花纹板理论重量表大全:蝴蝶双飞(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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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双飞(小小说)

当第一束阳光射进我的眼睛的时候,我已经醒了。翻了个身,用头巾半掩着面,继续睡下去。
    这么早起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因为一天的时间很长,要熬到天黑并不容易,所以我还是义无反顾的睡下去,日子就这么睡光了也未尝不是好事。街上慢慢变得热闹起来,闹轰轰的灌满了双耳,充满了它应该有的生机。我仔细的留意着鸟的叽叽喳喳,直到叫声在人群的喧闹中隐了下去,直到我完全听不见了,这个通常是我该起身的时候。
    我的耳朵很好,即使是在睡的过程中,我还是很习惯的去聆听各样的声音。睡在大街上最大的好处就是所有的声音全没有阻隔。
    很久以前我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老师告诉说,其实声音不过是一种空气的震动,好听的乐曲不过是人类的耳朵对震动的适应。瞧!和浪漫没什么关系。
    我发现早上是一天中笑声最少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早晨变得严肃了,有车轮滚过大街的轰隆隆声,有行人唰唰的脚步衣履声,还有一些类似窃窃私语的交谈声,但是很少听见笑声。早晨是痛苦的,是痛苦的开始,无论是何种痛苦,都要从早晨开始。小店的主人来开门了,她叫醒了门口躺着的我。我带着点歉意,将睡袋和包袱挪到一边。这个头发已经全白了的美国老太太Nancy对我说,“亲爱的,昨天晚上睡得可好?” 她每天早上都会例行公式的问我一声。“很好,虽然风大了点,不过没有下雨。” 我回答这个好心让我在她花店门口过夜的女人。“嗯,下雨的确是叫人怪烦恼的。” 她柔和的笑了笑,从手中的盒子里取出一个甜甜圈交给我,然后拉开玻璃门,让满店的花香蔓延出来。“谢谢你,Nancy!” 我接过裹满白糖的甜甜圈,将它放置在身边的小铁盆里。铁盆晃荡了一下,和地面发出欢快的和应。Nancy每天都记得带双份的早餐,一份是她的,一份是我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好心。也许是为了去天国见上帝的时候,心里会舒服吧。但是上帝是否如此空闲?我将睡袋裹得小小的,圆嘟嘟的像个笑眯眯胖小子一样摆在墙角,我拍了拍它的头,这个夥伴已经陪了我许多年了。站起身来,升了个懒腰。阳光真的很好,像圣诞老人的微笑一样,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我宁可相信太阳是圣诞老人的化身,如果圣诞老人真的存在。美国西部的这个小城最美好的地方就是它只有冬天一个雨季,而其他时候都是温暖的,很适合街头的人们,所以这个小城的街头居民比其他的地方要多许多。
    记得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的时候,背着行李来B城读书,瞪着无知的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学姐说,“习惯就好,这里的无家可归者很多,晚上不太安全,天黑了就不要随便出门。”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小姑娘,咖啡好了!” Nancy从门里叫我。我捧着已经看不见图样的塑料杯进了店,然后捧出一杯香气四溢的热咖啡,清澈的褐色,象猫的眼睛一样迷人。贪婪地猛的吸了一口新鲜咖啡的香气,暖意从口鼻直透全身,灵魂都舒展开来。借用花店洗手间刷了牙,洗了脸。吃早餐的时候,我是那样的快活,还唱了首歌,是那首最出名的爱尔兰民歌。我不记得歌词,只是模模糊糊的哼着它的调子。很久以前,有个人也喜欢这首歌,不过他也不会唱,只是断断续续的吹着不成调的口哨。甜甜圈真的甜得可怕,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美国人都喜欢吃它,它腻着我的嗓子,叫我哼不出歌来。我暂停了一会儿,吸了口没有糖和奶精的咖啡。摊开了一块墨绿色的布,将昨天没有卖完的中国结摆上去,顺便又拿了些彩线堆在一旁,开始了我的一天。一根线,可以编出蜻蜓蝴蝶喜字花朵羽毛,这是我无中生有的谋生行当,是中国人除了剪纸之外另外的一样古老的文化。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喜欢将玉用丝线悬挂腰间,和孤单的玉相伴的就是这些美丽的中国结,死结,活结,灿烂地系着。女人喜欢编各式的结给她们的男人,然后将之牢牢地老死相缠的同那块定情的美玉系在男人的腰间,到底绑不住男人的心。结换了又换,玉也换了又换,女人走了一个又一个。我喜欢结。许多光顾我的人都爱问,这些结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会给他们一个美丽无匹的古老爱情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有一个青楼女子,爱上一个很穷很穷的读书人,男人没有能力给她任何东西,只有一块家传的青玉,送给了她。她将玉一分为二,用忧郁的蓝色丝线编了蝴蝶的结,喻蝴蝶双飞之意,结在两块玉上,一个系在他的腰间,一个留给了自己。男人系着玉走了,四处游学。她等了又等,慢慢的越来越衰弱,卧在床间,有一天,腰间的结散了,玉跌在地上,碎了,她流着眼泪眼睁睁的看着碎了的玉,心痛而去。男人终于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男人去了哪里。很多人都喜欢我的故事,也喜欢结。其实这只是我编出来的骗钱的玩意,不过是个才子佳人老旧故事。我的结没有标价钱,喜欢的人大方起来,会掏出十美金五美金的给我,甚至还收过二十美金。大多数的时候,都只有一美金。
    有几个中国女学生走过,她们围了过来,很稀奇的看着我的结。“啊,中国城的那些都是些红色的双喜,俗气死了,这些多漂亮。。。我喜欢羽毛的,你们别和我抢。”我微笑的看着她们,突然想起了那个叫小洁的女孩。也是这样暖和的一天,一个中国女孩路过,她惊奇的声音叫路人侧目,“天,这竟然是中国结,多么美的中国结!”她说的是中文。我看着她漆黑无邪的眼睛微微的一笑,也用中文对她说,“喜欢吗?” 她使劲的点头,脑后的乌黑的马尾辫子在阳光闪动。傻傻的样子,叫我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女孩穿白得耀眼的长裤,她随意的坐在地上,翻看着一地的蓝色黄色白色青色的蝴蝶羽毛。我看着她,额角有卷起的淡金色绒毛,长长睫毛也是卷起,微微的颤动。右耳上穿了两个小巧玲珑的银色小圈,而左边耳朵什么都没有。忙碌的左腕圈了四个银色的绞花手镯,而右边的手腕却是皓白如玉,什么饰物都没有。呵,别出心裁的女孩子。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睛满怀期待的看着我,“能不能教我编一个。” 风轻轻的拂着她发脚,好象温柔的母亲抚着小小的女儿。我没有说话,从地上一堆彩色斑斓的中挑出一段蓝色的丝线交在她的手中。我酷爱蓝色,觉得蓝色的结是最漂亮的。“学蝴蝶吧,蝴蝶美丽,但是容易。” 我自己也拿起一段黄色的线。“嗯,就这样,记得上面的两个圈大小要一样……” 我一点一点的教她。她的手很笨,其实初初学这个的人手都是很笨的,至少要编上几十个结后,才会慢慢熟练。我自己学的时候,没有师傅,照着书本上慢慢摸索,其过程更加的艰难。但是心中喜欢,也就忘记了那些难处了。只要是喜欢的东西,再苦再难都视若等闲。她看着手中慢慢成了形的蝴蝶,开心的笑了,整齐洁白的牙散发着柔和的莹光。如天使的笑容。
    “蝴蝶双飞,我这个也给你。” 我将自己手中的那个也递给了她。“谢谢姐姐!” 她从手上退下一只银镯子,“这个送给你。” 没有推辞,伸手接下了,顺便戴在左手上。不喜佩戴任何饰物,但是这个银镯子很特别,细细的绞花,中间镶一块长放形的蓝色西藏玉。神秘的西藏玉!“还是姐姐这个漂亮多了。” 她将两只蝴蝶并排着比了比。我突然想起那个化蝶的古老爱情故事,“将你的这只送给你的梁山伯吧。”她嘻嘻一笑,“嗯,他呀,他现在正上课呢,没空陪我。”“暑假上什么课?嗯,对了,是暑期课程,你不是B校的学生吧。” “不是,我是来看男朋友的。他好忙噢,我只有一个人逛了,还好这里可逛的地方很多,许多精致的小店,满街都是可爱的小摊。不过,只有姐姐你的中国结最漂亮。”她突然看见我的堆在一旁的睡袋和包裹,脸色微变,欲言又止。这个可爱的姑娘。我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家,然后冲着她笑了笑,“呵呵,别介意,我是街头居民。”“我妈妈叫我小洁,洁白的洁,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沦落街头。“Lee!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叫我Lee。”我曾经有中文名字,可是年代远久,已经长久不用了。“中国结,真的很美,叫我想起那些古老而美丽缠绵的爱情故事。” 小洁看了看蓝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天空。
    一个结就是一个故事。
    “以前定情,喜用红色的线打个死结,表示永远结在一起的意思。后来结的形式慢慢的变化了,成为一种装饰,笛子,箫,锦囊,甚至是钱袋上都有结。女人爱结,总希望和她的男人结在一起,所以在男人所有的用具上都附上一个美丽的结,叫那个人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想起曾经许诺过的那个结。” 我缓缓的说,“女人的愿望不过是和她的男人永远一起。” 小洁的眼光看着前方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是啊,不过是想长长久久的永结同心。”我笑了,“小女孩,你想这些太早了点吧。” 她有点不好意思。“姐姐,我得去和他会合了,有空再来看你。” 她走之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美金递给我。我接下了,本来就是干这个行当的,也无需推让。
    第二天,小洁又来了,带来了一个男孩。男孩极其的俊秀挺拔,白晰的面孔,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眼镜后面的眼睛如两弯月亮,还微微带点缅腆。两人都是穿着有B校字样的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好一对壁人。“姐姐,我好喜欢你编的结。我晚上回去之后,还想编几个蝴蝶,可是怎么都不记得怎么编了。” 女孩灿烂的笑着,“我真的好笨。” “很多人学了以后都不记得的,要不要我再教你一次。”“不用了,我明天就得走了,这两只蝴蝶是这次来B城最大的收获,我自己那个丑丑的蝴蝶给了John,漂亮的自己留下。”“蝴蝶双飞,呵呵。一路顺风!”我再次见到了小洁,是半年之后。
    圣诞节的前夕,街道旁的树上挂满了彩色的灯,点点滴滴如满天寂寞的寒星,为这个下着雨的凄冷黄昏添点节日的味道。我缩在墙角的棚子下,裹着毯子,依旧摆着几个结。手脚都冷得厉害,抖抖缩缩的,无力去编些新的。下雨天,人有权力变得忧郁些,也许上帝也允许人的心在下雨的时候放一次假。点了一支印度香,每逢下雨的黄昏,我都会点一支香。郁郁闷闷的香混着雨的湿润空气慢慢的升腾,在空中幻灭,除了点点烟香,不着痕迹,人仿佛化成香前的一团虚影。很寂寞!雨渐渐大了,沿着棚子,连成了一条线,隔着这条雨线,世界迷蒙了,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坐在这个冬雨绵绵的街头。夜和雨慢慢的吞噬了这个小城,街上行人很少,似乎每个人都拖泥带水的背负着许多的疲惫,脚步慢慢地带着身体往前拖。
    去年燕子来,帘幕深深处。香径得泥归,都把琴书污。今年燕子来,谁听呢喃语?不见卷帘人,一阵黄昏雨,就在这个时候,她出现在我的眼前。还是白色的裤子,不过已经被雨水和泥泞染满,齐肩的长发湿透了,无力的搭在脸上。憔悴而美丽,如同一只被雨打湿的蝴蝶。一只伤心落泪的蝴蝶。雨水一滴一滴的顺着她的发脚衣服滴落在地上,似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只剩这一滴一滴的声音,敲打着悲伤的心。寂静的世界。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认出了她是半年前那个轻快佻皮的女孩。“小洁!” 我想起了她的名字。她将握得紧紧的手摊开,里面是两只被雨打得面目全非的蝴蝶,一只蓝色,一只黄色。“蝴蝶双飞,蝴蝶双飞,真的会永远双飞吗?” 她茫然的说。她蹲下来,将两只蝴蝶的翅膀抹得平平整整,放在我的跟前,“姐姐,这两只蝴蝶你替我照顾吧,让她们双双飞走。”她转身离去,我看见她眼里有星星点点的泪,也许是雨,我分不清。雨中的路灯太凄迷,它让我看不见雨和泪的分别,也许它们并没有分别。记得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过,雨是上帝的眼泪。上帝有泪吗?我常常问自己这些傻傻的问题,其实问的时候,已经在心中否定了答案。
    香还在静静地燃着,世界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声音,雨声,泥泞声,车轮溅起的水花声从新回到耳中。除了多出来的两只不会飞的蝴蝶,似乎没有事情发生过。我始终记得她离去时微微颤动的背影。眼前的几个小女生在为谁拿羽毛谁拿蝴蝶而烦恼。她们每一个都好象小洁。“为什么你这里没有红色的结。” 有个女孩问我。我答不上来。为什么没有红色?也许红色的结,是真正能够永远结在一起的结。而这些其他的颜色,不过是女人心中一个梦一样的愿望。我回答她们,“红色的结是结婚用的,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编红色的结给你们。”众人一阵嘻嘻哈哈绝倒,“结婚!我的妈呀,还早呢。”“Jenny,你和Lawrence应该快了吧,到时候送你一个红色的中国结。”“外加红肚兜一个……哈哈哈哈……”她们的快乐感染了我,我拿出红色的丝线,飞快地编了一个同心结,放在那个叫Jenny的女孩手中。
    “送给你!” 众女又是一阵哄笑,那个叫Jenny的女孩胀红的脸粉若桃花,羞涩的接过了红艳艳的同心结。每个女孩给我一点钱,挑了她们心属的结欢快的走了。中午的时候,我买了一个汉堡填肚子。一整个下午,没有一个人来光顾,我坐在地上,抽出包裹里的已经翻得发黄的<<红楼梦>>慢慢的读。林妹妹用剪刀绞了给贾宝玉的荷包。不知道荷包上是否也有一个结。黄昏的脚步移进了,看书开始有点吃力,我放下了,又编了两个蝴蝶,一只蓝色,一只黄色。我喜欢一次编两只蝴蝶,然后将她们并头躺好。“多美丽的蝴蝶!”我听见有人说话,是英文,但是我听得出来,是中国人说的英文。眼前是一双退色的男式深褐色便鞋,鞋头磨损得厉害,已经完全白了,鞋带有点松,似乎随时背弃鞋子,自行散开的样子。我想鞋子的主人一定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鞋子的主人蹲下来,我看清了他的脸,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可怜我的记性,我完全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似乎是我记忆的一部分,我只是不记得了。方方正正的脸,端正的鼻粱,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平凡得如眼前的街道。他戴着方方正正的厚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安祥温和,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但是头发却白了许多。
    “在这个地方住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卖中国结,这么美丽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蹲下来在我的罐子里塞了二十美金,却没有拿任何一个结,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等一等!” 我用中文叫住了他。他惊讶的看着我。我走到他的跟前,蹲下身,仔细的替他结好鞋带。这是一双忠实的好鞋子,至少有五年以上的历史,但是还是不屈不挠的照顾着他的主人。“瞧,这个是我给你的结。鞋带不结好,松开了,会摔跤的。你不想那么狼狈吧!”他笑了笑,摇摇头,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缓缓转身离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似乎很累很累,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疲惫。天下疲倦的人怎么那么多!活得那么累,何必呢!天黑了,街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亮了。
    一天结束了,人们开始准备回家,失去了早晨的严肃,一切懒懒散散的,象春雪初溶的慵懒,时间放慢了步子,人的呼吸似乎顺畅了许多。收拾了地上的蝴蝶羽毛蜻蜓,也结束了我的一天。今天的收入不错,我买了份中式便当,热腾腾的白米饭,伴着牛肉炒芥兰的香味,坐在花店的棚子下细细的品味。“味道似乎不错!”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双旧得发白的褐色鞋子,但是这次鞋带牢牢的没有松。我对自己的结一向有信心,即使是鞋带也不例外。
    我抬起头,笑了,“比起东坡肘子稍微差一点,但是也能将就着凑合凑合。”“如果我请你吃东坡肘子,你会不会答应。” 他蹲下来,厚厚的镜片后的眼睛看着我。我嘲笑他说,“B城没有地方卖,我熟悉这里每一间中国餐馆。至少要开半个小时的车,才有几间餐馆做这道菜,并且味道非常不道地,不吃也罢。”他愣了一愣,呵呵一笑,“嘿,还挺挑剔。如果我说,我会做这道菜,你信不信。
    我想了想,一本正经的对他说,“我减肥!”他笑不可抑,原本木讷的脸因为笑容慢慢变动生动。我不知道自己还具有幽默的能力,也许眼前的这个人很久没有笑了,甚至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我没有笑,继续严肃的说,“作为一个女人,我的天职之一就是减肥。”他继续微微的笑,严肃的脸在微笑中变得更加的温柔,叫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张温柔的脸。
    “今天你系了我的鞋带,我突然记起十几年看的一个故事里,也有个女人给一个男子系了鞋带。” 他的声音似乎从遥遥远方传来,“十几年前,人人都看过那些武侠小说。”我记得那个故事,“西藏土司的女儿给汉人大官的儿子系鞋带。其实这不算是本出名的小说,只是那一段特别的动人。”他看了我一眼,有些惊奇,“你竟然也看过这本小说!西藏的习俗里,女子给男人系鞋带,如果男人不拒绝,就是答应做女人的丈夫。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他继续说道,“你给我系鞋带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个老故事。一下子似乎又回到年轻的时代。”“故事不过是故事,而且最终他们还是没有在一起。” 我说,“书是天下最会骗人的东西。人人都有一些没有达到的梦想,就编些书谎称自己如愿以偿,酸葡萄心理罢了!偏偏看书的那些正好也是心有所憾,马上就开始共鸣了,用别人的故事来塑造自己的悲哀。”他张大了嘴,大笑,半天才说一句,“我失言了!”我捂住自己的嘴巴,也笑开了,“我也失言了!”“你在这里多久了” 他问我。“三年了,我也觉得奇怪,也许我不认识这个小城里的人,但是只要是这里的人,很少有不认识我的。你今天竟然还是第一次发现。

    “嗯,平时总是心不在焉。”“活在今天的人,总喜欢想昨天和明天的事情。居然不明白,昨天已经过去,明天还没有来,想了也是白想。”他叹了口气,“今天我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教授聘书,来美国十几年了,从一个揣着一世界梦想的年轻人到白发满头的中年男人。得到的和失去的,到底能够用什么天平才可以称得出。”“也许得到的和失去的不应该去比较。” 我也叹了口气说,“既然失去的从来不曾得到,又怎能和得到的东西去比较,从何比较呢?”“是啊!如果我从来得到失去的东西,那么那些根本不是属于我的。” 他突然高兴了起来,“我得到的东西就应该去珍惜,何必去计较那些没有得到的东西。”我也开心起来,毕竟结一个结比解开一个结要容易许多,而今天似乎帮助他解开了一个结。

   “你累不累?” 我看他蹲了许久,“累了就坐下来,地上比你想象的要干净许多。也教授不应该随便坐在地上也不一定。”他呵呵一笑,坐在我的身边。“我的肚子饿了,在街上走了一整天,看了许多这么多年都匆匆路过的地方,脚累得不能再走半步了。你这个地方挺好,能遮风挡雨,还免费赠送花香。”他笑嘻嘻的看了看身后的花店说。“不容易呀,其他地方都有人占了,Nancy本不喜欢别人在门口睡的,不过因为我是个女人才软了心肠。如果你要买花,记得光顾Nancy的花店。” 我不忘记替花店拉生意,平时做惯了的。“晚上冷吗?我记得冬天下雨的时候很冷。” 他突然想起来。“习惯了,还好。就是想喝热茶的时候不方便。” 我不喜欢人问我这些。“为什么,你为什么住在街上。” 他还是问了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想问这个问题,但是并没有一个人真的问出口。“如果说我喜欢住街头,你一定不相信,但是我并没有更好的理由,你说该怎么办。” 我摊了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状,算是回答他。
    他举起双手,对我做了个道歉的手势。我默默的想着三年来的街头生涯,他也不说话。两个人静静的坐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我静静的说,“B城的人开车从来不按喇叭,即使是个拥挤的小城,乱中有序,并不见嘈杂。我喜欢听车开过身边的声音,给人一种安祥的宁静感。”“你不象个应该在街头生活的人。” 他并不放过我。“你也不象个随便在街头和流浪者聊天的人,看你这么书呆子气,想来你属于实验室。”“我一辈子都消磨在实验室中,你说对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晚上的空气真的很清新,我似乎错过了许多。”他的脸又慢慢的严肃起来,那些线条,似乎天生的严肃。我觉得他很熟悉,“我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只是我的记性差得厉害,读书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记公式。”“我们在同一个城市住了很久,也许有很多次擦身而过。”“不是的,我真的记得你了。天,我想起你了。你是教物理的,多年前你是我的物理助教。”他张大了嘴。我哈哈大笑,“我完全想起你了。物理是我最怕的科目,而你,老天,你那个时候的英文糟糕透了,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常嘲笑你的厚眼镜,我们说,如果将你的眼镜片敲下来,可以用来打冰上曲棍球了。”他象一只青蛙那样张大了嘴巴,傻愣愣的。我兴奋起来,“还有,期末考试的时候,你偷偷的放水,讲解了一道和考试中一模一样的题目,后来我做考试题目的时候,感激你感激得要死。”他不好意思的笑了,“唉,无论多简单的题目,你们这些学生始终不明白,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做助教那会儿,每年都放你们一条生路。其实物理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喝,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涂。
    “哈哈!那时候多亏你高抬贵手,不然物理我是肯定不能够通过的。”我想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日子,慢慢的恍惚起来,那个时候,不是不快乐的。他看着我,“你,也是个受过教育的大学生,怎么,怎么沦落到。。。” 他说不出口,“对不起,我只是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不是每一样都需要弄得青红皂白。”“并不是我同情心过剩,我只是在想,我家的客厅很大,也许,也许你愿意住到那里去。” 他很艰难的说出这句话。

    我感激的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你会后悔你说出这句话。你不怕我吸毒,抽烟,甚至有传染病?来,我给你编一个结。你要什么?”“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你知道,我在实验室里待久了,很不会说话,尤其不会同女孩子说话。”“放心,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早过了那个年纪。”从包裹里取出一截蓝色的丝线,很用心的编了一只蝴蝶。“给你!” 我将蝴蝶放在他的手心,“不收你钱,你白天给我的钱足够编上许多结。”“那么我还要一只蝴蝶。” 他说,“一只红色的蝴蝶。”我诧异的看着他,并没有问为什么,默默的又编了一只,放在他另外的那只手上。他拿起红色的蝴蝶,放在我的手心,“这只蝴蝶是我送给你的。”红色的蝴蝶在灯光下娇艳异常,放射着一辈子的光茫,她的翅膀在风中舞动,似乎时刻飞起。
    眼泪顺着我的脸慢慢的流下。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好象整个人被人活生生的撕成千片。我点起一支香,对他说,“我以前抽烟,还吸过大麻,后来都戒了,每次该抽烟的时候,就点上一支香。”他默默的陪着我。沉默是男人的美德。”香点完之前,你走吧!” 我对他说。
    他握着蓝色的蝴蝶,站起身,“我明天会出远门,一回来就来看你的,请你吃东坡肘子。对了,我的名字是陈旭东,旭日东升的意思,我的英文名字是中文的拼音。有需要的时候,记得来找我,你既然曾经是B校的学生,你知道该去哪里。
    风吹着一缕香,顺着他离去的背影飘去,转眼不见踪影。突然有点累了,三年了,我累了。夜慢慢的深了,坐了很久很久,贪婪的听着身边街道上各种声音。似乎连街灯也在说话。慢慢的,睡着了。

    当第一束阳光射进我的眼睛的时候,我已经醒了。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外套。宽大的旧褐色灯芯绒外套,袖口磨损得很凶,我认得这件外套,昨天晚上,它还在陈旭东的身上。他半夜来过了。抱着外套,慢慢的将它穿在自己的身上,很大很大的外套,温暖的如同一个久违了的拥抱。将手放进口袋里,突然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是他给我的信。“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一个这样清丽的女子为什么在街头编着一个又一个的结,也许那些是心里永远也解不开的结。而我,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在这个街头走过,却从来没有看清这个街头的景色,这是我的结。今天,我看见了你的结,也解开了我的结。谢谢你!晚上回家,坐在书桌前,我第一次忘记了物理,却想起了街头独卧的你。我担心寒冷侵袭你,更担心街头会发生的一切。也许有更多你这样的人躺在街头,但是我只认识了你,所以只能够担心你一个人。夜不成眠,我漫步来到你酣睡的角落,希望扮演一个守护者。睡梦中的你,如同一个孩子。你感动了我,在给我系好鞋带的那个刹那,那是你给我的一个结,结住了我的心。你的中国结美得如同一个梦,但是,我仍然希望你从梦中醒来。让我帮助你,就象多年前帮助你的物理课那样。陈旭东,街灯下”我将旧外套裹得更紧,长长的吁出一口气。默默的将睡袋裹成一个胖小子的样子,负起背囊。走过隔壁Frank的铺位的时候,我叫醒了他,将睡袋送给了他,他的被子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
    “ Lee,你要走了吗?” 他吃惊的问我。“是的,我累了,想回家了。”“家,你有家?
    “是的,我有家。”我的家在哪里?也许上帝知道。也许当我看见上帝的时候,他会原谅我当初的无知。我有点腻了,累了。我舍不得走,舍不得。握着手中那只红色的蝴蝶,真想真想做一只双飞的蝴蝶。

    三年前,失去了我的他,疯狂的悲痛,疯狂的年轻,换来的是永远结束。检查结果是HIV阳性。我失去了翅膀。上帝,你能够收留我吗?站在大桥上,桥下是流入城市的海湾,将手中的蝴蝶一只一只的抛出去……
    手中剩下那只红色的蝴蝶,他说他叫旭东,旭日东升的意思。旭日东升,是一片红。这是我最后一次飞,一个人,是那样的害怕……
04/2003 一篇虚构的小说,到底有多少真实在里面,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写下来的文字,多少有自己的影子在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