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微喷工作室:信访干部 (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06:08:50
信访干部 借你一双慧眼

                                      —— 读《信访干部》

                                             韩亚萍

  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对很多我们身边发生的事件不能再不闻不问。瓮安事件的血腥、石首事件的暴力,让我们不能平静,不禁会思考,到底经过了什么以致发展到如此程度?我们日日经过的政府门前,看到那些身穿状衣跪在路中央喊“冤”的农妇,会想要停下来,看一看到底这个农妇会有怎样的结果。站在将要拆迁的危楼上将自己点燃的唐凤娟们,让我们在悲伤之余更多是失望,世道真的是如此炎凉吗?

  作为这个社会群体中的普通个体,作为这个国家的普通公民,我们想知道,也有权利知道,在所谓的信访潮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我们所能得到的信息往往是铺天盖地的谩骂与讥讽,想要了解的真相却在最角落的地方,看不清,看不明。我们需要一种方式、一种渠道,一双慧眼,让我们能看清楚,想明白。

  很多文学作品应时而生,我们也读了很多所谓这样的官场小说。只是它们或继续这种谩骂与讥讽,告诉我们“官场无正义”;或揭露所谓“黑幕”,满足我们对官场的窥视欲、好奇心,或者只是官场“厚黑学”,来教会我们官场生存法则,以期那些官场上的人能够游刃有余,平步青云……

  而《信访干部》却给了我们全然不同的视角。它关注于当前热点社会现象——信访,把视野放在与普通民众关系更密切的乡域政权。作者没有像某些作品一样,似救世主一般,以底层的对立心态来批判乡镇政治,缺乏以乡镇及其官员为主体的思考;也没有以领导者的姿态,对底层民众充满偏见与蔑视。他以平实、纪实的手法,通过一个个生动鲜活的人物,立体丰富的故事,尽可能地还原乡镇政权在谋求发展与维护稳定中的困境,还原乡镇官员在谋取自身利益与维护民众利益中的挣扎,借我们一双慧眼,使我们看到了乡镇政权在治理中所面临的种种博弈以及多数治理者对此付出的努力,更看到了民众的生活状态及生存困境,也看到了他们的无知与狡猾、无奈与固执,甚至能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给我们以启示。

  与其说《信访干部》是一部官场小说,写官,不如说它是民生文学,是在写人,写民生。

  从深深扎根于人民群众中间的乡镇信访助理员杨百家,到充满政治热情却不懂太懂政治艺术的年轻乡镇党委书记新潮,从执著到固执、更可怜可叹的上访人周青藤,到阴谋狡猾却也充满活力的上访投机人孙权贵,无不是我们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

  从杨百家、陈思齐身上我们看到基层执政者感人的群众情结和执政理念。杨百家一方面用戏谑的方式处理自己所谓提拔与配车的问题,同时还是会骑着妻子配给自己的小木兰走村串户,继续自己的工作;陈思齐在追究提拔到县早日离开的同时,不忘彻夜研究乡镇十年规划。这是我们基层执政者特有的朴素的政治理想。他们当然追求自身利益,特别是政治利益,却也不会忘记为执政者的本分。在看到杨百家被周青藤误解,甚至陪同到北京上访,却被国家信访局扣留,终于落下委屈的眼泪时,我们为之动容的同时,也不免反思——对这些我们身边的执政者,我们到底给予了多少理解与尊重呢?

  看到乡镇党委书记新潮群众思想的转变,是不是也让我们对这些默默奉献在我们身边,为我们更好的生活、更富裕的生活、更有尊严的生活的基层普通执政者们的看法有一点改变呢?通过作者对这种基层政权治理的描述,能不能使我们对瓮安事件、石首事件的发生有一些更理性的思考呢?这也许就是作者想要达到的目的。他不想做救世主,不能对现实社会的种种矛盾给予一一解答。对于上访人周青藤、周萍,未上访的张玉芳,其实作者除了给予同情之外,也并没有找到很好的解决办法。他甚至也回避不了随时可能发生的类似瓮安、石首之类群体性事件。但是他让我们反思,让我们理解,在理解中达成共识,达成互信,也许这便是一种进步。而新潮的转变与生机又让我们看到一种希望,让我们为年年增长的公考大军震惊的同时,对这群投入国家公务员队伍的年轻人生出新的希望,他们或者就是转变后的新潮,会以蓬勃的生机和热情,带领我们普通民众,带领我们国家,走向更美好的明天。

  这才是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应有的意义。它能借我们一双慧眼,让我们看清楚。至于想不想明白,每个读者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是,毕竟,看清楚,才会可能想明白。  书评二  认知自己 方能自主沉浮

  《信访干部》的字里行间如同流淌着数条涓涓细流,将他在工作中遇到的点点滴滴贯穿起来,汇成了信访工作的经验宝典。

  丰碑县大新乡一个年轻有为的党委书记新潮只重视经济发展而忽视了群众工作,从而导致干群矛盾激化,群众上访不断。在接连遭遇情场失意、商场失利、官场失败的他愤然辞职。在新潮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来到天安门广场和国家信访局来访接待室。在那里,亲眼目睹了被逼无奈走上自焚道路的上访人,看到了排成长龙冒着酷暑等待上访的人群,遇到了因为信访工作没做好逼出人命被革职罢官进京上访的乡镇书记,看到了徘徊在国家信访局来访接待室伺机寻找炒作素材的境外记者。回来后,在省委大门口亲眼目睹了省委书记亲自接待上访群众的经过。新潮的内心世界受到了强烈触动。正是这些触动让新潮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定位,也就有了这个“从零开始”的新书记。从中我们看到,新潮已经从不懂群众工作到看到群众工作,再到认识群众工作,最终转变成主动去做群众工作。新潮的变化其实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变化,而是每一个信访工作人员从开始接触信访工作到深入到工作中的整体变化。因为只有真正的投入到信访事业中,才能看尽世间辛酸,体味人间百态,然后为之努力工作。

  《信访干部》是一部不同于传统类型的官场小说,她充分展示了信访工作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也充分展示了改革开放的今天,我们不但享受到了胜利的果实,同时也要承受风吹雨打、病虫害对果实带来侵害的威胁。作为信访助理员的杨百家已从事信访工作多年,为人正直善良,对老百姓充满深厚感情,了解群众疾苦,敢于仗义执言。为了能使群众反映的问题得到妥善解决,千方百计争取乡党委书记新潮的支持。被停过职、放过假,甚至追究过责任,但仍执着于自己所热爱的信访事业。作者文笔细腻,用心良苦,从杨百家身上,看到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信访干部。他们哭过、苦过,雷过、累过,甚至被不了解情况的上访人打过,可好了疮疤忘了疼。当一个个信访事项在他们手中成功结服时,一切的一切都成为结服下一个信访事项的动力,永不休止。

  整个故事情节穿插有序,结构立体感强。在运用悬疑、推理、布局等手法的同时不失文学鉴赏价值。通读过后使我认识到平日中自己在工作中的不足,并对信访工作又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同时也希望这本书能成为广大信访干部工作中一位助手,生活中一位朋友,并为我们所热爱的信访事业再增添一分光热。

  

      曲丽娟        

  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一日 第一章 人事急变  天洋洋洒洒下着大雪,地上一片银白。

  一辆落满雪片的黑色小轿车一头扎进丰碑县县委大院。

  院子不大,十分整洁。院内西南角醒目地矗立着一块十米高碑,碑身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人名。这些人,有的为保家卫国捐躯,有的为民请命捐躯,有的为改革开放事业操劳过度牺牲在工作岗位。据说几年前这个县连续出了几名贪官,现任县委书记洪钟为弘扬这个城市的光荣传统,警示为官者清正为民,到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县委大院立了这座碑。当时立这碑招来了不少非议,很多人认为在县委大院里立碑是要将县委变墓地,非常不吉利。可洪钟不管那一套,义正辞严地说如果后来者不善于汲取历史教训,这县委无疑就是葬身的墓地!此语一出,四座哗然。

  车子还没停稳,车门洞开,从里面急促地跳下一个人来,个头不高,50岁光景,头有些秃。四周的环境他仿佛非常熟悉,没有左顾右盼就急匆匆径直进了办公大楼。

  二楼县委书记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洪钟拿起放在旁边的剪刀熟练地拆开一封信。他左边的案头上还堆着一摞信,粗略数来有二三十封。洪钟是前年从市委副秘书长、市信访局长的位子上调任丰碑县县委书记的,亲自拆阅群众来信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就在洪钟提笔批信的功夫,50岁光景的秃顶男人没敲门就闯了进来,有意咳了一声嗽,不是给洪钟而是给老天爷打了声招呼。洪钟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尚德镇党委书记陈思齐,心想这小子是中了哪门子邪。

  “你老东西要吓死我呀!有啥事急成这样子?”洪钟放下手中的笔,一脸惊讶还荡来荡去。

  陈思齐自感觉冤大仇深,满肚子装的全是委屈,依仗着头上毛少资格老,顾不及上下级礼节,就近朝沙发上一坐,毫不客气地直入主题:“洪书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您把老杨调到新潮那里,不明摆着挖我的墙脚吗——干脆把我撤职算了!”

  陈思齐看似没头没脑的问话却使洪钟恍然大悟,立即换上一幅笑脸道:“噢,原来是这事,我正要找你解释呢。”

  “事都定了,还有解释的必要吗?”陈思齐没有买账,脸色极度难看,把头使劲摇个不停,额前仅有的几根劫后余生的头发几乎竖了起来,表示出非常痛苦、吃惊和无奈,“洪书记,您做得太绝了,我连做梦都没想到您偏向新潮偏向到做事不眨眼的地步。”

  气愤之极陈思齐说话有点口无遮拦,差点说洪钟杀人不眨眼了。自觉有点过分,随后双手抱头不再作声。洪钟分明看到他在使劲关闭着双眼,硬硬地不让眼泪落下来。陈思齐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仅在乡镇书记这个位子上干了就十年有余。而新潮二十来岁,参加工作还不到五年,一般人在乡镇工作五年还只是个鞍前马后伺侯人的办事员,而他却已是个有人鞍前马后伺侯着的乡镇一把手,还成为县里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可谓仕途坦荡,平步青云。这些日子有关他要当县委副书记的传说甚嚣尘上,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暗中积极购买他这支绩优股票,后生可畏的威力有点让同行们感到后脊梁骨缝里阵阵发冷。

  领导岗位从来都是僧多粥少,新潮的茁壮成长无疑对陈思齐的进步构成了现实威胁,给陈思齐刚拨云见日的仕途前景又蒙上了一层难以料定的阴影。仅此而已也就罢了,权当是老天没有长眼,善恶不分,可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就在这个时候,组织上却把与陈思齐合作多年的得力干将杨百家调到新潮那里,在陈思齐看来这无异于从他身上御下一根硬骨头给本来就强硬的竞争对手安上,这无论如何让他都无法接受,想起这些,陈思齐心里五味杂陈。

  洪钟早已明白了陈思齐的心思,“老陈,你先别急,慢慢听我解释。”洪钟给陈思齐端上一杯茶,试图缓和一下他的情绪。“把老杨调到大新乡是组织的决定,也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洪钟有意看了一眼陈思齐,想试探他有什么反应,陈思齐还是把头深深地埋进双手里像块木头一样毫无反应,“你也知道,这几年全县经济发展很快,就是一个大新乡找不到产业支撑点,老是拖后腿,几任领导都为它着急上火。去年组织上考虑到新潮有头脑,年轻有闯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就让他全盘负责大新乡的工作。尽管当时争议很大,但从近一年的实践看,效果很不错,他给我们带来了大惊喜。不过,我们也发现这个干部群众观念不像老同志那样强,做群众工作的经验和能力都显得不足,很需要有一位老同志来帮助他,否则,时间长了说不定大新乡还没发展起来,这个干部就毁掉了。组织上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你那里的信访助理员杨百家是最合适的人选,是个做信访工作的天才,也是做群众工作的天才。”洪钟见陈思齐没有被说动的迹象,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我知道对你不公平。”洪钟点着一支烟给陈思齐送上。

  陈思齐把埋在双手里的头慢慢地抬起来,接过烟,但并没有抽。“洪书记,我理解您的苦衷,可是我也有苦衷,我也需要人帮啊。老杨这一走,我怎么办?您想没想过我的处境?”陈思齐有点被洪钟的真诚所打动,说话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呛劲,也换上了以情动人的策略。

  “你需要老杨我明白,不要说你需要,就这样的人现在到处都需要,可是大新乡更需要。你是老书记了,做群众工作的经验丰富,再说了你那地方这几年群众工作基础打得很结实,我对你是一百个放心,可是对新潮就不同了,一点把握都没有。这个人抓经济有一套,可做群众工作简直是摸门黑。你想想,在今天,不会做群众工作能稿好经济工作吗?经济搞得再好,发生一场大的群体性事件就全葬送了!我真担心哪一天他会出漏子。”洪钟沉思了片刻,“老陈啊,我们都不年轻了,我们要培养年轻人,要着眼全县的发展,心中要有大局,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洪钟看了一眼陈思齐,“你的党龄差不多赶上新潮年龄了吧?”

  “嘿,”陈思齐冷笑一声,“他年龄?他才几岁,我二十岁党员就转正了,他还在他娘腿肚子里转筋呢!”陈思齐脱口而出,再一次流露出对自己党龄的津津乐道来。

  洪钟听罢哈哈大笑,伸出打火机点陈思齐那一直叼在嘴上没有抽的烟。同时故意把火机喷射的火焰在陈思齐胡子前一晃,吓得陈思齐忙把脸往回撤,“你想烧死我啊!”

  洪钟更是爽朗地笑,“老陈啊,我就相信你有这个党性和觉悟,这就是老同志!只是将老杨调走,事前没有给你通个气,这是我的不是,今天我郑重给你赔礼道歉,你不会不接受吧?”

  洪钟这么一说,陈思齐尽管有满肚子的气也只能把它们统统憋在肚皮里发酵,沉默了一会,眼里充满着渴望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有啥条件你尽管说,只要不让我给你上天揽月、下海捉鳖我尽可能答应。”洪钟心想,人家把大海都给了,咱还差还他几瓢水?

  陈思齐好容易露出点笑来,道:“我还没到黄世仁的份上,不至于提这样苛刻的条件。老杨干这么多年信访了,吃的苦受的气遭的罪我不说您也都知道——您本身就是干信访的出身——成绩更不用说,组织上这次点他的将,就是对他的最大肯定,我也感到长脸。只是这个干部默默无闻、无欲无求地干了大半辈子,能不能……”

  没等陈思齐把话说完,洪钟哈哈大笑起来,漫不经心地点着一支烟,就势从椅子上站起来,正要说话,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洪钟抓起电话,“喂……噢,你呀,我正要找你呢。现在正忙,一会儿我给你要过去。”

  洪钟意味深长地慢悠悠地挂了电话,嘴里想要说什么可没有说又把话咽了回去,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微笑挂在嘴角上。他起身离开办公桌,“你不就是要问能不能给提半级吗?这个心你就不用操了,组织上早替他考虑了,党的用人政策一贯是绝不能让老实能干的同志吃亏!”说到这里,洪钟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就是吃亏也是眼前的——像杨百家这样的同志别说提半级,就是提一级都不过分!这样的干部不提,还提那些整天上窜下跳、搬弄是非、跑官要官的小人?”

  陈思齐从洪钟的言谈中感受到一股凛然正气,心情有些激动,开始对自己刚才的鲁莽感到不好意思,起身忙向前抓住洪钟的手:“洪书记,谢谢您!我看您挺忙,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如果不是中午有个外事活动,我应该留下你吃饭才对。这样吧,我先欠着你,改天补过来。”

  送走了陈思齐,洪钟回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给刚才那个人回电话。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新乡党委书记新潮。

  “你打电话是不是为杨百家的事?”

  新潮有点吃惊,“您怎么知道?”

  “你小子撅腚拉啥屎我都能知道,这点小心眼还能瞒过我?是不是要请我喝酒啊——我给你送去这么一个难得的人才,把陈思齐都给得罪了。”

  洪钟这么一说,新潮有些张不开嘴了,到嘴边的话也不好意思放出来,略作犹豫,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说:“首先谢谢洪书记,听说杨百家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不过我想请示您一下,这个人才我能不能不要?”

  洪钟被新潮说愣了,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皱起眉头提高语调道:“怎么,给你个人才还有意见?”

  新潮听出了洪钟语气的不自在,灵机一动,忙说:“洪书记,我哪能有意见,感激还来不及呢!我是说我这里已经有了一个比较优秀的信访助理员,也是个人才——再说了,我把人家陈思齐的人才给挖来,怕他有啥想法,我不想和他闹得不团结。”

  “这不是讲团结的时候!他有啥想法找我说,这事轮不到你操心——不会是你有什么想法吧?”洪钟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来回翻着办公桌上的群众来信,电话那边像是被噎住了,半天没有声音,最后洪钟打破了沉默,“我说小新啊,当书记你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是经济抓好就万事大吉了,还要学会弹钢琴。你看最近你那里的群众来信有多少,我手头二三十封信,你那个乡就占了将近一半——昨天堵县委大门的也是你那个乡的吧,怎么回事你回去过问了吗?”新潮没有回答。

  洪钟知道他也答不上来,继续说,“我不是说信访多了不好,经济发展过程中有信访是正常的,但信访过多它也不正常,起码说明你那个地方矛盾多。有了群众来信来访要重视,要真当回事,把问题解决掉,有问题不解决,矛盾会越积越多。你现在起步不错,经济抓得很有成效,但是社会问题如果不注意解决,最终经济也不会抓好,这个道理邓小平不早就说过吗?你在学校里就应该学过,现在是如何理解和应用它的问题,要把这些深刻的道理从书本上拿到工作中好好地实践揣摩才行。”说到这里,洪钟的语气放缓了很多,“你的优点很突出,缺点也很明显,如果把缺点克服了会大有前途,但要是不注意,也会很致命。就这个问题,我准备专门找个时间跟你谈一谈,今天就不多说了。我不管你有多么优秀的信访助理员,也不管你有多么新奇的想法,杨百家这个信访助理员我是派定了,不光派,还要占你那里一个副科级名额。你不要觉得吃了多大的亏,早晚你会偷着乐的。”

  洪钟放下手中的电话,直起腰板,走到窗前,深吸一口烟,愣愣地看着窗外,鹅毛大雪依旧,房顶和树梢上银妆素裹,明晃晃一片。他没有想到,组织对一个小小信访助理员的任命还惹着了两个乡镇党委书记,一个不愿放,一个不愿收。洪钟叹了口气,拍了拍脑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电话那边的新潮被洪钟连珠炮似的一阵说教弄得早就有点摸不着头脑,像个犯了大错的臣子只一个劲地连连称是,对方把电话挂断了半天,他还在紧张地对着话筒称是。待一阵虚汗出过,冷静下来放下电话,满屋子转着圈子自言自语又自我解嘲:“听说过这人才那人才,还从来没听说过信访人才!信访也有人才?干信访也需要人才?天下奇闻,闻所未闻!”

  新潮打电话和说这番话的时候,有个人一直温顺矜持地站在他的旁边,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和签字笔,刚才还在不停地记新潮的谈话,现在开始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一个自制的小册子——巴掌大小,粗线缝装——快速地翻动着,好容易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认真地说:“文革时有句常说的话叫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叫无中生有,说不准这个姓杨的和洪书记有什么关系,洪书记想用他可他又没啥特长,就来个无中生有,编出个信访人才来。”

  说话的正是新潮刚任命的所谓的优秀信访助理员刘强根。刘强根三十来岁,原是大新乡食堂的伙夫,前段时间,市委组织部一位处长来大新检查工作,偶然的机会与刘强根多说了几句话,新潮误以为他与这位处长有特殊关系,就试探着问刘强根,刘强根将计就计编了一个弥天大谎,说这位处长是自己连襟的表哥,亲戚关系听起来远了点,但平时因走动得多,也就比较近,有什么话也能说得上。新潮为之一振,感到这是一个可利用的资源,当时正值乡信访助理员退休,于是撤了食堂,安排刘强根去干信访。

  自从干了信访,刘强根一改当伙夫时不修边幅的形象,每天头梳得锃亮,西装革履俨然是个人物。新潮喜欢什么他就干什么,喜欢听什么他就说什么,自己知识不够,为了跟上形势,整天像女人一样随身挎着个小包,里面装的不是卫生巾,也不是化妆品,而是记录本、签字笔,还有一两本“名言锦句录”,每每说话,都挖空心思引经据典,刚才那句三十六计的话就是急忙忙从名言锦句中找到的。找到这么一句,就像家常菜里上了道海参,闪亮了很多,品味也就上了一个层次。两个月来,他不辞辛苦地记新书记语录,查不懂的词汇,引名人名言,深得新潮喜欢。刘强根干得踌躇满志,单等有一日新潮慈悲大发,给自己个干部当当。可天有不测之风云,信访这个凉板凳还没有坐热,突然空降一个信访人才,着实让他有点措手不及,憋得喘不过气来。

  新潮转得有点头晕,看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刘强根,“就他?快退休了才弄个副科级,像和书记有关系的吗?要有关系还能等到今天?”

  “说不准,真人不……”刘强根准备再往下说,新潮不耐烦地向他挥挥手,“算了,管他有什么关系,真人也好,假人也好,干好你自己的工作,抢不了你的饭碗。”

  “有您这句话,我所有的心都装进肚子了。”听这话似乎他有十个八个心在肚子外面一样。刘强根又伸手推了一下刚才放在新潮办公桌上的两张纸,“新书记,我又写了份思想汇报,是学习十七届四中全会精神的。”

  新潮瞥了一眼那张布满刚脱离幼儿园级幼稚水平字的纸,“放那里吧——不用写那么勤,关键看表现,动机要纯正。”

  “是,新书记,党章上说要实现思想上先入党。”新潮又瞥了一眼刘强根没有说话,刘强根很知趣地笑着退出办公室。新潮却突然又把他叫了回来,“昨天我们这里又有去堵县委大门的?”

  “还是那几个难缠户。”刘强根见纸最终没包住火,只好如实交代,“新书记,您看能不能来点硬的?咱们不能老让他们牵着鼻子走,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老百姓的臭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新潮没有直接回答,朝他摆了摆手,“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注意别弄出影响来。”

  刘强根笑眯眯地应着,倒退着出了新潮办公室。 第二章 走马上任  明天就要到大新乡上任了,杨百家在办公室整理行装。没有什么值钱东西,整整两箱子书,有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版的“红宝书”,也有本世纪刚刚出版的《中央5号文件一百问》。等他把书箱用麻绳捆好扎齐,回过头来检查书橱时,发现有一本书落在了里面,杨百家把它取出来,翻了翻,这是一本名为《论如何做好群众工作》的线装“老书”,页面发黄,个别页码已经脱落。杨百家拿桌上的胶水,将脱落的页码粘上去。

  杨百家正粘书,陈思齐进来。“老杨,你的副乡级信访助理员的任命书我给你拿来了。”说着将一份关于任命杨百家为大新乡副乡级信访助理员的通知从提包里拿出来递给杨百家,并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只可惜这信访助理员已不再是尚德镇的了。”

  杨百家接过通知没有看,顺手放在桌子上。“陈书记,你还有心开玩笑,不知道我心里是啥滋味。”

  “我怎么不知道?你心里的滋味不比我好受!”陈思齐不想让这种不好受的冲动占据上风,立即转换了话题,指着满屋子的锦旗说,“老杨,这些你不把它带上,还想让它们挂在这里彰显你的丰功伟绩吗?”说完哈哈大笑。

  杨百家也笑着说:“这又不是送给我的,你不看上面写的都是感谢共产党,感谢尚德镇党委、政府,还有你陈书记,哪有一个是我?我要带走了你还不骂我是窃党窃国大盗——我是给你扛活的。”

  陈思齐听了笑得更爽朗了,“我们都是给共产党扛活的,给老百姓扛活的。只要老百姓能说句共产党好,我们这些人就是死了都不冤——你不带也好,就让它们继续挂在这里,好让后来的同志也感受点压力,踩着你巨人的肩膀往上走。”

  “陈书记,你不要因为我不给你扛活了就连讽带刺的,我可受不了你的抬举。”

  陈思齐忙叉开双手,做出推脱罪责的样子,“不,不,我哪敢,你现在是县委书记钦点的人才了,以后我就管不着你了。只希望有一天兄弟们到你那里取经,不要掖着藏着。”

  “陈书记这是哪里话,经都在你这里。说实在的,信访工作就是一把手工程,离开书记的支持,信访助理员寸步难行。我还不知道到了大新乡会是什么样子,到时候干不好,被退回来还得请陈书记能给碗饭吃。”杨百家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满眼深情,看得出他这不是客套话,更不是马屁话,而是真心话。

  陈思齐没接着话茬往下说,而是偷换了一下概念,“好吧,中午我请你吃饭。我那里还有一瓶好酒呢。”

  “你就知道我不喝酒才这么大方。”

  “你不喝看着我喝嘛。我们无论如何也得贺一贺,毕竟提了副乡级,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不容易啊,值得一贺。洪书记说了,像你这样的同志,别说提半级,就是提一级都不过分——唉,他这个人就是口惠而实不至,我以为当真会给提一级,最后还是给提了半级。”

  “这我都很知足了,一个兵蛋子出身,还能当国家总理?共产党已经很对得起咱了,知足者常乐。”

  由于酒里倾注了太多的感情,一向以喝酒见长的陈思齐喝得酩酊大醉,就连平时滴酒不沾的杨百家也醉得躺在地上不起。两人醒了一夜酒。

  

  第二天,陈思齐亲自驾车送杨百家到大新乡上任。

   “我已经给大新乡的新书记通了电话,要他亲自给你接风洗尘。”

  “你这个愿望恐怕实现不了。我听人讲,这个姓新的书记并不希望我去,今天这个饭他未必能请。”

  陈思齐一惊,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昨天一个姓刘的给我打电话,那口气好象是在提醒我,去就是找气受,没啥好果子吃。”

  陈思齐沉思了一下说:“我去了,今天新潮就是对等接待也得出面吧,这顿饭他非请不可。”说完,又陷入了沉思。杨百家的话唤起他给新潮打电话时情景的回忆,当时新潮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冷淡,似乎还流露出些许不情愿。想想这些,陈思齐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他原以为杨百家是新潮从洪书记那里挖走的,现在各种迹象表明这种判断是缺乏依据的。

  陈思齐车开得很慢,有一种新手上路的谨慎。如果仅从驾龄上看,他已算得上一名地地道道的老司机了,早在几年前他就拿到了本子,可本子有了但平时很少开车,今天能亲自驾车送杨百家,里面有太多的含义和个人感情。细细算来,前前后后、断断续续他和杨百家共事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自已从到这个镇——那时还是乡——干副书记的时候,杨百家就直接在自己手下干信访助理员,十几年同舟共济,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和酸甜苦辣。十几年的相处,今天忽有一别,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陈思齐侧脸看了一眼杨百家,就在这一瞬间,他瞥见了不远处一片繁荣的工厂。看着那片对振兴尚德镇财政做出重大贡献、给全镇人民带来福祉的工厂,6年前的那次拆迁流血事件又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重演。那一次由于没有处理好改革、发展与稳定的关系,自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种影响一直持续至今。要没有那次大规模的拆迁就没有这个工厂,也没有尚德镇群众幸福的今天,实践证明那次决策不仅是大胆的、超前的,而且是完全正确的。然而正确的决策却使用了错误的方法去贯彻,结果酿成了大祸,导演出一出人间悲剧。他清楚地记得为那件事杨百家给自己顶过嘴,瞪过眼,甚至拍过桌子,但在一个党委书记面前,尤其是在一个急功近利、思想进入极端的党委书记面前,信访助理员的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杨百家最终屈服了、妥协了、听话了,然而正是由于他的屈服、妥协和听话,没能使那场流血事件幸运避免。自己为此付出代价是咎由自取,而杨百家为此背负责任凭的又是什么?当时如果不是他的挺身而出,后果可能会更加不可想象,然而他的功没被人提起却有了过,这仅仅是因为他在信访助理这个岗位上吗?每每想起这些,他都心神不安,而能让他稍感安慰的是,自己当时是有良心的,是为他说过话的,是替他作过辩解的,同时今天他终于得到了所应该得到的。

  此时那片工厂也进入了杨百家的视野,唤起了他久远的回忆,那是一片多么让人至今都心潮澎湃的工厂啊。他侧脸看了一眼陈思齐,陈思齐没有反应,近似麻木。就在他视线移过陈思齐面部的一刹那,陈思齐两鬓的白发深深地触动了他。两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不曾发现他头上何时生出了白发。陈思齐是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一毕业就在乡镇干,从最底层的办事员干起,一干就是20多年,仅在乡镇党委书记这个岗位上就干了近10年,要不是几年前的那次拆迁事件,也许他早被提了起来。好容易几年噩梦熬了过来,尚德镇各方面都取得了长足发展,以另外一种姿态和形象再一次成为全县关注的焦点,陈思齐也再一次走在了人生发展的关键点。有位大作家说过,人生的路有很长,可紧要处却只有几步,这几步对于谁来讲都会特别在意、特别谨慎,而对有过沉痛教训和特别经历的陈思齐来讲尤其如此。可就在这个时候,组织上却把自己从尚德镇调到大新乡,陈思齐虽然没有给自己明说,还装得若无其事,他心中的痛苦滋味杨百家一品就知。

  透过车窗,杨百家看到宽阔的柏油马路上不时有汽车越过,这是通往县城的一条交通要道,这是近两年尚德镇迅速发展后自己掏钱修的公路,乡镇境内有这么一条高规格的马路在全县尚德镇属首家,这是尚德镇的骄傲,也是这两年发展的见证,是发展成果全民共享的现实体现。杨百家似有一番陶醉地倾听着车轮辗压柏油和石子的声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他想,此时此刻的陈思齐定然也陶醉在其中。路两旁稍远处是红墙绿瓦的人家,宅基规划得错落有致。几家红色的墙体上用白灰写着大而醒目的标语:“信访是群众的权利,守法是公民的义务”、“依法信访,依法办事”、“落实科学发展观,源头预防信访问题发生”、“坚持执政为民,做好信访工作”,这些标语杨百家感到太亲切了,这是他亲自提着灰桶一遍一遍粉刷的。

  二人沉默良久,汽车在越过马路上一条沟时,差点发生倾覆,杨百家被吓出一身冷汗,于是拍着陈思齐的肩膀开玩笑说:“陈书记,你对我再有意见也不至于往死里整我吧?”

  陈思齐有点惊魂未定,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道:“我就是对你再有意见,要死也是咱俩一块死。太悬了!”

  二人下车检查了车况,没发现问题继续赶路。这一颠杨百家才发现他们早已出了尚德,进了大新地界,并已接近大新乡驻地。马路不再那么宽阔和平坦,两边的人家房屋墙壁上和马路中间突然横空出世的条幅上到处是“集体上访违法,越级上访可耻”、“卧轨堵路,不死也要负法律责任”、“谁不依法信访,谁就是专政的对象”等信访暴力标语。

  陈思齐意味深长地对杨百家说:“你看这些标语,多有才!” 见杨百家直笑,便幸灾乐祸地说,“不用笑,有你受的。”

  杨百家不假思索地道:“我就不信那个邪!”

  陈思齐也笑起来,“狂,又狂!”

  杨百家不好意思地说:“这口头语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陈思齐郑重地说:“千万别改,做信访工作就得要有这种不信邪的精神。”

  说话间,车子已进了大新乡党委大院。院子的破落见证着这里经济的困窘,但穷得整洁暗示着这里的主人并不是那么窝囊。院子里静得出奇,看不见一个人影儿。陈思齐和杨百家径直走到挂着“书记”牌子的办公室门前,敲了半天无人应答,回身转敲挂着“办公室”牌子的门,只听里面有人拖着长腔问:“谁啊?”陈思齐没有回答就将门推开,只见里面的人正把两条腿翘向办公桌,整个身子斜卧在椅子里看报纸。那人有气无力地扭过脸,简单打量了一下陈思齐和杨百家,很不耐烦,问:“干什么的?谁请你们进来的?!”

  陈思齐故作谦卑地说:“我是尚德镇党委书记陈思齐,来前和新书记通过电话。请问新书记到哪里去了?”

  陈思齐话音未落,那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报纸,把二郎腿从桌子上迅速抽下,由于抽得太急,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跌出去,慌乱中整了整滑出耳朵根子的眼镜架子,忙说:“您好,您好。快坐,快坐。”拉出椅子来给他们二人让座,又忙着找杯子倒茶,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只豁了边的陶瓷茶杯。人多杯少,那人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在陈思齐的谦虚推脱下见好就收,挽回了满脸的尴尬和穷人才需要的那点面子。

  “陈书记,真不好意思,事情太不凑巧了,新书记天不亮就到县城与一个日本大洋老板谈项目去了。那个日本大老板全世界都有名,叫什么树来着?”一时想不起是槐树、梨树还是苹果树,便将视线转移到杨百家身上,这才感到自己扯远了,于是转移了话题,问:“您就是杨助理吧?我叫白天明,乡党办主任,热烈欢迎您加盟大新乡。”杨百家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白天明继续说,“我这就打电话让信访员老刘过来。”听到“老刘”二字,杨百家心里一紧,心想此老刘莫非就是昨天打电话给自己的彼老刘?

  其实此时新潮既没去县城,也没会见什么日本大洋老板,就在乡上的一个小饭馆与一个小土老板吃饭。这饭馆是乡上唯一的饭馆,饭馆不大,但名字挺吹——“天下第一楼饭庄”——是新潮平时在乡里招待客人的指定用馆。饭馆虽不考究,但方便实惠,即使急头白脸地海吃一顿也花不了几个小钱,这与大新乡薄如脂粉的财力旗鼓相当。实惠到什么程度呢?点200元一桌的菜,老板会愁得转三圈子拉不出菜单来。为了达到这个标准,厨师会别出心裁地多加两条鱼,或是一只鸡。因此,在这里吃饭,新潮从来不用考虑钱会花冒,就是把饭馆吃得锅底朝天也不至于钱包底朝天。再说了,这里吃饭最大好处是不用掏现钱,他新潮的脸比现金都好使,有没有钱照样吃饭。这里人又热情,从老板到服务员新潮都熟得像在锅里烀过一样,每个人见了他比见娘家人都亲。还满有面子,只要是新潮请客,老板都会携老板娘及全体员工走完“三步曲”:先是列队欢迎,再就是热情敬酒,最后无论酒喝到什么时候都会再次列队欢送。这样一来,不只是新潮感到有面子,关键是客人感到新潮有权威。在这里吃饭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好处,就是新潮从来不用担心喝醉。无论什么海量的客人只要进了“天下第一楼”没有清醒着出去的,凡海量派人物和新潮过过招没有一个不对他的海量五体投地的。其实新潮的真功夫不在他的肚子,而在那老板的酒瓶子,每次新潮请客,饭店老板都会让训练有素的服务员倒酒,眼看着给主人、客人倒的是同一个瓶子里的酒,可倒进新潮杯子里的却偏偏成了白开水,新潮水与酒一比一地与人家喝,哪有醉的道理?可今天他却真的醉了,不是服务员倒酒失手,而是被那老板诱人的投资项目诱惑得动了真正的感情。

  新潮舌头根子发硬,拉着那小土老板的手不放。“王老板,你这个资说什么也得投到我这里。别人给你的一切优惠我这里都有,别人没有的我这里还有!你不知道我现在压力有多大,领导让我到全县最落后的一个乡镇来,就是指望我把这个乡的落后面貌改变了,这是比金子都珍贵的信任。我不能再让这里的老百姓穷下去,要让他们尽快过上好日子。我知道无工不富,我现在是求项目若渴啊,见了项目比见到亲爹都亲。亲——亲——亲爹,来——来——来,我再——再敬你一杯。”

  酒杯刚哆哆嗦嗦地端了起来,桌上放着的手机响了。电话是陈思齐打来的,陈思齐从电话里听得出新潮醉意甚浓,但大事面前并不糊涂,一边反复说着大大的对不起,一边反复强调自己正在县城请一个大大的日本老板在一个大大的饭店用膳,实在分身乏术,身不由己,还请体谅。陈思齐本准备让杨百家与新潮说句话,见他实在是醉得大大的,只对新潮说了声以后大大的关照,也就作罢。

  陈思齐看了看表,对白天明等人说:“既然新书记不在,那我就借大新这块宝地,请兄弟们吃顿便饭。”白天明贼精,推托有事不去,刘强根嘴馋经不住诱惑,随陈思齐一起来到“天下第一楼饭庄”。第三章 狭路相逢  陈思齐定的房间就在新潮隔壁,两个房间酒桌上的主、客各自热情地让着酒菜,对隔壁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个个自以为这天下就是自己的。刘强根因嘴馋贪杯,逮住青岛纯生啤酒不劝自端杯,不一会就肚子发胀忍不住去了厕所。刚一推厕所门惊讶地发现新潮正张着大嘴对着马桶不是撒尿而是不停地吐酒。

  刘强根定睛看了再看,揉了揉眼,确定是新潮无疑后快步上前在他背上乱捶一通,带着哭腔问:“新书记,是谁把您灌成这样?反他了,我找他娘的算账去!”说完又如梦方醒地问,“您不是去县城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新潮想直起身子但没能成功,低着头对马桶说:“我不是为了躲陈思齐那个老东西吗?——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刘强根见新潮腰挺不起来,急忙又给他去摸腰。新潮的腰是头几天老百姓堵了乡党委大门,翻墙逃跑时扭坏的,刘强根给他糊了四五层膏药,可就是不好。

  刘强根警觉地向厕所门看了看,凑近新潮的耳朵道:“那个陈思齐没找到您,就自个儿到这里吃饭——是他让我来的。”本想接着说“我压根就不想来,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只想起了什么在江湖,其他的记不起怎么说了,只恨“名言锦句录”一时疏忽没有随身携带,这么好的名句只能痛失交臂。

  听了这话,新潮脑袋一哆嗦,酒好像醒了不少,也警觉地侧脸看了看厕所门道:“什么?陈思齐在这里吃饭?你脑子进水了,不知道我在这里吗?还把他往这领!”

  刘强根感到冤枉,心想我哪知道你在这里,你明明说过去县城的,谁知道闹鬼一样在这里出现了,整天没个准话儿。可他不敢辩解,只好忍气吞声,把一切不是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是他的过人之处,也是他的可爱之处。“新书记,都怪我一时糊涂。”刘强根一边扇着自己的脸一边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您是不是躲一躲?免得让陈思齐看见不好说话。”

  还没等新潮拿定主意,陈思齐已鬼使神差般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哈哈大笑道:“新书记,这是哪阵风把你给从县城刮回来了?”陈思齐说着也上去给新潮捶背。

  新潮本来喝得脸就有些红,这下红得更厉害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胡萝卜,黄里带红,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刘强根脑子转得快,“新书记刚从县城赶过来,弄了一场,又赶来弄第二场。新书记是个要感情不要命的人,你看第二场还没喝就成这样了,太实在了!大新乡的招商引资任务重,新书记受大罪了!”

  新潮像在大海里漂泊的绝望的奄奄一息者终于抓住了有人抛来的一根腐朽的稻草,嘴里胡乱地念叨着“嗯,第二场,第二场,还有第三场呢,一天最多时十场!”新潮量仗着没人像税务局的那样去查帐,壮着胆子往大里吹。

  陈思齐拍了拍新潮的肩膀笑着说:“老弟,总拉硬屎谁也受不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这个本钱,什么远大理想都谈不上了——该拉稀的时候也得拉次稀!”

  新潮摇着头说:“老书记说得极是——没办法,没办法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是老江湖了,啥滋味你还不比我清楚,能拉稀的谁还拉干的?”

  听了新潮的话,刘强根懊恼刚才怎么就没想起来这句嘴边上的名言,如果刚才能想起来,这下就又和领导想到一块去了。正懊恼得不得了,突然转念一想,刚才没想起来也好,如果自己刚才把这句名言用了,新书记还能再用吗?新书记没法用,自己岂不是抢了领导的头戏,那罪过不是更大?想到这里,心里舒贴了许多。

  陈思齐说:“今天啥也不说了,我给你把人送来了,你总得请个酒吧!”

  新潮被陈思齐硬着头皮弄到饭桌上又猛喝了两杯,直到现场直播,看着新潮的狼狈相,陈思齐算是出了一口恶气。酒饭完毕,刘强根、司机、饭店老板和一群服务员架着新潮上了车。上车前新潮还没忘告诉杨百家,说他来得仓促,乡里从物质上和精神上还都没作好迎接他的准备,让他下午回家休息,明天再来上班,让刘强根作作准备。然后把手伸出车窗,机械地摇晃着给大家告别。刘强根顺着新潮说,老杨来的太突然,门上的钥匙和办公桌都没弄好,让他先在家休息一下午。

  陈思齐接了电话要到县城办事,杨百家自己打了个的回家。

  杨百家的女儿杨小翠大学毕业暂时没有找到工作,在家帮她妈养猪。听说父亲提了副乡级——这在乡里可是多少人一生孜孜以求的了不起的大官——今天又是上任的日子——便从集上买了两条鱼兴冲冲地骑自行车回家准备好好地庆贺一番。此时,杨百家的老婆朱桂英正在猪棚里给她的一群猪喂食,看着这群猪老老小小吃得带劲,她心里高兴,光忙着掐指头算计今年又能赚多么钱,哪里考虑到杨百家提什么副乡级。算得正出神,邻居牛巧拿着一把铁勺子神神道道地走了进来。牛巧的丈夫也姓牛,在城关镇当派出所长,据说那是真牛。牛巧原和朱桂英同在尚德镇一家镇办企业当工人,几年前企业倒闭,二人均赋闲在家。朱桂英是个闲不住的人,回家不久就在养猪这条道上闯出了一条路。老牛也在县城给牛巧找了份工作,可她受不了早起晚归这个罪,硬是不去,要在家做专职太太。这专职太太做久了蛮是无聊,周围邻居又没几个她能看上眼的,朱桂英家便成了她常光顾的地方。

  趁朱桂英没注意,牛巧从后面捣了她一把,然后哈哈大笑,“又想什么好事嘞?”

  朱桂英被吓了一跳,顺手绰起夹在腋下的笤帚疙瘩朝牛巧屁股上就是一家伙。“你个死猪,吓死我了。”

  牛巧被打得上窜下跳,“别闹了,别闹了,快借给我点盐,俺家盐罐子里又没盐了,我得快回去包牛肉包子——昨天别人给送了五斤牛肉,再不吃就馊了——我就不爱吃牛肉,你说送点啥不比送牛肉强。”

  朱桂英夹起笤帚半玩笑半正经地说:“噢,我们家成你家的仓库了,今天没米了,明天没面了,后天又没有酱油了,想要啥要啥——能吃得起牛肉包子买不起盐啊?不给!”

  牛巧认真地说:“你说怎么有送鱼的送肉的,就是没送盐的!没盐这包子它也不香啊——快别罗嗦了,拿去,待会我给你送两个牛肉包子来——你们家总吃馒头也不知道个够儿,得适当地换换口味!”

  正说着杨小翠提着鱼进了院子,牛巧眼尖,老远就看见了,“哎哟,这不年不节的怎么舍得买鱼吃了?唉,对了,闺女找着对象了没有?”

  杨小翠找对象的事是朱桂英的一块心病,闺女都二十三四了,连个工作没有,城市里有工作的看不上咱,农村没工作的咱也不能嫁,自从杨小翠在家待业,朱桂英每过一天就觉得过了一年,经常呆呆地看着孩子发愁。牛巧每这么说,她都很不爱听,正准备回敬她一句,杨小翠开话了,“我爸升官了,庆贺庆贺。”

  牛巧边嚷边跑过去,“升什么官了?怎么不提前给我说声?两家共同祝贺祝贺。”

  听到说老杨升官,朱桂英不以为然,说:“能升什么官,说是个副乡级信访助理员,从尚德调到大新去了。”

  “不错不错!不过副乡级不是副乡长,那只是个级,享受个待遇,没啥实权,有人把它叫临终关怀。”见朱桂英一脸迷茫,牛巧嘿嘿一笑补充道,“临终关怀就是快退了给点安慰。老嫂子,我这人是个直筒子,说话不会拐弯,你别不爱听,你家老杨这可是明提暗降啊。干信访没啥油水,就是提个副乡级,也不如人家搞计划生育的啦、收税的啦小兵蛋子实惠。”

  杨小翠很不高兴地说:“总比不提实惠吧!起码得涨点工资吧。”

  牛巧打击不了别人心有不甘,说:“那倒是,不过你得算一笔账,这下离家远了,还得再搭辆摩托车——上班这么远不给他配辆摩托车能行吗?又不像俺家老牛,有公安的车开着,油钱都不用拿一分。干信访谁给车开?想开还不得自己买?汽油又死贵,听说都涨到6块钱一斤了——就看这势头,以后还要涨,不涨到10块不算完——一天一个来回还不得半斤油,这得多少钱?账虽小,但得细算,这一算,涨的哪几块工资钱连油钱都不够!”牛巧见朱桂英不说话,看了看她,“老朱你不用不高兴,仔细想想我说的在不在理儿?”

  对牛巧的话朱桂英心里感到很不悦,但嘴里却说不出什么来,她深知人家说的确实在理儿,后台硬的有几个干信访的?那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使,没本事的干不了,有本事的不想干。但她不甘心牛巧对自家老杨无情贬低,于是自我解围道:“买就买呗,不就一辆破摩托车吗,还不够我一头猪钱!几斤破油算什么,买得起车还能烧不起油——哪像你们家吃起包子买不起盐——再贵还能贵过猪肉钱,有我这猪场垫底,还怕老杨折腾。”朱桂英显出一幅不差钱的富豪精神来。

  牛巧在副乡级上并没沾多大便宜,于是又打起鱼的主意。“我看是啥鱼?”牛巧上去抓了鱼一把,粗略地看了一眼,很不屑地说,“白鲢!唉,我当是啥好鱼呢,所有的鱼中最没营养的就是白鲢。白鲢都是湾里养的,现在养的鱼没法吃,都污染了,要吃还是海鱼,有营养还没污染。”

  杨小翠说:“我们家有白鲢吃就很不错了,哪像婶婶你家,牛叔叔多能挣。”

  牛巧不往“牛”身上论,还是抓住鱼不放。“白鲢也就罢了,可还是条死鱼,现在哪有吃死鱼的,都吃活的——也是,活鱼贵,你们家舍不得花钱。”

  杨小翠道:“买的时候还活着,现在死了。再说了,你们家的活鱼也不是吃到肚子里还活着吧!”

  牛巧没想到杨小翠也酸到这个程度,给她来这一套,道:“哎哟,四年大学真是没白上啊,小嘴够厉害的,给个铁布鸽似的——别管怎么说,今天买鱼没必要,第一天上任镇里的领导怎么还不得给接接风?再说了,就是不接风也得到馆子里搓一顿,也不能光在家吃条鱼算完。俺家老牛当所长的时候,镇上大小领导都出来给接风,晚上回家我们自己又摆了八桌,光茅台酒就喝了五箱。”

  杨小翠听了咯咯笑起来,“白开水吧,喝五箱茅台不都醉死了。”

  朱桂英也觉得牛巧在吹,但别管牛巧有多吹,朱桂英还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要给杨百家打个电话问问还回不回来。可杨小翠硬是不让打,说问了就没意思了,要给父亲一个惊喜。这时,忽听外面有车响,朱桂英有点慌张和激动,说:“是不是来了?还用车送来了吗?”杨小翠正要跑出去看,杨百家的妹夫赵奔推着摩托车进门了,后面跟着他的妹妹杨百群,手里还提着一长条约二斤重的五花肉。杨百群一进门就说:“俺哥当了大半辈子官好容易到俺家门来了,这下俺可得吸他点甜水了。”

  杨小翠打趣说:“小姑总想沾便宜,就俺爸那个瘦样,还想从他身上吸多少甜水?”

  饭菜准备妥当,有鱼有肉很是丰盛。牛巧手里端着满满一汤匙盐靠在门框上就是不说走,她家里可能压根就没想包牛肉包子,或是杨家饭桌上那条馋眼的鱼早把把她包牛肉包子的心思钩到了九霄云外。可人家杨家就是不开饭,她也没有理由像往常那样替人家先尝尝咸淡。“不用等了,肯定是书记请吃饭了,开饭吧,等也是白等,都凉了,吃了坏肚子。”

  这时杨百家上小学的儿子杨小同一扭一拐地进来了,看到桌子上有鱼,高兴地伸手抓了个鱼头就往嘴里塞。杨小翠喝止他,“馋猫,等爸爸来了再吃。这鱼是专门为爸爸买的。”

  杨小同把塞进嘴里的鱼头又吐了出来,不明其中道理地问:“为爸爸买鱼干啥?”

  牛巧打逗他说:“你老子当乡长了。”

  杨小同把鱼头放进盘子,照着原来的断茬往上接,高兴地跳起来说:“爸爸当了乡长我这调位子的事就有门儿了。”

  杨百群笑着说:“看把这小兔崽子给美的,人不大就知道当官中用了。”

  “快开饭吧,别把小孩给馋出毛病来。”牛巧话音未落,杨百家进了屋门。

  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杨百家,知道书记并没有请他吃饭,朱桂英觉得在牛巧面前很没面子,于是欲盖弥彰地说:“我就知道书记请吃饭俺家他爸也不会去。”

  朱桂英还担心牛巧接着自己的话茬再说什么,好在杨小同上来解了围,“热烈欢迎杨乡长光临寒舍”,逗得全场人哈哈大笑。

  杨百家疼爱地说:“小东西,啥时候学的这一套?”

  杨小同拉着爸爸的手说:“爸爸,这下你当了乡长总得给我调调位子了吧——我学习不好都是因为离黑板太远。”

  杨百家用手点了点杨小同的鼻子,“你啊,主观不努力,客观找原因。你这么大个子调到前面去别人还怎么看黑板?”

  “你光考虑别人了,怎么不想想我近视眼离得那么远怎么看黑板?”

  杨百群说:“哎哟,俺大侄子真是用功了,啥时候努成近视眼了?小姑给你配个眼镜戴戴。”

  “我不要眼镜,戴眼镜跟大眼蛤蟆一样。”

  牛巧又打趣说:“是不是前面有个漂亮的姑娘,想跟人家一个位?”

  朱桂英紧张起来,忙给牛巧递眼色道:“可别给孩子开这种玩笑!”

  牛巧笑得前仰后合,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喊:“师傅,找到钱了吗?”杨百家这才想起忘了给出租车司机送钱了。杨百家平时不掌握家里的财政,花一分钱都得给老婆打报告,出租车坐到家门才发现口袋里没钱,就让司机在门外等,进屋说笑起来把送钱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杨百家向老婆要了5块钱,让女儿给门口的摩的司机送去。朱桂英说:“你刚当官就摆阔了,这一趟摩的就是二斤毛猪钱。”

  儿子天真地问:“爸爸,当乡长了还打的,不配专车啊?”

  杨百家拍了拍儿子的脑壳说:“很快就配。” 第四章 修改标语   第二天杨百家早早就去上班,但找了半天硬是没有找到来访接待室,问了乡党委大门值班的老头,老头误把他当作上访的装哑巴摇头不语。杨百家只好站在乡党委大门口冒着寒风等刘强根。过了很久,刘强根晃晃悠悠地出现了,他把杨百家带到镇党委大院旁边的一间狭小房子里,说这就是来访接待室。窗户很小,微弱地透进来些许阳光,里面简单地摆着几把凳子,两张桌子一里一外一字排开,外面的那张紧靠门口,上面一干二净,什么东西也没有。略略看了几眼,寒酸、委屈、冷落、无助,几种说不上来的滋味顿时一同袭上杨百家心头。

  杨百家问:“为什么不挂个牌子?”

  刘强根笑了笑用眼的斜光指指门后头,“牌子?那不是。”

  杨百家顺着刘强根的眼光看,门后头竖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牌子伤痕累累,显然被人砸过。刘强根看了一眼杨百家,读懂了他满脸的疑惑,“被个刁民砸了快两个月了——干脆不挂了。”

  杨百家说:“不挂个牌子老百姓来上访到哪里找?——我这个干了20多年信访的老家伙都没想到这就是信访室。”

  刘强根笑着说:“就是让他们找不着!”

  “找不着这里,不都跑到上面去了?”

  刘强根只笑不作答。杨百家看了看门口那张一干二净的办公桌,猜想这张桌子肯定就是自己的了。他坐下来才发现办公桌桌面呈斜坡形,于是问个中原因。谈及这个,刘强根满脸自豪:“过去桌面是平的,上访的来了经常一屁股坐上去不下来。我就想怎么能让他坐不上去?后来在幼儿园看到孩子玩的滑梯,灵感受了启发,把桌面做成斜坡让他上不去,上去也坐不住,看他还怎么上!上个周刚让木匠给打的,图纸还在我这里呢,新书记说完全可以申请专利。”

  杨百家说:“你真有心啊!就这么一间屋,上访的来多了到哪里去?”

  刘强根说:“来多了还能都在屋里吗,到外面呆着去!《信访条例》不是说要选5人以下代表吗?多了不给他谈,咱这是按法律办事!”

  杨百家问:“下雨了怎么办?”

  刘强根哈哈大笑,“下雨更好,都淋跑了,一个也不用谈了!”

  杨百家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决定上任后先把牌子挂起来,再建一个像样的接待场所,好让上访的群众来了有个落脚的地方。

  说话间,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刘强根坐在凳子上歪斜着眼看着她说:“今天有重要的事情,不接访了,明天再来吧。”

  中年妇女说:“明天是星期六,接访吗?”

  刘强根看也不看她一眼道:“那就后天来。”

  “后天是星期天。”

  “那就大后天来。”

  杨百家看着刘强根近似傲慢的官僚嘴脸,很是不满,但初来乍到不便多说,于是非常客气地对那中年妇女说:“请问你有什么事?”

  那中年妇女轻蔑地瞟了杨百家一眼。这个人她虽然不认识,但从穿着长相及说话的客气程度判断都不像是个官儿,不会有多大权,办不成什么事。那中年妇女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屑回答他的问话,只用白眼翻了他两眼,就走出了信访室。

  刘强根感到非常可笑地看了一眼杨百家,幸灾乐祸地说:“你跟她客气她不跟你客气,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理!她的问题根本解决不了。”

  “我就不信那个邪!还有解决不了信访问题!”刘强根愕然地看了杨百家一眼,心想这个人不仅牛而且邪。

  杨百家感到自己说话的老毛病又犯了,朝刘强根笑了笑要追过去问一问那中年妇女到底有什么事,刘强根却拉着他到乡党委大院熟悉情况。

  杨百家惊奇地发现不大的院子竟然开了三个门,纳闷地问其中的奥妙。刘强根说上访的经常堵大门,领导进不来出不去,没办法只好与他们打游击,就在北边开了一个门,很快老百姓知道了,一来就是兵分两路,堵了南门堵北门,领导又让在西边开了一个门,还是照堵不误。头两天老百姓把三个门全堵了,堵了很长时间,新书记急于见一个商人,就让人找来梯子翻墙跑了,结果扭了腰,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老百姓与乡党委叫上了板,说开一个门堵一个门,看看到底能开多少个门!新书记一看光靠在墙上开门不是办法,下决心建地下通道。

  刘强根指着前面几个民工说:“那就是在建地下通道。新书记专门派人到河北保定冉庄地道战遗址看过那里的地道挖法。有了这条地道,再有群众上访就不会耽误大事了。”说到这里,刘强根突然感到话说冒了,光顾得显摆,忘了这是绝密,不可随便告人,马上补充一句,作重点强调,“这是绝密,大院里没几个人知道,新书记信任我才告诉我,我信任你才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能往外说,新书记要是知道我告诉了你,非把我开了不行。这挖地道的全是外省的人,挖完就让他们走。”强调了这么多,刘强根还是感到不放心,只到杨百家以身家性命作保证不往外说心里才略感安慰。

  说话间,刘强根忽然在一面墙上发现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狗急跳墙”,忙神色紧张地跑去擦,边擦边骂“他娘的,谁这么大胆?”

  杨百家问:“这是咋回事?”

  刘强根说:“肯定是针对新书记跳墙那件事,有意羞辱新书记。这帮王八养的!”刘强根从地上捡起一块破布想把墙上的字擦下来,可怎么也擦不干净,往破布上连吐了几口嘴水,还是擦不干净,于是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白灰,在字上面来回磨了几圈,将字迹盖住。刘强根边磨边告诉杨百家,新书记很不容易,父母就在县城,但他很少回去。本来他在乡里不要房子,说一个人在办公室搭个床就行了,但有人说他不要房子是不安心在这地方长呆,为了表达长呆的决心,他只好要了一间。可那房子就像个行宫,很少去,主要还是呆在办公室。自己在办公室弄了个炉子,吃饭都是凑凑合合,方便面加鸡蛋是他的家常便饭,刘强根便常让老婆弄点好吃的给新潮送去改善生活。刘强根感慨地说:“新书记太需要个人照顾了,都二十七八了,还是个单身贵族,苦海无边啊!”

  杨百家有点惊讶,问:“新书记还是单身?”

  “不光单身,连对象都没有,光忙着干大事了。老杨,你手头如果有合适的女孩记着给新书记介绍介绍。不过新书记这个人眼眶子高得很,不上眼的干脆别提。我都给介绍仨了,他一个没看上。书上说百步之内必有芳草,我都找了百里了,也没找到他要的芳草,你说我那个急啊。新书记还不领情,说我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听着刘强根的急,杨百家紧皱眉头看着几个手忙脚乱运送材料建地下通道的工人,心里涌起一阵无名的悲哀,一个地方的党政领导与老百姓对立到需要建秘密暗道的程度,群众基础在哪里?工作的着力点又在哪里?杨百家的心思已不在新潮有没有对象上,也不在合适的女孩身上,而是在琢磨这个乡的信访工作突破口到底在哪里。这两天来,他一直在仔细观察、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越深入了解越感到千头万绪,有一种老虎吃天不知从何下口的感觉。

  从乡党委大院走出来的时候,杨百家又看到马路对面墙上写着的似曾相识的大标语:“违法上访,坐牢罚款”、“打一场维护信访秩序的人民战争”。这僵硬的标语突然使杨百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此时的他仿佛已经知道突破大新乡信访工作应该先从何处着手。

  有了思路,杨百家急于向新潮汇报,但除了报到的那天在“天下第一楼”见过一次醉酒的新潮外,到他办公室去了几趟都连人影没见着,打电话他从来不接。白天明告诉杨百家,新书记工作很忙,他现在抓的都是大事,信访的事让他再等一等,先熟悉一下全乡的情况,不急于做什么宏伟规划,停个一年半载也影响不了大局。杨百家认为熟悉情况是必须的,但看准了事也必须先办起来,工作不能因为向领导汇报不上就拖下去,他决定先从“信访文化”抓起,将那刺眼的信访暴力标语改改头面。

  这个想法一出,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刘强根。刘强根说:“这标语都是新书记在会上钦定的,新书记不说话,谁敢改?要改必须先请示新书记。”

  “新书记我请示多次了,他天天忙大事,根本见不着影子。”

  “这标语每个村都有,要都刷过来得啥工夫?”

  “先把乡党委附近的几个重点村刷了,其他的慢慢来。改标语的过程,其实也是宣传群众的过程,宣传信访工作的过程,不怕时间长。”

  杨百家主意已定,刘强根反对无效。

  杨百家骑着新买的木兰摩托车,前面挂着个篮子,篮子里面放着几把刷子,车后头一边挂着一只大铁桶,里面装着石灰水。刘强根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很不情愿,出工不出力地慢慢蹬。杨百家回头看看被甩在后头的刘强根,下车等他。刘强根赶上,故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我说老杨,你想把我给累死啊!你不就有台摩托车吗?有什么了不起!”

  杨百家说:“你骑得也太慢了,”看了看前面一位骑车的老大爷,“都不如一个老人骑得快,人家都超过去了。”

  “你说又不是去抢银行、捡元宝,骑那么快干什么使?老杨同志,马克思曾经说过,饭是一口口吃的,路是一步步赶的,活也是一点点干的,你跑得再快三天两天就干完了?就实现共产主义了?”

  杨百家说:“这样吧,咱俩换换,你骑我的摩托,我骑你的自行车。”

  刘强根眯着眼看了看杨百家的摩托车,心想这小子欺负我不会骑,但我不能显熊,于是冷笑道:“就你那摩托车,也算得上摩托车?一个男爷们骑个木兰,你不怕丢人,我怕。我不买是不买,要买比你的大一半。”刘强根说着,跨上自行车走了。杨百家加大油门追了上去。

  杨百家提着灰桶,挥舞着大排笔在墙上刷标语,刘强根倒背着手跟在后面俨然是个严酷的监工,虽然偶尔也给搅搅灰,但搅一次发半天牢骚,杨百家懒得再用他。天冷不干活,冻得刘强根只打哆嗦,干脆称肚子疼回乡里喝“泻立停”去了。

  杨百家写一手好字,刷标语从来不用什么模板,闭着眼都能刷得横平竖直。在尚德镇时,不仅刷信访标语,连计划生育、发展经济、打击犯罪的标语都请他刷,他一点架子没有,让刷就刷。特别是后来,尚德镇上访的很少了,他快成了闲人,刷标语成了他的职业,若有一阵子没标语刷手都痒痒。但这次来大新乡刷标语可不是因为手痒痒,而是因为心痒痒,抓大新乡的信访工作必须先把信访文化扭过来,扭信访文化首当其冲要从信访标语改起。杨百家提着石灰桶一个标语一个标语地刷,弄得浑身上下都是石灰,简直成了一个泥水匠。

  刘强根匆匆忙忙回到乡里急于见新潮。他感到自己有义务将杨百家的所作所为告诉新潮,他自我安慰自己决不是那种背地里说人坏话的小人,而是完全出于公心的“大人”,当然也是出于自我保护,如果不把杨百这家的罪行如实告诉新书记,新书记知道了肯定会怪罪自己有密不报,说不定还会误认为自己与杨百家打成统一战线,到哪时候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人家有开胸验肺的,我总不能开胸验心吧!再说了为了与杨百家划清阶级界线,做一次小人也在所不惜。刘强根到达乡党委办公楼的时候,新潮正在会议室会见客商,他从门缝往里看了看,主客双方谈兴正浓,只好站在外面苦等。

  杨百家桶里的石灰快刷完了,也到了下班时间,收拾一下残局,骑着木兰摩托回家。此时他不像来的时候那样火烧火燎,而是欣赏着自己一幅幅作品慢慢往回骑。朱桂英知道杨百家是个急性子,打买摩托的那天起就有言在先,骑车速度每小时不能超过20公里,否则车子没收。杨百家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但财政大权掌握在人家手里,自己平时挣的又没人家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挣钱能力决定发言权力,心里虽然有一百个道理要讲,但挣钱多少是唯一的硬道理,同时,他知道老婆这样规定也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管得严说明爱得深,杨百家只好吞吞吐吐说可以。朱桂英见杨百家答应得不够干脆,哼哼唧唧,感到这个约束难以奏效,干脆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决定给杨百家买部小木兰,这东西马力小,跑不快,就是给它灌满油、插上翅膀让它飞都飞不到哪里去,不怕杨百家性子急,他急它不急。小木兰就这样产生了。杨百家心想,刘强根他不知道这木兰里有多少故事,根本不懂什么叫以人为本,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家庭,凡事都要贯彻以人为本的思想,就这小小的信访标语,里面也大有以人为本的意义。

  杨百家慢慢地骑着他的木兰,得意地看着他的标语,轻松地想着国家的大事、家里的小事,还有信访工作的具体事。就在这时,忽然发现一条标语上面用木炭写了 “放屁”二字,再往前走,往下看,很多标语上都有这样的字。杨百家十分纳闷,会是什么人写的?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写?杨百家四下里张望,没有发现可疑人员,他骑车继续往前走,心想说不定那人就在前面涂改着标语。

  此时刘强根在会议室门前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新潮仍然侃侃而谈。起初刘强根还在门口踱来踱去打发时间,现在却不敢轻易走动,小肚子被尿憋得隐隐胀疼。他十分清楚新潮的作风,一眨眼的工夫就会不见人影,尽管憋得难受还是不敢上厕所,生怕在这个空档新潮散会走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刘强根忍无可忍之际,新潮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刘强根立即跟上去,“新书记,新书记。”

  新潮回头见是刘强根,心不在焉地边走边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刘强根两眼扫射了一下四周诡秘地说道:“我有重要的事情向您汇报。”

  新潮可能也被尿憋到了极点,听到刘强根有秘要报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加快了脚步,径直去了厕所。刘强根虽然也憋得要命,但不好进去与书记同乐,咬紧牙、夹紧裆停在厕所外面等。只听厕所里哗哗的流水声,刘强根被诱引得尿意大增,恨不得把两条裤腿当马桶。待新潮从厕所里走出来,解决了内急的他已是满脸春光,一身轻松。长叹一口气道:“可把我憋死了!有什么事,快说,公司老板还等着呢!”

  刘强根憋得已经直不起腰来,强忍腹部疼痛道:“杨百家把您定的标语都刷了。”

  新潮正色道:“什么标语?”

  刘强根说:“就是写在墙上的信访标语,他全换上了自己创的词儿,那词儿明显跟您唱反调。”

  新潮皱着眉头问:“什么唱反调?”见刘强根吞吞吐吐,又看了一下表,“好了,拐回来再说吧。”

  刘强根道:“不行,新书记,拐回来就晚了。常言道,人言可畏,他那标语一旦散布出去,老百姓还不得反了。说什么信访是公民的权利、畅通信访渠道等等一大堆,他都折腾一下午了,再不马上制止非出大乱子不可。”

  新潮迟疑了一下,掏出手机给刘强根要了杨百家的电话拨过去。杨百家的手机却在家里的桌子上摇头晃脑响个不停。新潮反复拨了两次,无人接听,气呼呼地合上电话。“你先回去,回过头来我找他。”

  刘强根只说了声好,来不及多说半句,本想一下子冲进厕所痛快地一解了之,可肚子疼得根本跑不起来,只好一步步挪了进去。半天才从里面传出长长的一声叹息,随后听到断断续续的“唱歌”声。 第五章 上访老户  杨百家骑着摩托车执着地往前走,他想这个涂改标语的人背后一定有故事,今天一定要找到他。此时,天已近黄昏,杨百家走到孙家湾村口时突然发现前面写标语的墙根下有一个人在晃动,他悄悄地下车,慢慢地靠过去。可就在他接近的时候,那人忽然撒腿就跑。杨百家骑车便追,眼看着就要追上,那人出奇不意地捡起一根木棒向杨百家车下投来,杨百家躲闪不及,人仰车翻。待他爬起来看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中年男子,刚才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此人正是孙家湾村的支部书记孙大海,前两天在乡里与杨百家有过一面之交,二人彼此还记得对方。孙大海帮杨百家把车子扶起来,问他是怎么回事。杨百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孙大海神情严肃起来,非常认真地告诉杨百家:“杨乡长,您算是遇到对手了。这个人叫孙权贵,是个非常难缠的老上访户。”

  说起孙权贵的上访,要追溯到20年前。1989年夏季的一天,村电工发现孙权贵利用把自家电线隐秘搭接总电表的办法进行偷电,村电工要对他进行罚款,可他死不承认,还以一生美名都被电工所毁为由将其毒打一顿。村电工手捂头上被打出的两个大疙瘩跑到村委会告状,村长看了非常生气,立即派会计、治保主任和小队长到孙权贵家进行处罚。孙权贵闻听此事,把大门一锁,扛着锄头跑到玉米地里躲了起来。治保主任一看扑了个空,就找来钳子和锤子将他家的房门撬开,搬走玉米、稻谷等粮食,折合人民币约28元。孙权贵在地里猫到天黑,原以为一切都已过去,自以为沾了大便宜的他乐滋滋地回到家里,看着满屋狼藉不禁目瞪口呆。孙权贵先是着急了一阵子,但很快冷静下来,隐隐地感到发横财的机会来了,不禁窃喜。他一口气跑到村委会,声称自己藏在玉米里的200元钱被村干部搜走了,要求村委会赔偿。在要求受到拒绝后,开始不断上访,20年来从乡、县、市、省到中央跑了不知多少遍,要求赔偿的金额一路飚升,从最初的200元到最后的200万元,上访交通费、青春损失费、精神赔偿、误工补贴等等名目繁多,乡里村里前前后后在他身上花了不下10万元。但从前年开始,孙权贵上访的注意力有所转变,自己的事不大管了,开始专门为同村一个叫周青藤的妇女讨说法,原来四十多岁一直找不到对象的他暗中看上了风韵犹存的周青藤。

  杨百家不解地问:“是个老上访户,要说见了我不该跑啊。”

  孙大海说:“肯定是不想让你知道他。这一年多他不大直接露面了,专门在背地里捣鼓事。特别是一到敏感期就作腾,串联一些人到北京上访。乡里就压任务让我把人看住,看不住就通报。不瞒您说,领导嘴巴大,说啥你都得听,可这些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说他一个大活人,让我怎么看?他们拿他没办法,我拿他就有办法!都把我给愁坏了,一个村能有一个孙权贵这样的人指定四处冒烟,别想有个好。”

  杨百家说:“这么说他还真是个人物!你能不能领我到他家看看?”

  孙大海忙说:“杨乡长,这人就像个瘟神,躲都躲不及,你还到他家去,恐怕会惹麻烦,还是不去好。”

  杨百家坚定地说:“我就不信那个邪!有麻烦惹也有,不惹照样有,早晚得有,晚有不如早有。我倒要看看这个人有多麻烦。走吧,领我去一趟。”孙大海还想说什么,见杨百家如此坚决,只好带着他向村东头走去。

  

  孙权贵家的院子没有装门,进来并不困难,其实就算装了门那低矮破败的院墙也阻挡不住出入。院墙上布满了一层干枯的绿苔,院子里一片狼籍,三间缺砖少瓦的堂屋和一间斜过比萨斜塔的西草房,堂屋的门半掩着,草房没门,里面有锅有灶,灶台上一片不符合逻辑的凌乱,这些都在向人诉说这家缺少天真孩子和持家女人的事实。杨百家和孙大海进院惊扰了孙权贵邻居家的大黄狗,引起一阵狂吠,孙权贵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探头来看。孙大海一眼看见了他,忙说:“孙权贵,在家呢,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

  孙权贵见孙大海带了刚才追赶自己的人进来倍感意外,忙若无其事地问:“你们有啥事?”

  杨百家笑容可掬,说:“我们到屋里谈谈吧。”没等孙权贵反应过来,二人就进了屋门。

  屋内屋外完全不同的格调和气氛,屋里不像是一家住户而是一家公司,处处洋溢着公司文化气息。中堂的墙上挂着一副牌子,上写两行字,左书“馊主意有限责任公司”,右书:“董事长兼总经理、总监、总裁孙权贵”,看得出孙权贵想把天下带“总”的都集汇于一身,只差总统一词没敢用。旁边有一张大红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经营范围”:上访代理、咨询服务、代写诉状,“经营范围”旁边还有一张“价目表”,开篇是经营之道:明码标价,童叟无欺;高度保真,假一罚十;一口价,不打折;诚信是金,客户至上。此后是具体服务价格:代写诉状,千字10元。提供各级领导信息,乡书记电话5元,车牌10元,住址15元;县委书记电话10元,车牌20元,住址25元……总书记电话50元,车牌100元,住址150元。

  杨百家走过千家万户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有特色的一户,看得有点入神,孙权贵对杨百家的底细一点还不清楚,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行当,心里多少有点紧张,站在那里手搓裤腿反复嘀咕一句话:“都是合法的,都是合法的。”

  杨百家并无心追究合法还是非法,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营业执照呢?怎么没有营业执照?”

  孙权贵有点始料不及,但脑子反映快,“这是朝阳产业,去办过,工商局的领导说注册表里还没这个项目,没法办执照。他们让先开着再说——反正都是合法的。”

  杨百家又问:“人家都叫金点子公司什么的,你怎么想起来叫个馊主意公司,多难听,光出馊主意谁还会找你?”

  问到得意处,孙权贵有点忘乎所以,开始夸夸其谈:“这要看那人懂不懂臭豆腐的道理,臭豆腐闻着臭吧,但吃起来香。我这点子也是这样,听起来都是歪门左道,蹬不了大雅之堂,可就像臭豆腐,管用——管用就是硬道理。再是金点子,不管用老百姓也不找你。”

  孙权贵内心的自豪感已经被连根拔起,将起初的恐惧和怀疑全部冲散,俨然是一位知名大学的教授在给刚步入象牙塔的低年级学生讲处世之道。就在这时,他床头上的电话响了,孙权贵向杨百家说了句“有生意了,我先接个电话。”随手拿起话筒高嗓门、高格调地回答对方的问题,“你想给省领导写封信反映问题?可以啊。可这信怎么写里面学问大了。写给领导的上访信一般情况下领导是不看的,都是秘书看——对,都是秘书看——你在信中必须想办法点到你是领导家的什么亲戚,才能保证你的信能让领导亲自看到。这亲戚不能太近,领导家的近亲戚秘书都是有数的,你瞒不过去,但也不能太远,太远了,秘书根本就不送给领导,随便往垃圾篓子里一扔。先说这些吧,一时半会给你说不清楚,具体问题当面再谈。”孙权贵放下电话,笑着说:“听见了吧,刚才我给这个人说的道理就是臭豆腐理论,天书上都查不着,但最管用——不过这都是合法的,违法的事咱一点不干,一点不干。”

  杨百家听得发愣,问:“你家里还开着热线啊?”

  孙权贵说:“是啊,收入是和电信公司分成的,也都是合法的,都有合同。”孙权贵拉开抽屉仿佛要找合同,但什么也没有找到,话题一转继续说,“你一来,这个电话至少让我少挣十来块,要不是你们在,我少说也得给他罗嗦半个钟头,半个钟头就是30多块。不过也没事,具体细节没给他透露,他还得来找我,现场咨询照样按时间收费,这个是收一个是一个,不存在和谁分成的问题,更划算,我一般都让他们过来。”

  杨百家有点惊讶,“你还挺现代化。”

  谁知孙权贵变得非常谦虚,只摇头,“算不上,人家现代化的都搞网络服务了。我手里还缺点资金,没搞起来。等有了钱也买台电脑,联上网,那就更现代化了——都是合法的——给老百姓做点好事,积点德,行点善,看看啥时候也能讨个老婆,我都四十多了,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闲着也是闲着。”说着,电话又响了,孙权贵得意地向杨百家摆了一下手,去接电话。孙权贵先是听了一阵子对方的谈话,然后看了一眼杨百家,声音比先前压低了很多,说:“你这个事靠一个人的力量不好办,”见杨百家没注意,进一步压低声音说:“要不要来个集体的?人的事我包了,不用你管——我这里有客人,拐回来再细说。”孙权贵放下电话,又看了一眼杨百家,嬉皮笑脸地说:“他这事不好办,不好办。”

  孙大海笑着问:“你是不是又要弄几个上访的往外租?”

  听了孙大海的话,杨百家愣了一下,惊讶地问:“什么?你这里还出租上访人?”

  孙权贵忙说:“哪有的事,借我俩胆儿也不敢!那是违法的,违法的事咱不干,别听孙书记瞎说。我这都是合法的。”拐头又对孙大海道:“孙书记你可别乱说啊,我这都是合法的,违法的事咱从来不干。”

  杨百家说:“合法不合法咱以后再说。我是新调来的信访助理员,姓杨,你以后叫我老杨就行。”

  孙权贵很老练地说:“杨助理好,您多关照,都不容易,以后有事少麻烦不了您。”

  孙大海说:“应该叫杨乡长。”孙权贵乖乖地改称杨乡长。

  杨百家笑着说:“还是叫我老杨吧。今天我看到你在标语上涂什么字,觉得这里面肯定有文章,想找你谈谈,你别有什么顾虑,实话实说,有啥困难我能帮忙的一定帮你。”

  孙权贵立即否认,“杨乡长,您误会了,我根本就没有涂改什么标语,我是在研究您写的标语,写的太好了,太精彩了,以人为本,非常文明,从这标语能看出来您是个为民作主的清官大老爷,老百姓有了您算是八辈子烧高香了。”

  杨百家道:“你先不要给我戴高帽。你没涂改标语,看到我跑的啥?”

  孙权贵道:“我正在专心研究,发现上面确实有人写了一些过火的话——那都是胡说八道,怎么能用那样粗俗的话评价您那文明的标语——看您过来,我怕说不清楚,觉得三十六计走为上,一念之差就跑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您追到家里来了,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可您是个清官,不会冤枉好人。”

  杨百家问:“那你知不知道标语是谁涂改的?”

  孙权贵看着孙大海和杨百家笑而不答。孙大海有点急,问:“你到底知不知道?”

  孙权贵郑重起来,说:“我要是告诉你们,关键是杨乡长能不能为人家申冤?”

  杨百家诚恳地说:“你放心,只要有冤屈,我肯定替他申。”

  孙权贵还是不怀好意地笑,“我看未必能。还是不说吧,说了也没用,反而对人家不好。你们再搞报复。”

  孙大海见孙权贵犹豫不决,他心里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问:“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周青藤?”

  孙权贵笑了,“孙书记,这可是您说的,我可没说,这事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大海说:“二鬼子,不用你猴精,你说咱村的啥好事能与你没关系!”

  

  周青藤也是这个村远近有名的上访老户,已是快50岁的人了。育有一个儿子,年轻的时候就死了丈夫,没有再嫁。由于周青藤精通祖传的一种按摩技术,对治疗偏瘫特别有效,有病人就给人在家治治病,没病人就下地干点活,尽管孤儿寡母无多少依靠,但生活过得还相当将就,不仅将儿子拉扯成人,儿子还结婚生子,生活相当美满,周青藤总算挺出了最艰难的岁月。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几年前的一天傍晚,周青藤的儿子周欣从集上卖菜回来,路上被一台违章行驶的拖拉机撞倒,经紧急抢救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最终高位截瘫。媳妇弃他而去,还将两岁的孩子偷偷地带走。肇事者李三江被法院判处3年有期徒刑,缓期5年,附带赔偿受害人经济损失20万元。由于李三江家里穷得锅底朝天,30多了还没找上媳妇,民事赔偿根本没能力支付。周青藤从此走上上访不归路,动不动就到省进京上访,要求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李三江死刑,并讨要20万元赔偿。起初周青藤并不知道如何上访,而孙权贵上访已经远近出了名,便主动给周青藤指点迷津,带她上访。时间一长,孙权贵对周青藤有了想法,最后甚至放弃了自己的诉求,帮助周青藤一起讨说法。但努力了几年,孙权贵始终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周青藤一直没有再嫁的意思。尽管如此,两个人的绯闻在整个村还是传得满城风雨,有鼻子有眼。

  杨百家充满信心地来到周青藤家,大门还没有上锁,堂屋门也没有关,昏暗的灯光下周青藤正吃力地把儿子从轮椅往床上抱,脚下不小心差点被一根绳子绊倒。孙大海忙上前去扶,吓了周青藤一跳,回头见是孙大海,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问:“不用你管!你不会是又来监视我的吧?我最近可没犯事!”一句话,屋内空气骤然紧张。

  没等孙大海说话,杨百家上前解围:“大嫂,我是乡信访办的。”

  没想到一听乡信访办,更给周青藤心头怒火浇了一桶热油,她抓住杨百家就往外推,“出去,都给我出去!什么信访办,都只知道办人!乡里没一个好东西!”

  杨百家心平气和地说:“大嫂,您不要急,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你出去说,别给我说,我没功夫听你胡说八道。”

  “大嫂,我这次来是想了解一下您的案子。”

  “我这天大的冤案全中国人民都快知道了!光人你们都抓了十几次了,案子还不了解?”

  “大嫂,我是刚调到这个地方来的。”

  “刚来的也好,原来的也罢,都膙不了好狗!我已经不相信你们任何人,我只相信党中央,相信国务院,我要上告!”

  周青藤的儿子躺在床上一脸愤怒。周青藤心疼地看了看儿子,“你们快滚,不要吓着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吓出毛病我给你们拼命!”说着周青藤顺手绰起案子上的擀面杖朝杨百家的后背就是一家伙,随后将二人逼出门外,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任凭杨百家在外面一再相劝,起初还有回声,后来干脆一声不响,杨百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同时深深地感觉到大新乡党群矛盾、干群矛盾已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群众对干部已没有了一点信任感,他觉得再在门外坚持下去也不会有好的结果,说不定更激化矛盾,只好无功而返。第六章 借车  朱桂英和杨小翠今天上集卖了两头猪,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又累又渴又饿,本指望杨百家能给烧壶水,没想到这么晚了杨百家还没回来。儿子杨小同坐在厨房的饭桌上写作业,他早煮好了一大锅稀饭,溢出的米汤漫了一灶台,朱桂英看了是又激动,又心疼。一群猪还没有喂,个个在那里呆着脸、瞪着眼、扯着喉咙叫唤要吃的。朱桂英来不及喘息,忙着给猪弄饲料,一切都忙活妥当,快要吃饭的时候杨百家到家了,像是掐着点儿来的一般。朱桂英看着他满身上下都是石灰,没有一点好气,并不问他干了什么,而是罚他去喂猪。杨小翠看着父亲一身狼狈样,主动把活接过来,让杨百家进屋洗脸休息。

  孩子并不管大人高兴不高兴,吃饭的时候,儿子杨小同很迫切地问父亲什么时候能配上车,朱桂英没等杨百家说话,半玩笑半讽刺地说:“早配上了。”

  儿子高兴地说:“太好了,我正想用一下爸爸的车,今天怎么没坐车来?”

  杨百家也借助朱桂英的讽刺,来了个自嘲似的黑色幽默,指了指门外的木兰摩托说:“这就是我的专车,什么时候想用只管拿去。”

  儿子看了看木兰,失望地说:“这就是专车?”

  杨百家说:“小东西,你要求还挺高,这专车还不行?你还要什么专车,宝马、奔驰,还是劳斯莱斯?”

  杨小同说:“我妈妈不是说这车是给姐姐买的吗?怎么成你的专车了——哈哈,这是女式的!大老爷们骑个女式车,太丢人了!”说着拍手嘲笑起来。

  朱桂英看了杨百家一眼,生怕儿子的嘲笑再引起杨百家不满的情绪,指责儿子道:“小东西多嘴,快吃饭。什么男式女式,女的骑就是女式,男的骑就是男式,人不大脑子里歪歪事还不少。”

  杨百家想起了刘强根的话,生气地说:“我看不是儿子多嘴,是你少心眼儿,人家都说这是娘们骑的,我骑着都丢人。”

  “好好,你有志气嫌丢人别骑,有能耐学人家老牛坐公家的车啊,我省下钱干什么不好!”朱桂英看了一眼杨百家,见他一声没吭像是服输了,便紧接着痛打落水狗,“你一个信访助理员还想跟人家派出所长比,能比得了吗?哪里能比?这车有给买的就不错了,还这事哪事,给你个枣吃还嫌核大,事不少,你比娘辈还像个娘辈,给你个木兰骑就对了!”

  杨小翠见朱桂英得理不饶人,说:“妈,快少说两句吧,信访助理员比派出所长还差多少吗?都是副乡级。”杨小翠不仅用语言声援,而且故意夹了一筷子菜放杨百家碗里,以实际行动表示对弱者的支持和同情。朱桂英看了一眼杨小翠本准备说“都是副乡级不假,可含金量不一样,人家是24K的,你爹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这爷儿俩向来穿一条腿的裤子,最终说不过他们白找气生。

  杨百家感激地看了女儿一眼没有说话,可是心里想,信访助理员与派出所长怎么没差别?今天要是派出所长去,周青藤能一点不怕吗?敢拿擀面杖往外赶人吗?他背过手去摸了摸被周青藤打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疼,他想拿碘酒擦一擦,可自己够不着,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从而为自己多担一份心,只能放任它自生自灭。手摸过疼痛之处后杨百家却像阿Q找到了“儿子打老子”的理由一样,也找到了胜利的理由,唉,难道做共产党的干部就是让老百姓怕的吗?当官的价值就在于让老百姓怕吗?实际上信访助理员与派出所长本身就是没有区别,把老百姓惹急了,不要说派出所长就是公安局长、公安部长他们都敢打!

  杨小同看着父亲深思不语,灵机一动,说:“爸,别难过,现在没配专车当您当上书记的时候就配了。”

  杨百家看看儿子,笑了笑说:“快吃饭。”然而杨小同似乎要为自己的宽容讨回报,把筷子一放,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爸,您原来告诉我您要配专车的,现在不配了,我一点都不怪您,可是您的不诚实给我惹下了麻烦,您必须得承担这个代价。”

  杨小翠掰了一块馒头猛地塞进杨小同嘴里,哈哈大笑,“你又胡说什么?堵上你的嘴。”

  杨小同把馒头从嘴里扣出来,又塞进杨小翠嘴里,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别跟我胡闹,我在说正事,我知道你总是和爸爸一伙!我们班主任要车用,我答应了,说咱家有,现在又没有了,你看这事咋办?”原来,今天上课,班主任张玉芳问谁的家长能给借辆车用,杨小同一直为父亲当了乡长而自豪,并听父亲说马上配专车,就举手告诉张老师,他父亲有专车,可以借给她用一下。“爸,当时全班只有我一个人举手,同学们可羡慕我了,老师拉着我的手感激得不得了,我也为有你这样的爸爸感到自豪,可现在你让我一点也自豪不起来。”

  杨百家听了孩子的话,感到左右为难,生气地说:“就你能,年纪不大,学会虚荣了!我到哪里弄车去?”

  朱桂英幸灾乐祸地说:“配车可是你自己说的,你配不了车说那个硬话,这不是虚荣是什么?你要是不说配车,孩子也不会逞能,话孩子都说出去了,不办怎么行?你不是常教育孩子要做一个说得到做得到的人吗?说了不做,这么点孩子以后怎么在班里做人?”

  杨百家气得团团转,“我说配车也没说配汽车,摩托车那也叫车!好了,拿那个木兰用去吧,那就是配的车!”正着急上火,手机忽然响起,杨百家摸了摸口袋,没在身上,再看,发现手机在床上响。杨百家拿起手机,见是新潮的电话,正要接,儿子拉着他的手说不答应车的事就不让接。杨百家挣脱儿子的手接了电话,儿子大喊一声“说话不算数,我就要车!”

  杨百家没理儿子那一套,对着电话面色严肃地说了几声好,很快就挂了电话,告诉朱桂英新书记找他有急事,饭也没吃,儿子的事暂放一旁,骑车就走。

  杨小翠怕父亲晚上一人不安全,带了手电筒骑车就追。赶到乡里,杨百家让杨小翠在自己办公室等,他一人去了新潮办公室。

  原来杨百家一离开周青藤家,周青藤就打电话给孙权贵,紧接着孙权贵就给新潮打电话,连讽带刺将新潮嘲弄一番。新潮曾经向周青藤拍桌子说过,她的事找到老天爷也解决不了,从此不会再有人管。杨百家的主动上门,给了孙权贵为周青藤出口恶气的机会。新潮本来对杨百家修改信访标语很不满意,特别是又主动约见上访老户,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今天必须得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啥是乡镇一把手的绝对权威。新潮甚至无厘头地相信刘强根的担心,如果等到天明,这三更半夜里的几个小时杨百家说不准就能发动政变!

  刘强根早就到了新潮办公室,见杨百家进来,显得有点局促,同时又有点尴尬。忙欲盖弥彰地反复强调自己也是刚到,还不知新书记找他们有什么事。而杨百家关心的并不是刘强根是不是刚到,也不是他到底知不知道新潮找他们有什么事,而是新潮这么紧急地召见他为的是什么。一进门,杨百家就见新潮脸拉得老长。杨百家虽然到大新乡时间不长,与新潮见面也不多,但对新潮喜怒于色、喜欢拉脸的特点摸得很透,从新潮脸拉的长度和颜色他已揣测到事情在新潮看来的严重性。杨百家急忙解释路上车子坏了,来得晚了一些。对于杨百家的解释,新潮分明已经听清但故作没有听见,继续板着面孔严肃地问:“老杨,你今天犯了两个致命性错误,你知道吗?”

  杨百家从看到刘强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大体猜出新潮找他的原因,知道自己犯了个什么样的错误,但新潮一下子说到“两个错误”还是让他有点一头雾水。他没有回答新潮的问话,而是静静地聆听,他知道这个时候静静地聆听是最好的回答。

  新潮继续说:“你觉得你信访工作干的时间长,比我懂得多,我不如你,是不是?时间长就是权威了吗?老农民种了一辈子地不如一个刚毕业的技术员!那些标语你改就改了,算你学问大,我不与你计较,可你不该当那个搅屎棍子!你说你闲着没事去见什么上访老户!这个乡你才来几天,那两个老户都是什么货色你了解多少?要是好惹,别人早把事情摆平了,怎么也轮不到你显能;轮着你的,别人摆不平的,你也没那个摆平的本事。”

  杨百家已经明白自己犯的所谓的两个错误,由于在周青藤那里他一无所获,对她案子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他没有反驳新潮的理由,只好洗耳恭听。新潮平时容不得别人与他唱反调,但更容不得对他的猛烈批评而采取一言不发的态度,他不认为那是一种服气或是一种服从,而认为那是一种对他权威的无端藐视或讽刺,其对抗性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场顶嘴的程度。他生气到极点,近乎吼了起来,“杨百家,今天我要明确地告诉你,信访助理员不是搅屎棍子,当那个屎汤子没有动起来的时候你不要去搅它,搅它不仅会弄自己一身脏,还会弄得臭气熏天!你干了20多年信访员连这点起码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都没弄明白,我看20年简直是徒有虚数!”新潮又看了看杨百家,他还在那里沉默,“他们刚消停了两个月,差点把乡党委给闹翻个儿,今天你又去戳他,眼看着全国两会就要开了,他们若要再去北京,我先拿你试问!”

  杨百家打破沉默,立即保证:“两会期间这两个人如果出了问题一切责任我承担!”

  “你承担,你承担得了吗?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你是老几!”尽管如此说,新潮的脸色还是有了好转,僵持堆积的肌肉有所松驰,他已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特别是想起杨百家毕竟是县委书记洪钟亲自点的将,不看僧面看佛面,于是缓了一下口气把话题一转:“刚才我打电话的时候谁家的小孩在喊?要什么车?”

  杨百家勉强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新书记,是我儿子。”

  新潮愣了一下,刘强根睁大眼问:“你儿子?你多大岁数了,还有这么小的儿子?”

  杨百家笑了笑没作解释,只是把刚才事情的经过如实向新潮说了一遍。新潮隐约觉得杨百家对儿子的来路有难言之隐,没再追问,同样笑了笑说:“小事一桩。我的车你拿去给她用吧。”老杨推辞不就,新潮却不容商量,“你也别推让,做家长的要给孩子树个良好榜样,不能说话不算数,也不能伤了孩子的自尊。对人家的事,既然答应了,不管有多难都要去办,这是做人的原则。”

  杨百家被新潮急风骤雨似的由阴转晴弄得不知所措,也趁机对他个人的事进行关心。“谢谢新书记。听说您一个人很不容易,年龄也不小了,不能光顾事业,个人问题也该提到日程上来了。我一个朋友的女儿……”

  话刚到这里,新潮立即打住,“好了,好了,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就行了,不该操的心不要操。你可以回去了,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今天的事。”

  刘强根怕新潮把他留下在杨百家面前落嫌疑,忙说:“新书记,我也回去了。”

  新潮忽然又想起什么事,“喂,老杨,等一等,我的手机号码是不是你给上访人的?”

  杨百家还带着对新潮的感激,急忙辩解:“不是,绝对不是!”

  新潮摆摆手,显出一幅非常大度的样子道:“没事,没事,不是就好。强根,你让天明查一查这个问题,要作为一次重大泄密事故来调查,有了结果告诉我。我一再强调领导的电话号码要作机密保管,一些上访的就如洪水猛兽,无孔不入,电话号码决不能落到他们手里,落到他们手里就别想得一天安宁。我这手机号才换了几天,又弄出去了,保密工作实在是该抓抓了!”

  杨百家心中纳闷,在尚德镇,陈书记的手机号码和家庭电话都是贴在外面的墙上的,到了大新乡,领导的电话号码怎么就当机密保管了呢?

  刘强根觉得新潮把这个任务交给自己是对他的莫大信任,同时,也暗自埋怨新潮不该当着杨百家的面把这项艰巨无比的任务交给自己,等到杨百家走后私下里说不是更好吗?这下新潮“隔着锅台上炕”的做法可能又要让杨百家醋意大发,以后的关系不好处了。古人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点不假,当书记的办事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刘强根心潮澎湃不无得意又不无遗憾地想。

  新潮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已是下半夜时分。“老杨,你车子不是坏了吗,我让司机送你一趟。”

  杨百家越发感激,“谢谢新书记,不用了,还有一辆。”见新潮和刘强根都发愣,杨百家立即作了补充,“我和女儿一人骑一辆来的,我女儿在办公室等着呢,我们俩骑一辆车回去就行。”杨百家嘴里说着,半截身子已离开办公室门,走得迫不及待,似乎慢了就被新潮强拉回去一样。

  此语一出,新潮和刘强根更加纳闷起来,相互照了一下眼光没有说话,但不约而同地想:“怎么又冒出个女儿来?”他们吃惊并不为怪,像杨百家这样年龄在机关工作的人有两个孩子实不多见。刘强根想的更远了一步,“新书记,刚才杨百家忽然冒出一句要关心一下您个人问题,我还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现在我摸着了,原来他还有个女儿,是不是在打您的牌?要不要我私下里了解一下他那个女儿是干什么的?”

  新潮被刘强根说愣了,“打我的什么牌?噢,别胡说八道。”

  刘强根道:“怎么是胡说八道?您想想,这半夜三更他让女儿来这里干什么?肯定是有备而来。据史书记载,当年雍正为了让康熙发现乾隆,精心设计了牡丹园相会,看似偶然的事件实际上是雍正用心良苦。我看杨百家也是用心良苦啊。这个人办事就像下棋一样,走一步能往前看三步,城府很深。这种城府深的人不好相处,您今后还得小心着点。”

  新潮很不屑地说:“他是康熙、雍正还是乾隆?!”这三个人物,刘强根哪个也不愿拿来与杨百家比。可作为新潮,嘴里虽然不服,但心里觉得刘强根说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出于好奇立即让刘强根跑回办公室看看杨百家到底有个什么样的闺女。可等刘强根气喘吁吁地跑到办公室,杨百家父女早已离开,刘强根只能望着月亮里的嫦娥发呆,只可惜那不是杨百家的闺女。 第七章 公开电话  杨百家到家的时候杨小同还呆呆地坐在桌子前等待父亲到来,他说答应张老师的事说不妥他怎么也睡不着。杨百家虽然因为孩子胡乱许愿有些生气,但从孩子惺忪的睡眼里读出了蕴含儿子身上一诺千金的品质,不无欣慰。

  听说新书记给派了一部车,杨小同睡意全无,上去搂住父亲的脖子,“爸爸,你真好,我可以交差了,现在就去睡!”

  杨百家严肃地说:“你一定要跟班主任说清楚这是新书记派的车,你老子没有弄车的能耐,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不要再举手了。咱平民老百姓的孩子老老实实做人就行,不要什么事都想逞强。”

  杨小同说:“知道了。”跑出去两步远又回头扮了个鬼脸,“爸爸能把新书记的车调来,更有能耐。”

  杨百家赶着儿子去睡觉,此时的朱桂英处于迷迷糊糊半睡没睡中,杨百家上床她也懒得理。不理就不理,杨百家在为刚才新潮的举动感激着,自言自语道:“这个新书记真是看不透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其实,他也很不容易,这么大年龄了,连个对象还没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就像一针强心剂给朱桂英扎了下去,她立即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问:“你说什么,谁还没对象?”

  杨百家故作惊奇地说:“吆,你没睡着啊,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朱桂英不理他的话,把对象的事紧追不舍,“你刚才说谁还没对象?”

  “新书记啊,怎么了?”

  朱桂英干脆把被子撂到一边,一拍大腿说:“哎哟,太好了,咱闺女的婚事有门了!”

  自从去年女儿大学毕业回家待业,朱桂英就把女儿的婚事提到了压倒一切的日程上来。朱桂英一直在埋怨女儿思想不解放,现在哪一个上大学的女学生4年下来,不都处个对象带回家,就凭杨小翠这长相模样,转八圈子也没有剩下的道理。可她还是没有道理地被剩下了,上了4年大学,学问倒是学了一肚子,可这终身大事硬是没有着落。业就不了,家再成不了,这大学上来上去到头来鸡飞蛋打,什么也没抓着,还有什么意思?如今待业在家,在乡村到哪里找到能配上女儿的小伙子?女儿的终身大事把朱桂英愁得吃不香、睡不好,连上集卖猪的机会都在打听谁家有般配的小伙子。可一年下来对象提了一个排,多数连面都没见,不是农民,就是待业,这条件的人根本进不了第二道程序,都被朱桂英在第一关刷了下来。曲高和寡,许多人在高枝面前望而却步,眼看着提媒说亲的就像秋后的小枣慢慢掉光了,朱桂英更是心急如燎,自作媒人到城里导演了两出婚事,也都无果而终。如今听说大新乡党委书记还是一个单身汉,朱桂英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打起了如意算盘,自古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说什么也不能让这肥水流了外人田。

  杨百家生气地说:“你又在犯病!”

  朱桂英反问道:“是我犯病,还是你有病!孩子的工作你不管不问,婚事也不管不问,要你这个当爹的有什么用?还说我犯病,像你这种不犯病的天下少有!”

  杨百家问:“我管又怎么管?”

  朱桂英道:“怎么管?你去问问对门的老牛,看人家怎么管的。人家孩子大学没考上硬是找关系上了,大学还没毕业就在县银行上班了,对象也搞上了,还是镇长家的闺女。就他那孩子长得像个开不成瓢的葫芦,要不是他爹有能耐,别说找镇长家的闺女,就是找镇长家丈母娘都没门!象咱孩子可好,正儿八经的名牌大学毕业,要学问有学问,要模样有模样,毕业都一年多了,愣是连工作和对象的影子都没有。你当爹的不急我当妈的急,你不觉得丢人,我丢不起这个人!你看牛巧那个神气,每次来都说烧包话,说你有能耐,整天替这个老百姓办事,替那个老百姓办事,积德行善,闺女不会嫁不出去,就等嫁县太爷家公子了。这是好话吗?县太爷的公子我还不嫁呢,我非得让闺女嫁个书记给她看看不可。”

  杨百家任凭朱桂英激烈地向他开火,最大的本事就是保持沉默。别看杨百家在外面论起理来头头是道,工作起来雷厉风行,而在家里,朱桂英有绝对的权威和地位,杨百家向来不与她争高低,何况今天朱桂英这些话都说在了他的七寸上。沉默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想把闺女嫁个书记给人家看看,可人家书记想不想娶你闺女还是另一回事。”

  “你这人咋这样,这么看不起自己的闺女!她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我自有办法。”朱桂英成竹在胸,好像她掌握了控制这个世界的魔法。

  “他就是要娶还得看我同意不同意呢。”杨百家忽然产生了顶嘴的冲动。

  “你不同意?你有什么劲拿?人家能娶你闺女是你八辈子烧了高香,你还不同意,哪有你不同意的份!”

  杨百家叹了口气说:“我看这个新书记干不出什么道道!”

  “人家27岁干书记干不出道道,你50岁干副乡级就干出道道来了!”朱桂英被惹恼了。

  “这种人心太狠,对老百姓没一点感情,我要把女儿嫁给他到时候光替他挨骂吧。”

  “对老百姓没感情,对你闺女有感情就行,要那么多感情干什么,你的感情倒多,可给了我们大人孩子多少?再说了,他要对每个人都有那么多感情,出去包二奶、三奶,还有安稳日子过吗?”

  “好了,好了,你又扯远了。睡觉!”杨百家拉被子睡觉。

  朱桂英掀开他的被子,“你就是个猪,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今天不把事说清楚别想睡。”

  任凭朱桂英骂他是猪是羊甚至是狗崽子,杨百家都不再说话。朱桂英生性不怕别人与他针锋相对,就怕自己火药十足而对方却一弹不发,杨百家正是这种关键时候惜弹如金的人,常让朱桂英自讨没趣,只能自己咬牙切齿,让上牙巴壳与下牙巴壳打上一阵子才能舒服。朱桂英声讨半天,无人应阵,杨百家鼾声已起,心里暗骂杨百家遇到这样大的好事还能睡得像死猪一样更断定他从上辈子就真是一头猪。因为朱桂英生来不是头猪,心里有话不吐不仅不快,而且根本无法入睡,她披衣下床敲响了杨小翠的房门。

  话说白天明领了查电话号码泄露一事的任务后,经过两天两夜的不懈努力,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原来几天前,一个信访人从孙权贵那里花5元钱买了新潮的一个电话号码,结果一打是空号,返回来找孙权贵退钱,孙权贵这才知道新潮又换手机号了,乖乖地把5元钱退给人家,还搭了一包将军烟,说是作为精神赔偿费。为了弄到新潮的新号码,孙权贵冒充市纪委工作人员给乡办公室打电话要新书记的号码说找他有重要事情交代,办公室工作人员一听是市纪委找新书记交代事情,虽知领导电话属于机密不能随便外传,但对市纪委还能有什么机密可保?既不敢盘问对方身份真假,也不敢谎称不知书记电话,更不敢直说不给,一紧张不仅告诉了办公电话,而且告诉了手机号码,最后激动加紧张把家里的电话也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孙权贵意外地一箭三雕。破获此重大泄密案件白天明虽有功劳,但泄密与办公室管理不严关系甚大,新潮将功折过,仅将具体办事人员调到别的岗位,其他概不追究。白天明抓紧又给新潮重新更换了办公电话、家庭电话和手机号码,同时在全体办公室工作人员中深入开展了保密法律法规宣传教育,制定了整改措施,每个人都查找了不足,明确了整改方向,泄密风波总算过去。

  办公室将乡领导班子成员的电话号码表重新印一遍,上面用黑体端正地加了“机密”二字,字号很大,十分醒目,以防那些老眼昏花的人有所忽略。刘强根从办公室领来电话号码,发给杨百家一张,并郑重其事地让他在收文签字簿上签字。杨百家说这电话号码他不要了,他不愿无谓地承担泄密的风险。刘强根说,电话号码是副乡级领导一人一张,不要不行,一定要他签字后收下。杨百家签完字,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剪刀,将电话号码表“机密”二字剪掉后放到抽屉里。

  刘强根惊奇地看着杨百家,张了张嘴要说话但又停了下来,接着翻了翻包里的名言锦句录,续了刚才的表情说:“你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杨百家笑着说:“这不是掩耳盗铃,这铃本身就是自家的,用不着盗。”

  “如果新书记知道了,他会很生气。”

  “我不说,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再说了,一个电话号码算什么机密?现在都在搞政务公开、信息公开,要是连电话号码都不敢公开还敢公开什么?别人的公开不公开我管不着,首先我的要向社会公开,信访办公室的电话也要向社会公开。明天你去做个牌子,订在接待室门边,写上我的手机号码、家庭电话,还有信访办的电话,我不信信访群众是洪水猛兽,他们有事打个电话不再到处乱窜,不是更好吗?”

  “你把牌子挂外面等于招摇过市,新书记会看不见?”

  杨百家笑了笑说:“来访接待室虽然就在乡党委门边,你见新书记到这个地方来过几次?再说了,我是恨不得他看见,他看见就会把我叫去,我就有机会向他谈谈我的想法。现在倒好,想找他汇报一次工作比见总书记都难!他整天忙,可只有招商、只有抓项目、只有挣大钱才是他所谓的正业、大事,信访在他心中根本就没有位置,我不来个惊人之举,他不知道信访是干什么的。实话告诉你,包括刷标语,我也是被迫无奈,刷给他看的成分多。”

  杨百家情绪有点激动,连珠炮似的谈话让刘强根大出意料。这些日子来刘强根对杨百家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一个文弱的绵羊上,没想到今天绵羊变成了狼,还是一只两眼冒着绿光、口口声声要吃羊的恶狼!刘强根只是一个劲地翻词典,一心想找几句能够对答、最好是反驳的话,但始终没有找到。后来想说,人家新书记对你不薄,都舍得把车借给你用,但转念一想,杨百家似乎不是那么好讨好的,紧急关头想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和“沉默是金”的名句,于是闭嘴不说话。

  电话公开了,信访办爆炸了。自从电话公开以后,杨百家的手机和办公电话就没有停止过响,经常正接着手机固定电话又响,刘强根看着响个不停的固定电话,总是笑着说:“又找你呢。”心情愉快时偶尔也会问,“要不我给你当次秘书?”刘强根抓起电话冲里面大吼一嗓子,“等会儿,正接电话呢!”白天如此,晚上家庭电话也时不时地响,有时候半夜三更也来电话,去接吧,却半天无人说话,待电话挂上,它又幽灵般地响起,朱桂英非常不满。尤其严重的是,上访人打来电话往往说个没完没了,吵得全家人不得安宁。

  终于儿子要考试了,晚上朱桂英偷偷地把电话线拔掉,一个上访人打好几遍电话无人接听,于是又打杨百家的手机,大骂他家的电话是聋子的耳朵。杨百家耐心地给他解释说没听见,问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助。那人出语惊人,说啥事没有,就是看他家的电话是不是聋子的耳朵,令杨百家哭笑不得。接完电话,杨百家检查家里的电话时才发现线被拔了下来,刚要插上,朱桂英发火了,不仅家里的热线今天让它热不起来,还要把杨百家的手机关掉,质问他说,全家人都容忍他好几天了,为了儿子他难道一天都不能容忍。杨百家说这么多天好容易建立了一点点信誉,一天不坚持就可能前功尽弃,损失没法弥补。现在大新乡党委、政府在老百姓心中缺的就是信任感,千万不能再往老百姓心里泼冷水了。这时杨小翠也出面替父亲说话,最后双方达成妥协,杨百家把固定电话移到厕所里,同时把手机打在震动上,接手机要到厕所里,压住嗓子关上门。

  麻烦很快出现了,一天晚上,杨小翠拉肚子,热线忽然响起,急得杨百家在厕所外团团转,杨小翠接起电话,告诉打电话的人他父亲现在有点事,过一会儿给他打过去,那人认为杨小翠想调虎离山,坚决不肯挂电话,非让杨百家马上接不可。没办法,杨小翠只好先服从大局。至此,朱桂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只好向杨百家作出让步,热线电话又回到了大雅之堂。 第八章 接受审问 小麻烦过后很快有了大麻烦。一天,从来舍不得花钱买报的刘强根忽然心血来潮买了份晚报,头版头条新闻就是“公开电话纳民意解民忧为民作主”,说的是大新乡信访助理员杨百家向社会公开个人电话,不到一个星期就收到来电百余个,帮助群众解决信访问题十余起,群众都亲切地称这热线为“亲民热线”,称杨百家为“亲民乡长”。刘强根看到这则新闻,立即警觉起来,感到里面诡计多端,事情重大,必须立即报告新书记,丝毫没敢怠慢,揣起报纸就往乡党委大院跑。一进大院老远就看见新潮上了车,他疯狂地向新潮摆手,可是车子还是朝另外一个门驶去。

  刘强根急中生智,掏出手机给新潮打电话,“新书记,您到哪里去,我有重要事情向您报告。”

  新潮对刘强根的“重要事情”早习以为常,不以为然地说:“到县里谈个项目,有问题回来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刘强根着急地说:“这事大了,回来就晚了,就耽误您两分钟。杨百家不得了啦,上报啦。”

  打杨百家到大新乡来,新潮对他的一举一动就甚为担忧,这个人好象生来就是一本让人看不透的故事书,在他身上无论多么精彩的故事随时都可能上演,有时演得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一听杨百家上了报,新潮心里咯噔一家伙,天哪,还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他立即示意司机减慢车速,“上什么报了?”

  “上晚报了,把自己快吹成一朵花了,都快成救世主了。”

  “你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的,是我自己亲眼看到的,报纸就在我手里。”

  “你在哪里?拿报纸来我看看。”

  “我就在大院里,刚才还看见您上车呢。”他们的谈话司机从电话里听得清清楚楚,虽给新潮开车时间不长,但对新潮的脾气性格读得很透,所以没经新潮吩咐,就主动掉转车头返了回去。

  新潮的车还没有停稳,刘强根就已直愣愣地立在了车旁。随后刘强根从车窗里把报纸递给新潮。新潮读着报纸,脸拉得越来越长,就像一张满弓,再用一丝劲就能绷裂。“这个杨百家简直反了!”

  刘强根一边附和着说“他越来越有点秃子打伞了”,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他的名言摘抄本,翻到一页折了角的地方,看了看随后把小本本放进口袋里,说:“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是给他扣帽子,他纯粹是在搞个人英雄主义和个人崇拜。”

  新潮把报纸胡乱地攥在手里下了车,径直向办公室走去,边走边说:“杨百家在哪里?叫他来见我。”

  刘强根紧随其后,紧张地说:“新书记,他就在办公室。我看是不是您直接给他打个电话更合适?我就不掺和这事了。”

  新潮瞥了一眼刘强根,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接着给杨百家打电话。杨百家正在接待一名上访人,看桌上的电话响起,抓起话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鼓得像气球一样的声音:“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杨百家还没反映过来,甚至还没有判断出来电话的人是谁,电话就被挂断了。杨百家握着电话,努力回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他看了看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上访人,现在情绪好容易稳定了一些,心想这个时候如果离开说不定要功溃一篑。

  杨百家正左右为难,刘强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哎呀,不好意思,路上车子坏了,又迟到了。”杨百家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不晚不晚,今天够早的了。你来的正好,新书记打电话找我,你先和这位大爷聊着,我去去就来。”

  如果搁平时刘强根就会追根刨底地问新书记找他有啥事,今天一反常态,干脆利索地说:“这事就交给我了,你快去吧。”谁知那上访人一听杨百家要去见新书记,也坚持要去当面把自己的冤屈和新书记说一说。杨百家苦口婆心好言相劝,许诺说他的问题自己一定过问到底,那人才勉强同意暂时不见新书记。就在这时,新潮把电话打到杨百家手机上,杨百家还没弄清楚从哪里来的声响,抓起桌上的电话说了声“这就到”飞也似地跑出办公室。

  新潮坐在那里怒不可遏,杨百家还有一条腿没迈进门就被劈头盖脸地教训开了,“出名的感觉很好是不是?你现在已经不是杨百家了,也不是杨千家了,是杨万家,杨亿家,全世界都知道大新乡有个杨百家!”

  杨百家被搞得一头雾水,“新书记,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新潮冷笑一声,“听不懂,是吗?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自己看吧!”新潮把刚才那张报纸攥作一团,使劲甩向一脸迷茫的杨百家。杨百家捡起落在地上的报纸,还没有完全打开就呆住了。粗粗掠了一下头版头条又黑又大的标题,抬头问新潮:“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新潮冷冰冰地说。

  “新书记,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从来没见过什么记者,更没给记者说过什么。”杨百家有点委屈和无奈。

  新潮平静了一下神情,说:“至于你见没见过记者我不关心,说过什么话我也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你这电话该不该公开——这你应该知道吧?你觉得公开电话很有魄力、很够气派、很像个人物、很能够提高知名度是不是?可在我看来,这不是什么政绩,也不是什么创新,这叫露洋相、出风头、没事找事、沽名钓誉!我不希望我们乡在这方面比别人逞能多少!”

  就在这时,杨百家的手机响了,杨百家拿出来看了看,是孙权贵的,想接又不敢接。新潮看了看杨百家,杨百家强挤笑容道:“一个上访人。我先接一下吧?”

  新潮冷笑了一下,“上访人比书记还重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杨百家装作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不置可否,仍然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笑向新潮发出先接电话的请求。新潮似哭似笑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接吧,接吧。”

  杨百家按下电话键。“我说杨乡长,你把电话都公开了,就等于把我的钱路断了,我指望啥过日子,你不能这样做,做人不能太那个。”杨百家愣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这个事以后再说,我正开会呢。”说完,挂了电话。

  新潮好象并没有听出这个电话的内容,继续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你把电话公开只是为极个别人服务,可共产党的干部是为多数群众服务的,而不是为少数人服务的,你懂不懂?我希望你能更多地从全乡经济发展这个角度来抓信访工作,找准信访工作的定位和切入点。我早就给你说过,做信访工作不要无事生非,更不要搞个人英雄主义和个人崇拜。你觉得电话一公开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如果有那么简单,总书记把电话一公开天下不就太平了吗,你不觉得这样想很幼稚吗?”

  杨百家说:“新书记,我们乡只所以越级上访多,很大一个原因在于问题在当地反映不上,有时候群众到乡里来连个人都找不着,他们能不往上走吗?我把电话公开主要是想把下面这条渠道畅通了,让老百姓少到上面去,并没有别的意思。当然,这个事应该先向您汇报一下,可我找您汇报多次都见不到您。”杨百家有意把最后一句话放得很重。

  新潮故作释然地说:“我并没有责怪你没汇报呀,你看我像个小心眼的人吗?这是信访办自己的事,用不着向我汇报,汇报了我也没时间听。我是在往深处考虑这件事的影响,我的位置决定了我比你考虑得要远、要多、要深。你想想,你电话公开了,你亲近群众了,书记、乡长要不要公开?要不要亲近群众?不公开不讲政治,公开了就会有很多麻烦。老杨同志,我现在是百事缠身,发展经济的压力很大,连做梦都在给人家打架争项目,再让我把电话公开,我把时间全花在打发几个无谓的上访群众上,还干不干工作了?”

  杨百家说:“新书记,您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了,实际上,公开电话并没有那么可怕。在尚德镇陈书记刚公开电话的时候电话是多了些,多少影响了点工作,但时间长了,老问题解决了,新问题减少了,电话自然就少了,群众没事打那个电话干什么!”

  新潮很不自在地说:“现在你的领导是新书记而不是陈书记,你要按新书记的套路出牌,这是规矩,你应该不会不懂。再说了,大新乡有大新乡的实际情况,不是尚德镇的东西搬过来就能用,就像资本主义那一套不全适合社会主义一样。”

  杨百家说:“新书记,这个道理我懂。我把自己的电话公开就是想先投块石头问问路,先尝尝这道菜吃起来会不会硌牙,然后再考虑您是不是可以公开。”

  “得,得,得!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也别投什么石头问什么路,你这道菜硌不硌牙我都不感兴趣。”新潮看了看表,“我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你这个事先到这里,不过还没有完,回来我还要找你。我只希望你能从这件事上举一反三,记住一句话:凡事要多长点脑子,地球不是为你自己转的,上面除了你还有别人,别把大家都转晕了。”

  新潮去县城谈他的项目,杨百家拿着那份报纸百思不得其解地回他办公室,决定现在就向报社打电话问问那个记者那篇所谓的新闻是如何炮制出来的。正要进屋,忽听后面有人喊,回头见是朱桂英开着个农用三轮车正兴奋地向他直奔而来。朱桂英停下车,招手示意让杨百家过去。

  朱桂英的突然出现让杨百家颇感纳闷,不解地问:“你怎么来了?”

  朱桂英难隐内心之喜悦,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在杨百家面前晃了晃,“老杨,你上报了,这下又要出名了!”

  没看内容杨百家就立即明白了朱桂英葫芦里装的啥药,“有什么稀罕!”

  “耶咳,我费那么大劲把你给登上了,还不领情!”

  “啥,是你干的!?”

  “怎么,不相信你老婆有这个活动能力?没想到我那个远门的侄子还真有能耐,稿子说发就发了。人家牛巧说了,她家老牛当年就是靠报纸宣传上去的。你想再升,必须也得靠宣传。我现在就给那个侄子送头猪仔去,还得让他多帮忙。”

  杨百家一脑子浆糊,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打着哆嗦道:“你给我回去,不该你管的事少管。”

  朱桂英本来挺着脖子等奖赏,没想到杨百家闷头给一半头砖。在家向来都是朱桂英发号施令,哪轮着他杨百家作威作福,看着满脸暴着青筋的杨百家生气地质问:“给谁说话呢你!”

  杨百家马上缓和了语气道:“求求你,先回去,这事搞复杂了,别再折腾了。”

  “有什么复杂的?我侄子说很简单,有事只管找他。”朱桂英晃动着报纸,“我想把这个给新书记看看——借机会我也看看新书记长得啥样,配不配咱闺女。”

  面对一心要见未来女婿的老婆,杨百家难以推脱,只好来了个缓兵之计,说:“新书记上县城了。你先回去,有机会我安排你见他。”

  “啥时候能有机会!他到县城总得回来吧,我今天啥也不干了,就在这里等他。”

  杨百家看了一眼朱桂英笑着说:“看你这身打扮能见书记吗?”

  一向爱面子的朱桂英看了看自己一身卖猪农妇的打扮,顿时感到杨百家粗中有细,提醒得非常及时又非常重要,险些丢了大人,于是不再坚持见新潮,“那我先给侄子送猪去,再给他鼓鼓劲,让他以后好好干。”说着朱桂英麻利地发动了三轮车。

  “千万别送猪了,出大事了!我回到家再给你细说。”说到这里杨百家灵机一动,补充一句,“已经影响到我的政治前途了。”

  朱桂英还准备说什么,这时有一群上访的堵了乡党委的大门,杨百家火速赶去处理。朱桂英对“影响到政治前途了”这句话是吉是凶判断不清,只望着杨百家的背影发愣,不敢贸然行动。 第九章 主角缺席 刘强根拿着县委的一份文件找到新潮。“新书记,这里有一份重要文件,您抽时间看看。”

  “什么重要文件?”新潮顺手拿过文件,溜了一眼,又还给刘强根,“早看过了,有啥重要?不就是推荐个优秀信访员吗?现在到处评先树优,泛滥成灾!现在发展的任务这么重,还有心搞这些,有功夫用在抓经济搞建设上不比什么都强,净搞一些虚头八脑的东西,劳民伤财!”

  刘强根昨晚刚读了《高帽》那则故事,深谙高帽低成本、效果好的独到作用,于是现学现卖,笑了笑说:“新书记,现在像您这样务实的领导真是不多见了,谁还那么傻实在!”见新潮面有笑意,低头看了看词典,转到正题上来,“不过有个词叫弦外有音,说这个文件重要,关键不在于文件本身,你把前后事情联起来想一想,道理就很清楚了。”

  刘强根故意不把清楚的道理说出来,让新潮感到这里面有不少玄机,“你什么意思?”

  刘强根继续笑着说:“前些日子杨百家为啥登报?为啥要公开电话?为啥见这个上访人约那个上访人?有了这份文件回过头来看一切都明白了,看来他早知道这事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扩大影响,拉选票。我早说过,杨百家走一步看三步,真是一点不假。”

  新潮略作思考,感到刘强根说的在理,“他故作聪明,我就让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大新乡还偏不推荐他!”

  刘强根抑制住脸上的灿烂,欲擒故纵地说:“新书记,不推荐他还真不好办,别的还真没有人选。”

  新潮看了一眼刘强根,“你不是人选?”

  刘强根咧着嘴,手指自己的下巴问:“我?”

  “你怎么了?不行?”

  “新书记,不是不行,我这个人做事总是考虑大局,这样做怕引起内讧。我昨天看历史书,说太平天国最后失败就是因为起了内讧。咱可不能学他们,因为内讧误了事业。”

  “能有什么内讧!就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光给我惹事,还想当先进?你掰着指头算算,他从来到大新乡,一出一出,出多少事了?刷标语、惹老户,还搞什么个人崇拜——提起他做的这些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哪有优秀的样子!?再说了,他刚提了副乡级,优秀给他也没啥用。你不同,还要进步。”

  “谢谢新书记知遇之恩!可是杨百家是个小心眼儿的人,怕他不服。” 刘强根一脸感恩戴德的样子无法掩饰。

  “服不服由不得他,他才来几天?不推荐他完全说得过去。”新潮一锤定音。

  杨百家并没有像刘强根想像的那样为一个优秀信访员的称号去争去抢,其实他压根也没把它当回事儿,市里、省里的优秀他早就拿过多次,县里的优秀对他来讲微不足道。再说了,干了这么多年信访,杨百家早已把这些东西看得很淡,二十几年的信访工作让他深深地理解了中国那句名言:金杯银杯不如群众的口碑,金奖银奖不如群众的夸奖!他早已不在乎什么这称号那称号了,只要群众满意,一切称号都有了。只要心中有了群众,一切荣辱都能置之度外。然而,心中有群众的人自有群众基础,尽管大新乡没有推荐杨百家,但尚德镇却带头投了杨百家的票,经过群众投票,再经综合评比,杨百家的排名全县第一,无可阻挡地被推选为优秀信访助理员。

  丰碑县要将优秀信访助理员推选活动作为宣传和加强信访工作的重要手段来抓,推选结束后,县里隆重召开了表彰大会,县委书记洪钟亲自颁奖,杨百家荣幸地成为县委书记亲自颁奖的人。表彰大会结束后,县里又组织事迹突出的5名优秀信访助理员做先进事迹报告会。

  报告会在县委礼堂举行,这个礼堂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属于典型的仿苏建筑,虽然分上下两层,但仅有800人的容量,去年虽作了全面装修和改造,但座位并没有多出一个。装修时县委书记洪钟专门有交代,完全保留了原先的建筑风格,特别是舞台两侧立柱上的两条黑体红色油漆大标语原封未动地保留下来:中国共产党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在灯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今天来参加先进事迹报告会的人很多,除了硬性指标要求来的都来了之外,还有一些自发的,礼堂上下两层坐得满满腾腾,一层过道里增加的几十个临时座位也无一虚席。

  这次报告会规格很高,县五大班子成员及各乡镇的一把手除了新潮请假外全部到会并在前排就坐。县里对各乡镇书记请假作了严格规定,新潮向洪钟打了三遍电话并亲自去了一趟,说届时他要在县宾馆与一香港大客商谈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这是两个月前就定好的日子,报告会错过了还可以通过看录像补上,而谈判错过了一切都无法弥补,损失不仅是大新乡的,而且是丰碑县的。再说了,先进就在自己身边,比别人占有更多的学习资源,近水楼台先得月,随时随地都能学,他保证报告会录像一定会看三遍以上,洪钟这才勉强准了他的假。

  离报告会召开还有10分钟时间,5名优秀信访助理员代表还没有登场,但主席台上他们的名牌已一字摆开,第一个作报告的就是杨百家。县委书记洪钟看了看表,又看看主席台,再回头往后望了望,从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有些焦急和疑惑,坐在他身后的王秘书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凑过去耳语了几句,他显得更加焦急,甚至有些生气。王秘书很快从幕前来到幕后,只见报告团团长老张正急得团团转,手机一遍一遍往耳朵上摁,嘴里不住地嘟嘟囔囔,听不清嘟囔的什么,但能确定不是在打电话而是在发牢骚。眼看着报告会时间要到,5名报告团成员已有4名准备妥当,而杨百家不仅迟迟不见人影,就连手机也接不通。王秘书走到团长老张面前说:“洪书记着急了。”时间已经超过5分钟,礼堂内已经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胡乱猜测。行伍出身的团长老张又看了一遍表,气愤地发着牢骚:“这种人一点时间观念没有,还配当优秀,要上战场早被毙了!不等了,开始!”

  报告团成员千呼万唤终于从幕布后走到台前,整个礼堂响起一阵又一阵掌声,此时谁也说不清这雷鸣般的掌声里包含多少种含义,但大家都清楚必有一种,那就是对迟到的惩罚。待报告团成员坐定,大家发现杨百家的座位仍然是空的,那感觉就像好好一排门牙偏偏中间最显眼处缺了一颗,极端突兀。洪钟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心想,这个杨百家搞的什么名堂?这么重要的场合也敢迟到!紧挨洪书记不远的陈思齐脸上不仅现出无比的焦急,而且还自作多情地多出一份难堪,杨百家当先进是他力荐的,同时,杨百家曾在自己手下干过多年,很多人到现在还都认为他是自己的兵,属下出了这样的丑,上司脸上能挂着面子?能不急?急归急,但他不像洪钟那样心有抱怨,因为他毕竟和杨百家共事了20多年,他太了解这个人了,他坚信这种事的发生定有可原谅的原因。生病了?家里有急事?他正在胡乱地猜测这种原因到底是什么。

  杨百家在大事面前从来没犯过糊涂,参加这样隆重的报告会当然算是大事。并不是因为自己要抛头露面,而是县委领导对信访工作如此重视使这次报告会在他心中成为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按规定头一天晚上他本应该驻会,由于虽是先进代表,但150元的住宿费还是要交,杨百家考虑到大新乡财政困难,自己住的地方离县城又不太远,为了给乡里省下这150元钱,杨百家作出按时参会的承诺后,报告团批准他不驻会。

  尽管昨晚接了几个上访电话忙活到很晚,天刚亮杨百家还是早早地起来了。知道杨百家不仅当了先进,县委书记亲自给发了奖,还要在全县大会上作报告,报告的现场晚上还要上全县新闻联播,朱桂英感到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到杨百家从未有过的伟大,她没想到当信访干部还会这样受重视,还会这样有出息,还会这样有面子,猛然间觉得老杨比邻居老牛有能耐多了,值得尊敬多了,老牛虽然很风光,可他上过电视吗?作过报告吗?受领导接见过吗?没有,一切都没有!他哪里有这种资格!朱桂英越想越觉得这辈子没有嫁错人,一切辛苦、一切委屈、一切的一切都值了。她亲自给杨百家刮了胡子,并决定放弃一天的生意,亲自驾农用三轮车把杨百家送到会场,同时希望自己也能混进去,亲眼目睹一下她家老杨的风采。杨百家死活不同意,觉得朱桂英有点过分,她虽是一片诚心,但传出去总会让人说三道四。朱桂英最后说,她正要去城里收回几笔卖猪的钱,他搭个便车总是可以的吧。

  就这样杨百家搭着朱桂英的便车到了城里,在经过县委门口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名中年妇女穿着一件背后用毛笔写着大大的“冤”字的状衣跪在门前,职业习惯让他立即警觉起来,他让朱桂英停下车走近观看,那中年妇女虽然低着头,杨百家还是看出个面部轮廓,觉得有些面熟,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此时,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他到大新乡上任的第一天在接待室见到的那名中年妇女,“是她,一定她。”杨百家看了看表,对朱桂英说:“你要你的账去吧,我看看这个人怎么回事,完了走过去就行。”

  朱桂英坚持说:“你是英模人物,我好事要做到底,让你自己走多不好,等你办完事我把你送到礼堂。”

  杨百家说:“没几步路了,用不着送,你要完账赶快回家,不要等我。”朱桂英的打算是赶快把账要了,好去听杨百家的报告,没再推让,开车走人。

  杨百家走到那中年妇女面前,轻声问:“大妹子,你有什么事,能不能给我说说?”

  那中年妇女听到问话,把脸僵直地慢慢抬起,她显然已记不得曾在大新乡见过并忽视过这个人,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县委书记吗?”

  杨百家笑了笑说:“我不是县委书记,但是你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

  “你不是县委书记,你是什么官?”

  “我是大新乡的信访助理员,”杨百家说到这里,立即改口道:“我是大新乡的副乡长。”从事信访工作这么多年,杨百家对上访人的心理摸得比什么都透,对他们你不能把官说小了,说小了,他们不相信你,也不会把问题告诉你。但你也不能随便给自己封个官、戴个帽,在提副乡级之前,他只能说自己是乡长或者书记派来的,自从提了副乡级,说话就敢给自己升半格了。虽说副乡级对外称个副乡长不算太离谱,何况乡里的同志们都称自己为杨乡长,杨百家仍有窃党窃国的感觉。看来,想当大官的人不都是只为了面子上好看,听起来好听,还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难怪这几年各地的信访局长都想高配一下,原来对开展工作还是有好处的。

  对一般农村老百姓来说,副乡长官已经不小了,在不少地方,副乡长理过谁?副乡长能主动给说句话应该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但对上访老户来讲胃口可不是那么容易满足。那中年妇女不屑地看了一眼杨百家,“副乡长算个屁!大新乡的乌龟王八蛋免谈!”

  对于这样的回答,富有实战经验的杨百家早有思想准备,继续保持着平静的心态,笑着说:“大妹子,你先消消气,咱俩没冤没仇的,有什么话好商量,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

  中年妇女有点激动,大声说:“没冤没仇?我和大新乡所有当官的都有血海深仇!你们大新乡当官的一个个办过人事吗?还是人吗?”

  “大妹子,你的问题还没给我说,怎么就知道我不办人事?你给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办点人事。”杨百家谦逊得不能再谦逊了。

  中年妇女不再说话,杨百家继续说:“大妹子,外面天冷,咱们先找个暖和的地方喝杯茶,然后我再听你说。”

  中年妇女还是不说话,头却慢慢地耷拉下去。杨百家弯腰去看,只见她脸色蜡黄,嘴里往外溢着白沫。信访是个大学校,是个大社会,这项工作干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见过。凭经验,杨百家预感到事情不好,那中年妇女很可能服过毒!虽然经验丰富,但突然遇到这种事还是有些手忙脚乱,而杨百家的出色之处正在于尽管手忙脚乱而方寸不乱。他镇定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要拨急救电话,这时才想起昨晚接的电话太多电池耗尽。他准备到且委门卫去拨打电话,但看了看县委大门站岗的士兵,这一切异常变化他们似乎并没有察觉,“不能让他们知道”,想到这里立即跑到附近一个公话厅拨打了急救电话,随后返过来,悄悄地将那中年妇女背到公话厅旁边,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并从对面商店借来一杯凉开水,试图让她喝下去。

  5分钟过后,救护车来了,杨百家早把报告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跟着救护车来到了县医院。

  此时报告会已经开始,洪钟书记致了热情洋溢的贺词。走下主席台的时候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杨百家的空座位。随后把报告团老张叫到身边,问:“这个杨百家联系上没有?”

  老张着急而又无奈地说:“他的电话快打一百遍了就是打不通。”

  洪钟严肃地说:“没有和大新的其他领导联系一下?”

  “都联系过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洪钟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桌子,“问问他还有没有一点纪律观念——他就是来了,也不让他讲了。”沉思片刻后问:“他不会出什么事吧?你再给交通部门联系一下,看看有没有交通事故发生。”

  “好的,报告会是不是继续进行?”

  “进行,怎么不进行?他不磕头我们就不过年了吗?”

  报告会并没有因为杨百家的缺席而受影响,而杨百家也没有因为今天有报告会而影响他的工作。其实,从打了求助电话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停下来喘息的机会,还能想着什么报告会!主席台上第一个发言者聚精会神地讲述自己感人事迹的时候,他正在苦口婆心地说服医院先救人再交费;第二个发言者向听众鞠躬表示感谢的时候,他正守在抢救室的大门外急切地等待着抢救结果;第三个发言者走上讲台的时候,他正神情紧张地帮着护士将那中年妇女从抢救室推进病房。

  此时,坐在会场上的陈思齐早已乱了方寸,一遍遍扭头往后观看,表现出少有的急躁。他现在多么盼望时间就此停滞,多么盼望奇迹在瞬间出现,杨百家如果最终不能出现,将会使这次报告会变得非常不严肃,将在全县造成很坏影响,这个责任杨百家个人无法承担,大新乡党委、政府也无法承担。而坐在后面的刘强根却在窃喜,杨百家不是做梦都想出名吗?这下名可出大了。看看了妙语抄录本,“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嘴角上流露出一份暗笑。 第十章 临场发挥 朱桂英围着县城转了一圈一个子没收着,急着到礼堂看杨百家作报告,但到了礼堂把门的不让进,于是就绕到侧面扒着窗缝往里看。正为找不着杨百家而纳闷,手机忽然响起,听是杨百家,气不打一处来,“你死哪里去了?礼堂里怎么没有你?”

  电话里杨百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账要来了吗?快给我送点钱来,他们催着要钱。”

  朱桂英心里咯噔一下子,便语无伦次,“你被绑架了?!你没事吧?绑哪里去了?你没做报告啊?”

  一听“报告”杨百家顿时变了声音,“报告!哎哟,我怎么忘的一点都没有!我现在就去。”

  “你在哪里呢,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打个的。你快到县人民医院住院楼3楼来一趟,这里有个叫陈萍的急病号,你先照看一下。”杨百家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陈萍,对大夫说:“我有急事出去一下,我老婆一会就来。”说完把手机往兜里一装,撒腿就要跑。大夫一把拉住他,“给我的手机。”

  杨百家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礼堂,第4位演讲者正好结束,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杨百家。他嘴里喘着粗气,脸冻得发紫,上身只穿了件红色旧毛衣,有一只鞋子已经跑掉了跟。杨百家站在主席台前,浑身狼狈,一脸尴尬,既紧张,又窘迫,简直是一尊赤裸的雕塑。

  杨百家的突然出现让报告团老张措手不及,他不知道报告会是继续进行下去,还是到此为止。他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洪钟,洪钟却有意回避了他的眼神,把头低了下来。办事老练的老张基本明白了洪钟的意思,立即向大会宣布:“下面请大新乡信访助理员杨百家作报告,大家欢迎。”欢迎的号召勉强得很。

  话音还没有落地,就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刘强根甚至站起来鼓掌。可这巴掌不是拍在每个人的手上,而是拍在杨百家的脸上,他心里非常清楚,同志们这么卖力鼓的都是倒掌。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告诉自己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能再在做报告上丢人,于是非常从容地走上主席台,向大家深鞠一个躬后走到座位边。他早已忘记自己的棉衣落在了医院里,当伸手去掏装在外衣口袋里的发言稿时才发现大错早已铸就。台下一直瞪着两眼关注着他的陈思齐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紧张得屁股离开了凳子,胸向前微探,嘴巴半张,像是听天由命地等待着一种灾难的到来。杨百家枣红色的毛衣虽然陈旧但格外惹眼。他略显有些紧张,但很快理平了情绪,首先用一种非常平和而诚恳的语气向大家表示深深的歉意并恳请大家原谅,接着话锋一转,“今天来参加这个先进事迹报告会非常不安,没什么先进事迹可谈,我主要谈几点感受。我个人觉得,新时期要做好信访工作,必须把握好六个方面的问题。”

  刘强根瞪着俩小眼听杨百家发言。他知道,发言稿新书记审了五遍,改了四遍,新书记要在这个发言稿中充分体现大新乡党委、政府的工作,体现党委书记的作用,可这一开头就沾不着边,先进事迹怎么成了个人感受?刘强根心里充满了迷惑。

  “一是定位问题。信访工作是群众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必须坚持用群众工作的方法对待信访工作,绝不能就信访抓信访。二是责任问题。信访工作是党委、政府的一项重要工作,做信访工作党委、政府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信访部门和信访干部不能包打天下,出了成绩不能全记在信访部门头上,出了问题更不能把板子都打在信访部门屁股上。像尚德镇等一些信访工作做得好的地方,都是党委书记亲自抓的结果,像一些信访工作落后的乡镇,都是党委主要负责人不负责任的结果。只要各级党委、政府,特别是主要负责同志肯肩负起本地区信访工作的第一责任,信访这一号称天下第一难、机关第一烦的工作就不会那么难,也不会那么烦。群众为什么动不动就往上走,就是对基层不信任。群众信访是信任的表现,连信任都没了,一切都没了。”

  刘强根有意看了看坐在前排的陈思齐,没见他有丝毫脸红。今天新书记多亏没来参加报告会,要是来了,非气昏过去不可。可他马上又想,要是新书记来了,他杨百家还能这样明目张胆地朝马蹄子上拍吗?他张着嘴巴正紧张地等着杨百家把新潮搬出来大批一通,可杨百家已经转入了第三个问题。

  “三是感情问题。没有对人民群众的深厚感情做不好信访工作,没有对人民群众深厚感情的人,不配做信访工作。做信访工作必须尊重群众,理解群众,把群众当亲人,这就是最朴素的群众感情。四是核心问题。做信访工作必须扭住解决问题这个核心。群众信访最终是为了解决问题,问题不解决,很难让他们息诉罢访。很多越级上访、非正常上访甚至群体性事件的发生,往往是由于群众反映的问题在有关地方和部门没有得到及时、有效解决造成的。解决群众反映的信访问题,就像我们晚上要起夜,早晚要办的事,为什么偏要拖着憋得睡不着?五是渠道问题。国家为什么要设信访制度?为什么要设信访机构?就是让群众来反映问题。不然的话干脆不要这些制度和机构。群众有问题要反映堵是堵不住的,正常渠道不畅通,必然采取非正常的形式。认识到这一点,各级各部门就要对群众来访坚持文明热情接待,对群众来信认真负责处理,坚决纠正限制和干涉群众正常信访活动的错误做法,确保信访渠道畅通。”

   洪钟听得简直入了迷,连连点头,有时候还下意识地轻轻地拍拍巴掌。而气急败坏的刘强根这个时候才想起他要把杨百家的发言录下来放给新潮听,急忙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此时杨百家已讲到了第六个问题。

  “六是治本问题。做信访工作不能光忙于救火,要从重事后处理向重事前预防转变,从重治标向重治本转变。当领导的不能拍头脑决策,这样后患无穷,制定政策和作出决策前要广泛开展调查研究,认真听取基层和信访部门的意见,确保吃透上情、摸清下情。要注意放在经济社会发展的大背景下研究信访问题发生和发展、预防和解决的规律和办法,不要抓了这一茬出来下一茬,摁下葫芦起来瓢。”

  杨百家的报告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虽然很短,但却像鞭子一样抽在一些领导身上,他们心情很沉重,脸色很难看,掌声很勉强。

  报告会结束的时候,洪钟上台与报告团成员一一握手。而与杨百家握手时倾注了双倍的力量,杨百家感觉有些疼,但同时也感觉到从中渗透出的一股信任的暖流。洪钟晃着杨百家的手笑着说:“你今天差点让这场报告会砸锅,不过你的演讲非常精彩,非常发人深省,你问题看得很准,根子抓得很准。有你在,大新乡的信访工作我就放心了,你一定要发挥好参谋助手作用。”

  杨百家深情地看着陈思齐充满信任的眼光,想想现在的处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洪书记,我只怕会使您失望。”

  洪钟着实有力地拍了拍杨百家的肩膀,“你不要谦虚,你干得很好。尚德原来也是个烂摊子,现在全县没比的。大新的基础比原来的尚德还要好一些,你能改变陈思齐,能改变尚德镇,就一定能改变新潮,改变大新乡。”

  杨百家心想,陈思齐哪是我改变的,是血的教训改变了他,大新乡难道也要来一次血的教训吗?如果每个地方都要来一次血的教训,整个社会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而不来一次血的教训,自己凭什么去改变刚愎自用的新潮?杨百家肚子里像打碎了五味瓶,还想再说什么,可洪钟已经开始与另外的人握手了。

  杨百家走出礼堂的时候参加会议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而陈思齐还在门口等他。见杨百家出来,陈思齐上去握住他的手,“老杨啊,你的报告很精彩。我看了,洪书记很满意。只不过有些地方说的过于直白,怕招来麻烦。”

  杨百家问:“能有什么麻烦?”

  陈思齐说:“好了,不管那么多了。你是怎么来的?坐我的车回去吧?”

  杨百家心里一直惦记陈萍,他急于赶到医院去,但这是家丑,不能告诉陈思齐,于是说:“不用了,我坐我老婆的车来的,还是坐她的车回去吧。”

  陈思齐笑着说:“老杨你行了,副乡级没白干,都配专职司机了。”

  杨百家忙解释说:“只是个便车!她来城里要账。现在应该要的差不多了,我还是搭她的车回去——挣两个钱不容易,别在路上出差子。”

  陈思齐说:“那好吧,你当好保镖,我先走了——有时间常回家看看。”陈思齐扭头刚要走,看到刘强根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听他们说话。陈思齐一看这人认识,就是逮着青岛啤酒猛灌的那个。“你也来了?坐我的车一块走呗?”

  刘强根笑嘻嘻地说:“谢谢陈书记,我还有别的事。”

  陈思齐的汽车已等在门前,陈思齐上了车,杨百家和刘强根向他招手告别。

  陈思齐走后,刘强根冲着杨百家一个劲地笑。杨百家不知道他笑什么,抢先一步说:“今天差点出大事。”

  刘强根仍旧笑:“没什么大事,就是让书记、县长多等两分钟,没啥大不了的一一反正你总喜欢搞惊人之举。”

  “不是这事。你和我一块到医院去一趟吧,到那里你就知道事有多大了。”

  “多大的事我也没必要知道,管大事的有胡总书记呢。我还有我的小事,先走了。拜拜。”刘强根冲杨百家又笑了两笑摆手走了。

  杨百家只摇头,打了辆出租车直奔县人民医院。

  刘强根急于赶到大新乡把刚才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向新潮报告,他没去汽车站坐车,而是在半路拦了一辆长途客车。司机嫌他路途短不愿拉,刘强根回家心切,多掏了5块钱才勉强坐上车,司机还嘟嘟囔囔觉得吃了多少亏。刘强根到乡里的时候已是午饭后,新潮办公室门锁着,问了白天明才知道他谈项目还没有回来。刘强根就执着地站在门外等,尽管饥肠辘辘,却不敢离开半步,生怕新潮来后杨百家汇报抢在前头。为打发时间,刘强根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名言录看。还没翻两页,新潮的车突然停在面前。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太阳,感到这个时间新书记来的有点反常,按道理应该正是和外商觥筹交错的时候。再看新潮果然一张长脸拉着,毫无表情,刘强根断定,项目定是谈得不太顺利,连饭没吃就回来了。他非常了解新潮,项目谈妥,肯定是大请一场,吃尽山珍海味在所不惜,如果人家不给面子,不接受邀请,新潮从来不舍得在外面吃一顿饭,哪怕是简单地喝碗清汤面。

  刘强根不作声响,给新潮泡了一碗方便面——方便面在新潮办公室随时都有,一年多来,新潮就指望这东西过日子呢——递到面前。刘强根的这碗方便面尤如一场及时雨,不仅面好,关键是心热,让新潮有点感激,主动给刘强根问话,“等一会子了吧?”

  刘强根笑着说:“没等多少时间,刚到。没别的事,主要是想给您汇报一下上午报告会的事。”刘强根怕新潮没心思听,追加了一句提醒式的话,“您不是说,开会回来要把情况给您说说吗?”刘强根见新潮对他的话没置可否,就继续试探着说:“今天这个报告会我们乡差点没丢大人。”此话立即起到了以石击水的效应,新潮忙问:“怎么回事?”

  “报告会开始了,杨百家却见不着人影了,手机也不开,报告团恨不得掘地三尺找他,都翻天了。气得洪书记在主席台上跺脚又骂娘,还说要问问您到底怎么回事。”

  新潮急着问:“到底怎么回事?”

  “谁知道怎么回事。最后,会都快结束了他才来了。本来报告团不让他讲了,洪书记说看在您的面子上,勉强让他讲了。”

  新潮好容易松了口气,“这个杨百家,净添乱子,简直不知道哪头大哪头小!”

  “可讲了还不如不讲,”刘强根把新潮心头刚落地的一块石头又给抱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被调得发愣的新潮说,“您不知道在台上他都胡说些什么?”

  “不有稿子吗?稿子我给他改了四五遍——他不会又改回去了吧?也忒大胆了!”

  “他根本就没念稿子,脱稿讲的!人家那几个发言的,都讲书记多么重视信访工作,把粉都涂在书记脸上了。可杨百家把粉都抹在了自己腚上。”新潮皱了皱眉头,显然对刘强根把脸和腚搅在一起有点反胃。刘强根对他这种反胃并无觉察,继续眉飞色舞,“他不光不介绍咱乡的经验,反倒批评起领导来,把整个会快搞成批斗会了。说什么信访工作做不好,关键是一把手没当好,还说什么,抓好信访工作不能光靠信访干部。他讲的时候,我看洪书记脸青一块紫一块。您多亏没去,去了脸往哪搁?最后洪书记上台握手的时候,很批了他一阵子——我觉得洪书记生他的气倒没啥,关键怕生您的气,我怕他误认为是您指使他这么办的。”

  新潮气得紧攥拳头,嘴里直吹气。“这个新潮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大场合的发言还敢随意发挥,他以为他是演讲家!”

  “他发言的时候还表扬尚德镇的陈思齐多么重视信访工作,说尚德镇的信访工作是最好的。我看这纯粹是屁话,人家广告都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尚德镇的信访工作怎么就成最好了?他有资格下这个结论吗?他以为他是县委书记!”

  “他还说什么了?” 新潮从抽屉里摸出一只烟,在桌子上弹了弹。刘强根见状立即从口袋里掏出火机,把烟给新潮点着,但却一时找不到烟灰缸。新潮平时不抽烟,只有在盛怒的时候才会抽烟,所以平时没谁考虑他吸烟配套工具问题,也很少有人给他准备,可他自己抽屉里永远都搁着一盒随时准备表达愤怒的烟。

  刘强根总算找到了个可以权作烟灰缸的东西,小心地放在新潮面前。“还说了很多,我都记不清了。”说到这里刘强根想起新潮曾让他录音的事,明知音没有录好,怕新潮提及,赶快岔开话题,“走的时候我还看到陈思齐在门口等他,让他坐车回去。他说他坐老婆的车来的,一会和老婆一块回。陈思齐走了之后,杨百家又让我和他一块到县医院去,说差点出大事,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啥药,就没跟他去。”刘强根看了看新潮,见新潮正在沉思,“新书记,您说他该不会与陈思齐合伙对付您吧?”

  新潮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刘强根诡秘地一笑,“您想想,您和陈思齐都是县领导班子人选,这次陈思齐放着自己镇上的信访员不推荐,却莫名其妙地推荐杨百家当优秀,杨百家作报告时又对陈思齐大吹大擂,这是典型的软广告,您不认为这里面有啥文章?”看了看名言录,“他们不会是明修钱(栈)道,暗渡陈仓吧?”

  经刘强根这么一点拨,新潮仿佛明白了什么,但没有说话。刘强根看了一眼新潮,发现他对这个话题并无多少兴趣,于是说:“我虽然没选上优秀,可我也写了一份发言稿,我觉得比他的强得多,您没事的时候给我指点指点,也算是一份思想汇报。”刘强根说着,把发言稿拿出来,双手轻轻地放在了新潮面前。

  新潮没有理会刘强根,而是拨电话。

  陈萍已经脱离了危险,大夫说中毒并不严重,留院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陈萍是大新乡大观村村民,两年前,陈萍的女儿在大新乡驻地大新村打工,和另外几个女孩一起租住村民金满屋的房子,后来因房租问题与金满屋发生口角,金满屋辱骂她在房子里养男人,要把她赶出去,女孩一气之下在租住的房间里自杀身亡。事情发生后,陈萍向金满屋索取赔偿,金满屋声称事不关己,一分钱不给,陈萍坚持停尸出租房。最后大新村和大观村两村村委会领导出面协调,两家私了,并立了协议,金满屋补偿陈萍5万元。当陈萍将女儿的尸体处理完后,金满屋一抹屁股不认帐了。陈萍将金满屋告上法庭,官司赢了,但金满屋拒不拿钱,陈萍申请强制执行。法院查遍了金满屋的所有存款帐户,才发现他这名字实在名不符实,只查到了十八块五毛钱,陈萍要执行金满屋居住的房子,法院以无房产证、无法证明是金满屋的房子为由拒不执行。陈萍死了女儿,又拿不到钱,觉得冤枉,到处上访。她到乡法庭找过无数次,也找过新潮,起初都让她耐心等待,后来干脆没人管了,并告诉她没法办,爱到哪告到哪告。前不久,陈萍查出乳腺瘤,没钱治病,感到生活没了希望,想到了服毒自杀。药服了一半,觉得不能这样白死,要让县委书记知道知道她的冤屈,于是就到县委大门找县委书记告状,恰被杨百家发现。

  杨百家正开导着陈萍,新潮来了电话,声音非常气愤,“你在哪里,赶快给我回来!”杨百家刚要答话,电话早已挂断,犹豫了片刻,将电话拨了回去,连拨两遍无人接听,第三遍干脆关机。杨百家懊丧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朱桂英,把她拉到一边轻声说:“刚才新书记来电话,很不高兴,不知道又出了啥事,我得马上回去。今天她还出不了院,家里又没人,你能不能陪一晚上?”

  朱桂英回头看了一眼陈萍,说:“我看她啥事没有,能吃能喝的,还用陪吗?钱都给她交上了,明天自己回去就是了。”

  “事是没事了,关键我怕她再想不开,再弄上一包药吃了就麻烦了。”

  “想死看也看不住!今天我陪她,明天谁陪她?不能天天陪着吧?”

  “你再跟她好好拉拉,想死都是一时想不开,想开了就不想死了。不行把你那年下岗的时候想死的事跟她说说,告诉她你是怎么挺过来的。”朱桂英想再推脱,杨百家说:“就这样吧,你不是老羡慕老牛家的项链吗?这件事完了,我给你买条比她的粗一半的挂脖子上——对了,我办公室里还有块电池,把你的手机给你,给翠儿打个电话。”说完,杨百家把手机卡取下,把手机还给朱桂英,快速离开病房。 第十一章 停职反省  杨百家从新潮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农村人家正吃晚饭,可他却没有一点吃饭的胃口。小北风嗖嗖地刮着,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厚厚的积云就像一块无边的黑色幕布笼罩头顶,压抑人的呼吸。上午报告会上洪钟书记与他握手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耳边又洪亮地响起洪钟书记的话:“有你在,大新乡的信访工作我就放心了”,“你能改变陈思齐,能改变尚德镇,就一定能改变新潮,改变大新乡。”可现实又怎样呢?自己已经被新潮停职了!新潮给他停职的理由很简单:目无纪律,报告会迟到严重败坏了大新乡党员干部的形象,影响了大新乡党委、政府的形象,根据上级精神,进行停职检查。杨百家不知道真实原因是否就像新潮所讲的那样冠冕堂皇,他仰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试图将这乌云吹去,最终枉费心机。

  停职归停职,杨百家还要去干他认为该干的事。他骑着那台木兰摩托,准备到大新村金满屋家,把陈萍的情况跟他好好地说一说,看能不能先凑一部分钱让陈萍治病。他先是到大新村支部书记家,从那里他得知金满屋并不是没钱,正如他的名字,他家有的是钱,就是不给。同时知道这个人非常霸道,不拉人理。杨百家希望支书一块到金满屋家做工作,支书一脸恐惧,说指指门已经有很大风险了。无奈杨百家一人来到金满屋家,院墙高耸,门头宽大,格外讲究,仅此就能看得出是有钱人家。大门关着,杨百家敲了半天不见有人,只换来院子里一阵又一阵低沉的狗吠。

  杨百家找金满屋无果,只好骑车回家。发现自家的农用三轮车在门口停着,非常纳闷。“朱桂英这老东西是不是自已跑回来了?”此时,朱桂英正从家里出来要把三轮车弄到院子里去,杨百家带着责备的语气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我的家不允许我回来吗?你有小的了?看你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准是又挨新书记骂了。”

  杨百家无心和她争辩,说了句“你回来了我去”掉转车头就走。

  “你去哪里?还不吃你的饭去,都凉了——小翠,给有功的温饭。”

  “你就知道吃吃吃,能干什么事!”杨百家没有好气地说。

  就在这时,杨小翠扶着陈萍走了出来,杨百家傻愣愣地呆在那里。

  朱桂英看着杨百家犯愣的样子,说:“走啊,你怎么不走了?”

  杨百家不好意思地对陈萍说:“你怎么回来了?”

  “反正没事了,再住一夜也是那样,不光花钱,还得麻烦大姐陪我一夜。我要出院回家,大姐死活不同意,非把我接你们家来不行,你们一家都是好人,给你们添麻烦了。”

  杨百家脸上的冷冰融化了,说:“不麻烦,不麻烦。外面冷,快进屋吧。”

  朱桂英挖苦道:“你看了吧,就这种驴脾气!今天要是我一个人跑来了,他饭准不吃,非骑车到医院去不行。”

  杨小翠解围道:“这就是我爸爸的可爱之处。”

  杨百家被停职令杨小翠十分费解,一个连黑白都不分的人怎么还能当书记?她决心亲自去会一会这位新书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朱桂英坚决阻止女儿万不可鲁莽行事,她父亲的官运就掌握在新潮手里,她这一去肯定凶多吉少。杨小翠只怨朱桂英懦弱,但不知道她懦弱的现象下掩藏着大智慧。她懂得胳膊和大腿拧受伤的总是胳膊而不是大腿,要不受伤,只能是胳膊培养成大腿。她早想好了让胳膊变大腿的办法。她要把女儿嫁给新潮,这样一来,不仅女儿的终身大事有了寄托,而且杨百家在仕途上还在再上一层楼的空间,自己的事业也能仰仗着女婿再辉煌一把,到那时对门的老牛再牛也只能有羡慕的份。这只是朱桂英自己心里的小九九,并没跟任何人说。

  朱桂英俨然像个政治家一样郑重地告诉杨百家,“让你停职你别吵也别闹,你肯定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这段时间你就在家帮我养养猪,没事的时候好好地反省反省,早晚会再爬起来的。人家邓小平还三起三落,你才几起几落?你不是常教育孩子玉不琢不成器吗,你这老磨喀嚓的也得琢吧琢吧。我和小翠去卖猪,你就在家老么实地给我喂几天猪,哪里也别去。”

  “我哪会喂猪?”

  “这不会那不会,你会吃吗?跟上访人拉呱你咋那么会?谁天生会喂猪,我教给你。按这个方子配就行。”朱桂英拿出一个小册子给杨百家。

  “我一停职,你对我的态度立马就变,也变得太快了吧!还整天盼我当先进,当先进,这像对一个先进的态度吗?”

  “别人那边给你停职,我这边给你安排上岗,这态度不行还要啥态度?说停职就停职,你这先进当的也忒窝囊了吧。这样吧,我现在需要招工,写了个招工启示,你到外面贴贴,拐回来正好给猪喂食。”

  说着把一摞“招工启示”放到杨百家面前。杨百家拿起一张:因公司扩大规模,急需招专业技术人才两名,男,一米八以上,30岁以下,营养学专业,研究生以上学历,硕士以上学位,限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毕业。联系人杨小翠经理。杨百家看得有些懵,问:“你是在招工还是招婿?”

  朱桂英说:“你就别问那么多,让你把它贴了你把它贴了就是了。在你们乡党委周围重点贴。”

  “还什么研究生以上学历,限北大、清华,你这不是故弄悬虚吗?”

  “我就是要故弄悬虚!要让人家知道知道我公司做大了,老公下岗都不怕,我还想吸收新书记入股呢,怎么着?”

  “你要真急需帮手,我看不如把陈萍招来,省得她一个人在家想三想四,再有个三长两短。大夫说了,她精神受刺激太大,说不准啥时候还犯。在这里她还能挣点钱,把手术做了。”

  “她做手术的事不用你管,我已经和她商量好了。招她进来不行,你不看吗?我招的是男的,不要女的。”

  “女的怕什么,我看她挺能干的,帮你喂个猪没问题。”

  “喂猪没问题,我怕其他有问题。我才不会傻到引狼入室的地步——你干脆死了这条心。”

  “你又想哪里去了!我发现最近你净歪歪心眼儿。”

  “你当官了,我不能像从前那样一个心眼儿不长了。牛巧给我说,要我多长几个心眼,男人当了官,有了权,肠子就花,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惦记着人家家里。”

  “好了,别说那么多无聊的废话了。你看这样行不,陈萍的对象不是在外面打工吗,一个月挣不几个钱,不行让他来咱家帮工。”

  “你先把广告贴出去再说。是我公司招工,你虽然官大,但在公司里没有职务,中央提倡政企分开,你没资格参与公司的事务。”

  朱桂英、杨小翠带了几头猪赶集去了。杨百家带着那摞厚厚的招工广告骑着他的小木兰往大新乡赶。路过一个垃圾站时,他从车筐里拿出那摞广告看了看,随后扔进垃圾堆。杨百家在来访接待室附近逗留了一会,骑车直奔金满屋家。

  金满屋家的大门半掩着,杨百家在门口先是敲了敲门,然后喊了一声“有人吗?”随后听到一阵低沉的狗叫,接着听到人的回应:“谁啊?”这声音很冲,让杨百家立即想起村支书的话,也马上意识到即将面临的挑战将是超乎想象的严峻。

  “是金满屋家吗?”

  一个彪形大汉走了出来,有50岁光景,一脸横肉。院子里两条大狼狗也狗仗人势地挣着链子朝杨百家狂吠。彪形大汉将杨百家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耐烦地问:“你是谁?”

  杨百家客气地说:“我是乡信访办的。”

  “信访办的到我这里来干啥?我又没上访。”说着就要关门。

  “有个事想向你了解一下,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找我了解什么事?我又没偷没抢。”

   “能不能到屋里谈谈?”

  “到屋里谈什么,在外面还怕人听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杨百家犹豫了一下,本想说请他到办公室去一趟,看当前的架势估计没什么可能性,于是说:“想了解一下你租房子的事。”

  一听租房的事,金满屋火气迸发,“租房碍你什么事?”

  “不是碍不碍我什么事。陈萍得了病,没钱治,你看能不能先拿一部分钱解解她的燃眉之急。”

  “她爱得什么病得什么病,死了算她命短,与我没任何关系!你找我干什么?她有病你也有病啊?”金满屋说着将杨百家推出大门,随后上锁。

  从金满屋家出来,杨百家并没有气馁,他决定到大新村支书那里进一步了解情况。同时想利用停职这段时间,对几个重点村的支部书记走访一遍,彻底摸一摸大新乡到底有多少类似这样的疑难案件。也对各村支部书记进行一次广泛宣传发动,还有各村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社会志愿者等。他这么多年做信访工作的经验是,必须把社会方方面面的力量发动起来,把他们的思想认识提上来,把他们的积极性提上来,才能真正体现出信访工作的群众性来,才能真正把信访工作做好。只要绝大多数村里的事情办好了,整个乡的信访工作就好办了。

  走访完3个村,已是下午4点多,杨百家忽然想起朱桂英安排喂猪的事。这猪可是老朱的命根子,也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如果把猪伺侯不好,朱桂英回家肯定要发火,想到这里便骑车往家赶。

  杨百家仔细看了朱桂英留下的说明书,表面很懂实际上骨子里糊涂,眼看着老朱要回来,没有深入研究的余地,便急着给猪兑料加食。从没问过家务事的杨百家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者不知道土豆还需人种、馒头还需锅蒸一样,面对喂猪饲料不知如何下手,用冷水搅拌搅拌就当大餐给猪们上去。饿急眼的猪们也来不急品味热冷,个个狼吞虎咽没品出个滋味就吃得肚儿滚圆。可等朱桂英进家时,个个拉稀跑肚,靠在墙根瑟瑟发抖。

  就在杨百家继续在家里接受养猪技术再培训的时候,刘强根手拿省信访局关于做好全国“两会”期间信访工作的紧急通知,双眉紧锁,一脸凄苦。看了老半天,从椅子上吃力地站起来,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用力捏了一把,空的——刘强根在食堂当伙夫的时候是不抽烟的,自从到了信访办,有人给递烟了,觉得不抽亏得慌,抽烟的坏习惯也就慢慢养成了。习惯养成了,但从来舍不得花钱买,可在信访员这个岗位上仅靠别人送难免旱涝不保——刘强根将空烟盒狠狠地投向门后的角落,把电报在手里甩了又甩,“娘的,这该咋办?”不要说“两会”期间的信访工作怎么办,就是“两会”是个啥东西也是查了半天资料才勉强弄明白。政协会就政协会,人大会就人大会,各开各的会,偏偏叫什么“两会”,真是吃饱没事在那里瞎琢磨!文人啊文人,文人治国不乱才怪!

  刘强根虽有满肚子的埋怨和苦楚,但这些总不能当饭吃,压在头上的事情还得办,可办又不知如何办。就目前的上访形势,办不好不出大事才怪呢,到那时别说转正、入党,保饭碗都难。权衡完利弊,他想起了杨百家,这可是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啊,只要有他在,好吃的大家一块吃,不好吃的或是吃不了的让他全兜走。想到此,他要立即向新潮力荐杨百家尽快复出。查了查名言录,找到了一大堆让杨百家复出的理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毛主席说,对犯了错误的同志不能一棒子打死,要给他改过的机会等等。这样做的结果杨百家肯定会对自己感恩戴德,新潮也会认为自己大公无私,而自己就用不着承担保卫“两会”的风险,当然也不会获得保卫“两会”的荣誉,而掐指算算,这多少年了,大新乡在“两会”保卫上有过荣誉吗?不出大的漏子就是烧高香了。让杨百家复出可谓一举三得并且无半点副作用,真是妙到了极点。想到这里,刘强根紧皱的眉头松开了,凄苦的脸上露出些许灿烂。他锁了办公室的门,迈着自信而幸福的步伐向乡党委大院走去。

  从接到省里的通知起,新潮也在犯琢磨,他知道做好“两会”期间的信访工作是政治任务,平时出点差错没大问题,而在重大敏感期出个小问题搞不好也会被无限放大,甚至无限上纲上线,大意不得,这是颠扑不破的政治真理。刘强根毫无经验,大新乡能不能越过这个坎?杨百家倒有的是经验,可他刚被停了职,现在如果让他复职自己的面子往哪搁?难道自己停他的职还停错了?难道大新乡少了他杨百家还玩不转了?如果让他上班,这个话由谁先开口提出来?新潮正权衡着面子和政治谁大谁小左右犯难,刘强根就像他的灵魂一样及时地出现了。

  刘强根先把这两天的信访大好形势向新潮重点作了汇报,证明没有他杨百家大新乡的信访工作照样玩得转,然后话锋一转,“新书记,这两天你见到过杨百家吗?”

  “没有。见他干什么?”新潮故意绷起脸道。

  “昨天我看见他了。发现他一夜之间变老了,满脸黢黑,目光呆滞,给他说话半天没反应,我回家查了查医学书,症状与书上讲的抑郁型精神病正好吻合起来。我怕再这样呆下去,说不定他真要犯病了,他好歹也是一个所谓的人才,不能这样瞎了,再说,这样瞎了,也对不起他老婆孩子,对上级也不好交代。您看是不是现在就让他回来上班,也算组织上救他一命?”

  “上班?他说的?”

  “没,没有,我觉得他怪可怜的。”

  “噢,行啊你,蛮富有同情心的。他是因为犯了错误被停职的,你想让他上班就上班了?这么简单?就是上班也得有个理由吧。”

  “犯了错误也不能一棍子打死。让他停职也不是永远停下去,总得有上班的时候吧。停上两天让他偿偿滋味不好受就行了,大人不计小人过,您一个堂堂的书记跟他犯不着。再说了,他上次私下里见的两个老户腚上还有一摊屎,得让他出来把屁股给擦干净——新书记,‘两会’快到了。”刘强根作适当提醒。

  新潮笑了笑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行让他上班?别人不会说什么吧?”

  “能说什么?要说也是说您大仁大德,肚里能撑船,甚至能开航空母舰,还能说什么!我在这里替杨百家谢谢您了,跟您这样的领导干心里为啥踏实,就踏实在这里。士为知己者死,跟您干我死都无悔。”

  “好了,别没边没沿了。你看看什么时候通知他来上班吧。”

  “我是给他打电话,还是到他家里说清楚?”

  “随你便吧。”

  “那好,新书记,我还是到他家里说吧,不然的话您对他的大恩大德在电话里说不透。”

  新潮摇头笑望刘强根走出办公室。 第十二章 调虎离山   乡党委会议室里坐了一些大新乡的头头脑脑。新潮召开七站八所负责人会议,就全国“两会”期间的安保工作进行部署。会场气氛非常严肃,虽然这是新潮开会的特点,但今天严肃得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会议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新潮仍旧反复强调这项工作的重要性,此时他已经没有多少新鲜话可说,只有一个劲地以炒瓜子似的重复来体现问题的重要性。其实这件事的重要性并不在于新潮讲了多少,重复了几遍,他舍得拿出一个多小时来讲这个问题已经足以说明问题有多重要了。

  新潮端起他那烫着名字的细瓷杯喝了一大口水,润了润已发痒又发烫的喉咙继续说:“今年的‘两会’非常重要,请大家务必高度重视,就是不吃不喝、抽筋扒皮也要把人给我看住,决不能让他们进京滋事,要把保卫中南海、保卫国务院、保卫党中央作为中心任务来抓,作为压倒一切的大事来抓。我们说要讲政治、讲大局,什么是政治和大局?这就是政治和大局!这是对我们执政能力的考验,也是对我们处理复杂问题、驾驭复杂局势能力的考验。很多干部特别是抓稳定工作的干部都抱怨我平时光抓经济,其实不然,你们不知道一到敏感时期我神经绷得比谁都紧,也是睡不着觉啊,躺在床上做梦都在数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啊。晚上10点以后听到电话响就紧张——晚上10点后没事你们千万不要给我打电话——可再紧张也不能光抓信访不抓经济吧。希望同志们都加把劲,你们多费费心,让我能有更多的精力把经济搞上去,只要经济上去了,就有了说话权,一切都好说,经济上不去,就连开会就得靠厕所门坐,能有什么地位!”

  讲到这里,新潮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不显山不露水的杨百家,“老杨,这次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停你几天职看来你也没闲着,还写了几十页的调查报告。我都看了,写得不错,问题找得很准,不过有些观点值得商量,有机会我们再认真研究。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上访人看死盯牢,不要让他们去了北京。我们要保卫党中央,拿什么保卫?就拿这个,不能让一人进京滋事。特别是你惹的那两个上访老户,必须看好,去了北京我就拿你试问——你惹的事我不能替你擦屁股。”

  领了这样的军令状,杨百家心里沉重,刘强根心里也不好受。刘强根出主意要把周青藤送进精神病医院,确保万无一失。杨百家坚决反对,说这样做不仅违法,而且是在刀尖上跳舞。刘强根看了看他的小本本反问一句:“你看着人家就不违法了?让别人看着你行吗?刑法上那叫监视居住!”杨百家无话可说,除了看着他没有其他任何办法。每天天不亮他就到周青藤家附近去上班,天很晚才敢回去,像个巡逻的士兵,或者更确切地说像个人间幽灵在周青藤家附近来回转悠。每看到周青藤从家里出来,他的血压就直往上升,两只眼像猫头鹰一样紧盯着眼前的猎物生怕从视野中逃脱。孙权贵早识破了杨百家,表现出与杨百家高度合作,不仅承诺自己不去北京,还保证帮他一起监视周青藤。孙权贵每天四五遍地从杨百家身边经过,每次都笑眯眯地向他频频点头,有时候还有意提醒似地叮嘱一句,她还在吧?杨百家对这样的问话总是以沉默应对,因为他心里清楚,这里面有太多的讽刺和玩弄。

  背地里,孙权贵与周青藤联合起来对付杨百家,不时用电话对周青藤遥控指挥,一会儿让她出门串串东家,一会儿出门串串西家,把个杨百家晃得不知道抓东还是抓西。周青藤刚从邻居家回来,杨百家累得还在门外低头喘着粗气,突然孙权贵发来了短信,说周青藤可能要有行动了,让他高度注意。杨百家抬头看时,周青藤已经骑车离开了家门。杨百家赶快跑到停放木兰摩托的地方,骑上摩托就追。眼看追上了,周青藤却突然掉转车头,杨百家扑了个空向前冲出很远。待他好容易驾着车子拐过弯来,周青藤却又将车子调头往前猛骑,杨百家只好刹车调头。而周青藤却没有去车站,也没有到县城,而是来到集市上,在肉摊前转了两遭,割了半斤猪肉又买了两把青菜和几个苹果接着得意洋洋地回了家。杨百家也装模作样地跟着她回了家。

  周青藤刚到家,把苹果洗好放在儿子周欣床前。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周青藤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孙权贵打来的,她没有立即去接,而是看了一眼周欣,跑到另外一个房间里把电话拿起。电话那头传来孙权贵的声音:“宝贝,准备得怎么样了?”周青藤又下意识地向外看了一眼,“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嘿嘿,先让我亲一下,再说下一步。”周青藤将话筒紧压耳朵生怕儿子听到,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先说。”“不让亲就不说。”“好好,快说吧,别罗嗦了。”“好是什么意思?是让亲还是不让亲?”“让。”“让什么,你没有说那个字。”“还非得说出来吗?让就行了,别那么多事了。”“不行,你不说那个字我就不说下步怎么办。”“亲吧。”话筒那边传来吧吧两声,“亲爱的,你还得上北京,不去北京啥事办不成。不要光听那个姓杨的跟你瞎掰,我看他是个光说不练的主儿。听说那个人还是个老色鬼,你千万别让他沾了便宜!”“姓杨的在外面盯得那么紧,我怎么走得了?”“听我的没有走不了的。你抓紧收拾收拾,这一次去北京不弄点事出来就别回来。孩子的事你不用操心,生活我来管。再亲一下吧。”孙权贵这次没有经过批准就对着话筒使劲吧哒了几家伙,过够了嘴瘾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电话。

  到了周青藤住处,杨百家继续像原来一样在远离大门处紧盯死守。天阴得很透,不时有零星的雪花飘下,轻微的北风嗖嗖地刮个不停,杨百家不住地跺着脚,来回揉搓着冻得发红耳朵,两只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周青藤家那扇又黑又重的大门。就在这时,他手机又响了,是孙权贵打来的。杨百家下意识地感觉到情况不妙,接起电话,里面传来孙权贵急促的说话声:“杨乡长,不好了,我得到消息,周青藤去火车站了,要去北京。”

  杨百家十分惊奇地说:“不可能,我一直盯着,根本就没见她出门,怎么会去车站了?”

  “消息绝对可靠!我有一个伙计刚给我打的报告,说在车站亲眼看到了她。”

  “我一直盯着,她还长了翅膀了?”

  “哎呀,杨乡长,都是我的错,你看我这猪脑子,忘了告诉你了,她家还有一个后门哩,肯定是从后门蹿的。你别急,到北京的火车还早着呢,我陪着你把她截回来,我知道她喜欢在哪个地方等车。”

  “那我去接你,你在家等着。”

  “好,我在家门口等你。”

  杨百家扣了电话,早已跑到了木兰摩托车前,猛地一踩油门,摩托车驶出老远。

  孙权贵已乖乖地等在大门口,杨百家放慢车速,冲孙权贵喊了一嗓子“快上车”,孙权贵抓着后车尾巴跟着摩托车助跑了老远才像唐老鸭一样笨拙地爬上了摩托车后座。

  杨百家载着肥头大耳的孙权贵一路颠簸地往火车站赶。承载这样两人的小小木兰有点力不从心,洒下一路刺耳的怨声和浓浓的黑烟,所过之处行人捂着鼻子骂着祖宗八辈。

  就在杨百家被骂的当头,周青藤神出鬼没地在她家大门口出现了,手里提着个破包,快速来到村西头,朝一辆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招了一下手,随即上了车。

  杨百家使出全身的解数蹬着摩托车,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给摩托车以力量。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头对孙权贵说:“你再给周青藤打个电话,想办法稳住她,不要让她上了车。”

  孙权贵坐在车后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车尾巴生怕掉下来,一只手吃力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朝杨百家诡秘地笑了一下说:“我这就打。”反复拨了几次,说:“杨乡长,老占线,会不会是在跟北京的上访老户联系吃住的地方?”

  “没关机吧?没关机继续打。”

  “哎,通了,通了。老周啊,你在哪里?——在车站?在车站干什么?——上北京?你又去北京干什么?杨乡长不是给你说得好好的吗,你所有的事他都包了,你怎么还去北京?叫我怎么给杨乡长交代?以后咋再好意思见人家?——什么?你要说他靠不住那哪里还有靠得住的人?你不要谁都不相信,杨乡长可是个大好人。你还没上车吧?——没上车就好,你等着啊,我马上就到了,给你送件东西。——我怎么知道你来车站的?哎呀,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你什么事能瞒过我?——对,就我自己,没别人,你放心。我马上就到,千万别走。”通了半天话,杨百家一字一句地听着,可他眼睛光往前看路,哪里知道孙权贵一直在后面装样子,压根就没拨电话。孙权贵合上电话盖子,“杨乡长,她还没上车,就在进站口等。咱还得抓紧点,火车一会就来了,这家伙从来说话不算话,说在那里等着,不定哪根神经一动就又跑了。”

  杨百家更加卖力地蹬着车子,“孙权贵,你行啊,还真有一套!”

  孙权贵冲杨百家吐了一下舌头,“要没一套吃谁家的!”

  他们二人来到火车站进站口,张望了半天,除看到匆匆的行人,并没发现有人驻留。杨百家担忧地问:“人哪?”

  孙权贵没有回答而是掏出手机再次装模作样地打了起来,“你在哪呢?——什么?上车了?你怎么上车了呢?不是说好在站进口等着吗?——好了好了,我没时间跟你罗嗦,你爱咋就咋吧,你的事我不管了。”孙权贵气呼呼地合了手机,“这老娘们真不是个东西,没法合作!就这一会功夫上车了——我就知道她说话不算话。”

  杨百家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去北京的火车还没到发的时间啊。”

  孙权贵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她坐的是去天津西的!真后悔刚才不该给她打那个电话,打草惊蛇了。她怕有人堵她,先到天津再倒车,这人狡猾得很——也是被堵怕了,连我都不相信了。杨乡长,你看咋办?”杨百家没有说话,看了看车站大厅电子幕布上的列车时刻表,倒吸了一口凉气,拿出手机给新潮打电话。

  电话里传来非常气愤的声音,“上北京了?你是怎么看的,你说你还能干点啥!你赶快进京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把她给我弄回来,千万不能让她到国家信访局去,更不能到天安门。这个上访户可是你包的案,出了事,你这个乡长助理就别当了!”电话里的声音很凶,杨百家尽管用力捂着手机,尽可能不让孙权贵听着,但他确信孙权贵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孙权贵正咧着嘴笑,杨百家忽然感到自己就站在X光机下,被别人透视得一无遮拦。

  周青藤坐在去县城的汽车上两眼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她的目标是北京而不是县城,她要到县城倒车。她早已藐视了这个城市,藐视了这里的官员,藐视了这里的一切!她的希望在北京,她的寄托在北京,她所向往的一切都在北京,她要找总书记说话,她要找党中央评理,她坚信现在仍然是共产党员的天下,共产党员的天下就一定有讲理的地方,北京一定会还给她一切的一切。但她没有想,如果所有的问题都交给北京,北京能受得了吗? 第十三章 千里追踪  杨百家到达北京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多。十多年没来,他已经完全无法认出眼前的北京了。下来火车到处是灯火辉煌,他根本分辨不出东西南北,纵横交错的铁轨让他眼花缭乱,他不知道如何走出车站,只是跟着人流亦步亦趋往前走。出了检票口走出地下通道,他左右张望了半天,又抬头看了看辽阔的天空,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北京什么时候变大了?在这样一个偌大的城市寻找一个渺小的人与大海捞针有什么两样?

  杨百家冷静地思考了一下,决定先到天安门广场碰碰运气,如果运气好,说不准能在那里碰到周青藤。这几年,很多上访户进京上访,不是到国家信访局,也不是到其他中央国家机关,而是到天安门、中南海,甚至到中央首长驻地,有的还专门到外国大使馆把自己的事说给洋人听,认为这样容易引起关注,容易推动问题解决。由于到这些地方上访的队伍不断壮大,对北京的信访秩序构成了很大破坏,中央下了大力气治理,可问题远远比想像的复杂,一时难以根除。周青藤会不会也加入了这个队伍?杨百家上了开往天安门的公共汽车,看着繁忙而有序的夜北京,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夜幕下的天安门广场庄严肃穆,置身此间杨百家没有一点心思去欣赏美景,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聚精会神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杨百家高度紧张的时候,忽然前方一阵骚乱,人群像潮水般涌了过去。杨百家心里咯噔一下子,是不是周青藤闯了大祸?他朝人群方向飞也似地跑去,到眼前才弄明白原来是一名游客突发心脏病倒在地上,值勤的武警正全力抢救。杨百家的心像一根被突然猛烈地拉到极限的松紧带又猛烈地弹了回来,事情尽管没有像他所担心的那样发生,但一种莫名的失落油然而生。此后,他像排雷兵一样在天安门广场转了个遍而一无所获,感到有些疲倦,也感到有些寒冷,他知道这样一遍遍地找下去只能空耗时间,天已不早,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再说。

  杨百家问了几家宾馆价格,每每都让他不自主地皱起眉头,尽管都有打折的优惠,折扣后的价格他还是无法接受。宾馆服务员见他那身打扮,又是那样一幅神情,也无一人有挽留他的诚意——这种人身上榨不出多少油水,不住也罢,不必强留。杨百家转了很久好容易在一家招待所地下室找到了合适价格的床位,待喜出望外地住进去才感到饥肠轱辘,忽然记起从上火车到现在已经有八九个小时没进粒米。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电炉、一个小铁锅和一包面条、两块咸菜,插上电煮面条。可还没等面条煮熟,忽听有人敲门,杨百家刚一开门,像打进一颗炮弹一样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矮胖小伙子,高喊:“谁让你用电炉子?罚款50块!”

  杨百家见这人右胳膊上带着红袖章,那是权力的象征,知道是管事的,轻易惹不得,强陪上一张笑脸道:“不好意思,不知道店里不让用电炉子,不用了还不行吗?”

  “不行。”小伙子义正辞严地说。接着就要查证件,杨百家给他拿身份证看了还不算完,还要管一管他是干什么的。杨百家告诉他是乡镇上的干部,那小伙子先是发愣,再就是不信,说乡镇干部都威风八面、肥头大耳他长得跟个大烟鬼似的,怎么也冒充不过去。杨百家又告诉他自己是乡镇上的信访干部,那小伙子哈哈大笑,讥讽说信访干部整天不干好事,就知道打压老百姓,长成个上海瘪三活该!

  经过好说歹说红袖章发现杨百家真不像个坏人总算放他一马。放归放,面条是不准再煮了,杨百家肚子越发饿得厉害,决定出去买包方便面。刚一出门,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晃了一下迅速闪进一个拐角,杨百家心里一振,难道是她?不容多想,撒腿就朝拐角追去。果然是周青藤!她正关门进屋,杨百家一个箭步冲去,在她关门之前狼狈地闯入室内。

  周青藤被吓了一跳,定下神来发现是杨百家,脸上的惊讶立时化作怒气,“你来干什么,臭流氓,给我滚出去!”周青藤推搡着杨百家,杨百家左右躲闪。

  “大妹子,你别生气,听我慢慢说。”

  “谁有闲心听你放屁,你凭什么跟踪我?给我滚出去!”

  无论周青藤出语如何不逊杨百家还是一张笑脸好言相劝,“大妹子,你消消气,你消消气。”

  “再不滚出去我叫警察了!”周青藤说着就大喊抓流氓,吓得杨百家回头就跑,一不小心被门坎绊了一脚,重重地脸朝下摔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周青藤愣愣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杨百家心里有些发毛,怯生生地上前拉了拉杨百家,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你没事吧?这与我没任何关系,俺家还有个残疾孩子,我可没推你,是你自己绊倒的,俺孩子不能没人照顾。”

  杨百家吃力地翻过身,满脸是血。看到血,儿子遭遇车祸的现场再一次浮现在周青藤眼前,她一阵眩晕。周青藤搞不清楚杨百家哪里在出血,恐惧、担心和怜悯占据了她整个身心,她已经忘记与杨百家是什么关系,忙扶住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杨百家,“我送你去医院。”

  杨百家朝她摆了摆手,笑了笑,“不用,没大事,只是头皮出点血。刚才一下子被摔蒙了,现在好多了。”

  周青藤见杨百家真的没事,立即换了另外一幅面孔,“你还想讹人啊?没事你走吧!”

  杨百家却毫无走的意思,不仅又进了房间,还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大妹子,明天跟我回去吧,你来北京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吗?你这事不归北京管,最终问题还得回去解决。我知道你很不容易,请你相信我,我一定想办法帮助你解决。”

  周青藤淡淡地一笑,“我知道我这事不归北京管,可下边那些乌龟王八蛋归北京管,他们怕北京当官的,我一来北京,一说要找总书记他们就尿裤子。”

  杨百家也笑了笑,说:“大妹子,不会怕到那个程度吧!”

  “不怕?不怕你老盯着我干什么?我就知道你们最怕来北京上访——你们越怕我越来。”

  “我不是怕你来北京,我是真心实意要帮你解决问题。大妹子,你就听我一句话,跟我回去,我如果不真心帮你解决问题我就不是共产党员。”

  周青藤听听了哈哈大笑,觉得眼前这个大烟鬼还挺把共产党员当回事。“开玩笑,还不是共产党员,是共产党员又怎么样?共产党员还有几个好东西!”

  一句话刺痛了杨百家的心,他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在大新乡党群关系已到了多么危险的程度。杨百家痛苦地看了看周青藤,“我如果不真心帮你解决问题就不是娘养的,行了吗?”

  周青藤看了一眼杨百家还在流血的脸,他执着的眼神里透着无限的诚恳,或许被杨百家的真诚所感动,也或许被他的执着所感化,周青藤思想上有所松动。“你真能帮我解决问题?”

  杨百家见时机已到,忙说:“我如果不真心实意给你解决问题,我三番五次找你干什么?还冒着生命危险,”杨百家伸手摸了摸后背,“上次被你用擀面杖打的到现在还疼呢,大妹子你也忒实在了。”周青藤听了差点笑出声,杨百家继续说,“我知道你现在日子过得很艰难,说实在的,我心里都在替你痛苦,我是凭着一个做人的良知替你办事的,你不要轻易拒绝,你要给我机会。”一句体谅到家的话使周青藤心动了,她凭直觉感到眼前这人是个好人,她不能难为他,她决定听他的。见周青藤很久没有说话,杨百家接着说:“你吃饭了吗?”

  周青藤摇了摇头说:“没有,上访这几年啥时候舍得在外边吃过晚饭。”

  杨百家笑着说:“上访不能当饭吃,上访也得要吃饭。那好吧,正好我也没吃饭,这顿饭我请你。”

  周青藤不好意思地说:“你的头还疼吗?”

  杨百家笑着说:“一听你要回去,头不疼了,背也不疼了,哪里也不疼了。”说着二人走出招待所地下室。

  他们来到一家小饭馆,杨百家知道周青藤没有下馆子吃过饭,有意多点了几个菜,还专门给她要了两瓶桔子汁饮料。本来是一片好意,可满桌子菜却引起了周青藤的警觉,“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此时,孙权贵的话又在她耳旁响起,“不要光听那个姓杨的跟你瞎掰,我看也是个光说不练的主儿。听说那个人是个老色鬼,你千万别让他沾了便宜!”这个饭不能吃,这家伙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周青藤突然间改变了主意,决定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杨百家见周青藤发愣,说:“还愣着干什么,快趁热吃吧。放开吃,这么多菜足够吃的,不够咱再点。”

  周青藤顺着话茬说:“你先吃着,我去趟厕所。”

  杨百家守着一桌子菜等周青藤,可一等二等十多分钟过去了也不见人来。这时一种不祥预兆突袭杨百家的大脑,他慌慌张张地跑到厕所看个究竟。杨百家站在厕所外紧盯着女厕所门,此时恰有一妇女从厕所里出来,看了看他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迅速离开。少倾,杨百家还在专注地盯着女厕所的时候,两名保安走到他面前客气地说:“先生,有人反映你在女厕所前鬼鬼祟祟地盯了很久,麻烦你跟我们来一趟。”

  杨百家被这突出其来的问话搞得摸不着头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对,就是你。”

  “我点的菜。”

  “你点的菜回来再吃。”

  “我在等人。”

  “等人怎么老盯着女厕所?”

  两个保安不容分说将杨百家半推半搡地弄到治安办公室。一直藏在厕所里的周青藤迅速逃了出来,到饭桌上抓了两个烧饼和两瓶果汁匆匆地离开了饭店,回到住处,带了简单的行李,到柜台结了帐,立即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杨百家被保安好一顿盘问后,回到饭桌发现饭菜已被服务员收走,由于没有结账,一名服务员专门留下守株待兔,杨百家过来自投罗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乖乖地交钱走人。从饭店回来,直奔周青藤的房间,敲了半天门也不见里面有动静,最后听服务员说周青藤已经退房!杨百家头嗡的一声要爆炸,也没心思回房间,一个人在凄冷的北京城溜达,渴望还会有奇迹出现。奇迹毕竟是奇迹,如果总能在渴望时出现就不是什么奇迹,一直到天亮杨百家也没有见到周青藤的影儿,却几度被北京巡逻的警察盘问。

  杨百家一夜没睡,天刚亮就在天安门广场巡查了一番,始终没有发现周青藤,最后来到永定河边,国家信访局来访接待中心就设在此处,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群众到这里上访,反映他们小到柴米油盐、大到兴国安邦的问题,他们的事情要让党中央知道,他们的想法要让总书记知晓,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扶匡正义,铲除腐败,保卫党中央。

  杨百家正在来访接待中心附近徘徊,忽然接到孙权贵的电话,说据来自北京消息人士的情报,有几个背着铺盖的人要到国家信访局上访,还说自己提供信息有功,要杨百家回去奖励他。杨百家将信将疑,可不多时只见3个背着行李的人正朝国家信访局接待中心门口走来,杨百家非常敏感地跟上去问话。问了半天才知道并不是什么上访人,原来是从河南来北京打工的,正在寻找公共汽车站牌。杨百家刚说完抱歉离开他们,有一个打工仔恍然大悟,说了句“那人把我们当成上访的了”,三个人窃窃私语了一番,又狂笑了一阵,然后跑上前对杨百家说:“对不起,刚才我们骗你,我们确实是上访的,也不是什么河南人。”

  杨百家说:“你们有什么事,我劝你们回去解决。”

  其中一人道:“我们倒是愿意回去解决,可是在大红门住的地方还有东西要带回去。”

  杨百家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离国家信访局上班时间还早,“这样吧,我们打个车把东西取回来,我把你们送到车站去。”

  三人齐声说好。杨百家招手打了一辆车,三人嬉笑着鱼贯而入。跑了七八公里的路程,来到一片建筑工地,三人下了车,其中一个很礼貌地握着杨百家的手说:“谢谢你把我们送来,我们确实是打工的不是上访的,我们就是河南人,这里是我们的工地,还进去喝口水吗?”

  杨百家一种无法言表的滋味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该如何收拾眼前的残局。看着杨百家满脸不快的样子,其中一个打工的嬉皮笑脸地说:“老同志,这怪不着我们,谁让你们那么怕上访的呢!”

  三个人哈哈大笑着向工地走去,这热闹非凡的工地留给杨百家的是无限沉思,此时的他有苦难言。呆呆地看着三个远去的人,如木桩般矗立在那里,任凭无情的北风吹乱满头的银发。第十四章 百般周旋  杨百家气急败坏地回到国家信访局来访接待中心门口,忽然周青藤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就在同一时间,周青藤也发现了他,她不想再与杨百家进行正面交锋,于是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麻利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试图迅速离开这个地方。杨百家见状立即冲上去,在出租车启动的一刹那拉开后车门坐了上去。周青藤见杨百家上了车,翻脸不认人,坚决赶他下车,杨百家坐在车上就是不下去。

  “大妹子,你不要到处跑了,我们都说得好好的了,怎么又变卦了?”

  周青藤没有好气,“我回不回去关你屁事,你没权利跟着我,你给我下去!”

  两个人僵持不下,出租车司机不耐烦了,没有好气地冲杨百家喊:“有你这样当官的吗?有事不解决,还不让人上访,还让老百姓活吗?共产党的天下都让你们这帮官僚祸腾了,这样下去共产党早晚完蛋。”杨百家看着那司机愤怒的样子,知道跟他说不清楚,任凭他怎么说一句也不反驳。那出租车司机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捏的软柿子,或是感到自己就是救世主,说起来没完没了,“你说老百姓拿着血汗钱养着你们,你们不给老百姓办事,老百姓到中央反映问题你们还堵压拦截,比国民党的政策都狠啊!古时候当官的还讲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这共产党的干部连古代当官的都不如。你给我下去,我今天替这位大嫂主持公道定了。下去。”那司机发了疯,杨百家不想招来更多人的注意,无可奈何的他只好从车上灰溜溜地下来。恰巧这时正有一辆空车驶来,杨百家坐上这辆车对前面的那辆出租车紧跟不舍。

  那出租车司机刚才还没说过瘾,继续与周青藤攀谈,“大嫂,你为啥事来北京上访?”对老上访户来讲,最怕你问为啥上访,这一个问题三天三夜都拉不完,在他们心里那都是深仇大恨、满腔怒火啊。周青藤自然要从她儿子如何出车祸、如何打官司讲起,而那司机问话的本意并不在于要听她那曲折离奇的上访故事,只是为搭话寻找一个引子而已。因为类似的上访故事对他来讲听得太多了,在他脑子里无论多么古怪的故事都能找到类似的蓝本,因此他早见怪不怪,毫不在意。可当听周青藤讲到自己来自丰碑县大新乡时,那出租车司机却非常在意地打住了她的谈话,“大嫂,咱们还是老乡哩,离得不远,我是尚德镇的。”周青藤万万没有想到在北京打个出租车竟然会遇到这么近的老乡,这让她首先感到的是天无绝人之路,接着就感到自己是一个有福之人,老天都在帮忙,更坚定了她上访成功的信心。周青藤不知说什么好,激动地拿出昨晚从饭店里带出的桔子汁给那司机喝。

  那司机告诉她他也姓周,名字叫大周,几年前也到北京上访过。那是为2000块拆迁费的事,要了好几年镇政府就是赖着不给。他本来是个老实人,不给就慢慢要,相信总有要回来的那一天。可那一天还没等来,他母亲病倒了,急需钱,求亲告友借了个遍还差两千块,他便想到了拆迁费,又到镇上要,镇上还是不给,这次他发火了,一下子去了北京,一趟没管用,连去五趟。每次去他都坚持不给说法不回,镇上没办法就派人去接,连接了五次。五次之后,大周加码了,2000块解决不了问题了,少5万块免谈。最后镇上的书记实在操急了,5万块一把给齐。

  回忆起这段往事大周非常得意又非常感慨,“我做梦都没想到啊,5万块啊,我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我高兴坏了,拿着这5万块就来了北京,干起了出租。我就在国家信访局这一带活动,专拉上访户。很多上访人初来乍到就像没头的苍蝇,不知道往哪撞,我就给他们带路,给他们出主意,也算做好事吧。我第一次到北京上访,那才是瞎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碰了很多壁,我知道老百姓进京上访太不容易了。”

  一席话说得周青藤眼泪汪汪,上天有眼让自己遇上了一个大好人,“大兄弟,你真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你看我这事该咋办?孩子不能白白就没了两条腿!”

  “你这也没有好办法,有冤屈就得上访,就得闹腾。现在底下这些当官的没有几个主动愿意给老百姓办事的,没办法,就得闹。你给他好说求着他时他不把你当人,到你真横下心不把他当人了,他倒反过来把你当神敬。我当年在镇上找过多次少,就是没人管没人问,最后还把我关了三天,说我的问题没法解决,愿到哪告到哪告,告到中央都不怕。我就纳闷,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轮到我问题怎么就没法解决了,他们实在把我逼到绝路上来了,我来了北京,他们还真怕了。特别是第五次的时候,风光大了,镇里的书记亲自来接的,那个书记姓陈,叫陈思齐,头发不多,个子不高,看着人很温和就是不办人事,现在如果见了,我还能认得他。他让我住三星级宾馆,我嫌孬不住,非住五星级的不行,最后折衷了一下住的四星级。连住三天不走,每天还得有酒有肴伺侯着,最后那书记实在受不了了,给我跪下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姓陈的要升官了,怕我闹下去对他没好处——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早先发昏呢,有本事再把我给关起来呀。”

  “你不怕他们真把你再关起来?”

  “我豁出去,什么也不怕了。我这人不是不讲理,过去不知道啥叫官逼民反,我那时才真正知道了。咱过去四指门子没出过,老实得人家打你的左脸恨不得把右脸也伸过去让人家打,他们这一逼倒把我给逼活了,要不是他们我还来不了北京,也没有今天。那次他们赔大了,光是住宾馆2000块都不够,前后花了不下10万块,你说这不是自找的吗!有问题早解决不就完了。”

  周青藤听得几乎屏住了呼吸,用一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眼神看着这个身经百战、身手不凡的司机亲兄弟,嘴里不时发出赞许声。大周可能讲得有点口干舌燥,停顿了片刻,抓车座下的水来喝。周青藤借机问:“大兄弟,你看我现在该到哪里去?”

  大周顿了顿嗓子,故作深沉地说:“你啊,你这事属于涉法涉诉问题,要说该到全国人大常委会或者是最高法院去,不过既然你到了国家信访局,我看也不妨去一趟——国家信访局能管住下面的党委、政府,去一下没坏处。这样吧,咱们再返回去,估计那人已经走了。”大周的出租车又原路返回,在国家信访局来访接待中心附近停下。下车的时候,大周给周青藤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的电话,以后再来北京需要到哪里去就给我打电话,北京40多个部委我都熟得很,你说到哪去我拉你到哪去,保证不跑一点冤枉路,不花一分冤枉钱。”说着又拿出几张名片,“你如果有乡里乡亲来北京上访,也可以给他们,让他们找我。一提你的名字就行,我保证服好务。”

  周青藤双手接过名片,如获至宝,看了又看,随后往口袋里掏钱,“大兄弟,多少钱?”

  大周摆了摆手,“这一次就不收你钱了,你也真不容易,以后多给介绍个客户,来北京多搭我两次车就有了。”周青藤过意不去,一定要给钱,大周随手撕下一张发票递给周青藤,“拿着这个让那人给你报了!对这种不把老百姓当人看的下手就得狠,决不能留情!”周青藤接过发票还想再说什么,大周已开车跑远了。

  此时的杨百家也下了车,正在不远处看着周青藤。周青藤随后也发现了他,走过去把50元的打的票塞给杨百家。杨百家不敢怠慢,从口袋里掏出50元给了她。周青藤接过钱还是要进接待室,杨百家极力劝阻,周青藤又哭又闹,出口大骂,并狠狠地打了杨百家一个耳光,杨百家捂着发火燎热的腮帮子仍然一口一个大妹子地劝说。两人争执之际,来了两名北京公安。公安严肃地将杨百家训斥一番,帽子给他扣得老大,说他就像强盗和土匪,是破坏社会主义民主法制的罪人,是社会前进的绊脚石,中央三令五申不准拦截上访群众,却偏有像他这样的人顶风而上,顽固不化,与群众为敌,决定在全国通报。周青藤听得过瘾,好象一个正受人欺负的孩子突然来了自己的家长,看到有撑腰的了,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委屈泪水一行一行从脸颊往下流,那公安被这又咸又酸的泪水浇得心里酸苦酸苦的,又义愤填膺额外地对杨百家训斥了一番,还要追究他的治安责任。杨百家无奈,只好放周青藤进去登记,又把好话给北京公安说了一箩筐,千万别通报,千万别问责,基层实在不容易。北京公安振振有词,基层不容易,老百姓容易吗?周青藤愤愤地边走边回头骂,这个时候没人阻碍了,她反而劲头小多了,似乎并不想进接待室。

  眼巴巴看着周青藤进了国家信访局接待室那条深胡同,杨百家方才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委屈袭上心来。一阵寒风袭来,他咬着下巴骨打了一个哆嗦,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不轻不重地砸在他那双旧棉鞋上,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哭了。他坚定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使劲倒吸了一口空气,他要把这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咽进肚里去。

  无计可施的杨百家给新潮打电话,“新书记,周青藤进国家信访局登记室了,我怎么拦也拦不住。”

  新潮快要疯了,“你白吃几十年粮食了,一个妇女拦不住!”

  “国家信访局不让拦,还要在全国通报我。”

  “他不让拦就不拦了?你去干啥去了!”

  “光拦不解决问题,截回来还去,没完没了,总不是个办法。”

  “你少废话,这次你把人给截回来我就协调解决问题,千万别让她登记。”

  杨百家终于等来了他所要的这句话,只要有了这句话,他所有的委屈和所有的困难都不在话下。周青藤的案子涉及到县法院,他一个小小的信访助理员根本协调不了,这下书记要出面了,问题就有眉目了。杨百家决定到接待室再次做周青藤的工作,他想有了新书记的话,这下做工作应该会容易得多,同时,自己也可以告诉国家信访局的登记员,就说这个问题书记已经同意帮助协调解决了,就不用登记接谈了,这样说应该可以讲得通,群众到北京上访不就是要这句话吗?杨百家设想着多套方案,心里的委屈早忘到了脑后,嘴角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微笑,这是多么轻松自在的微笑。可通往接待室的深胡同口有值班的把门,除非上访人员和国家信访局的工作人员,其他人一律不准入内,怎么办?能不能想办法混进去?杨百家站在远处仔细观察,试图找出点破绽来。

  这时候,他注意到外围有一个中年妇女在与几个人嘀嘀咕咕,那中年妇女从一个人手里接过一个破包,又从另外一个人包里掏出几个馒头和烧饼装进包内,随后把扎起的头发用手挠了挠略显凌乱,她提着袋子演示了一番,另外几个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几个人又哈哈大笑了番,笑完那中年妇女出发了。她尾随着几个上访的来到胡同口,几个上访的很轻易地进了去,那中年妇女却被把门的拦住。中年妇女给把门的看了破包,又看了带的馒头和烧饼仍无济于事,她眼巴巴地看着把门的,把门的显出一幅威武不屈的样子。杨百家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能想像得出他们在说什么,同时知道发生了什么,接着那中年妇女哭笑不得地跑回原地,满脸通红,有点尴尬,还有点失望,杨百家知道她企图混入上访队伍的计谋失败了。

  杨百家总结出那中年妇女失败的原因在于当时不该东张西望,还没有做到像真正的上访人那样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像大爷般地直接进去。想到这里,杨百家挺了挺胸脯,轻咳两声,算给自己壮了壮胆,然后大摇大摆地来到胡同门口,可就在大功垂成之际一个保安指着他说:“过来,过来。”杨百家左右看看,幻想着不是说的他,可那保安说的就是他,“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杨百家乖乖地走到那保安跟前,“叫我有什么事?我是上访的。”说完“我是上访”的杨百家就开始后悔,心里埋怨自己的嘴关键时候把不住门,不该说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

  那保安笑着说:“我怎么看你像是截访的!”

  杨百家故作愤怒地说:“截访,是人家载我访!”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上访信递给那保安,“领导,我冤啊,领导。”

  那保安接过信简单划了一眼,“有证件吗?”

  “证件?什么证件?”

  “身份证。”

  “有。”

  杨百家把一个装有身份证的夹子给那保安看,“你这身份证上的名字与信上的名字咋不一样?”

  杨百家一听,感到露了马脚,但立即反映过来说:“我是替我对象反映问题的,她病了来不了。”

  那保安在放身分证的夹子里又翻了半天,里面有车票、电话卡等,最后发现了一张工作证,还有一张大新乡机关通讯录,“这是你的吗?”

  杨百家愣了一下,“是……是。”

  一瞬间,杨百家知道最致命的是那张通讯录,不过很快他已经给这致命的通讯录想好了解释的办法,专等着那保安继续往下问,可那保安却老道地很,不问了,身份证和工作证也不还给他,而是用对讲机进行喊话,“02,02,我是05,这里有一个人需要盘问一下,听到请讲。”“02明白,02明白。”接着从胡同里面走出两名保安,非常不客气地对杨百家说:“你不是想进来吗?那就跟我们来吧。”杨百家被带进了保安值班室。第十五章 上级问责  杨百家被扣下了。省信访局驻北京办公室好容易才把他从国家信访局来访接待室接了出来,经多方做工作才没作为反面典型在全省通报。尽管没通报,消息还是传到县委书记洪钟耳朵里。洪钟亲自给新潮打电话,要求他上升到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高度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按照中央处理信访突出问题及群体性事件联席会议所要求的“谁决策谁负责、谁作为谁负责”的原则对相关责任人作出处理。新潮先是自我检讨一番,然后把一肚子气全撒到杨百家身上。杨百家也憋屈得很,感到大新乡的信访工作再用“好好好”的温和态度已经没法开展下去,决定趁新潮拿他撒气的机会,撕破脸皮与他好好地论证论证,看谁到底该为这顿硌了大牙的饭菜埋单。

  新潮手里夹着一支烟,烟灰落了一桌子。新潮只有在盛怒的时候才抽烟,对新潮的这种习惯杨百家是到大新乡后听说的,早先虽见他发了几次火但还从未见他抽过烟,由此杨百家意识到这次发火的严重性,其实严重到什么程度从他气得铁青的脸上也能判断个研究。杨百家用眼皮翻了翻四周,想找一个可以接烟灰的东西,可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哪怕是只一次性纸杯。如果自己面前有杯水也能拿过去接一下烟灰,可这次新潮连水也没给他倒。新潮好象察觉到了杨百家的心思,他决不会给他这样一个缓解气氛的机会,嘴一鼓,冲着烟灰的方向猛地吹去,顿时烟飞灰灭。坐在旁边的刘强根毫无思想准备,躲闪不及被这飞来的烟灰呛了一脸,又进了眼里,杀得生疼,又不敢言语,只好拼命地连挤带揉。新潮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把那根已经快烧手的香烟屁股在鞋底子上摁灭,继续发他的火。

  “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一件事关我乡形象的大事!我一再讲要讲究方式方法,讲究方式方法,你倒好,搞大了,搞得地球人都知道了,你的方式方法哪去了!”

  “我的方式方法就是解决问题,不解决问题什么方法都白搭,早晚要出问题——这次问题是出小了。”这话虽然很呛,但杨百家的语气非常缓和,他知道与书记完全对立起来,后果会非常严重,不仅不利于问题的解决,也不利于今后的一切,甚至今后连替老百姓着急上火的机会都没有了,更谈不上排忧解难。

  “你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你知道解决实际问题,难道我不知道解决实际问题?她那问题能解决吗?判决了,对方是个穷光蛋,执行不了,她能怪谁?要怪只能怪她儿子命不好,他要是让个亿万富翁给撞着还能有这事!”

  刘强根看了一眼新潮,叹息了一声说:“就该倒霉。”

  “我就不信那个邪!就不信没有解决的办法!”杨百家劲头又上来了,“为什么倒霉的都是老百姓!我们设心处地替周青藤想过没有,她忍心把需要照顾的孩子丢在家里到处乱跑乱告吗?这不都是被逼的吗?”

  杨百家的话虽然是冲着刘强根来的,但刘强根并没有直接反击,从上次关于秘密通道的事说漏嘴,刘强根一直不大敢与杨百家针锋相对,生怕得罪了杨百家把秘密通道的事说给新潮听。刘强根不发话,新潮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很不高兴。

  “杨百家,你说话可要讲究真凭实据,被逼的,你说被谁逼的?”新潮甚至拍了桌子,桌子的振动很大,刘强根刚给他满上的茶水溅出一片,刘强根慌忙拿抹布去擦。

  杨百家进一步缓和一下口气说:“我是说她被现实困难逼的。孩子需要治病,手里又没有分文,收入又断了来源,甚至连生存的希望都破灭了,您想想那是什么心情?周青藤现在表现还算不错,她起码还对未来、对党、对政府、对社会抱着一线希望,如果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谁也说不准会是什么后果。”

  听了杨百家这番话,新潮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或是同情心被唤起,或是忧患意识被触动,也或是胆子被吓破,他两个指头下意识地击点着桌面不再说话。

  杨百家继续说:“对于周青藤的案子,法院在执行过程中到底有没有问题,金满屋的房产到底能不能执行暂且不说,但她的诉求确确实实是有道理的,她家的困难也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的。周青藤在下面反映问题,谁真正给她过一个笑脸,给他过一点同情和理解?甚至给她一句好听的话?谁又设心处地地去为解决她的困难着想?又有谁亲自到她家看一看她的处境?都一味强调没法解决,可有谁真心想着去解决?”

  刘强根觉得杨百家这话不仅指向自己,而且指向新潮,于是用眼的余光看了一下他,新潮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谦逊。

  杨百家面对温顺的新潮,放缓了语气,也转移了话题,“上访人诉求有道理,但却难以解决,上访人家里又非常困难,这样的情况很多,作为党委、政府不能袖手旁观,我们能不能成立一个救助资金,对有道理而又没法解决、生活确有困难的给予适当资助?”

  杨百家说到这里,新潮突然站了起来,“真是一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她去北京还有功了!去趟北京拐回来就到我这里来领补助了?再说了,成立救助资金钱从哪来?是个上访的都要钱怎么办?我拿钱专门培养上访专业户啊!”

  杨百家道:“问题并不像您想像的那样复杂,外地有不少地方这样做,据说非常成功,效果非常好。”

  “外地?你动不动就拿外地来压我,外地到底怎么样我没调查没有发言权,但本地的情况我最清楚,就咱们这点财力,你还想干什么?”

  刘强根试探着说:“外地那都是有钱的,人家财大气粗,什么事都好办。”低头看了一眼名言锦句录,“到具体事上还得坚持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杨百家道:“能不能从民政上拿点钱出来?”

  新潮没有作答,刘强根替他回答了这个看似非常幼稚的问题,“民政的钱是干什么用的?怎么能给上访人?上访还有功了?”

  “上访没功,难道还有多少过吗?”

  “去北京上访就是有过!无论有一百个理由,绝不能纵容动不动就往北京跑,对这样的行为一定要严厉打击,否则纷纷效仿,后患无穷,整个社会风气都败坏了。”新潮态度坚决地说。

  “可是在下面不解决问题,老百姓不去北京去哪里?难道要去联合国?”刚才刘强根一连串的发问把杨百家的火气又惹了出来,态度变得非常强硬。

  刘强根瞥了一眼杨百家说:“现在的老百姓一点觉悟都没有,动不动就去北京,北京就像他亲娘一样。”

  “老百姓可想把你当他亲娘,可你当得合格吗?整天光知道谈觉悟觉悟,觉悟是空着肚子喊出来的吗?一说就是老百姓没有觉悟,我们有多少觉悟?刘强根同志!老百姓就懂一个朴素的道理,谁能给他解决问题他就找谁。”杨百家狠狠地瞪了一眼刘强根,继续对新潮说,“新书记,我今天不讲什么觉悟,也不讲什么党性,我只想算一笔账,她去一趟北京我们要花多少钱?稳控她要花多少钱?花多少精力?现在稳控没有合法的手段,如果搞不好出点问题又要付出多少代价?这个经济帐和政治账一定要算清楚。”

  新潮看杨百家在教训自己,还俨然是个老师,很不服气,“我没学过数学!不懂得这账哪账!”

  “新书记,说气话解决不了问题。说句心里话,你现在还年轻,前途无量,可是一旦在敏感问题上算不透账、把握不好就有可能会丧失前程,全盘皆输,我绝不是骇人听闻,在这方面我是经历过教训的。”杨百家这个时候想把它的教训说出来,但看了一眼新潮见他已心领神会,觉得没必要再说,“中央讲群众利益无小事,我们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怎么实践这句话?您也经常讲,作为党的基层干部一定要为中央分忧,要想尽千方百计维护中央的形象,我们对群众反映的问题不积极去解决,还动不动对上访群众进行拦截,怎么能维护中央的形象?有句话叫防民甚于防川,如果这样下去,必然要出大问题。一个地方这样,一个地方就要出问题;所有的地方都这样,全党就要出问题,不得了啊。信访不是小事啊!凡是有头脑的政治家没有不重视这个问题的!”杨百家看了看新潮,停顿了一下说,“我今天的话可能重了一些,但一切都是为了群众好,为了这个党好,我是一个党员,这些都是我应该说的,也是我应该做的——当然,也是为了您好。”

  新潮看了杨百家一眼,放慢了语速同时也压低了声调说:“周青藤的事我不想多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遇到什么困难需要我出面我会和你一块想办法。洪书记来电话要求追究今天这个事的责任,我给县委写了检查,到此为止其他人都免了,不过这里面的教训应该吸取。”此时新潮发现杨百家要说话,于是朝他摆了摆手,“什么都别说了,做一个基层干部不容易,做一个当家的特别是穷当家的更不容易。你们也应该理解我的难处,我们大家都一样,为官一任,有谁愿意把老百姓往死里整?今天这个事就到这里,大家回去都好好想一想。”新潮站起身,随后走出门外,刘强根跟着走了出来,良久杨百家才站起来,他忽然记起今天是周青藤的生日,他匆匆地走到一家蛋糕店买了一个大蛋糕和几支蜡烛,然后骑着他那辆木兰摩托车径直到周青藤家去。

  此时,朱桂英正在家里准备一顿丰盛的晚宴,牛巧在忙着帮厨。今天是杨百家与朱桂英结婚25周年纪念日,杨小翠已经为这个纪念日偷偷地精心准备了两个月,她知道父亲平日里最喜欢的一道菜是小葱拌豆腐,父亲曾经告诉她,这不仅代表着他的饮食偏好,而且也代表着他的为人处事,什么事都讲究个一清二白。豆腐这东西是磨出来的,与季节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只要那拉磨的牲口还肯走路,盛豆子的仓库还没有空,街面的上豆腐什么时候都有,可这小葱就不那么简单了,这个季节里弄到小葱杨小翠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她背着父母弄了一个小小的温室,里面撒满了小葱的种子,两个多月过去了,小葱长得郁郁葱葱,正是拌豆腐的绝佳原料。小葱拌豆腐要说是今天的一道大菜和主菜,菜的价值不说,感情在那里摆着。

  牛巧帮厨,实际上起到一个质检员的作用,每一道菜她都首先亲自尝尝咸淡,然后再品品滋味,最后还要仔细鉴定冷热。牛巧尝咸淡还要让人欠情,说是在五星级酒店那些尝河豚的都是要拿小费的,她看在两家关系的份上,就不再谈钱这又俗又贱的事,都是白尝。这样所有饭菜的三道程序下来,她基本上就吃个半饱。沾了便宜,还要卖乖,说为了把菜尝准,不惜做出牺牲,把本来苗条的身材尝成了水桶。牛巧一边大谈牺牲精神,一边看杨小翠用小葱拌着豆腐,顿时她的视线停在杨小翠的脖子上,把杨小翠盯得直发毛。杨小翠往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问:“牛阿姨,您在看什么?”

  牛巧伸手摸了一下杨小翠脖子里的项链笑着说:“我在看你的珍珠项链,多少钱买的?”

  杨小翠不好意思地说:“什么珍珠项链,假的,是我爸的一个朋友送给玩的。”

  “我说光泽不怎么样!你看我这条链子,带钻的,光这颗钻就值1万多块。这戴在身上和你那个绝不是一个感觉。”

  牛巧正说着,朱桂英走了过来,连看一眼都没看地问:“你又在显摆啥?”

  牛巧一把将朱桂英拉过来,笑着说:“我是让翠儿看我这条链子,这是我与老牛结婚15周年的时候他送给我的。喂,今天不是你和老杨结婚25年纪念日吗?25年纪念不能光小葱拌豆腐,得弄点实惠的。现在女人最流行的说法就是留住岁月,小葱拌豆腐能留住啥岁月!让老杨给你弄条链子,不挂条链子忒可惜了你这条好脖子。”牛巧反复摸着朱桂英的脖子。

  “我爸哪像牛叔叔那样有钱。”

  “哎呀,你看这闺女又给她爸找理儿。你爸不是没有钱,是不舍得给你妈花!”

  “你说我这脖子还真称条链子?”朱桂英也摸着自己的脖子将信将疑地问。

  “称,那忒称了,你这脖子又白又细又长给十八大姑娘似的,就差条好链子。戴上条好链子,怎么也得焕发第二春!”

  “你说我弄个啥样的好?” 朱桂英已经不起忽悠。

  “啥样的?你想想吧,25周年怎么也得比我15周年的强吧,我这链子1万多呢,是俺家老牛专门坐飞机从云南买来的。你和老杨能有几个25周年?不让他坐着飞机买,也得让他坐火车去买。钱该花的得花,男人生来就是挣钱的,女人生来就是花钱的,他挣的钱你不替他花怕是有人替他花。”

  “我家是妈妈挣钱,爸爸花钱!”

  牛巧扭脸一看是杨小同上学回来了,“这个小东西什么时候回来的!”牛巧伸手去抓杨小同,他却像个泥鳅一样从手中滑脱跑去了。

  牛巧品尝完杨家的最后一道大菜——小葱拌豆腐,照例胡乱谈了点咸淡的意见,照例打着饱嗝离开了。可刚一推门,迎面碰上了杨百家,快言快语地说:“哎呀,老杨,全家人等你等疯了,你又窜到哪里去了?菜都给你热三遍了,再不来就发馊了!大喜的日子还有心在外面浪荡!”

  “就你狗嘴里什么时候也吐不出象牙来——啥大喜的日子?”

  “哎哟哟,不是我说你吧,好一个陈世美,结发夫妻都忘了——你和老朱结婚25周年的大喜日子呀。”

  杨百家憨笑了一声,“是吗?”

  “还是吗,别人和老朱大喜你能同意吗!别傻笑了,快进屋进行美好回忆吧——不当你们的电灯泡了,走了。”说着,牛巧矫揉造作地扭动着两块猪腮帮子一样发达的屁股走了,留下一股呛鼻的香气。

  牛巧走了,她说话的影响还在。朱桂英一直在掂量她刚才的话,越掂量越觉得有道理,越掂量越觉得跟了老杨这辈子都屈,越掂量越觉得自己没有活出像人家老牛媳妇那样的尊严来。人家结婚15年老牛给送1万元的项链,25年老杨怎么也得送条5千块的吧。坐在饭桌前,朱桂英总想着这事,尝哪个菜哪个菜不香,杨百家却哪个菜都吃得津津有味,小葱拌豆腐已见盘底儿。

  看着杨百家毫无感恩的吃相,朱桂英禁不住说话了:“这25周年就这样平淡地过了吗?跟喝碗白开水一样啥滋味没有。”

  “你还要啥滋味?”杨百家继续低着头抢吃他的小葱拌豆腐。

  “要啥滋味?人家二牛结婚15周年老牛专门坐飞机从云南买来1万块的项链,你不送1万的,怎么也得送个5千的吧,不坐飞机买就在当地买也算你有那个心吧。”

  “你一个喂猪的戴那玩艺干啥。”杨百家没心没肺地说。

  “一个喂猪的怎么了?她一个家庭妇女屁活不干就能戴一万元的项链,我怎么着也是个劳动人民,怎么就不能戴?再说了,家里的哪样东西不是我喂猪挣来的!就你哪点工资,仨月俩月发不到手,能干点啥!要不是我喂这几头猪,你连裤衩子都穿不上,我喂猪的还亏你了是怎么!”

  杨小翠见母亲生气,笑着说:“我爸不是那意思,他是说喂猪戴项链给谁看,不能光给猪看吧。”

  朱桂英见女儿又倒向杨百家一边,不高兴了,“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这里有你的啥事?我就是戴给猪看你能管得着?”

  “买,不就条项链吗。”杨百家咬咬牙道。

  朱桂英听了杨百家的话,买项链的欲望马上降了一大截,“其实我还真不喜欢那东西,在个脖子上挂拉着还不够碍事的。可是人家都有我没有,我生怕别人说你没本事——别人说啥都行,就是说你没本事我受不了。”

  “妈,你没项链怕别人说我爸没本事,戴上那么好的项链不怕别人说我爸是个贪官?”杨小翠笑着说。

  “好了,别说了,你妈跟我这20多年我没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东西,现在也该有一件了。”

  朱桂英脸上闪着激动的红光忙着给杨百家夹菜,夹了几筷子干脆端起盘子把剩下的小葱拌豆腐全部扒到杨百家碗里。放下盘子,朱桂英才发现儿子两手托腮两眼直盯着杨百家看,便问:“小东西你还不快吃饭想什么呢?”

  儿子突然跑到杨百家的身边扳着他的肩膀说:“爸爸,我老师说还想再用用车。”

  听了儿子的话,杨百家板起脸皱起眉头道:“我上次不是让你告诉她车是借的吗,怎么又用?”

  儿子吞吞吐吐地说:“我看张老师那么热情,一个劲地夸你有本事,就没好意思说。”

  杨百家有些生气,“我有什么本事?我一再告诉你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谁教你的这么虚荣?”

  儿子已经认识了错误,眼巴巴地看着杨百家不说话,朱桂英见儿子可怜,便替他讲话,“不行你再给新书记说一下,再借最后一次,人家老师张口了,儿子也答应了,不好驳这个面子。”

  “面子,面子,这是面子问题吗?做老师的怎么能这样,动不动就让学生办这弄那,怎么为人师表?现在有些老师就是不像话!”

  杨小翠一边收拾吃空的盘子一边嘟囔:“这样的老师能教出好学生吗?我听一个同学讲,现在很多小学老师一点都不自觉,学生一入学,就开始统计家长是干什么的,能为他们办什么事,这还怎么为人师表?让孩子一开始就学会市侩。”

  “我得去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老师,给她说说不能老是让学生办事,学生能有多大本事。”

  “你说清楚,不把老师给得罪了?”朱桂英道。

  “得罪就得罪,这样的老师早晚是要得罪。”

  “爸,你不想让老师给我调位了?我坐在后面看不清,学习学不好。”杨小同提醒杨百家。

  杨百家没理儿子的话,径直走出大门。第十六章 事出有因  月光很亮,杨百家骑着他那辆木兰摩托走在去往张玉芳家的路上。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宽阔的马路不仅留给他更多的行走空间,而且留给他更多的想像空间。他一个劲地在脑子里勾勒张老师的肖像,想她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甚至早已给她画了一副贪婪的模样。他这次不仅要给她当场说清楚上次那车是新书记派的,自己从来就没有过车。同时,他还要给她讲一讲为人师表的起码道理,不能把家长的能耐与孩子的座次挂起钩来,也不能把孩子的座次与家长腰包里的票子挂起钩来,这样祖国的未来是非常危险的。

  杨百家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中已到了张老师的家。给杨百家开门的是一位30多岁的青年妇女,由于先前已电话联系过,虽然二人素昧平生,但那青年妇女知道来人就是借车给她的杨乡长,于是人没进门就为上次借车的事连连客气,由此杨百家也明白这就是两次向儿子借车的张老师。

  听到外面有说话声,里面随即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快请杨乡长进屋说话。”接着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妈妈,我要尿尿。”这青年男子就是张老师的丈夫张清泉,小男孩是他们的孩子。院子里没灯,借助摩托车并不算太明亮的灯光杨百家清楚地看到这个中年妇女个头不高,走路有点跛脚,梳着两条短辫,脸色虽然显得有些疲倦,但微笑中总是透着热情、慈善和坚强。她上身穿一件碎花夹袄,下身穿一条略显褪色的浅蓝色裤子,衣着非常朴素而自然。就在这一瞬间,杨百家对张老师的印象一下子无厘头地改变了,他隐约地感到他来前包括来的路上准备好的那一席话可能无法派上用场了。他还在思索着要说些什么,张老师已经非常热情地将他让到屋内。

  屋内摆设非常简陋,这屋因此显得非常宽敞,也非常整洁。杨百家先循着那男子热情的声音向里屋走去,眼前呈现的一切令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屋里的灯光依然昏暗,一左一右放着两张床,床的前面都摆放着一张轮椅。那小男孩躺在左边的床上把大半个脑袋缩进被窝,瞪大两只眼睛只盯着进来的陌生人不说一句话;那青年男子躺在右边的床上,折起身子伸出右手急于和进来的杨百家握手。杨百家似乎明白了一切,有些激动,眼睛湿了一圈,他急忙伸出双手将那青年男子的手紧紧地握住,并示意他躺下。这时候杨百家才有机会简单地扫射了一下整个里屋,虽然有些拥挤,但仍然整洁而井井有条,小男孩床边的墙上还挂着几幅类似苹果或桔子的涂鸦,从那天真的笔法和妈妈的评分,可以知道这是那小男孩的杰作,看到这些,杨百家心里不禁对这位青年女教师肃然起敬。他眼前浮现出一幅辛勤劳作的画卷,现在的他已经基本意识到张老师借车的原因,自己过于草率地冤枉了一个好人,他下定决心要为她再次借车,或者是三次、四次、五次哪怕是天天他都会想尽千方百计为她服务。

  张老师把杨百家从内屋请到中堂,很难为情地讲起借车的苦衷。张玉芳和张清泉原本都是当老师的,张玉芳在尚德镇教小学,张清泉在大新乡教初中,两人6年前结婚。而就在3年前,张清泉因患脑溢血而偏瘫,当时孩子还不到1周岁。去年孩子患了一场感冒,在大新乡一家诊所打针,结果一针下去好端端的孩子不能走路了,从此张玉芳一边带着孩子到省内外各大医院治疗,一边找那家诊所讨说法。起初诊所还说给解决部分医疗费,后来给了1000块钱干脆什么也不管了,张玉芳准备向法院起诉,诊所的老板找来几个黑道打手,浑身纹着龙虎,剃着阴阳头给张玉芳家又送来1000元钱,说这件事就此了结,如果再敢上告不仅老师当不成,全家老少性命难保。还说诊所的老板来头很大,县委书记都得敬他三分,对一般小老百姓更没有道理可讲,能肯出1000元已是皇恩浩荡,给足了面子,让张玉芳识实务,见好就收,不要东告西告,弄得到时候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哭都找不到坟头。张玉芳反复考虑了这个残破的家,为了给这个家一点安宁,给孩子一点安全,决定打掉门牙往肚里咽,但给孩子治疗的决心从来没有放弃过。先前都是张玉芳用自行车带孩子到医院治疗,前段时间在给孩子看病回来的路上天突降大雨,她为了掩护孩子不幸摔伤了腿,没法骑车送孩子了,不得已才向学生借车。

  “杨乡长,我带的学生中家长有车的也只有您,张一次嘴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张嘴,可是我这腿还不行,孩子治疗不能停,就请您再帮我一次,待我这腿快好个差不多了就能用自行车带他去了。”这语气近乎是祈求。

  杨百家满脑子想的不再是车,而是张老师的孩子、那个黑心的诊所老板还有那帮剃着阴阳头的黑社会,想到这些,他心头有一种无名之火在燃烧,他决心要为这个无辜的孩子讨回公道,为这个无助的家庭增添些希望。

  杨百家良久没有说话。张老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用试探的口气说:“如果杨乡长有难处就算我这话没说,您千万别作难,我再想别的办法——您喝茶。”随手送上一杯茶。

  就在这时,张清泉叫她,张玉芳象意识到什么,丝毫不敢怠慢地跑过去,接着听到欲忍难抑的哗哗的轻微撒尿声。很快张玉芳红着脸走到中堂,不好意思地说:“他小便说来就来,控制不住,请杨乡长别介意。”杨百家一个“没关系”还没出口,就又听到小男孩在喊要喝水,张玉芳又急忙忙跑进里屋倒了一杯开水吹凉了用吸管给孩子喂下。过了一会,杨百家突然听到里屋扑通一声,立即跑过去看,眼前的一切让他瞠目结舌:张玉芳双腿跪在地上试图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她用极度内疚的眼神看着正半趴在轮椅上龇牙咧嘴的张清泉,茫然中问了一句“你没事吧?”张清泉强忍疼痛轻声回答:“没事,你怎么样?”左边床上的小男孩大声喊着“妈妈”,张玉芳向孩子微笑着挥手,“宝贝,别怕,没事。”杨百家仿佛明白了一切,急忙将张清泉慢慢地扶到床上,此时张玉芳已自己吃力地站了起来。杨百家看了看被吓得一脸恐惧的孩子说:“别怕,没事。”张玉芳慢慢地走过去拍了拍孩子,眼里包着泪笑了笑说:“他非要下床到堂屋陪陪您,我就想抱他到轮椅上,没想到我现在这么不中用。”杨百家说:“这事急不得,慢慢来,慢慢来,我们共同想办法。”

  杨百家离开张玉芳家的时候已是下半夜时分,他着着实实地当了一次张清泉最忠实的听众,其实他自己也着实接受了一次最深刻的教育,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七尺男子汉当病魔突然降临的时候精神也是那样脆弱得不堪一击,他自杀过多次;他也没有想到张玉芳这样一个弱小女子会在一次次灾难打击中像巨人一样屹立不倒,苦苦地支撑着这个飘摇不定的家,支撑着丈夫蜕废的精神世界,支撑着儿子小小心灵上的创伤和痛苦,在张玉芳这样一个弱小的女子身上体现了多少中国女性博爱、抗压、忍耐、自立的传统美德和高尚情操。杨百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认为张玉芳的问题是一个没有进行信访的信访问题,作为信访助理员,他有义务有责任为这个家庭讨回公道,同时有义务有责任动员一切力量为这个家庭物质和精神的复苏做些实质性的贡献。处理张玉芳家里的事他决定分三步走,天亮的时候每一步在他脑子里清亮起来。

  一大早杨百家就给陈思齐打电话,想占他上班前的几分钟时间汇报点工作。陈思齐讽刺他从去了大新乡还从来没有说向他汇报过什么工作,这次肯定有事求他,假惺惺说什么汇报。杨百家说确实有重要事情汇报,并且事关尚德镇声誉问题,非常重要。陈思齐说他今天有事在县里活动,两人好久没有嘀咕嘀咕了,怪想得慌,晚上他老婆上夜班,让杨百家到他家喝两盅,并说酒就不要带了,让老朱给带挂猪大肠就行。

  晚上,杨百家没给陈思齐带猪大肠而是带了两只脱脂猪蹄,同时带来了朱桂英亲笔写的证明信,证明这猪蹄的确是朱桂英买来的。其实证明谁买来的并不重要,杨百家要向陈思齐证明他不是调动不了朱桂英,而是朱桂英考虑到陈书记身体太胖不宜再吃猪大肠才没给他买。看着杨百家一本正经地拿出证明,陈思齐笑着说:“你是越来越会作秀了,你没听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吗?你这话至少有二百两啊!现在怕老婆是美德,是有党性的表现,你看那些包二奶的,有几个把老婆当回事的?怕老婆应该光明正大,有什么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

  “陈书记,我确实不怕,你非得硬让我说怕,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哎,还逼良为娼!你说你不怕老婆,我看你兜里有多少钱?”

  “还多少钱,你说有多少钱?”杨百家想起准备给朱桂英买项链的2000元钱就在内衣口袋里,说话硬气很多,说着就去掏。可摸了半天,把手指皮都快抓出血了也没摸到一张钱,这时才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把那包钱塞在了张玉芳家的床垫子底下了。杨百家有点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手,像是魔术大师初次失手一样尴尬,“2000块带了多少天了,就昨天给放家了。”说着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笑着说:“这算不算钱?”

  陈思齐笑着说:“算钱肯定算钱,只是你那里面有没有钱——不知从哪个路边捡来的废卡——我还不了解你!”

  “陈书记你是真会污辱人啊,怎么会是废卡!”

  “好了,这是你家的内政,我管不着。”陈思齐给杨百家倒上一杯酒,“哎,你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电话里还来头不小,什么事关全镇声誉,还事关全世界声誉呢!给我卖什么关子!”

  杨百家笑着说:“咱镇上出大英雄、大模范了,你说这是不是事关全镇声誉的大事?”

  “什么大英雄、大模范?”陈思齐不解地问。杨百家把昨天的事情前后经过说了一遍,陈思齐惊奇地问:“真有这事?”

  杨百家认真地说:“今天上午我专门到张玉芳的学校去了一趟,了解了一下情况。学校的校长和老师都说张玉芳为人很好,对学生很亲,课教得非常出色。去年张玉芳高分送走了毕业班,在全年级拿了个第一,今年学校里继续让她担任毕业班的班主任。”

  陈思齐没等杨百家说完就插话说:“还当什么班主任,不能再让她当班主任了!太辛苦了,准备把她压趴下啊!”

  “可是学校的领导谁也不知道她家的情况啊。遇到这么多困难,张玉芳从来没有向学校领导反映过,没有向学校提出过任何要求,没有请过一天假,学校领导只知道她家住在大新乡,离学校比较远,每天下午放学赶回家,第二天一早天不明就赶回学校,比较辛苦,除此之外,对她家其他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有个别老师知道一点她对象身体不太好的情况。”杨百家侧脸看了看陈思齐,陈思齐却把脸扭过去拿酒瓶,但他伸手擦眼的动作还是没有逃过杨百家的眼睛。陈思齐又给杨百家满上一杯白开水。

  “陈书记,您觉得这位张老师怎么样?”

  “大英雄、大模范!”陈思齐学着刚才杨百家的语调。

  “可是这样模范的老师却从来没被评为模范教师,您觉得正常吗?”

  陈思齐没有回答杨百家的话,他当然知道这很不正常,但他在想,这仅是学校领导的失职吗?自己在其中就没有责任吗?

  “张玉芳的精神是非常宝贵的财富,这样的老师不仅要评为模范教师,还要在全镇大力宣传,在全社会大力宣传。陈书记,我觉得做书记的有这个责任啊,这可是您地盘上的事。”

  “你老家伙越来越给我外道了,刚蹦出去几天就你我这么分明?我明天就派办公室主任带宣传干事到学校去落实这件事,条件成熟的时候我亲自到县教育局、县委宣传部汇报,争取在今年的教师节作为我们县教育战线上的重大典型推出。张玉芳的事迹太感人了,我看作为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典型宣传都过得硬。我们现在太需要这样的典型了,必须狠抓教育,狠抓宣传,狠抓精神领域的东西,这个社会才不至于变得太疯狂和空虚。”

  杨百家听了陈思齐一番话,有些激动,“陈书记,跟您合作太痛快了!”

  “怎么?跟新书记合作不痛快?”陈思齐有意戳杨百家的痛处。

  杨百家一直极力避免在一个书记面前谈论另外一个书记的事情,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教育的事在您地盘上,其他的事还都在新书记的地盘上,拐回来我还要找他解决张玉芳孩子的事。”

  “借车的事你以后不要再找新书记了,这是我地盘上的事,没解决好是我的失职,你借他的车他知道了会笑话我,是给我难堪。”

  “借车的事不找他,可是解决与诊所纠纷的事必须得找他。”

  “如果遇到困难需要我帮忙我也会竭尽全力。”

  杨百家虽然感激,但还是调侃他说:“陈书记,这是新书记地盘上的事,你竭尽全力会让新书记感到难堪。”

  陈思齐使劲与杨百家碰了一下杯子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越来越不和我一条心了,走狗!”

  杨百家笑着说:“那没办法,各为其主啊,这只能说我是条好狗!” 第十七章 推销 杨百家骑着车子从县城往家赶,今晚虽是半月,但他感到天格外的高,月分外的圆,路似乎也格外宽阔平坦,心情自然就如这宽阔平坦的马路。张老师家的事虽然有些复杂难办,但杨百家感到周围有许多支持自己的力量,于是对前景充满了信心。他简直无法抑制心头的兴奋,猛地将摩托车油门加到最大,玩起了飞车一族。猛奔了好一阵子,忽然不想回家了,要一个人好好地享受享受这难得的好心情,干脆把车子停下来,独自一人坐在路边的公里碑上回味刚才的谈话,展望以后的美景。

  就在他得意万分时刻,忽然从身边驶过一辆残疾人三轮车向县城方向飞驰而去。杨百家心头猛然一振,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他在周青藤家见到的那辆残疾人三轮车,与开过去的那辆一模一样!“她这么晚了又去哪里?”杨百家不敢有半点怠慢,立即翻身跨上摩托车踩足油门朝三轮车追去。快要追上的时候,那三轮车却像惊弓之鸟一样同样加大了油门,此举使杨百家更加断定驾车的就是周青藤,紧追不舍。前面跑的毕竟是残疾人三轮车,木兰摩托好歹也是摩托,杨百家终于用木兰摩托战胜了残疾人三轮车,当他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骑车的原来是一个小伙子后才逐渐放慢了车速,自言自语地说了声“神经病”,他指的不是开三轮车的小伙子而是他自己。

  经过一阵猛烈追赶,杨百家的头脑已经从先前的兴奋中恢复平静,而“周青藤”的突然出现又让他想起救助资金的事。在新潮那里没有行通,能不能在陈思齐那里先开个花,陈思齐如果能将这件事办好,县里肯定会作为典型推广,到那时不是我个人推着新潮走,而是潮流推着新潮走,我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事情办了,这就叫顺应潮流、借势而发。想到这里,杨百家又再次调转车头向陈思齐家开去。

  陈思齐正洗澡准备睡觉,听到门铃响披着浴巾走过来,知道是杨百家忙把门打开,连打了两个哈欠咒骂道:“你这个催命鬼咋又回来了?还让不让人休息!”

  杨百家看着陈思齐如此打扮,笑着说:“不好意思,闯了您的红灯了——我又想起一件大事。”

  “整天大事大事,在你眼里从来就没有过小事。什么大事不能等到明天?”

  “事关声誉的大事,等到明天我怕别人给您抢去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嘛。”

  “又在故弄悬虚,我就受不了你这一套,坐下来说,说完快走,我还得睡觉呢,明天还有个会。”陈思齐又夸张地打了两个哈欠,把杨百家让到沙发上,重新沏上一壶茶。

  “我看您哈欠连天困得不轻,就开门见山,有啥说啥。现在不是有许多上访户反映的问题有道理,可办起来却很难,他们的生活又很困难,比如像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案件中,犯罪分子没有执行能力,受害人得不到一分钱,生活又极度贫困,于是就到处上访,可上访也解决不了问题。对于类似这样的问题,有的地方探索用建立救助资金的办法来解决,纳入政府帮扶,效果很好。咱们镇也有类似这样的问题,我想镇上能不能建立这样的救助资金,化解一些比较复杂的矛盾?”

  陈思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哈欠也没有了,“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对像你说的这样的困难上访群众政府虽然没有直接责任,但绝对不能不管,你还有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责任吧,这样的问题解决不了社会怎么和谐?”

  陈思齐好像在作自我教育,杨百家心中暗喜,不失时机地拍一次马屁,“您说的太对了,您就是有政治觉悟,看问题就和一般人不一样。”

  “你是在拍我还是在拍你自己?”

  杨百家笑笑,“那这样,不行就在咱们镇上先搞一个?据我了解,目前全县还没有一个镇设救助资金,您这一搞,肯定抢个头彩,那时候县里又要到您这里总结经验。”

  “我可压根没想让他们来总结经验,我就怕他们来总结什么经验!来一帮人,说一通不痛不痒的话,又吃又喝,浪费我钱不说,还耽误我时间,我可受不了。我只是觉得这个办法很好。”陈思齐停顿了一下忽然皱着眉头不解地问:“你刚才不是说各为其主吗,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在大新乡办,却跑到我这里找实验田来了?我说杨百家,你葫芦里装的到底是啥药,我怎么越来越搞不懂?”

  杨百家笑着说:“走到哪里我都离不开您的支持。实话告诉您,新书记根本接受不了我的观点,不给这块实验田。”

  “好家伙,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陈思齐叹了一口气道,“唉,我支持你就等于支持新潮啊!你是不是不知道他现在是我最有力的竞争对手?这个新潮,还是太年轻了,他虽然是我的对手,可我确确实实不愿看到他走我以前走过的弯路,我是为大新乡的老百姓着想。喂,我的教训你给他说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这一点我还是能把握得住的,老书记不光彩的一页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向任何人说的。”

  “各为其主你是怎么为的?血的教训是一笔财富,如果信访工作老是引不起新潮的重视,你最好把这个鲜活的例子告诉他,像当年告诉我一样告诉他如何对待老百姓。”杨百家深情地看着陈思齐,分明感觉到他有点动感情。“说实在话,我真的,我打心里一百个不希望新潮能超过我,你也知道,他还年轻,机会还有很多,我就不同了,没多少机会了,再不抓紧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陈思齐看了一眼杨百家,见他在专注认真地听,一脸真诚,于是继续说,“我们共事多年了,我的为人你都清楚,我从来不是什么官迷,只是奋斗这么多年,犯了那么严重的一个错误,这几年虽然一直在努力弥补,在不断悔过,可如果不上那么个台阶,总感到所有的人都没有原谅自己,我太需要组织给一个安慰了。尽管在我和新潮之间存在竞争,可我不希望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人像我一样毁掉,更不希望老百姓作那么多难——老百姓太不容易了。你到大新去,虽然对我打击很大,但我也替那里的老百姓看到了希望,也得到了另外一层意义上的安慰。在当今,得到一个会做群众工作、愿做群众工作,又敢于做群众工作的人才太难了。”

  “可新书记到现在也没有把我当人才,甚至还当作对头,改变他的观点太难了。”

  “主要是他还没有吃到苦头。当今很多年轻干部不缺知识、不缺才干,更不缺开拓创新精神,缺少的就是最基本的群众观点和最朴素的群众感情。但这是最要命的一个,如果没有这一个,就别谈什么远大理想和政治抱负,一切都是空中楼阁!你一定还要尽最大努力去改变他。”

  “陈书记,您放心,我会继续努力,轻易放弃不是我杨百家的性格,无论事情有多难,甚至有多大风险,我都不怕。”两个人的谈话一改往日的随意,忽然变得非常严肃而庄重,尤如上战场前的生死鼓励。

  杨百家惦记着救助资金的事,还是他先回到了现实中来。“陈书记,救助资金您准备什么时候搞?”

  “现在就搞,你还不了解我的脾气,什么时候拖泥带水过!”

  “陈书记,您看这样行不行,先从您的救助资金里借我点钱,我有一个困难户需要帮扶——不好意思了,给您开这个口,我没把您当外人。”

  “杨百家啊,杨百家,我真算服你了,你脑瓜子是真够用的。我这资金还没建起来,你就张嘴要钱了,鬼点子是真多啊。你原来不这样的,都是跟新潮学的吧,近墨者黑!以后跟你这种人打交道还真得要防着点,否则一不小心就掉进你设好的套子里。”

  杨百家有点耍赖地说:“陈书记,你不仅冤枉了我也冤枉了新书记,我这即不是天生的,也不是跟谁学的,而是被现实逼的!狐狸为什么那么狡猾,都是因为太弱小了,它要活下去啊,不狡猾点不行啊!”

  “好了,好了,不要说得太可怜了,你比狐狸还强得多。”陈思齐给杨百家倒茶,杨百家谢绝,说现在睡觉本来就困难,再喝就更睡不着了。陈思思觉得自己进了圈套,心里窝囊,照例要继续说杨百家几句,“人家都是出口转内销,你倒好,你那好主意内销销不出去,只好转出口。转出口你就转出口呗,转来转去转到我这里来了,你让我给新潮作靶子啊?转到我这里来还让我借钱给你,你的心也忒黑了吧!”

  杨百家双手抱拳,连连向陈思齐示好,“都是形势逼的,都是形势逼的。啥叫时势造英雄?英雄就是这样造出来的。”

  陈思齐见杨百家那畏畏缩缩的样子,觉得好玩又好笑,笑着说:“什么时势造英雄,还挺会给自己戴高帽!要说是形势逼的,你顶多算是逼良为娼那种,也算不上什么英雄。让我借钱给你也行,你得替我办件事。”

  杨百家一听有了门,心想,只要借给钱,别说办一件事,就是十件八件都可以,往前凑凑问:“陈书记,您说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办好。”

  陈思齐板起脸,严肃认真,把桌子上刚才给杨百家削苹果的水果刀往他面前一扔,“把新潮给我杀了!”

  杨百家把水果刀往陈思齐面前一挪,笑着说:“陈书记,违法的事不行。”又掂了掂那水果刀,“再说了,杀人这工具也不行啊,拿它去杀人我不是白送死吗!”

  陈思齐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怕死,可我怎么也不忍心让你死——我恨死新潮了,对老百姓怎么能这样,你用刀剖开他的心看是不是铁石长的!”杨百家不说话,陈思齐继续说,“建立救助资金不能嘴上说说就行吧,得有个办法吧,也不是我一个说办就办吧,党委会得研究研究吧。我也不知道这资金该咋成立,这样,你帮我起草个规定,规定起草完了,拿规定来我这里换钱,怎么样?还算公平吧,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吧?”

  杨百家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您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规定拿出来的越早,资金建立的就越早,你拿到钱的时间也就越早。”

  “那我现在回去就搞,明天一早给您。”

  陈思齐突然摸起放在桌子底下的酒瓶子,打开盖子,口对口喝了一口酒,杨百家出神地看着他。陈思齐放下酒瓶子,“痛快!人家是没有好处不起早,你是没有好处不贪黑。看来这钱是把你憋得不轻,连命都不要了。不是当年的小伙子了,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不怕加班把你熬死!这样吧,我家里还有1万元现金,你先拿去急用。”

  杨百家愣了一下,“你不用给嫂子打一下招呼——这么大权啊?”

  陈思齐笑着说:“打什么招呼!有几个像你一样,买包手纸钱也得给老婆要,不给你钱,上厕所你就没纸擦腚。男人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这是美德,美德。我管不住钱,可是我能管住她的思想——我看还是等资金下来再说吧,用您个人的钱不合适。”

  “我说你现在对我外了吧,过去啥时候这样客气过?我是怕等我资金下来把你给憋出毛病来,再撒手人寰,老百姓又少了一个贴心人,共产党又少了一个好干部,我又少了一个好战友——最主要的是新潮又少了一个好帮手!”

  陈思齐到书房里打开写字台抽屉拿出一摞钱,用文件袋一装,往杨百家兜里一塞,“一万整,不用点了,多少、赔赚都算你的。”杨百家连声说谢,陈思齐道,“不要告诉新潮我借你钱的事——这两天我要到云南出趟差,有个招商的项目要谈,你没什么事吧?”

  一听陈书记要到云南出差,陈思齐忽然想起朱桂英要项链的事,“太巧了,您给捎条项链来呗,听说那里的项链又多又便宜。”

  “怎么?闺女要出嫁了?”

  “不是闺女要,是老朱要,结婚25周年非给我要条链子不行,你说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臭美什么!”

  “我说老杨,这个你就不懂了,女人天生爱美,不要说黄土埋半截,就是埋在黄土里还想着美呢。不过女人往往欲壑难填,一旦打开欲望之门,很难堵上,因此一定要注意如何把握,不然男人会被拉下水的。”

  “这点请陈书记放心,我能管住他思想。”杨百家信心十足又颇为自豪地说。

  “钱都管不了,管什么思想,上层建筑向来都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陈思齐看了看杨百家,见他服,继续说,“其实,很多女人爱美是图个心理平衡,有时候是为了虚荣,未必动真的。项链也不用花几千买一条,有个装饰就是了。我上个月去云南带来了三条,给闺女两条,还有一条,我看你拿去顶个数就行。”陈思齐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找到那条项链,“这是仿制品,但比真的还漂亮,500块钱三条还搭一副玉镯。这东西纯是个摆设,寻个心理安慰,戴在脖子上谁还去鉴定真假,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说它是假的就是假的。”杨百家谢过陈思齐,怀揣着一万块钱和一条项链,没有回家骑车直奔办公室。

  此时,杨百群还在等家里等杨百家回来。她今天一早就带着两个信访案子来找杨百家,说是同村的人托她给反映反映。上次来因为仓促没带礼品,嫂子有点不高兴,这次总结了上次的教训,带了两个大西瓜还有花20块钱买来的一副玉首饰,嫂子见了格外欢喜,不仅盛情地留她吃了两顿饭,还决定把两个案子的事让杨百家好好地管一管。可一直等到夜里很晚,也不见杨百家的影子。“我哥到底干啥去了,电话也不接,天都啥时候了也不来。”

  “他没个准,经常半夜三更回来。你要不能住下就别等了,回去太晚了路上不安全。”

  “那我就回去,明天早来——你们明天早晨不用做饭了,我路上买几个烧饼和茶叶蛋,再打份豆浆。”朱桂英笑着说可以,送杨百群出门。 第十八章 真面目 第二天天不亮杨百群就提着吃的喝的急急火火赶到杨百家家,没想到杨百家昨晚一夜没回,杨百群顿感纳闷,朱桂英说他昨晚单位上有事忙活了一夜,杨百群将信将疑,“不会出什么故事吧?”杨百群开始不安地胡乱琢磨。其实她的胡乱琢磨并非毫无道理,她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一向比较关心官场上的花边新闻,类似政府官员染上桃色事件的故事看多了,自然思维就活跃,想的也多,加上自己的哥哥官也当的不小,每看到那些因染上桃色事件而落马的官员都为哥哥捏把汗。虽明知他本不是那种人,可这官当大了,人会变的,变成什么样子谁能说得准。如果哥哥一旦暴发了桃色新闻,老杨家不要说光宗耀祖,就是想在街面上抬头都难。她知道防微杜渐、警钟常鸣的道理,最好让嫂子能给他经常提个醒。可嫂子不像她,没有那么多政治头脑,整天把精力和心思都用在猪身上,视野也局限于猪身上,猪太单纯了,嫂子也就没那么复杂,要想让嫂子给哥哥提个醒,还得自己先给她提个醒。可这醒不能让孩子们知道,于是便把朱桂英悄悄地叫到厨房,神秘地问:“嫂子,我哥一般晚上都几点回家?”

  “有时候七点,有时候八点,十一二点、下半夜的时候也有。你问这干什么?”朱桂英纳闷地问。

  “我是说他昨晚一夜不回家,不会在外面——在外面养小的吧?”

  朱桂英听了感到非常惊讶,她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过,“你别瞎说八道,你哥可不是那种人!他昨天夜里在办公室加班呢。”

  “你怎么知道他在办公室加班?”

  “他打电话告诉我的。”

  “他用什么打的电话?”

  “手机。”

  “你应该让他用固定电话打,用手机他说在哪里就在哪里,你怎么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再说他手里没一分钱,我给他管得死死的,他能干什么——你说这话可不得了,传出去要影响你哥的前途的!”

  “当官的在外面养小的还要什么钱?现在他手里有权了,上访的人说不准哪个对他动了歪心思。人啊一念之差就可能犯大错误,这事不得不防。你没看电视吗?这事多了!还是多个心眼防着点好,一旦事出来了,一切都晚了!”

  听杨百群这么一说,朱桂英又想起了前几天牛巧给他说的话,心里犯起了嘀咕,摸起电话往杨百家办公室里打。杨百家文件刚写好,一夜没睡困得正打哈欠,朱桂英听电话里的声音没精打采,有气无力,越发感到事情重大,莫非昨晚折腾了一夜精力耗尽?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开着东风三轮车就只奔大新乡信访办。

  朱桂英赶到信访办还不到上班时间,杨百家正趴在桌子上睡大觉。朱桂英抓住他的领口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气势汹汹地问:“你说,昨天夜里到底干什么去了?”

  杨百家揉着通红的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来了?”

  “你别管我怎么来了,先说你昨天夜里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能干什么去,不是给你说加班吗?不信你看,这是我昨晚写的稿子。”杨百家看了看门外,把稿子翻扣在桌子上,压低声音说,“不要让别人看见,这是我给陈书记写的。昨天晚上我到陈书记家去了,商量点事,商量完了就来办公室加班,这稿子今天他就要。”杨百家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陈思齐送给他的那条项链,“陈书记要去云南开会,我让他给你捎条项链来,他家正好有一条就让我送给你。”

  朱桂英见到熠熠生辉的漂亮项链,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马上转换了脸色,急于往脖子上套。“这是多少钱买的?”

  “谁知道多少钱,陈书记说什么也不要钱。”

  摆弄着胸前的项链,朱桂英爱不释手,“我以为你昨天夜里出事了呢,吓死我了。”

  “能出什么事,你快回去吧,一会刘强根就来上班了,还以为你来干什么呢。”

  “我来卖猪关他屁事?今天百群又到家里去了,她村里那个上访人的事你还得给管管。”

  杨百家摆着手说:“管,管,哪个上访人的事我不管。你赶快走吧。”

  “都管,但这个要特别管。”朱桂英发动她的东风三轮车,正了正胸前的项链说,“你等着,我给你买点吃的去!”杨百家还没反应过来,朱桂英的车已跑出老远。

  杨百家吃过早饭,先是把起草好的文件给陈思齐送去,然后带着那一万元现金去了周青藤家。周青藤不在,家里只有周欣一人。见了杨百家周欣大哭,央求杨百家救救他妈。原来,前天一大早孙权贵就来到周青藤家,告诉周青藤光在家靠着不是办法,要想得到好处,不仅要往上走,还要善于包装,善于制造影响,影响越大,效果越好。他弄来一辆破三轮车,车厢两边插上两根竹秆,竹秆上扯了一块大白布,上面用红染料写了“谁为我申冤”几个大字。然后把周欣抱到三轮车上,又弄来一床破被子盖在周欣身上。孙权贵还准备了一挂鞭炮,告诉周青藤只挂在车尾巴上造造势,不要放。周青藤骑着三轮车到市法院上访,在法院门口转悠了半天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周青藤又是咳嗽还是吐痰,甚至把条幅解下来绑上,绑上再解下来,最后把鞭炮都挂到竹秆上头去了,还是进入不了别人的视线,法院大门人进人出,没有一个人去关注她的存在。周青藤心里感到有一种无法名状的失落,甚至感到遭受了无端的嘲弄和社会的遗弃。恼怒之下,她干脆将鞭炮挂在车尾点着,骑着车子只冲法院大门。这时值班的法警慌了手脚,情急之下,拿起灭火器就喷,可是无济于事,又一名法警脑子灵活,提起一桶水,一直追到办公楼大门才将鞭炮浇灭,将周青藤阻住。周青藤因扰乱办公秩序,被公安机关行政拘留15天。孙权贵得到消息后,把周欣从市里接回家。

  “杨伯伯,你一定要把我娘从监狱里救出来。”

  “唉,你妈怎么这么糊涂,我告诉她多少次要耐心等待,耐心等待,她就是不听。”

  “这次是我孙叔叔让她去的。”

  “哪个孙叔叔,就是那个孙权贵?”

  “嗯,他说光在家等不行,得弄点动静出来才能引起上面的注意,问题才解决得快。”

  正说着,孙权贵提着一保温桶饭菜来了,看到杨百家先是一愣,紧接着笑起来,说:“杨乡长来了。”

  杨百家盯着他的脸道:“孙权贵,你还算个男人吗?你不是一直口口声声说帮我做周青藤的工作吗?你做的什么工作?你这种人怎么能背地里捅刀子?”

  孙权贵不知道刚才周欣都给杨百家说了些什么,一时有些摸不着深浅,吞吞吐吐说:“我没让她放鞭炮,我就是让她去问问情况,不放鞭炮啥事没有。”

  “问什么情况?这些日子我不一直在想法解决问题吗,你还要问什么情况?”

  “我知道这事你也不好办,我让她帮助你解决问题,给法院施加点压力,这涉法的案子,光你自己的力量不行。”

  “我告诉你孙权贵,你在其中不起好作用,你如果再这样搅下去,不光问题解决不了,还会把你自己搅进去!”扭过头来对周欣道,“你妈如果再听他的闹下去,早晚要闹出大事来,拘留是轻的!”

  周欣看了一眼孙权贵说:“都是你,上次是你鼓动我妈去北京,这次又是你鼓动她去法院。”

  “怎么?上次周青藤去北京也是你捣鼓的?”

  “不,不是,这个我绝对一点也不知道。周欣你可别瞎说啊。”孙权贵忙给周欣递眼色,周欣假装没看见。

  “你还说不是你让我妈去的北京,”周欣从轮椅旁摸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你说你认识不认识这个人?”

  孙权贵瞥了一眼名片道:“我哪里认识他,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

  看到这张名牌,杨百家一愣,脑海里立即闪现出一个人来,“难道是他?”

  “你再说不认识他,我妈说你经常和他联系。”

  张百家问:“这个人是谁?”

  周欣道:“听我妈说原来是尚德镇的,后来上访挣了不少钱,跑到北京开出租车,专门拉着人上访。我妈上次去北京就坐的他的车,还没给要钱,说以后多给他介绍几个客户就行了。这名片就是我妈上次带来的。”

  说到这里,杨百家轻声嘟囔了一下,“原来真是他!我当时怎么就没有认出来?”

  周欣并没有注意到杨百家的表情,看了一眼孙权贵继续说:“他也有他的电话,经常和他联系。那个人和很多外国记者有联系,过几天还准备给孙叔叔找几个外国记者认识认识,还说只要有了外国记者帮忙,什么事都好办。”

  杨百家的心立即悬了起来,预感到了事情的极度严重性。大周在北京都干些什么?果真在拉着上访户到处上访吗?果真和外国记者有联系吗?必须把这件事告诉陈书记,让他出面与这个人谈一谈,不能再让他这样干下去。想着心事,杨百家用手机把名片上人的联系电话记了下来。

  孙权贵对周欣的话非常不高兴,认真地说:“你这孩子,怎么净睁着俩眼说瞎话?这人是谁我都不知道,哪能有他的电话!”

  “你再说没有他的电话,把你的手机拿来,让杨乡长看看。”周欣说着就将轮椅转到孙权贵身边,要掏他的手机,孙权贵急忙闪开。

  杨百家将周欣的轮椅抓住,“算了,他有没有他的手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要多劝劝你妈,不要让别人当枪使,要有自己的主见。我知道你家生活非常困难,今天我本来给你们带来了一万块钱,考虑到你妈不在,怕你保存不便,我先带走,等你妈回来,我再过来。”

  孙权贵一听有钱,笑着对杨百家说:“没关系,您不用带走了,还要再来,怪麻烦,我可以替她保存着。”杨百家看了看他,笑了笑,没说话。“怎么,您信不着我?她什么都交给我,你看我都有她家的钥匙。”孙权贵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拴着粗布条的钥匙向杨百家晃了晃,见杨百家脸上还是没有半点信任,“你不信问周欣,这是不是他家的钥匙。”不等周欣回答,贴近杨百家的耳朵轻声说,“我和他妈不是一般的关系,都那个了,嘿嘿,绝对可靠。”

  杨百家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不是信不着你,我是怕累着你,还是我先拿着吧。你要有心,就把周欣照顾好。我去协调一下公安局,如果没有大事,看能不能担保让周青藤早出来几天。”

  “杨乡长,您切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对周欣比对自己都好,”孙权贵掀开刚才提来的保温桶说,“你看我给他炖的老母鸡,六年的老鸡,炖七个半小时,光煤气用了仨字儿。”

  杨百家无心关心孙权贵炖鸡到底用了几个字的煤气,心想我不能光在这里,现在正是农忙,我要到肇事者李三江那里去,做做他的工作,让他主动到周家帮帮农活,照料照料周欣。他还决定再从老婆那里要点钱,让李三江拿着这钱到周青藤家来。想到这里,他向周欣和孙权贵打了个招呼离开周青藤家,径直去找李三江。 第十九章 遭遇报复  从李三江家里回来,杨百家又到办公室取了些文件,本准备到陈思齐那里去一趟,把今天的情况告诉他,随便在陈思齐家混顿饭吃,可给陈思齐打了个电话,他今晚有应酬,让他明天再说。杨百家见天色已晚,东南角又响起闷雷,简单收拾一下便骑车回家。

  天阴得厉害,杨百家将车速加到最大。刚出大新乡不足两公里,通过摩托车灯光,隐隐约约看到前面路当中有两个黑影在蠕动,杨百家有意减慢了车速,当车子开近时,见是两个戴着假面、手持木棒的人横在路当中。杨百家心里一紧,试图靠边绕过去,可那两个人却主动发起挑衅朝杨百家靠过来挡住去路。杨百家只好下车,前后看了一眼,远近没见一个人影,这时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揣着一万块现金,心里不禁有些发慌,但他轻咳一声立即镇静下来,没等那两个说话,就先开腔了,“你们是要钱还是要车?”

  那两个人凑上前来,其中一个人托着杨百家的下巴问:“你就是杨百家吗?”

  见有人能叫上他的名字,杨百家反而变得更加镇静了,“是,你们有什么事?”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另外一个假面人笑着说:“说的倒挺大方,是要钱还是要车,一个臭信访的,还能有什么钱!我们今天啥也不要,就要你一条腿。”说着,上去将杨百家扑倒在地。

  另外一个人抡起棍子就打,边打边喊:“我让你多管闲事,我让你多管闲事!那个骚教师的事再不准你插手,你插手一次打你一次,让你知道啥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阵乱棍下去,打得杨百家大声喊叫,那两个暴徒只是狂笑,“叫啊,累死都不会有人听到。”

  就在杨百家疼痛难忍之时,远处突然出现一点灯光,光点在逐渐变大,接着能听到汽车发出的微弱声响。杨百家拼命地呼喊,那两名暴徒似乎也觉察到有车朝这边开来,提着棍棒仓皇而逃,随即消失在茫茫的庄稼地里。

  一辆非常熟悉的黑色桑塔纳小轿车戛然停在了杨百家倒地的摩托车前。杨百家一眼就认出车上下来的是新潮和他的司机,见到救星时的激动难以言表,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他想站起来,这时才发现右腿疼得难以动弹,只轻声喊了一声“新书记”。

  新潮非常惊讶地看着杨百家,“怎么是你?”

  杨百家断断续续地说:“我被别人劫了。”

  司机问:“人哪?”

  杨百家指了指左边的庄稼地说:“顺着这条沟跑了。”

  新潮冲司机喊:“快去追。”

  杨百家淡淡地说:“不要追了,来不及了,庄稼这么深,天又这么黑,到哪里去追。”

  新潮愤怒得如一只狮子,觉得在自己地盘上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对他的莫大讽刺和嘲弄,他掏出手机,拨通派出所长的电话,“你以最快的速度召集所有干警赶到太平公路50公里处,这里发生一起抢劫案,凶手逃进庄稼地,抓紧搜捕。”随后,新潮将杨百家抱进汽车,直奔乡卫生院。

  大新乡全体民警忙活了整整一夜而一无所获,天亮的时候所长强睁着熬红的双眼来到医院向新潮汇报工作。杨百家打着吊瓶睡着了,新潮打着哈欠陪伴在他身边。乡卫生院初步诊断杨百家右腿骨折,待对身体作全部检查后要进行一次较大的手术。新潮决定这个手术还是到县医院去做,一方面有些信不过乡卫生院的技术,另一方面觉得在乡卫生院给杨百家做一次“较大的”手术从感情上对不住他。特别是从与杨百家的谈话中新潮已经意识到他遇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迎来了一个非常严峻的挑战。他断定杨百家绝不是遭到了一般意义上的抢劫,而是一场有预谋的报复性行动,同时断定这与尚德镇中心小学张老师的医疗纠纷有密切关系,杨百家向他反映的这起纠纷有点扑朔迷离和复杂。

  本来新潮有点懒得管这个案子,认为杨百家又在没事找事,当时看在他工作热情的分上,不要太挫伤了他的积极性,给他个面子说亲自管一管,现在看来他的确该亲自管一管了,他要为张玉芳讨个公道,给杨百家有个交代,特别要让大新乡这个地方的百姓有个安全。新潮吩咐派出所长围绕张玉芳医疗纠纷案展开调查,一定要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依法严惩凶手,决不能让歪风邪气在大新乡地盘上蔓延。

  可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派出所长带领一班人,白天地毯似的遍访当地群众,晚上挑灯夜战集思广益分析案情,可几乎访遍了大新乡男女老少连个苗头也没访出来,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几个有偷鸡摸狗习惯的蟊贼在大摸排中被揪了出来,副战役获得意想不到的胜利。新潮对这种结果很是不满,好在杨百家同志的伤势并没有像乡卫生院说的那样严重,小腿骨折是一次误诊,需要进行一次较大的手术也是一场虚惊。杨百家在县医院仅住了一天,检查了有无内伤,又修复了几处外伤,一切均无大碍后新潮才同意他出院。出院的时候由于新潮有重要投资商要接见,没能亲自到医院来,派了他的司机开车将杨百家接回家。

  打发走了司机,杨百家发现床上有一个大包,这是朱桂英刚才从医院带来的。“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杨百家问。

  “药,我开的药。”朱桂英显得既兴奋又自豪。

  “从哪里弄的药?”

  “县医院里啊。”

  “弄这么多药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干什么?你难得住一次县医院,公费医疗的药多开点,留着用。”

  “谁能吃这么多药?时间长了就瞎了。”

  “瞎不了,我这都是消炎药,还有健胃片,人吃不了喂猪——人吃的药猪都能吃——你这人就是死脑筋,不转弯,跟着你什么时候别想发家。”说完朱桂英得意地笑起来。

  看着朱桂英笑,杨百家已经做出了准备让她欲哭不能的神态来,“花多少钱?”

  “五百多呢,弄一次还不下手狠点!哈哈,又心疼了吧?我就知道!别着急,我开发票了。”朱桂英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发票。

  “开发票有个屁用!乡里穷得连工资都不能正常发,医药费都十年没报了,你开发票找谁报?你自己报啊?”杨百家出语惊人,朱桂英手持发票僵持在哪里,“我说你呀,整天想着沾便宜,这个习惯能不能改一改?”

  朱桂英还是盯着那张虚开的发票说:“我觉得你这是为公家负伤的,开点药也是正开。不行我再卖了它,反正不能让它瞎在咱手里。”

  “你快拉倒吧,到哪里卖?药又不是别的东西,卖出事来怎么办?你不说都是常用药吗,不行给亲戚朋友分分,总比过期浪费了强。”

  “你见哪有分药的,咒人家得病啊!你别管了,我有的是办法。”

  杨百家生气地哼了一声要离开朱桂英,朱桂英一把抓住他,问:“你到哪里去,不在家好好呆着?”

  杨百家不耐烦地说:“到外面走走,这两天都快憋死我了。”

  朱桂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既错误又愚蠢的傻事,于是想采取资本主义转嫁危机的办法来转移杨百家对这件事的注意力,她摸着前两天杨百家给她带来的项链问:“你抽空问问陈书记家里还有没有这样的链子,牛巧相中了,也想要一根。”

  杨百家愣了一下问:“她要这干什么?她家有的是钱,多少好的买不了!”

  “她说她就看好这根了,她问我多少钱买的,我说两千,她说便宜又好看。问我从哪里买的,我说是你从南方一个什么地方托人买来的。她非让你再托人给她也买一条不行两千块钱都给了。”朱桂英从包里掏出一摞钱来。

  杨百家皱了一下眉头道:“你咋这么多事啊!你收她这么多钱,我到哪里再弄那样的链子去?”

  “你可不能告诉她你弄不着,我已经给她说你那个朋友本事可大了,办事可厉害了,保证没问题。”

  杨百家有点难为情地说:“你知道你戴的这条项链多少钱吗?五百块买三条,你收人家两千算怎么回事?”

  朱桂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受牛巧抬举的链子才不到二百块一条。“你说什么?你在用假的糊弄我?好啊,老杨!和你结婚二十五年,一年还不值十块钱!”

  杨百家看着盛怒的朱桂英,换上一副笑脸说:“看你把话说哪里去了,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这假项链都把牛巧那真专家唬住了,说明首饰这东西,无所谓真假,大家都看着好那就是真。真的又能怎么样?如果大家都看着不怎么样,真的也就成假的了。人家陈书记的女儿戴的就是这玩意。”由于已经得到了贵人牛巧和官小姐陈书记女儿的认可,尽管是假的,朱桂英很快便找到了心理平衡,拿着项链摸来摸去不再言语。杨百家继续跟上思想工作,“项链、耳环、手镯这些东西,不就是装装门面吗?假的你就当真的戴,感觉完全是一样,假的就是真的。这东西是好是孬纯凭个人感觉,感觉它好它就好,不像馒头和窝窝头,无论怎么感觉馒头就是馒头,窝窝头就是窝窝头。”

  假项链不往外说倒好办,可牛巧那边的事该如何处理,朱桂英感到非常为难。“牛巧那种人你不是不了解,最爱摆阔讽刺人,要告诉她我这链子不值二百块,还不把我给笑话死!要不告诉她,收了她两千块,那不是昧血良心?”

  沉默了一会,杨百家说:“我倒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把你这条送给她,咱家里不是还有一对玉镯吗,正好是花一千八百块买的,加上这条链子也快值2000了,就说现在搞活动,这玉镯是买项链送的。”

  “那玉镯不是你帮百群买来给她儿媳妇当见面礼的吗?你给了牛巧,百群那边怎么办?”

  “自家的事好说,那东西县城里有的是,我再帮她买一对就是了。”

  朱桂英同意了杨百家的主意,虽没予肯定,但已将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用棉布擦了又擦。

  “不用擦了,刚戴两天看不出来。”

  话音刚落地,牛巧一步门里一步门外走将进来。“哎呀,你们老夫老妻亲热啥呢?还看不出来,我还能看不出来?脸都红了。”牛巧指着朱桂英哈哈地笑。

  “你个老不正经,你看出来啥了!你不是让老杨托人给你捎条链子吗,这不,人家已经给捎来了。”

  牛巧又惊又喜,一把将链子从朱桂英手里抢过来,接着就往脖子上套。“没想到这么快呀,老杨那朋友确实能耐大!哎,今天下班来这么早?”

  杨百家看了一眼牛巧因欣喜而涨红的脸说:“这还早吗?都几点了,谁还不下班?”

  “我可从没见你下班这么早过,人家不吃完饭你啥时候下过班!”朱桂英继续抚摸着她那条链子心不在焉地说。

  “这不是专门给你送链子来了吗!戴着感觉怎么样?”杨百家借坡下驴道。

  “太好了,桂英快拿镜子来我照照。”牛巧反复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太漂亮了,我就适合戴这种样式的。戴上它,俺家老牛还敢有别的想法!”

  “你就是啥也不戴配老牛都绰绰有余,他还能有啥想法!你这人生来就是有福人,我上次买的时候啥都不送,这次人家还送一对玉镯。”朱桂英说着把玉镯拿给牛巧看。

  “是吗?”牛巧拿玉镯粗略地看了一眼说,“这个送给你了,我从来不戴赠品。说实话,赠品没有一件真东西。”

  朱桂英看了一眼杨百家,愣住了,半天才说:“这个可是真东西,我看外面卖的和这个一模一样,值一千八百多呢!”

  “看着一样实际上不一样。这东西也就我常戴的能认个真假,一般人识不了货。你想想他们傻吗,买两千块钱的东西送你一千八的赠品,买的什么时候都不如卖的精,纯粹唬人!喂,你那条了,怎么不戴了?拿出来咱俩都戴上看看谁的更好看。”

  朱桂英又愣住了,杨百家插话道:“还用比吗,肯定是你戴着好看。她那条让小翠她姑拿走了,快娶儿媳妇了,让儿媳妇看看买这样一条项链行不行。”

  牛巧似乎并没有注意听杨百家的话,反复整着自己的上衣,百般挑剔地审来审去。“这个胸开的不够,显不出链子来,不大搭配。我回去换件大开胸的衣服再让你看看。”牛巧说着一绺烟似的跑了。

  朱桂英两眼只瞪着跑远的牛巧,手里掂着那对玉镯,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知道事情已变得复杂而又麻烦。杨百家看着立在那里只问“怎么办”的朱桂英,不禁觉得有点好笑,“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你们娘们到一块没别的事,不是比男人就是比孩子,这下比出麻烦来了吧。以后不要与别人老比一些不中用的庸俗的东西,要比就比点实在的、积极的、高雅的。你看老牛当个派出所长觉得自己就是能呼风唤雨的老天爷了,老婆也觉着风光得不得了,孩子连高中都没读下来,咱们的都大学毕业了。要多比比这。”

  杨百家不提这些朱桂英不生气,一提这些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说,人家高中没毕业都到城里上班了,一月挣一千多,早有男朋友了。咱大学毕业不假,可到现在还在家里喂猪,一分钱不挣,工作工作找不着,对象对象找不着。大学毕业有什么用,都是虚名!你看人家老牛,海参、鲍鱼、螃蟹三天两头往家带,家里的购物卡我都见过好几张。你有啥?啥时候往家带过一只螃蟹腿!我们娘们跟着你啥光沾不上不说,还整天替你操心!”

  杨百家有些不耐烦,可老婆说的都是实在话,到目前他还没能找到强有力的用来反驳的事实,只能是一些苍白无力、让人听了就烦的大道理,但大道理还是要讲的。“又在瞎比!他那样是冒很大危险的你知道吗?我不贪不贿心安理得,东西吃得不好但吃起来香,睡得着。你问问牛巧,他家老牛晚上能睡着吗?”

  朱桂英很不屑地说:“没能耐还找理由,你怎么知道人家睡不着?老牛吃得跟猪一样,睡不着能长成猪一样?你睡得着,咋长得跟猴似的!”

  杨百家道:“我不给你这种人争,要朝长远看,朝长远看。”

  朱桂英也知道在她家这样的争论向来都没有输赢,也没有结论,争一肚子气日子还是该咋过咋过,于是转换话题道:“给你这种犟筋争没一点意思!你说牛巧这事该咋办吧?”

  杨百家也稀释了一下脸上的严肃度,说:“只有一个办法,就实话实说,都别那么虚伪了。”朱桂英还没来得及琢磨杨百家主意的可行性,牛巧穿着一件大开胸露肚脐的时尚上衣婀娜多姿地走了进来。第二十章 墙外开花 刘强根端着严峻认真的架势在写思想汇报,见杨百家夹着个包在找摩托车钥匙,便很不耐烦地说:“老杨,你又要出去?”

  杨百家边找钥匙边回答:“嗯,你在家看着点,我到村里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有集体访给我打电话,个体访你自己全权处理就行了。”

  “我自己处理,什么事都我自己处理了还要两个人干什么?”刘强根心里的不满杨百家能完全听得出来,可是他顾不得那么多,骑着摩托车就走。看着杨百家远去的背影,刘强根是又气又恨。他的气和恨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杨百家的到来至少是抢了他的饭碗,如果当初不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现在自己说不定已经转干了。刘强根多么盼望能出点什么事,比如有人堵了乡党委的大门,有人又去了北京,可是这种情况他天天盼,好事却只在梦里发生,尽管几度从梦中笑醒,事实上来上访的是越来越少。杨百家几乎天天不来办公室上班,上访的却偏偏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他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只能将其归结为杨百家这人命好,走到哪里都能带来一方平安。

  刘强根在办公室里郁闷地转悠着,这时邮递员送信来了,可这在刘强根的工作和生活中也不是什么能带来新意、提起精神的事情,每天照例送来的是两份报纸,一份是人民日报,一份是××日报。订这两份报纸是政治任务,由于缺钱,除完成政治任务外,信访办再没钱订其他的报刊。可这两份报纸刘强根不愿看,也看不懂。杨百家倒是自己订了两本杂志,刘强根偶然翻翻,看一看里面的美女插图,甚或是杂志缝里的征婚广告。但那都是月刊,不是天天有,再说了他那些杂志也没有多少看头。所以邮递员来等于是给杨百家提供个人服务,与他刘强根没多大关系。可今天有点不同,除了两份报纸外,还多了县信访局的一份文件,刘强根打开一看,立即觉得有事可干了。稍犹豫片刻,给新潮发了一个“有急事救见”的短信。自从上次刘强根找新潮汇报工作在外面憋得时间太久差点憋出膀胱炎来,新潮就给他了一个特权,如果有重要的急事汇报,就发个短信过来,单独给他安排时间。由于头两次刘强根对这个特权用得太随意,新潮批评了他事情不是极端重要和紧急就不要发这样的短信,所以今天刘强根对事情的重要紧急程度评估了再三,才决定将短信发出。发完后,刘强根正在担心会不会肉包子打狗,新潮却回短信让他速到办公室,刘强根激动得一路小跑。

  “什么事?”新潮正在看《招商引资宝典》,听见刘强根进来,眼睛根本没离开书本。

  刘强根手持着那份文件恭敬地走到新潮跟前,“尚德镇实行的一个叫什么救助资金的办法在全县推广了,这是县委信访局的文件,您看看。”

  新潮故作镇静地放下手里的书本,不紧不慢地接过文件,简单地从头看到尾掠了一遍,顺便放在一边,不以为然地说:“没啥新意!”话虽这么说,其实心里早就一瓶老醋下肚,酸溜溜的,浑身不自在。陈思齐又在全县露脸了!虽然信访不是什么大脸,但总是个脸,露总比不露强。

  刘强根还没有吃透新潮的心思,把文件拿过来翻到最后一页,“这文件不仅发到各乡镇,还抄报县委常委、各县长,抄送县直各部门,影响大着呢!您可别不当回事,这分明是陈思齐在为自己造势!”

  刘强根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像是在新潮伤口上撒盐,他心头的病不在于陈思齐在全县率先搞了什么救助资金,而在于这个点子是不是杨百家出的,于是试探着问刘强根,“你说陈思齐搞救助资金是不是杨百家出的点子?”

  刘强根看了一下门外,小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上次杨百家不是给您提这个事吗?他在您这里碰了钉子肯定是不甘心,非得在别的地方弄出点景来不可,这不是存心给您过不去吗?”刘强根停下来看了一眼新潮,新潮似乎并没有太专心地听他高谈阔论,刘强根欲言又止。

  新潮对杨百家在关键时候让陈思齐露了脸虽然心里非常不悦,但表现得故作轻松无事,见刘强根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还有呢?”

  刘强根又来了精神,“您把杨百家来后的表现连贯起来想,问题就更多了。”刘强根停顿下来,看了一眼新潮,新潮迷着眼道:“说。”刘强根接着说下去,“上次表扬大会上杨百家实际上是在替陈思齐搞宣传,名义上是咱们的人在作报告,受宣传的却是陈思齐。看来杨百家还是陈思齐的人,这叫身在曹营心在汉啊,名义上是在辅佐您,实际上根本没和您走一条路上来。杨百家这种人纯粹是吃里扒外,我早就看透了。”

  新潮仍不动声色地问:“现在杨百家在哪里?”

  刘强根淡然一笑,“谁知道他在哪里,整天也不知道都忙啥,从来到大新他上过几天班?整天往外窜,光指望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靠着。”

  “他都往哪窜?”

  “这个摸不清——反正有时候也去尚德镇,去周青藤那个寡妇家——你说他窜出去啥事不管,要是一旦来了大的集体访把大门堵了,我一个人能应付得了吗?我是整天担心门口秩序不好,影响党委、政府的形象,要是不巧再被哪个多事的人拍个DV传到网上去,事情就大了。”

  “你给杨百家打个电话让他过来一趟。”刘强根犹豫了一下,“我?”新潮看了他一眼,“嗯?”

  此时杨百家正在周青藤家。在杨百家的担保下,周青藤在拘留所没呆几天就出来了,加上周青藤在拘留所期间杨百家经常去看周欣,赢得了周欣的信任。通过周欣说服了周青藤先接受一万块钱的政府救助——对于这一万块钱,杨百家也想好的,如果将来新潮认可就算公家的,如果不认可就算他自己的——今天又答应杨百家把漏雨的房子修一修。修房子的事那天晚上杨百家已给肇事者李三江说过,希望他能提供人力上的帮助,李三江出于愧疚,没讲任何条件答应了。杨百家又做工作希望周青藤能够同意李三江来帮助修房子,但这种希望最终变成了失望,周青藤说不判李三江死刑她到死不会算完。失望归失望,周青藤毕竟同意杨百家帮助修房子了,这说明事情有了重大转折。杨百家找来村支书孙大海,凑了几个泥瓦匠,为周青藤修房子。周青藤在厨房为工人烧水,杨百家把周欣也推到厨房,一边帮周青藤烧火,一边给她讲解法律。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张玉芳的对象张清泉是乡中学的政法老师,并且是全乡唯一一名通过全国司法考试的人,他要在适当的时候让他们见上一面。

  想到这里,杨百家问:“要判李三江死刑的问题,我给你讲你听不进去,我认识一个律师,人很厉害,全国都有名,他要觉得能判死刑,肯定能给你办成。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给你们牵个线。”周青藤一直保持沉默,杨百家看了看周欣,“周欣,你看怎么样?见见没什么坏处,人家又不收你的钱。”

  周欣看了看周青藤,“妈,见见吧,听律师说说咱心里好有个底儿。”周青藤还是保持沉默,根据经验杨百家知道她在怀疑这个所谓的律师是杨百家找来的托儿,她对杨百家的信任还仅仅建立在初步的基础上,她仍在担心杨百家在背地里给她使绊脚。杨百家猜透了她的心思,但并不想辩解,他知道辩解也是苍白无力,他要进一步用实事说话。

  就在僵持阶段,刘强根来电话了,杨百家以为来了集体访,立即接通电话,“喂,有集体访了?多少人?”

  “非得有集体访才能给你打电话,没集体访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了?快点,新书记给你讲话。”

  “什么,新书记?你在哪里?”电话里已经是新潮的声音了,“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杨百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新潮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新潮打电话,从来都是这样节俭,生怕多花一分冤枉钱。

  杨百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敢有丝毫怠慢,发动摩托就往乡党委赶。新潮正表情严肃地等待着杨百家的到来,他手里已点起了一支烟。一见到杨百家就气冲冲地问:“你上班不在办公室,到哪里去了?”

  杨百家已嗅出了其中的火药味,何况又看到了那冒着鬼火的烟,小心谨慎地说:“到周青藤家去了,她家的房子漏雨很厉害,雨季到了,我协调村里帮她修一修。”

  新潮很不耐烦地说:“修房子也是你信访办的事?周青藤的事看来是没完没了了,越陷越深了,把精力都用在她身上,还干不干其他的事了?”

  “可是她的事不解决,其他的事也很难干成。”

  “好了,这个事反正已交给你了,你怎么办我不管,只要不出事就行——她本身不出事,也别给我引出其他事来!”见杨百家不明白,停顿了一下,“别人可有闲话,老往一个寡妇家跑,别把自己陷进去。”

  “新书记,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是那种人吗?她虽是个寡妇,可也是有对象的。我正在正试着把孙权贵和她捏在一块,这样有了一个像样的家,两个人都会好起来。”

  “我看你是越管越宽了,我不希望你的信访办摘牌改成婚介所!他们两个弄到一块还不更有好戏看!”停顿并把玩了一下手里的烟卷,虽然满脸怒容还挂在脸上,仍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问,“我打了几次电话你都不在办公室,你不在办公室办公到哪里办公?”

  一直站在新潮旁边的刘强根生怕杨百家怀疑到自己头上,立即插话道:“新书记打办公室的电话找你好几次了,我都忘了告诉你了。”

  杨百家瞪了一眼刘强根,“新书记,是这样,我跟刘强根说过多次,信访干部与其他干部不一样,信访干部办公地点很多,办公室只是处理文件的地方,不是上班的主要地方,都蹲在办公室等老百姓来不是个科学的办法,刘强根在家值班,我就到乡下跑,到老百姓的田头去,到老百姓的家里去,有什么矛盾就地化解。把大量的问题在下面解决了,到上面来的自然就会少。刘强根,你没有感到现在到乡里来的人少了?”

  刘强根只好实话实说,“是少多了。老杨不来上班了,老百姓也不来‘上班’了。”

  新潮却皱起眉头说:“老杨,你到下面转悠不要给我没事转悠出事来!”

  杨百家笑着说:“新书记,您放心,能转悠出什么事!本来有的事,下去一转悠,与群众拉一拉,什么事都没了。我干这么多年信访,这也算一点经验吧。”

  新潮不爱听这话,自己参加工作时间短,没有可炫耀的经验,就不爱听人谈经验,于是板起脸严肃地说:“经验不能当饭吃,不要以为你干的年数多了就不出事,正因为干的时间长,容易产生骄傲情绪,容易过于自信,就容易出问题,这就是平地里翻车的道理。像刘强根他虽然干的时间短,经验不足是缺点,可他处处小心谨慎不惹事,这是最大的优点,干信访工作就要有这样的优点,不要动不动就标新立异。”

  刘强根心里明白新潮在借机敲打杨百家来提高自己的地位,他知道这时候不便发言附和,但感激的内心世界还得要通过某种方式传达出来,小眼骨碌碌一转,机会来了,新潮长长的烟灰就要掉下来,刘强根一时没有找到烟缸,急中生智拿手去接,结果手心被烫出泡来,刘强根强忍着疼痛没有吭声,新潮会意地看他一眼,“我不止一次给你们说过,不要轻易搅那个上访的浑水,他不泛起来你就别管它,沉淀时间长了,整个池子里的水都是清的,你如果一搅,好了,全起来了,整个池子里的水都变浑了。”见刘强根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笑,“不是这个道理吗?”

  刘强根急忙回答:“太是这个道理了,都让我想起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来了,太深刻太形象太精辟了,我都听傻了。”

  新潮说得高兴,把烟掐死扔到一边,正琢磨着要不要说说尚德镇搞救助资金实质上就是在搅浑水,同时问问这救助资金与他杨百家有没有关系,可问吧,显得心胸太狭窄,不问吧,他杨百家吃里扒外太气人,正犹豫着,杨百家的手机响了,杨百家看了看电话急忙要出去接,新潮向他摆手意思是说在屋里接就可以用不着出去,杨百家站立着欲出不能,随即摁通了电话。新潮和刘强根各自瞪着俩眼看着杨百家,电话里面的声音很小,什么也听不见。只听杨百家像发电报似的说着“很好”、“还那样”、“以后再说”之类简短得类似暗语一样的话。新潮什么也没听明白,杨百家就挂了电话。

  “谁的电话?还要出去接,弄这么神秘。”新潮故作无意实则试探性地问。

  杨百家不好意思地说:“陈书记的。”

  一听是陈书记的,新潮连说话都冒醋味,“没看出来你和陈思齐私下里走的还挺近,藕断丝连啊!你给他出了不少好点子吧?”

  杨百家听出新潮话里有话,也笑着说:“哪里的事,刚才陈书记说宣传张玉芳事迹的事他那里工作都准备好了,评优秀更没有问题,问她那案子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新潮听了哈哈笑起来,“这好象不属于他管的范围吧?这起码得是个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什么的才能管得着吧。看来陈思齐真把自己当县领导了,你们说是不是早了点?”

  刘强根立即应付道:“有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心有点太急了吧。”

  新潮见杨百家不说话,压根也没指望他说话,他只要能听明白自己的话就行,最好能把这话传给陈思齐。于是伸了个懒腰说:“哎哟,陈思齐提前进入角色了!这个事我啥时候还得专门给他汇报去。” 他这懒腰一伸,伸得他满脸皱纹舒展得像秋天里的菊花一片。

  杨百家道:“他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新潮仍然面带笑容说:“你怎么知道他没别的意思?难道他什么意思都给你说?我也不怕你学给他,陈思齐那个人啊,谁也说不准!”

  杨百家没有跟着新潮去评价陈思齐的是与非,而是问:“新书记,张玉芳那个案子现在有进展吗?”

  这一问把新潮给问沉默了,同时也问得没了脾气,立即改变了神情和脸色,用一种非常无奈和恳求原谅的目光看着杨百家,并用一种非常消极和低缓的口气说:“老杨啊,这案子就这样吧,那个张玉芳自己不主动找,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刚才也说了,我们不要做那个搅起浑水的棍子。水很清,你非要搅浑它干什么?人家自己都不找,你操那个心干什么?那不是又当棍子了吗?”新潮的话就像头顶上飞过的一群乌鸦留下的叫声,令杨百家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可此时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刘强根看了一眼杨百家道:“她一次也没有找过,我们就是不管,她也怨不着谁,管了管不好还可能落埋怨。”

  杨百家愤怒的子弹正没地方发射,刘强根的话给他提供了最及时的靶子,目光如柱地看着刘强根道:“你知道现在的信访无序状态是怎么造成的吗?罪魁祸首就是对群众信访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的态度和做法!对难缠的、不讲理的就多给点好处,对老实人就眼睁眼闭、不管不问,这样做信访工作永远得不到群众的拥挤,也永远不会做好!做信访工作必须要先把一个正气树起来,决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也不能让不讲理的沾光!”杨百家停顿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那个搅浑水的棍子该当的时候必须得当!”

  刘强根躲躲闪闪地说:“我们也不是不管,什么都想管,关键是能管过来吗?我们又不是太阳,哪有那么多光辉照耀那么多人!尼采不是都疯了吗?”

  “刚开始可能管不过来,一旦把这个正气树起来了,时间长了就根本不用管了。可是没有开始的艰难,永远没有以后的顺利,我们现在正在开始,肯定有很多头疼难办的事。尚德镇当年也是这样,有今天是经过一个很长的阵痛期的。”

  新潮见杨百家又拿尚德镇说事,不高兴的情绪油然而生,“好了,这是大新,不是尚德,你要永远记住你拿的是大新的工资!不要言必称尚德,现在大新的第一要务是发展,我们没那么多时间、精力和金钱去管太多的琐事,凡事总得有个轻重主次吧!”

  杨百家道:“新书记,不光大新的第一要务是发展,全国的第一要务都是发展,这个不会变,但发展是有多重含义的,不单指发展经济,中央为什么讲科学发展观,就是要防止只一味强调发展经济而忽略其他方面。再说了,就是发展经济还有一个发展环境问题,环境不好,老百姓今天上访,明天闹事,谁敢来投资,怎么去发展?您是高材生,改革发展稳定的关系您比我学的好,我没资格班门弄斧。可是我讲的是现实,就张玉芳这个案子,您仔细分析分析,里面包含着多少社会问题?这些问题不解决能那么容易发展吗?这一个案子是这样,成百上千的案子又会怎样?矛盾不怕有,就怕积累,积累时间长了就会出问题。远的陈胜吴广是怎么出来的,就是矛盾积累出来的;近的瓮安石首事件是怎么出来的,也是矛盾积累出来的!”

  听到这里新潮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杨百家,你反对我可以,难道还要反党吗!你什么意思,你要当陈胜吴广?你胆子不小啊!”

  刘强根看了看新潮又看了看杨百家,从中和稀泥,“杨乡长,你这话说的太重了,怎么把陈胜吴广给扯进来了,这比喻太不恰当了,要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非打成反革命不行!”

  杨百家调整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放缓语气说:“有什么不恰当?道理完全一样!共产党最怕什么,最怕失去民心!难道我们不怕?新书记,您常说要保卫党中央,我们拿什么保卫党中央?难道就靠把老百姓看在家里?这样就能把党中央保卫住了?”

  新潮把头往椅子背上一靠,顺势将脚往办公桌上一搁,讽刺意味深长地说:“好,好,就你能保卫党中央,我们都不行——给你这种人什么时候都说不明白,根本尿不一个壶里去!那个老师的事不只是你上心,不要自以为这世界上就你是救世主。我不是不想管,一下子说不清楚,找机会专门给你汇报行不行?”看了看表,“我还有事,先走了。”

  新潮走出办公室,杨百家、刘强根紧跟其后。 第二十一章 演戏  杨百家往回走的路上,路过一个小集市,集市不大但却繁华,平时为了节省时间他都绕道而过,今天因为要完成儿子的一个心愿专门从这里路过。明天是母亲节,儿子要给张玉芳送一束花,张玉芳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这个花该送。自己过去也没有给母亲过过什么节日,也不知道送什么花,来到花摊前,就按照儿子事前的嘱咐选了几支康乃馨和几支白百合,儿子的用意多着呢,他也记不清都是些什么,别管什么用意,反正两种花不会买错。刚买完离开,忽然又想起给儿子的老师买了不给儿子的母亲买怎么也说不过去,于是又回去多买了几支。卖花的旁边有一螃蟹摊,每只螃蟹两只大爪子被绑得紧紧的,其他小腿还在不停地蹬,这一蹬蹬得杨百家心里直痒痒。朱桂英整天羡慕老牛家的海参、鲍鱼和螃蟹,过母亲节了,狠狠心买上几只,也让老婆孩子解解馋,这日子过得再紧,也不至于让老婆孩子在人家的螃蟹面前流口水,咱大小也是个副乡级干部,一个月也有不少的进账。想到这里,杨百家大大方方地走到螃蟹摊前,连价格也没问,上去就挑了几只最大的让老板上秤。称后要价二百二十八块,把个杨百家惊讶得半天没缓过神来,老板又重复了一遍价格,杨百家才换上一副笑脸抱歉着说钱带的不够,边说边把大个儿的螃蟹从秤盘子里往外捡,最后剩下三只杨百家付了钱,心里想着“这玩意不是一般老百姓吃的”迅速离开。

  朱桂英和杨小翠今天赶集回来的比较晚,到家的时候杨百家已经把饭做好。一进家门,朱桂英就说:“哎呀,螃蟹味,真香,牛巧家又吃大闸蟹了!今天早晨我就看见她家门口放着一个大纸箱子,上面印着八个爪的大闸蟹。”

  杨百家笑着说:“你的鼻子真好使。”

  朱桂英带着讽刺的口气说:“鼻子好使有什么用,又没那个吃福,还不如没鼻子,闻不见心静。”

  杨小翠笑着说:“我妈看来真是馋疯了,哪天让我爸也给你买几只,让你吃个够。”

  朱桂英道:“指望你爸这辈子别想了。”

  朱桂英话音还未落地,杨百家已端锅上了桌,掀来锅盖说:“你看这是什么?”

  朱桂英和杨小翠异口同声地说:“螃蟹!从哪里弄的?”

  杨百家道:“还能从哪里弄,从市场上买的呗!”

  朱桂英道:“我还以为谁送的呢,没劲!”

  “还没劲,一吃你就知道有劲了,又肥又鲜,里面全是黄!”杨百家把螃蟹从锅里拿到各人的碗里,“一人一只,这只大的给儿子留着。”

  正说着,杨小同来了,一眼就看见饭桌上的螃蟹,把书包往床上一扔扑过去举起那只螃蟹,“耶,这么大的螃蟹!”

  杨小翠望着螃蟹发愣,“爸,你的呢?”

  杨百家笑着说:“我不吃这东西,过敏!在单位吃了一次差一点没要命!”

  “爸,您啥时候在单位吃过螃蟹?”

  “那时候你还小,吃一次一忌就是十年啊。”

  杨小同把啃了半个爪子的螃蟹丢进碗里,“爸,我会不会也过敏,遗传?”

  杨小翠拍着他的光脑壳说:“这小子,怕死鬼,还懂得遗传!”

  杨百家把螃蟹从杨小同碗里拿出来,拧掉一只大腿给他,“不会的,不会的,吃一只没事,吃两只就不好说,我上次过敏就是因为贪吃。”

  朱桂英啃了半天,没把螃蟹吃着,反而被螃蟹腿扎破了嘴。她一边拿餐巾纸粘嘴上的血,一边说:“什么破东西,还扎嘴!没吃头,不如老牛家别人给送的好吃!别人给老牛家送的从来都不扎嘴!”说着,连同拧掉的那条大腿一股脑儿放到杨小同碗里。杨百家瞪了一眼朱桂英,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杨小同有点害怕地问杨百家:“爸爸,吃俩会过敏吗?”

  杨百家笑着说:“这俩个儿小,没事——别像你妈把嘴扎了就行。”

  吃过晚饭,杨百家把朱桂英单独叫到房间,把门关上。朱桂英不解地问:“搞这么神秘你要干什么?”

  “要干什么?我要给你来个惊喜!你把眼闭上。”

  “闭眼干什么?你这人有病啊?”

  “让你闭上你就闭上嘛。”杨百家见朱桂英把眼闭上,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放在她手里,“睁开吧。”

  朱桂英睁开眼,问:“这是什么?”没等杨百家回答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信封打开了,一摞崭新的百元大钞呈现在眼前!朱桂英又惊又喜,大喊一声:“这么多钱,谁送给你的?”

  杨百家立即伸手捂住她的嘴,“小声点,不要让孩子们听到。这是一个上访人今天下午送给我的,我点了点整整5000块,你快装起来。”

  朱桂英笑得合不拢嘴,看了看闭着的门小声说:“你行啊老杨,确实长能耐了,怪不得今天舍得买螃蟹了,也有人给你送礼了。一个人一下子就送5000块,比我养猪来钱容易多了!怪不得百群给我说当官了要小心着点你,真和原来不一样了。我可仇话说前头,今后只许收钱,不许碰女人,你要敢碰一个女人我就让你身败名裂!”

  朱桂英激动地数着钱,杨百家说:“别数了,我都数两遍了,快装起来吧,一会孩子进来看见就不好了。”

  “再让我过一遍手瘾,我这一辈子就爱点钱,比吃螃蟹的感觉都好,特别爱点别人送的钱,可是从来没有机会,今天可逮住机会了,你就让我过过瘾呗。”

  “过什么瘾,以后机会有的是,有你点烦的时候。以后凡是来找我办事的,我都收他们的钱。用不了一年,我们就能盖楼了。你不是老拿我和姓牛的比吗?比得我心里难受,我就不信我干不过他!”

  朱桂英看着杨百家发誓要发大财的狠样,说:“那些穷人你就别收他们的了,光收富人的。”

  杨百家一本正经地说:“富人有几个上访的!穷人的不收还能收到什么钱?”

  “那就少收点,穷人办事不容易。”

  “要不干就算,要干就下狠手,少收,收多少算少?”朱桂英没再说话,内心充满了矛盾,杨百家继续说:“我们这事千万别让孩子们知道了,孩子从小受这种教育不好。”

  朱桂英非常温顺地说:“这个我知道。”

  “今后在孩子面前也不要老与姓牛的攀比,不要老讲送礼什么的,就像今天吃螃蟹,你就不该说买的没送的好吃,咱们坏了就坏了,不能把孩子也教坏——买的怎么就没有送的好吃?这是什么道理!”

  “买的得花钱吃着心疼,送的吃着不心疼,吃着就觉得好吃。”

  “你不心疼了,总得有人心疼吧!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是一个疼,你不疼别人疼!”此时,杨百家脸色变得非常严肃而越发紧张,更加贴近朱桂英的耳朵说,“这钱你一定要搁好,一定要严格保密,要当绝秘来保,谁也不能说,打死都不能说,要是被人发现了,或者是被上访人告了,这一次就够坐三年牢的,我这是提着脑袋在给家里谋福利,在给孩子们挣幸福,在给你挣脸面。只要不出事,生意会越来越大,还会有更多的钱交给你。如果出了事,全家都完了,我入狱,你也得进去,闺女连对象都找不着,儿子连学都没法上,后果不堪设想!”

  听着杨百家的话,朱桂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不安,迷惑地看着杨百家,问:“有这么严重?”

  “当然有这么严重,再严重了,命就没有,挣这个钱来的快,没成本,可是风险也大,所以要你一定要注意嘛。”

  “我一定注意。”朱桂英钱没有点完手指头就发僵,不想再过手瘾了,草草地收了起来,左瞅右瞅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放处。这时,杨小同推门闯了进来,把朱桂英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连忙把信封从背后塞进裤腰里。

  当夜,朱桂英没有睡着,一直在考虑杨百家收人家5000元的后果。

  第二天夜里,朱桂英多少睡了一些,连做了几个离奇古怪的梦,梦中大喊“打死都不说!打死都不说!”惊得全家人爬了起来。

  第三天夜里,朱桂英连服了5片安定,总算睡着了,也没做噩梦,可早晨起来负作用暴发了,头疼得抬不起来,这时又忽然听到外面有警车的声音,吓得两腿发抖迈不开步,只至听到牛所长说话,知道是他开车回家了,两腿才总算慢慢停止了抖动。早饭后没有急于上集,而是跑到牛巧家打听最近上面反腐败的事,牛巧本来就是个惊弓之鸟,朱桂英这一问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以为朱桂英心有所指,非常生气,同时以为朱桂英掌握了她家什么线索,非常担心,没头没脑地数落了朱桂英一通。朱桂英求知不能反而自讨没趣,只好回家求教女儿,问杨小翠收5000元会不会判刑,杨小翠的回答与杨百家说的如出一辙,杨小翠问朱桂英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来了,朱桂英只好强打起精神笑着说随便问问。杨小翠问是不是父亲收人家的钱了?朱桂英面色蜡黄连连否认。杨小翠告诉朱桂英一定要管住父亲,他要走了邪路全家就等于葬送了全家的幸福,宁愿过干净的穷日子也不过肮脏的富日子,要是那样,一天也没个好,朱桂英连连答是。

  可怕的夜晚又到来了,朱桂英仍然照旧睡不着。她老听着外面有声音,好象是人在说话,折起身子听了听,屋内除了那只老挂钟的嘀哒声及杨百家的鼾声外,再没有任何声音。于是她又躺下,可刚躺下,声音又出现了,她干脆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到孩子们的房间看了看,都在呼呼地睡觉,她把各卧室的门关了来到客厅,看了看挂在正堂的菩萨像,这是昨天刚从牛巧那里要来的,然后点燃一只蜡,焚上三股香,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求菩萨保佑杨百家千万别出事。磕完头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叫《灵魂回归》的贪官纪实片,看了一会,她已完全沉浸在电视故事中。这时,猛地一阵风刮来,案子上的蜡烛火焰忽闪了几忽闪随后慢悠悠地熄灭了,朱桂英紧张地盯着那熄灭的蜡烛,突然感到有一种力量在向她压来,扭头一看,见一个人影,吓得她下意识地“嗷”了一声。

  “怎么了你?”说话的是杨百家。

  “你吓死我了!”朱桂英方才缓过神来。

  “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我睡不着,光怕你出事,我在求菩萨保佑你。”

  “菩萨能保佑了吗?如果菩萨能保佑还有被抓出来的贪污犯吗,他们哪个不在菩萨那里上了香火钱?再说了天底下哪里有什么菩萨!”

  “你可别说,可灵了,屋子里没一点风,刚才这蜡烛忽悠忽悠就自己灭了。”

  “别神道了,灵什么灵,是你心里有鬼子才觉得灵,蜡烛是我开门带灭的。喂,我今天又收500。”杨百家说着,从口袋里又摸出一个信封来,“今天这两个上访的真是糊涂虫,我都点给他们了,就是不明白,最后我不得不开口要。还很抠,一个给了300,一个只给了200。你快收起来,慢慢地攒吧,积少成多。你要知道,这500是索贿,性质更严重。”

  朱桂英脸上没有出现少见的笑容,也没有立即伸手把信封接过,而是趴到杨百家的肩膀上非常无助地看着他,“老杨,这钱还是退给人家吧,为了这几个破钱,我几天没有睡好觉了,我不能把命搭进去。”

  杨百家非常严肃地说:“退?怎么退?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想收就收,说退就退,上了贼船下不来了,收开了,想不收就难!”

  朱桂英非常紧张,“不会吧,咱不要了还不行吗?我真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非得神经衰弱不行。我养猪虽然挣钱辛苦,可是心里踏实,赶集回来倒头就睡,你这钱来的虽然快,可我拿着老是个心事,一天觉也睡不好,那5000块钱我都挪了七八个地方了还是觉得不安全。我看咱还是过平安日子吧,别挣那个钱了,整天提心吊胆没意思。”

  杨百家道:“我早就给你说过那种日子不好过,可你总是与别人攀比,我是被你逼得没办法才这样干的,我比你还提心吊胆。你现在总算知道别人风光背后的滋味了吧?这滋味你自己不尝尝总感觉好得不得了,自己尝过了,才知道是啥感觉,不那么风光!”

  “你赶快把钱退了,我以后再也不比了。”

  “光说退,退给送礼的肯定不行,说不准就要出事,你说能退到哪里去?你看了吧,这5000多块钱成烫手山芋了!”

  “我刚才看电视,那个人的老婆把她对象收的钱交给纪委了,还受到表扬。咱俩一块到纪委把钱交给他们不行吗?说不定也能受表扬。”

  杨百家沉默了一会说:“也行,你就不用去了,明天一早我自己先去试试,看能不能交上。”

  “那你自己去,我就受不了表扬了。”

  “还想受表扬,不受处分就不错了。天不早了,睡吧,明天还得赶早集。”

  第二天一早,杨百家把5500块钱一并交给了杨小翠,并把昨天晚上的事告诉了她,杨小翠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朱桂英在厨房里听到女儿笑得这么开心,以为杨小翠这两天心中有了意中人,也在偷着乐。 第二十二章 压力 杨百家和陈思齐终于在北京见到了大周,他们在永定河畔找了一家小餐馆,实心实意地请他喝了一场酒,也着着实实给他上了一堂课,陈思齐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在北京帮助上访人上访本身是一件好事,但一定要讲原则,讲方法,如果不讲原则,不讲方法,有时候看似在帮助他们,实际是害了他们。对他们进行恰当的教育和引导非常必要,特别是不能教唆他们做违法乱纪和有失国格、人格的事。我们的国家有今天这样稳定的局面十分不容易,每一个人都应该珍惜它,都应该维护它。陈思齐还为当年自己在处理大周上访问题时的不足再次进行道歉和反省。杨百家非常诚恳地说,在竞争如此激烈的今天,能在北京立住脚非常不容易,也是家乡的骄傲,他们非常支持他在北京干事业,家里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给他和陈书记说,他们会尽力当好后勤部长。大周非常激动,发誓决不辜负陈思齐和杨百家的希望,他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用投入地喝酒表达难言的心情。

  三个人把酒瓶里的酒喝完,大周打了一辆车将陈思齐和杨百家亲自送到北京火车站。

  坐在火车上,陈思齐感叹这个社会发展太快了,过去进京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现在只有三四个小时,一天赶个来回还有剩下喝茶的时间。据说过两年火车还要提速,到那时去趟北京就像走趟亲戚太方便了。杨百家笑着说:“群众进京上访也方便了,如果基层不把着眼点放在解决问题上,到那时候上访人还不都到北京去。”

  陈思齐忽然想起张玉芳的案子,问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杨百家告诉他还在办理中。陈思齐说:“这可是尚德镇和大新乡联合办的一个案子,大新乡在这个事上已明显落后尚德镇了,你要把在尚德时的劲头拿出来。”

  “我也在为这个事着急,新书记那里可能遇到了什么阻力,至于什么阻力我也不清楚。”

  “这样吧,教师节不快到了吗,你想办法说服新潮去张玉芳家看看,看了她家的处境,我想新潮会被打动的,阻力可能就没有了——到时候我也去,给他点刺激。”

  杨百家像是自己先受到了刺激,只盯着车窗外茫茫原野一声不发。

  杨百家回到家,终于说服新潮在教师节那天到张玉芳家走访慰问。陪同前往的有办公室主任白天明、杨百家、刘强根,还有乡广播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一帮人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来到张玉芳家,摄像师跑前跑后抓拍最佳镜头,刘强根见机将早就准备好的两袋子“特二粉”提到新潮面前,由新潮亲手交给张玉芳,摄像师已找好了最佳角度。就在摁下快门的一刹那,陈思齐和尚德镇党委办公室主任没打招呼直接进了张玉芳的家门。正在双手吃力地托着“特二粉”摆姿势、造表情的新潮见陈思齐进来一时不知所措,手一颤,“特二粉”直扑他的怀中,一身崭新的黑色西服被弄得像掉进面缸里的老鼠不灰不白。摄像师反应迟钝,还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录像,刘强根上去打了他一下,“还录什么,都什么样子了,没长眼吗?”

  陈思齐笑着向前给新潮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替他扑了扑身上的特二粉说:“新书记,尊师重教你堪称楷模,今天让你抢了个先。你们乡上的人,给我们镇的教育事业做贡献,还得劳驾你老弟你来慰问,老兄照你有差距,还得好好向你学习。”

  新潮脸有些泛红,但红得还不至于让人看出他的窘迫,做了一下深呼吸道:“你老兄客气了,什么你的人,我的人,都是国家的人,都是在为国家教育事业做贡献,过节了我们来看看都是应该的——你是应该的,我也是应该的。”

  “是啊,但我们不能光在过节的时候来看看,一年能有几个节?功夫还得下在平时,平时的生活困难还得多帮助。”陈思齐停顿了一下,非常动情地说,“我这方面做得很不够,张老师这么优秀的一位教师,为我镇上教育事业做了那么大贡献,我竟然一点不知道,这是我的失职,在这里我要向张老师及全家表示歉意。”说着,陈思齐与张玉芳及张清泉一一握手,“不过,我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改过还来得及。教师节前张老师被推选为全县十佳人民教师,镇里掀起了向她学习的活动。新书记,这也是你的骄傲啊。”新潮连连称是。陈思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张玉芳,“这是全镇十万人民的一点小意思,请您收下。”

  新潮仔细目测着那个红包,从红包的厚度他断定那绝不是一点小意思,那是一个大意思!张玉芳和张清泉还在推辞,这时新潮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立即慌张起来,环视四周,陈思齐他们还在推推让让,并没人注意自己,略作犹豫接通了电话,“好,好,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正忙着,一会儿给您打过去。”新潮接完电话,陈思齐就要告辞。新潮看了张玉芳家两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又了解了张玉芳在学校里做出的突出成绩,既难过又敬佩,趁陈思齐离开的混乱之机,从口袋里掏出自己仅有的500元钱夹在张玉芳一本教课书里。

  从张玉芳家回来,新潮把杨百家叫到办公室,给他让了座,倒上茶,然后痛苦而庄重地对他说:“老杨,今天到张玉芳家去了一趟,我确实很受教育,张玉芳实在是个了不起的老师。她家里也确实困难,这样,全县不都在建立信访救助资金吗,别人都建了,我们也要建,有没有作用起码要有个态度。先期筹资不要多了,我看5万元就行,先拿出1万元给张玉芳,帮助她度度难关。”

  杨百家看了看新潮说:“新书记,1万元对于张玉芳来讲基本上是杯水车薪,起不了啥大作用。”

  新潮打断他的话说:“我是说先拿1万,不是说就拿1万。张玉芳毕竟不是我们乡的老师,有些奖励也不好给,过一段时间我再想办法。”

  “我觉得解决张玉芳问题根本出路不在于政府救助和奖励,而在于把她的案子解决了——她的案子目前不是没有解决的希望。新书记,您如果实在忙,这个案子我先处理处理,如果办不了再向您请示汇报,您看怎么样?”杨百家这话是在试探新潮的底细。

  新潮看了一眼杨百家,“你真想解决这个案子?”杨百家嗯了一声,新潮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地说:“老杨,我也不是不想解决这个案子,可我确实有苦衷。今天我把实底交给你,你看着办吧。”

  原来,致张玉芳孩子残疾的诊所老板是县委洪书记外甥的亲表哥,先前光听说这人来头很不,并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关系,这次新潮接手张玉芳案子后,逐渐感到这个人确实不一般。案子查到水落石出时,洪书记的外甥及时地打来了电话,含蓄地表示让新潮做事留点退路,此后,他又亲自把新潮接到县里最有名的饭店“醉月楼”商量如何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次新潮基本是被绑架去的,结果身体被绑架了,精神也被绑架了,精神被绑架基本是从看到洪书记外甥的名片开始的。洪书记那个外甥在县人民医院当副院长,是县第十一届政协委员,市书画家协会的常务理事,平时结交很多,关系甚广,朋友中不乏政界和商界名流,据说能为新潮的政治进步和招商引资出一把大力。面对这种复杂关系和诱惑,新潮的正气和勇气开始慢慢地退潮。

  “我实在为难,你也知道,我现在正处在关键期,这件事处理不好,一旦洪书记怪罪下来,一切都完了,也别谈什么政治前途了,更不要谈为老百姓办什么大事,谋什么大福,服什么大务了——你说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遇到这么个事,要是在其他时候或者是其他什么事我都会毫不含糊的!”新潮痛苦而懊丧地摇摇头,从他平时坚强的外表中杨百家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今天这样脆弱到一碰就碎的程度。这样的结果虽然很出杨百家的意料,但这些日子来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

  “你私下里有没有给洪书记交流过看法?大家都说洪书记是个非常正直的人,说不定你给他说了事情更好办。”

  “他那个外甥不让我给洪书记说,我如果说了,洪书记未必高兴,再加上他外甥那些关系,指定没有好结果。治坏张玉芳孩子腿的那个诊所是个黑诊所,没有行医证,一旦弄出来老板要判刑,书记的外甥让我无论如何得保一保。我通过多方面协商,最后那家诊所同意给5万元补偿,这个钱我想再提高一点,对方迟迟没有答应。今天咱们在张玉芳家的时候洪书记的外甥来电话催,说又给长了1万,这是最高限了,希望我能尽快将这个案子了结。”

  “接受了这6万块钱,这个案子是不是就了了?”杨百家试探性地问。

  “要说6万块钱了案子实在太便宜他们了,可是不了,又有什么好办法?不接受这6万就一分钱没有。”

  “它这不是一般的民事纠纷,涉及黑诊所,还涉及黑社会,如果就此了断,不彻底查出来,可是后患无穷啊,这个您想过没有?”

  “这些我都知道,我想再过一两年,等我上了新台阶再拐回来一块给他们算总账,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怕了。给你说实话,我能熬到今天真不容易,实在不敢轻易得罪洪书记,这里我算求你了,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吧,都不要过问了。”

  杨百家看着新潮非常诚恳又非常为难的样子,嘴角很不自然地抽动性地一笑,没说什么,他知道他无话可说。他理解新潮现在的心情,也理解他的处境,他没有找到一个既能解决问题又不得罪洪书记的平衡点,自己也没有帮他找到一个这样的平衡点,洪书记那里到底会怎么样他没有把握,自己也没有把握,再说了,正如新潮所说,即使洪书记不生气,那洪书记的外甥肯定不自在,他会不会向新潮使绊脚呢?他可有的是关系。杨百家心里没有一点底儿,为了新潮的前途,他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他活了50多岁,遇到过多很多现实的抉择,而这一次无比痛苦。

  杨百家叹了一口气说:“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还有一件事,本来我想这案子完了再向您提,今天看来也有必要提出来请您考虑。”

  新潮看杨百家不再纠缠张玉芳案,一种被理解的无限感激涌上心头,忙说:“你说,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办。”

  杨百家道:“尚德镇离张玉芳家太远,来回很不方便,能不能把张玉芳调到大新来?这样照顾家也方便。”

  “这个没问题,我马上安排人办。张玉芳这么优秀的教师到我们乡来,提什么条件都可以。”

  “当然还要征求一下张玉芳的意见。另外,张玉芳的丈夫是我们乡唯一一个通过全国司法考试的法律专业人才,他虽然瘫痪了,但脑子很好使,不能让这个人才浪费在家里。现在涉法涉诉的信访问题比较多,看能不能给他开通个法律服务热线,每星期也可以让他在乡广播电视台做一期法律服务节目,这个作用可不得了。”

  “这个也没问题,我也马上安排人办。”

  “这些都不急,我还没有和他们沟通,沟通完了,看她本人的意思,我再向您汇报。”

  “那你马上沟通,有什么条件你尽管答应下来。”

  杨百家站起来要走,刘强根突然进来了,看到杨百家,多少有些尴尬,笑眯眯地说他没什么事,只是来给新书记看份思想汇报——很长时间没向组织汇报思想了。杨百家说他也没什么事,随即离开新潮办公室。刘强根见新潮此时的情绪不错,走到跟前问:“新书记,今天慰问张玉芳的节目还播不播?我都让电视台剪辑好了。”

  新潮刚才一种解脱后的兴奋情绪一下子被刘强根的问话打到九霄云外,脸子立即撂下来,看也不看刘强根一眼,“播你个头!那场面能播吗?”

  刘强根见新潮脸色由晴转阴,知道这病根在哪,给他满上杯子里的水说:“今天没想到让陈思齐唱了主角!他这个人是真能钻,老奸巨滑,你看又是发表演说,又是亲切握手,又是送红包,还掉眼泪了,真会装蒜啊,明眼人一眼就知道那是鳄鱼泪,可愚蠢的老百姓不明白。在这方面您是差得太远了,不会来虚的,就会实打实。”

  新潮被刘强根拍得心里痒痒的,撂下的脸子又提了上去,“唉,现在实打实不是优点了。你来还有什么事?”

  刘强根嬉皮笑脸说:“没什么大事。我总觉得今天的事有点蹊跷,您去,陈思齐也去,陈思齐还出手那么大方,这出奇的巧合是不是杨百家有意安排的,故意治您难堪?”

  新潮愣了一下,仔细回味了回味几个月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有些事确实有点蹊跷,感慨道:“这个杨百家,胳膊肘子还是往外歪。”

  刘强根笑眯眯地说:“不怕他歪,我早晚会给他和陈思齐点难堪。”看了看门外,“我掌握了杨百家违法的事实,准备检举他。我这是一箭双雕,让陈思齐不死也伤,永不得翻身,这样您就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了。”

  刘强根说得得意,新潮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你可不要胡来,诬告要负法律责任的!再说了杨百家是我手下的兵,出了问题,影响的是大新的形象,有什么事你给我说,家丑不可外扬。”

  刘强根又立即嬉皮笑脸地说:“没啥事,说着玩呢。这个杨百家我烦死他了!”

  “烦有什么用,该怎么着的还得怎么着,大面上的事不能差。”

  刘强根乖乖地称是,给新潮再次满上一杯水离开了办公室。走出办公室,刘强根窃喜,心想,不用你现在装正人君子,陈思齐不是你新潮的冤家对头吗,到时候我把他弄得灰头灰脸看你怎么感谢我。 第二十三章 联合调查  市县联合调查组没有任何音讯地突然造访大新乡令新潮有点摸不着头脑,新潮在“天下第一楼饭庄”宴请洽谈业务的客商,端着酒杯正开怀畅饮,接到办公室主任白天明的电话,说市县联合调查组带着省委副书记的批示已到乡里,具体调查什么调查组的人守口如瓶,包括他熟悉的县信访局赵副局长也吱唔其辞,不肯相告。如此一个电话,不亚于晴空一个惊雷,新潮端起的酒没有喝下就脸色煞白地匆匆离开了饭庄。

  新潮到达单位的时候,联合调查组一行6人已经等在乡党委会议室,个个正襟危坐,白天明在殷勤地为每个人倒着茶水。新潮寒暄完落座,调查组组长示意白天明回避。白天明刚闭门离开,调查组组长就开门见山地发话了:“有人写信给省委,反映你们乡信访助理员杨百家超生,省委张副书记作了批示,要求查清事实,作出处理。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专门成立调查组来了解情况,希望你能给调查组提供一下相关情况,一定要实事求是,有啥说啥,不冤枉一个好同志,也不包庇任何一个犯了错误了同志。”

  听着调查组长的话,新潮早就从刚才的惊魂失魄中复苏了过来,不仅紧张的情绪松驰下来,僵持的肌肉也跟着松驰下来,笑起来也总算有了个笑的模样了。新潮谦虚而又客气地说:“实在抱歉,对于调查组了解的情况我还真说不清楚。杨百家同志刚调到大新乡几个月,先前一直在尚德镇干。我只知道他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闺女,去年大学毕业,小的是个儿子,还在上小学,至于他是不是超生,我还真不敢乱说,因为他孩子都这么大了,也没谁问过这方面的事。调查组如果要了解真实情况,建议你们到一下尚德镇,他们那里应该最清楚。”

  调查组的同志认为新潮说的有道理,一致同意到尚德镇去一趟。望着调查组远去的汽车,新潮上下捋着胸脯,使劲做着深呼吸,嘴里轻声骂道:“妈的,肯定是刘强根这个鬼东西干的!玩过火了!”

  弄明白调查组的来意,陈思齐哈哈大笑,“你们来的正好啊,我正愁着我们的先进典型宣传不出去呢,我得感谢这个写信的人,他了却了我一个大心事。”陈思齐这番话,把调查组所有的人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等待着陈思齐的下一步棋。陈思齐没有继续说,而是打电话吩咐文书送来一大摞稿子,“我什么都不说了,这里面写得非常明白,你们看了一切都明白了。”陈思齐把稿子递给调查组组长,“这是当时我安排文书写的新闻报道稿,杨百家死活不让发,就撂了起来。后来他不是调走了吗,头几天整理文件差一点没被文书给扔了,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场了。”

  提起杨百家的儿子还得从10年前说起。那时候杨百家在尚德镇任信访助理员,一天,有个青年妇女抱着个孩子到镇上上访,这妇女不修边幅,蓬头垢面,从言谈举止能看得出存在智力障碍。杨百家跟她交谈中隐约听明白这孩子的父亲不久前死了,孩子又得了病,不会走路,她养不了这个孩子了,家里又没有其他亲人,要信访办给孩子找个爹。干信访这么多年,遇到这样的事杨百家还是第一次。杨百家从身份证上知道她是附近一个村庄的人,于是就给那个村的村主任打电话,想从中了解一些情况。电话没有打通,扭头再看孩子被撂在门口的椅子上,那妇女却不见了踪影。杨百家急忙追出去,在大街上找了很久也没看见人影。此时,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杨百家狼狈地跑回办公室。直到天黑下班也没见人来,杨百家便把孩子抱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抱着孩子到青年妇女所在的村庄,现实令他大吃一惊,原来昨天她回家时经过一条河,由于天下大雨,河水暴涨,不小心掉在河里淹死了。村主任告诉杨百家,这女的丈夫是个二楞子,不大透明,40多岁了也没找到媳妇。三年前,村里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个要饭的妇女,进了二楞子家就再也不走了,二人也没登什么记,更没办什么婚礼,就住在一块了,过了一年有了孩子。当时,都觉得他们俩都半精不傻的,孩子肯定养不活,没想到孩子不光活了,还很健康精明,一岁多就会走路、说话了。可是就在孩子一岁半的时候,村里给孩子吃糖丸,吃了以后人家的孩子都没事,这孩子突然不会走路了,谁也不知道啥原因。这事过了不到半年,就在上个月,下了一场大雨,不知是谁骗二楞子说北边河里上鱼了,二楞子的媳妇好吃鱼,又没钱买,二楞子一听河里上了鱼,冒大雨就往河里窜,由于雨太大,水太激,二楞子顺着河道就被冲走了,一下子冲走两三里,最后尸体被一口水闸挡住了才被人发现打捞上来。二楞子死后,他远房的一个叔叔出了300块钱,把人给埋了。人埋了,这位叔叔就想要二楞子家的房产,坚决把这母子俩赶走。村里人觉得这母子俩怪可怜,就七凑八凑凑了300块钱还给那位远房的叔叔,母子俩总算没被赶出去。谁知过了不到一个月,傻媳妇又在同一条河里淹死了,也是在那口水闸那里被人发现打捞上来的。由于那妇女没有娘家人,尸体停在那里一直没人管。杨百家了解到真实情况后,反复做村委会的工作,请村里出钱,将那妇女的后事简单处理完毕。杨百家本来想给这孩子找个人家养着,可大家都担心孩子大了会像他父母一样不精不傻,没人愿收养。

  杨百家将孩子抱回家,与朱桂英商量要收养这个孩子。杨百家家本来生活不怎么宽裕,朱桂英又下了岗,女儿还在上学,双方的老人年龄都大了,身体又都不好,各方面的开支很大,朱桂英虽然非常可怜这孩子,但真要收养他还真没那么容易。朱桂英建议杨百家把孩子送到福利院。杨百家说,在福利院吃饭肯定没问题,可是在那里孩子毕竟缺少母爱,缺少家庭的温暖,特别是这孩子又是个残疾,对他今后的成长很不利。最后,杨百家告诉朱桂英,这孩子很可能是吃糖丸吃出的小儿麻痹症,如果是这样,政府还会给一些补贴。听说有补贴,朱桂英总算同意了收养这孩子。从此,朱桂英视如己出,对孩子百般照顾和关心,为了给孩子治病光北京的医院就去了不下五十次,那时候杨百家很忙,朱桂英下岗在家,外出看病就朱桂英一个人,到城里去不舍得坐公共汽车,朱桂英就骑自行车去,有时候天不亮就走,回来时已是满天星星。为了节省钱,每次在医院做理疗朱桂英都专心致志地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专门买了很多康复医学方面的书,苦学苦练,每天都帮助孩子锻炼,几年如一日,孩子恢复的非常好,现在虽然走路腿还略微有点瘸,但一点不影响生活。

  陈思齐感叹地说:“那两口子是真有耐心啊,也真是善良,如果不是落在这两个好人手里,孩子怎么会有今天!你们去问一问,这事咱们镇上的干部没有不知道的。现在竟然还会有人写检举信,真是丧尽天良。”

  调查组长听了陈思齐的话,连连摇头,“这个写信的人安的什么心?”

  陈思齐还没有说够,继续接着说,“后来还有故事呢。最后虽然确定这孩子的小儿麻痹症确实是吃糖丸导致的,按规定是有补助的,但杨百家总不肯向政府要钱,生活过得非常艰难。后来我批评他这种观点是错误的,政府的钱不是给他的,他必须对孩子负责,他没有权利不要这个钱,尽管答应去找,可就是迟迟不去。最后我就到县里跑,拿到10万块的补助。刚拿到10万块,二楞子的那个远房的叔叔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找上门来也不说要钱,就要收养孩子。杨百家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坚决不同意,二楞子就上访,市里、省里、北京都去了,反复多少次。最后我终于摸清了他的真实想法,我就如实地告诉他,他收养孩子不是不行,但孩子治病一共花了18万,这些钱都是杨百家拿的,人家都有正规的发票,如果他能把这些钱补给杨百家,这孩子就归他抚养。那人一听,原来是个折本的买卖,拔腿走了,再也没找过——他就是冲着那10万块钱,财迷心窍啊!”

  调查组的一位成员灵机一动,“哎,信会不会是这个人写的?”大家都在议论,认为这个人报复写信的嫌疑最大,最后调查组长说:“到这里,我觉得追查这封信是谁写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通过这封信,我们认识了一个杨百家,一个有良知的信访干部。这样吧,陈书记,我们对杨百家的事迹很感兴趣,对杨百家同志本人也非常感兴趣,我们能不能见见他?”陈思齐高兴地说:“能,当然能!可他现在不是我手下的人了,是人家大新乡新书记手下的人。我给新书记联系联系,今天让他请客。”陈思齐拨通了新潮的电话。

  调查组走后不久,杨百家的事迹很快见了报,××市日报头版头条以《一封检举信揭发出来的好人》醒目标题刊登了杨百家收养上访人遗弃的残疾儿童,并为其治病的长篇报告文学。朱桂英花了50块钱,买了120份当天的报纸——本来50块钱只能买100份,她买完都离开报摊了,又忍不住回头告诉卖报的,她就是杨百家的老婆,人家出于对英雄的爱戴又额外送给她20份——然后,又乐滋滋地到副食品商店买了一块豆腐和几棵葱,家里遇到这么光荣的事,她走路都感到两腿生风,走到人群里光芒四射,买报纸还多送20份,她一定要好好地犒劳犒劳杨百家。从商店里出来,遇到两位几年前下岗的同事,聊天的主题当然是杨百家,临走朱桂英一人送上一份报纸。

  正和杨小翠一起把报纸铺在床上分,“我要给左右邻居都发一份,牛巧家得发两份,她家老牛不是能吗,能也上不了这么大的报纸!”

  “妈,咱给人家送人家不说咱烧包吗?”

  “这得讲究策略,半夜里趁没人看见投到他们门缝里,谁知道是谁送的。这又不是送炸弹,公安还能调查?”

  “妈,你可真有两下子!”

  母女俩高兴地笑起来。这时杨百家回来了,朱桂英一屁股坐在那摞报纸上,两个女人冲杨百家谄媚般地笑。

  “你们两个神神秘秘的干什么?”

  朱桂英收下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老杨,你又成英雄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给我们说声,你越来越谦虚了。”

  杨百家迷惑地问:“什么大事,要给你们说声?”

  “哎呀,爸,谦虚也用不着在家里来这一套!”杨小翠扳着杨百家的肩膀,把嘴凑近他的耳朵故弄玄虚地说,“您上报了,这次是大报,市里的机关报。篇幅很长,还在头版头条。”杨小翠说着从朱桂英屁股底下抽出一张报纸给杨百家看。

  杨百家惊讶地看着那超大的标题,房间里四下看了看,紧张地问:“小同回来了吗?”

  朱桂英道:“怎么?要在儿子面前显显威风?你放心,儿子一回来,我就把今天的报纸作为必读教材纳入他的学习大纲,让他做人就做杨百家这样的人,别让这个小兔崽子到时候忘恩负义,这几年我可没少疼他。”

  杨百家有点气愤地说:“这帮人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登报了!”

  朱桂英不解地问:“登的有错吗?登好事还打什么招呼!”

  “什么好事!这要让小同看见了,在他心里会造成什么影响,你考虑过没有?”

  杨小翠有些恍然大悟,“哎呀,还是我爸想得周到,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点!”

  朱桂英不以为然地说:“能造成什么影响?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想赖都赖不掉。”

  杨百家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给你说不明白,赶快把这些报纸都给我烧了。”

  “烧了?不可能,我这是花50块钱买的。”

  “花500块买的也得烧。”杨百家非常坚定地说。

  杨小翠用胳膊捣了一下朱桂英说:“妈,还是烧了吧。我觉得爸说得有道理。咱不能因小失大。”

  朱桂英见杨百家那样坚决,女儿又在一旁帮腔,说:“不能都烧了,我得留一份,到时候这个小兔崽子要是忘恩负义我就拿这份报纸给他说事。”朱桂英抽出一份报纸卷了卷握在手里,杨百家没有说话,一把将朱桂英手中的报纸夺下,连同床上的一块填进锅底下。朱桂英气愤地说:“你把这些烧了,总不能把全市所有的都烧了!印几十万份呢!”

  报纸还在锅底下忽忽地燃烧,杨百群推着自行车带着杨小同进了家门。杨百家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又下意识地把锅底边烧剩的报纸角往锅底推了推。

  “我们村又有一个人明天要到省里上访,我怕对你影响不好,就对他说你别一下子就往上跑,先在下面找找,不行再到省里去。我怕他明天走了,就说替他跑跑,让他在家等消息。这是他的上访材料,我也弄不明白他有没有道理,你看看能不能解决。”杨百群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揉皱的信递给杨百家。

  杨百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收了起来,“这样吧,现在不是正农忙吗,白天让他该干啥干啥,别到处跑,乡里他也不用去,我也不耽误他干活,明天晚上7正点我准时到他家去。”

  朱桂英看了一眼杨百家,又看了一眼杨百群,“又晚上!你现在咋这么喜欢晚上到人家家去?你白天光在办公室里睡觉啊?”

  杨百群见嫂子有点着急上火,不用把脉就知道上的是什么火,凑近她的耳朵笑着说:“这是个男的,老头儿,连老婆都没有。”说完两个人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杨百家看了两个人一眼,“到一块就瞎唧唧!人家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你们俩就能唱一台大戏。”

  杨百群有些撒娇似地说:“我们就是唱大戏,唱你的大戏。”

  杨小翠看着杨百群忽然灵机一动,说:“爸,从你到大新乡后,我姑三天两头到咱家来,除了信访没别的事,她这么热心信访,干脆让她当个信访代理员算了。”

  “哎,你说信访代理员,我还想问你呢,我从文件上看到过,就是不知道啥是信访代理。”

  “信访代理,简单地说就是上访人自己不去上访,有人代理他去上访。中央5号文件都有要求,现在很多地方都实行这个办法,效果不错,据说山东章丘的信访代理都上了国内动态清样了,中央领导还作了批示。”

  听杨小翠这么说,杨百家非常惊讶,“唉,你这孩子,我干这个的都不知道这么多,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爸,你现在有点跟不上形势了,光靠看那点文件能知道多少,遇到个新词还不知道啥意思,我这都是从网上看到的,网上的新东西太多了,没事你也上上网,开开眼界,对你工作创新有好处。现在做信访工作与原来不一样了,不能光凭感情和热情,要与时俱进,善于学习应用新东西。”

  杨百家一听网有这么多好东西,立即对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晚就让女儿带着到尚德镇一家网吧去了一趟。杨小翠先打开了国家信访局的网站,接着打开了几个省、市还有一些县的信访网站,网上的新东西真是太多了,杨百家见什么都感到新奇,各地经验做法更是让他如获至宝,睁大的两眼不敢一眨,生怕有所错过和忽略。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真的落伍了,这么好的东西就在身边,这么多年都视而不见。整天听说这家的孩子上了网瘾,那家的孩子迷了网吧,对这网打心里深恶痛绝,没想到它还有这么神奇的作用,一下子把党中央拉到身边来了,党中央的声音就在耳朵边,要不是今天女儿说还对这网抱有很深的成见呢。杨百家找网吧的老板借来笔和纸,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记着女儿告诉的开机、登录、浏览、下载、储存等步骤,记录完毕,杨百家又像个小学生一样谦虚地演示了一遍,然后把女儿送回家,自己又回到网吧呆到天明,在街上简单吃些早点,匆匆赶往办公室,他准备给新潮写份为乡信访办配备电脑和开通外网的请示。 第二十四章 触动 今天刘强根来得出奇地早,正坐在办公桌皱眉头,手里拿着一支笔,面前铺开一张昨天的××日报,上面放着一摞稿纸,稿纸上只写了半行字。他要为检举信的事给新潮写一份情况说明,但提起笔来不知从何下手。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他用笔仇恨地使劲划着报纸上《一封检举信揭发出来的好人》大标题,在配图杨百家的嘴巴下恶狠狠地画了一根又一根胡子,又给他画上了两个大黑眼圈。昨天新潮看了杨百家上报的事立即怀疑到检举信是刘强根写的,于是打电话找他。当时,刘强根还没有见到报纸,自认为为新潮的进一步升迁扫平了障碍,立下了大功,于是对写信的事直言不讳,心想这下弄不好陈思齐和杨百家两个人都永不得翻身了。新潮愤怒地从办公桌上抽出一份报纸,使劲往刘强根眼前一摔,什么话也没说扬场而去。刘强根惊魂未定地捡起报纸,看完标题几乎尿了裤子。

  刘强根正在发恨,杨百家进来了。刘强根毫无思想准备,把面前的稿纸往前一推,将长了长胡子、戴了黑眼镜的杨百家盖住,顺势站了起来,很不自然地问:“你今天怎么来了,不到村里下访了?”

  杨百家尽管一夜没睡,但心情好,精神也焕发。“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我紧一下螺丝,拐回来具体给你说。”杨百家从抽屉里取扳手到门外紧他摩托车上的螺丝,刘强根迅速将桌上的报纸收起来,卷巴了卷巴塞进裤子口袋里,把稿纸的第一页也撕下,权当作抹布装模作样地擦桌子。

  杨百家把自己的想法给刘强根一说,刘强根立即表现出高度赞同和大力支持,他太想在办公室配台能上外网的微机了。他听别人讲,在淘宝网上能淘到不少宝,他跟着别人到网吧去过几次,可那地方太花钱,宝还没淘到上网钱却花了不少,如果能在办公室配台上外网的电脑,那就太方便了,花公家的钱,给自己挣钱,还用公家的时间。自己家离办公室又近,办公室有了电脑那还不跟自己家的一样,杨百家白天又不大来办公室上班,自己想白天上就白天上,想晚上上就晚上上。

  刘强根大力支持杨百家,把杨百家胡乱地夸了一通,说他有政治家的眼光,军事家的魄力,文学家的激情,思想家的远见,能想到借助外网提高工作层次的在大新乡杨百家是第一人。杨百家说你先别胡吹乱捧,把设备和网络申请下来才是关键。杨百家把报告写好,叫刘强根一起到新潮那里汇报。刘强根有意卖弄说自己一个临时工在书记那里说不上话,杨百家半玩笑半讽刺地说他在领导那里都是说关键的话,他去有利于问题的圆满解决。受杨百家奉承两句,刘强根立即感到个人身价倍增,自认为但凡干大事没有自己出面十有八九以失败告终,心想你杨百家活到今天总算活明白了,总算看到我的能量了,算你脑袋瓜里装的不全是牛屎。

  新潮简单地看了一眼杨百家递上来的报告,随手撂在了一边。如果搁平时,新潮会发一通脾气,可今天他面对的是一个从昨天报纸上认识的新的杨百家,他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他必须给他以足够的尊重,于是语气非常缓慢地说:“老杨啊,我说你不讲政治吧,你有时候还真讲,说你讲吧,你有时候还真不讲。前一段时间你要建什么接访场所,说中央有规定。中央太大了,管不了那么具体,你光知道中央规定了,却忘了还有一个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接访场所还没建,今天又要配什么电脑,上什么网络。你算了没有,得多少钱?现在很多老百姓还吃不上饭,这与整个乡发展环境不适应。乡里财政太紧了,还是把钱用在刀刃上吧,过几年艰苦日子。当官的不能赶在老百姓前头享受物质文明的成果,这可是你经常给我说的话。”

  杨百家在网吧里呆了一夜,光想到网络有多么好,有点被理想冲昏头脑,加上一早刘强根又给装了不少药,这枪他就放了,却忽略了大新乡的现实,到目前,新潮办公室里都没有上网。杨百家为自己提出上网的要求感到有些惭愧,于是说:“新书记,我觉得网络那东西太好了,有了它,什么信息都能看到。就是信访办不上,您这里也该上,上了对您掌握全国的信息很有好处,对发展全乡经济也很有好处,能开阔思路。我听我女儿说,现在有的农民都在网上卖东西。”

  杨百家话锋急转让刘强根有点始料不及,但他还是随着杨百家说:“是啊,从网上买东西可方便了,还便宜。”

  新潮以为购机上网的主意是刘强根出的,瞪了他一眼,“就你主意多!”然后回过头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杨百家说:“你这不是引导我犯错误吗?是不是让我犯了错误你们好跟着一块犯?这一手真够毒的!网络确实有用,我不是不想上。可是我不能上,我上了,其他领导上不上?都上了要多少钱?再说了,在办公室上网就好了那些没事干的,前段时间报纸上不是登了吗?某个县里的一个部门上班时间都在“斗地主”、“打保皇”,这还哪有心工作!”

  杨百家笑着说:“您说的那都是极个别现象,上网与工作并不冲突。”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昨晚杨小翠让他看的胡总书记和温总理上网的事,但记不清了,于是跑出去给杨小翠打电话问具体是怎么回事。

  刘强根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失时机地说:“上网的事肯定是杨百家那个闺女出的主意,不然他根本不懂这些。”

  新潮没有好气地说:“别管人家谁出的主意,你以后少出主意就行了。昨天的报纸都看了?”

  刘强根很不好意思地说:“看了,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正准备给您写个查检呢。”

  “写检查有什么用?你这叫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做人不能失了底线,到处乱咬乱告不是一个正人君子做的事,要么你就光明磊落一些,把名字写上。人一辈子最大的罪过就是有害人之心。”

  刘强根吧哒了一下嘴说:“新书记,我这不全是为了您吗,我太想让您到县里当领导了。陈思齐是您的竞争对手,本想通过这个事把他搞臭,就等于帮了您。”

  新潮脸色变得非常严肃,“什么帮我,你那纯粹是胡来!陈思齐是我的竞争对手不假,但我一向是靠发展的实力和能力来打败对手的,不是通过背地里使绊脚暗算对手!良心坏了,没了人格,缺了道德,赢了对手又有什么意义!我告诉你刘强根,你如果用这种方法在官场上混下去,结果会很惨的。”

  新潮说得正热血沸腾,杨百家满脸红光地进来,“新书记,网络真是一个大学校,人家胡总书记、温总理都经常到这个学校里来学习,听听群众的呼声,在网上与百姓对对话,通过网我们能知道很多大事。”

  新潮说:“老杨,你不用现学现卖了。网络的作用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在办公室里没有,不等于不上网,我宿舍里有,自己花钱上的,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要浏览一下全天的新闻,还有市场信息。你到网上看看,有一个网名叫‘吃百家饭’的在××日报论坛里关于你的报道的留言。现在的官员不上网,就等于没有现代意识。可是我们乡现在还不具备让每个人都上网的条件,如果有为群众服务的自觉性,自己都会想办法的。”

  听了新潮的话,杨百家心里豁然开朗,“新书记,你不用说了,我一切都明白了。”杨百家兴冲冲地离开了新潮办公室。

  杨百家把向新潮请示买电脑遭拒的事给女儿说了,杨小翠觉得新潮说的还有那么一点道理,于是决定拿自己打工挣来的钱为父亲买一台电脑并开通宽带。

  电脑送上门来的时候,杨百家又惊又喜,朱桂英却大为光火,认为杨百家被荣誉冲昏了头脑,胆子越来越大,几千元的电脑也敢自己做主不经商量就先斩后奏。杨小翠说这是父亲上报后有个企业觉得他是个大好人就赞助了一台电脑,朱桂英立即转怒为喜,把个电脑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越看越顺眼,觉得这真是个好东西。立即把牛巧叫来,让她作一番评价。牛巧告诉朱桂英这东西好是好,可现在许多孩子成了电脑迷,你家有了电脑可别影响了孩子的学习,还有要是上了网更了不得,男人总喜欢在上面勾搭女人搞网恋,牛巧还说这是她家一直没买电脑上网的原因,就是要防着她那个一心想啃嫩草的老牛。朱桂英的自豪感没有得到满足,却被牛巧浇了两盆冷水,于是朱桂英坚决不让开电脑也不让上宽带,最后杨小翠告诉她要把她的公司做大,就必须有自己的网站,要有网站就得上宽带,到时候可以在网上卖猪,也可以在网上买饲料,不仅方便,还省时省力影响大,同时可与别人开展技术交流,好处真是说不完。现在她只是在乡里有名,到时候全世界都能知道她的猪。朱桂英还担心影响了小同的学习,担心杨百家在网上搞女人。杨小翠说这一切都由她负责监督,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

  朱桂英终于同意装了宽带,杨小翠为朱桂英设计了网站。朱桂英不知从哪里得知网站的点击率非常重要,她与杨百家口头约定,如果杨百家要上网,必须先点击她的网站100下。杨百家答应了这个条件,于是也建立了自己的网站,开通了信访直通车,每天晚上回来,他都要上网看他的直通车,这样一来,与朱桂英争夺上网权便成了家常便饭。

  一天晚上,杨百家与朱桂英争夺上网权失败后,垂头丧气地打开电视看。一条曾因打针致死人命的黑诊所又发生惨案的新闻引起了杨百家的高度注意,这是一个本该避免却因私了而重演的惨案,由这个惨案他又想起了张玉芳,如果按照新潮所说的方案处理,给张玉芳孩子治病的那个诊所就会逍遥法外,惨案会不会像电视里报道的一样,也要重演?杨百家越看越觉得这两个案子太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了,越想越觉得太可怕了,惨案似乎很快就会在大新这块土地上重演,他必须阻止!想到这里,他关掉电视,骑车直奔张玉芳家。

  杨百家到张玉芳家附近的时候,发现新潮的车停在大门口,他靠过去看了看,车里没有司机,也没有其他人。新潮的车为什么会停在这里?张玉芳又用车了?还是新潮就在张玉芳家?杨百家心里犯着琢磨,短促地鸣了一下摩托车喇叭,推门进了张玉芳家院子。张玉芳家的屋门没有关,杨百家一进院子就借助屋内的灯光看到了新潮正坐在客厅与张玉芳谈话。杨百家忙走上前去,“新书记,您也在这里,这么巧!”

  新潮说:“6万元补偿在今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才拿到手,我怕玉芳急用,就赶紧送来。”

  杨百家看了一眼新潮,又看了一眼张玉芳,最后把目光落在桌子的那摞钱上,始终没有说话。张玉芳说:“实在辛苦两位领导了,让你们操了这么多心,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们。”

  新潮说:“我们做的还很不够,也是力不从心,你还得多担待。”新潮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杨百家接着说,“玉芳调动的事我这边都办好了,就等尚德那边放人了。张清泉的事情就按你说的办,我已与负责宣传的刘书记打了招呼,广播电视台那边也都做了安排。”

  杨百家的心思好像并不在这上面,还是保持沉默,沉默得大家有点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杨百家的手机打破了沉默,杨百家看了看来电,又看了看新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是我陈书记,您有什么事?”

  “你说我能有什么事?!调张玉芳回大新乡是不是你的主意?”

  话筒里的声音非常大,并且有些不冷静,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杨百家看了看其他的人,似乎有些歉疚地说:“是的。”

  杨百家的过度镇静更加惹恼了对方,声音变得更大了,“杨百家,我问你,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到大新去了,那是组织需要,我什么都不说,你凭什么帮新潮来挖我的人才?你让尚德镇所有的人都去帮那个新潮算了,我也去算了!”

  杨百家看了看新潮,怕陈思齐再说过火的话弄得现场尴尬,就说:“陈书记,我现在正忙着,一会儿给您打过去。”

  谁知陈思齐不依不饶,“你忙什么忙!这个事你不给我说清楚,你就别想忙。我问你,你调张玉芳到大新乡征求她的意见了吗?我丑话说前头,如果是你和新潮一厢情愿,这事没门!我早就料到了,张玉芳不是来回上班有困难吗?我已经在镇上给她建了房子,让她把家搬来。就你们大新,老师的工资都发不齐,让张玉芳到那里喝西北风去!”

  新潮听到这话有些按捺不住,就要到杨百家手里接手机,准备与新潮理论理论,杨百家见此情景,一扭身子躲过了新潮,“就这样吧陈书记,现在跟您说不清楚,啥时候我专门给您汇报。”说完杨百家挂掉了电话。

  新潮非常生气,“这个陈思齐怎么这么说话,这不是侮辱人吗?我欠谁的工资也不会欠张玉芳的!不行,我得给他打过去,问问他啥意思。”

  新潮打开手机查找陈思齐的电话号码,机灵的张玉芳婉言制止,“新书记,这些事情来的太突然,我还没有想好,让我考虑两天再说吧。”

  新潮收起电话,“那好,那好,我尊重你的意见。现在是两个乡都在争着要你,你觉得在哪里更方便就到哪里去,我们都不勉强。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在大新比较好,你和清泉的老家毕竟在大新,亲戚来往也方便。”

  杨百家总算有机会说话了,“张老师,你也看出来了,你继续留在尚德教学也好,来大新也好,都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两位书记为你想得都非常周全。”

  张清泉在里屋不住地说:“真是谢谢你们了,现在当官的真好啊,真是老百姓的福哇。”

  杨百家跑到里屋对张清泉说:“这都是应该。另外,孙家湾村有个妇女会祖传的按摩术,对治疗偏瘫效果很奇特,我已经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啥时候让玉芳带着你到她家治治,我给她介绍了你的情况,她对你的病满有把握,说还能站起来。”

  听到自己还能站起来,张清泉激动得要马上站起来,对杨百家连连说谢。杨百家继续说:“这个人是个上访老户,她儿子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失去了两条腿,她的生活困难基本上给她解决得差不多了,但她非得要了肇事司机的命不行,我就是说不通她。她给你治病的时候,让她给你说一说她的案子,你给她好好地讲一讲法律,看能不能把她说通。”

  张清泉打保票似地说:“您放心杨乡长,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在孙家湾村还有当紧的亲威,我一定会想一切办法说服她。”

  杨百家回到客厅,沉默了一会又说:“新书记,今天我来张老师家主要是想让张老师继续把这个案子找下去。”杨百家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摞钱,并故意停顿了一下想观察一下新潮的反应,同时,他知道新潮不会把这个案子的复杂程度告诉张玉芳,话说到什么程度他得有所考虑。新潮只是在认真地听,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反应来。杨百家接着说,“如果不找下去,这样不了了之,黑诊所继续营业,还会有更多的人受害。我们明知道这是个隐患,不除掉它,是对全乡群众生命健康的严重不负责任。新书记,这个事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本来应该和您商量一下,由于今天刚看完电视,受到启发,一时冲动,就直接找了张老师,恰巧您也在这里。”新潮还是显得非常平静,“你说。”杨百家继续说,“为了更有利这件事的处理,就想请张老师给国家信访局写封信,我们暂且不参与这件事的处理,看事态的发展再采取相应的行动,这样主动性会更大一些。”杨百家断定新潮能听懂他的意思。

  张玉芳听了,有点担心地问:“他们如果知道了我写信,不会派黑社会抄我的家吧?”

  杨百家看了看新潮,希望这个问题由他来直接回答。新潮略作停顿,“放心吧,不会的,有公安呢。相信大新乡还是共产党的天下,黑暗不到那个程度。”

  杨百家听了新潮的话,非常激动,他上前握住新潮的手,声音有些颤抖,郑重地说:“新书记,谢谢您!”

  新潮靠近他,轻声说:“一定要让她以个人的名义,把握住角度。”杨百家重重地点了点头。

  杨百家通过个人关系找省信访局办信处的同志,将张玉芳的信直接立案给丰碑县县委书记洪钟。

  洪钟看后立即作出批示:“草菅人命,性质恶劣!请公安、卫生、信访组成联合调查组,认真对待,查清事实,分清责任,严肃处理。结果望告。”

  县公安局、卫生局、信访局组成联合调查组彻查此案。很快调查结论出来,黑诊所被依法取缔,诊所老板涉嫌非法行医罪被县公安局依法逮捕,张玉芳获得36万元赔偿。张玉芳拿出2万元感谢杨百家,杨百家婉言谢绝。接着,全县轰轰烈烈地开展了对乡村诊所集中整顿活动,12家无证经营的黑诊所被依法取缔。第二十五章 招商 新潮从县里开会回来已是吃午饭的时候,本来县里有招待饭,可他没有心思吃,他急于回去和其他几位乡领导研究研究,抓紧召开全乡干部大会。上午县委书记洪钟的讲话让他心潮澎湃,几个乡镇的发言让他感到耳目一新,但同时也进一步增强了大新乡发展的危机感。人家这几个乡镇这两年都抢抓机遇,上了一些来钱的大项目,而他大新乡还是小打小闹停留在原始发展阶段。当前,全县又掀起了新一轮的大发展,大新乡在这一轮发展中不能再落在后头了,否则这样一个薄底子的大新乡在全县就别想再有出头之日了。这是一次机会,必须抓住。

  新潮没吃中午饭就把乡几大班子成员和七站八所的主要领导召集在一起,简单传达了上午的会议精神,并就下一步如何搞好新一轮发展研究了几条意见。最硬的一条意见就是坚决落实县里的招商引资任务。新潮说:“这次县里给几个重点乡镇的招商引资指标都在5000万元以上,尚德镇最高,是6000万。洪书记考虑到我们乡的实际,给我们定4500万,在全县是最低的。而很多乡镇发展势头都很猛,劲头都很足,自定的指标都普遍高于县里下达的任务,尚德镇自定多少你们知道吗?”新潮有意想看一看杨百家的表情,但扫射了整个会场,竟然没发现他的影子,又把整个会场在眼皮底下过了一遍,这才看到杨百家正消极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眼睛根本就没往他这边看。新潮故意清了一下嗓子,接着说:“它自己定的是8000万,8000万呢,同志们!我们自己应该定多少?县领导虽然很体谅我们,照顾我们,但是我认为这种体谅和照顾不是一种荣誉,而是一种耻辱!”新潮说着不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别人可以看轻我们,可我们不能轻看了自己,我们要有争先的勇气,我们给自己定的目标不能少于尚德镇给自己定的目标!”新潮说完,有意停顿了一下,他想借机观测一下大家的反应。会场里已经听到窃窃私语声。他又看了看杨百家,杨百家还是低着头,没有一点表情。新潮继续说:“大家可能认为这是一个天方夜谭的天文数字,不假,这确实是个天文数字。我们凭什么在全县有出头之日?我们自己不会印钞票,但我们在招商引资上可以创造这样具有天方夜谭奇迹的天文数字!你们也许认为这不可能完成,我现在就告诉你们如何完成。我们通常使用的有一个化整为零的办法,今天我们就用这个办法把指标落实在每个人头上。我自领3000万,党委成员每人500万,其他乡级领导300万,经济口部门负责人150万,稳定口部门负责人100万。”

  新潮话音刚落,一直面无表情、坐在角落里不看新潮一眼的杨百家慢慢地站了起来,要在平时他会在原地大声提出自己的意见和见解,而现在他学得比原先稳重多了,走到新潮身边,小声说:“新书记,我理解您发展经济心切,一心想迎头赶上。可信访任务现在这么重,就这么两个人,也分招商引资指标恐怕有点不太合适吧?”

  新潮指着旁边一个空座位,笑着说:“来,来,你坐下。信访任务重不假,但信访工作也是为经济发展服务的,分点指标也是应该的。千斤担子大家挑,人人肩上有指标嘛。派出所都有指标,你信访局还能比派出所少?按说你是乡级领导应该分300万的指标,这样吧,对你还是按部门来,100万,可以了吧?”

  杨百家皱着眉头说:“100万我也完不成啊。”

  新潮看了看其他人,觉得杨百家在这里讨价还价有点伤他的面子,也有点不顾大局,影响士气,很不高兴地说:“怎么,100万你还不愿意?你想要多少?”

  “不是我想要多少,我是说稳定口是为经济发展服务的,但不是说要直接参与经济建设,这样一弄我就搞不明白谁为谁服务了。”

  新潮看了看会场,有点骚乱的感觉,他想目前必须先把思想统一起来,把局势稳定住,不能产生杂音,于是再一次从椅子上站起来,提高嗓门,态度坚决地说:“招商引资是全县的头等大事,更是全乡的头等大事,也是全乡每名干部的头等大事,能不能完成这件大事,是检验一个人有没有党性、有没有觉悟、有没有能力的标准。我仇话说前头,这是硬任务,谁完不成,谁就自摘乌纱帽,回家抱孩子,没有可讲的!”新潮严肃地讲了一阵子,有点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水变缓了口气说,“给大家定指标并不是光有义务没有权利,指标完成了不仅对乡里有好处,对自己也有好处。到时候乡里将根据招商引资的质量,按投资额1-2%的比率对招商引资人员予以奖励。对超额完成任务的,奖励翻番。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句话叫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我看这话也未必完全错误,大家首先敢想,才敢做,想都不敢想还谈怎么做?今天这个指标我们就算分下去了,希望大家有亲戚找亲戚,有朋友找朋友,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关系,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尽最大努力完成任务。”杨百家几次试着要给新潮说话,但新潮知道他不会有中听的话说,于是权当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

  会议在一片议论纷纷中结束,晚上紧接着召开全乡干部大会,大会采取广播电视直播方式直接进村入户。大会上新潮精心准备了讲话稿,为全乡群众设计了一个发展的宏伟蓝图。动员全乡广大群众,积极参与到新一轮的发展进程中来,全乡干部群众人人都是招商引资的窗口,人人都是招商引资的主力军,为全乡经济发展多做贡献,做大贡献。新潮还鼓励全乡年轻人外出打工,带项目来、带对象来、带资金来。对“三带”人员,乡里将按照有突出贡献的人物进行奖励,他决心用两年的时间摘掉落后的帽子,用三年的时间把大新乡建成大新镇, 80%的村庄成为小康村。大会开得全乡人热血沸腾,大新乡新一轮的发展就此拉开序幕。

  动员会一结束,全乡上下大小干部为招商引资忙前忙后。刘强根整天为招商引资的事睡不着,吃饭睡觉都琢磨这事。其实这事与他没太大的关系,指标是下给信访办的,也不是下给他刘强根的,他刘强根也不是信访办的主要负责人,主要负责人也没给他分包指标,可他还是着急。着急不为别的,只是新潮把他当作能人,希望他能通过那个在市委组织部当领导的亲戚帮点忙,给全乡额外做点贡献。刘强根受宠若惊,虽满口答应,但面对这子虚乌有的亲戚,他只好求助其他的亲戚朋友,可亲戚朋友不能求助大新乡的,大新乡大人小孩都在忙活这事,有好事谁还能给他。于是只好打电话求助大新乡之外的,大新乡之外只有尚德镇有一个小学时的同学,可不打电话还能有点想头,一个电话打过连想头都没了,人家尚德镇比大新乡搞得还热闹,奖励力度更大,那同学正准备给他打电话拉点赞助呢。刘强根忙活了几天没有任何成果,反倒琢磨起他起初并看不太起的杨百家来。招商动员会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人人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而杨百家却稳当地按兵不动,一弄下访了,一弄下访了,看不见他身上有任何压力,100万的指标人家压根就没当回事。刘强根心中暗想,这个杨百家说不准有啥特殊关系,人家成竹在胸,根本不用像其他人心里没数,个个如没头的苍蝇,乱忙乱撞。于是刘强根想着法子和杨百家套近乎,指望杨百家一旦有肉吃,能弄块骨头给他啃啃,或者是弄碗清汤给他喝喝。其实真正着急上火的还是新潮,这些天他除了电话打了长途打短途,人去了南方下北方急着完成自己下给自己的任务外,还在不停地穿梭在各乡长、各书记、各站所之间,他要亲自督查督办,看看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在行动。

  这一天他来到信访办,正巧杨百家没有下乡。刘强根心里清楚,这是新潮到大新乡后第一次到信访办来,感到无比荣幸,除了把最光明的地方让给新潮坐外,从口袋里掏出他花了300元钱买的一款能拍照、能摄像、能录音、能收电视信号的山寨手机,啪啪啪连连给新潮拍了几张照片。最后站到新潮身后让杨百家给他照合影。今天新潮心情不错,刘强根让他咋办他咋办,相片照了十几张。刘强根小心地从抽屉里掏出一盒珍藏了3年一直没舍得喝的一等铁观音给新潮泡上,由于太急于表达诚心了,以致于茶叶放的太多,新潮只能像老牛吃料一样把嘴拱在茶里往外吸水。

  新潮看着杨百家桌子上一摞信访案卷,拿起来掂了掂,说:“这要是招商的合同就好了。”随后问杨百家招商引资的指标完成的怎么样了。

  杨百家故作满不在乎地说:“还没来得及考虑呢。”

  新潮见杨百家回答得这样轻松,心里有点不悦,说:“人家可都忙起来了,不怕别人把资源都占没了,你到时候什么也抓不着吗?”

  杨百家笑着说:“新书记,反正就那些资源,他们抓来跟我抓来没啥两样,反正跑不外面去,就让他们抓去吧,奖金都让他们挣去,我不与他们争。”

  杨百家调侃似的回答更让新潮感到格外不高兴,懒得再去接他的话,刘强根见机地说:“愁得这几天一点觉都睡不着,我光电话费都打100多了,一个也没招来。亲戚朋友都在大新,只有一个在尚德的,人家比咱弄得还火,咱又没海外关系,祖祖辈辈两条腿插在地沟里,到哪里认识大老板去?”

  一听尚德镇弄得更火,新潮心里咯噔一下子,他想从刘强根那里知道更多的消息,可刘强根知道的仅此而已,再追问还是这些,这给新潮怀里揣上了一只不老实的小兔子,踹蹬得难受。

  “你市委组织部的那个亲戚问了吗?”

  “问了,说是给看看,过几天回话儿。”刘强根睁着俩眼撒起谎来。他现在撒谎的本领大多了,心不惊肉不跳。

  新潮看了看杨百家和他桌上的案卷与信,又说:“接几起访、办几封信能有多大效益?能给大新的发展、给大新的老百姓带来多大好处?至多给几个上访户解决点问题,带不来任何生产力,也增加不了GDP,说不定那上访户还是个不值得可怜和同情的刁民。招商引资就不同了,那可是立竿见影的事,是造福全乡群众的事,是实实在在的生产力,谁大谁小,这帐你算过没有?”

  刘强根目前还摸不着杨百家有多粗多长,还想有求于他,不好用有声的语言表达对新潮教导的赞同,只是看着新潮边笑边不住地点头。

  杨百家笑着说:“新书记,这还真说不准谁大谁小,你可别小看了这几起访、几封信,涉及的人虽然不多,但产生的影响却很大。招商引资是民心工程,办信接访同样是民心工程,您说谁大谁小?”

  “招商引资搞好了,能给多少人带来幸福,这影响有多大?”

  “群众信访搞不好,能给多少人带来痛苦,这些人可能是少数,但他们的怨声、怒声甚至骂声能动摇多少人的信念,这影响有多大?”

  新潮不屑地看了一眼杨百家,“我不跟你打嘴皮子仗,你无论如何要把100万的指标给我完成,这是硬任务,我开会都讲了,谁完不成谁回家抱孩子,派出所都这样,你也不例外,否则到时候不好说话。我给你面子,你也别让我难看!”

  杨百家见新潮有些急,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访还要接,信还要办,商也要招,资也得引,饭要一口一口吃,肉要一斤一斤长,着急有什么用?”

  新潮哼了一声,觉得杨百家太没机遇意识和时间观念,其他乡镇都在大干快上,他还在这里不急,现在不急什么时候急?急都不一定抢得来,不急就更没啥指望,于是鄙视地说:“老杨,我都弄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沉得着气?”

  杨百家故作神秘地说:“因为我心里有底,为什么沉不着气?”

  新潮不知道他有什么底,心里纳闷但不想问,其实他也不真正关心杨百家有什么底,只要有底就行,管他什么底。觉得这次督导没有白来,不仅扭了杨百家思想,还促了他的行动,新潮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信访办。刘强根前脚紧跟后脚送走了新潮,更加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实事证明靠住杨百家没有错,他儿子的事都掖着藏着那么严,说不准人家连海外关系都有,别看平时不声张,这就叫咬人的狗不叫。 第二十六章 地位突升  新潮到信访办虽然对信访的事只字未提,但杨百家为了更好地推动信访工作,为了增加一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砝码,写了一期关于新潮书记到信访办慰问的简报,发各站所及各村委会。简报写完了,杨百家从虚幻中走出来的时候才开始为招商引资的事感到着急,100万的指标怎么去完成?总不能天天不办信接访到处招商引资吧?也不能站在大路边见了卖烧饼、卖豆腐的就往家拉吧?在他眼里那是不务正业,别说100万,就是能招来1000万,他也不能干,可是不干,完不成任务掉乌纱帽可能没那么简单,但以后在领导那里更没有话语权,信访工作更难开展将会成为事实,你不支持书记的工作,怎么让书记支持你的工作呢?杨百家顿时感到压力剧增。这种压力他无处诉说,给老婆说吧,她根本理解不了;给女儿说吧,他觉得不应该让孩子来分担大人的压力;给儿子说吧,他还是个娃娃,懂什么;给下属说吧,那是发牢骚,除了影响士气没有任何裨益。苦恼一直压抑在心里,加上信访任务又重,夜里经常睡不着,有时候悄悄地出门独自一人在院里静坐一两个小时。就在这个时候他学会了抽烟,食欲也一天天下降。一天夜里,他在睡梦中忽然大叫起来,“100万,100万,别动我的100万。”喊着喊着扑通一下从床上跌落下来,杨小翠被惊醒,急忙跑到杨百家卧室,朱桂英双手捂着杨百家的头,血从她的手指缝里忽忽地往外冒。朱桂英一时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杨小翠拨打了120。

  杨百家头上被缝了8针,好在没有内伤。听了杨百家关于出事过程的陈述,外科大夫建议他去看一下精神科,杨百家哈哈大笑,觉得这大夫有点神经,头跌破了与精神有什么关系?杨小翠却执意要让杨百家看看精神科,女儿的一片好心,杨百家只好顺从。见了精神科大夫,杨百家更是觉得可笑,问一些类似于最近常想些什么、睡觉怎样、是否早醒、是否健忘等一些既简单又让人联想到刺探隐私的问题,杨百家觉得这问题的技术含量与50元的挂号费过于悬殊。但医生听了他入睡困难、经常早醒,每天睡觉想着东家的事西家的事,一件小事没办就怎么也睡不着的陈述,给了他一个技术含量很高的结论:由于精神压力大,有明显的抑郁症倾向,让他多注意休息,多与家人交流,少管闲事。杨百家觉得这大夫纯粹是在扯淡,拿着高科技蒙人,信访干部不管闲事行吗?再说了,哪一件信访案子算是闲事?大夫给他开了一些药,杨小翠一划价总共是487元,也正与那50元的挂号费旗鼓相当,从这里能看得出物有所值。杨百家一看急了眼,坚决不让杨小翠拿药,而杨小翠坚持必须要拿,说生命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人不行了,省下钱干什么?

  杨百家为了不让女儿买药,只好对他说自己根本就没啥大病,只是这一段时间信访量比较大,加上招商引资任务重,感到压力较大,睡觉不好。杨小翠一听招商引资,立即兴奋起来,说自己正好是学营销学的,反正现在也没有工作,闲在家里没事,不如替父亲试试招商的事。父亲说一个女孩子家这种事哪能替得了,杨小翠说古时候有木兰替父从军,现在怎么就不能替父招商,这要比从军简单多了,再说这本身也是一种锻炼,好试试所学的本领。杨百家一听女儿所言有理,激动不已,说如果把商招来,完成乡里的指标,到时候奖给她一辆阿米尼自行车。朱桂英却不以为然,嘲弄杨百家自己没本事给孩子找工作,遇到困难反而找孩子解围。埋怨杨百家整天不知忙的啥,都忙出抑郁症来了,可家里的问题没解决一个,闺女的工作不知道去操心,终身大事也不知道急。每当朱桂英提起这些,杨百家自知理亏,总以沉默作答。牢骚归牢骚,埋怨归埋怨,朱桂英对杨百家的身体健康还是非常在乎,立即与杨小翠制定了“控制抑郁症家庭行动1号计划”,与杨小翠一起上网查了治疗抑郁症的偏方,同时,家里的刀叉锥剪等但凡能作为凶器用来自伤自残的全部由专人保管,绝不落入杨百家之手。

  杨小翠果然不愧是学营销学的,历尽波折终于把商招来了,令杨百家没想到的是女儿出手如此不凡,线放得不长,鱼钓得很大,一期工程投资就达1个亿,不仅在乡里被新潮高兴地称为空前绝后,而且在县里也惊动了书记,洪书记评价这项目科技含量高,自主创新强,发展前途大。

  杨百家招商引资的事在大新乡炸开了锅,当天晚上杨百家家里连去了五波人,有派出所所长、文化站站长、武装部部长,还有司法调解员、安保助理员,都提着烟酒客客气气地想从杨百家那里分得一杯羹,好完成一直难以完成的指标任务。最不容易的是刘强根,在杨百家屋后头躲了五个多小时准备别人都走后再进去,最后却坐在地上睡着了,还是杨百家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到屋后头小便时才发现了他,一泡尿将他尿醒。新潮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他感到自己的腰杆子简直就是铁板一块,硬朗朗作响,好像一夜之间从泰山脚下爬到了泰山之巅,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真是美不胜收,有了这么大的项目作支撑,他仿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他显然成了全县的发展龙头,哎,昔日的龙头老大陈思齐也只能乖乖地向他俯首称臣了。他感叹杨百家是一条卧龙,同时也后悔那天在信访办对杨百家说了一些刺激得近乎伤感情的话。后悔了半天又给自己服解药,心想如果不是一番刺激,他这条卧龙老卧着不起也发挥不了作用,给点刺激也不为过,但现在上门祝贺委婉地道个小歉也是应该的。于是他独自一人开车到了杨百家家。

  朱桂英和杨小翠赶集卖猪还没回来,杨百家一人在家。新潮的到来使杨百家非常意外,新潮手里提着的礼物更让他感到分外吃惊,他难以理解招商引资会使他在新潮心目中变成一等巨人。杨百家把新潮让进屋,新潮反客为主,为自己和杨百家倒上了茶。新潮以茶代酒先敬了杨百家一杯,略带醉意地说:“老杨啊,什么叫有作为才有地位,你这就叫做有作为有地位啊。”

  杨百家给新潮倒茶,故作不懂地说:“我能有什么作为,有什么地位?”

  “老杨,你的最大优点是谦虚,最大缺点还是谦虚。你招来这么大商不是作为?我亲自登门拜访不是地位?”

  杨百家心想,我办信接访也不是说就没有作为,你不来拜访群众能满意也不是说就没有地位,只笑不说话。

  新潮看出来杨百家有点不服气,本想再给他上上发展的课,但今天来的目的毕竟是致谢而不是上课,别扫了大家的兴,于是说:“老杨,只要公司那边的资金一到位,我就把奖金先支给你,按最高标准2%给你开。”

  杨百家摆了摆手,说:“别别,我不做那违法的事。再说了,我也不是冲那奖金来的,只是想完成你那任务,没想到玩过头了。”

  新潮严肃地说:“怎么是违法?这是党委会定的,明打明的,我还是那句话,有作为就有地位,就有回报。你放心,该拿的拿着,出了事我一人担着。”

  杨百家沉默了一会,说:“这样吧,新书记,如果真要给奖励,等资金打过来后,你就用奖励的钱给建个像样的接待室吧。”

  新潮听了哈哈大笑,“老杨啊,老杨,你是在讽刺我,是不是你建来访接待室的请示我没批,心里一直赌着这个气?来访接待室不是不给你建,我早就给你说过,经济条件不允许。不过,现在不同了,你对大新经济做大贡献了,接待室要建,奖金照给。你算过没有,这个项目一落地,光税收我们一年要有多少,就更不要说拉动地方三产了。有这么多钱,建个接待室算什么?到时候我给你建个全县最漂亮的接待室!”

  杨百家又说:“奖金我是不会要的,建设资金一打过来,你就用奖金给我建个接待室。另外,既然咱们乡的招商引资超额完成这么多,我看稳定口的指标就免了吧,还是让他们腾出精力抓稳定吧。发展是第一要务,稳定是第一责任嘛!”

  新潮又是一阵大笑,“有了这么大个项目,我还在乎那100万、200万的,他们统统解放,也让他们睡个好觉——我知道他们有些人早睡不着觉了,像你这样沉着有数的没一个。”新潮看了一眼杨百家,发现脸上毫无表情,于是又吊胃口似地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杨百家觉得机遇来了,一本正经地说:“我来大新已经好几个月了,所有的村庄都跑几遍了,一些我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也都解决了,还有一些问题我个人确实解决不了,这些案子如果积累下去,时间长了,越积越难办。现在中央要求领导干部公开接访,很多地方都在搞,效果很好,哪一天凑不忙时,您能不能也亲自接一次访?”

  听杨百家提网上的事,新潮才又想起杨百家申请在办公室装电脑上宽带的事,这时他也注意到了杨百家家里的电脑,没有正面回答杨百家的问题,而是走到电脑旁手摸显示器笑着说:“这是你买的?”

  杨百家心想在我家不是我买的还是你买的,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嗯了一声说:“您看哪天有时间,我提前作一下安排?”

  新潮看了一眼杨百家,冷冷地说:“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宁愿拿钱也不会去接访——我去接访还干不干其他的了?再说了,访我都接了,还要信访办干什么?老杨,我不是给你说过一次了,有几个上访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处理处理就行了,作为一个乡的主要领导,我的职责是发展全乡经济社会事业,不是去接访。”

  杨百家说:“让您去接一次访,并不是让您天天干信访。再说了,信访也是社会事业的一部分,您也有管的份。”

  新潮见杨百家又在顶嘴,很不高兴,脸又拉了下来,“让我天天去干信访倒好,不用受这个阳罪了。”火发了半截忽然又想起今天是来感谢杨百家的,于是又换上温和的口气说:“老杨,你应该理解我的难处,我的主要精力是抓经济,经济上不去,我对不起上级领导,也不对起全乡几万百姓。作为部门负责人,应该多为我分忧,不能牵扯我太多的精力。有些访你解决不了,我也解决不了,可是我一出面就没了回旋的余地,老百姓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慢慢给他磨。”

  “光磨也不是办法,你给他磨可他不给你磨,磨来磨去都磨到上边去了。”

  新潮立即制止杨百家,“到上边去不行,人只能丢在咱们家里,不能丢在外面。中央不是要求坚决把人稳定在当地吗?这是大政治,要讲。”

  “中央还要求把问题解决在当地呢,不把问题解决在当地,怎么把人……”杨百家的话还没说完,新潮的手机响了,杨百家停下来给新潮接电话的时间,可这个电话接了,杨百家就没有再说话的机会了。新潮拍了拍杨百家的肩膀,说:“香港的林老板找我,我得回乡里一趟,咱们有机会再拉。”说着奏近杨百家的耳朵神秘而得意地说,“这个项目大得很,如果再拿下,咱们乡就是实实在在的全县老大了,让他们脱了袜子扒了鞋撵去吧,别说坐飞机,就是坐火箭都够他们撵一阵子的!”

  新潮刚一出门,朱桂英回来了,在杨百家的指点下,才知道这就是一直要见却总也见不着的新书记,于是百般热情地拉着新潮往屋里让,说:“我这一来你就走,什么意思?对我有意见?诚心躲着我啊?”

  连问几句把个新潮问得无从回答,吱吱唔唔说:“哪里,哪里,杨乡长抱来了个金娃娃,给乡里立了大功,我来给他道喜呢。”

  朱桂英一听不对味,这金娃娃明明是小翠抱来的,怎么成了老杨的了?她正要发问,杨百家看透了她的心思,忙说:“新书记有急事要回去,你别磨蹭了。”新潮也附和着说有急事。朱桂英不知道这事到底急到什么程度,回头焦急地看了看门外,没见杨小翠的身影。她试图再挽留一会新潮好等杨小翠回来,于是非要新潮参观参观他的猪场不行。可不识相的杨百家一个劲地为新潮开脱,新潮非常诚恳而又遗憾地说下次有机会专门来看,这次只能先走了。朱桂英又想起了她从县医院开的感冒药一直还没有发挥作用,于是说听新潮说话的声音有点感冒,让他拿点感冒药再走,新潮却说他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顽固的鼻炎,与感冒既非同宗,也非同族,感冒药不管用。

  新潮一走,朱桂英可把无名怒火发到杨百家身上了,说杨百家厚颜无耻,抢了女儿的功劳,还说本来有意留新潮一会,女儿很快就能回来,好让他们见见面,好事全让杨百家一个人给搅黄了,杨百家就像一锅稀饭里的那颗老鼠屎。杨百家说他就是不愿在新潮面前提女儿的事,就是不让他知道商是女儿招来的,女儿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当老闺女在家养着也不会嫁给新潮这样的人。两人正争吵着,杨小翠满头大汗地进来了,还有一条腿没有迈进屋,朱桂英就埋怨开了,说不让她去给他爹买什么豆腐她非去买不行,这下耽误大事了。杨小翠瞪着俩眼问耽误了什么大事,朱桂英叹了一口气说刚才新书记到家里来了,刚走一分钟,她没有见着。杨小翠笑着满不在乎地说见他干什么,朱桂英感叹这孩子和她爹是一个脑壳子,都是海南的椰子牌! 第二十七章 迎接部长 杨百家说服新潮接访的机会终于来了。县里要对各乡镇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的情况进行检查考核,听说到大新来的考核组带队的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长,杨百家立即给新潮打电话要求求见。自从杨百家拉来了投资,地位骤然提高了很多,在新潮心目中的形象也高大了很多,从求见新潮的容易程度就可以看出个一二三来。原来杨百家打十个二十个电话能约上一次就算非常幸运了,起码一早喜鹊要在家门口叫上三遍。可现在不同了,不仅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而且还经常被新潮求见,有时候他还拿一把,新潮想见还未必能见着,真是天变了,地也变了。不为别的,这一切都只因杨百家也能为大新乡干大事了,新潮要充分体现出他平时所喊出来的谁有作为就让他有地位那是真的而不是骗人,低贤下士之风跃然纸上。

  新潮早站在办公室门口,嘴里嚼着口香糖,满脸春风得意,杨百家一看就知道他今天比较高兴。见到杨百家第一句话新潮就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今天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能谈公开接访的事。”

  杨百家只有认真而没有玩笑地说:“新书记,我今天还真得光谈公开接访的事,其他的事什么都不谈。”

  新潮道:“我今天心情不错,如果真谈那事,趁早别谈,免得让大家都扫兴。”

  杨百家变得非常神秘起来,“新书记,不谈也行,但今天我是来给您通风报信的。听说后天县委组织部长要带队到咱乡里来督导落实科学发展观的情况,据说是暗访,不打招呼。别看平时你不把信访当回事,”这是一句话里有话的软批评,杨百家看了一眼新潮,新潮受之坦然中,“县里可是把信访工作作为检验科学发展观落实情况的一个重要指标,我就想,您如果能在督导组来的那天搞个公开接访,肯定会给督导组留下深刻印象,他们在给县委写汇报的时候,这应该会作为一个亮点写进去。落实科学发展可是中央抓的大事,这次督导组组长又是组织部长,机会难得啊。”杨百家从新潮脸上变化的表情里已经看出点眉道,欲擒故纵地说,“这事办不办完全在您,我只是传个话。”

  新潮沉思了片刻认真地问:“你觉得有必要吗?”

  “有没有必要不好说,估计有的乡镇会这样做。”

  “要是真接起来,不会出啥事吧?”

  “能出啥事?都是老百姓,弱势群体,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能把你吃了?你还怕他们吗?”

  “不是怕他们,我怕他们什么!我是怕到时候争吵起来,组织部长在这里不好收场,不就砸锅了?”

  杨百家看了一眼新潮,不冷不热地说:“你要怕就算了,反正无所谓。”

  “别无所谓。这样吧,你先给搞点宣传,让老百姓知道我哪天接访,别到时候没人来出不了效果。”

  新潮终于进了杨百家的圈套,高兴地回去做准备工作。

  由于不知道组织部长什么时候到,新潮怕错过了让他撞彩的机会,还不到上班时间就按照杨百家的事先安排来到了乡信访办。只道自来早,哪知更有早行人。新潮到接待室门口,吓了一跳,整个信访办几乎成了促销商场,人像抢购吐血大甩卖商品一样扎了堆。其实多数是来看新鲜的,昨天电视一播,很多人感到书记接访很是稀罕,想来看个究竟。

  信访室门口摆着两张长条桌,杨百家和刘强根正在忙着向上访人发号登记。有人一边领号一边半信半疑地问:“真书记接访还是假书记接访?咋到现在还不见人?”

  杨百家一边发号一边回答:“那还能有假!还不到上班时间,先到那边坐下等着,一会儿就来。”

  有几个胖女人在四下里张望,嘴里嘟囔着:“什么书记大接访,到现在也不见书记的影子,不会昨晚喝多了今天爬不起来了吧?”实际上新潮已经在她们视野里,显然她们并不认识新潮。

  看到这架势,新潮犹豫地停住脚步,脑子里产生了溜号的想法。杨百家抬头正好看见新潮就要往后转的身影,急忙跑过去拉住他说:“新书记,您来的还真早,快坐下喝杯茶,老百姓等多时了。”新潮没法说走,只要硬着头皮坐到张百家事先给他准备好的桌子前。

  新潮把嘴靠到杨百家耳朵边有些担心地问:“这么多人,不会有事吧?”

  杨百家把握十足地说:“不会,您放心,上访的并不多,多是来看热闹的。”

  “一会儿部长来了你可要控制住局面,不要乱了场子。”

  “绝对不会。”

  “不行就把桌子搬屋里去,外面恐怕不好控制,我看这形势不妙啊。”

  “屋子太小了,不如在外面。这样有气氛——要的不就是点气氛吗。”

  “忘了告诉你了,没请县电视台的来吧?”新潮忽然想起了宣传的事。

  杨百家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说:“还真疏忽了,不行通知乡电视台来?”

  “乡里的有什么用,播给自己看?算了吧,你们这帮人办事!”新潮显然有点不太高兴,但为了迎接组织部长,不能葬了情绪,因此有点不高兴很快被理智打压下去,没有浮在脸上。

  正说着,突然闯进来一位中年妇女,气喘吁吁,满脸是汗。新潮一看是周青藤,顿时吓了一跳,知道这娘们不好惹,没想到今天她挨上了第一号,满脑子里正在想如何对付这只母老虎,杨百家也感到非常突然,心想“她怎么来了?”

  没等周青藤说话,一位中年妇女生气地走上前来,拉着周青藤说:“到后面排队去,我是1号”,说着亮出了她的编号。

  周青藤并没有生气,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是1号。我不是来上访的,我先给新书记说两句话就走。”

  新潮见周青藤如此态度,悬着的心稍微往下放了放,试探性地轻声问:“你有什么事?”

  周青藤拉着新潮的手激动地说:“新书记,俺全家一辈子都感谢您!这些日子我正愁着怎么见您,没想到今天您来接访。昨天晚上从电视上看到这个消息,我激动得一夜没睡,今天一定来当面感谢您。您现在真是变成一个大好人了!”新潮听了这话觉得有点刺耳,这是表扬人还是骂人?周青藤看了一眼杨百家,“杨乡长光到我家去就不下20次,给我翻盖房子,请律师,杨乡长说这都是您让他去的,都是您帮助解决的。我再也不上访了,走八圈子还是共产党好。”新潮被说得直发愣,周青藤从随身带的一个编织袋里掏出一面锦旗,展开后双手递给新潮,“共产党好,共产党亲”八个黄色大字立即呈现在新潮眼前。新潮由于出乎意料而有些不知所措,杨百家轻轻碰了他一下,新潮才反应过来,伸双手去接锦旗,刘强根机警地掏出手机,把这动人一刻定格在瞬间。

  开局得胜,新潮对今天的接访充满了信心。然而谁知道今天的接访尤如登山,越往上爬越艰难。有些问题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遇到类似问题要么直接推给杨百家,要么说事情他已经知道,也都记下来了,回家安心等结果吧。新潮度日如年地应付着一个个来访人,一会儿看表,一会儿看远处的马路,一会儿看快接近中午的太阳,不时地擦着脸上的汗水,这汗水有热出来的,有急出来的,也有憋出来的。太阳光很毒,杨百家从附近商店里借来了一把太阳伞支在新潮桌子边,刘强根干脆就地开起了茶馆,用三只缸子倒腾着给他供茶。

  “部长怎么还没来?”新潮第三次靠近杨百家的耳朵问。杨百家只是吱吱唔唔让他再耐心等一会,其实他压根都不知道部长今天什么时候来,甚至会不会来,他只是利用了这个道听途说诱引新潮出来接访。他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上访人把新潮折磨得不轻,新潮也表现出了难有的大度。有个上访人两句话不满意,吐了新潮一脸高歌而去,新潮只是瞪着两只愤怒的眼睛用手把唾沫轻轻地擦去。刘强根打来新鲜的凉水让他洗了一把脸,他只说要把这满脸晦气洗掉,而没有说要公安把上访人抓去。

  一脸晦气刚洗干净,一位精瘦的老汉走到新潮面前皮笑肉不笑地伸手在新潮圆滚滚的肚皮上摸了又摸,摸得新潮浑身只起鸡皮疙瘩。老汉将肚皮把玩了半天,突然停下来两眼端详着新潮的脸哈哈大笑,“看你年龄不大吃得挺肥!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装的都是学问、才华还有对老百姓的感情,原来是一肚子民脂民膏!”那老汉见大家都在狂笑,更加得意,大笑改作皮笑肉不笑继续说,“书记大人,你不用怕,我不上访,我是来看看书记长得啥模样。从电视上一天见你多少遍,都看烦了,可没见过你真人啥样,我还以为有三头六臂呢,原来和普遍老百姓没啥两样,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没比我们多一条!”话音刚落又引起一阵大笑,新潮只是憋屈容忍,一句话答不上来。

  刘强根上前拉着那位老汉严肃地说:“不上访别在这里,今天新书记是接访的。”

  那老汉歪着脑袋审视了一下刘强根,撇着嘴说:“我不稀跟你说话,马屁精!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不就是食堂里的那个伙夫吗?你现在靠上大树了,摇身一变成精了。就你还有资格干信访!”周边又传来一阵大笑,刘强根脸上像放幻灯片一样一阵青一阵红地变化着。

  杨百家上前对那老汉说:“老人家,这是办公场所,不是开玩笑的地方,您如果没问题,就先把时间让给别人,他们还有好多问题要问。没事的时候我找你开玩笑去。”

  那老汉看了一眼杨百家,换上一幅真诚的笑脸说:“唉,你我在村里经常见,就是没给你拉过呱,听说是个好干部。不好意思了,献丑了,我今天没别的意思,也不是存心捣乱,只是想撒撒气。我活了70多岁,有些事真是看不惯——现在的干部和原来的不一样了,尤其是这些小年轻,当三天官就不知道姓啥了。”

  杨百家也笑着说:“啥时候我上门虚心向您请教。”

  那老汉真的不好意思了,“哪里,哪里,对不起,你们忙,我走了。”说完向杨百家抱了一下拳,又认真地看了一眼新潮,“年轻人,你还早着呢,慢慢地修炼吧!”

  刘强根狠狠地瞪了那老汉远去的背影,自我掩饰难堪地嘟囔了一句“神经病!”新潮贴近刘强根的耳朵说:“查查这个人是哪里的。”刘强根像领了神圣使命一样坚定地嗯了一声。

  临近中午时分,上访和看热闹的人明显减少了,新潮好容易有喘息的机会,可一口气没换上来,突然不知从哪里闯来一名中年妇女,披头散发,身穿状衣,见到新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背后一个一尺有余的“冤”字煞是惊人。那中年妇女砰砰砰把头实实在在地磕在地上,一边磕一边喊:“青天大老爷,我可找到你了,老百姓见你怎么比见老天爷还难啊!”

  这中年妇女已近歇斯底里,头上磕出了血,新潮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刘强根见机上前制止。那妇女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杀猪刀,寒光闪闪,冷气逼人,惊慌失措的新潮吓得只往桌子底下钻。可那妇女并没有行凶的意思,边哭边问:“新书记,你不用那么怕死,我不会伤你。小老百姓走投无路时只能伤自己哪敢伤当官的,我知道伤了当官的我没有好果子吃。今天我要问你,你到底为不为老百姓主张正义?如果不主张正义,我今天就死在你眼前。”那妇女说着,已把杀猪刀尖正正地对着了胸口。

  新潮不敢继续呆在桌子底下,尴尬地爬了出来,刘强根像个木鸡一样呆在那里,周围的人个个面面相觑。一脸惊恐的新潮爬出桌子可怎么也找不到杨百家,扯破喉咙大喊:“杨百家,杨百家!”杨百家闻声从屋子里跑出来,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一眼认出这妇女正是陈萍,心想她一定又犯病了,于是很快冷静下来,慢慢地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身子,轻声说:“大妹子,你怎么又犯傻了,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该你的绝对不会少你的,可是你得给我时间,时间,你懂吗?”杨百家边说,边试探着伸手去抓她握刀的手,陈萍哭得更厉害了,但没作任何反抗。杨百家握住她抓刀的手,缓缓地将刀从胸口移开。“大妹子,再到我家住几天吧,小翠前两天还念叨你呢。”杨百家将陈萍搀扶到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缓缓情绪。看着病态中的陈萍,杨百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和自我谴责。

  紧张的人群散开了,新潮完全没有了接访的心情,他又往远处的马路上看了看,接着看了看正南天空高挂的太阳,舒了口气侧脸对刘强根说:“我有点不舒服,今天就到这里吧。”

  刘强根心领神会,向还在等着接访人说:“非常抱歉,新书记心脏病犯了,今天接访就到这里,今天没有挨上号的,改日再安排。”

  新潮在刘强根的搀扶下很像个病人一样双手捂着发疼的胃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接待场所。 第二十八章 偶遇佳丽 新潮对杨百家安排的这次接访非常不满,尤其是杨百家过于自信,忽视了安全保卫问题,想起那中年妇女从怀里拔出杀猪刀的一刹那,至今还不寒而栗,晚上睡觉脑子里都放恐怖电影。他当时急盼组织部长能当场看到他接访的风采,现在想来检查组多亏第二天才来,并且来的不是组织部长而是信访局长,否则当时被部长撞见的不是风采而是不堪的狼狈那将成为从政史上一大抹不掉的耻辱。

  新潮本想把杨百家叫来狠狠地训斥一番,甚至恨不得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可从这次公开接访中,他多少体会到了一个信访干部的辛酸和不易,自己遇到问题可以发泄可以回避可以大胆许愿甚至可以拿个别人以法试问,而杨百家他们呢?他们面对上访群众可动用的资源有多少呢?这次接访虽然有些窝囊,但新潮联想了很多,上访人刺激他的那些话无时不在他耳边回响,“你这是共产党的干部吗?”“老百姓见你怎么比见老天爷还难啊?”“你们整天都钻到哪里吃山珍海味去了?”“老百姓的死活还有人管吗?”“天底下还有正事吗?”还有那瘦若柴草、脸如刀削、浑身剔不下二斤肉来、一阵微风就能吹到海南岛的老汉,那影子怎么就像巨型石雕一样有楞有角、有血有肉清晰地在脑子里无可撼动,他的话在半夜三更就能通过门缝钻进来,霸道地占据新潮的整个房间还有大脑,离奇古怪,挥之不去。自己来大新乡不到两年时间,为了大新乡的振兴,没日没夜地操劳,按理说应该对得起大新乡的百姓,可是为什么他们不仅不领情,反而对自己怀有那么深的敌意,难道他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自己的心血都白流了?新潮百思不得其解,几乎有些颓废和沮丧,最后还是刘强根说得好:意大利诗人但丁说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不能因为别人几张破嘴说了几句不负责任的话就改变自己的意志,再说了,那一小撮人也代表不了真正的群众,他们还能左右了地球的转向。新潮总算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坚定了自己按照原来的思路走下去的信心。

  刘强根对新潮说:“新书记,这次接访组织部长没有看到,但不能就这样销声匿迹,不然的话不就白接了吗?得宣传宣传。”

  不听这话便罢,听了这话新潮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宣传?你们当时连个记者都没请。”

  刘强根眨巴了一下小眼睛,看来他早为自己的过失找好的辩解的理由,诡秘地说:“新书记,古人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时没请记者确实是个失误,可现在看来反倒坏事变好事,不请就对了,请了反倒麻烦,就那场面怎么报?”

  新潮不以为然,觉得刘强根在粉饰非是,说:“少见多怪!你以为电视上放的新闻都是实打实原封不动地录下来放的?那都是剪辑的。剪什么留什么,就看你招待的水平如何。”

  刘强根立即谦虚起来,说:“书记说的极是。这样吧,没录也不影响宣传,我给乡广播站写个稿子播一播。”

  刘强根的话还没有说完,新潮就瞪起了眼睛,“播什么播?你还想找事!在乡里播除非招来更多的老百姓,还能起什么用?这事要让上面知道,不是让老百姓知道,什么脑子!你知道我这次的最大失误是什么吗?就是事先让杨百家在电视上发了消息,现在想来还后悔。”

  刘强根更加谦虚地把身子往下又缩了半截,“嗯,跟着新书记永远有学不完的学问。这样吧,那就写份简报让县里在《信访情况》上用用,这东西领导能看见,老百姓看不见。”

  “《信访情况》层次不行,最低要在县委《今日信息》上发一发才有意义。”

  “可咱那是昨天的事了,上《今日信息》恐怕……”

  “你脑子是榆木疙瘩?今日昨日还不是你说了算!”刘强根又好似醍醐灌顶,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跟新书记当学生都不合格,连连笑着称是。新潮又问:“中央级媒体有认识的人吗?这东西越往上走效果越好,发个内参最好。不行请你那个市委组织部的亲戚帮着在市里发发也行。”

  一听新潮又提市委组织部的亲戚,刘强根心中立即打起鼓来,忙说试试看,试试看,接着刘强根打开手机,把昨天抢拍的那张周青藤送锦旗的照片给新潮看。“新书记,你看发的时候再配上这张照片怎么样?”

  新潮接过手机看了半天,猛地一拍刘强根的肩膀,“你拍的?行啊你!在领导身边就得这么干,要有眼色,还要会抓机会!”又翻转刘强根的手机看了看,“手机不错啊,”刘强根忙解释说是山寨版,新潮笑着说,“山寨不山寨不主要,关键是能办事。”刘强根想起了黑猫白猫论,说他这手机就是能抓住老鼠的好猫,新潮把手机扔给刘强根,“这月的话费给你报了。”

  刘强根感激不尽,享用着新潮的口头嘉奖和得到的实惠,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离开了乡党委大院,只到进了乡信访办的门那蜜的甜味才蒸发得一点不剩,完全成了一肚子苦水。刘强根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他不知道这简报如何去写,更不知道这消息找谁去发。正愁眉不展,送报纸的又来了,刘强根接过报纸胡乱地翻了一遍,在报纸的夹层里发现了救命的稻草——一份小广告,里面一则代写、代发稿子的广告让他激动不已,他来不及读完,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上面的电话。接电话的小姐非常客气也非常痛快,“代写一篇简报200元,在市级生活类报上发一遍300元,机关报上发一遍500元,省级……”省级价格还没有报,就被刘强根叫停,市级已经够他喝一壶了,不吃不喝一个月的工资没有了。一听刘强根今天就要成稿,那女的又甜甜地告诉他需要加急费100元,刘强根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加100就加100。刘强根付了800块钱,当天拿到了简报的稿子,没来得及吃饭就送到了县委信息科,刘强根心想,稿子用不用由他们了,反正有500块作底,市里的报纸能登上就可以了。刘强根回到家已是晚上,一头栽倒床上像是完成了一项A级战斗命令一样轻松极了。轻松过度转为兴奋,加之为800块心疼,一夜无眠,闭着眼静等明天的报纸。

  新潮公开接访的创痛很快被接连发生的好事抚平。上午办公室主任白天明给他送来了县委的《今日信息》,刘强根送去的简报县里给用了,题目赫然醒目:书记开门接访接热了群众的一颗心。县委书记洪钟还在旁边作了批示:全县各乡镇书记都要像新潮那样,切实转变工作作风,主动接待群众来访,关注民生,为民解忧,树立党委政府干部的良好形象。新潮心想,这下弄大了,刘强根还真有两把刷子。新潮忍不住地琢磨,自己哪些褒奖刘强根肯定会让他连打几个喷嚏。而实际上刘强根不仅没打喷嚏,反而在办公室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踱来踱去毫无主意。他刚接到了那个代发稿件女士的电话,说市机关报上不了了,现在乡镇书记接访不是什么新闻,拿钱也不给上,要退钱,刘强根恳求她再用用劲,发不了机关报就发生活报,那女士只是答应再试试看。弄得刘强根心里没有一点底儿,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新潮解释他那个“亲戚”的无能,愁得唉声叹气,喉咙冒烟。

  新潮看着洪钟的批示喜得合不拢嘴,此时一个电话把他的兴奋劲进一步推到新的高潮:后天县里隆重召开招商引资表彰大会,洪书记不仅亲自到会讲话,还要为招商引资的功臣发奖,要求大新乡新潮作为领导代表参加,杨百家作为功臣代表参加。

  新潮连续两个晚上都没睡好觉,这次他身上兼有两道光环,多么渴望早日见到洪钟书记,多么渴望早日在一群乡镇党委书记面前扬眉吐气一下。开表彰大会的当天,新潮本准备与杨百家同车前往,可杨百家告诉他自己直接从家里去更方便,新潮也不强求,一早没吃饭就出发了。他第一个来到会场,偌大的会议室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晃动。新潮在前排中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了看左右,在右边最边上看到了陈思齐的座牌,心中不禁一阵窃喜:一向跑在前面、坐在中间的陈思齐今天只有靠边坐的份,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啊。陈思齐进来的时候,新潮老远就主动走上前去跟他握手,他握手的力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陈思齐不仅对他的张扬表情受不了,对他握手的力气也有点吃不消,但他强忍着疼痛,可是新潮握了右手还不算完,又将陈思齐的左手抓过去握。新潮一语双关地告诉陈思齐,不要别人用这么一点劲你就受不了。陈思齐也一语双关地告诉新潮,不要看到别人有一点受不了,就觉得自己力气有多了不起。二人照例相互喜剧性地讽刺挖苦了一番,这时组织者说洪书记快到了,要各乡镇领导和功臣代表到礼堂门前照相合影。

  礼堂门前已摆好了照相的椅子,椅子背上都贴着参加照相人员的名字,新潮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子,与杨百家的位子肩并肩挨着,可却一直没见杨百家的人影。从一进会议室新潮就头脑发烧,以致于把杨百家给忘了,他在人群里搜寻了个遍,又问了陈思齐,毫无结果。眼看着照相时间要到,洪钟书记要来,新潮急出一身冷汗。此时陈思齐也在着急,他知道杨百家这个人平时非常低调,最不喜欢参加什么表彰会之类的活动,可这是政治任务,不喜欢也不能说不来就不来啊。今天洪书记要亲自参加会议,千万别再出现上次报告会的情况,如果是那样,洪书记可真的没法原谅他了。

  新潮和陈思齐都在给杨百家打电话,结果都是对方在占线,新潮急得几乎要骂娘,这时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走了过来,沉着飘逸地坐在了杨百家的椅子上。新潮正被惊得发愣,那姑娘看了一眼新潮椅子背上的名字,站起来很礼貌地对新潮说:“您是新书记吧,我是杨百家的女儿,叫杨小翠。您不要给我父亲打电话了,他今天不来了,我来替他。”

  新潮被杨小翠的美貌、沉着和落落大方惊呆了,同时也为杨百家让他的女儿代替参加表彰会的举动惊呆了,“替他?这能替吗?”

  看着发呆的新潮,杨小翠拉了他一把,语气坚定地说:“能替!新书记,您坐下吧,放心吧。”

  新潮的灵魂一下子被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掠去了,直到坐在椅子上,还没有把出窍的灵魂找回来。确切地讲是到表彰大会结束新潮再也没有找到正常的感觉,这个一直信奉事业高于一切的年近而立的男子突然感到自己心里多了一点什么——多了一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什么。听后来刘强根对他讲,这可能就是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追求的爱情最高境界——一见钟情。在洪书记给杨小翠发奖的那一刻,新潮才知道杨小翠才是大新乡真正的招商英雄,被洪书记称为巾帼英雄,会后洪书记专门单独与杨小翠合影。陈思齐为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能发展到今天感到由衷的高兴,以长辈的身份也与她单独合了影,还专门打电话给杨百家表示祝贺。新潮腆着脸也与杨小翠单独合了一张,之所以说他腆着脸是因为他自己心里都承认,与杨小翠合这张影他的动机仿佛并不纯洁,但有多肮脏或者肮脏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合完影新潮让杨小翠坐他的车回去,本来提这个要求他已作好了吃闭门羹的打算,可没想到杨小翠却很大方地答应了。上车一交谈,二人还是校友,虽然一个学市场营销,一个学经济管理,专业不同,但毕竟相近。尽管杨小翠先前对新潮有很多不满和成见,但一见面,并没觉得这个人有多坏,加上年轻人共同语言多,一路上谈了天南谈海北,非常投机,以致于到了杨小翠的家门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

  杨小翠下车,正好碰见牛巧出门,牛巧只顾得看车并没太在意从车上下来的人,只到杨小翠叫她阿姨才缓过神来,惊讶地看着打扮得美丽动人的杨小翠——没想到杨家土里土气的丫头稍一打扮竟如此迷人——“哎哟,这不是翠儿吗?到哪里去了,这么风光,还坐这么好的车,相婆家去了,哪里的?”

  没等杨小翠回答,一直在院里翘首等女儿回来的朱桂英听到了杨小翠的声音,手里剥着两棵葱跑了出来。因为女儿参加表彰大会,县委书记要给戴红花,朱桂英今天就没去赶集,在家做了一桌子好菜准备为女儿摆个庆功宴。这时候新潮也从车上走下来,正在琢磨着是喊大嫂还是阿姨,朱桂英看出是新潮,激动又紧张,忙往家里又拉又让。

  牛巧以为真是杨小翠新处的对象,笑着对朱桂英说:“新女婿上门怎么也得烫壶酒。”

  朱桂英只笑不答,似乎早已默许了这门亲事。而杨小翠有点不干了,忙笑道:“牛阿姨您胡说什么,这是乡里的新书记。”

  “什么新书记、旧书记,啥事还能瞒过你牛阿姨的眼睛!”牛巧平时不关心政治,哪知道大新乡还有个什么新书记。

  新潮倒感到牛巧的话非常受用,还在虚假地推让,朱桂英说:“上次留你你说有事,这次还能有事?有事也不行,天已晌午了,回去也得吃饭,在这家里吃了饭再走,今天说什么也得庆贺庆贺。”此时的庆贺二字已与五分钟前大不一样,含义变成了双重的,“小翠,快让新书记进屋。”说着又回头对牛巧说,“老牛,你要没事的话过来给搭把手。”牛巧心想,今天杨家又有好吃的了,便痛快地答应说回家换件衣服就来。

  新潮表现得尤为殷勤,又是抹桌子还是下厨,尽管样样都不在行,但态度端正,精神可嘉,也格外惹人喜爱。正当朱桂英手忙脚乱恨不得把整个家更朝换代的时候,杨百家骑着车往家赶,从他不停卖力蹬车的两条腿,看得出他很心急。中午杨百家很少回家吃饭,但今天他无论如何要回来,他不仅兑现承诺给女儿买了一辆阿米尼自行车,放在办公室,而且还买了一块手表,就揣在怀里。

  到了家门口,杨百家一眼看到了新潮的车,一种不祥之兆立即闪现在脑海。他正犹豫着是否还要进家,朱桂英打电话来了,非常兴奋而激动,告诉杨百家新书记过来了,让他快点回家,路上别忘了带瓶好酒。杨百家气愤地扣上电话,鼻子里哼了一声,“好酒,喝他娘的头!”杨百家掉转摩托车就要往回骑,谁知掉过头来没走几步摩托车没油了。杨百家宁肯饿着肚子推着车子回单位,也不肯回家陪新潮喝那个毫无厘头的酒。走在骄阳似火的马路上,想着老婆引狼入室的危险,他心里那个不对劲呀,比这车子没了油还难受。第二十九章 征地  项目来了面临的是大面积征地问题。投资商多次打电话问土地征得怎么样了,新潮每每都拍着胸脯说绝对没问题!你急我们比你还急!急是一点不假,可绝对没问题那纯粹是自欺欺人,尽管是日夜不停地规划,建厂房的土地仍然没有一点着落。有一天投资商突然驾临,强烈要求到征地现场看一看,声称如果土地连位置都没有,这项目只能另投他方。新潮慌了手脚,一边与投资商周旋,一边与孙家湾村支部书记孙大海联系,让他马上在村北那块庄稼地里用石灰圈出一块200亩地来。孙大海就像小学生纸上画画,一个人就轻松地办了。新潮带着投资商来到孙家湾村北那片庄稼地,指着还没干透的石灰线告诉他们,这就是要征用的土地,并指着很远的地方信誓旦旦地说这一大片都在开发范围,将来项目二期、三期工程用地都不成问题。投资商问有批文吗?新潮说一切都在抓紧办理中,土地批文比较复杂,程序太多,为节约时间,边征边批,等手续批下来后厂子就建个差不多了。投资商勉强同意新潮的意见,让他抓紧抓紧再抓紧,新潮答应一定一定再一定,一场虚惊就此化解。

  可是自从新潮领着投资商到孙家湾村庄稼地里转了一遭,各种谣言就在村里传开了。有的说,乡里要把孙家湾村的土地卖了盖办公楼,有的说乡里要把孙家湾村的土地卖了发工资,还有人说要征孙家湾村的土地建工厂,甚至建核电站,种种说法不一而足,莫衷一是。听到外面风声四起,好久没有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的孙权贵嗅出了一点味道,感到拉拢人心、积聚人气的机会到了,稍作准备开始粉墨登场。自从周青藤不再上访后,孙权贵便调整了个人的战略战术,他要重新树立自我形象,提高在村民中的权威,把自己打造成为集体利益的代言人,试图在村里谋取更大的发展空间。因此,这次孙权贵绝不是以一个贪图便宜的小人面目出现,而是以救世主的身份担纲,要为村里谋取最大利益。村支书孙大海有他个人的想法,也急于脱贫致富,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个大企业到村里落户。盼归盼,但也希望村民闹腾闹腾,把地价抬高一点,好借机把债务累累的村集体经济复苏一下。可孙大海并不露面,而是在背地里支持孙权贵,孙权贵有了村支书的暗中使劲,于是向村民放风,谁参加上访,征地时每亩多加500元,结果一呼百应,很快300余人集结起来,围堵了乡党委大门,黑压压、乱哄哄一片,很有点古时候农民军起义的气势,孙权贵感觉自己就是那起义军领袖。

  经验丰富的杨百家从新潮决定带投资商看征地现场那刻起,就已经开始准备迎接一场大规模集体上访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把问题考虑得简单了些,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上访群众像无首之群龙,乱作一团,杨百家拿着扩音器站在一块石头上声嘶力竭地高声呼喊,让他们选代表到接访室去谈,可他的声音犹如狂风暴雨下一只小小苍蝇在抽泣,被无情地淹没在上访声浪中。

  孙权贵俨然是个大人物步履故作稳重地走到杨百家身边,把扩音器从他嘴边拉下来,笑哈哈地说:“杨乡长,你不用喊了,把嗓子喊破都没用的。今天这事你办不了,也当不了家,他们要见的是书记。”

  杨百家见是孙权贵,气愤地说:“孙权贵,又是你在捣乱!再这样下去还准备在村里混吗?”

  孙权贵仍旧皮笑肉不笑地说:“杨乡长,你真是戴着有色眼睛看人,我这哪是捣乱?明明是受全村人的委托来办大事的。”说着不紧不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揉皱了的信纸,展开给杨百家看,几百个手印火红一片。孙权贵晃动着大红手印,高喊,“这是民意啊!你怎么就说我不准备在村里混了?村民们多么信任我、拥护我!乡里不是要征我们的地吗?不是不可以,可我们坚决反对乱征乱占!”孙权贵话音刚落,一群人接着呼应,“坚决反对乱征乱占,共产党万岁!胡主席万岁!”这场面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当年的文化大革命,高呼口号的人手里就差举个小红本本了。

  杨百家大声喊:“请大家冷静一下,选几个代表我们好好谈一谈,事情并不想你们想像的那样。”

  孙权贵不耐烦地说:“谈什么谈?与你有什么好谈的?我们只与书记谈!你的资格还不够,不要赖蛤蟆上马路,硬充小吉普!他书记不是架子大吗,我们倒要看看他到底比马大还是比骡子大,他不出来我们就不走!我们带齐了三天的干粮和水。”一群人晃动着手里提的水和干粮跟着呼应,“他不出来我们坚决不走!”

  杨百家继续大声喊:“新书记不在办公室,等他来了再接待大家,我和大家先谈一谈。”

  就在杨百家喊话的当口,新潮的车开了过来。看到机关大门被上访群众围得水泄不通,新潮立即指使司机调头就跑。孙权贵认识新潮的车牌号,喊了一声“新书记的车!”掉头便追,人潮很快向新潮车的方向涌去。四个轮的车毕竟比两条短腿的人跑得快,眨眼不见了踪影。新潮这一跑,可在上访人中炸开了锅,有人骂着说这算什么狗屁书记,见了老百姓就像老鼠见猫一样;有人笑着说这下新潮回去可擦车洗裤子去吧,肯定吓得拉了一车;有人郁闷地说这样的人还能当官,国家还有什么希望?有人干脆脏话连篇,骂爹骂娘,把新潮家的老祖宗往上追溯到八辈骂了。孙权贵却笑得合不拢嘴,得意地说:“太解气了,把个老新吓成龟孙子了,太过瘾了!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谁跟人民作对让他永无葬身之地!”

  这时有人问:“我们把书记都吓跑了,该回去了吧?”

  孙权贵两眼滴溜溜地看了看上访人群,提高声音问:“谁说要回去?吓跑了书记并不代表胜利。到乡里来我们是给书记面子,既然书记不要这面子,我们就到上面去。”孙权贵又看了一眼杨百家,“杨乡长,我们可是老交情,你可别怪我不给你这个面子,我是想给乡里这个面子,可乡里不要这个面子,书记都吓跑了,我们在乡里反映问题还有什么劲?我们现在就到县里去,不行就到北京去。”说着挥手就要号召乡亲走。

  杨百家心里明白这么多人不要说去了北京,就是去了县里都不得了。情绪宜疏不宜激,于是斩钉截铁地对孙权贵说:“孙权贵,你去北京上瘾是不是?你如果真想解决问题就听我的,不想解决就去北京,没谁拦你——你去北京还能把人吓死?”

  其实孙权贵喊上北京也是有点麻杆打狼,心里没底,再说了组织这么多人上北京会不会触犯法律他还拿捏不准,他绝不会为了所谓的集体利益搭进自己的利益,想到这里也把话软下来说:“你说怎么办吧?说好的我们听你的,说不好就上北京一条路!”

  杨百家心平气和地说:“我还是那句话,今天书记不在,你们选几个代表,我来听一听你们的想法。如果有必要我再给书记约个时间让他接待。”

  孙权贵说:“你把我们都当瞎子傻子?我们明明看到了他的车,怎么会不在?他就是不敢见我们,被吓跑了,我们必须给他施加压力,他才肯出来。”

  杨百家坚决地说:“根本不存在书记不敢见的问题!有多大事?书记啥世面没见过,就你们几个上访的就把书记吓着了,笑话!刚才你们看到的是书记的车不假,我也看见了,可书记并没在里面。看见车就等于看见人了吗?谁看见了?捕风捉影!”杨百家已从孙权贵的表情里看得出他无法坚定车里面就坐着新书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个事新书记还不知道,你先让大家回去,我拐回来一定向他汇报,约定个接访的时间。”

  孙权贵半信半疑地看着杨百家,问:“你说话算数?”

  杨百家坚定地说:“我什么时候有过儿戏!这样吧,你找两个人一块到我到办公室一趟。”杨百家说完离开了现场,孙权贵也打发上访群众暂时离去。

  杨百家在上访人中作出承诺容易,但落实起来困难可想而知。他心里清楚,上次组织公开接访由于缺乏经验,的确存在不少漏洞,进一步加剧了新潮惧怕上访人、厌恶上访人的心理,这次要想说服新潮再次出来接访肯定会有更大的难度。可是他如果不出来,孙家湾村的村民肯定无休无止,事情会越闹越大,越闹越僵。上访反映的又是非常敏感的征地问题,而征地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如果这时候有人到上面一闹腾,再好的事都能被搅黄。再者说了,新潮如果真不出来接访,还有什么群众威信?被群众吓住了,这要传出去不成了天大的笑话?新潮能不能出面接访,不仅事关群众情绪能否平息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事关大新乡党委、政府形象和公信力的问题,事情重大,决非儿戏,就是有天大的困难杨百家也要努力办到。可杨百家知道,拿这些大道理跟新潮去讲毫无作用,他脑子里发展经济的道理比什么道理都大,为所有人而不是个别人谋福利的道理比什么道理都硬,信访只不过是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小插曲,插曲就是插曲,主宰不了整个旋律,用不着大惊小怪,也用不着费劲八力,得糊弄时且糊弄,得安慰时且安慰,得拖时且拖,得捂时且捂,不要太较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天下乱不了,也反不了谁。虽然兔子急了也咬人,但至多咬破手指头,伤不了大筋骨,兔子毕竟就是兔子,什么时候也成不了老虎。

  杨百家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能让新潮出面接访的办法,他一时曾想到了让女儿出面做一下新潮的工作,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自己否定了,他不希望女儿与新潮交往,更不会为他们交往创造条件。杨百家实在想不出一个好的办法,抑郁症明显加重,一夜睡不了两个小时,不得不加大服药的剂量。就在无计可施之际,一天半夜睡不着瞎琢磨,忽然想起上次因为没找电视台采访新书记不高兴的事来,再想想后来他看到《今日信息》时的高兴劲,杨百家终于找到了让新潮出面接访的办法,抑郁立即化作兴奋,兴奋同样令人睡不着,他睁着俩眼苦苦地等待天亮。

  天一亮杨百家就打电话告诉新潮,他公开接访的事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的记者知道了,非常感兴趣,要来采访,同时希望能采访到书记亲自接访的现场。新潮听了,半天没有回答是接受采访还是不接受采访的问话,而是在心里犯起了掂量。《焦点访谈》那是什么品牌,据说中央主要领导每天都看,如果能上《焦点访谈》正面宣传,对一个乡镇干部来讲真可谓难以期及的事情。上了《焦点访谈》,不要说总书记看到、总理看到,就是省委书记、省长,哪怕是市委书记、市长看到了都蕴含着说不准的大机遇,如果走运,有哪个领导心血来潮提笔一批,那更蕴含着说不准的大奇迹。想到这些,新潮热血沸腾,激情迸发。可转念又一想,如果搞不好,像上次局面失控,炸了场,那事情就会倒着发展了。新潮反复权衡得失,炸了场大不了不播,或者是剪辑剪辑,还能有多大副作用?他又扔了几次硬币,赌了赌运气,以政治家的无比勇气决定接受这次重大采访。

  新潮告诉杨百家一定要好好地总结一下上次接访的经验和教训,所有的漏洞这次都统统堵上,比如上次在室外接访不利于局势控制,这次要改在室内;上次在电视上广泛宣传,来的人太多,不好把握,这次要暗中进行;为防止来的人少冷了场,事先要从政治觉悟高、思想素质好、应变能力强的村干部或者机关人员中找几个上访演员,也可以找几个问题好处理、人员好糊弄的上访户等等。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场面要热烈、安全要保障,做到万无一失,这是死命令,也是最底线。杨百家都一一应下,并着手做准备工作,新潮也在积极准备,从基础工作抓起,专门跑到城里最好的美发店,花了个高价钱做了个头型,本来就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更加意气风发。第三十章 焦点访谈 接访的这天,新潮仍然来得很早。到接访室看了感到非常满意,除几个熟悉的面孔外,再没有别人,接访桌也按照他理想中的方式设在了室内。很快《焦点访谈》的到了,一名记者还有一名摄像,杨百家示意那些群众演员赶快到位,一个个上来都是先夸新潮多么有工作能力,再夸他多么爱护百姓,最后说这次主要是为上次反映的事得到了解决,专门来感谢的,每个人演凑的都是固定的三步曲。曲子的绝对雷同让新潮感到这些演员的演技实在太差强人意,心里不禁直打鼓,忙使眼色让他们说点与上访有关的事,可谁也弄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更加往好里夸,夸得新潮浑身流汗。刘强根想拿蒲扇给他扇,可人家电视台在录像,他只好从桌子底下扇,遥控着空气往新潮身边跑。

  录了一阵子,《焦点访谈》的记者拿着话筒到新潮面前,让他谈一谈对信访工作的认识和感受,新潮早已把杨百家昨天给他抄在纸上的温总理在全国第六次信访工作会议上的“热情、依法、负责、奉献”的那段讲话背得滚瓜烂熟,讲话时的感觉要比刚才听上访演员赞不绝口时的感觉好多了,并且讲得一点都不比温家宝总理讲得差。采访进行得非常顺利,新潮如释重负,可就在与记者闲聊的之际,孙权贵带着四五十名群众赶来了,新潮立即紧张起来,马上安排办公室主任白天明赶快把记者送到宾馆。白天明怕上访人看到录像机,借口太阳光太毒,怕把机器晒坏了,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将摄像机蒙上带了出去。

  杨百家让上访人选了5名代表进接待室与新潮对话,其他人一律在门外等,新潮生怕记者看到外面的人,安排刘强根把他们引导到附近一个空院子里。起初都不肯去,刘强根便买了一箱子冰棍放进院子,那帮人蜂拥而至,争抢冰棍吃。新潮见外面的人员离去,又不见记者返回,并再次给白天明发了一个短信让他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稳住记者,不能让他们走,也不能让他们出来。

  待白天明回了“一切正常”的短信,新潮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谈判代表质问新潮没有办理征地手续为什么就开始在庄稼地里划线?新潮告诉他们手续正在办理中,孙权贵拿出土地管理法还有一大摞中央的文件念给新潮听,说他这样做是违法的。新潮教育他们不要太在意眼前的一点小利,要放眼长远,招商引资是为了全乡人民更好地过上幸福生活。谈判代表问,如果这项目将来不挣钱,他们失去了土地,生活连保障都没有还谈什么幸福?并且一定要坚持办完合法手续才肯把地征出去。老百姓法律讲得头头是道让新潮诧异不已,自以为满腹经纶的他在普普通通的百姓面前知识变得捉襟见肘,话不知道从何说起。就像一个穿越时空的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纪、陌生的国度,面对着一群陌生的人,语言不通,思想也不通,灵魂更不通。他隐约感到自己多么缺乏群众语言,多么缺乏与群众沟通的能力,多么缺乏与群众的心理共鸣。

  接待室里谈判艰难地进行并毫无进展,宾馆里白天明搅尽脑汁与记者百般周旋,那座空院子里的群众差不多把冰棍吃光了开始有点骚动,同时还有更多的群众正陆续从家里开来拖拉机聚集接访室门外,扬言如果谈判不成就开着拖拉机集体进省上访。这让新潮忽然联想起1919年的五四运动,自己就像那巴黎和会上谈判的北洋政府,显得是那样孤立。在无法收场之际,杨百家果断决策,让谈判代表暂且退下,房间里只留下了新潮和杨百家二人。新潮再次给白天明发短信,让他千万稳住焦点访谈的那两个人,按最高标准备好饭菜,千方百计要留下他们吃午饭。他知道只要他们肯留下吃饭,一切都好说,吃人家的嘴软这是连娃娃都晓得的道理。新潮发完短信,生气地摔了一下桌子上的水杯道:“这帮人反了,实在谈不妥,就抓几个,杀鸡给猴看。”

  杨百家认真地说:“千万不能这样做,老百姓反映的问题是有道理的,他们来上访又没违法,只是人多一点,就是他们到上面去也不为过。我看处理这件事情还是以稳妥为好。”

  新潮不耐烦地问:“你说该咋办?”

  “我看征地的事还是暂时缓一缓,再进一步做一下思想工作看情况再说。”

  自从心里有了杨小翠,新潮对杨百家尊重了许多,加之今天面对这样的局面他的确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尤其是白天明回来的短信让他如坐针毡,那两个记者非要过来看看现场不行,于是新潮只好同意杨百家的意见,说:“你去告诉他们吧,我实在不愿再看到他们。”杨百家获得新潮的授权,将暂缓征地的意见告诉给上访代表,上访人陆续离开大新乡,新潮才小心谨慎地从接待室出来,急急忙忙往“天下第一楼饭庄”赶。

  新潮不惜血本,用好酒好菜把记者很好地招待了一番。酒足饭饱,新潮想让摄像放一段录像给他看看,摄像说录像机没电了,让他尽管放心,他们都是干了多年的老把式,一定会令他满意。新潮说刮风头发乱那段就掐了吧,形象不好,摄像痛快地表示同意。新潮说自己非常豪爽,爱交各界朋友,尤其是媒体界的朋友,给两位留下名片,要保持经常联系,并向两位索要片子,二人均表示来的太仓促,忘记带了,新潮让他们留一下QQ号,二位懵了,不明白什么意思,杨百家赶忙插话说他们平时太忙,根本没时间上网聊天。新潮热情地要留他们住下到周边农村转转,他们说赶快找个能传电视信号的地方把录像传到北京,今晚要播。新潮要陪着他们,他们说千万别陪,《焦点访谈》都是秘密活动,陪着容易被人抓住辫子,影响不好。还说《焦点访谈》到哪个地方采访都是直入主题,从来不跟有关部门打招呼,这是台里的规矩,主要是怕惹来麻烦。听记者这么一说,一直窝新潮肚里没敢问的大问题被拨开了迷雾:怪不得他们两个来,县里、市里都没有陪同,原来这里面还有纪律。新潮又为中央电视台为何制定这纪律给出了自己合乎逻辑的解释:《焦点访谈》的节目多数都是揭露阴暗面,如果给有关方面打招呼,你找我找大家都找,还能揭露谁?这个密保得对,这个密保得好。

  送走了《焦点访谈》一行二人,下午新潮会见了来自香港的林老板,晚上在“天下第一楼饭庄”设宴款待,心里却一直惦记着《焦点访谈》,同时也想在港商面前展示一下他大新乡的发展环境,增强他们投资的信心,于是决定和港商一块看今天的《焦点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