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魅煞txt下载:《第11棵苹果树》(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23:07:14

有棵茶叶树的邮局

 

 

我十六岁的时候,那里曾经有一座邮局。

矮矮的黄杨木的枝丫已经伸到了天蓝色大门的门洞下,原先的那条石子小路全然看不到。院子中央那口深井也不知被谁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那里长着一株美人蕉。变化太大了,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大雨从早晨开始一直在下,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整个上午都弥漫在水雾当中。雨点顺着玻璃窗淌下,对面的邮局就如同是在黑白电影中一样。

没能寄出的信还埋藏在心中,过去我常去邮局后院散步,那棵茶叶树还在生长着。在我一米二多一些的时候,邮局的新任局长就在那里种下了当时比我高很多的茶叶树。

我像捧着白米饭一样看着那棵茶叶树,我想现在真的是五月份吗?那可爱的茶叶花开满枝头,就像冬季里白雪覆盖着的针叶树一样,银装素素,可爱而美丽。似乎即使淋了雨,美丽的花朵也不会凋谢。

每当下雨的时候,那些美丽的花,就像等待已久似的,纷纷飘落。

空荡荡的咖啡馆里,非常安静。因为现在时间还早,所以没什么人来。咖啡馆里的小姑娘长发垂肩,她还把脖颈后边的一缕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小姑娘坐在柜台里,充满好奇地看着我。

为了避开那小姑娘的眼神,我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流沙计时器,绿色的细沙就像窗外的雨丝一样,慢慢地流淌着。

“您还要再加点儿咖啡粉吗?”

小姑娘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用柔和的声音问我。

“嗯,味道有些淡,再来点儿吧。”

装在玻璃流沙计时器里的时间正在轻轻流逝。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这个用流沙计时的方法。这样,时间既可以被装进玻璃容器里,又可以自在地流逝。最初,是谁发明了这个呢?……可能他想看看时间是如何流走的吧!轻抚着那些细沙,描绘下悄然逝去的光阴。流过的光阴,被绘成年轮。每晚细数着时钟秒针的脚步声,感觉到每粒细沙,就如同每一秒钟的时间。

“您昨天也来过吧?”

小姑娘手拿咖啡壶,问道。小姑娘粉嫩的膝盖,就像是雪一样白皙。她把我的咖啡杯放在桌子上,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她显得那么自然,我丝毫不觉得她有什么不礼貌。我问了她一些诸如这家咖啡馆是什么时候开业的、邮局前面的路是什么时候铺的之类的问题。小姑娘回答说她不知道。

“我是来打工的学生,每天早上坐第一班车去上学。没课的时候,就来这里打工。”

当我问她在这样的一个小村庄里,咖啡馆的客人多不多时,她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您不是本地人吗?”

我点点头。小姑娘又说,这个小村将会变成旅游观光区。可能是因为这里有一条环绕村庄的小河的缘故吧。

“您长得有些像模特。”

“为什么要在桌上放流沙计时器呢?”

“那是我的主意。每到周末,这里人很多。这些计时器,每一个都装着可以流一个小时时间的沙子。”

听了小姑娘的话,我才注意到,咖啡馆里一共有十二个装着绿色细沙的计时器。小姑娘指着那些计时器,接着说道:

“这里的沙子不够流一小时的,少了五分钟。当计时器里的最后一粒沙子流下以后,客人们就会离开。几乎没有客人会再呆五分钟或者十分钟才会离开。”

小姑娘显得有些得意的样子。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装着十二个小时时间的玻璃容器,在最后一粒沙流下之前,客人们就会离去。如果把玻璃容器放倒,让细沙不再向下流,那么时间可能也会停止吧!

“您要听点儿音乐吗?”

我轻轻点了下头。小姑娘急忙向柜台跑去,开始在装满老唱片的玻璃柜里找寻着什么。没过多久,传来了一阵歌声,那是“最痛苦的事(The Saddest Thing)”。

 

世上最痛苦的事,

就是向自己心爱的人说“再见”,

但是却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说,

谢谢你……

但世上最刻骨铭心的痛楚,

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地离开自己心爱的人。

 

歌曲具有一种魔力,因为老歌可以带走过去的光阴。不管怎么说,我想,世上最痛苦的事,可能就是在下雨天独自一人听着最忧伤的歌。好像是被雨淋湿了似的,那无比哀婉的歌曲让我感到忧伤。

唱片就如同镌刻着的年轮,每条细线都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永远也不会褪去。如果时间也可以像松开的钟表一样被重新收回,如果消逝的光阴可以被牢牢抓住,如果流走的时间可以重新积聚到我心中,如果我能把时间留住,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但是,上天赐给我的时间,走得太快了。

“中学时候,我的一位同学很喜欢这首歌。她单恋着我们的英语老师,每晚她都听这首歌。”

我也曾经拥有像那位小姑娘一样朝气蓬勃的童年。美丽的指甲,不管如何修剪都会再长出来,它永远都在不断生长。我也曾经拥有不断生长的少年时光,以及彷徨在死亡与永生之间的二十岁的光阴,和学会圆滑地处世生活的三十岁的日子。现在我已经年过而立。

如果生活可以演练,我真希望过去是在演练生活。但是,生活绝不是演练。岁月好像是掠过锋利的铡刀一般,所有的一切都被切断,筑起了忘却的壁垒。即使没有钟表,太阳照样升起,又是不同的一天在无情地等待着我们。

所有过去的东西构成了回忆。思念的东西,就是不知不觉间流逝的东西。忘却不了的东西,不朽的东西,就是我的身躯在某一天倒下去后进入的那座坟墓,它不会倒塌,而是化作一份怀念留存下去。覆在坟上的草儿,就像长绿的针叶树一样生长,永不枯萎。但胸口火辣辣的烧痛,最后将化作阵阵悲鸣、不断郁积……

就好像被雨水打湿而无声无息、纷纷坠落的花瓣一样,又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从我的身旁溜走了。

 

 

 

 

我们十六岁的时候

 

 

1

 

那个女孩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寒酸、貌不出众的少年。一个会站在有些破损的镜子前沾着唾液梳理蓬乱的头发、会熨烫自己发皱的黑色校服的、平凡的、处在青春期的少年。

那个女孩是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天下午,我拎着从清凉的溪水里抓到的几条小鲤鱼在路上走着,我看到翩翩而至的自行车的银色车条。太阳光照在转动的车轮上,有些刺眼。那圆圆的光圈非常鲜亮,我希望这是梦境。

在我们村里,没人有这样轻快的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支架非常结实,即使驮一袋大米或是两个人都绰绰有余。我对那辆自行车充满新鲜感,又感觉它好像马上就要垮下去似的一样单薄脆弱。

那辆自行车不会垮掉吧——就好像自行车的一个车轮会自行脱落似的,我对它充满了焦虑。实际上,在村里大路上,自行车的车轮显得很脆弱无力。坚硬的小石子铺满了道路,路中央还留下了汽车轧过的痕迹。

但是,我却不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坐在蓝色车座上的骑车人,是一位比那银色的车条更纤弱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乳白色的连衣裙,外边套了一件藕荷色的毛料针织套衫,脚上的一双黑皮鞋踩着脚踏板,一上一下,像是在划弧线。她每蹬一下,裙带就会随风轻飘。每次裙角轻飘的时候,小女孩那白皙的脚踝就会暴露在我眼前。她从夏日灼人的热气中驶来,就如同头顶露珠,亭亭玉立的荷花。

 

看起来似乎不会停止的自行车轮,停在了小水沟边的白杨树旁。我猜可能是裙带绕在脚踏板上了吧。

我手里拎着装小鲤鱼的塑料桶和在溪边折的柳枝,慢慢向白杨树下走去。但我是个非常羞怯的少年。我心中满怀对自行车的羡慕,又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正视那自行车一眼。

如果那个小女孩请求帮忙,我该怎么办呢?我心里这样想着,用眼偷偷地瞟了一下那边。小女孩很为难地看着我。她故作镇静,虽然费尽周折,但是却无济于事。

“你从哪里来啊?”

一切都好像是注定的一样,小女孩开口对我说。我停下脚步,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小女孩微微一笑,露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儿。

“我刚抓小鲤鱼回来……”

我就像个傻瓜一样,回答说。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里,这个小女孩会如何看这个抓小鲤鱼回来的十六岁少年呢?

“你想吃小鲤鱼吗?”

“……”

我默不作声,只是点点头。

“那么,你抓到小鲤鱼,准备怎么处理它们呢?”

“放些石头进去,……给这些小鲤鱼建个家。”

我说了谎话。可小女孩却很吃惊地看着我。不过我想,的确应该为这几条将成为父亲下酒菜的小鲤鱼建个家。

“你是说要放些小石子进去吗?那如果划伤鱼鳍怎么办呢?”

这时,我扑嗤一下笑了出来。我想,傻瓜还不只我一个。如果有了小石子,鱼儿不知会有多悠闲呢!如果春风吃过,野草不知会长得多茁壮呢!我们两个人就是不知其中道理的傻瓜。那个小女孩又笑了一下,她的酒窝好像变得更深了。小女孩好像已经准备好要求我帮助似的,双眼注视着我。

“我自行车的链条掉下来了。”

她用手指着车链条,说道。链条就好像烈日照耀下溶化的关东糖一样,无奈地垂了下来。

“能弄好吗?”

我看看小女孩的手指,又看看自行车链条,一时不知所措。如果我不帮忙,那么她一定会自己动手的。想到那样的话,小女孩的手就会沾满油污,甚至还会划破流血。我就立刻低下头开始修车。

我从白杨树上折下一节干树枝,把掉下来的链条上好了。小女孩弯着腰,注视着布满油污的链条齿轮。她低沉的呼吸,轻拂着我的耳朵,使我精神百倍。

刺眼的阳光,照在小女孩脖颈后几缕微微泛着淡黄色的头发上。闻着小女孩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茉莉花香气,我几乎都不能自由呼吸了。

等到把链条装好,使每一截儿都和齿轮严丝合缝,我的腿都有点儿发麻了。我咬紧牙关,试图忘记小腿撕裂般的疼痛。我活动着发麻的双腿,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小溪里有蝲蛄吗?”

“蝲蛄很难抓。但……那里有很多蜗螺。”

“什么时候,你可以带我去一下吗?在春假结束之前好吗?”

直到我点头表示同意以后,小女孩才肯上车离去。自行车顺着来时的方向,消失在小村的一头。我站在路中央,直到银色的自行车车轮消失在太阳的光芒里。

 

当天晚上,我才知道那个女孩到底是谁。

总是比别人话少的父亲,只要是一杯酒下肚,就会说个不停。父亲最喜欢讲的,就是日帝统治时期从国境那边传过来的关于中国的故事。我的耳朵甚至都听出茧子了,而母亲每次都是不动声色地默默听着。

每当听到父亲讲故事,我眼前就会浮现出广袤肥沃的中国东北大地的美景。无尽延伸的铁路,北行列车冒着白烟,像是在沉重呼吸一样;红色的土壤,覆盖着贫瘠的大地;充满焦虑,穿越国境线的那个夜晚;驰骋在松花江对岸的独立军;以及和在那里邂逅的一位朝鲜族女子之间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父亲那未曾停歇、凄婉的歌声,以及在蓝色的鸭绿江摇橹的艄公……虽然这些是每晚都会听到的故事,但是父亲的口才却是相当的出众。父亲经历了沧桑的岁月,在快到四十岁的时候,才和母亲结婚。家徒四壁的新婚生活,极为贫困。最后,他们定居在现在这个小村庄,靠父亲给人家打零工、出卖劳动力度日维生。

父亲很容易满足,如果一天能挣到可以买一升马格利(一种酒名)酒的钱就足够,这也加重了我们家的贫困。现在,我们虽然租种着很多的田地,但我们家的生活却丝毫没有改观。我年纪稍小一些的时候,每当父亲出去种地时,我就会默默地祈祷:希望父亲在种地的时候,能发现玉色的青瓷缸,那样就会有一笔不小的意外收获。

中国东北的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就开始讲起了关于那个少女的故事。

“她母亲是人家的小老婆。曾经在城里上中学,是被刘社长带来的。”

人们都管支持我们那所中学的财团理事长叫刘社长,他拥有村里一半的苹果地。同时,他还是城里一家假发工厂的老板……我在白杨树下遇到的那个女孩,就是刘社长的女儿。

那晚,我到溪边去洗脸。我掬起一捧细沙,用它轻搓着长在脸上如同贫穷的痕迹一般的白癣,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小女孩的脸庞。

 

 

2

 

自从那天以后,我眼前时常浮现出那位小女孩的模样。在我家那里已有些破的镜子中,在我那本旧得泛黄的《英韩字典》的每一页上,在骄阳炙烤下的白杨树阴影下,在干酸浆果裂开的缝隙间,我每时每刻都会想起她。

就好像是在田野淋了雨、徘徊不定的小孩子一样,我把自己独自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忧心忡忡。每天,我不止一次地翻着月历本,数着上面的每一页,仔细计算离春假结束之前还有多长时间了,这就是我每天唯一的活动。因为,我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一句话。

我答应她在春假结束之前,带她到小溪去捉蝲蛄。为了不违背诺言,我必须要带她去小溪才行。还有一天,新学期就要开始了。在我第一次发现自己长出青春痘的那天,我终于像是一只从冬眠中醒来的昆虫一样,走了出去。春天的旭日非常明媚,我感觉自己已经无处藏身。

藏到哪里,才不会被那个小女孩发现呢?

一直延伸到邮局的那条小路的旁边,有五棵朴树,它们就好像难堪自己枝叶的重负似的,吃力地伸展着它们的手臂。

很久以前,这里还没有那座亭子,但现在这里已经成为老人们休息的场所和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我躲藏在粗壮的大柱子后面,度过了半天的时间。我觉得那个小女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这里的,直到太阳爬到了头顶,我还没有离开那里。

然而,我心中并没有等待的焦虑,因为我担心可能会遇到那位小女孩。也许那个小女孩会以为那是出自我无心之口的承诺,早已经把它忘到脑后去了,那为什么我还站在这里呢?我反复问着自己……

在那里,我昏昏欲睡,踱来踱去好半天。于是,我放弃了对那位小女孩的等待,耷拉着头,走上了空空的路,向回走去。过了邮局的前面,再经过汽车站,是面事务所的所在地(面,是韩国的一级行政单位。——译注)。小女孩的家,就在面事务所的后边。当年发生战争的时候,年轻的人民军官兵,曾经在她家住过。那是一座日本式的两层楼,曾经是我们这一带最威严的象征。

我站在她家巷口,望着茂密得盖住那二层楼玻璃窗户的扶芳藤。每到盛夏,扶芳藤甚至会覆盖住房顶,远远望去,她家那座小楼就好像是用鲜绿的树叶搭建的一样。

现在,她不用出来擦拭窗框上的灰尘吗?今天太阳这么好,她不出来洗衣服吗?像今天这样一个很适合出去骑自行车的日子,为什么还要那样紧闭窗户呢?

当我感觉到大门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变缓、最后化为一点的时候,我发现二层的窗户打开了。

我第一次看到了那黑黑的窗户里面有一个带花朵图案的白枕套。我就像傻瓜一样,藏在了围墙下。扑扑,耳边传来了拍打枕套的声音。我感觉到,每拍一下,枕套上的花瓣好像就在簌簌掉落。

“是你啊?”

我终于被发现了。小女孩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用回头看,我就知道那是谁。因为她身上的那股芳香,我以前从没有闻见过。

青春期少年的羞涩突然袭来,小女孩站在我背后,一直注视着我。我用手搓了搓因为害羞而发热的脸,转过身来。在她还未开口之前,我说:

“我到面事务所办事,路过这里……”

她一听,笑了。我看着她那又密又齐的牙齿,感觉很害羞。她倚着自行车的脚踏板,我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

“道路高低不平,自行车骑起来比较费力。屁股都骑痛了。”

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两个剥去皮的鸡蛋。两个带着湿气的鸡蛋,放在自行车座子上“嘟嘟”敲几下,就会淤血发青。想到这些,我扑扑直笑。发青的小屁股,小女孩小小的、有弹性的小屁股。

“你为什么笑啊?”

我忍住笑。

“明天就要开学了。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

我怎么会忘记呢,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啊。

但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说什么。那个小女孩把自行车推进大门,然后独自走了出来。

 

因为怕别人看见,我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在公路上,始终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走过巷口,走过邮局,走过朴树,直到又跨过那条窄窄的小水沟,我才把和那小女孩的距离缩小为两步左右。又走过横在小水沟上的那座独木桥,我才敢开口向小女孩讲话。

“你叫……什么名字?”

“刘尚银。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到你们那所中学去上学了。”

“我叫……志勋。韩、志、勋。”

“我知道。我向妹妹问过你的名字。”

“妹妹?”

我摇晃着脑袋。她来之前,那叫只有一个女儿,叫尚姬。尚姬和我同年级。那么看来,这个小女孩应该是比同岁的尚姬生日稍早些了。听说尚姬是一个很莽撞、无所顾忌的女孩,是女生班的班长。学校的老师们在尚姬的面前,好像也唯唯诺诺,因为支持学校的财团理事长很有势力。

“听说她很善良,而且学习也数一数二……”

“是在说尚姬吗?”

不知为什么,小女孩放缓了脚步。她的黑皮鞋,根本就不适合在这种乡村小路上行走。我在想,她藏在那又窄又小的皮鞋里的脚生得是什么样子呢?在小女孩的脚板上,也一定有像我手掌纹一样的、纤长的脚掌纹吧。想到这里,我全身不禁有些发痒。

流淌在溪谷的几股涓涓细流,绕到村后,汇入江水中。深而绿的江水,流过几处峭壁和沙滩,向西而去。芦苇在无声地生长,和地下边种着桑树和苹果树。沿着河堤一直往前走去,还会看到在村边有一座破旧的铁桥。

我们坐在江堤上,看着江水。江堤上成行的山茱萸有些早熟,绽放出几朵蓓蕾。从羞涩地抖动着的花瓣当中,传出黄色的春天来临的声音。

“我想去看铁桥。”

“那得走很长一段路。”

好像一切都无关紧要似的,小女孩拍拍站在裙子上的干草叶,站起了深。江堤上拴着的几头母牛,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的小牛犊,一边还在用粗粗的舌头捋食着提上的草。

想去铁桥,得要穿过一条又黑又长的隧道。小女孩走进隧道,边走边担心会有火车从对面开过来。我告诉她,每天只有三四辆火车会从这里穿过。

走进黑洞洞的隧道,另一头的出口在远处变成了一个小白点儿,就如同一只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靠到铁路中央,继续默默地往前走。我的心怦怦直跳。隧道里慢慢地亮了起来,直到我们走出隧道,小女孩才长出了一口气,说她刚才很害怕。

“真害怕会撞上火车,太刺激了。”

我们走下江堤,坐在了堤旁的小石子堆上。桥墩下绿色的江水,正在滚滚流动。江水被桥墩拦住去路,形成了深深的绿色漩涡。水面下,青背的鱼儿正忽上忽下地游动。

“鱼儿的背好像是潜水艇。”

天色渐渐接近黄昏,天边泛起了淡淡的柿色。我们在江边坐了很长时间,竟连太阳下山了都没有觉察到。我给她讲起了一些过去的事。两个青年在铁桥上展开的决斗,想用折断的汤匙盛草籽而徘徊在江堤上的身影,抓给流口水的弟弟吃却又被它跑掉的田鼠……

小女孩仔细听我讲述着铁桥上的决斗,关注着田鼠的故事,纤细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为什么要决斗呢?”

“他们两个都是参加越南战争回来的。”

村里有两个喝了酒的年青人为了同一个女人,来到铁桥上。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们不想错过近距离观看精彩的决斗的机会,走过长长的江堤,来到桥下。两个青年脱去上衣,一言不发地走到铁桥中央。他们的肩膀上,仿佛还沾着誓死一战者最后一次相互致意前留下的汗水。走在前边的青年说:

我一共杀死了十二个人。

你撒谎,跟在后边的青年人叫嚷道。

我在密林中穿行的时候,你正在电风扇前敲打字机呢!如果你不是在撒谎,那就从这里跳下去试试看。

两个青年重复着刚才在酒桌上的话。就这样,持续了大概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紧张的气氛一直在继续,但直到太阳下山,也没有人从桥上跳下去。一位路过的村里人劝他们停手,他们两个就好像在专程等待着那个人出现似的,静静地从桥上走了下来。然后,两个青年和那个村里人一起,为了继续刚才那场没有拮据的争论,再次回到了酒桌旁。虽然结局很平淡,但他们那种想用谁先从桥上跳下去来决定胜负、盲目轻率的勇气,后来却成了人们谈论的话题。

从那以后,经常会有患上单相思的青年到铁桥上去。他们让自己单恋的女孩坐在江堤上,威胁说如果那个女孩不答应他们的求爱,他们就会从桥上跳下去。

“想证明自己的真心,需要勇气。爱情也是一样。”

爱情,听到从尚银嘴里说出这两个字,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落日收回了洒在江面上的最后一抹余晖,天黑了下来。起风了。

被风吹折的芦苇,在渐远的黄昏中弯下了腰。慢慢走近的夜晚,就像烟雾一样,淡淡地四下蔓延。一弯如同指甲根部的营养圈般的新月,静卧在铁桥上,细细地沐浴着拂来的蓝色晚风。

远处传来了汽笛的声音。

 

 

3

 

我把尚银的名字深深刻在了心里,同时,我也抹去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在尚银的名字占据我的内心之前,我曾经爱慕的女人是我的英语老师。有两年的时间,我一直把她当做我爱慕的对象。她有着如熟睡一宿后早晨迎风醒来的睡莲般清澈明亮的双眸,小心地走下邑里来的第一班汽车的白袜子,覆着长长秀发的、细嫩的脖颈,哪怕大声说话都会折掉的细腰……

那是去年夏天轮到我打扫卫生间的时候。同学们都回家去了的那个下午,我正在打扫教务室的卫生间。

我拿着扫帚和抹布,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里面传来了女人细细的咳嗽声。我想,可能是负责打扫教务室的女生吧。于是,我耐着性子在外边等着门被打开。因为害怕如果不把这个最后离开学校的女生可能会留给我的垃圾倒掉,就会被同学们认为是不认真负责的人,所以我一直在外边等着。

决定去游泳的小伙伴们,这时可能还在白杨树下等着我吧,或许他们已经丢下我跑到江边去了吧,我显得有些焦急。为了提醒一下卫生间里的女生,我在水桶里哗哗地使劲洗着抹布。门仍然没有开。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里边的女生可能会因为害羞而不想被男生发现呢?

门终于开了,英语老师红着脸站在里面。她尴尬地看了看我,然后快速跑了出去。我在那里,怔怔地站了很久。

我太花心了,竟然如此地把曾经深爱着的女人随意跑开,爱上别的女人。可那是单恋,所以可以爱任何人,可以抛弃任何人,也可以永远地忘记任何人。

从开学头一天开始,我就在学校里搜寻尚银的名字。英语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这丝毫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不安。但是,老师却是一位深知青春期少年内心躁动的女人。

植树节前两天,天下起了雨。老师讲了会儿课,又看看窗外,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切。那小小的泪珠滴在她的手背上,她急忙转过身去。她的双肩显得非常脆弱和凄凉。

“十年后,……你们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从她低沉而阴郁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的忧伤。

“那还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那时,我们都在憧憬着,十年以后大家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盼望能再相遇。我们等待了十年。十年的时间太长了……我们约定了十年……那个人,昨天……”

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充斥在整个教室的空间里。老师望着窗外好半天。同学们都把目光投老师忧郁的背影,苦苦地等待着她把故事讲完。可老师辜负了同学们的期待,她没有接着往下说。

如果读懂了老师的经验之谈,就会对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有所帮助。老师可能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但承诺是多么脆弱啊,是多么容易被遗忘啊!为爱许下承诺,承诺被打破,生长出了悲哀。

老师把手中的粉笔放在讲桌上,注视着同学们好奇的眼神。

“你们知道吗,后天是植树节。虽然是公休日,但你们也得到学校来,我们一起去种苹果树。老师想送你们一份礼物。明天,你们来上学的时候,每人写一封信带来。也许你们喜欢二班的某个女生,那就给她写封信好了。你们每个人和她们中的一个配成一对儿,把信埋在苹果树下。十年后,等你们长大了,或许会把那封信挖出来读。那时,你们将长成什么样子呢……一定记得要叫上我……我很想看看……站在你们身旁的伴侣……会是谁……”

下课铃响之前,老师走出了教室,同学们顿时哇地一声炸开了锅。

回到家中,我才知道我们种苹果树的地点。那是归学校理事长所有的一块苹果地,由父亲负责管理。父亲已经知道了我们要去种树的事。

连小学都没有上过的父亲,居然要向穿着整洁的校服的中学生传授种苹果树的技术。他因此有些得意,而我却心事重重。自己深爱着的那个小女孩将会看到自己这位比同学们的父亲老很多的父亲,真让人感到难为情。

“苹果树苗早就准备好了。刘社长想得很周到,可能是当了很长时间社长的缘故吧。树苗都是谢老品种,近来的好品种我原本也放了很多……”

我猜想,他们可能约定果树结苹果后,把收入用作奖学金。那是太久以后的事了。那时,我们可能已经成为一个不需要奖学金的小孩子的父亲了。

那天晚上,我给尚银写了封信。我写了很多遍,但总是不满意,我想写一封即使十年后读起来也不会感觉到惭愧的信。

 

植树节的早上,同学们一个一个陆续聚到学校的操场,然后向着苹果园出发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天空像洗过一样的晴朗。

父亲收拾好的苹果地空空的。枳实木篱笆旁整齐地摆放着父亲为我们备好的树苗,地里堆放着小山市的肥料和石灰。在我们面向苹果地站成一排之前,父亲一直都在修剪树苗。

老师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昨晚你们都写信了。你们一定想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和别人配成一对儿,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在花名册上画了箭头连线符号,打歪的箭头怎么办,交缠在一起的箭头怎么办,或者还会有没被选中的箭头,那又该怎么办……?因为想到这些,老师昨晚一宿多没有睡好。所以,我决定把没有选择别人和丧失和其他箭头交叉机会的人所写的新埋在一起。”

这时,传来了男生们嗤嗤的笑声和女生们窃窃的私语声。

“一共有十七对同学,可以把两个人的信埋在一起。”

老师打开国防绿色的布书包,倒出几十个小玻璃瓶。折扁的信都被装进了这些浅白色的瓶子里。老师打开手中的纸条,开始逐个念同学们的名字。

“现在,念到名字的同学,拿着带标号的瓶子站到右边。”

老师按花名册上的顺序叫着同学们的名字,先是一个男生,然后是一个女生。每叫一对,其他同学就会发出一阵叹息声。

我也是如此。离我名字的顺序越紧,我就越是显得紧张和不安。那个女孩是不是也写了我的名字呢?或许我写的信也将被毫无意义地和其他的信放在一起埋掉。

当叫到我前一个同学的时候,我夸张地大声哄叫了一声。但在我虚伪的哄叫之后袭来的,是我内心掩饰不住的焦虑。我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背上淌下一丝冷汗。紧接着,老师又张开了她那如细腻的土壤般的薄嘴唇。

我把视线移到远处的群山上,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师念到了我的名字。

“刘尚银,和你是一对儿。”

我并没有快步走上前去,教会我掩饰自己内心的人正是我的老师。我慢慢地走到放瓶子的书包前面。尚银也拿起一个标号是“11”的瓶子,甜甜地笑着。

老师念完十七对同学的名字后,把剩下的瓶子堆成一小堆。老师收起书包,说:

“我只想说一句,所谓‘相逢’……,就好像是在迷途中寻找来时路。所谓‘相逢’,过早地邂逅了,就意味着过多的别离。也许,这里面将会复活崭新的重逢。你们在今后的生活中,将会无数次地迷路。”

老师渐渐压低了声音。

“如果想找到来时路,就必须拥有明亮的眼睛。如果遇到阻碍,就应该懂得回头……,去找寻另一条出路,绝不能犹豫和彷徨。请记住,时光一去不复返,一切都为时已晚……”

是啊,也许有人会在我迷路的时候为我指点迷津。但老师的笑容,将始终萦绕在我的眼前。

“来,现在我们开始种树。”

老师刚讲完,父亲就走了过来。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热呼呼的。父亲结结巴巴地向我们讲述如何种树。我很纳闷,父亲不喝酒的时候,居然也会有那么多话说。

一棵树苗被传到了我的手里。一,二,三,四,五,……。我拿着树苗,仔细寻找着属于我们的位置。第十一,我们的位置在第一行的最后。我们要在这里种上苹果树,把我们的信埋在底下。按照父亲教的方法,我先挖了一个大深坑。

“听说要挖大腿那么深才行。”

尚银摘下我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帽子,说道。

“接下来,应该把肥料、石灰和土交叉填埋,填层土,再填层肥料和石灰,这样就可以了。一定要踩一踩。这时,还不能把瓶子放进去。因为如果这时就把瓶子放进去,瓶子就会被长出的树根缠住。嘿,我还是头一次种树呢,以前我从没有种过树。”

我在树坑前屈膝坐下,看着尚银那双被美丽的黄色土壤覆住的小手。尚银种好树后,显得很满足。我只顾看尚银纤秀的手指,根本没有注意到尚姬从后边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人是一对儿吗?”

尚银首先扭过头去,看着尚姬。在阳光照耀下,尚姬那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尚银的额头上。尚姬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尚银,然后把脚底的几块小石子踢进树坑里。尚银的头发遮住了脸,她依然如故地踩着树坑。

“尚银你……我早就该知道……你已经交上男朋友了吗?你还想怎么样啊?”

尚银也不理睬这些,只是继续踩着。尚姬看了看树坑,又把视线转移到我这边。

“你真让人感到寒心。”

我伸开腿,抬头看了看尚姬。尚银看都不看尚姬一眼,她似乎不想再找什么麻烦。她把头转向我这边,问道:

“有水吗?树根长时间暴露在外,都有些发干了。”

尚银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说。我用父亲准备好的水桶装满水,给小小的苹果树苗浇水。在一旁叨了半天的尚姬说我对她很过分,然后深深叹了口气,走开了。尚银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开口问道:

“这棵只有手指粗的小树苗真能长成大树吗?把树直着放进树坑,然后再填上土,浇些水就可以了吗?现在,可以把玻璃瓶放进去了吧,这样是不是以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拿出来了呢?把玻璃瓶给我,我想把它埋在这里。可以吗?不会有别人知道吧!”

尚银的小嘴就像金鱼一样不停地一张一合,我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但是,我的确有一句话想问问她。你喜欢我吗?你是边想我边写信的吗?但我不能那么问。

“你也……会记住……给你写信的人的名字吗?”

当我红着脸问她时,尚银的嘴边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是的,我记住了你的名字。所有男生当中,我只知道你一个人的名字。”

我终于还是问了她。

“那么……你会记住我的名字吗?”

“不管怎么说,我讨厌独自一个人埋自己写的信。”

尚银说,如果是一个,那么玻璃瓶里的空气会窒息的。

 

 

 

 

驶进我心中的一列火车

 

 

1

 

不会窒息,即使你被关进玻璃瓶里,也不会窒息。我应该为你送去空气,使你可以自由呼吸。

梦总是那么乱。我站在镜子前,一遍遍地演练有可能和那女孩在小路上邂逅时的对话,而后走进卧室。想着我们相遇十年后的植树节,我的心好像都融化掉了。

新学期开始后不久,又开始有人在卫生间的墙上乱画。每次开学,校工言清叔叔都会为卫生间的墙刷层新油漆。但是,卫生间整洁的墙面,无疑成了同学们最好的画板。

卫生间的墙上赫然写着尚银的名字。我期待着能在旁边发现我的名字,但却没有。在尚银名字的旁边,写着和我同年级的一个同学的名字。他是酒厂老板的小儿子,是个富家子弟。我对此充满妒忌,全身就像是一块燃烧着的木炭一样,火辣辣的。为了平息胸中的怒火,我拼命擦拭着卫生间的墙面,甚至都擦出了沙子。

直到几天以后,我才知道看中尚银的并不是酒厂老板的小儿子。那天晚上,我到酒厂去给父亲买酒,酒厂老板的大儿子抓住我的后脖颈,问:

“你,不是我弟弟的朋友吗?”

“……”

那天是阴历事务。

“你过来。”

他指着弥漫着酒香的仓库,对我说。他的放浪,是全村出名的。大概在一年前,他被邑里的商业高中开除回家。回来没几天,他就糟塌了一个小姑娘。警察来抓他,给他套上手铐。但在酒厂老板的财势面前,警察也不得不摆下阵来。他父亲为他解下手铐,把他送到了城里的私立学校。但最终,他连父亲只希望他能顺利读完高中的愿望也打破了。被送去才一个月,他就又被开除回家了。

“我让你过来!”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漆黑的酒库。

“你知道我是谁吗?”

“金……大洙。”

他显得很得意的样子,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你认识尚银吗?”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真不明白,尚银的名字怎么会从他那肮脏的嘴里说出来。

“拿着这个。”

他把一张折成方形的纸条塞进了我手里。

“现在……我会跟在你后边。记住,我会在后边跟着你的。”

“我现在……”

“知道,你可以拿走一升马格利酒。”

“我讨厌……”

我虽然心在怒吼,但声音却很小。他那猎人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蓝光。

“你再说一遍。”

“……”

也许,他的口袋中现在还带着刀片呢!如果我不按他的话去做,他就会像传闻的那样用锋利的刀片把我的脸划破。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结果,我被他推搡着,走在明月照耀下的路上。在这明亮的夜晚,他到底会躲在哪里盯着我呢?就好像后脑勺不小心挂到了黏糊糊的蜘蛛网似的,我不停地用手直扒拉。我竖起耳朵,搜寻着他那沉重的脚步声。我的似乎稍往后退一步都会被踩到的身影,正在用力拉着我的后脖子。

在尚银家大门前,我停住了脚步。我真想马上就逃离这里。我轻轻地用手敲了敲门,声音很小。黑暗中,仿佛传来了低沉、阴郁的声音。我暗自祷告不要撞见尚银。

咚咚咚,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有人在跺脚。我又敲敲门。突然,门开了,尚姬探出了头。她悄悄地从半开着的门缝里伸出头,环顾一下四周,发现了紧贴着墙角的我,被吓得一哆嗦。我紧贴墙角,低着头,站在那里。

“有什么事吗?”

我半天没有作声。我紧紧攥着手里的纸条,手里渗出了涔涔的汗水。尚姬快步走出来,然后关上了大门。

“我有东西要交给……”

“是给我的吗?”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抬头看了看门上的灯。尚姬的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在这里恐怕不行,被爸爸看见就糟了。我们到农协旁边的空地去吧,马上就走。”

“不,不用了。是给……尚银的。”

尚姬的脸立刻变得像霜打的一样惨白。我不安地看着尚姬,正在考虑要不要把纸条给她。这时,大门又被打开了。

“什么事啊,这深更半夜的?”

是尚银,她手拿一根跳绳站在门口。她看看我,又看看尚姬。尚银的脸上挂着豆粒大、可爱的汗珠儿,就像是早晨的露珠一样美丽。我低下头,把手伸过去给她看。当时,我真希望她能拿过我手上的纸条,然后赶快进去,关上门。但尚姬却抢先拿到了纸条。

“是给你的。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居然深更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来,像什么话啊?”

尚姬打开了纸条。尚银本想把纸条抢过去,但却没抢到。尚姬逐字逐句地读着纸上的内容。我无法逃避。直到尚姬站在昏黄的门灯下读完纸条为止,我一直都像一个等待接受惩罚的孩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尚姬读完纸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尚银,你可真了不起。你已经把村里所有的男人都迷住了。”

尚姬把纸条扔给了尚银。尚银一口气看完后,立刻把纸条撕得粉碎。

“你真是个无聊的家伙。你,竟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我不敢抬头看她,撕碎的纸屑掉落在蓝色的运动协商。我转过身站着。皎洁的月光照耀着街道,我什么也看不见。紧贴在我身后的影子,仿佛在告诉我应该马上离开那里。

 

2

 

那天以后,每晚,我眼前都会浮现出尚银跳绳的样子。

咚咚地敲击着大地的那个女孩,好像马上就会松开的短裤和汗水湿透的红润的后脖颈,以及如同覆盖着瓷器皿一样丰满的胸部,仿佛会流出绿色汁液的乳头……每跳一下,她那微微颤动的身体当中,就会有激荡的汗液和甜甜的体香流散出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月光停在那女孩的身上,并亲口尝一尝她流出的汗液的芳香。

大门前那次尴尬的会面,拉长了我和尚银之间的距离。因为我替放浪之徒送情书给她,她肯定会觉得很伤心和失望。但尚银并不知道,其实我的口袋里也藏着一封折得平平的、每晚都会令我心痛、我曾经抑制着心中的躁动与烦闷写成的信。我应该把那封信亲手交到尚银手里。就如同摸着口袋里的一枚沾有污渍的铜钱掉进井里的孩子一样失望和无助,我已经失去了表白自己的机会。

已经是晚春了。

我来到村里充满活力与欢乐的露天剧场。把舞台搭建在长满小草的江堤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从开始在野花点缀的草地上钉粗桩时起,整个村子就已经沸腾了。

有个脸上搽着粉的小女孩也是个个手,她坐着邑里的卡车,走村串户,用娇滴滴的声音,为人们演唱《哀愁小夜曲》。每当歌曲结束,一直在小歌手旁边伴奏的一个小伙子,就会为她递上事先准备好的毛巾。这让沐浴在春风里的少女们非常羡慕。

妇女们都在等待着撩拨她们心弦的音乐响起,所以并没有轻易地离开。为了感受那份忧伤,妇女们找出一直压在柳条箱底的长裙,把它熨烫得平平整整的,穿好它,刚放下饭勺,就以惊人的速度跑到降低变。类似《哀愁小夜曲》、《哭泣的朴达在》、《哭吧,给你吉他》这样的歌曲,不知赚取了多少妇女的眼泪。

露天剧场开场的头一天,我来到学校。

连三年级的同学都回去了,操场上空无一人。也许同学们都赶去露天剧场了吧。如果村里有陌生人出现,常常会吸引住众人的注意。曾经有这样一个年青人,为了追求一个女歌手而离开了村子,最后也没回来。那个女歌手每年还会来村里演出,而那个年青人可能还在某个地方苦苦寻找呢!

我站在操场上,环顾四周,寻找着尚银可能藏在某处的身影。也许,她被老师派公差了,现在正留在女生教室或教务室呢。我装作丢了东西的样子,慢慢地在教室前走着。女生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黑板一角的卫生值班表上写着尚银的名字。

我偷偷地向教务室里张望,正好被班主任老师看到。

“你还没有回家吗?”

当时,老师正在看窗外的向日葵,她吃惊地看着我问道。

“你是不是丢什么东西了?教室的门斗锁上了……要不我把钥匙给你吧。”

为了躲避老师的继续追问,我转过身,朝操场跑去。跑过自来水管道,又经过值班室,我来到了水井的前面。自从引来了自来水,这口曾经为学生解除干渴的井水,就用来浇花什么的了。教务室后边有一个小池塘,那是引来自来水后,校工言清大叔挖的。池边还立着一个风向标。言清大叔用取之不竭的井水注满池塘,在里面养几条金鱼。他还在池塘边种了几株溪荪和青芋,在池塘里种了几株睡莲。

风向标旁边,有一个人影,是尚银。原来她躲在这里啊。我故意弄出点儿动静,然后假装望着风向标箭头方向远处的天空。

“你还没回家吗?”

他瞪大眼睛问我,鼻梁上簇起的皱纹一直延伸到眼角。我看了一眼她美丽的双眼皮儿,又马上移开视线,问她:

“你为什么……”

“卫生值日。”

“别的同学都已经回去了。”

“有人在教师的花瓶里插了绣线菊,我只顾看那粟米一样细小的花朵……等我回头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了。于是我锁好门,准备把钥匙送到教务室去。经过这里,我又看起这个风向标。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到这儿来。那你呢?”

“……”

“是丢了东西,又回来找的吗?”

“是。”

“可今天没有下雨啊。”

我的心像被针刺到一样,顿时感觉火辣辣的痛。我用脚把地上的小石子儿踢进池塘,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别那样,如果伤到金鱼怎么办?”

我停住了。

“这,是蜗牛吧。”

尚银弯下腰,向旁边退了一步。我顺着尚银手指的方向走去,低下头朝青芋茎上看去。

“蜗牛吃什么啊?”

“叶子一类的东西。”

“真的吗?它也用嘴吗?有牙医吗?我还以为蜗牛是吃露水的呢。”

尚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管是在锋利的刀刃上,还是在玻璃上,蜗牛都行动自如。因为它们的脚很特殊。”

“脚,蜗牛也有脚吗?”

尚银咯咯直笑,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她这么爽朗的笑。为了找话跟尚银说,我仔细观察着青芋茎上艰难地缓缓爬行的蜗牛。

“蜗牛,原来生活在大海里。”

尚银吃惊地“啊”了一声。

“它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大海离这里那么远……想想看,它们如果想回到自己的故乡,要费多少力气啊。也许还没爬到大海,它们就已经老死了。”

 

尚银横穿过操场,来到学校的门口。

“是大象来了吗?”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露天剧场来了一头大象。孩子们为了看一眼那庞然大物,纷纷聚到剧场。但是,大象没能站立起来。驯兽员叔叔把我从来没有尝过的香蕉放进大象的嘴里,大象仍然不屑一顾。驯兽员叔叔提醒我们不要招惹它。

大象生病了吗?想家了吗?它会死吗?都不是。原来,大象要生小象宝宝了。驯兽员叔叔说,等小象长大了,在带它来给我们看。

我不相信小象会被带来给我们看,但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像大象这样吸引住尚银的注意力。这也难怪,通常小女孩都喜欢大块头的动物。比如,大象、长颈鹿、白熊,等等。

“真的是小象又回来了吗?”

我向前走过去,才发现小象并没有来。如果它来了,露天剧场的人们一定会赶着它在村里四处游走的。什么都没关系。如果把尚银带到露天剧场,那一定会有很多东西可以让她看。我坐在尚银旁边,给他讲解看到的东西。我闻到了她身上的芳香。

从远处传来一阵歌声。春天走了,和那山盟海誓一起。可能是那个小歌手在唱歌吧。剧场越来越近,我们有意拉开距离。因为,如果有人看见我们两人在一起,那么我马上就会成为大家的玩物。同学们会在卫生间的墙上把我的名字写在尚银的旁边,并画上丑陋的画像。

江堤上,绿色的草儿在自由地生长。为了和尚银保持一定距离,我绞尽脑汁。江堤上早已挤满了人,人们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们两个,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的一举一动。

舞台后是一排薄木板。天气很凉爽。木板围成了方形,远远望去,整个舞台就好像一个木头盒子。记得有一次,我曾经在木盒子边的江堤上点火。火苗一点点吞噬着草地,当火烧到鸡肠草时,我真的吓坏了。直到火舌延伸到了那个木盒子,制材厂的老板才出现。我们唯恐被抓住,像疯了似地在江堤上猛跑。幸运的是,制材厂的老板并没有追我们。他非常心痛地看着火舌在木板子上蔓延,无能为力。他掏出一个笔记本,把我们这几个“小纵火犯”的名字挨个记在了上面。下午他把我们这些人的父亲挨个叫了去。也许当时,他本子上写的不是我们的名字,而是我们父亲的名字吧。那天晚上,孩子们藏在了公墓里。因为怕回去会挨父亲打,所以大半夜了还不敢回家。我们的父亲不知怎么竟知道我们藏身在平时无人去的公墓里,他们把我们各自抓回家。他们可真是神通广大啊……

“那,你挨父亲打了吗?”

尚银问道。

“不,父亲从来不打我。只是批评几句而已。”

尚银掏出写生簿,摊在草地上,坐在了上面。歌曲还没有结束。春天走了,春天正伴着歌声渐渐走远。

“秋天的时候,这里也有演出。”

“什么,那时连椅子都没有啊?”

“可是还有江堤啊。如果在上面铺个草袋,甚至都可以躺着看。”

是那样的。中秋节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为了赚取小孩子们衣袋里的零花钱,会在这里支起幕布,放映早已经过时的电影。那时,也是我这个没人会给零花钱的人最惆怅的时候。躺在粗糙的草袋上看电影,抬头还可以望见夜空里的繁星。嵌在黑夜里的一颗颗小眼睛,好比半支莲种子一般的小眼睛,正在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

“不时会有小孩子们偷偷溜进来。有个小崽子还撕破了幕布露出身体,看电影的人们都很惊讶,突然间怎么会有一个人从画面里跳出来呢。”

“你是说,他是从画面里跳出来的吗?”

“没有。他刚从撕破的幕布口子里探出头,就被放映员抓住了。”

我准备好的故事都讲完了,剧场的演出却还在继续。有几个小孩子发现了我和尚银坐在一起,但我却假装我们是偶然邂逅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继续看演出。以后,我想和尚银来江堤漫步的愿望,就再没实现过。

 

 

3

 

后来,我知道尚银每周末都会去邑里的教堂做弥撒。于是周日上午,我早早起床向邑内赶去。我只想比尚银更早到达教堂,所以连饭都没有吃,就匆匆上路了。

我用力蹬着自行车,嘴里吹着口哨。清早的凉风,轻拂着我挂满汗水的脸。路旁的松林里到处飘散着松树花粉,看上去像一团淡淡的红色。我骑了一阵儿,把自行车靠在了一棵一围粗的松树旁休息。因为时间还早得很哪。

为了能正好赶在做弥撒的时候到达教堂,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向前走。到了那里,我藏在教堂前种满野蔷薇的花园里,想给尚银一个惊喜。到时,尚银一定会瞪大眼睛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啊?然后,我就理直气壮地回答说:

我不是跟着你来的,也绝对不是为了你才来的。我有个很迫切的问题需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要向主询问一下才行。

我藏得太隐蔽了,以至于发现尚银时,她已经到教堂门口了。我赶紧追赶上去,在后面对她说:

“你信教吗?”

起初可能是我声音太小,她并没有听见。我又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她才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又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你信教吗?”

“是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忘记了?我是从大约一个月前才开始信教的。”

“也没多久嘛。”

“我连《圣经》都还没有呢。”

等人们都进去以后,我们还站在教堂门口。尚银看着我拘谨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尚银走到教堂门前的矮石柱前面。半人高的石柱顶部凿成了碟子的形状,里面盛满了清水。

“这是圣水,是神父说的。这是耶稣的眼泪。蘸着它来划十字。”

尚银蘸上圣水,在额头、胸口和双肩之间划着十字。跟着我做就可以了,尚银轻轻地对我说。我于是就按她的样子照着做了。

走进教堂大厅,我顿时感到恐怖。钉住耶稣手腕的十字架,耶稣滴血的额头、周围彩色的玻璃……还有那不是很亮但却很刺眼的光线好象马上就会燃烧起来似的。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的胸口感到憋闷。

在进行冗长、乏味的弥撒时,我只是双眼盯着十字架。弥撒一结束,我就第一个冲出门去,在外边等待尚银出来。

我们在教堂前的平房前坐了下来。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尚银,问她:

“你信教很长时间了吗?”

“我从小受母亲的影响,跟着开始信教。但自从上学以后,我一次也没有来过教堂。跟父亲回到乡下以后,我就有个很怪的想法。如果耶稣化身成我父亲,那该有多好啊!……我时常这么想。”

我也希望有那样一位父亲。

“教堂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想想看,如果教堂里光线明亮,人们将会多么惭愧啊。也许那时在耶稣面前,人们连头都不敢抬。”

我望着教堂的尖顶,站起身。

“我们去吃饭吧。”

“现在时间还早着呢。”

“走吧,我……请客。”

我在前面慢慢走着,刚才我就已经注意到了教堂对面有一家中国餐馆。中国餐馆在糕点店的二楼。我又摸了一下衣袋,确定里边真的有钱后,才走了进去。这家餐馆非常有名,很多中学生经常会来光顾这里。我们进去的时候,里边有几个中学生正在吃锅贴。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从那里,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教堂。

“你吃点儿什么?炸酱面怎么样?我想吃点炒面。”

“我吃炒饭。”

当听到她说吃炒饭时,我才意识到中餐最普通的菜名居然也可以被读得这么好听。

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选连发音都那么土气的炒面呢?

 

吃晚饭,我们开始往回走。尚银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我用力蹬着自行车。

“我也想骑父亲的自行车。就像别的孩子们一样。”

尚银扯了扯我的衣角,对我说。每次她扯我的衣服,我都会停下车,紧紧腰带,我总担心里面的内衣会露出来。路上常有小石块,车骑上去,总会一颠一颠的。每到这个时候,尚银就会一下子搂紧我的腰。有时,为了寻找和她身体接触时那种触电的感觉,我还会直起腰,以便能碰触到她的身体。每当我的后背触到她那尖尖的乳房时,我都会像被针刺到似的,急忙缩回去。

我把车停在江堤下边的麦田旁,仔细检查着自行车。这该死的家伙,怎么就不出一点毛病呢?

“车带好像没气了。”

“怎么会呢,我也不重嘛。”

“不是因为你。”

我使劲用脚踢着自行车,就好像毛病完全出在自行车上似的。

“先歇会儿吧。你脸上都出汗了。”

我一直在等她说这句话呢。所以一听她这么说,马上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我扯下一片青青的麦苗叨在嘴里,抬头仰望清澈的天空。尚银坐在了离我有两步远的地方。

“我看到神父为信徒们洗脚了。”

“神父?”

“复活节之前,在耶稣还没被钉死的时候,他也曾经为弟子们洗脚。”

“为什么?”

“因为爱。无论任何人,都会屈膝跪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这是也诉说的。”

“……”

“如果有一天……我所爱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为她洗脚。我会跪倒在她面前,抚慰她受伤的双脚。”

我咕嘟咽了口唾沫。我也想为你洗脚。我想把你的脚浸在满满一盆清水中,为你擦洗如鱼背般美丽的双脚。我想把我的手指放进你的脚趾间,轻轻地擦洗,然后再用嘴为你吹干脚上的水气。

“头一次跟母亲去教堂那天,我听到她唱歌了,但我记不清是什么歌。我只记得,当时母亲唱着唱着……后来,她就开始哽咽、哭泣。眼泪也会传染,坐在母亲旁边的阿姨也开始哭……不一会儿,教堂里就成了哭声的海洋……我说过吗?”

“什么?”

“关于我母亲的故事。”

“……”

“母亲在父亲的假发工厂上班。我真为父亲感到惭愧。母亲每天早上都会认真地梳头,即使后来她不去上班的时候也是如此。每次父亲离开,母亲都会把缠在梳子上的头发一根一根地解下来,缠在细小的木制绕线板上再让我把它拿到假发工厂去。父亲很疼爱我,所以母亲才让我把头发拿去给父亲看,以便能让父亲见到我。”

尚银拍拍裙子,站了起来。我也扶起放倒在麦田旁的自行车。

“母亲在教堂里哭的时候,修女们劝她应该抛开不愉快的东西。并说抛开以后,世上也就不会再有烦恼了。”

我暗自祈祷,希望尚银的烦恼也可以随风而去。

“母亲很痛苦,她一定会死的。”

尚银在村口下了自行车后,对我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原因,她就走开了。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