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魂王:《第11棵苹果树》(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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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青镰刀

 

 

1

 

第一次休假前一个多月,我给敏枝写了封信,她回信说尚银在清州监狱。因为这次休假是入伍八个月后的第一次休假,所以我心情非常激动。我准备回汉城后先到寄宿屋去看看我的书和行李还在不在,接着再回趟乡下老家。然后,去清州监狱看望尚银。

休假第一天,我最先到了寄宿屋。因为是白天,所以寄宿屋里没有学生。房东大嫂看着我,就像撞见鬼一样诧异。我的书和行李都被放进了那间盛煤的仓库。我挑了一些要马上带走的行李和几本书,然后托付房东大嫂暂时帮我照看剩下的行李。

“我弟弟会来拿行李的,请您先给保管一下。”

从寄宿屋出来,我立刻就到了汉城火车站。买完票,我给敏枝打了个电话。我对她告诉我尚银的下落表示感谢。

“你在哪里呀?我马上过去。”

“不用了,没有那个必要。再来汉城的时候,我会跟你联络的。”

“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记得在休假结束前一定要和我联络。”

“知道了。”

叮嘱了我两遍之后,敏枝才把电话挂断。在等火车的时候,我买了一杯咖啡,然后我就在汉城火车站前的广场踱来踱去。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度充满我们胸膛的愤怒,喝酒演练死亡的夜晚,等等这些,都淹没在了平凡的日常生活当中。

跟同她一起离开的那天一样,人们依然行色匆匆,快步赶往某个地方。人们好像根本不关心昨天和明天的事,漠然地和我擦肩而过。曾经以匿名的方式抗议不正当事情的青年们,现在却把全家的生计系于一身艰难地到处奔波。

到达乡下老家的时候,我得知父亲已经买下了那块苹果地。尚银的父亲因她而受到牵连后,搬到邑里去做建筑材料商人了。父亲似乎觉得,我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才突然参军的。所以,他才能买下那块苹果地。父亲很高兴。虽然买下苹果地是件好事,但我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父亲。他已经快七十岁了,那样的年纪已经没有能力再继续管理苹果地了。而且,父亲在我参军之后也一下子变瘦了。父亲的腰明显地弯了下去,眼睛又患上了白内障。听母亲说,他连酒也戒掉了。

“没有完全戒掉……只是酒量减少了。也许只有到死的时候,我才能把酒戒掉。”

父亲底气十足地说道。

第二天,我跟着父亲去了苹果地。苹果树都陷入了深深的冬眠当中。父亲满足地围着苹果地转了一圈,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仔细瞧瞧吧。”

是苹果地的买卖合同书。在尚银父亲那老练的笔迹下边,印着父亲丑陋的字迹。父亲的字迹就像是蚯蚓爬出来一样歪歪扭扭,看上去非常的土气。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父亲来说,写字是一种负担。所以,以前每次去农协领取化肥救济金,或者是去领取贷款的时候,父亲总是带我一起去。也许是因为父亲担心会写错字,或者理解不清合同的条款吧。其实,当初我并不比他强多少。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不能正确理解韩文的意思。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对文字有一种负担感。

父亲整修苹果地的时候,我去草房里坐了一会儿。草房里变化很大。装工具的木箱放在了角落里,仓库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散落在地上的烂苹果和生锈的农具已经看不到了。也许,父亲在买下苹果地以后,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干活吧。

原先放在搁板上的行军床被打开,放在了窗户边,绿色的窗帘一直垂到地上。我很吃惊,每当我向窗帘望去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尚银正坐在那里。和尚银一起度过的那个早上,抚摸着放在窗框上的槐花,我的心里开始变得有些焦急。把床收好在搁板上之后,我们走了出去。而现在,到处也找不到她的影子。在我看到她胴体的水管旁,在头枕手臂躺着的岩石下的草地上,在可以看到被雾打湿的苹果花的岳桦树下……

我在家里呆了两天,然后就到清州去了。但当我来到监狱门口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会面所前边,服刑人员的家属正在静坐示威。看守们也都在忙乎着。我在会面所前边东张西望了半天,见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看上去,他像是一名学生,手里举着一个上面写满大字的木头牌子。我走到他跟前,问道:

“出什么事了吗?”

“你是服刑人员的家属吗?”

他见我穿着军服,立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道。

“是的,我是来探视的。”

“不允许探视。”

“为什么?”

“不久前,一位学生遭到了看守的毒打,于是他便对此进行抗议,结果被关了禁闭。现在,监狱里的所有犯人都在绝食抗议。”

他接着说,狱方禁止所有犯人与家人进行会面或者书信往来一个月。我像是被钝器打中一样,身体摇晃了一下。尚银近在眼前,我怎么忍心不见她一面就回去呢。最后,我并没有见到她,只好转身向回走去。

 

距离归队时间还有一天,我就离开了家。到汉城以后,我在学校前面见到了敏枝。“1960年代”还像以前一样。学生们就像我们以前一样,尽情地喝着酒。不醉不归,好像并非只因为那个黑暗的时代。考试结束了,一个女人离开了,接到入伍通知书了,教授停课了……这些时候,他们都会来喝酒。

敏枝连我是不是去过清州都没有问。她好像没觉察出我已经有意中人了似的,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她很喜欢我。然后,她又用非常焦躁的口气低声说道:

“你应该早点来。现在……我正处在月经期。”

她故意装作很高兴似地喝着酒,然后又好像很空虚似地话一下子多了起来。讲了一大通之后,她对我说因为不能陪我一起睡觉,所以很抱歉。

“最近,我正在学习生物学。”

“生物学?”

“跟高中时学的生物学不一样。比如说,鹿为什么长着长长的角呢……如果角太重,逃跑的时候就会很困难,也就很容易被猛兽抓住吃掉。”

“为什么长角呢?”

“群聚动物基本上都有序列。它们需要可以马上看出序列的标准。不善快跑、长着长角的鹿会过早地死去。为了君临在其他雄鹿之上,它们需要某种甚至甘愿接受死亡的标记……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想占据更多的雌性动物,必须下定决心,准备牺牲。”

她去了几次洗手间。看上去,她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太舒服,但每次从洗手间回来,她还会继续喝酒。然后继续将那个“生物学”的故事。

“大多数动物,雄性都有比雌性更漂亮的外表和更大的体形,那是为了在和其他雄性的战斗中取胜。人,也是一样。男人看上去体形更大、更强壮,那也是为了占有女人。”

“你变成女权主义者啦。”

“一直不都是那样吗?性,不论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来说,都是命里注定的东西。并非只有男人享受到性的益处。女人,也有聪明的战略。母系社会,是有利于女人的时代。能跟任何人睡觉,因为可以在这些男人中选择好的遗传基因。但是一夫一妻制的出现,变得对女人不再有利。想想看,女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意思,而要去和那些劣质的男人结合。没有比那个更残忍的了。女人喜新厌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敏枝问我抽烟行不行。我递给她一支烟,帮她点着了火。她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然后慢吞吞地吐着烟气。接着,她说道,

“女人能选择的最佳方法,就是接受优秀男人的种子生下后代,让忠实的配偶把孩子养大。男人们为了阻止她们,开发出了各种装置。他创造了道德规范,萌生了嫉妒心。只有熊熊的嫉妒心,才真正是可以监视女人外遇的最稳妥的武器。所以,女人的感情进化得越来越隐秘,甚至变得都不能发现男人的外遇。但是,男人们却认为聪明的女人不可信。于是,男人们就必须发明新的方法。做爱之后和女人一起睡觉。他们一直监视着女人,让自己的种子安全地输送到女人体内,不让其他男人的种子闯进来。”

我似乎有些赞成她的观点。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告诉我:为什么男人和女人非要一起度过夜晚呢?

“带我走吧。”

夜已经很深了,她把头趴到桌子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当我把她送回公寓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她走进卫生间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我站在身旁轻轻为她拍打着后背。

睡前,她头一次谈起了尚银。

“尚银学长……好吧……?在这个世界上,无数的人们都在为理想的爱情而奔忙。但大部分爱情,都会在不经意间错过身旁。我盼着你偏离方向,希望你偏离方向的箭射中我的胸膛。即使被射中我也不会痛痒,因为那曾经是我梦寐的伤。”

 

 

2

 

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建筑阵地。有时,我们还要背着沉重的弹药箱爬到三百米高的高地上去。等天黑以后,再回到部队。

我的敌人在哪里呢?虽然我不止一次地问道,一边还用枪瞄准,但充斥我眼前的只有浓浓的黑暗。把弹药放到混凝土掩体内,然后再把它带回来,这样反反复复。对这种无聊的行为,我不再感到丝毫的紧张。

休假回来后,我给尚银写了封信,托准备休假的战友寄出去。但是,两周过去了,我也没有收到回信。她被转移到另外的监狱了吗?战友把信弄丢对我撒谎了吗?要么,就是监狱里的绝食抗议活动还没有结束吗?

部队改编在即,我开始焦躁起来。上级准备挑选一些士兵,组建一支新的部队奔赴前线。其实,我很想留在非武装地带。

非武装地带就好像一座世俗的手触及不到的岛屿。茂密芦苇丛中悠闲的岗楼以及只听到迷路的獐子脚步声的树林,我在那里面尽情地思索,企图孤立我的铁丝网……我准备像孤独的看守灯塔的人那样,做一个只看前方的哨兵,度过自己余下的军队时光。但是,我纯真的梦想并没有实现。在调查身份的时候,我被退了回去。当战友们都到有铁丝网的地方去的时候,我必须被转到预备大队。

预备大队的任务,非常单一。战友们放下枪支、拿起铁锹,每天都要跑到铁丝网那边去。修补倒塌的阵地,捆扎松垮的铁丝网,把铁丝网前面茂密的杂草和树木全总抖铲光,把那里变成寸草不生的地方。这就是等待我们的工作。

每天枯燥的工作,非常劳累。用工兵锹把山的表面铲成光秃秃的样子,让人感觉是那样地盲目,毫无意义。我们沿着铁丝网排成一列,轮流挖土。我们经常干得大汗淋漓,甚至脱去上衣,赤膊奋战。工作进行的过程中,一队全副武装的侦察兵,在我们的背后不安地踱来踱去,仔细地注视着敌人的阵地。那警惕的目光,让我抑住想去静静的树林里抓獐子,然后再美美午睡一觉的冲动。

那里一点紧张的情况都没有。安宁与寂静,以及温馨的和平。那美丽的和平被放置在了互相瞄准的枪口之间,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运气好的日子里,我们还可以抓到烤山鸡,和着沙参一起作下酒菜。当然,为了弄到酒,我们需要穿破我军的警戒网跑到几十里外的村子去,但任何人也不会觉得累。如果有机会,我们都会主动请缨去承担买酒的任务。

我的水桶里总是满满地盛着六合烧酒。那既是必须要向老兵供酒的一等兵的权利,也是执行最困难任务的人所应该享受的待遇。只有那麻醉人五脏六腑的穿肠毒药,才可以让人忍受住那艰苦的生活。酒瘾上来的日子里,我会把头伸出帐篷看着夜空的星星。和放置着铁丝网的地面不同,天空没有任何警戒。看着那没有人能够划定界限的天空,我会慢慢地进入梦乡。

当然,那个地方也有悲剧。就在帐篷外边,一位士兵失去了一只宝贵的脚。那是为了挖沙参而偏离了安全地带后发生的事故。士兵用手捂住鲜血喷涌的脚腕,一边还在不停地叫喊,我的脚啊!我的脚啊!

用纱布包扎好他的脚之后,我无数次地对自己说,一定要保护好两只脚,一定要平安地离开这里。当时,我浑身瘫软无力。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回忆一下埋在记忆最深处的年青时候的梦想。我回忆起了大学时期的不眠之夜,以及对一个女人的执迷不悔的爱慕。回忆着这些,我熬过了一天又一天的时间。

结束一个半月的修复工作回到部队的时候,一封写着熟悉字体的信件正在部队等着我。很明显,那是尚银的笔迹。我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

 

你的信已经受到。

你的信写得非常恳切,我边读边哭。我感到很对不起你,因为可能是由于我的原因所以你才会被送到部队里。

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会比原定的期限早三个月出狱。已经下达了停止对我执行惩罚的命令。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不要问理由。见面再说吧。

信好像迟些才会到,所以我一出狱就去找你了。你所处的那个山谷地形可真险峻啊。但是,当我找去的时候,你却不在。在正门前面,一位士兵告诉我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他说你到别的部队去了。

我只好回去了。我知道你的新部队是在哪里,所以很为你担心。两周后,我又去找你,却仍然没有见到你。后来,我才知道,整个部队都到前方去了。

因为有话要对你说,所以我就纠缠着会面所的军官,请他帮忙。但他说,在部队撤回来之前,不能进行会面。我问他,你们的部队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可能半个月,可能一个月,也有可能更长的时间,连他也不知道。

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两周以后,我会离开韩国,我决定跟着姨妈到德国去。暂时到德国去学习一段时间。如果没有姨妈,我这次可就连签证都拿不到了。

不知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是在韩国,还是在德国。离开韩国之前,我到处去找可以留下自己消息的人,但过去曾经跟你关系不错的那些朋友们要么就去军队了,要么就被抓进了监狱。万幸的是,我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人。是跟你关系亲密的女朋友。是叫敏枝吧?我决定明天去见那个学妹。等在德国安定下来之后,我会把联系地址留给她的。

请不要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确认了信末的署名之后,我叹了口气。尚银现在不在这个国家了。

尚银离开祖国,去到了遥远陌生的国度,她最后没来得及对我说的是什么话呢?但是,我决定按照她说的那样不再担心。直到了她在哪里,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把她的信折好,放在了我的心中。这样,我就可以温暖地度过一个连毛细血管都会被冻住的、哨兵的冬天。

 

 

3

 

退伍后,我立刻就去找敏枝。因为事先已经和她联络过了,所以敏枝早就准备好饭菜在等着我了。因为现在她毕业在即,所以正在为何去何从而发愁。

“爸爸叫我到济州岛去,他问我在酒店工作怎么样啊?”

“你要去吗?”

“现在还没决定。但是,现在我不想去。有一家广告公司叫我去上班……现在我正为工作的事情发愁呢。”

天非常寒冷,所以她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吃完饭,我们把桌子挪到窗前喝起酒来。

“好像要下雪似的。”

她望着像干枯的桦树皮一样削瘦的汉江,说道。我一边抽烟,一边仰望着窗外的天空。天阴沉沉的,乌云像浸过墨的棉花一样低垂下来。好像如果有风吹起的话,天上就会立刻掉下冰渣似的。最后,灰色的汉江和天空的界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我的话对吧?”

开始下雪了。望着像碎冰屑一样飘落下来的雨加雪,我突然想起了在前方度过的寒冷的冬天。我说,在军队里,我头一次见到了那样大的雪。

“吃了很多苦吧?”

她望着越来越大的雪,说道。我真不敢相信,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居然会坐在这里。我又想起突然离开汉城前的最后一晚。当时,我多么希望能有人在我回来的路上等我啊。但是,尚银没等到我就离开了韩国。那让我感到有些悲伤。

“见过尚银了吗?”

有些微醉的时候,我问道。敏枝掏出一支烟,叹了口气,说道,

“知道你会问起的。我一直在提心吊胆,……什么时候会向我问起吧?”

“……”

“见到了。但是,什么都没说。就那样……她说讨厌这个地方,要去留学。还说了你的故事。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她讲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和你一起在乡下度过的日子。分手的时候,她说去德国后会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联系地址。”

“有她的联系地址吗?”

“她打过两次电话来。开始一次,好像是说在科隆大学附近的宿舍;第二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喝醉了。她说会被安排进波恩大学,还要换宿舍,会再联络的。”

“有她的联系地址吗?”

“从那以后……就没有再联络过。”

我的心脏好像被锋利的铁屑刺了一下,非常疼痛,我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胸口。我的头脑里暂时划过了这样的想法:也许敏枝是在说谎吧?

“不要胡思乱想,我没有撒谎。”

她好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

 

 

 

 

忘却的森林,三十岁的植树节

 

 

1

我到汉城大学去复学了,敏枝到电视台去做监制了。

大学正在发生变化。因为参加示威而被开除的学生们盼望着重新回到学校读书,我想起了尚银。如果她还留在韩国,也可以回到学校……但是,她还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我有些迷惘。现在,她可能已经知道我回到学校了吧,可能知道如果向学校写信就会和我联络上吧。可她却没有给我写信。

那是在我换寄宿屋的时候。我在打工的地方和学校之间找到了一处新的寄宿屋。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找出了放在抽屉里的尚银的照片,以及她托我保管的日记本。我把和她的合影包在了从苹果地挖出来的那张纸里。

那张放在我钱包里的尚银的照片已经消失很久了。在军队里参加夜间训练的那个下雨的夜晚,钱包掉进了水里。虽然用阳光把钱包晒干了,但照片却已经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照片表面变得皱皱巴巴,照片上的尚银也变得非常丑陋。最后,我把照片取出来烧掉了。

还剩下一张照片该如何处置呢。于是,我把它夹在了《世界文学全集》里面。我把原先用来包照片的纸夹进了旧的日记本里。我在入伍的第二天就停止写日记了,尚银是在离开草房前停下来的。她的日记本,我应该还给她。我把她的日记本单放在一个纸箱里,用胶带封了起来。

敏枝和我经常见面。我们一起吃饭、喝咖啡,偶尔还会看场电影。我想也许敏枝可以再收到尚银的消息,所以每次我都在期待同敏枝的见面。但是,敏枝也没有任何关于尚银的消息。

好几天,我的脑子乱哄哄的,心里也非常苦闷,于是我想出了几个办法。第一,往科隆大学和波恩大学写信。我想,就算尚银已经从那里毕业,也会留下可以联系的地址吧。一整夜,我都在翻德语字典,好不容易才写好信寄到了德国。信的开头,我写道:有一位我必须要见的人曾经在贵大学读书,但现在我却和她中断了联系。然后接着写道:如果找不到她,我甚至无法正常生活。

但是,我没有接到任何回音。也许,没有人会关心一封陌生的东方人寄去的信件。

第二,通过去德国留学的朋友寻找。万幸的是,我找到了相识的去德国留学的朋友。他是文学会里德文系的一位朋友,听说他现在德国法兰克福。因为他是和尚银同系的学弟,所以我确信他会知道尚银的消息。

打听到那位朋友的地址以后,我马上给他写了一封信。那封信跟写给尚银的信一样迫切。我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表示一定要见到尚银。一个月后,我从那位朋友那里收到了简短的回信。

 

收到你的信,让我有些意外。你入伍那年我刚好到德国来留学了,所以这些年的事情完全都不知道。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和尚银学长见过一面。大概是在悼念民主化牺牲者的聚会上吧。当时,学长好像在德国各地奔波,在和几个人举办悼念活动吧。因为尚银学长很忙,所以我们并没有长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的信来得太迟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你这个焦急等待的人,可因为你一直在盼望尚银学长的消息,所以我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你。

学长她结婚了。参加悼念活动时,她是带女儿一起来的,我没问她和谁结的婚。但很明显,她的丈夫不是德国人,或是土耳其人。因为那个小女孩也是韩国人。也许她的丈夫是我这样的留学生,或者是当地的侨胞吧。

因为是你头一次拜托我的事情,所以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了。但我的心里还是感到有些不安。

 

那位朋友打算四年以后回国,后边他还写上了自己如何用功读书的内容。看完信,我根本无法入睡。尚银结婚了,还生了个女儿,这让我难以置信。

那天晚上,我来到市场大街的酒馆里,喝了一夜酒。喝醉以后,我蜷缩在酒馆的屋檐下,最后一次注视着那条多情的大街。我决定今晚把在这个地方的记忆全部都抹去。我无数次地把酒瓶放倒在了地上。

但那不是最后一次。此后一周的时间里,我每晚都会到市场大街去徘徊。一位面熟的酒馆老板娘担心喝醉酒的我会出事,还亲手把我送回了寄宿屋。

第七天,敏枝发现了蜷缩在破旧的剧场招牌下的我。我没能立刻认出她。一通呕吐之后,我把摇晃的身体靠在了电线杆上。这时,我才认出了她。当时,她还用一只硬邦邦的小拳头为我拍打后背。

“吐吧,把心里所有的东西全部都吐掉吧。”

我扭过头,用模糊的双眼看着她。她的表情非常严肃,里面还隐藏着一种绝望。我冲她微微一笑。

“你来啦。”

“找了你好半天。是要向所有人炫耀你的事情吗?为什么你的病没有复发啊?你想死吗?再这样喝酒,你会死掉的!”

“对,那样就好了。”

“那好,我和你一起喝吧。我会为你作证的。如果说某个像傻瓜一样的男人因为女人而喝酒醉死了,肯定没有人会相信的。”

她拉着我向酒馆走去。她干脆拿过啤酒杯,倒满了烧酒。然后一咬牙,一口气把一杯酒全部喝光了。喝完第一杯酒,她也不歇一下,又倒满酒喝下了第二杯烧酒。然后,她把玻璃酒杯放在桌子上,说道,

“你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凄惨。现在,停止吧。难道还不该停止吗?没有不挨鞭子就会停下来的陀螺。现在,打你的鞭子没有了。你可以安心地躺下去了。就像陀螺一样不能转动了。如果就这样平静地倒下去……谁也不会再把你扶起来。”

我能记清的,就只有这些了。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家小旅店里。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道刺眼的阳光。当阳光透过那扇巴掌大小的窗户射进来的时候,我在向自己是不是在一只体形庞大的野兽的肚子里呢?穿破浓浓黑暗的阳光,让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最后,周围所有的一切,都隐入了黑暗中。

我转过头,黑暗中的事物开始慢慢复活。我看到了白色的卫生纸卷和把手坏掉的水壶。一股恶心的感觉突然从胸口涌了上来。为了忍住不吐,我用手紧紧地捂住胸口。

敏枝走时留下了一张纸条,所以我才意识到昨晚遇到过她。她的留言压在水杯的下面。一阵恶心过后,我才打开了留言。她的字迹非常潦草,我想她一定是在喝得很醉的情况下写的留言。我的眼前立刻又浮现出了她用啤酒杯喝烧酒的悲壮情景。

“明天早上,我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很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就离开了。今天,我喝得很醉。我正在努力地去理解你。我在你的上衣口袋里放了一些钱进去。起来以后,最好吃顿热乎的早饭。下午五点左右,给我打电话。我可以提前下班。”

我的心口突然有些发闷。昨晚的事情,在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到敏枝拉着我来到这里的样子,我就感到非常惭愧。

我想先洗个澡。我从小旅店出来,在学校前面的澡堂里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在池子里泡了一个小时。我拍打着身体,想把一个星期以来堆积在心里的酒气全部都吐出来。我到桑拿间里呆了三十分钟,蒸得大汗淋漓。最后三十分钟,我就认认真真地擦拭自己的身体。

我好像从未这样认真地擦洗过自己的身体。我用手抚摸着皮肤上的一个个突起的地方,站在大镜子前照自己的身体,我开始关爱起二十几年来自己一直虐待的身体来了。

从澡堂出来,我吃了早饭,然后向学校走去。但我并不想去上课。我在长椅上躺了半天,快到五点的时候,我给敏枝打了个电话。

“昨天晚上,我喝得太醉了吧?我没有失手吧……你没事吧?”

“你没有失手。我有很多话要对你,你等一会儿。你最好到这里来一下。”

我回答说到她的办公室去。要挂电话的时候,敏枝说希望能得到我今天不要喝太多酒的承诺。因为到那时我的酒还没有醒过来,所以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她的办公室在汝矣岛上,我们到了她办公室旁边的一家咖啡馆。和我所担心的完全不一样,她的表情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今天的会议确定了我的职务。现在才完全摘掉了见习的帽子。我暂时决定写一篇纪实小说,上次的《韩国的松树》那个节目受到了很好的评价,被评为观众最喜爱的节目。因为那是我们小组的第一件作品,当时还曾经很担心……真幸运啊。同事们说一起喝杯庆祝一下,我说下次再喝吧。”

“祝贺你。”

“就只有这样吗?在公司里面我被捧到了天上,在这里却受到了冷落……”

“那好,要怎么祝贺啊?”

“开个玩笑嘛。但你要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那种事了……我不想看到你像以前那样堕落的样子,我想你重新振作起来。”

我无话可说,低下了头。

“不要太内疚,昨天晚上不是说过吗?我也有那样的时候。”

尽管我绞尽脑汁,可还是没能想起昨晚我们到底谈了些什么。我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咖啡杯。

“好像从小时候起,我的欲望就很强烈。想得到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现在还是那样。也许,所谓让步,只是无能的人们的藉口罢了。坦率地说,昨晚我看着你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很高兴。你这样无可奈何地倒下去了……接着我想,现在我可以占有你了……对不起,写那些话。”

从咖啡馆出来,我们一起走了很长时间。一边走,我们一边谈论着关于学校和就业等琐碎的话题。

那天以后,我不再去市场,也不再喝酒了。

 

 

2

 

我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去世了。医生说他患的是肝癌。父亲的肝在慢慢硬化,所以他看上去非常衰老。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其它内脏器官,连医生也没有建议他实施手术。确诊还不到一个月,父亲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体内有一个硬化的肝,还能安稳地死去,这多少都有些让人吃惊。这期间,父亲到底忍受了多少疼痛呢?在确诊后,父亲必须要使用止痛剂的时间只有十天。

也许,父亲已经预感到了死亡。在去世前四天,父亲把我叫到了房里。虽然他的脸像树皮一样干瘪,但他的声音却还是很洪亮。

“现在,我还不想。”

“您说什么呀,爸爸?”

“这样死去……那件事深深地记在我的心里,让我很不安。虽然我想把它带进坟墓……但如果不对你说,生前得不到原谅,我就不能安心地闭上眼睛。兴许那个人会来找……”

我很担心父亲。他好像要一下耗尽最后一口气似的,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跟你讲过,我到中国东北去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人……后来解放我们一起到了开城……韩战的时候我们分开了。她好像也生活在南部(译注:即朝鲜半岛南部的韩国)的某个地方。”

“那样的人有很多,爸爸。”

“不,那个女人……有一个孩子。我们分开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男还是女……在孩子出生前我应该把名字起好就对了……我这一辈子,都在挂念着她们。如果你和那个孩子走在路上遇到却不认识,那样是不可以的……也许我死以后,那个人会找来……就算只有你一个人……心里也要想着这件事情。”

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

父亲甚至都没有呻吟,他是在我睡着的时候静静地离开人世的。因为我们没有祖坟,所以我打算把他埋到一片国有山林里。村里的人们悄悄到国有山林里砍倒了五棵树,在那里为父亲建造了一座坟墓。

把父亲瘦弱的身体埋进土里的时候,我放声大哭。父亲曾经那样想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薄地,他的生活是多么疲惫啊。他终生都在为那块梦寐以求的苹果地而奋斗,父亲为什么总是在沿着艰辛的轨迹生活呢?

葬礼结束后,我把父亲的故事写成了小说,那篇小说还获得了某家文艺杂志的文学奖。后来,我成了一家广告公司的广告文字撰稿人。

我暂时还不想在工作上花费太多的精力。但我的运气特别好: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年,我创意的广告词就获得了一家经济报社颁发的广告大奖;第二年,我又获得了三家报社的奖励。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公司改为小组的编制时,我被内定为创作三组的组长。看来,我以后做事要必须小心谨慎了。

我升职做了组长的时候,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已经很知足了,还说无论如何也要卖掉苹果地。

“你爸爸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可以做主。但我却不懂买卖程序什么的……买主已经找好了,周末你得回来一趟。这样苹果地才能卖个合适的价钱。”

接到母亲的电话,我立刻赶回了乡下。要买苹果地的人,是附近的不动产业主。他相信,我们的村子几年后将成为一个很不错的休养地。可能是因为村边的那条江吧。也许正像他说的那样,终有一天,人们会被环绕小村的那条又宽又深的江水吸引过来吧。

写好买卖合同,我最后一次到苹果地去转了一圈。苹果树上挂满了累累的果实。苹果地的新主人说,将来这里苹果的价钱也会很高的。

草房里空荡荡的。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把草房里的家什都搬回家了。然后把父亲用过的东西都烧掉了,把还用得着的东西都放进了库房。在草房里转过一圈以后,我又在苹果地周围走了走。那埋在地里的玻璃瓶还在吧。父亲已经离开了,如果我也离开,那么玻璃瓶里的纸会有怎样的命运呢?可能终有一天,这些苹果树也会被砍倒吧。也许很久以后,城里人会在这里盖房吧。到那时,埋在土里的玻璃瓶就会碎掉吧,装在瓶里的信件也会消失吧。

想到这些,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但我马上又摇了摇头。也许当初把信埋进土里的人当中会有人记着那约定吧,也许他们曾经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时候来到苹果树下履行了当初的承诺吧。

玻璃瓶埋在这里已经十三年了。也许在约定的日子里,班主任老师曾经站在这里拿着名册念过我的名字吧。但是,那个曾经和我约定的十六岁少女却消失了。现在,曾经和老师约定的十年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时,我二十九岁。

 

 

3

 

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在我心中停了很久,时常让我感到刺痛。并不是因为在战争的年代一位漂泊异乡的青年的悲哀爱情,而是因为那位连姓名和长相都不知道的父亲的血脉,他可能正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之下。照父亲的话,那个人应该比我大很多。也许有一天,那个人会来找已经去世的父亲。或者,我们可能会在路上偶然相遇,但却会因为不认识而无情地擦肩而过。

我不知道,父亲到了年老的时候,是否还在挂念着那个女人。我想,也许父亲信中最后也没有抹去的,并非是对那个女人的哀婉的爱恋,而是对他血脉的怜悯。

第二年,我三十岁了。三十岁,我并不认为它的意义有多么深刻。青春彷徨的终点、褪色而弃的信念、必须要用整个身心去背负家人的生计、结婚、溶入社会、完全成为一个成年人,等等这些。但我并不那样想,也不相信,所谓三十岁的年纪能够熔化这么多的意义。

所谓生活,总是和对过去的后悔和反省连在一起。不管父亲曾经的生活是怎样的,他生命中发生的变化都是顺理成章的。

三十岁带给我的东西,是曾经蜷在我体内、现在已经不再幼稚的冲动。

尽管清楚地知道尚银不会再回来了,我还是回到了故乡。虽然反复对自己说,不会再回故乡了。但另一方面,却又在自我安慰说,尚银不会忘记三十岁的植树节再见面的约定。于是,我又来到了苹果地。所有一切都没有让我的心情有任何激动。我的心里很平静,我知道她不会来的。也许,我并不是想见到某个人,而是为了忘却才到那里去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苹果地里空荡荡的。连个看苹果地的人都没有,草房就像废墟一样立在那里,苹果地里的杂草长得很茂盛。杂草好像要把很久以前的记忆全部盖住似的,红色的土壤和苹果树的根须也没在了杂草丛中。

我在苹果地里走着,又想起了那些把玻璃瓶埋到苹果树下的同学们,我的脑子里在逐个回忆着那些现在已经成为大人的同学们的名字。走着走着,我停在了第十一棵苹果树的前面。在这棵树的下面,有一只正在等待的玻璃瓶,可今天来到这里,却只有我一个人。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不免有些凄凉的感觉。

直到晚上,我还在苹果地徘徊。当黄昏薄薄的夜幕遮住山脚的时候,我从杂草中站了起来。

一切都忘记吧。那个眼睛红肿未能入眠的短暂夜晚,以及我们历尽周折却又错过见面的命运,还有……三十岁的植树节再相会这爱的约定,现在把一切都忘掉吧。走吧,无情的岁月。

现在不想再记得你,不想再痛。

离开苹果地的时候,我决定忘记一切。那个埋下玻璃瓶的植树节、草房中短暂的夜晚、还有第十一棵苹果树……

回到汉城,敏枝对我说:

“我们……一起过吧。”

 

 

 

 

纸做的房子

 

 

1

 

我接受了敏枝关于结婚的提议。很长时间里,我都精神恍惚。当时的心情真的很奇怪。和一个人一起生活,成为她的男人,和她一起生儿育女,或者还要和她一起老去,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显得很陌生。

敏枝并没有催促我履行约定,而我却像一个因为什么被追捕的人一样,变得非常着急。那并非必须在更晚之前成为一个女人的男人的急迫,而是在决定自己要走怎样的路时的迫切。不管怎么说,那都可以算作一种孤独。所有的一切,都离开了我的身边。弃我而去的人,不只尚银一个。大部分朋友都成了某个家庭的家长,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了酒桌旁边。

那年夏天,我一刻也无法放下和敏枝结婚的问题。我想,在秋天到来之前,我必须要做出决定。我们虽然经常见面,但敏枝好像已经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不再重提结婚的事了。她说起了在工作中遇到的几个男人,那些人甚至表示要和她交往。

我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接着,在她到图书馆来查找资料的时候,我第一次向她提了结婚的问题。

“春天时候说过的话……现在还那样想吗?”

“什么话呀?”

敏枝反问道,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要结婚的话。”

“当然。想和你一起过的打算一点都没有改变。想到以前经历的困难,如果这样停下来,那实在太委屈了。我始终相信,你肯定会回来的。哪怕在你牵挂尚银学长的时候,我也这样坚信。你们两个最后只可能是分手。我一直都在等待。”

她信心十足地说道。但我知道,我和她之间还有距离。我总是有些顾虑。

“我想了很久,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很幸福……但很明显,我们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很担心,结婚以后我们能不能克服那种差异。”

“克服差异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只因为爱情,完全不会让两个人变成一个人。那是不能强求的事……如果真心相爱,那就应该承认那些差异。我想,那才是真正的爱。”

“如果我们不幸福……?”

“生活一段时间……那种事情也有可能发生。我不是说过嘛?在爱之前,不要去想爱情的结果……”

我同意敏枝的话。起码我们两个还有一个共同点,那是渴望自由生活的欲望。在这点上,我们不会有任何差异。

 

三十岁那年冬天,我把行李搬到了敏枝的公寓。第二年春天,我们举行了结婚仪式。我没有丝毫犹豫。不,现在我决心把三十岁植树节之类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结婚仪式之前,母亲搬到了汉城。但是,她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可能她是在担心和儿媳妇的关系不好相处吧。是啊,在不同的世界生活了三十年的人,突然有一天早上要和自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您一个人怎么生活呢?年纪又不小了。”

“没关系。小儿子退伍以后也要去工作,他不是也应该有一个住的地方吗?不能让他也来麻烦你们。在小儿子结婚之前,我会和他一起生活的。”

我未能动摇母亲的固执,妻子对母亲的考虑表示非常感谢。

最初几年里,我们的生活过得很平凡。妻子的能力很快就被电视台认可了,我的工作也很顺利。当然,我和妻子之间并非连一点琐碎的矛盾都没有,但我一直都在尽量去理解她。至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太严重的问题。我们彼此都非常忙,过得也很开心。偶尔,我们还会去学校前边的酒馆喝啤酒。

1960年代”还是老样子,但看上去却有些凄凉。被埋没在漂亮的招牌里的“1960年代”的招牌,看上去就像衰败的酒馆一样寒碜,它的里边也很昏暗。

 

 

2

 

第一个孩子流产以后,我和妻子的关系开始出现了一些问题。在医生和我商量之前,我对妻子所承受的痛苦一无所有。

从那时开始,妻子患上了忧郁症。两三个月以后,我知道了妻子不孕的事实。

妇产科医生指着墙上的女性子宫挂图,对我说:

“是子宫内膜症。是腹腔内发生的最具代表性的疾病。虽然现在和以前相比,治疗方法先进了很多,但仍很难治愈。所有不孕女性的大概百分之三十患的都是这种疾病。”

去医院那天的晚上,妻子一宿没睡。我尽力安慰着受到打击的妻子。

“我们不是暂时还不想要孩子吗?而且,说不定以后能治好呢。”

“你知道,对于女人来讲不能生孩子,那意味着什么吗?我现在也不想要孩子。但是,那作为女人的一种功能,我却丧失掉了,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我说,就算我们没有孩子我也不会介意的。但是,妻子自从知道自己患上不孕症之后,她的忧郁症就变得更严重了。可直到那时,她也不想承认自己患上忧郁症的事实。

自从妻子偷偷地读了我的日记之后,我们之间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缝。那虽然是很久以前写的日记,但妻子的做法实在让我难以理解。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日记本推到了我的面前,说:

“照直说吧,你现在还想着尚银吗?”

妻子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我感到非常吃惊,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嘴角隐隐划过了一丝冷笑。

“现在还爱她吧?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吧?这个,是你写的对吧?是我的丈夫写的对吧?”

“那是我结婚前写的日记!”

我抢过日记本,故意装作对妻子无礼的举动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管怎么说,现在妻子都在忍受着忧郁症的煎熬,我绝对不应该再刺激她了。如果我为自己辩解,那么反而会引发一场冗长无聊的口舌之争。但是,妻子对我的“不在乎”置若罔闻,继续追问道:

“这本日记为什么现在还插在书架上啊?那……是打算给我看的吗?是打算让我读过之后有所觉悟的吗?是想告诉我你真正爱的人不是我,而是尚银吗?说呀。如果你喜欢尚银,我也不在意。所有的一切,我都能理解。只要你能说出心里话。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女人,那么我就不再纠缠你,把你送给她。”

说完,她哭了起来。

其实,妻子的挑衅对谁都没有好处。就算我把插在书架上的旧日记本烧掉,我和妻子之间产生的裂缝也不会愈合了。

妻子的挑衅,反倒将我推回了遥远的、正在忘却的记忆。我随时都会到过去的时空去旅行,妻子无法忍耐我留下的空间。

“你在干什么?你在想什么?”

看着我留下的肉体空壳,妻子总是显得很焦躁。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

“好像坐在我旁边的人不是你一样。那样……你的灵魂好像卖给哪个人一样,在这里只留下了一个空壳。”

也许是因为妻子的急迫和焦躁吧。我们之间,打嘴仗渐渐频繁起来,妻子喝酒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当我断定我们已经很难再坚持下去、决心挽救我们的婚姻时,我拟定了到济州岛旅行一周的计划。我们两个人同时休假,然后去了济州岛。

到济州岛的第一晚,我们住在了岳父开的那家旅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大海。走过海边的平房,有几条小路通向沙滩。宽阔的沙滩旁边,耸立着像屏风一样陡峭的悬崖。在离沙滩大概五里到十里的地方,有几个小岛。海浪汹涌的时候,小岛就好像浸在蓝色海水里的一颗颗浮标。

浮出海面的岛屿都不大,就像从母鸡子宫里掏出来的半生不熟的鸡蛋一样大大小小地排列着。每座小岛的上面,都覆盖着茂密的森林。虽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树,但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森林都会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绿色的光。也许是松树,或者是山茶树吧。偶尔还会有几棵高大的树木从森林中伸出细长的脖子,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不高明的理发师剪出的平头一样参差不齐。

我们到旅店的头一天,并没有看见小岛。小岛被海上的浓雾遮住了,就像沉在淘米水里的黑色石子颗粒一样。雾气的颜色就好像是厚厚的窗户纸。有风吹过的时候,雾会像烟一样散开,然后又重新聚拢。

那天下午,妻子和我早早吃过晚饭,走到了海边。当我们走过狭长的小路来到沙滩上的时候,我们的脸已经被毛毛雨一样的雾气打湿了。我们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望着远处的小岛。夕阳的余晖就像透过毛玻璃的阳光一样,稀疏而模糊。

“对不起,让你这样艰难。”

“……”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爱向你挑衅。这可能是所有女人都要经历的事情吧……你明白吗?”

“我明白,只是因为你的身体不舒服的缘故。”

“女人好像都是那个样子……你还记得我当初有喜的时候吗?我好像原来就很爱吃西班牙菜……跟着爸爸在西班牙住的时候,我吃的就是那个。现在,连菜的名字都忘记了。虽然我知道韩国没有那种料理,但我还是向你耍赖。当你找遍了很多酒店空手而归的时候,我非常生气。最后,你也发火了。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又哭又闹。其实……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因为一件琐碎的小事,所以我必须把无法控制的感情发泄在你身上……我是在生这个气。”

“女人怀孕的时候,脾气会变得不一样。”

“我曾经无法忍受。我感觉迷失了以前的自己,某个人正占据着我的身体。我觉得,不是我的另外一个人正和你生活在一起。现在,我连孩子也不能生育了。不能为你生孩子。”

我抓起一把沙子,撒到了大海里。沙子里有一颗小石子,划过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坠进了大海里。

“可能是因为失落感的缘故吧。所以,我总感觉把以前的自己给丢失了……也许是因为那个吧。”

妻子拍打着沾在身上的沙粒,站了起来。我们沿着海边慢慢向前走去。

“现在我想跟你说……那时,我总是想起那个女人。”

“谁呀?”

“尚银学长。”

“……”

“我很气愤,每次你发脾气的时候,我都会想到那个女人。如果是那个女人,你会那样对待吗……”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我知道不能再怀孕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为什么?”

“不知道。就那样……有时,我也会为自己的嫉妒而感到羞愧。但是,没有比隐藏起心中的嫉妒生活更痛苦的事情了。那天……尚银学长离开韩国前一天……”

“……”

“在学校前面,我见到了她。她跟我讲了在乡下度过的少年时光……还跟我说,河泥约定在三十岁的时候再见面。当时我想,也许三十岁的时候我就会失去你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海的远方。眼前又出现了苹果地的影子。尚银也曾经想着在三十岁的时候重新回到苹果树下吗?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也许她最终也没有去。在警察署前面分手时,我就已经决定八年后再结婚。在那漫长的几年时间里,尚银没有和我联系过一次。也许,在三十岁那年的植树节,她并没有到那块苹果地去。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知道那个女人的联络地址,但我却没有告诉你。你并不知道……我为此有多么痛苦。我不想成为一个坏女人。于是,我打算再结婚后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因为到时你已经成为我的男人了。尽管想早点说……但却这么晚才告诉你。”

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吃力地喘了口气。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一枚锋利的锥子刺入了我的喉咙。我用手背使劲地揉搓着胸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已经无法回头,过去的时间永远都找不回来了。我暂时隐入了朦胧的伤感当中。妻子不安地盯着我被雾打湿的脸庞,她似乎完全可以能够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我是坏女人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和妻子慢慢向前走着,我们之间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妻子先回旅店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妻子回去以后,我在沙滩上走了很久。回忆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现在尚银她还好吗?她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站在薄雾笼罩的沙滩上,眼前又浮现出了尚银那像月晕一样的酒窝。

 

 

3

 

从济州岛回来以后,妻子多少恢复了一些往日生机与活力。每周,她都要接受一次神经精神科的治疗。但是,她那种固执的劲头却丝毫没有改变。

这时,我的工作也慢慢出现了一些问题。和公司同事之间的竞争,让我感觉疲惫。跟那些有忌妒心的同事们一起工作,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由于我的工作突出,升职很快,所以遭到了公司里前辈们的联合抵制。

就在我开始慢慢厌倦公司的工作时,汉城的一所大学询问我愿不愿意到他们那里去做教授。起初,我有些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邀请我呢?

“我连相应的学位都没有啊?”

但是,校方的人士反问我说,为什么担心这个呢?

先生有那样的经历,就已经足够了。您完全可以到这里来讲课。最近,现在,各个大学都在广告专业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您不知道吗?”

我之所以决定接受邀请,还因为那所学校里有我母校的学长。其实,我完全没有理由犹豫。现在,我所需要的,正是可以煮上一杯咖啡随心所欲地品尝的悠闲和时间,以及可以放开脚步随意走动的自由。

而且,我也从未曾放弃过写小说的心愿,所以这次的邀请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机会了。当我下定决心以后,我毫不留恋地递上了辞呈。

在我换工作的时候,妻子也和几个同事一起从公司独立了出来。她从电视台出来,做了独立制片人。

妻子的能力得到了普遍认证。妻子的业务不仅涉及广告业,还包括电视剧和纪录片方面。妻子充分发挥着自己的才能,即做演员又做制作人。特别是她跟香港方面合作的片子,更是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成了名人,她的照片登上了各大报纸的版面。

就在那个时候,我们开始盖房子。拥有一座在卧室的转椅上也能看到蓝蓝的汉江水的房子,那是妻子多年的梦想。妻子买了新车以后,就开始在北汉江边盖房子了。我们每个月到那里去两三次,察看工程的进展情况。

“房子后边有一块梅子堤。春天的时候,可以看到白白的梅花。一定是非常美丽吧?夏天的时候,树上会挂满青色的果实。”

妻子对建造新房子充满了期待。但是,妻子太忙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务都是由钟点工来负责的,我的生活也因此变得很累。妻子经常会因为工作的缘故到国外去出差两三个月,我对此非常不满,因为我的生活必须要适应妻子的节奏。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经常会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妻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接着突然站起身跑到笔记本电脑前面的时候;或者是妻子坐在桌子前,我渴望她的身体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欲火焚身的公狗一样凄惨。可越是那样,我反而越对正常的夫妻生活表现得很反感。

“我好像正处在倦怠期吧。”

我直言不讳地说道。去医院看过了吗?妻子小心地问道。但是,我并没有去医院,我很清楚自己欲火渐渐熄灭的理由。纯粹是因为自卑感。我必须要呆在妻子的身边,我为此而感到焦躁不安……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位部落首领被一个女人夺去了自己发号施令的地位。

 

 

4

 

当我放弃教学工作的时候,我的婚姻慢慢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放弃大学的工作。因为与广告公司相比,大学的工作毕竟很轻松自在。课程负担也不重,而且我还利用业余时间写了一部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

尽管大学工作很不错,但我还是放弃了,这主要是因为和我一起工作的一位前辈的缘故。他是我母校的学长,是在我任教的那所大学中相当有影响的元老。

去年,大家借研讨会的机会去雪岳山野游,元老开着他新买的切诺基,半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我们喝完酒回来的那天晚上,一位男子被车撞死了。元老把车停到了路边,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后辈都在看着教授。

“我的嘴里有酒味吗?”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大概是冲着我问的吧。虽然我想回答说没有,但他的确喝了很多酒。而且,他根本不会相信别人。刚才的酒桌上我不肯喝酒的时候,他很冷静地对我说:

“不用你代替我开车。你不喝,别人也不会喝的。别担心我开车的事,你也可以去叫出租车。”

但是,喝完酒之后,我出门去叫出租车,他跟在我的后边说,

“我没有喝醉。”

不管什么情况,不管任何人,过分的自信对他来说才真正是最危险的隐患。我们一起都坐上了切诺基,后来他开车发生了事故。

就算他用泉水漱口,也无法洗去嘴里的酒气。我们把被车撞死的男人移到了路边,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男人已经断气了。一位同事关掉了车灯。并没有汽车从这里经过,就算有,那驾车的人也不会对站在黑暗中的我们表示任何关心的。

“就那样……走吗?”

一位同事不安地说道。但是,任何人也没有表示赞同。为了寻找把事故处理得更干净的方法,我们浪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紧接着,一位同事跑到切诺基里面,拿出了一瓶烧酒。那是我们刚才在酒馆买的,为的是回到汉城以后再接着喝。同事拧开瓶盖,把酒灌进了男人的嘴里,然后把酒瓶牢牢地放在了男人的手里。所有一切都做好之后,元老教授给警察打了个电话。这时,离发生事故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那一个小时的时间,是永远都无法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的。不,我们发誓把它永远抹去。

“有一个喝醉酒的人躺倒在路边。”

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但是却无法掩饰嗓音中的那丝不安。警察赶到的时候,从切诺基里拿出酒瓶的那位同事已经代替元老,坐在了驾驶员的位置上。警察确认了我们的身份之后,对我们的证言也表示出了信赖。

结果警察的结论就是:男人不是走在路上被车撞死的,而是开始就打定了自杀的决心,然后躺在路中间,所以才发生事故的。后来我得知,那个不幸的男人确实有自杀的充分理由:他的妻子离家出走,两个孩子正在保育院里。警察认定男人的死属于自杀。

但是,我无法把那天晚上的事情永远当作秘密。当我用电话向人述说苦恼的时候,元老教授拿着酒瓶急匆匆地来找我了。

“你,想让我死吗?我可是比你早二十二年毕业的学长啊?”

“那不是问题。”

“老老实实呆着就可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还有一年时间就退休了。”

他在哀求我。我无法置元老教授的哀求于不顾。最后,我决定离开学校。因为,我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继续留在学校里只会让我更不知所措。

“不要离开。你继续留在学校里,我会照顾你的。”

我不想妥协,或者是采取什么折衷的方案。不给他增加负担的最好方法,就是悄悄地消失。

 

我放弃学校工作的时候,妻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太忙了,连为我的事情担心的时间都没有。就连我向校方递辞呈的事我都是打电话告诉妻子的,因为当时她正在日本。她对着电话,非常平静地说道:

“真的要放弃吗?”

“是的。”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工作呢?”

“广告公司邀请我回去。现在,我也正在发愁,不知道怎么做。”

“那么,放弃那个,来帮我吧。我收购了一家子公司,想把它托付给你。”

“做什么事啊?”

“回去再说吧。”

一周后,妻子从日本回来了。妻子所从事的工作是网上放送。听了妻子的话之后,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不适合我。是放送……”

“不是很难。只要坐着就可以了。放送所需的一切工作由韩国、香港和日本各制作三分之一。目前,大部分内容只是电影……”

“那个,好像都是成人节目吧?”

“对。你知道吗?最近,一半以上的网站都做了有关成人的网页。现在,互联网的负面作用也很有优势。”

“据说,访问者中大部分可都是青少年啊。”

我傲慢地说道。妻子瞟了我一眼,说: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现在只是过渡期而已。”

“我做不了那种事。”

妻子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她拿起桌上的威士忌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酒,然后笑着说:

“那种事……?现在,我们跟上学的时候不一样,我们这一代曾经为了正义而战,但最近的年青人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他们会用钱购买需要的东西。为了弄到钱,他们懂得牺牲自己。谁也不知道今后可以支配世界的是什么,但绝不是意识形态或道德之类的东西。那些东西只能支配一个时代。等着瞧吧,以后肯定还会有很多人为正义而战,但矗立在他们坟墓上的东西不是乌托邦,而是速度的世界。不管是不是互联网之类的东西,人类想要跑得更快的欲望也决不会被挫伤。”

也许妻子说得很对。但是,我却不能很快地同意她的话。

“现在,我们正享受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了以前的牺牲才成为可能的。不管是什么社会,如果没有过去的牺牲,就不可能有今天的生活。”

妻子又笑了笑。望着滔滔不绝、自信的妻子,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最后,妻子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我。

“为了明天,就要牺牲今天吗?真像个书呆子。现在还那样保守顽固吗?我并不是要向青少年销售色情作品,懂吗?就算我不去做,照样还会有很多人去销售色情作品。不是说过吗?现在只是过渡期。现在的听众和观众准备把兜里的钱消费在自己喜欢的节目上。我并不想制造垃圾,我想做的事情是艺术。”

从妻子口中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冷笑了一声。

“没有才能的人还要搞艺术,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

妻子非常生气,她瞪着我,咬着牙说道:

“我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你从来没有说过我有才能。但你的话就没有错误吗?你正在鄙视大众。”

“真正鄙视大众的,是你所说的艺术。你有没有想过,收看你的广告、电影和电视剧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不要给单纯的年青人种下幻想。”

“你说我在种植幻想?”

“你让大众都患上了忧郁症。煽动结了婚的女人离婚,让年轻人沉溺于性的幻想。那不是自由。如果按照你诱导的方式去生活,那么年轻人一定要有高级的工作,他们的父母一定要很有钱,还有女人一定要有经济实力。但是,这个世界,没有人具备那样的条件!”

“保守主义者!”

“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们必须要吃巧克力和奶酪、薯条,喝威士忌和法国白葡萄酒,在像样的餐馆吃海鲜,这样才能谈情说爱吗?不,吃土豆汤和炸酱面照样可以。”

“都说完了吗?”

“没有。你制作的电视剧和电影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一天,一个漂亮的女人突然在一位男士面前折断了鞋跟,或者是一个男人偶然遇到一位乘车经过的女人,两人无缘无故地被一夜情的诱惑拉到了一起。尽管男人对突然出现的艳遇表示怀疑,却又毫无理由地从女人身上得到了慰藉;女人第二天早上也会从床上无缘无故地消失。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出现的。潇洒的分手,偶然邂逅的男人会伴随女人的一生,遇到很有钱的男人或女人,所有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

“那是因为你的自卑感。不论怎么说,我已经得到了认可。”

“不要相信世人,他们只是在进行一场生存游戏而已。你没有才能,只是在事业上有手腕罢了。”

好,我是那样的女人,妻子说道。

 

 

 

 

离别开始的时候

 

 

1

 

雨停了下来。

顺着邮局的红瓦屋顶滑下的雨滴,打落了片片茶叶树的花瓣。花瓣铺在地上,就像雪白的盐巴一样。梧桐树上的叶子,就像无主的孤儿,零星地飘落到大路上。是谁撞坏了摩托车啊?一辆摩托车倒在梧桐树旁,车的反光镜已经碎掉了。

“昨天晚上,发生事故了。村里的一个高中生骑着摩托车撞倒了树上。”

小姑娘把咖啡杯放到桌子上,说道,

“说是飞到了十米高……是撒谎吧?大概也就五米,看到那处折断的树枝了吗?”

小姑娘用手指着梧桐树的方向,树上断了一处枝杈。

小姑娘为我拿来两颗方糖,然后向音响机走去。她换了一张唱片,可能是想找一盘我喜欢的音乐吧。小姑娘似乎已经收敛了她的急性子,每当与我对视的时候,她总是轻轻一笑。耳边再次传来了《最悲哀的事》。女歌手的声音如同化在雨中的眼泪,有些沙哑。渐渐地,剩下的只有悲伤,歌手甚至开始声嘶力竭地嚎啕。听着那凄婉的旋律,我向撒满五月阳光的窗外望去,小姑娘手拿一杯番茄汁坐在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叔叔您会喜欢这支歌的。”

接着,她又问我为什么连续三天都到咖啡馆来的理由。我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是因为失恋吗?”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反问她说,看上去像吗?

“看上去是那样的。如果不是那样,为什么每天都独自在咖啡馆坐一个小时呢?要不就是……”

“要不就是?”

“被您的夫人赶出来了……”

我又笑了笑。我是被赶出来的吗?可能是吧。因为被赶出来,所以无处可去,这为被赶出来的事实提供了证据。妻子并没有错。我一个人很孤独,非常疲惫,我把妻子当成了发泄愤怒的对象。从这一点上来看,我是夫妻不和的始作俑者,也是被赶出来的人。

 

结束和妻子的口舌之争以后,我知道自己说过的话是收不回来了。妻子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不会再和我说话了。第二天,我正式向她表示道歉,但她并没有接受。

那天以后,妻子开始不回家住了。她的手机也处在关机状态,有好几天时间,我都在到处寻找她的下落。我找到一家曾经登过关于妻子的专访文章的报纸,从报社得到了妻子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我给妻子的办公室打电话再次表示道歉,但她的怒气并没有那样轻易消下去。

“好了,我现在知道你的真心了。原来,你和我一起生活的时候,一直都那样地蔑视我。”

“回来吧。”

“我不想回去。”

“回来吧,如果讨厌我,那我离开。”

那天以后,我收拾了几套衣服和笔记本电脑,准备离开。但是,我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我不忍心离开,在江边徘徊了很久很久。

离别总是那样就来临了。它像个不速之客,大大方方地打开门,最后抓住我的手,把我拉了出去。我不想这样活着。我不想让周围的人因我而受到伤害。我想溶入人群,享受生活的温暖。但“年轻”,却孕育了太多危险发生的机会。

如果有孩子的话,也许我们就不会那样轻易决定分开吧。其实,我们离开只是因为我和妻子的不和而已。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无法理解世上的父母们。但是从一位有了孩子的朋友身上,我渐渐理解了他们的“自虐主义”。我知道,那些父母宁愿自己流血,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流血;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受伤。

那些终生辛苦奔忙的朋友们,现在也都成了整日为子女操劳的父母。岁月,就是这样的。即使把有棱角的东西变成圆的,那有时它也不能顺利地转动。

当我把钥匙留给钟点女工走出家门时,一种悲伤的感觉突然涌上了心头。离别是多么陌生啊。但那不是任何人的错误。如果非要一个人来承担错误,那么我宁愿对一切负责。

来到汉城,我给一位后辈打了个电话。他正在准备创立一份电子杂志,那是一位总想迎接挑战的后辈。

“早就想和您联络了。赶快过来吧。是工作上的事,请您过来帮忙吧。”

找到后辈的办公室,我首先查看了一下那里能不能为我暂时解决食宿问题。万幸的是,办公室的旁边另外还有一个房间,里面放了三张床。运行电子杂志的一切准备基本已经就绪,封面设计、目录等等。但杂志还欠缺的东西,也是最重要的东西——杂志的内容。

“应该从文学领域开始,接着按照样式的不同构筑数据库,然后慢慢扩大业务,最后还可以提供演出或者电影等大众文学的所有信息。”

技术性问题,由计算机专业的三位后辈负责。选定今后一年内的撰稿人,向他们约稿,确定连载文章,等等这些,都由我负责。接下来,我们又找到了几位写网络小说的作家,和他们签订了有关合同。

创刊在即,我们向各新闻媒体派发了宣传资料。因为,首先应该保证读者的参与才行,各媒体也都做出了积极的反应。

最初一段时间,我整天都在忙着处理广告栏(译者注:即帖子)上的文字。在广告栏上,我邂逅了“苹果树”。最初,我关心的是叫“苹果树”的ID。在看到“苹果树”ID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的苹果地,以及十六岁时的植树节。

“苹果树”开始是以日记的形式出现在广告栏上的,日记每周登一篇,通过日记上的文字可以看得出女主人公大概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陌生的异国生活和小女儿孤独的生活,以及脑瘤手术……日记的内容是小说连载的形式,非常的伤感。

“苹果树”自我介绍说,她是一个小说专业的女大学生。“苹果树”向我问了几个问题,但令我吃惊的是,她好像对我很了解。真是太奇怪了。“苹果树”似乎在竭力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实际上又像是在向我传达某种信息。比如说,“苹果树”在发给我的邮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先生,您的发线大概靠右一点吧?眉毛很浓,右眼下方有一颗芝麻粒大小的黑痣。耳朵也很小,对吧?”

我以为是某个认识我的人在和我开玩笑。为了弄清“苹果树”的真实身份,我向她发邮件说想和她通过网络聊天。第二天下午,“苹果树”果然在我定下的时间如期而至。

“我很想看看先生小说里的村子。还有那块苹果地。”

“苹果树”好像读过我以前写的长篇小说。我把她当作了我的读者,高兴地和她聊了起来。

“你叫什么呀?”

“松伊,韩松伊,*^-^*”

我想,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假的吧。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好像很清楚我的底细嘛,请明白地讲出来吧。”

“我的名字是真名,年纪是二十二岁。现在,真在小说专业读书。”

毫无意义的对话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我放弃了要弄清“苹果树”真实身份的想法。当我提议结束聊天时,“苹果树”急忙发来一个信息。

“请稍等,如果您回故乡,能告诉我吗?我是一位时间受到限制的学生。”

我盯着屏幕,“受到限制”这几个字让我暂时有些茫然。我想,现在出现在广告栏上的“苹果树”的日记体小说,会不会是她真实的亲身经历呢?我似乎应该安慰一下对方,某种责任感立刻涌了上来。我犹豫着,该说些什么呢?后来我问她,你患上什么病了吗?“苹果树”回答说,是脑瘤。我说,真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你。

“苹果树”又说,我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我说,只要能办到,任何事情都可以。短暂的沉默过后,“苹果树”说,我想见见您。当我回答那并不难时,“苹果树”发来了最后一则信息。

“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没过几天,我又收到了“苹果树”发来的电子邮件。

“谢谢您答应我的请求。我想在先生故乡的村子里和您见面。小村有个邮局,和您以前知道的不一样,那里已经变了很多。邮局前面有座咖啡馆,在那里见面吧。具体时间我会再和您联络的。”

提到那座邮局,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被夏天太阳烤热的溪水,那熟透的桑椹,邮局院子里的那口深井,以及邮局后院的那棵茶叶树。

 

 

2

 

妻子接到我的电话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们……见个面吧,该处理的,应该要处理一下。”

最后,妻子在电话那端这样说道。她说不想再维持我们之间停滞不前的夫妻关系。几天以后,妻子找到了我。

“我不想说太多。”

在咖啡馆里,妻子说道。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们谈太久的。我们没有要分割的财产,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妻子一个人的。

就那样结束了。没有困扰我们的东西,彼此也不再留恋。于是,我们决定离婚。如果有孩子的话,也许我们会更深重一些。但是,我们的生活以各自单独的两个人开始,又以各自单独的两个人结束。

“我准备好离婚文件后,会再和你联络。”

第二天,我到妻子在北汉江边的公寓去收拾行李。把落满灰尘的书籍用绳子捆好,把脏西服和衬衫用皮箱装了起来,我把留在妻子公寓内的痕迹逐一地抹掉。除了书籍,我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我从家里的相册中抽出了自己的照片,接着又整理了书桌的抽屉,把留言纸和手册,以及我的日记本拿了出来。

我并没想到,十六岁时写下的小纸条还夹在旧日记本里面。我用手拍打着泛黄的日记本,突然那张小纸条扑地掉了出来。我拾起那份十六岁的记忆,看了看,好像马上就要窒息似的。

“十年,不,二十年后,当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该不会再羞涩了吧。”

手里拿着那只有短短一行字的纸条,我闻到了十六岁少女的体香。我轻吟着她的名字——尚银……曾经在我体内某处堆积的清新的白沙,像溪水一样缓缓流了下来。那个给了我无限孤独的女人,那个给了我等待、嫉妒……以及离别的女人。

那短短的信笺,就像穿越遥远空间的证词,复活了我正在死去的记忆。那令人窒息的苹果地,大麦地的田埂,被雨水冲毁、未能遵守的约定,她那石榴籽一样嫣红的小石头,透明的早晨和黑色的夜晚,她抚过的、我胸口火辣辣的伤,以及那不老的思念……

我像是被钉住似的,站在原地看了几遍纸条上的字。我又闻到了淡淡的苹果芳香,清晨的薄雾又升起在我的眼前。我想起了,那个比我所经历的任何一晚都要短暂的夜,以及在苹果树下挖玻璃瓶的早晨。

我把纸条叠好放进了口袋里,然后开始在书架上翻找。我想起自己那天我和尚银一起照的合影还夹在《世界文学全集》里面。照片正躲在书的最后一页,泛黄的相纸上嵌着她表情呆板的脸庞。我拿起照片,把它放进了钱包里面。

这时,我又想起了尚银的日记本。我爬上阁楼,开始在那个纸箱里翻找。自从退伍以后,我一次都没有打开过那个箱子,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入伍以后,我嘱咐弟弟把留在寄宿屋的东西全都收拾走;直到退伍以后,我才在乡下老家的仓库里找到了那个箱子。

尚银的日记本早已褪色,上面还散发着老鼠尿的味道。我掸去上面的灰尘,把日记本轻轻地贴在了怀里。我的眼前又出现了模糊的场景:警察署前那短暂的离别,尚银那消失在凌晨的薄雾中的背影。

 

 

3

 

和松伊约会的前两天,我会到了故乡。那个女孩为什么想看一看这个小村子呢?她要跟我说些什么呢?我不得而知。其实,我是以和一个陌生女孩的轻率约定为借口,想要看一看初恋时的苹果地。

到那里的头一天,我并没有去苹果地。那可能是因为对复活的记忆的一种恐惧感在作祟吧。我去了邮局前面,想确认一下是否真的如松伊说的那样邮局前面有家咖啡馆。火车站离邮局有四公里多一点,坐在汽车上,我努力想抹掉过去的记忆。

但尚银,她带给我初恋的伤痛实在太大了。她赐予我的苦行,是难以愈合的伤口,是无法抹去的烙印,它们刻在我的身体里,时时都让我感到痛苦。当我知道,直到现在我的思念还如凝在血管某处的痂一样无法消失的时候,我想敞开心胸,把那些记忆一点不留地全都推出去。那顽固的东西,可以用水滤去吗?可以在阳光下晾晒得一干二净吗?

我先走进了学校。正值下午,一群学生正在操场上打篮球。原来长在操场的尽头梧桐树,现在已经不在了。那高高的梧桐树,再也不能为我遮风挡雨了。清爽的风吹拂着我的身体,我坐在长椅上,望着校舍后边的田野。

田野后边的山脊下,是一排苹果地。苹果树就像绿色等高线,包裹着山脊。我望着苹果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沿着小山往上走一会儿,向下可以看到几层等高线。现在,我正踩在最低的一层等高线上,走过那漫长的岁月,现在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我就像风中的花种,曾经在空中孤独地流浪,最后又站在了这块两个脚掌大小的地方。如果可以把那污浊的岁月全部抹掉,只要能在风中飞舞,我想努力告别我的记忆。

教室的玻璃窗反射着耀眼的夕阳,我望了望那玻璃窗,朝邮局的方向走去。走进咖啡馆的时候,我才发现先前邮局边的那个照相馆已经拆掉了。小学毕业那天,母亲曾经带着我到过那家照相馆。也许,母亲也不是为了对我的毕业表示纪念,而是想把自己穿韩服的样子留在照片里吧。中学入学时,为了照贴在学籍簿上的照片,我也曾经走进过那家照相馆。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女人一起去过那家照相馆。

第一次到咖啡馆那天,里面人并不多。看铺子的小姑娘像是已经独自坐了很久,见我进去,她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问:

“您一个人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放在桌上的流沙计时器,一直注视着我这个深夜还独自坐在桌旁的人,小姑娘的表情显得有些焦急。

“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十点关门。周末的时候,会营业到十二点。”

我感觉到小姑娘的焦急,于是走出了咖啡馆。昨天晚上,我在邑内逗留了一宿。

第二天,天下起了毛毛雨。最后,我放弃了去苹果地的计划。因为,那块已经成为别人土地、过去父亲曾经辛苦垦种的苹果地,距离小村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翻过两座小山包。红土路,在下雨的时候是很难走的。我在邮局周围徘徊了半天的时间。躺在冷雨中的田野,还有树木,都陷入了思索当中。

或许,使我来到这里的,并不是松伊吧。也许,我来这里,是因为丢掉一切的人直到最后还没有忘却的思念吧。也许,我就如同只用尖刺扎一下就会受伤哭泣的孩子,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那曾经刺伤我、现在还把一枚针留在我皮肤里的初恋吧……的确,正是因为那些,我才来到这里的。

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悟到:那长久困扰我的伤痛,仍然留在我的身体中。就像是刺穿皮鞋的铁钉,当我发现它时,它令我困惑,令我疼痛。悟出那个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指甲底下藏了一枚早就该拔出蜂针的人一样,坐立不安。

但是,不幸的是速度太快,越是希望得到的东西,越是匆匆。追求一个女人,爱一个女人,甚至愿意陪她一起死去的那个少年,现在已经不在。少年去哪里了?那个少年,曾经彻夜书写不知寄往何处的信件,最后又把那未能寄出的信件堆积心底。今天,他在何方?

现在,责怪匆匆的岁月,已经太迟了。如果已经没有人记得我,如果我已经被忘记……那初恋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又是一个小时的时间,像雨水一样流走了。

 

 

 

 

第十一棵苹果树

 

 

1

 

坐在咖啡馆的窗前,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叔叔,想吃炸酱面吧?”

小姑娘看着时钟问道。

“炸酱面的味道的确很好,但是……”

“没关系。现在,客人还没来。怎么样啊,我每天都吃。这前面有一家中餐馆,那里的厨师在汉城呆过二十年的时间。”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冲着姑娘摇了摇头。小姑娘打了个电话,还不到十分钟,面就送来了。小姑娘把报纸铺在底下,然后把炸酱面放在了桌上。我把一只空了的流沙计时器倒转过来,向窗外望去。

爬在邮局墙上的藤蔷薇像是受不了阳光的炙烤,正在扭动身躯向墙的另一侧躲去。我掏出钱包,拿出了里边的照片。两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正严肃地坐在绸缎椅子上。那时,他们已经知道几个小时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尚银将会去警察署,和她一起度过夜晚的那个青年将与她分别。但是,当时他们不知道,那天的分手竟成了永远的离别。

小姑娘吃完炸酱面,拿起牙具朝洗脸间走去。当她端着咖啡壶再次来到桌前的时候,她的嘴里还散发着清爽的牙膏芳香。

“不是在等什么人吧?”

小姑娘为我的空杯子加满咖啡后,说道。

“今天,我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这个村子里,您也有认识的人吗?”

“认识的人很多,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

“啊,叔叔以前生活在这里呀。”

我点点头,小姑娘立刻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但是,我却没有回答。相反,我反问道。

“为什么不去上学呀?今天,你守在这里都已经是第三天了吧?”

“因为期中考试已经结束了。”

玻璃瓶底积满了绿色的时间,手表针指向了下午一点半。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但松伊却还没有出现。是火车晚点了吧,要么就是没赶上汽车吧。想着这些,我喝光了杯里的咖啡。

 

 

2

 

松伊终于出现了。起初,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在玻璃门前踱来踱去的小丫头就是松伊。她打开门向里面环视时,我们曾经对视了一会儿,接着我的目光又投向了窗外。直到那时,我还以为松伊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或者是留着短发的女高中生。但当她冒冒失失地走到桌前,向我打招呼时,我看她最多也就只有十六岁的样子。她对我说,我就是“苹果树”。

可能是因为感到失望的缘故,我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儿。我可以坐下吗?直到她又向我发问时,我才犹豫着站起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咖啡馆的小姑娘拿着菜单走到桌前,不解地注视着我们。松伊要了草莓汁,然后看了看我手上的流沙计时器。

“如果我来晚了……您会那样回去吗?”

松伊挤着眼睛顽皮地问道。

“那个嘛……也许会吧。”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却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一个病人。小丫头面色红润,手指修长。我却一点也不气恼,她说自己是病人,那可能是一种善意的欺骗吧。

“来,要遵守约定,我们谈谈想说的话题吧。”

“时间很充分,不用着急,慢慢说吧。”

松伊喝了口草莓汁。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松伊眨了下眼睛,微微一笑。

“好吧,我先说。请您带我参观一下村子,然后……”

“说吧,我听着呢。”

“先生小说里面写的苹果地,也在这个小村子里吗?”

“那就是你想知道的吗?”

“不。我想听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命运坎坷的女人。”

我立刻感觉到一种负担。

“什么故事?”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松伊看了看窗外。接着她喝光了剩下的草莓汁,然后慢慢地张口说道:

“有一位陷入爱情的女人。当时,大概刚过二十岁的年纪。两个人约定了将来,但是……那个约定却没有实现,男人忘记了女人。那时,女人被关进了监狱,刚出狱,她就生下了一个孩子。”

“生了个孩子?”

“但是,女人却没能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男人。因为,男人离她很遥远……她原本想要当面告诉他。”

“为什么?”

“因为男人在军队里面。”

听着松伊的故事,我开始渐渐感觉无聊起来。这种故事情节,在小说和电影里实在看得太多了。而且,这个小姑娘讲出来的故事跟写在广告栏上的内容一模一样,所以我有些失望。我想,像大多数少女一样,这个小姑娘大概也认为自己跟那个患上不治之症的女主人公同病相怜吧。我想说,这个故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但却没有说出口。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在陌生的国外,女人学成之后开了一家玩具熊商店……您知道吗?是手工玩具店……她抚养着自己的女儿,突然有一天她生病了。是一种不治之症。接受手术之后,女人好了很多。于是,她回国了。但是当她去找心爱的男人时,那个男人已经结婚了。”

松伊又要了一杯可乐。松伊一口气喝下半杯可乐,长长地吸了口气。

“我的故事……没意思吧?”

“虽然有意思,但是……那好像不是你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写出来的吧。”

“是我妈妈的……故事。”

听松伊这样说起的时候,我想起了军队的日子。隆冬的大雪,没有边际的铁丝网,非武装地带的红色土壤,失去一只脚的青年……那记忆的末尾,我又想起了那个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就离开的女人。

“真没想到。”

“她读过先生的小说。军队的故事,父亲的故事……还有苹果地的故事。”

“谢谢。”

“我想去那块苹果地看一看。”

松伊抬起头,正在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睫毛在不停忽闪着,像是在恳求我。我无法正视她的目光。过了很久,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3

 

我和松伊在田野的路上走着。原来那条杂草丛生的土路,现在已经铺上水泥,一直通到了山下。路旁,一条人造灌溉水渠静静地流着。山下的玉米地已经不见了踪影,取代它的是几座坟墓。坟上长着矮矮的青草,四周用石块围着。

山坡的一角有一块苹果地,父亲曾经是那地的主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父亲终生都想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今天,连那个也没有了。就连他长眠的那几坪土地,都不是属于父亲自己的财产。虽然觉得应该把他移葬,但是现在我却连能够容纳父亲躯体的一坪土地都没有为他准备。

“你几年级了?”

我冲着走在前面几步远的松伊问道。

“初中二年级。但是,我正在休学一年。妈妈病得很重,要有人照顾才行。”

“为什么骗我?”

“其实,我不想撒谎。如果您知道我很小的事实,似乎就不会给我与您面对面坐着的机会了。”

“那样啊,说时间受到限制的话,那也是在撒谎吗?”

“其实……那不是我的故事。说时间受到限制,那是我的妈妈。”

我的心里凉飕飕的。松伊必须要看护不久于人世的妈妈,我似乎可以明白她现在的心情了。只要能够安慰一下这个羸弱的少女,我愿意做任何事。

“你好像对这里很了解。”

“因为在这里生活。”

“在这里生活?”

“学校虽然是在汉城,但……现在住在这里。”

松伊停住脚步,向我转过了身。为什么会那样啊?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看到她的样子,我为什么想起了十六岁的那个春天呢?我为什么会想起那乳白色的连衣裙、藕荷色的针织套衫和黑皮鞋,以及银色的自行车呢?那个站在白杨树下的小女孩,后脖颈上那稀疏的黄发之间、晃眼的春天的阳光,淡淡的茉莉清香,月晕一样的酒窝儿……

我茫然地望着送医,轻轻地摇了摇头。松伊采下一朵堇菜花,慢慢向我走了过来。

“我家就在那上面。在先生说过的……苹果地那里。”

“……?”

开始,我并没有正确理解她那话的含义。于是,我问她,你的家在哪里呀?松伊回答说在苹果地那里。为什么?我又问道。这时,松伊轻轻笑了笑。那伤感而又脆弱的笑容,触到了我的身体,让我一阵战栗。

“先生您说过的那块苹果地……现在已经没有了。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像失去什么似的,愣愣地看着松伊。

“妈妈回到韩国,就埋下了那块苹果地。不久后,又在那里盖了房子。是座非常漂亮的房子。”

我停住了脚步。松伊把花放进我手里之后,开始向前走去。我赶快跟在了后面。

“妈妈为什么买苹果地吗?”

到达山坡的时候,我抓住了松伊的胳膊。松伊并不想抽回胳膊,也不想逃掉。但是,我却唯恐她会逃掉,更加用力地抓着她的胳膊。

“想建一座房子,在那里建一座房子,那曾经是妈妈的心愿。她想在新建的房子里度过自己剩余的时间。妈妈……她就要死了。”

“……”

“她想……继续珍藏下去。死去时……想把那个带走。”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到了我的手上,我紧咬着牙。不,不会那样的。我想起了二十二岁那个春天的夜晚,一个女人对我讲过的话。

我想在这里建座房子。大概是歌德的诗吧。……

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建造了一座房子。但是有一天,他离开了,结果那房子就留给了后来人。接受房子的人又重新在那上面建造房子。于是,谁也没能完成这座房子……

“妈妈叫什么名字啊?”

松伊低着头,我扭头问道。松伊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好像一闭上眼睛,里边积蓄的泪水就会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松以望了望我,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

“这是妈妈至今仍在珍藏的信。”

她为什么要把那封信给我啊?但我并没有问为什么。我就像是要接受松伊必须送出物品的人,抓住了那封信。我颤抖着手打开纸条,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二十二岁时我们挖出了第十一棵苹果树下的信,我和尚银各自带走了对方写的信件。在和尚银一起度过的最后一天的清晨,她对我说,也许有一天会想再读起它。

“妈妈对我说……这是爸爸写的。”

当我听到小姑娘嘴里说出“爸爸”这个词的时候,我很诧异,愣愣地望着天空发呆。应该立刻站起来抱住她,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做。纠缠不清的泪水遮住了天空,最后我的视野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呢?除去离别的瞬间,我们曾经有很多次见面的机会呀。

“我对妈妈说,今天……去见爸爸。”

松伊向着坐在地上的我伸出了手,我哆嗦着抓住了她的手。我慢慢站起身,把松伊抱在了怀里。就像被雨淋湿翅膀的小鸟,松伊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妈妈临终前……您能守在她身旁吗?”

我紧咬着嘴唇,想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是,我却无法阻止泪水。我体内珍藏的泪,就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我自己放弃的誓言,等待的悲伤和离别的悔恨,无法找回。所有已经被拂去的记忆,全部都被过滤,最后只剩下悔恨的渣滓。

 

 

4

 

正如松伊说的那样,现在苹果地已经不见了。原来种苹果树的那块地方,现在正长着绿油油的大麦。麦地中间,孤独地立着一棵苹果树。原来草房的地方,现在盖起了一座新房。是用粗原木建造的房子,看上去非常雅致,房子周围种着一圈高大的向日葵。

走到房前,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在我把过去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苹果树没有了,草房也消失了踪迹。但仍有一个人没有忘记过去,她来到这里建了一座房子。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伤感。为什么曾经想去努力忘却,那如同藏在发间的伤口一样留下的东西呢?

“妈妈在等您。”

松伊打开门,等待我走进去。透过客厅高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那片绿浪起伏的麦田。望着绿色的麦浪,我悄悄停住了脚步。

客厅里非常安静。也许妈妈睡着了,松伊说道。松伊走进了卧室,我站在客厅中央,看了看靠在墙边的钢琴。黑色的钢琴旁边,有几个木头器皿,那里面装着酸浆果和芦苇。明媚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绿油油的麦田和那棵孤独的苹果树,就如同一幅镶在框里的风景画。

“请进来吧。”

松伊打开了卧室的房门。我稳定了一下激荡的心,走进了卧室。尚银就像倒下的影子一样躺在床上,她深情地看了看我。她的眼窝深陷,就像一尊石膏像。

“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她转过头,想从床上坐起来。松伊走过去扶着尚银坐了起来,然后又给我拿来了一把椅子。

“为什么没有说呀?不是有很多机会吗……”

我走到床边,握着尚银的手说道。她干涩的嘴唇在微微抖动。窗外射进的一束阳光落在了一侧的床上,尚银的脸裹在了浓浓的阴影中。尚银说道:

“不要再说过去的事了。出院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化妆。也不知道怎么样。化妆的事……我太笨了,改了好几次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快要死去的样子。我们最后一次分手那天,我想让你看到我当时的样子。”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短短的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我抬起手,擦掉了她脸颊上的眼泪。

“不要……哭……”

她把头朝后仰着,望向了顶蓬。但是,那隐藏的泪水,却没停住脚步。她望了顶蓬一会儿,从床上走了下来。

“我想出去走走。”

松伊立刻走了进来。我冲松伊摆摆手,然后用手扶住了尚银的胳膊。尚银的身体很轻,就像干树枝一样瘦弱。似乎用手碰一下,就会马上垮塌一样。

我搂着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刚下过几天雨,亮亮的阳光有些刺眼。尚银皱了皱眼睛,然后用手指了指大麦地。留下来的最后一棵苹果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我们沿着大麦田里的一条小路朝苹果树走去,当我们过去时,松伊已经把椅子拿到了树下。

我把尚银扶到了椅子上坐下,然后坐在了苹果树荫下。小村还是老样子。我看到了远处邮局的纺锭,以及那棵茶叶树。微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她用手拢了拢吹到脸上的头发,望着我的脸问道:

“我……老了很多吧?”

她嘴角的笑容看上去是那样的苦涩。

“不,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老样子。”

“撒谎。”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用手抚摸着那棵苹果树。

“每天早上,我都会坐到窗前看着这棵苹果树。每次,我都有不一样的感觉。当在床上睡去的时候,我总是很不安。明天早上,如果我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了,那该怎么办呀?如果我躺在黑暗中,再也看不到阳光了,那该怎么办呀?……所以,当我睁开眼睛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这棵苹果树。每当看到它的时候,就得到了安慰。原来我还没有死啊,我可以活下去的日子又多了一天……也许,我会像妈妈一样死于疾病。”

尚银已经不再哽咽了。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悲伤,为了不让我看见那眼泪,她好像在尽量克制着自己。我把手静静地叠在了她抚摸着苹果树的手上。从她的指端传出的颤抖,碰触到了我的皮肤。尚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说道:

“我说过的。我的体内长着荆棘……其实,荆棘的刺并不在我的身体里,而是在我的大脑里。现在,它们已经张得很大了。那荆棘好像正在刺我的大脑。我已经做过两次脑部手术了。一次是在德国,开始麻醉的时候,我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全身都放松下来,就好像进入梦中一样。那时,我想,自己还能再从死亡中回来吗?也许我永远都不会醒来了,我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陌生的医生,这些让我感到不安……当时,我真希望有人能陪在我身边啊。我不想没有人陪在身边,就那样孤独地死去。虽然我的病没有根治,但那次手术室成功的。当时,我就想,也许我的病什么时候还会复发吧。所以,我一定要到这里来看看。好像永远也看不到了似的……还记得吗?我们曾经约定三十岁的时候再来这里。”

啊,我发出一声渗透着悔恨的叹息。是那样的。二十二岁那年春天,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每人埋下了一封信,还互相约定三十岁的时候再回来。但是,我们却没有见面。最后,那天的约定就那样荒废掉了。我完全理解尚银。当时她离这块苹果地很遥远,时间过去了很久,我忘记了那个约定。

“我曾经在等你。站在这里……”

我怕让她伤心,故意压低声音说道。

“你也来了呀……买完到韩国的机票后,我非常不安。如果不能回去该怎么办呀?如果在约定的日子里不能站在这里该怎么办呀?……最后,我没能到苹果地来。到汉城以后,我的头真的很痛。长距离飞行,对于我这样一个病人来说,是很不利的。我整整昏迷了三天时间。曾经等待了那么久的约定……却没能来。后来,我知道,你结婚了。”

我突然吃惊地看着她。她那粗糙的眼角,仿佛隐藏着一丝抹不去的痛苦和惋惜。三十岁那年的植树节,她到了汉城,但最后却没能到这里来,而是必须要躺在医院里。她当时的心情,我又如何能够理解呢?

“姨妈再婚以后,我无处可去。最后我收拾好一切,回到了国内。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块苹果地。于是,我买下了它。我想在这里盖一座房子,然后在这里生活。当时,苹果树都在生病。有一天,农村指导所来了一位年轻人,他说,这里的苹果树都患上了腐烂病,必须要全部砍掉,否则也许会传染给其果园的树木。于是,我让人砍掉苹果树,把它们烧了。只留下这棵苹果树。这下面,就像是将要埋葬我的坟墓吧。我想让这棵苹果树活下来。我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剪掉生病的树枝和树皮,然后涂上药。那时候,我知道,苹果树也应该用酒精消毒,并且也要涂药。”

尚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靠在了苹果树上。苹果树似乎已经有几年没有剪枝,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她倚在苹果树上,望着那绿油油的大麦田。

“本来想在这里种上草,但村里的一位老大娘问我说,你看种大麦怎么样啊?我回答她说,我不懂种地的事。她又说,土地可不能胡乱摆布呀。她还答应来帮我种大麦。现在,那位老大娘还会经常来帮忙。松伊一个人照顾我是很费力的。”

我们背靠苹果树站着,望着山下看了很久。当她显得非常疲劳坐到椅子上时,我轻轻地问道:

“为什么没有说呀?有了孩子的事。”

尚银半天没有说话。当我问第二遍的时候,她的眼角渗出了一颗晶莹的泪花。

“离开韩国那天,我丝毫不怀疑我们的未来。你退伍后,会重新回到学校……我想,就算在短期内我们不会再见面,那么以后也一定会相遇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我是说敏枝。你的妻子……”

一块沉重的石头堵在了我的喉咙里,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撕下一片苹果树叶,用手不停地扯着。

“我和敏枝通了几次电话。第一次,她好像还能理解我。但是,第二次打电话的时候,她对我说……让我忘记你。她说,你们的关系已经是要结婚了,叫我不要再纠缠……我不想向她乞求爱情。”

她停下来,调匀了呼吸。尽管看上去并不吃力,但她的耳朵后边分明已经渗出了几颗小汗珠。她故意笑了笑,然后说道:

“当我回国准备在汉城定居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那时,你已经结婚了。”

我就像一个不小心吃到辣椒的人,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我胸中郁积的遗憾,越过食道堆到了我的口腔里。曾经在我体内某处嵌着的一个疙瘩,扑通掉了下来。

“你回来的时候,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吗?”

“在韩国,我接受了第二次手术。不想让你看到我那个样子。”

傻瓜,我说道。她眼角噙着的泪珠掉到了手背上,她勉强微微一笑。

“给松伊起名字的时候,我在前面加上了你的姓。因为是在德国,所以出生登记时用什么姓都没关系……”

我说,你做得很好。尚银故意开心地笑笑,然后向山脊望去。

“知道吗?尚银和那个人结婚了。”

“尚银结婚了?和谁呀?”

“大洙,那个人……内心比外表纯真的那个人。有一次,我去汉城的医院做定期检查,在火车站前遇到了他……他开车把我带到了汉城。可笑吧?曾经是我一直都很害怕的人啊。就好像恐惧死亡一样害怕的那个人。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温暖。对这个世界,我已经不再恐惧了。对了,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们沿着小路向房子后院走去。后院有一间像是仓库模样的房子,房子的门非常小,要低着头才能进去。她伸手在门边摸索着打开了电灯。

“这些是那位老大娘做农活的工具。”

她用手指着挂在墙上的农具说道。她走到墙角的一个木箱子前,让我把它打开。箱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上面落满了灰尘。我用手掸了掸箱子上面的灰尘,然后轻轻地打开了箱盖。

“是从苹果地里挖出的玻璃瓶。”

我立刻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感叹。很久以前,那些十六岁的学生们埋下的玻璃瓶,现在正静静地躺在箱子里面。

“和苹果树一起种下的玻璃大概有十七只吧。在看苹果树的时候,我让人把它们全都挖了出来。但是,这里的玻璃瓶一共是十五只。我们埋下的那个,还在地下面,还有一只瓶子已经被人挖走了,不知道是谁。”

我很吃惊,有人居然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已经把玻璃瓶挖走了。他们大概是在二十六岁的植树节到这里把瓶子挖走的吧。那个时候,女老师也在这里吗?

“我把玻璃瓶都收在这里,可是好像不会有人来找了吧。”

阳光从门缝钻进来,照到了瓶子上。我盖上箱子,走了出来。还会有人来找玻璃瓶吗?也许,很久以后,会有那样的人吧。但是,到时候已经太迟了。我就是那样,现在时间已经太迟了。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望着夜空。夜空没有任何不一样。以前那个晚上看到的星星,还留在原来的位置上。浸在黑暗中的苹果花香,流到了大麦田里。但是,星光比那一晚更加模糊,苹果花香也变得更加浅淡了。远处村子里升起的炊烟和饭菜香味,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了。现在,村里已经没有人家再用锅灶和柴草做饭了。

经过了这么久的岁月,大麦地旁的那棵岳桦树好像并没有再长高。风吹来的时候,停在岳桦树上的黑暗就会簌簌地落下来。

“后悔,也是一种幸福。连后悔的时间,我都没剩多少了。留给我的,就只有今天吧。我,总是恐惧明天。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会以什么样子去迎接明天的早晨。”

突然,我流下了眼泪。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她那细腻的动作,让我感到难过。

“你不要难过。我离开以后,你可以难过的时间还很多。但是……不准哭。我总是感到不安,害怕松伊没有爸爸。如果留在我身边的人都哭,那我也会很难过,不能离开。直到昨天,我还在想,这样大的一个世界上,没有为我而存在的任何东西。但现在不同了。我的旁边不是还有两个人吗?你要发誓,不会哭泣……”

她这样说着,但现在真正流泪哭泣的却是尚银自己。她在呜咽,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双颊。她慢慢抬起头。

“如果我死了……不要埋到地里。地里面太憋闷了。就算死去,我也想呼吸。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这里吧。”

“不要……说那种话。”

“是因为焦虑吧。好像你会把我说过的话全部忘掉似的。”

“不会忘的。”

“如果能在天空挖一个坟墓,那该有多好啊。可以不用在那样狭窄的地方躺着。”

“……”

“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死亡的事,也不再新鲜了;活着的事,也不再新鲜了。但是,活着的时候,当生命还余下时间的时候,我就应该以精绝无道:爱情,不是让步;爱情,不能代替。”

“……”

“因为爱而必须忘却,那也是谎言。如果说我有后悔的事情,那就是在爱情上盲目地做出过让步。什么都不要问……为什么要那样做,那时候为什么轻易就走过去了,这些都不要问。”

何止你一个人呢?如果时间可以逆转,我还是想回到那个时候。我想变成二十二岁的青年,把胡乱许下的、徒劳的誓言全部擦掉,在脆弱的忍耐上面涂满牛皮胶,坚持不懈地等下去。

尚银说完,突然干呕起来。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可却无济于事。我把她抱到床上躺下。看着她干瘪的脸庞,我心如刀绞。她睡着以后,我才走出了卧室。一直在卧室门口站着的松伊,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把松伊扶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我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

“您会继续留在这里吗?”

松伊用红肿充血的眼睛望着我问道。

“会。”

松伊闭上嘴唇,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妈妈住院的时候,看到了登在报纸上的广告。于是,她让我到书店买了报纸上登的那本小说。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封面上登着爸爸的照片……妈妈一下子就哭了。医生宣布她不久以后将会死去,她出院那天,妈妈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松伊说完,走进自己的房间,拿出了一个小木箱。松伊轻轻地打开了箱子盖。

“是妈妈写的日记。”

我慢慢伸出手,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日记。日记是从去德国之前开始的,但并不是每天都写了。三四天写一次,或者是一周写一次。尚银生病以后,写日记的次数就更少了。

看了一会儿日记,我抬起头,望着松伊。

“你登在广告栏上的……原来是妈妈的日记啊。”

松伊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眼泪

 

 

1

 

我在苹果地住了五天。这期间,尚银曾经两次摔倒。我说应该去医院看看,但最后她也没有离开那里半步。她说,我不想死在医院里。每当我把摔倒的她放在床上的时候,她都会不安地对我说:

“明天早上,我还可以睁开眼睛吗?如果睡着,好像就永远都不能醒来了。现在我看到的,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的东西吧……我不想睡觉。”

我能看得出来,每晚她都是在痛苦中度过的。有时,她的表情肌肉会出现被麻痹的状态。那时,她就会面无表情。有时,她还会说窗外的苹果树变成了两棵。但是,她一直在忍耐,她想独自承受痛苦。当她的身体抽搐的时候,她会在床上滚来滚去。每当见到她那个样子样子,我都会埋怨自己,怎么不能为她分担一些痛苦呢?接着,她会重新振作起精神。我会像发泄愤怒一样对她说:

“痛就说出来吧。不要藏着……千万不要像傻瓜那样忍耐!”

第四天下午,她从床上爬起来,凭借自己的力气走到了客厅。她坐在客厅里望着窗外,我惊得打了个寒战。危险地站在房门前的尚银,身穿着藕荷色的针织套衫,苍白的脸上挂着明快的笑容。突然我想,自己是不是正站在她银色的自行车旁边啊?

“我想出去走走。”

我走过去,搀扶着她走了出去。我们走到苹果树旁,坐了下来。她解开上衣钮扣,掏出了那条银项链。

“我一直珍藏着。如果我死了……就那样把它留在我的脖子上吧。”

望着她湿润的眼睛,我点了点头。我打开钱包,取出了那张我和她的合影。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双手捧着照片,把照片贴到了胸口。

“另一张被水泡坏了。”

我想个负罪的人一样,低头说道。她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没关系。

“我不想在尸体前面摆其他照片,就放着张吧。”

我轻轻地咬着嘴唇,答应她说,我会照做的。她望着大麦田,照片依然紧紧地贴在胸口。夕阳下的大麦田屏住呼吸,正在迎接黑暗的到来。绿色的叶子和白天藏匿起来的黑暗混在了一起,红色的天空和大地的界线一点点正在被抹去。我看着尚银憔悴的脸庞,轻声说道:

“不要害怕。有人不是曾经说过吗?美丽神圣的东西总是成为诽谤的对象……过早地把你带走,是因为你太美丽了。神因为嫉妒你,只好在你的额头刻上皱纹的痕迹,早早地把你带走。不论谁,都无法拒绝。所谓时间,总会清算生命,然后把它还给自然。那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一切的命运。自然的清算,或早或晚总会履行的。最后,我们的身体也会被交还给自然。”

她在专心听着。我不会害怕的,她说。

“所谓爱情,好像就是身边没有它时才会感到迫切需要的东西。当我确认你不在身边时,总为没有人和我一起度过早上而伤心。那时,我会抱怨。就算我死了,也要让你的心中长出杂草,或是留下阴影。一切都毫无用处……”

当太阳开始向西边的天空倾斜时,松伊拿着一个小箱子走了过来。松伊打开小木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白布和一把剪刀。

“今天,您让松伊给你剪头发。现在,我是美发师了。现在,松伊要修剪您的头发了。”

尚银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说:

“做过手术后,头发就没怎么再长,可真是糟透了。万幸的是,还能留到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一根头发都没有,就那样死去。”

松伊打开白布,把它围在了尚银的脖子上,然后拿起了梳子和剪子。耳边传来了喀喀的剪刀声。我非常惊讶,原来松伊的动作居然是那样的熟练。每当松伊见到掠过的时候,尚银都会轻轻地闭上眼睛。最后一抹阳光洒在剪掉的头发上,头发泛着光泽。松伊快速地剪好了尚银那像杂草一样蓬乱的头发,然后又把剪刀放进了小木箱。

我们坐在苹果树上,守望着划过的黄昏。尚银好像很疲惫的样子,把头靠在了我的胸口上。

“我也想为你洗脚。就像你当初那样……原来,我还担心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太阳落山后,我们回到了房里。我本来想劝说尚银,可她坚持着一定要为我洗脚。我把她扶到床前坐下,然后走出了卧室。我端着洗脚盆刚一走进卧室,尚银就站了起来。

尚银让我坐到床上,抬起头深情地看了看我。看着她那恳切的眼神,我把脚伸了出去。她脱掉了我的袜子,把我的脚浸到了水里。一股凉凉的感觉穿透我的皮肤,一直到达我的骨头里。她用一只手握住我的脚腕,仔细地擦洗。她的手是那样的瘦弱,那样的无力。她的肩膀,好像马上就会垮塌下去似的。

最后,她用毛巾擦干了我脚上的水气。我的脚底有些发痒,感觉就像全身都瘪下去了似的。尚银低下头,把嘴唇贴到了我的脚背上。

“现在,让我为你洗脚吧。”

我扶起尚银,让她坐到了床上,然后又换了一盆水。我蹲下身,为她脱掉袜子,把她的脚浸到了水里。这时,她长吸一口气,说道:

“要走的路还很长,所以……可以为我洗得干净一些吗?天国大门前聚集了很多天使,也许他们会检查我的装束。如果脚太脏,……,可能会被赶出来吧。”

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到了我的手背上。为了不让她看见我的眼泪,我低下了头。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那颤抖渐渐强烈起来,最后她用双手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说过不想哭……想笑着死去……想在上帝面前受到称赞。”

她的身体在颤抖,我却没有抬起头看她。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咬着嘴唇,但却还是无法阻止眼泪下滑的脚步。我低着头,静静地为她洗着脚。

“明天早上,我想吃你做的饭菜。”

我用毛巾为她擦脚时,她这样说道。我点了点头,回答说,我要为你做一顿世界上最美味的菜肴。

 

 

2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她的身边。但是,我并没有睡着。看着尚银因病痛而呻吟的样子,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合上眼睛。我大概睡了一小时左右。当灰白色的清晨走到窗前的时候,我嗖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我看了看尚银。

尚银睁开眼看了看我,我是一张非常安祥的脸庞。她虽然没有说话,但从她的脸上我却看到了安然迎来清晨的慰藉。我望了望她无神的双眼,然后朝厨房走去。正当我要关上房门时,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韩志勋……”

是在叫我。我轻轻地转过身,低声问道,有事吗?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丝非常羸弱的笑容。

“我想那样……叫你。怕会忘记……去天国的话……不是有一条叫作忘川的河吗?如果忘记了,那该怎么办呀……?如果喝了那河水忘记了,那……”

尚银吃力地说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我微微一笑,然后对着她的耳朵低语道:

“不要担心。就算你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的。”

我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走出了卧室。一边想着该做些什么呢?我打开了冰箱。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这就是她们母女两人的生活吗?冰箱里有一些蔬菜、一瓶番茄酱、裙带菜干和鸡蛋,最后,我决定做番茄酱裙带菜汤。

松伊现在好像还没有醒。为了给尚银母女一个惊喜,我蹑手蹑脚地在厨房里外进进出出地忙活着。我想让她们一睁眼,就可以看到准备好的饭菜。我洗好菜,调匀鸡蛋,然后把油倒进了煎锅里,我感觉很开心。饭菜很快就做好了,我在等着饭菜凉到适当的温度再叫醒尚银。

“这是什么味道啊?”

松伊抓挠着蓬乱的头发,走出了房间。我用手指了指饭桌,松伊瞪大眼睛看了过去。

“是您亲手做的吗?”

我难为情地点了点头。松伊淡淡地笑了笑。

“真是辛苦了。你见过来我家的那位老大娘做的饭菜吗?妈妈只爱吃她做的粥。”

我望着桌上的裙带菜汤,显得有些失望。松伊把鼻子贴到汤上闻了闻,然后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好像在说汤很好喝。

“这个我来喝吧。对了,现在我要去煮松子粥了。”

松伊煮粥的手艺似乎很熟练。她说:

“米至少要蒸三个小时。先用搅拌机把米搅成糊状,放在炉子上煮,接着把松子放进去,煮开后再用饭勺搅一搅就可以了。”

松伊一口气说完,好像不把做松子粥的方法教给我就不罢休似的。大概松伊知道能为妈妈做松子粥喝的时间不多了吧。我低声对着松伊的耳朵说道:

“明天开始,我来煮吧。”

松伊抬起头,看了看我。她眼里的泪水,滴进了松子粥里。

“该叫醒妈妈了。”

松伊说完朝卧室走去,我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去吧。”

我把松子粥和裙带菜汤放在托盘上,走进了卧室里。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尚银还没有醒过来。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刺眼的阳光正洒落在挂着露珠的大麦上。我慢慢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起来啦。该吃早饭了。”

我用手轻轻推了推尚银的肩膀,她并没有睁开眼睛。于是,我用手搂着她的脖子,想把她扶起来。可当我扶起来后,她的脖子又无力地向后倒去。立刻,我的全身像是被冻住了。

情况有些异常。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好像是孤独地站在所有的一切都被烧掉的空间里,那处空间,只是充满了刺眼的阳光,我身体的所有感觉和曾经在我体内游走的所有情感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尚银一动也不动。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她身上穿着那件藕荷色的针织套衫,脖子上戴着二十二岁时我送她的那条银项链。我轻轻地把她放回到床上,慢慢地抽回了手。没能尝一尝我为她准备的最后一顿早餐,她就那样离开了。

我在床边站了很久,静静地望着她睡去的样子。那是一张非常平静与安详的脸。玻璃窗好像一幅退色的风景画:开花的苹果树,以及下面那绿色的大麦田……

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那削瘦的嘴唇。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滑下,坠到了她的银项链上。我慢慢弯下腰,把嘴唇贴在了她的唇上。然后,我对着她的耳垂轻轻说道:

“我在一直看着,知道你走到通向天国的台阶前面,我一直都在凝望。不要担心。就算你忘记我的姓名,终有一天……我到那里的时候,也会大声唤你的名字。我一定……会去找你。”

灰色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抬起头,忽然看到青色的大麦间有一辆银色的自行车。银色的自行车停在青色的大麦地里。并没有骑车人,自行车静静地横在房前。她轻轻打开门,骑上了自行车。她好像在对我说,保重。她那向我挥动的纤细的手腕隐在了白白的阳光里。

尚银向我淡淡一笑,然后又踩着自行车向前而去。自行车沿着小路缓缓移动。就像年代久远的电影底片会出现卡壳一样,自行车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向前而去。她把自行车停在苹果树下,望了望我。她在向我挥手,我也无力地举起手来。

她的身体晃动着渐渐远去,变成了一个藕荷色的小点儿。我一直站在窗前,直到自行车消失在青色的小山坡的另一边。我把埋藏在心底的话呻吟了出来:

我爱你……

 

 

 

 

尾声

 

 

尚银的身体变成了白色的粉末,被撒在了苹果树下。现在,她化作了伸入地下的苹果树根,长成了粗壮的苹果树干,还会变成嫩嫩的叶子,获得重生。

尚银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是临终前录下的磁带。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痛苦乏力。

 

现在……该走了。保重。保……重。

在监狱里的时候……我才像傻瓜一样知道自己已经怀孕四个月了。来探视我的父亲……刚见到我,就走出了会面所。他问我……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当时……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体内留下小生命的……是到军队去的你……我很害怕……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呢?

在德国……那个女人,对……是敏枝。

我给她打过电话。当时,她说,很喜欢你……快和你结婚了,让我把你彻底忘记……

一切都是那样黯淡无光。

但是,我,还有,希望。三十岁的时候,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再见到你了。

在机场晕倒后,我昏迷了三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问松伊,今天是几号啊……?我知道……已经太迟了。曾经等了那么久的日子……等了八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带着女儿回来了……

我想盖一座温暖的房子。就像已经先在天国盖好一座房子等着的妈妈一样……我也……给……我的孩子……盖一座温暖的房子……然后在里面等着你。

啊,现在好累呀。想要就此放弃。

我死后……把我的骨灰……撒在这里。

覆着大地……我将成为,最先,开放的,花朵。

请不要忘记我……

再见,再见了,我的爱人。

 

我并没有哭,因为尚银可以在我身边永远地安息了。

敏枝跟我联系说,文件已经都准备好了。我把一切事情都告诉给了敏枝,整整十分钟,敏枝拿着电话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我的手机上传来了敏枝的短消息。

“回来吧,就那样回来吧。不论如何……我们已经有了一个长大的女儿,那也很不错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