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皮金桔苗:与狼对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0:53:53

                                                          与狼对峙

                                                                                  作者:阎连科

 

在绝境中,谁最先放弃,谁便是失败者。先爷去找水。
  先爷认定鼠群逃来的那个方向一定有水,没有水它们如何能从大早开始一直熬到今天呢?先爷决定不再去村庄中找水了,村中有水村人如何会逃哩。他一条深沟一条深沟走,最终找到那一眼崖泉时黄昏已经逼近。先爷想先喝水,突然间袭来的口干不可抗拒地在他老裂的唇上僵住了。他看到了前边几步远滴水的崖下有半领席大的一个水池子。
  可是,就在先爷想丢下水桶,快步跑到水池边畅饮时,先爷立下了。他看到那草丛后边站了一只狼,一只黄狼。狼的眼睛又绿又亮。黄狼看明白先爷挑的一对水桶时,那双眼变得仇恨而又凶狠了,连前腿都微微地弓起来,似乎准备一下扑上去。
  先爷一动不动地钉在那儿,一双眼不眨一下地看着那只狼。他明白这狼没有逃走是因为这泉水。偷偷把眼皮往下压了压,先爷便看见那水草边上还有许多毛,灰的、白的、棕红的。有的是兽毛,有的是鸟毛。先爷一下子灵醒了,这狼是守在泉边等来喝水的鸟兽。看它瘦成那个样,也许它已经等有三天五天了。先爷握着勾担的双手出了一层汗,双腿轻轻抖一下,那黄狼就朝他面前逼了一步,圆眼中满是仇恨的绿光。
  他们目光的碰撞,在空寂的峡谷中回响着火辣辣的毕剥声。
  太阳将要落山了。时间如马队样从他们相持的目光中奔过去。先爷的额上有了一层汗,腿上的困乏开始从脚下生出来,由下至上往小腿大腿上扩展着。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僵持下去了。他走了一天的路,可狼在这卧了一天。他一天没进一口水,可狼却是守着随时都能喝的泉。他用舌头偷偷舔了舔干裂的唇,感到舌头挂在唇皮上像挂在一蓬荆棘上。
  可是,黄狼眼中的光亮却柔和下来了。它终于眨了一下眼,尽管一眨就又睁开了,先爷还是看清它青硬的目光有了几分水柔色。
  先爷听见太阳下山的声音从山的那面落叶一样飘过来。
  先爷说,我明儿来就给你捎来一碗饭。
  黄狼把前屈的腿收了收,忽然掉转头,缓缓慢慢,从水池边上绕过去,有气无力地往沟口走去了。走了几步远,它还又回头看了看,脚步声空寂而又温和。先爷一直望到黄狼走过几十步外的拐弯处,勾担从手里滑落在地上,他一下便软瘫地蹲下来,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打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
  长长地舒下一口气,先爷蹲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他就那么蹲着,朝前挪了几步,到水池边上,趴下来咕咚咕咚如渴牛样喝起泉水来。转眼间凉润的水气便从他的口里灌入,透到了脚板下。他喝了满肚子的水,洗了一把脸,便提上水桶灌满水。
  掐了两把青草撒在两桶水面上,先爷开始慢慢往沟口走过去。两桶水把勾担压弯成一把弓,一步一闪,青草在桶里拦着不让水花溅出来。悠悠的先爷没有想到,一群狼把他堵在了沟口。
  那只同熊瞎子一样太小的黄狼在最前引着路,到沟口看见先爷从沟里出来时,它们突然立下来。只立了片刻,前边引路的狼,回头看了一眼就领着狼群大胆地朝先爷靠过来。先爷浑身轰然一声炸鸣,知道自己落进了那条狼的圈套。
  他佯装出一种镇定,不慌不忙地把水桶挑到一块平地放下来,从从容容把勾担从水桶环上取下来,转过身,提着勾担像没有把狼群放在眼里那样迎着狼群走过去。他的脚步不急不忙,狼群迎着他走,他也迎着狼群走。二十几步的距离迅速缩短着,至十几步远近时,他依旧从从容容往前大步地走,仿佛要一口气走到狼群中间去。
  狼群被先爷的镇静吓住了,忽然它们的脚步慢下来,站在沟口不动了。
  先爷径直地往前走。
  最前的两只黄狼往后退了退。这一退先爷心里无着无落的悬空有些实在了。他开始更大步地走起来,快捷而又猛烈,一直走到这条沟瓶口似的一段狭窄处,乜了一眼沟两岸的峭壁,先爷不走了。先爷选定了这两步宽的沟口,知道这群黄狼不通过这段沟脖子,无法绕到他身后把他围起来。
  剩下的就是对峙了。
  那些还没有明白先爷为啥这么从容的黄狼,统共有九只,三只大的,四只小的,还有两只似乎是当年的崽。
  先爷立在那儿如同栽在那儿的一棵树。
  狼群中绿莹莹的一片目光。先爷看见那三只老狼中,有一只走在狼群的正中间,先爷开始把目光盯在它身上。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果然是那只老狼又发出了低哑的一声叫,狼群又开始朝先爷走过来。余下五步、六步远近时,先爷把勾担在空中一挥,双手紧持着,对准了狼群的正中间,对准了狼王的头。
  狼群立下了。
  先爷盯着狼王,用眼睛的余光扫着狼群。
  月亮出来了,圆得如狼们的眼,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凉风习习,先爷感到他的后背上有蚯蚓的爬动。他的后背出汗了。他希望狼群因为纹丝不动的站立累得卧下来,哪怕它们动动身子,活动活动筋骨也行。可是狼们没有。它们成一个扇形在五六步外盯着先爷。
  有一只小狼站立不住了,它没有看狼王一眼就卧了下来。跟着,另一只小狼也卧将下来。小狼这一卧,先爷如得了传染,两腿忽然软起来。他想活动活动腿,可他只用力把腿上的筋往上提了提,就又挺挺地立住了。
  他想,我七十二了,过的桥都比你们走的路长哩。
  他想,只要我不倒在这沟脖,你们就别有胆靠近我。
  他想,狼怎么会怕人站着不动的怒视呢?
  他想,有半夜了吧,没半夜我的眼皮怎么会涩呢。先爷说,千万不要瞌睡呵,打个盹你就没命了。瞌睡潮湿一样降给了先爷,也降给了狼群。又有三只黄狼卧下了。狼王轻怒的叫声,没有能阻止住狼们的卧下。终于,站着的就仅仅只有狼王了。先爷看着一片狼眼的绿光只剩两只时,他心里有了暗暗一丝惬意,想只要这狼王也卧下就行了。它卧下我就可以偷偷地活动全身的筋骨了。可那狼王不仅没有卧,而且还从狼群中间走到了狼群的最前边。以为它要破釜沉舟,先爷的背上一下子就又汗津津的了。料不到那老狼在他的一晃之间,把脚步慢下来,定睛看了看,在先爷面前走了一个半月形,又踏着月色回到了狼群的最中间,然后,咚地一躺,把眼睛闭上了。
  所有的灯笼全都熄灭了。
  先爷悠长地舒了一口气,两腿一软,就要倒在地上时,心里哐响了一下,又把身子站直了。
  就在这一刻,他发现狼王的两眼扑闪了一个窥探,又悄悄闭上了。先爷没有睡,他想狼王是在等着你睡呢。
  白淡的月光下,卧着的九只狼如一片新翻的土地。腥臊味清冽冽地在那凸凹不平的地上散发着。天竟然慢慢灰亮了。先爷数了数,面前还有五只狼,那四只不知去了哪儿。且狼王也不在眼前了。先爷脸上冷硬出一股青色,仍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可心里的慌跳已经房倒屋塌地轰隆起来了。他知道,那四只狼只消有一只从他身后扑过来,这一夜的熬持就算结束了。他也就彻底死去了。
  先爷用力听着身后的动静。
  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烈的尿臊味,正想看看是哪只黄狼熬持不住放了尿,却忽然发现头顶崖上有土粒哗啦啦地滚下来。
  先爷和狼群同时朝崖上抬了头,他看见狼王领着一对半大的狼正从高处朝着坡下走。先爷惊醒了,原来那四只狼趁黎明前的那会儿黑暗分两队朝他身后崖头摸过去,想寻路从他身后抄过来。可惜这条沟太过狭隘了,崖壁陡如墙,它们不得不重又从原路返回来。先爷有了一丝得意,身上的活力如日光一样旺起来。也就在这时候,太阳光吱吱叫着射进沟里,狼王在崖头上发出了浑浊的有气无力的叫声。面前的五只黄狼,听到叫声,忽然就都抬头打量了一眼先爷和他横在面前的柳木勾担,踢踢踏踏掉转头往沟口走去了。
  狼群撤退了。
  狼群终于在一夜的熬持之后走了,它们边走边回过头来看先爷。先爷依旧持着勾担,桩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盯着退回去的狼群。直看到九只狼在沟口汇在一起,集体回头朝他凝目一阵,才朝沟外走过去。狼群的脚步声由近至远,终于如飘落尽的秋叶无声无息了。先爷两手一松,勾担就从手里落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感到腿上有虫一样的慢爬,低下头去,才闻到那苍白色的尿味不是来自于狼,而是从自己的腿上流出的。
  是他被狼吓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