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里周围住宿:【红颜原创】对岸,夕阳如血
对岸,夕阳如血
(一)
1977年的一个黄昏。
夕阳如血,笼罩着东莞横沥的一个小村庄。
“阿兰……阿兰……”果狸光着膀子,手里抱着衣服,一边乐呵呵地大叫着,一边朝阿兰家的下间(下间:厨房)跑了过来。
十六岁的阿兰正在下间剁猪菜。她肩上背着三、四岁的五妹,十二岁的二妹背着不到一岁的小弟在旁边烧火做饭。
听到果狸的叫声,阿兰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什么事那么慌啊?”
“你看!”果狸把手从衣服里伸出,高举到半空中。
“哇!荔枝!是新鲜的黑叶(黑叶:荔枝的一个品种,成熟期在每年的4、5月)呢!”
“我也要!”
“我也要!”阿兰的三妹和四妹从外面跑了进来,蹦到果狸面前。
“你又去偷果子了?”阿兰有点儿担心地看着果狸,但是心里还是感觉甜丝丝的。
“怕什么!反正他们怎么也不会逮住我的!我果狸这个外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说着,果狸扮了个鬼脸,摸摸三妹的头:“拿去吧,带妹妹到一边吃去。”
然后转身抓过一把番薯藤,蹲下给阿兰递了过去:“阿兰,很多人都走了!我们也走吧!这苦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呢!”
“可……我走了阿娘和阿叔怎么办呢?……还有弟弟妹妹,他们都那么小……(阿娘:母亲;阿叔:父亲)”
“哎呀,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们到了那边挣到钱给他们,他们才不会象现在这样贫穷啊!”果狸见阿兰没说话,就停了停继续说道:“我有个姑妈在香港,我们可以投奔她的!你不用担心!”
“我们还是问问林仔和芹妹他们吧!”阿兰一脸迷茫,“再说,我很容易抽筋的,弄不好我怕……”
“怕什么呢?有我啊!”果狸急了起来。
林仔是果狸的好朋友,和果狸一样,19岁了。芹妹是阿兰的好姊妹,芹妹只比阿兰大几个月。芹妹是林仔的对象,但是林仔的家里人并不同意他们来往,林仔阿娘几乎每天都要到芹妹家辱骂喜姑和阿蕙,说她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只能通过阿兰和果狸互相传个纸条啊什么的。所以四个人的关系都非常好。
“也好,叫上他们一起去!”果狸自言自语。
“偷渡去香港,必须先到深圳。去深圳是要边防证的,我阿叔是支书,这件事我来办好了。”林仔对果狸说。
果狸想了想,对林仔说道:“我姑妈之前给过我一些港币,我都存下来了,有十八块呢!够我们到了那边打电话的了。”
“我也有一些,也是香港的亲戚给的,我们都拿出来,分头装好。”林仔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对了,装干净衣服的塑料袋准备好了吗?每人一个,要背着游泳过去的!”
“阿兰和芹妹今天上了东莞,估计也买回来了,得让她们藏好。”
一个月过去了,四个人的边防证陆续办理好了,相对来说还不算太麻烦。
(二)
“阿蕙,芹妹怎么还没回来啊?”
夏夜,鸣虫蛙声让喜姑的心更加烦乱起来。外孙女芹妹还没回来,她不由得催促女儿阿蕙:“快去找找看!”
喜姑是个自梳女,在“走日本佬”(“走日本佬”:抗日战争时期走难)的途中捡到了路边啼哭的婴儿阿蕙,于是收养了她。
“妈,不用着急,”阿蕙放低了声音,“九成是和林仔他们去了。他们水性那么好,去那边是早晚的事情。你没看见隔壁果狸和阿兰家也亮着灯吗?”说着一边向邻居低矮的泥砖屋努了努嘴。
“偷渡”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一个最忌讳的字眼,她们只能悄悄地说声“去”。她们更不敢提“香港”两个字,每次都是用“那边”代替,大家都能心领意会。
“难怪昨天她还叫我把在香港打工的那个姊妹的电话告诉她……”喜姑喃喃地说。
两人正低声说话,只见阿兰妈走了进来:“你们家芹妹也没回来?”阿兰阿娘二嫂急促地问,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阿蕙对二嫂点了点头。
“真的去了那边了啊!呜……”二嫂忍不住痛哭起来:“阿兰啊,你个衰女,去了就不用管家里了?我以后……”
“二嫂!”喜姑打断了二嫂的声音:“被别人听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们都在呢!”来者是阿兰对象果狸的父亲。
一看到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明白了!
“他们都去了!刚才队长来我家找过我了,他们家林仔也没回来。平常他们四个都那么要好,肯定是一起去了……”果狸的父亲低声地念叨着。
担心已经显得多余,几个家长只有在心底默默地祈求伟大领袖毛主席保佑:保佑自己的儿女一路平安。
(三)
深圳七月的酷热能把人榨出油来。
林仔、果狸每人骑了辆单车,带上一袋炒米饼,载着自己心爱的人来到了深圳。
一九七七年的深圳虽然还没有开放,但是拆屋围农贸市场里已经非常热闹。市场里摆卖龙眼、荔枝的商贩尽是东莞人。他们用带着东莞乡音的粤语跟来自香港的顾客讨价还价……
林仔一行四人穿过喧嚣的市场,来到了畔溪酒楼。
“到了香港,人民币就没有用了。出发前,我们把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吃掉吧!”林仔提议。
大家对望了两眼,尽管林仔没有再往深处说,但是他们都明白,偷渡是把自己的性命悬在裤腰带上的事儿,也许——这就是自己的最后午餐了。
餐桌上摆满了菜,林仔端起酒杯来,对果狸说:“来,我们兄弟喝一杯!”果狸爽快地端起满满一杯石湾米酒,一饮而尽。阿兰和芹妹也端起了茶杯……
从畔楼酒楼出来,他们继续骑车向皇岗深圳河出发。
前天晚上,他们已经向村头的黑仔打听过偷渡的路线。这个黑仔可是个老偷渡客了,他先后偷渡了八次,但是都没有成功。可是他的偷渡经验无疑是村里最为丰富的。
黑仔说:“皇岗那一段深圳河最窄。可是我从那里去了5次都没有成功,你们也别从那边过去了,从盐田坳过去吧!不过要等退潮后游过去才会省时省力。”
“什么时候潮水才会退去呢?”果狸迫不及待地问。
“大概凌晨3、4点钟。” 黑仔想了想说道。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
四人已经过了到了沙头角,看来盐田坳不远了。
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稻田,显然这稻田刚刚插过秧。他们麻利地把单车放倒在稻田旁边的低洼处,徒步走向稻田。
林仔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把身上的白衬衣脱掉,也扔到一边了:“哎,我真笨!这黑夜里还穿白衣服,向解放军同志示威呢!”
四人刚刚下了稻田,突然芹妹叫了起来:“哎哟!”
“怎么了?”林仔以为遇到了蛇,急忙问道。
“我的脚陷进泥里拉不上来了!”芹妹一边恨恨地说着一边用力拽陷在烂泥里的鞋子。
“我的也陷进去了!”阿兰也抱怨了起来,“稻田里又是水,又是泥的。”
“不要鞋子!把脚拉出来!”果狸压低了声音,“不要出声!”
远处的探射灯扫了过来,他们迅速地蹲下。
直升机在远处的河面上不断地盘旋着,“轰隆隆”马达声音震得耳膜“嗡嗡”直响……
四人更加紧张起来,谁也不敢再出声了。只好把鞋子留在烂泥里,四个人光着脚默默地行走在这片稻田中……
“站住——不许动!”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声断喝!紧接着就传来了枪栓拉动的声音。
四个人吓得一屁股蹲在稻田里。
果狸的腿一软,身体歪了歪,阿兰被果狸这样一扯,差点儿摔倒。幸亏林仔眼疾手快,冲过去扶了果狸一把。
慌乱中,林仔背着的炒米饼散了一地。
“别慌!离我们还远呢!”林仔压低声音安慰着果狸和阿兰。
“快,这里还有两个!”随着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稻田四周慢慢恢复了宁静。
他们偷偷地往前面一看,只见前面几个偷渡的人已经被巡逻的民兵抓住了。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回身去捡刚才散落的炒米饼了。四个人在稻田的烂泥中拼命地往前冲,因为黑仔告诉过他们只有这个时候才不会再出现民兵。
终于逃出了长长的稻田,四个人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只见一排从远方延伸过来的铁丝网挡住了去路。果猩正准备掏袋里的钳子时,林仔却发现铁丝网有一个早已被偷渡客剪开了的大洞!
“呵呵……我们真幸运!”芹妹不禁欢呼了起来!他们就这么幸运而从容地穿过了铁丝网。
前面是一片湿地,湿地过去才是深圳河边。
湿地里长满了茂密的水草,水草坚硬的刺狠狠地扎进了他们的脚板。但是谁也不敢吭声。后面是解放军的枪口,头上是香港警察巡逻的直升机,对岸还有探射灯的强光……
他们在水草和泥泞中挣扎着、搀扶着,后来每个人脚痛得不敢再站着行走,几乎只能爬在泥淖中匍匐前进。他们一步一步地向深圳河边靠拢。
又一道铁丝网拦住了去路!
他们心中一片惊喜。黑仔告诉过他们,第二道铁丝网,就已经到了海边了。
他们不敢马上跑过去。
“必须等一队解放军巡逻队过去了,我们才能行动!”果狸看起来似乎蛮有经验,“这可是听黑仔说的,人家可是去了8次啊!”
于是四个人猫着腰潜入旁边的草丛中。
不一会儿,果然有一队解放军巡逻过来了,他们的心突突地狂跳,每个人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对讲机的嘈音“吱吱喳喳”地由远而近地响着。
“……窟窿最宽的地方大概有四、五十公分……请赶紧过来修补!……”
对讲机的声音又渐渐远去了。
幸亏他们只是例行巡查,并没有发现果狸他们。听黑仔说这些铁丝网有时是通电的,有时又没有电,果狸掏出了预先准备好的电笔,试了试——竟然没有电!
他们一阵狂喜,然后飞快地沿着铁丝网在寻找前面偷渡者剪开的窟窿。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一个刚刚被人剪破了的窟窿。
“果狸,快!拿铁钳来!”林仔马上来了精神!
两个人一起动手,很快窟窿被撕扯大了。
“一个人能钻过去了!”果狸比了比自己的身体说道。
四个人以最快地速度钻过了铁丝网,迅速向海边的草丛中冲了过去。进入草丛的那一刻,每个人的都感觉到体力有些不支了了!
(四)
四人刚想蹲下休息,忽然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已经潜伏在岸边的草丛中了。看来大家都是同路人,都在等待着退潮。
果狸轻声跟伏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偷渡客打着招呼:“喂,我是横沥的,你们是哪里的?”
“我是企石仔,”企石仔微笑了一下,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就你一个人吗?”果狸一听对方也是东莞人顿时兴奋起来。
“嗯,我这是第二次去了,上次我从蛇口那边过,幸亏没来得及下水,不然早就喂鱼了!”企石仔显然对上次偷渡的经历仍是心有余悸。
“怎么回事呢?”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快说说看啊!”
“那天,我和几个同村兄弟想从蛇口游泳过去,那边虽然海面比较宽,但是防备没有这边严。那时我们没有经验,见天色已晚,就开始行动了。我因为拉肚子没来得及跟他们一起下水,正当我准备下去的时候,突然看见海面上来了一艘巡逻艇把他们几个抓上去了,其中一个兄弟趁着解放军不防备,'扑通’一下跳到海里去,枪声响起,我的那位兄弟再也没有上来……”企石仔说到这里,话语中不禁有点伤感。
“对对对,那边很难过去的!”
突然,一束强光扫射了过来。
大家屏住呼吸,“嗖!”的一下全都趴在草丛里。
探射灯的光,瞬间掠过,四周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大家直了一下身子,又围了过来,“刚才说到哪里啦?”
“那边游泳也要十几个小时啊!要是遇上突然的涨潮,再怎么会游泳也葬身大海的!一双手臂怎敌得过滔天巨浪啊!”不知谁插了一句。
“就是!就是!”大伙都附合着。
“还有啊,我们要是过去了,千万不能马上现身。我们要躲起来,等那边的蛇头把我们找到,联系到我们香港的亲人才是安全的,不然肯定会让那些雇佣兵抓住的。”又有人补充了一句。
阿兰觉得这次出来真是大开了眼界,她做梦也没想到偷渡香港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水位越来越低了,看来潮水也退得差不多了。
于是,大家都在积极地进行着横渡深圳河的最后准备——各自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干粮来补充体能。
“糟了!我的炒米饼呢?”林仔一摸,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是不是掉在稻田里了?”果狸故作轻松地说,“没有就不吃了,我们能行。”两个人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啊!林仔这人凡事总会替人着想,总怕对不起兄弟。果狸太了解林仔了。
“来,给你们!”只见企石仔豪爽地递来四块猪油糖。他们感激得连“谢谢”都不会说了!猪油糖有两个指头那么大,咬在嘴里又香又甜,粘粘的,里面还有花生,他们吃得津津有味。
(五)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滑下水,悄无声息地游向黑暗,游向对岸。
每当探射灯的强光扫射过来,他们就潜入水里,一切都在按计划顺顺当当的进行着。
不好!突然阿兰感到自己的右小腿抽搐了一下,左小腿也跟着麻痹了起来,身体不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果狸,果狸——”是阿兰的低弱的呼唤声!
“阿兰,阿兰!你怎么啦?”果狸奋力地向阿兰游去。
显然,阿兰是抽筋了!
“阿兰!”
林仔和芹妹扭头一看,还没有反应过来,探射灯的强光又扫射过来了!
当林仔和芹妹把头从水中再冒出来往回一看时,阿兰还在挣扎,林仔跟着往回游了过去!
就在海水即将吞没阿兰高举的双手时,果狸已经游到阿兰的面前了!他死死地拽住阿兰的手,想把她从水里拉出来。
突然,空气凝固了!
刚游了一半的林仔傻了眼,芹妹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果狸没有把阿兰拽上来,反而被阿兰拖了下去!
“阿兰——果狸——”
芹妹失声痛哭!
“芹妹,你要挺住!”林仔说着就以最快的速度游到了芹妹的面前。
“不要伤心了!我们能过去一个就是一个!”林仔不敢再回头,一把抓牢芹妹死命往前游,嘴里竭斯底里地低吼着。
此刻,芹妹的体力也在迅速地下降,但一想到了林仔阿娘的话,她就来了精神。
“你个'扫把星’也想攀我们家林仔,想呛你的心了!”
芹妹和林仔相恋快一年了,可是林仔的家里人不同意林仔找芹妹。原因是芹妹的外婆是个自梳女,芹妹的阿叔在芹妹出生的那天饿死了,村里人都说芹妹是“扫把星”。加上没有男人的家里总要受人歧视的。
林仔他阿叔是村里的支书,他要林仔跟邻村支书的女儿拍拖,但是林仔一口拒绝了!为了这事,林仔他阿娘没少去她家辱骂她。
芹妹咬紧牙关拼命地往前游,在她的眼中,对岸就是自由,对岸就是爱情,对岸就是她的一切幸福!
她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自己的追求。她在竭尽全力地挣扎着。
终于游到了岸边!
“不许动!”“不许动!”“不许动!”
……
岸上传来一片断喝声,夹杂着中文英文的发音,同时还伴着打开保险和拉动枪栓的声音。
岸边一阵混乱,一同游过来的偷渡客一个一个乖乖地举起手。
林仔因为照顾着芹妹,落在后面,还没有上岸,一看情况不妙,慌忙把芹妹拉到岸边的一丛水草里伏下身。
他狠狠地握住了芹妹的手,暗暗示意芹妹不要吭声。
俩人的手死死地扣着……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们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那是巡逻的直升机在上空盘旋。直升机一旦发现偷渡客,马上通过对讲机与地面巡逻兵取得联系,很快就可以捕获那些偷渡客。
现在,直升机就盘旋在他们的头顶上,越来越低,俩人懈力把自己埋进水草里,伏在水中,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他们甚至能隐约听到对讲机里的对话声……
岸边的海水泛着白沫涌了上来,啊?!要涨潮了。
突然一个漂浮物撞在林仔的腰上,他随手一推,那物漂开了,很快又漂了过来。林仔扭头一看,魂都没有了,但仍是强压心中的恐惧,硬生生地扭头死盯着岸上的动静。
那漂过来的是一具死尸,尸体明显已经腐败,整个人像一个发酵的面包般鼓鼓的软软的,散发出一股股的恶臭。
芹妹的手猛地从林仔的手中抽出来。林仔知道她也看到了,他伸手以最快的速度堵住了她的嘴:“芹妹,看着我,不要吭声。”
芹妹心中十二分地恐惧,很想吐,但她还是在林仔的捂着嘴的手的示意下,没有作声。
她的思绪忽而转到了刚刚阿兰高举的那双手上,又想到了果狸,想到了那声撕心裂肺的叫声“阿兰——!”
她瞅了一眼黑暗中的林仔,用手轻轻地摸抚了一下林仔的面,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紧张的汗水、还是海水或者是泪水?此刻的芹妹深感幸福!不管怎么说林仔始终都守在自己的身边啊!
岸上不时地传来雇佣兵来回走动的声音,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在海水中浸泡着,同时还要忍受着腐尸的恶臭,咬着牙等待着机会上岸。
(六)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太阳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大海……
等待,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的漫长……
终于盼来了日落,潜伏在水草中与尸体为伴的芹妹和林仔又见如血的夕阳!心中升起了生的希望。
夜幕降临了,慢慢地模糊了人们的视线,四周重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芹妹和林仔的这时才敢动一动早已麻木的脚,对于脚在海水的浸泡下钻心的刺痛,他们早已没有了知觉了。他们始终牢牢地扣着对方那双因过度浸泡而皱巴巴的手。
林仔不时地注视着身旁的黑暗中的芹妹,心中充满着,既有心疼爱怜之情,又不免有一丝丝的愧意,当然还有一缕缕甜蜜。
他感觉到芹妹一个劲地打哆嗦。林仔心中好生焦急。
岸上的雇佣兵自昨晚开始一直在这里来回的巡逻,他们在苦苦地等待着上岸的机会……
“啊……嚏!”芹妹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谁!”芹妹紧张了起来!
林仔捏了捏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动。
“再不出来就开枪了!”
他们听到了子弹推上堂的声音。
林仔怔了一下,看来只有自己出来,芹妹才能得以脱身了!他在芹妹的额头上深情地吻了一下,高举双手从水草中站了起来,慢慢地向岸边走去……
芹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多么想和林仔一起跳出去,她愿意随自己心爱的人共生共死。
但是自己要是也跳了出去岂不是辜负了林仔?
芹妹眼睁睁地看着林仔被雇佣兵带走了,岸上已经空无一人了。芹寻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咬咬牙,一腐一拐地上了岸。
岸上果然是没有人防守了。
眼前一道铁丝网横在她的面前。
芹妹已经有了前两次穿越铁丝网的经验。这一刻,她反而特别地冷静,没有丝毫的惊慌。
芹妹再次定了定神,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铁丝网上的一个破洞,然后飞快地从破洞中穿了过去。
芹妹光着脚走在沙滩上,荒芜的沙滩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贝壳、粗糙的石块、砂粒,尖尖的贝壳不时地划破脚板,狠狠地扎入肉中。血,时而不时地从伤口流出,旧的伤口未愈合,新的伤口又出现了。
短短的河滩,芹妹走得万分的艰难,每一步总会留下一个粘乎乎的血脚印。
芹妹泪无声地流下,强忍着巨疼离开了充满危险的河滩。
天边的闪电象希腊神话中的蛇魔吐出的条条通红通红的分叉的舌尖,轰隆的雷声如同怪兽的怒吼!南方的天就象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眼看要下大雨了。
芹妹再也顾不得脚板的疼痛了,慢慢地跑了起来。
雨,终于赶来了!
急骤的暴雨劈头盖脸地从天而降,刚刚被风干了的衣服瞬间又似刚刚从水中拎出来一般,全身湿漉漉的,衣服都贴在了身上。顾不了那么多了,保命要紧!
雨水,把芹妹留下的那串血脚印冲刷得干干净净。
漫漫黑夜,何时才是尽头啊!
第一次来香港的芹妹在这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迷茫中的芹妹只好一个劲地向前跑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又饥又渴的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双腿只是机械地向前迈进。
她一直鼓励着自己,一定要坚持住。这可是九死一生换来的机会啊!万千不能功亏一篑这林仔牺牲自己换来的机遇!
正在芹妹近乎绝望时,黑暗中看到了几点灯光。
啊!有人啦?!
芹妹心中一热,脚下顿时有了力气。
眼前出现了一个村庄!她加快了脚步。
“汪!汪!汪!汪!”村里传来一片狗吠声,芹妹不由得警觉起来,放慢了脚步。
这时,一束手电光由远而近,伴随着一阵“咣当咣当”的骑单车的声音。
不好,有人来了!芹妹赶紧躲到旁边那丛差不多一人高的荒草中,静静地等着那人骑车过来。
只见骑单车的人摇摇晃晃地骑过来,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晃过去了。
芹妹忽然想起:这人会不会是黑仔告诉他们的“蛇头”呢?
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藏一会儿看仔细些再说吧。她可不想再冒险了。
正想着,刚才从身边路过的那个骑车人又折了回来。不料就把单车停在藏身的草丛这边,向她走来,这人想做什么呢?她屏住了呼吸,静静地注视着那人下一步动作!
那人走近草丛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去,背对着草丛:“有没有电话啊?”
芹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呢,有没有电话?”那人的语气十分肯定,且有点不耐烦了。
“有……有…….电话号码是……xxxxxx”芹妹怯生生地报着电话号码。
“你叫什么?”那人紧接着问。
“付彩芹,我姨婆在那里做佣人的,请你叫旺姑接电话。”芹妹赶紧把姨婆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一口气说出来。
“那好,你等着!”那人应着,转身而去。
一点也不浪费语言和时间,看来香港人真是高效率啊。
芹妹终于舒了口气。
真遇上蛇头了。
刚才蛇头转悠的那一圈,想必是看看有没有警察了,才折回来的。看来这个蛇头还是蛮机灵的,但愿能快快找到姨婆,早点离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饥饿,却在这个时候袭来!它不时地吞噬着她!
她又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吃的那块猪油糖。啊!猪油糖啊,甜得发腻的猪油糖……
芹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林仔……林仔现在怎么样了?
她又想起了阿兰和果狸……阿兰高举的双手……果狸的绝望的呼叫声……
(七)
“铃……”电话铃响了。
“这么晚了,谁还打电话来啊?”
商人程老板拿起了电话:“喂……”
“请找一下旺姑”
“打错啦!”程老板不高兴地一边挂掉了电话一边自言自语:“神经病,这么晚了打什么电话。”
“铃……”电话又固执地响起。
“旺姑的亲戚付彩芹现在从大陆偷渡下来,你们要是不拿赎金来,我们就只有送她遣返了!”蛇头显然不甘心。
“送吧!送吧!我没这样的亲戚!”程老板非常生气了:“什么人啊?还让不让人睡了!这些偷渡客!”接着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了。
…………
“喂,你亲戚不认你,你看怎么办啊?”蛇头仍然背对着草丛,语气中有点想放弃的味道。
“求求你了,大哥!别遣返我!你放了我,我打工挣钱还你!”芹妹无助地哀求蛇头。
雨,还在下……
“出来吧!”蛇头无奈地摇了摇头:“算我今天运背!”
芹妹被领到了一间低矮的村屋里,屋里大约十多个平方米,有一张铁丝床,床上铺着一片烂席子,床边是一张折叠式的方桌。墙上挂着一件蓑衣和一顶尖顶的竹帽。很显然这仅仅是一个简陋的临时住处。
“等明天天黑我就带你出市区。到了市区就没有人可以反解你了!你一共欠我1万元,你要是到夜总会**,不消三个月就能还清。夜总会可是挣大钱的地方!”蛇头带着点诱惑的语气,同时又带着不可抗拒的冷冰冰的语调,一边盯着芹妹,一边吩咐着。
芹妹张开口想分辨什么,但她还是咬咬牙,强忍住了!
她自然知道夜总会是什么地方,在横沥的时候,她听林仔他们说过,夜总会里出入的女人都是**。但是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惹怒眼前这个蛇头,所以她只有微微低下了头。
蛇头见她没什么过分的反应,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走向大门。刚出门口,就折了回来,对着浑身湿漉漉的芹妹冷冷地说道:“赶紧换上干衣服,今天晚上你就呆在这里,好好休息千万别乱跑,否则警察来了你就会被抓回去的!”然后似乎有点得意地转身带上门放心地走了。
“我可怎么办啊?”恐惧,饥饿再次侵噬着她的心。
(八)
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芹妹开始整理自己的思路。
看来这个蛇头没想过要做赔本生意,如今自己身上只有来的时候林仔和果狸分给她的那几个硬币了,如今又联系不上姨婆旺姑……
怎么办呢?
她又想起了林仔,想起了横沥那个贫穷的小村庄,想起了那如血的夕阳下,林仔搂着她坐在荔枝树下,林仔说:“芹妹,你不要伤心了,我娘这样说你是她没有文化,你不要怪她。只要我林仔活着,你芹妹就有人疼着!”
是的,只要我芹妹活着,就有林仔疼着!这已经足够了!可如今,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这里象个待宰的羔羊……
.想到这里,芹妹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决定!刚才那个蛇头不是说到了市区就不会有人抓偷渡客吗?
今晚就好好休息,为明天晚上做准备!真的要豁出去了!
(九)
夜幕又降了下来。蛇头并没有给芹妹任何吃的和喝的。芹妹卷缩在铁丝床上。“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啊?”恐惧与饥饿占据着她的心。正在这个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芹妹本能地站了起来。
进来的是蛇头:“跟我走!”
芹妹知道,蛇头这是要带她去市区了。她乖乖地跟在蛇头后面。
巴士在马路上穿梭,芹妹盘算着如何逃跑。
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人行道上行人如鲫。这,大概就是市区了吧?看香港电视里的市区跟眼前的景象有点相似,芹妹不敢有太多的想法,趁着巴士靠站,还没等蛇头反应过来,就飞也似地冲出车门,逃向那茫茫的夜色中……
但她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凭直觉背着来的方向飞奔,往黑暗处逃命。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肚子空空的,从吃了块猪油糖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加上一路的疲惫,芹妹在迷迷糊糊中昏倒在路边了!
……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中,她仿佛又看到了林仔,看到了果狸和阿兰,他们每人拿着一个烧鹅脾冲着她笑!
“芹妹,这是你的!”阿兰递过手里的烧鹅脾。
芹妹一伸手抓了过去,可怎么也够不着!
“阿兰……阿兰……”她急得大叫!
睁开眼睛,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她只好又合上眼,再次慢慢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块菜地旁,菜地的另一边有一间小木屋。转了个身,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顶凉帽。她坐了起来。
这是哪里啊?这凉帽的主人呢?
芹妹正在不解时,突然看到前面来了个盘着小发髻,围着蓝布围裙的老太太快步来到她的身旁。
“呵呵……你醒啦!”老太太显然是凉帽的主人了,“快来,把这粥趁热喝了吧!”
老太太身体十分硬朗,步子虽小却显得格外有力和敏捷,慈祥的笑容始终挂在那张满布蛛纹的脸上,芹妹想起了从小疼爱自己的外婆……
“怎么?不喜欢喝白粥?呵呵……赶得急,煲得不够火候……”阿婆似乎半真半假地调侃道。
“不,阿婆,这已经很好了!谢谢!”芹妹也顾不了许多,咕咚咕咚地把阿婆带来的白粥喝了个精光!
“阿女,你是不是从'上面’下来的?这里是观塘,没有人会抓你回去的了,你的亲戚呢?”此刻阿婆极为关心地问这问那。
“阿婆……”此刻的芹妹就象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再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了!她把这两天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讲给眼前这个老太太听。
“啊?你也是东莞人?我是石龙的!”老太太的眼中掠过了一丝兴奋!“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已经不能找到旺姑了,我都不知道该有怎样的打算。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想去做**小姐!阿婆,求你救救我,收留我好吗?”
“进来吧,”阿婆回头招呼芹妹,菜地旁边的小木屋就是阿婆的家。“以后你就叫我做阿嫲(阿嫲:奶奶),别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孙女,从上面下来的。明天我们去警察局办身份证!”
芹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恨不得马上跪在“阿嫲”的面前!
“阿嫲!”芹妹第一次感觉到了异乡里的浓浓的亲情……
(十)
木屋门前的那一块菜地,大约有一亩多。
每天清早,芹妹趁着阿嫲还没起床的时候就起来淋菜了,阿嫲起来后就要到附近的山上采草药,芹妹总是跟在阿嫲的身边。
阿嫲在“秀茂坪市场”有个临时摊位,每天,采完草药回来,芹妹就会把草药或者青菜洗得干干静静的,放进箕里,和阿嫲一路上有说有笑的,挑到摊位上去卖。
她们卖的是一些常见的清热怯湿的草药,阿嫲懂得药性,经常指导那些家庭主妇们正确使用,所以生意一直都不错。
“三婆,你孙女好漂亮好能干哦!”周师奶接过芹妹称好的青菜夸道。
“呵呵……是哩是哩……”阿嫲乐呵呵地应着,满布皱纹的脸象一朵盛开的洋紫荆。
这天下午,芹妹一个人挑着空担子回家,经过一个士多店。
“老板,来一瓶可乐!”
“我也要一瓶!”
“我要柠檬茶!”
“我要……”——原来是一群地盘工人围着买饮料。
芹妹心里猛然一动,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些山草药煲成凉茶挑到地盘上去卖啊?这样,他们既可以喝到解暑解渴的凉茶,又不用爬楼梯……
她的想法得到了阿嫲的大力支持。
于是,每天下午,芹妹就挑着凉茶到附近的工地上去卖。
尽管有时要挑着担子爬二、三十层高的楼梯。但是芹妹从来没说过一句苦与累。
她总会把卖凉茶的钱一分不少地交到阿嫲的面前。
“阿女,你留着吧,存起来寄回去给你阿娘阿叔。”阿嫲怜惜地看着芹妹,“我又没有儿女,亲人,我够花就行了。”
“阿嫲,我是你的亲孙女,你怎么可以说没有亲人呢?”芹妹笑咪咪地对阿婆说。
阿嫲咧开已经不多牙齿的嘴巴也乐呵呵地笑了!
她把钱替芹妹存了起来,盘算着给芹妹添点什么。
(十一)
文锦渡挤满了人,他们都是偷渡者的家属。
解放军押着一队偷渡客从里面走了出来。
“志和——志和!”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声呼叫!
随之,呼叫亲人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站在渡口边的人们都在眼巴巴地望着那长长的一队偷渡客,一边不停地呼唤着自己亲人的名字:
“阿高——孙小高!”
“刘文鸿!——懵鸿!这里!这里!”
……
那些被叫到名字的偷渡客四处张望,在拥挤的人群中猛地看到了亲人,眼前一亮,顿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然而没有人叫林仔,因为他是偷跑出来的,阿叔也不知道,也许阿叔现在还在生他的气呢?
他如丧家之犬般耷拉着脑袋跟着大队往前移。他不敢抬头,不想面对一个又一个热情而又充满渴望的脸,那些脸总会炙烤着他的心。
他们被转解到了深圳担竿岭收容所。
当天晚上,他们五、六十人被关在一个不到五十平方米的监仓里。
那些在文锦渡有亲人认出的,立刻送来了衣物和草席。
林仔光着身子,只穿了偷渡时穿的那条短裤,蜷缩在墙角。他想起了芹妹,芹妹啊!你现在安全吗?你姨婆接你了吗?好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你可知道我想你啊?……
“兄弟!——兄弟!”
谁啊?叫我吗?
林仔缓缓地地抬起头,只见来人胳肢窝下夹了一卷席子衣物,正对着他笑了一下,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是企石仔!你叫什么?”
林仔觉得声音有点熟,“企石仔!”
企石仔瞪着林仔:“你是……?”
林仔挪了挪身子,吞了下口水:“那天晚上的猪油糖可真好吃。”
“啊!原来是你小子啊!”
“那天晚上不是你们四个人一起的吗?”企石仔左右看了一下,“还有另外三个呢?”
“唉!别提了……”林仔把头垂了下来。
企石仔换了个话题:“你家里人没有来认你?”
林仔摇了摇头。
“要不你用我的衣服铺在地上垫一下?”企石仔随手从衣物中拽出了一件衬衣。
冰凉而潮湿的水泥地上有件衣服垫着总比没有的好。
林仔很感激地接过了衣服:“谢谢!”他勉强冲企石仔笑了笑。
“别看我这次被逮了回来,我啊,总算找到一条好路了!”忽然有人大声地嚷着。
“什么好路?”一听有人说起偷渡路线,林仔来了精神,忙挪过去。
“我这次走的是梧桐山,”那人见林仔和几个人都直勾勾地看他说话,更加得意了:“开始的时候不知道路,跟着前面几个人走,那帮家伙走到了山顶,那可是悬崖削壁!他们攀援过去,我就不敢攀了!回头下了山,半路上被逮住的。原来山脚下还有一条路呢!下次我一定会成功的!”阿强得意之余似乎又多了几分自信。
“哎,你是怎么被逮住的?”那人用手肘顶了顶林仔。
“唉!”林仔终于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他蹲起身来,抱着头痛哭起来:“我最好的朋友和他的女朋友都死了!我却无能为力!我最爱的女孩现在还不知生死……”
“现在,你们每人填写一张表,然后交上来!”说话的是收容所的民警。
表格无非是姓名年龄籍贯家庭地址。
大家都在认真地填写着。
毕竟很多人与家人失去联系了,大家都期待着通过这么一纸薄薄的表格能把自己带回家。
林仔在深圳收容所呆了五、六天了,竟然还是毫无动静。不知是阿叔的怒气未消还是没有收到通知。林仔依然在无奈中等待着……
又过了两天,林仔和十几个东莞的偷渡客被转解到东莞收容所。
东莞县收容所跟深圳收容所没有什么不同,也仅是一个四、五十平方米的监仓,挤了四五十人。
“现在,大家排好队,到运河边上搬红砖!支持社会主义建设!”说话的是收容所的民警。
在监仓里这么多天还是头一回可以走出去看看,大家都有点兴奋!
在民警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运河边。
“你们把红砖从船上搬到岸上……”民警用高音喇叭大声地下着命令。
林仔他们一班人这几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浑身又充满了力气,不消两个小时,红砖就搬完了。
在东莞收容所待了大约10天,林仔和几十个偷渡客又被转送到了大朗园收容站。
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个偷渡客都要把头发剃掉,清一色的光头。一间20来平方米的房间,用木板钉了个小阁楼,形成了两层。每层大约关十几个人。
这里没有桌椅,每个人只有一张不足一米宽的草席,铺在地上。
每天,收容站里总要押一批人进来,到了第10天,收容站终于人满为患了!
终于,横沥公社决定派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去大朗园把横沥公社的偷渡客装回去遣返了。
(十二)
夕阳,如血……
“树头!树头!”果狸阿叔忙不迭地叫着。
“什么事啊?树头去了东莞开会呢!”林仔阿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你家林仔要回来了!”果狸的阿叔刚从公社回来,迫不及待地向林仔家走去,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林仔的阿叔,村里的支书树头。
“真的吗?什么时候回来啊?”林仔阿娘有点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听说最快也要明天吧!”果狸阿叔似乎有点失落,“就是不知道我家果狸怎么样了?阿兰和芹妹也没有在名单上呢!也许他们去到了?”
果狸阿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
“妹头,快,拿顶草帽去,接你哥!”林仔阿娘催促着13岁的女儿妹头。
听说哥哥要回来了,妹头已经一晚没睡了!
她就等着阿娘叫她去接哥哥。
她还带了哥哥的一身衣服。
她熟练地把家里那辆28吋红棉牌自行车推了出来,由于坐到座位上够不着,所以她只能把一只脚伸进三角架,身子一起一伏地急促地向公社方向驶去。
“阿哥!”
尽管卡车满满地装了一车光着脑袋的人,但是妹头的眼睛特亮,她一下子就认出自己的哥哥了!
林仔穿的是阿强给他的衬衣,下身穿的依然是偷渡时穿的短裤。
“妹头!”林仔一跳下车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妹妹。
他接过妹妹递来的草帽扣在头上:“走,咱回家去!”
“衣服——”
“不穿了!”
“果狸哥他们呢?”
“回家再说!”
本来高高兴兴的林仔突然黯然了,他拽着妹妹飞快地蹬上自行车。
妹头感觉到了一种不好的兆头,但是她没敢再问,只好乖乖地坐在后座。
“阿娘!阿娘!阿哥回来了!”还没来得及进门,妹头就兴冲冲地嚷开了!
“林仔!”阿娘从屋里端了个火盆走了出来:“快!跳过这个火盆!把一切霉运赶走!”
林仔顺从地跳过了火盆。
“妹头!快把锅里的椂柚叶水倒出来给你哥冲凉!让你哥把满身晦气洗刷掉!”妹头麻利地用木瓢把锅里的水勺进木桶。
为什么她问起果狸哥他们,哥哥就心事重重的样子呢?一切只有在哥哥冲完凉坐下来才知道。
“林仔!晚嫂!(晚嫂是林仔的母亲)”阿兰母亲二嫂领着芹妹的母亲阿蕙和果狸阿伯,还没进屋就大声地叫了起来:“我阿兰呢?”
“林仔在冲凉,还没来得及坐下来,你们先等等。”林仔阿娘说。
握着木瓢,林仔机械地盛了一瓢水,一个劲地往自己的头上猛浇,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该怎么跟果狸和阿兰的家人交代啊?
那个谁也逮不住的果狸?
那个勤劳的阿兰,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叫:“阿兰——”
……
芹妹!你现在怎么样了?
他真的开始后悔回来了!他感觉这一切都太沉重了,沉重到让他无法面对。
椂柚叶水散发着一阵植物的清香,浇在林仔的头上,他甩了甩脑袋,现实总是要面对的!
想到这里,他把整个木桶端了起来,让剩下的水从头顶哗啦啦地冲下……
从冲凉房出来,林仔的心突突地跳。当看到一院子的人时,林仔反而平静了!
“果狸和阿兰沉下去了,芹妹可能到了香港。”林仔丢下这么一句话扔下众人,急急地往屋里走。
院子里的人都惊呆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二嫂突然两眼发黑,腿一软…….
幸亏阿蕙手疾眼快一把把她扶住了!
众人把二嫂搀进屋,又是按人中又是往脑门搽油……
“二嫂,你觉得怎么样?”林仔阿娘凑了过去,“呜呜……我们家阿兰啊——!”
(十三)
“你给我好好呆在家!什么都别想,我跟榕树村的书记说好了,下个月你就跟他家阿英结婚!”树头刚从县里回来,一见林仔就说,“你们又是同学,门当户对的,比芹妹好多了!”
“阿叔,我不结婚!”林仔一脸的不高兴。
“阿叔这是为你好!轮不到你说!”树头俨然一副支书的架势。
夕阳如血,往事如昨……
“芹妹,你不要伤心了,我娘这样说你是她没有文化,你不要怪她。只要我林仔活着,你芹妹就有人疼着!”
……
荔枝树下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林仔的脑海中。
芹妹!我的芹妹!你在哪里呢?你现在过得好吗?
“……下个月你就要跟阿英结婚!……”“……下个月你就要跟阿英结婚!……”阿叔的话不断地在林仔耳边回荡,看着天边如血的夕阳,林仔长长叹了口气…….
(十四)
深圳沙头角莲塘的夜显得格外的宁静。郁郁葱葱的梧桐山在月色下成了一片黛绿。
“停下!再往前走应该是山脚那条大路了!”阿强是林仔在深圳收容所认识的“革命同志”,他转过身对一起偷渡的林仔和富头、黑仔、豉油辉说道,“我们要在这里等到大概三四点,边防军都是在那个时候搜山,等他们上了山,我们就可以从前面山脚的那条路过铁丝网了!最怕的就是遇上狼狗,那畜生跑得可快了!才听到吠声立马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把你扑倒……”
说话间,五个人在草丛中坐了下来,他们耐心地等待着……
月光渐渐无力起来,四周只剩下蟋蟀的鸣叫声,偶尔和几声蛤蟆的“呱呱”声。夜显得越发沉重了……
“汪!汪!汪!”
突然,远处传来了凶狠的狗吠声!
“糟!狼狗!”
五个人脸色刷地一下子都变了!五个人在慌乱中一齐向山顶逃去!
急不择路中的林仔不知被谁踩了一下,凉鞋掉了,脚下一阵刺痛,不行,得回头去捡。
等找到鞋子,再穿上的时候,其他人已经跑远了。
狗吠声更近了,怎么办呢?
情急之下,林仔看到旁边的龙眼树,“嗖”的一下飞到了树顶。
“人呢?”“人呢?”……
林仔清清楚楚地听到树下边防军战士搜索的吆喝声。他紧紧地抱住树干,吓得大气不敢喘。
狼狗在树下吠了两声,又领着那几个边防军战士向山顶追过去了。
林仔瞅准时机,飞快地从树上跳下来,一阵风似地直奔刚才阿强指的那条大路,顺利地通过了铁丝网……
(十五)
林仔来香港投靠的是他的舅舅东叔。东叔是个建筑工人,来到香港的第三天,林仔顺理成章地跟着他到建筑工地上班了。
今天林仔特别高兴,这是来香港近一个月来最阳光灿烂的一天!
他终于领到了香港身份证了!虽然是以难民的身份拿到的临时身份证,但是管他呢,只要勤勤恳恳地工作,香港准有我林仔的一方天空!林仔深呼吸了一下,这可是自由的空气啊!可是芹妹,芹妹在哪里呢?
……
烈日似火,炙烤着大地,炙烤着林仔古铜色的皮肤。他戴着草帽,正蹲在建筑工地上扎钢筋。细细的钢丝在钳子与指间有韵律地扭动着……
“OK,搞定!”林仔把手中最后一根钢丝拧紧,把草帽一摘,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凉茶!——凉茶!”
芹妹挑着两个铁桶,桶里装着灌满凉茶的塑料瓶。今天的生意不错,桶里只剩下三瓶了。
“凉茶妹!这里来两瓶!”东叔对芹妹喊了一声。
“哎,来了!”芹妹甜甜地应了一声,就急忙挑着担子走了过去。
“多少钱?”
“5块一瓶,给13块,就可以把这剩下的三瓶全部拿走!”
“哦?哈哈……好好好!这个小妹真会做生意!”东叔掏出钱来,乐呵呵夸了一句。
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啊?林仔扭头望过去。
“阿叔,你拿好!”芹妹麻利地收了钱,从桶里把三瓶凉茶递到东叔的手上。
“芹妹?!”
林仔顿时感到血冲脑门,他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芹妹——!”
芹妹正想挑起担子走人,猛然间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循声一看……她惊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个黑不溜秋的小伙子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林仔吗!
“林仔!……”
泪,刷地一下子涌出!
林仔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铁桶,倒在了地上,没人在意……
(十六)
今天又是一个满月的日子,可月亮还没有升起来。
落日如轮悬在海平线上,映红了半边天,也染红了浩瀚的海湾……
霞光中,林仔挽着芹妹,提着供品,向海边徐徐走来……
“阿兰,果狸!”芹妹的声音哽咽了,“这是荔枝,我们家乡的荔枝!果狸,我们挣到钱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去偷果子了!阿兰,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挂念,你的家就是我们的家!”
林仔默默地烧着纸钱,这世上有天堂吗?
一定有的!
果狸和阿兰一定能在天堂过上幸福生活的!
夕阳如血,染红了海面,染红了芹妹,也染红了林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