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牙一定要杀神经吗:在那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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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 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 第一章 这件事想起来,一点也不远,所有细节都还历历在目,只好像是几个月前的事。 程岭儿只记得那一阵子一到天黑就戒严,规定熄掉灯光,窗帘拉得密密,不让透光,小孩都得提早上床睡觉。 “为什么?”她问大人。 “飞机看到光,要扔炸弹。”“谁家的飞机,谁打我们,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大人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然后在一个早上,他们把岭儿叫出来,嘱她坐下。 岭儿记得很清楚,程太太取过圆圆的香烟罐,打开盖,取出一支姻,点上,吸一口,笑笑说:“岭儿,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岭儿?” 岭儿据实答;“我是领养儿。” 程太太松口气,“是,你并非我亲生,领你回来之后,我才生了大弟小妹两个,见你脚头如此之好,故在领字上头加一山字,名字文雅多了。” 岭儿看着程太太,忐忑不安,知道一定有下文。“两岁半领回来,在我家生活已有十年,现在快要读完小学,你觉得妈妈对你怎么样?” “爸爸妈妈对我很好。” “岭儿,我们要离开上海了。”程太太语气无限惆怅。 “啊,去哪里?” 程太太黯然答:“去香港。” 岭儿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们一起去吗,几时动身?” “岭儿,你还有亲戚在杭州。” “是。我舅舅。”“我同他们说过,你若不愿意同我们走呢,可以恢复本姓,跟舅舅舅母生活,否则的话──” 岭儿记得她立刻说:“我跟着爸爸妈妈。” 程太太七分为难,三分宽慰,“那个地方由外国人管辖,我们都不熟悉也许要吃苫,你想清楚没有。” 岭儿恐惧,“我跟爸妈走。” 她对舅父舅母并不陌生,他们一年总来串好几次门,问要钱,拿到钞票,卷起塞在袜筒里,眼睛骨碌碌转,发出绿油油的光,四处贪婪地打量,十二岁的她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跟他们生活。 岭儿走向前,拉住程太太旗袍角,“妈妈,请带我一起走。” 她记得很清楚,程太太那日穿一件雪青色团花缎子旗袍,上海人口中的雪青,即是浅紫色。 程太太握住养女的手,相当为难,“可是,岭儿,你并非我亲生,将来有什么事,只怕你怪我,” 她落下泪来,“妈妈,我不会,请带我一起走。” 程太太叹口气。 这时,背着她们站在窗前的程先生转过头来说:“岭儿一直是个小大人,很懂事,她这样说,心里一定很明白,我们一家五口一起走吧,” 程太太沉思半晌,“也好,我心已乱,已不懂计算,走了再说,” 程太太按熄了香烟,“什么该带,什么不带呢?” 程先生笑道:“性尧先生说,其实无事,庸人自扰,叫我们去一会儿好回来了,只带金子与孩子足够。” “我不会讲广东话。” “慢慢学。” “又得重头给孩子们找学校。” “我有朋友,他们会帮忙。” “唉好端端换啥个朝代,这一阵子我真心惊肉跳。” 程先生看着岭儿,“没你的事了,去。上学吧。” 就这样,程岭儿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她永远感激养父母给她一个选择。 以致后来,她心甘情愿感恩图报,再大的牺牲在所不计。 从那天开始,程岭儿提心吊胆,非常害怕放学或睡醒之后程家已经人去楼空。 不止一次,半夜做梦,发觉养父母已经弃她而去,家具搬得光光,只剩她睡的一张床,她大声叫“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无人应她,她一个人赤脚站在木板地上,空荡荡的客堂间激起回声,猛地惊醒,一头一脑是冷汗。 动身那日,她才定下神来。 程家将衣物大批赠予佣人厨子。 程先生慷慨地说:“到了香港再买,香港货什么都有。” 新来的江北佣人说:“太太,菜刀斩板留给我。” 程太太大奇,“你要那个干什么,家里原先没有吗?” 佣人讪笑,“太太真是,我们家里有饭吃已经够好,还切鱼切肉呢,平时不过酱菜豆干送饭。” 程太太呆半晌,“你拿去吧。” 就那样,每人带几套随身衣裳,就出发乘船到香港。 站在甲板上看风景,岭儿觉得海阔天空。 她与弟妹一直穿洋装,上海永安公司买的英国货, 程太太特别喜欢水手装:“清爽相,样子书里的小孩统穿这个样式”,样子书是时装杂志。 程岭儿在船上照顾弟妹,十岁的大弟叫程霄,七岁的小妹唤程斐,名字笔划太多,一直写不好,他们都有英文名字,大弟叫却尔斯,妹妹叫薇薇恩,好听得要命。 差点忘了,程太太待岭儿是公平的,她叫她马利,可是岭儿不喜欢它,一直要待很久以后,她才晓得马利是传统美丽的一个英文名,她沿用到老。 船头激起白色海浪,一层一层倒退,岭儿心情畅快荡漾,呵再也看不见那些绿油油的眼光了。 船上吃西式大菜,有电影院与跳舞厅,程先生有许多朋友在同一只船上,时常坐在一起笑谈时事,最要紧的是,到了香港,如何重新投资。 “老程,你是做搪瓷的,应该没问题。” “哪里,周翁,做纺织才发财呢。”“甄先生最好,办出入口,只要眼光准,三下五除二,立刻发财,哈哈哈哈哈。” 到了晚上,回到船舱,一样谈笑风生,可见乐观并非强装出来。 岭儿教弟妹:“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要记得,爸爸叫程乃生,妈妈叫阮哲君,我们是浙江省上海人,上海,简称沪。” 船上的三日三夜过得不失愉快,到了码头,有朋友的汽车车夫来接,直驶到旅馆去,程氏夫妇晚上应酬多,往往到半夜才回来,岭儿待弟妹睡了,扭开无线电听,有人絮絮不休地在话盒子里讲英文,说一会儿,放一只唱片,有一首歌叫玫瑰玫瑰我爱你,被翻译成英语唱,又有一首,叫七个寂寞的日子,岭儿特别喜欢。 自夜总会回来,程太太一定带些好东西,有汽球有小喇叭,还有一种外国爆竹,拉会膨一声,彩色纸屑飞出来。 岭儿第一遭看到玻璃丝袜,程太太笑道:“比起香港人,我还真算乡里乡气,你看这尼龙袜子多好多贴脚。” 过一会儿,岭儿陪笑道:“弟弟说,不知道香港的功课跟不跟得上。” 弟弟哪会讲这样的话。 可是这一说提醒了程太太,“对,到涉已有十天八天,该替他们找学校了。” 程乃生说;“我早已打听过,天主教学校好,不过要送笔礼,男女生分开学校上课,先得雇车夫。” “房子找得如何?”“山上交通不便,也比较贵,有个地方叫九龙塘,我蛮喜欢,可是飞机就在头顶擦过,吓煞人。” 程太太也谈起观感来,“我从未见过山,香港这山也就在眼前,”她忽然笑了,“不过粟子蛋糕做得真好。” 程乃生说:“找想先租后买。” “买了干什么,三两年就要回去的。” “陆某张某都说会涨价。” “陆先生不是说妥去美国吗?” “是,他到旧金山去落脚。” “张先生去台湾可是?” “不,到新加坡。” 程太太说:“我喜欢香港,近些,避过锋头就可以回去,” “你老是想回去。”“暖,我那几件豹皮同青秋兰大衣全留在上海的衣柜里,不回去穿什么?” 岭儿小心翼翼地接上去:“我可是升中学?” 程乃生颔首:“那自然,那么高大,自然是个中学生了。” 他带岭儿去见过校长,做了次测验,程度不够,岭儿在发愁,忽然又没有问题了,程乃生捐了笔款子,岭儿同妹妹顺利入学。 家搬到利园山上一幢公寓房子,全新粉刷过,家具由房东处顶让过来,又另外添置一些,佣人,车夫统统来上工,这个家只有比从前的家更有气派。 学校由美国教会主办,一班修女用美国口音教授英文,十分突兀,据说是香港最著名的女校。 妹妹程斐自然认为一切是理所当然,读小学一年级的她放了学与姐姐一起等车子来接,已会得苦涩地抱怨:“我做梦看到外婆,我想念外婆,你呢?” 岭儿微笑答:“我也是。” “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不知道。”“我通共听不懂老师与同学说些什么,天天都忘了带这个忘记带那个,又不爱背书。” “慢慢会习惯,我来教你。” 程雯气馁,“我一个人回上海去。” 岭儿只得笑。 这大抵也是一种水土不服吧,弟弟程霄一直患扁桃腺发炎,喉咙痛,发热,时常告假在家,一星期也上不了三日课,程先生太太对孩子们功课并不十分操心。一日放学,佣人阿笑已在车上,吩咐司机到北角一转,说要去买菜,车子驶到一半,铜锣当当响,车子都停下来,岭儿警惕地问:“什么事?” “爆山石。”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闷郁地一声轰隆隆,一个戴着宽边帽子,帽沿上还镶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红旗出来挥动,司机立刻把车子驶走。 小小程雯问:“为什么爆山石?” 司机解释:“开辟平地盖房子。” 车子经过工地,岭儿看到与先头那个同样打扮的女子用长藤条柄制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么高。 小程雯又问:“那么多石子用来干什么?” “制混凝士。” “混凝士何用?” 连岭儿都知道了,“盖房子。” 女佣阿笑笑起来。 岭儿想,难怪要戴那种宽边布巾帽,那么毒烈的阳光,会把人晒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带把伞,即使是两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认为白皙即美丽。 阿笑下车,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还背着个婴儿,那幼儿已睡着,胖头两边晃。 只见阿笑谈了两句,交一包东西给其中一人,并无买菜,随即上车。 她吩咐司机:“前面,前面楼梯口有个补丝袜档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说:“我也要看补丝袜。” 阿笑无奈,“好好好,快下车。” 岭儿握紧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楼梯入口处一侧都有小小一个店,那简直是一间间小型百货公司,出售货色包括头饰,拖鞋,内衣,袜子,童装……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实业家。 一个女子坐在一张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别的钩针补尼龙丝袜,手艺高超,破洞用一只架子绷起,飞快修补好,阿笑放下袜子,那女子审视过说:“五角”。 阿笑在邻店小食店买浸在大玻璃缸内的木瓜与椰子条给程雯,程雯雀跃,岭儿轻声劝:“妈妈说脏”。 可是那些土制零食的确难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逊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岭儿心想,妹妹很快会成为小广东。 阿笑又遇上熟人,这次岭儿听到她同人说:“细呢个系亲生,大个晤系。” 岭儿假装没听见,拉妹妹上车。 总有人会这样讲吧,阿笑不说,阿月,阿二也会说,不是程岭儿不介意,而是根本无从介意起。 车子往回程驶,程雯读出街上招牌:“丽——池——夜——总——会,噫,妈妈常来这里跳舞。” 岭儿微笑,“是。” 真没想到跳舞厅会有那样漂亮的一个名字,还有,电影院叫璇宫,可是座位破旧,空气污浊懊热,程太太一边看戏一边打檀香扇子,一套戏下来扇子都煽烂,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国都有空气调节了。”一脚踢开满地的花生壳与甘蔗渣。 对程岭儿来说都是新鲜刺激的事。 婴儿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条长裤穿,吵架时动辄听到有人说:“斩死你”,马路上开满金饰店,海与山都那么近,这里的中国人又那么爱讲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课时发脾气,“我真笨!” 岭儿笑说:“此话何来,你才不笨。”“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见爸爸,会得讲程先生,你早,好吗,今年天气真是热得早……她一样七岁,爸爸便说我笨。” “不,程雯我觉得你十分聪明伶俐。” 程雯略为好过,“将来我要比广东人与西洋人聪明。” “现在先让我们来读英文课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没办法,我要补读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个方块字母。” 程雯老气横秋地说:“我也是。” 正在这时候,程太太推开门:“岭儿,你出来一下。” 岭儿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赐,她需额外服从感恩。 程太太已经打扮好预备出去,她穿着雪白缕空麻纱旗袍里边配同色衬裙,脚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头发熨过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据说是最流行的式样。 她真漂亮,岭儿由衷地想。“岭儿,下礼拜英女皇加冕,我们去看游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岁。” “是,妈妈。” 程太太忽然叹口气,“岭儿,你亲生母亲也在香港。” 岭儿整个人僵住。 “她很想见你一面。” 岭儿摇头,“我不要见她。” “依我说呢,你见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见她。” 程太太看着岭儿,“在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无商量余地,也罢,我同她说你不愿意好了。” 岭儿气得落下泪来。“其实你母亲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顶,露台看出去,整个海港在眼底,那处叫列提顿道……见见也无妨。” 岭儿别转了头,答道:“给了程家就是给了程家,见什么。” 程太太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 她把手按在养女肩膀上一会儿,取过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门边张望。 岭儿默默落泪。 程雯懂事地问:“可是要讨还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问:“可因为她是个舞女?” 岭儿放下手帕,“谁告诉你?” “一日阿笑与车夫说起,给我听到,他们说那个舞女要将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岭儿木然道:“是,是我,” “舞女是什么?” “我也是刚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么她很会跳舞罗?” “大概是。” 程雯问:“妈妈也喜欢跳华尔滋,她是舞女吗?” 这时姐妹听到喇叭声,知是程霄唤人,患喉痛的他开不了口,程太太给他一个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声,只见阿笑念念有词地赶进去。 程雯顿时忘记舞女一事,“医生说,程霄要开刀才会彻底治好。” “啊。”“可是他不愿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学,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岭儿说:“我是决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经忘记前因后果。 倒是程乃生,在车子里问妻子:“她愿意回去吗?” “她不肯。” “方咏音怎么说?” “她说只想见一见岭儿。” 程乃生说:“已经那么大了,跟回母亲也很应该,方现在这个男人很得体很明理,不会介意多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她不愿意。” “那也不妨,不过是多双筷子,就留在我们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随她去好了,对了,我那笔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经对本对利,翻了一番,香港机会这样多,此地乐,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着车窗外,“我妈在信中说,开始三反五反斗地主运动,我怕大舅舅他们凶险。” 程乃生诧异,“不是搞抗美援朝吗?老翁那间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胀三四倍不止,朝鲜需要大量物资,老翁要发财了。” 程太太静了下来。 程乃生劝道:“运动这种事一下子会过去,你我也见多识广了,什么打老虎结果变成打苍蝇……管它呢,嗳,今夜我们去皇仁书院看京戏。” “京戏怎么会在学校演出。” “借他们的礼堂呀。” “什么戏?”“白蛇传,饰小青的是一个新进电影明星,一双眼睛十分活泼,叫葛兰。” 程太太说:“名字倒十分俏丽。” 在家里,岭儿犹自苦苦背诵英语课本。 弟妹早就睡了。 过两日,程乃生带岭儿去领身分证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栏,写着程岭二字。 程乃生解释:“人大了,不再是小儿了,替你去掉一个字。” 岭儿不住颔首。 返回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二章 当日放学,与同学结伴走出校门,家里车子还没有来,她们在附近小店 浏览,程岭买了一角钱花生。 同学忽然说;“那是谁,为什么朝我们看?” 抬起头,发觉对面公路车站旁边的树荫底下站着一个穿大圆裙的女子, 撑着把花伞,正看着她们。 程岭不在意,“她在等车。” 可是公路车停了又开走,她并没有上车。 程岭又说:“也许号数不对。" 程家车子来了,程岭与程雯一起上车。 第二天,同样时间,程岭自校门出来,自然而然抬头向对面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里。 隔一条马路都知道是个美女,身型高大丰满,今日穿白衬衫,红色旗袍 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伞,她戴着太阳眼镜。 程岭看了她一眼,随即照顾程雯上车。 “那是谁?”程雯问。 “不知道,今日课室有什么事发生?” “周永发叫我上海妹。” 程岭莞尔,“下次同他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要彼此歧视。” “什么叫歧视?” “那周永发乱给你绰号就是歧视你。” “好,我就那样同他讲。” 一连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对街等她们放学。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经肯定她要找的是谁,一见程岭,便自对面走过 来。 程岭同妹妹说;“你先上车。” 程雯万分不愿意,上了车,仍把头探出车外,看有什么新闻。 那个女子摘下墨镜,看着程岭,“你是程岭儿?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那女子有一张雪白的鹅蛋脸,眉毛画得斜飞出去,嘴唇上是鲜红的胭脂, 端的十分艳丽。 这时,连车夫老邱都转过头来看。 程岭木无表情。 “程岭儿,我是你母亲,我叫方咏音。” 程岭冷冷答:“我妈妈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记得你。” “程岭,我嫁了美国人,即将去美国。”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带着一起走,程乃生夫妇对你再好,与你并无血缘关系,我 是你生母。” 程岭双目看着别处,“我不会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岭,我们可以从头培养感情,你可以恢复本来的姓名,你原来叫刘 嘉铭。" “不,”程岭很平静,“我叫程岭,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程岭,我们要去纽约,你会喜欢那里,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让我 们从头开始。” 程岭忽然笑了,“你说得真轻松。” 那女子沉默下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转意, 打电话给我。” 程岭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进程岭校服袋里,忽然哭了,连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转身 跑回对面马路。 程岭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车,吩咐老邱 驶回家去。 程雯追问:“是那个舞女吗?” “我才不理她是谁。”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问:“你不会离开我们吧,我有三条算术不会做。” “不会,你放心,我不会离开程家。” 程岭泪流满面。 那一个晚上,程太太与程岭在露台上谈天。 程太太已经淋过浴,脖子上洒着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 在吃青橄榄。 “你见过生母了?” 程岭点点头。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说起来,还是我的中学同学,遇上一 个不应该嫁的人,怀着孩子无法抚养,只得交给我们,她只身到香港来, 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你使她很伤心。” 程岭低下头。 “她现在的丈夫对她不错,在此地工作合约完毕,要回美国去,她不 舍得你,这一去,也许以后都不能见面了。” 程岭不发一言。 “你生母叫方咏音,人家说她是个舞女,那是不对的,她的确在凤鸣 舞厅工作,不过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岭握紧双手。 “岭儿,你爱留下,我们都很欢迎,只不过,将来你大了,就会明白 人有许多苦衷,不是说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岭的嘴唇动了一动。 “像我,明知你们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吗,不能够, 我不想念她吗,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头家,我是你们的妈妈,我 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来,我需三思。”程太太双眼润湿。 程岭侧然,“妈妈。” "咏音那时抱着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么能怪 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叹口气。 半晌她说:“去睡吧。" 那~日之后,程岭又足足过了一年好日子。 那个叫方咏音的女子不再来骚扰她,功课又跟上去厂,程氏夫妇依 旧疼爱她,唯一坏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级,而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程岭与同班同学不大相处得来,她比较高,也比她们大了一岁多。 但是老师喜欢这个漂亮用功静默的好学生。 一日上音乐课,修女用钢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这是中国民 谣,你们之间,有谁会唱吗。” 隔了一会儿,程岭才羞怯的举起手。 “马利,请你出来唱给同学听。” 程岭涨红了脸,终于鼓起勇气,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国语轻轻地唱 出歌词:“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 头留恋地张望——” 程岭在上海灵粮堂小学学会唱这首歌。 这首歌使她想起当年小息时喝豆浆当点心的情形。 她温柔清脆的声音叫修女鼓掌,同学们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来。 程岭觉得她不是不快乐的。 程家同外国人一样过圣诞,程乃生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吃大菜买礼物。 电影叫白色圣诞,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鸡,味 道极像鞋底,末了程岭的圣诞礼物比别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数。 “岭儿,这是你生母自美国寄回来给你的,” 程岭捧着盒子回房,也不拆开,待假期结束,她特地跑到邮局说: “无此人,请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儿当礼物那样送人,后来又送礼物给这个送了出去的女 儿……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么把戏。 天气暖了,阿笑说:“来,我们去买春季大马票." 小店把马票用夹子夹在高处,迎风飘扬,票上号码对中了,会得发 财,可以一本本买,也可以一张张买,阿笑从来没中过。 “来,’’她说:“大小姐你来替我抽一张,” 程岭叫弟弟去高处取,看着阿笑郑重地把马票放入小钱包内。 她眉开眼笑他说;“中了奖,叫你们妈妈另外找佣人。” 程霄还不明白,“为什么?” “啐,发了财,还不走,还服侍你们?” 她没有中奖,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厨房后边一向房间内,小小地方,倒也整洁,她房内有一 只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用粤语广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声音 调小些”,她说唱起广东戏来那简直是厉的呼声。 阿笑喜欢在熨衣裳时收听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搁一只铜喷壶, 程霄时常偷来喷程雯. 有时程岭与程雯钻在阿笑房内看她积聚的电影说明书:每部电影均 在戏院免费派发一张说明书,讲述剧情,还附着演员表,什么人演什么 角色,这其实是程岭最先接触到的短篇小说。 他们三人当中,以程雯的粤语说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着房间 听那些罗,呢, 啦,同广东小孩一式一样,有谁打电话来,程太太总叫程雯去讲。 他们家随即置了电冰箱,程霄一天起码开它百来回,并且问:“冰 箱里那盏小灯,门关上之后,是否仍然亮着?” 程乃生一直没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问母亲;“爸爸的职业是什么? 学校作文,题目是'我父亲的职业’。”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经理。” 程雯气馁,“那是什么呢,消防员、清道夫才伟大呢,要不,就是 医生。教师。” 这回子连程岭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爱,她很凶,很倔,但是聪明好学,发起脾气来只有程 岭可劝得她熄火,姐妹俩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时总问:“姐姐呢,姐 姐有没有?”明知不是亲生,可是一样亲爱,南来这一年多,高了十多 公分不止,会得挑衣服,挑发式,意见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雳,事先并无先兆,程家垮了下来。 大人不说,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岭首先发觉。 先是阿笑的脸色开始孤寡,她同车夫老邱说:“莫是投机生意倒了 吧,欠了我两个月的粮了。” 老邱劝道;“一定会发放的,东家不是那样的人。” “你认识张家的阿贤吧,半年没发薪水,还得白做." “为什么不走呢?” “走了连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骇笑之后是一阵叹息:“上海人做生意太爱投机取巧,风险至 巨。” 程岭听了,一颗心直沉下去。 她细心留意一下,发觉程乃生最近总是醉醺醺回来,还有,程太太 时时无故哭泣。 晚上,程岭看到一轮明月,风还是这个风,山还是这座山,可是程 岭知道,家境已经变了,一有变迁,地位脆弱的她总是首当其冲,遭受 损失。 再过一个月,连程雯都发觉了,“妈妈为什么哭?昨晚同爸爸吵架 摔东西。” 程岭握着妹妹的手不出声。 程雯放下手中的儿童乐园。 程岭搭讪地问;“今期有什么好故事?” “有,人鱼公主。” “说给我听。” 程雯一刻忘记了父母吵架之事,讲起故事来。 星期一,老师请程岭下课后到校长室去。 校长是老修女,平时十分严厉,从没见过她笑,程岭坐在她面前, 动都不敢动。 “你是程马利,三年级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俩两个月未文学费。” “是。” “有什么困难?” 程岭羞愧地低下头不作声。 校长说:“叫家长来见一见我好吗?” “是。” “回去上课吧. ” 那日,姐妹俩在校门口等了一小时,不见车子来接,程岭心中有数, 问妹妹说:“我们去乘电车。” 程雯狐疑问:“为什么?” “电车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们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无其事迎出来,"我刚想去接你们,你们倒是回 来了.” 程雯问:“妈妈,老邱呢?” “把他辞掉了",”程太太不露声色,“你们大了,用不着他,以后 爸爸送弟弟上学,放学他自己回来,你们也是,还有,我们要搬家了, 那处比较方便。” 说罢叹口气,别转了面孔。 程岭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厨房。" 程岭总算暂时放下 一颗心,她知道养母完全不识家务。 搬家时才发觉一家五口有那么多杂物。 程太太的旧皮鞋手袋,程先生看过的外国杂志,弟弟的铁皮上发条 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脚洋娃娃……统统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还给房东,搬到新家一看,只得两间房间,三个孩子得挤在一 起睡,那条街 ,叫清风街,他们住楼下一个单位,窗外有小贩经过叫卖。 搬家那日落雨,不见程先生综迹。 程霄问:“爸爸呢? ” 程太太苦涩答:“爸爸到台北避锋头去了。” “他几时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与程雯顿时静了下来,爸爸竟没有向他们道别。 阿笑铁青着脸问要买菜钱,程太太脱口说:“你先垫着。" 阿笑冲口而出:“打工还要垫钱给主人家买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 个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头,微张着嘴,手足无措,好出身的她从没愁过钱, 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立刻被击沉,无助一如幼儿。 这时,程岭站出来,挡在养母面前,“你发什么急,我家会欠你几十 块钱?去干活!怎么可以对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有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 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岭低下头。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 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 学金,你成绩上乘,不难申请。” 程岭不语。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程岭点头。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不明白。”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过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 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 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 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 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 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 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购菜式 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 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 “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 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 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 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 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 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 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 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 在一角。 "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 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父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 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 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好,你来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胡说。” “我听人说癌症无药可医。” “什么人胡闹!"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时候~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 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 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情,对 着银幕鼓掌欢笑。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 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 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 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点头。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 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 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实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 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 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 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 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馏,已呈半昏迷,程 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 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 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立刻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 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 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 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 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 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 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 错,满盘皆落索。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肉体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 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三章 办完程太太的事,程岭才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前途,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从。 一日,程先生搔着头皮说:“我有朋友自新加坡来,我想请他吃顿便饭——" “爸,我来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记得买一打啤酒。” 程岭准备了四个小菜,全需要细细切,即席炒,一个笋片鸡汤早已熬下,她打发弟妹先吃,好专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两兄弟,长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脸皮,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装裤,不约而同,在脖子上悬条老粗的金链。 程岭先取出清炒虾仁与香露笋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岭一眼,“是你女儿吗?” 程乃生有点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从前,他根本不会同印氏这一流人来往,即使会,请客也起码到四五六, 老正兴,真正做梦也没想过会叫女儿做灶跟丫头。 “小菜美味极了. ”印先生打量程岭。 程岭笑笑,再递上炒腰花及芽莱炒肉丝。 大一点那个印先生又闲闲问:“几岁了?” 程乃生迟疑~下答:“十六岁,”故意说大一点,免得人诽议程家有个童工。 印先生又笑说:“有只东坡肉的话,我准可以吃三碗饭。” 程岭大喜,适才弟妹吃的就是这个,还有剩,她连忙去盛了几大块出来。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诳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闲聊,程岭帮他们斟茶时听见印大先生说:"加拿大排华法案已经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头税。” 程乃生说:“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点。” “不,有个埠头叫温哥华,天气十分温和,风景也美,我们家老三在那边做点小生意。" “发财了吧。” 印二先生说:“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严禁华人妇女入境,害得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经意,“外国人真会刻薄华人。" “大战期间,华人出了死力,和平后,论功行赏,政府实在说不过去,才撤消排华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会儿,两位印先生告辞。 程乃生有点着急,“印兄,那投资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们上新达公司来说。” 程岭陪他们出去叫计程车。 印二先生十分客气,“程小姐,多谢你款待。” 程岭鞠躬,“那里那里。” 印二先生忽然说;“听你父说,你只是养女?” 程岭倒底还小,一时无措,仓促间只得说是。 计程车来了,印大先生说:“程小姐,你请回。” 他俩上车走了。 计程车号码是AA字头。 程岭记得那时他们家的汽车字头是HK。 车子早已卖掉,多想无益,程岭返转室内。 她收拾了杯盏往厨房洗。 程先生一个人坐在客厅喝闷酒,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那时住利园山道,吃完晚饭定有车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与客人话别,孩子们穿一式海军装站身后…… 如今,大女儿已沦为家里女佣,他适才看见儿子边挖鼻孔边做功课,他有点羡慕妻子去得及时,不必再为生活挣扎。 程乃生落下泪来。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内。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不识时务,不谙经济,连一点节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厂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见到老板还要立刻站起来,真是走投无路才会那样做。 这时程岭抹干双手出来,看见养父一副潦倒伤心相,忍不住说;“爸,我替你斟杯热茶,爸,别难过,我们家会好的。” 程乃生张开醉眼,看到的却是亡妻,他十分欢喜,落下泪来,“哲君,你还笑呢,该早些来看我们。” 程岭只得说:“去睡吧。” “哲君,陪我说说话,来,坐这里,”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们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没意思,广东人脸色孤寡,我们商量商量,带孩子们回上海去,反正来德坊的房子还在那里。” 程岭见他把她双肩抓得那么紧,不禁提高声音:"爸,我是岭儿。” 她一挣扎,衣裳撕一声破裂,程岭连忙闪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来问:“哲君,你怎么了?” 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有人出来挡在他俩当中,沉声说:“爸爸,这是姐姐,你看清楚没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护她。 程乃生嚷道:“滚开——”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岭急道:“弟弟你——” 程霄挥手示意,叫她噤声。 程乃生摔了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头沉吟,爬回房里去。 程岭没有哭,只是抉着弟弟的肩膀发抖。 这个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后,程乃生因羞愧,离家数日。 家里反而清静,下午,程岭取出针线盒子,替弟妹缝补衣裳,天色忽然暗下来,程岭抬头一看,只见乌云资布,要下雷雨了,连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着大堆半潮湿的衣物回来,看到客厅里已经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程乃生,另一个是印大先生。 程岭吓一跳,捧着衣物,紧靠墙壁,动也不敢动。 半晌,程乃生才说:“岭儿,印先生有话同你说,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时返来。" 可是最坏的事要发生了? 半空打了一个雷,轰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内静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岭看得出这个笑没有恶意,内心略为镇定。 “程小姐,”他开口了,“今日我来,是有事与你商量。” “我?”她有什么资格与人议事? 雨下来了,整个客厅昏暗,只听到沙沙雨声。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请坐。” 程岭只得坐下来。 “程小姐,长话短说,我们家三兄弟,我与老二,你已经见过。” 程岭心卜卜跳,只能点头。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温哥华,你听过那个地方吗?” “听说过。" “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递上一张小照。 程岭按过,拎在手中,并没有端详。 “实不相瞒,”印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岭愕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印大先生相当坦诚:“那日我们见到你,十分喜欢,同你养父谈过,他说要听你的意见,他不能勉强你,所以我老着面皮上门来代弟求婚,程小姐,你~定觉得唐突可笑吧。" 程岭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放下团得稀皱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弃,我们就是亲戚了。” 程岭动了动唇,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合拢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这个棕黑皮肤的大个子其实十分聪敏,即时道:“你并非亲生,目前家境又差,辍学在家,已经耽搁了两三年,再这样熬下去,一点前途也无,外人只当你是个帮佣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不到用场,不如把握机会早作打算。” 程岭一听,句句是实,不禁怔怔落下泪来。 “你养父也认为这个家耽误了你,一样吃苦,不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程岭握紧双手,垂头不语。 "你放心,我们印家还算殷实,不会叫你吃亏,你若答允,我印大亲自送你到温哥华。" 程岭悄悄拭泪。 印大先生叹口气,“岭儿,你原来姓什么?” “姓刘,叫刘嘉铭." 印大颔首,“你见过生父没有?” 程岭摇头,“我连他姓名都不晓得,” “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么地方了?” “不,我不知道。” “母亲呢?” “母亲叫方咏音。” “方咏音,这个名字好熟。” “听说……她的职业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马有位歌星正叫方咏音,她不会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对,我听说她人在美国。” “嗯,这个慢慢查证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岭去开亮灯,顺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与老二都认为你是理想弟媳:人长得好看,性格温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务整整有条,这是我们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气。” 程岭听得印大盛赞,不禁涨红面孔。 “老三在温哥华唐人街打理一间小食铺,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脚,我替你们主持婚礼,保证正式结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岭看着窗外,那时电光霍霍,一个霹雳接着另一个霹雳,程岭知道她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唯一出路,无论是刀山油锅,她都得闯一闯。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出去,也没有什么可做,她打听过,做纺织女工,坐在密封的厂房内不住操作十多小时,待放工时,衬衫上会积有一层雪白的盐花,那是汗水蒸发后沉淀下来的盐,工头极严,上洗手间都得问过他…… 再磋跄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程岭并不相信外国会有金山银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为她年轻力壮,刻苦耐劳,过了这几年,年老色衰,必定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印大先生像是个可商量的人,不如与他说个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岭儿,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十分欣赏,我会得照顾你养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总要有书读。" “读书全靠自己,读得上一定有他们读。” 不知怎地,程岭相当信任印大先生。 到这个时候,她才看了看那张小照。 照片中是一个年轻人,黑黑实实,与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应,我立刻替你办人境手续,聘金聘礼我现在就带在身上。” 程岭感觉像是做梦,她听到自己问:“可是谁来照顾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温和地问:“谁又照顾过你?” 程岭张大了嘴。 她从来不晓得可以这样想,她天经地义觉得照顾弟妹是她的责任。 印大先生说;“听说你着实照顾过程师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极肮脏你都不嫌。岭儿,好心有好报,上天不会亏待你,嫁到温哥华,生意虽小,你好歹是个老板娘身分。” 程岭笑了,印大先生句句为兄弟说项,堪称是最佳说客。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支票,一包首饰。 “这里一万元聘金,在铜锣湾填海区可以置一层两房两厅公寓,你可留着旁身,亦可赠予弟妹,免他们流离失所。” 程岭十分心动,呵自己的家,不会欠租,不会叫房东来赶,多好。 印大先生打开首饰,一边数道:“金子首饰四件,手表一只,钻戒红宝戒子各一枚。” 说罢不再出声,静待答覆。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弟妹快要放学,并无带伞,势必成为落汤鸡,她一定要去接放学。 没有时间了,此事得速战速决。 她若推却,印大先生恐怕立刻要赶第二家。 这个人叫印善佳。 她站起来,握紧拳头,清晰他说:“印先生,我答应你。” 印大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幸不辱命,他成功了。 “你养父不擅理财,由我替你作主,这一万元我替你在百德新衔那头置业,你人在温哥华,该处可免费给你弟妹入住,这回子你放心了吧。” 程岭拼命点头。 印大先生看在眼里,忽然说:“程岭,你是还债儿。” 这时,程乃生开门进来,西装革履尽湿,印大趋向前去,“老程,我们是亲家了。" 程乃生黯然,呆半晌,才与印大先生握手。 他有预感程岭会答应这头婚事,这个机伶的女孩子不难看出在这里耽下去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是他一听到她应允嫁到那遥远的地方去,又忍不住难过,这个弱女的前途至今已完全交付命运了。 程乃生没能保护一个幼女,夫复何言。 他低下头,无意掩饰他的羞愧。 程岭轻轻收起桌子上的首饰,把支票交给印大先生。 她心如止水,只是想,那人叫印善佳。 她送印大先生到门口。 印大转过头来说:“你养父不是坏人。” “我知道。" “他只是不适应这个新世界。” 程岭叹口气,或许,他永远不会习惯。 “他们程家在上海上下三代都靠收租,”印大解释,“你问他们怎么养金鱼那程氏的学问可渊博了,他们不懂生意经。” 程岭微笑,这是真的,她记得养父的金鱼缸统半埋在花园里,取其阴凉,还有,下雨时,鱼缸用芭蕉叶子遮起来,免金鱼生皮肤病…… 可是在香港需要另一套学问,另一种工夫才能生存。 印大先生说:“我明天再来。” 回到屋内,程岭儿养父仍在喝啤酒,她取过伞,换过塑胶雨鞋,同他说:“我去接弟弟妹妹。” 这两兄妹果然忘记带伞,正站在学校檐篷下望着豪雨慨叹。 程霄说:“冲出去算了。” 程雯说:“也许三分钟后雨会停。” 正争持,忽然见到姐姐,哗一声欢呼起来,奔过去拥抱她,三个人都溅了一身雨。 电车里湿漉漉,一股人们的体臭及塑胶雨衣味,头一排有空位,他们三个挤一块坐,程岭握住弟妹的手,忽然笑,并且说:“姐姐要出嫁了。” 程雯怔怔地问:“什么?" 等到姐姐解释完毕,她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程雯痛哭起来。 她一直哭,无论如何劝不停,错过了站头下车,往回走,在路上仍是呜呜呜地哭,一直用手擦眼睛,程岭拉开她的手,她转身紧紧抱住姐姐的腰,脸伏在她胸前,号淘大哭.程岭也落下泪来。 最叫她舍不得的是这双弟妹,他们待她如亲姐,从来没有看低她踩她,他们真正友爱。 程岭劝道:“将来你们可以来探访我,我一定会给你们写信,你们莫待姐姐一走就把姐姐丢脑后就行了。” 程雯仍是哭。 待吃过晚饭才停住眼泪。 程霄比较现实,他困惑地问:“以后,谁做饭呢?” 程岭歉意地看着他。 “我?糟糕!” 程岭笑了。 “我会教你做几个简单的莱式,来,姐姐走之前,有礼物送给你们,这条项链给程霄,不准送人,不准丢失,知道吗,这只红宝戒指给程雯,作为纪念,我一有空回来看你们。” 这时程乃生站在房门口说:“我筹不出嫁妆给你。” 程岭答;“妈妈还有几件旧衣服。” “你带过去穿吧。” 那一夜,程岭悄悄收拾养母的旧衣物,物是人非,无限凄凉,稍微值钱的长大衣都已经十块八块钱那样当掉,只剩些短外套,颜色仍然鲜艳,夹里钉着“造寸”与“黑白”时装店招牌,程岭一件件摺好,预备带过去穿。 她睡不着,少年人不怕倦,天亮了,洗一把,没事人似。 第二天清早印大先生先带她去办妥了出入境手续,接着去看房子,然后与她吃午饭。 “我替你去置几件衣服。” “我有衣裳。” 印大先生摇摇头,“你养母的衣服是做人客用的,不管用,到了那边,工作繁忙,天气寒冷,听我的不错。” 程岭飞红双颊。 “那边的工作也十分吃重,你莫掉以轻心。” “是。” 印大先生笑了,“你还没问我同老二送你什么礼物。” 程岭连忙答:“够了,什么都不用。” “我俩打算替你置家私和电器。” 印大先生办事能力强,三两天之内已经把工夫做好一大半,回到家,程岭看到养父仍是抱着一蹲啤酒。 她悄悄问程霄;“有没有去上班?” “有,下班才喝,” 程岭点点头,她有许多话要同弟弟说,但是不知从何讲起,终于放弃。 印大先生偕她到电讯局去打长途电话,填好号码,先在外头等,接通了,才到小儿电话室去听。 那边说:"是程岭吗,我是印善佳,欢迎你来温哥华。”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紧张地答:“是,是。” 那边也一阵沉默,一分钟到了,电话里传来嘟嘟嘟声响,那边如释重负,说声再见,把电话挂断。 程岭有点失望,想像中他应该有许多话说,他有无收到她的照片,是否觉得她漂亮,可希望她早些抵涉? 可是当印大先生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很好。” 新居布置妥当,程岭看着弟妹搬进去,心里十分满足。 有两扇窗子看得到海,印大先生对窗笑道:“许多人不看好这一区,说房子造在填海区上将来会往下沉,所以卖得便宜,我相信以后起码会涨上百倍。” 程岭哪里懂这些,只是恭敬地微笑聆听。 这段日子里她已与印大先生培养出深厚的感情。 “房子契约放在王董律师处,你记住。" 然后,飞机票出来了。 程岭此际有点兴奋,要去加拿大呢,崭新的天地,她自己的家,能不能打出一个局面来,就看她的了,终于得到主动的机会,她紧张得为此失眠。 朦胧间回想到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由养母带着去见祖父,那时弟弟妹妹尚未出生,妈妈抱着她,视若亲生一路带进去,在起坐间等,半晌不见人,故问;“老爷子呢?”女仆把手张开,拇指碰一碰嘴唇,作一个抽烟状,程太太会意,坐下来继续等。 程岭长大了,才知道祖父抽的是大烟。 他人出来了,带着一股异香,程岭闻了头晕。 人是好人,对程岭和颜悦色,“呵,领儿,你要带弟弟到程家来呵。” 小小程岭不负所托,弟弟出生后,她只有更加受宠。 现在要离开程家了。 “姐姐。”程雯醒来叫她。 程岭紧紧搂住妹妹。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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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四章 在飞机上,程岭还是惦念着弟妹的功课膳食。 印大先生坐在她身边,呼喳呼喳入睡。 程岭头一次坐飞机,一切都是新鲜的。 飞机先停日本东京再往东飞,那么大一团铁,如何浮在半空不往下堕,真费疑猜,而且,往西方国家,怎么反而朝东飞去。 印大先生睡醒了,问侍应生要了两条热毛巾,好好擦一把脸,笑道;“怎么样?” 程岭低声说:“想家。” 印大先生喝一口啤酒,他这样开导她:“那并不是你的家。” 程岭叹口气,“妹妹爱吃卤鸡翅膀。” 印大先生忠告她;“你要小心持家,不要借钱出去,也不要问人借钱,赚一百元,顶多只可用五十元,其余作为节蓄,你看你养父,当年南下,金条藏在木箱中抬下来,转瞬间花个精光,如今多么落魄潦倒,这便是托大之故。” 程岭心惊胆战地称是。 印大闭上双目,“你也睡一觉吧。” 程岭始终没有问及印大先生的私事;他结了婚没有。他有孩子吗。他干什么职业…… 一则,大人的事她不该问,二则,程岭的好奇心始终不强。 瞌上眼,她做梦了。 那还是利园山道,妈妈穿着淡蓝通花麻纱旗袍走到女儿房间里来,拿着一只宝石耳环,笑问“另一只在什么地方”,程雯自洋娃娃头上摘下另一只递过去,妈妈顺手理一理她们头上的大粉红蝴蝶结,“就出发了”,他们是要去参加一个婚礼,新娘子穿白纱,结婚蛋糕有人那么高,吃完茶点,可与新娘子握手,程岭说:“她很漂亮”,爸爸说:“今日有点呆板,平日在写字楼还要好看些。” 正评头品足,忽然喇叭里有人讲话,程岭惊醒,面颊阴凉,原来哭了。 印大先生说;“快到了。” 程岭怔怔地看向窗外,一团团云似优化似飞过去,本来妈妈说待妹妹大些,一家人要乘飞机到日本游玩,真没想到好日子那么快就过去,整箱金条一下子就输净。 飞机降落低飞,印大先生说:“那一格一格的全是农地,土地十分肥沃,几乎不 用施肥。” 自飞机下来,过五关,斩六将,程岭倒没有盲目跟在印大身后,她处处留意,事事关心,细心聆听印大兴制服人员交涉,他俩出关看到天日之际,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 印大先生吁出一口气,“算是顺利,程岭你鸿福齐天,有人到了海关还是给打回头,程岭,现在你已站在加拿大的土地上了,” 程岭抬头一一看,只见天阴寒冷正在下雨,她打了一个哆嗦,她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天是九月十一日。 这时印大先生才说:“咦,怎么还没来接我们?我明明千叮万嘱叫他来接。” 程岭低下头。 她原以为一下飞机就可以见到印善佳,没想到他全无踪影。 这样冷淡她是什么意思? 印大先生怒气冲冲,“岭儿,你看住行李,我去打电话。” 程岭旁惶地握住拳头,雨丝打在她脸上,她觉得新的家园仿佛不太欢迎她。 片刻印大回来了,脸上怒气并未平息,拉着程岭说:“我们走,” 他挥手叫了一部计程车,司机下来,把行李背上车放好,然后问:“唐人街?” 印大点点头,“片打东街。” 程岭不得不问:“是往家里去吗?” 印大转向程岭,脸上换了一副表情,他温和而歉意说:“是,先到家,看看他摘什么鬼。” 程岭觉得印大先生是真为她好。 她又开始发现她这次过埠,恐怕全属印大先生的主意,那个印善佳好像不欢迎她。她低下了头。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再说话。 在车子内往外望,程岭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不由得产生好感,只见街道清洁,处处树木,因是秋日,灌木树叶均转为深深浅浅黄棕红色,衬着四季长春的冬青树,十分诗意,程岭一向爱美,这风景使她着迷。 路两边是整齐的平房,她在外国电影中看见过,程岭倒底年纪轻,她兴奋起来,贪婪地伏在车窗上往外一看。 车子驶进市中心,像香港一般高楼大厦,只不过街道更为宽阔。 然后程岭看到奇景,车子转入另一条街,中文招牌处处都是,不用讲,这一定是唐人街了。 车子终于在一片店门前停下来。 程岭抬起头看招牌:卑诗餐馆,玻璃门关着,上贴一张告示:东主喜事,今日休息。 印大先生付过车资,提起行李,“来,自这边楼梯上。” 原来他们并非住在那些整洁美观的平房里,他们只在店堂楼上占一小小单位。 不过程岭并没有失望,也绝不气馁,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狗窝嘛。 她跟在印大先生后边,走上吱咕吱咕的木楼梯。 印大先生摸出锁匙,开门进去。 屋里分明有人。 天阴,没开灯,阁楼十分凌乱,有限家具上搭满衣物及盘碗,大约已有三五个月没收拾打扫过的模样,有一个人坐在最黑的角落抽烟,程岭只看到那点猩红色的 火星。 印大放下行李,不客气地问:“为什么不来接飞机?” 那人轻轻笑一声,“我听错了时间。” 印大先生沉声道:“老三,人已经来了,拜托你收拾心猿意马,从此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人在椅上转个身,程岭仍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叹息一声,“一间破店,一个养女,就想收服我?” 印大光火了,一拍桌子,“当初你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大哥,我事后可是越想越委屈。” “依你说,怎么样?” “你同老二霸占了大部分家产,只把这破店留给我?” 印大沉声道:“做好了,这店是个金矿。” “是吗,”那人懒洋洋,“那你同老二为什么不要它?” 程岭再笨,也会明白,此人正是印善佳了。 印大转过头来,见程岭仍然呆站门角,有点不忍,对她说:“岭儿,你累了,且去洗把脸。” 程岭便走进浴室,关上门。 奇怪,卫生间倒还干净,可是机伶的程岭一眼便看出瞄头来,洗脸盘上的玻璃架里放着一支唇膏,旋开一看,是鲜艳的玫瑰红。 程岭不动声色,既来之,则安之,唯有见一步走一步。 她掬起水敷脸,一边听得印氏兄弟在外头低声开谈判。 卫生间另外有道门,通向卧室,现在这是她的家了,不妨打量一番。 卧室比较光亮,窗户垂着纱帘,比想像中的大,一床一几,衣橱里是空的,只有几只空酒瓶,那女人像是已经搬走了。 程岭坐在床沿。 印大先生在外头喝问兄弟:“这像是新房吗,叫你装修为什么不动手,为何叫一个女孩难堪?” 程岭听了只是淡淡的笑。 她走回浴堂,取出梳子,梳通头发,结一条辫子。 这时印大先生叫她:“程岭,好了没有?” 程岭应着启门出来。 印大对她说:“来见过我们家老三,你叫他阿佳得了.” 程岭不慌不忙踏前一步,抬起头来。 她这一步刚巧走进客厅一圈亮光之处。 一抬头,那印老三与她一照脸,呆住了。 那是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半满的菱形嘴,一头黑鸦鸦美发,衬得面孔如春季盛放一种粉红色的花,对,洋人叫做凯咪莉亚。 那印善佳完全被意外震住,天,这是一个自图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而且一看就知道还非常非常年轻,老大自何处物色到这样一个人? 印老三忽然为自己的劣迹觉得羞愧了了他半晌才咳嗽一声,轻轻站起来,不自觉踏前一步。 程岭此际也看清楚了他。 只见他甘七八岁年纪,一脸胡髯渣,衣裳邋遢,但不知怠地,却有一股潇洒之态。 程岭开口:“我叫程岭,山岭的岭。”声音清脆动人。 一朵花,这女孩子完全似朵茶花,她晶莹的容貌感动了那个浪荡子,他结巴地自惭形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印大在一旁看到这种情形,好气又好笑,骂道:“我同你还有事要办,明日一早要出去注册结婚,程岭且去休息,老三,叫你布置新房,你却弄出一个狗窝来。” 老三这次不再回嘴。 程岭环顾四周,温暖与否,每个家总有洗不完的衣服,堆积如山的盘碗,她早有心理准备,印大先生没看错人,这个家需要她,她是一只年轻美丽温柔的牛。 印大把一只铁皮盒子交给程岭后偕老三出去了. 那是一只太妃糖盒子,盒盖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鬓发小孩用手托着腮,十分趣致,打开来,里边有零钱及两串门匙。 程岭并没有休息,她打开行李,把仅有的衣物挂好,随即清理起这个小小的家来。 年轻力壮的她似有无穷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后想起来,她也诧异:怎么总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还有时候做一个炒饭,泡一壶茶,她扭开无线电,坐在一张近窗的摇椅上观景。 整条街上来往的净是华人,程岭觉得趣怪之至,这根本不像外国,她在香港中环见过更多的洋人。 对面是一间杂货店,邻居是银行,再过去是理发店,然后是肉食铺…整条唐人街似座独立小镇,什么都应有尽有。 程岭取过锁匙,走到楼下店堂,打开玻璃门,推进去。 这个年轻的老板娘大吃一惊,什么小食店!根本封了尘不止二两个月了,椅子全搁在桌面上,灶头冷清清,招牌下标着食物清单及价目表:春卷、蛋芙蓉,杂碎、炒面。炒饭…… 柜抬上放一着大玻璃瓶,里边载着半瓶幸运饼,程岭打开盖子,取出一只,拗开来,取出一张纸条,上面用英文写着:“你美貌善良,但太轻易信人”,程岭忽然之间哈哈哈笑起来。 空旷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这个店,她起码需要两个阿笑那样的帮手。 她关上店门,回到楼上,发觉印氏兄弟已经回来了。 他们在喝茶吃炒饭。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岭儿,这个家与这个浪子,从此就交给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转了一回,已经理过发刮了胡髯,以及换了一身新衣服,前后判若二人。 门角堆着大包,小包,袋上写着“伊顿”,“海湾”,程岭知道这大概是大百货公司名称,与她熟悉的永安。惠罗一样。 据印大先生说,那是新买的床铺被褥毛巾等物。 接着,他取出一部分帐单与数据,与程岭上起课来。 印老三干什么?他也真有趣,亡羊补牢,他竟在这个时候油漆起厨房来。 印大先生给程岭讲解小食店种种。 "基本上像一个大厨房,只设外卖,暂时不做堂食,夫妻俩负全责,若果请伙计,怕没有赚头,此刻政府规定最低工资每小时四角半,不准用黑市劳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笔大支出。” 程岭专心聆听。 “一早起来,把食物准备妥当,十一时半开店,顾客进来,先收钱,后兑货,我会教你如何算数找钱,一定要当面连发票交给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种学问,工多艺熟,每天只卖六种食物,一会儿我带你去看厨具." 听到这里,程岭已知是对体力与耐力极大挑战。 可是身后忽然传来嗤一声冷笑。 是印善佳。 程岭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在新衣外罩一张厨师用的围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头脸已沾了油漆,可是还不忘冷笑。 印大没好气问:“笑什么?” 程岭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谁会不辞劳苦不见天日躲在这种鬼地方死千,我情愿上育康做矿工。” 印大斥责道:“你想不做?” 谁知印老三答:“我算什么,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俩一齐看着程岭的俏脸。 印老三心里想,奇怪,这张脸看了都使人欢喜,俗语中的秀色可餐,就是这个意思吧。 程岭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大家都笑了。 五点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对程岭说:“凡事有我呢。” 世间多不公平,懒弟自有勤兄来辅助。 再伏到床上之际,头尾已有三天两夜末曾好好睡过,程岭熟睡了。 梦中她似一直听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声唱玫瑰玫瑰我爱你。 天没有亮她就起来了,轻轻做早点。 印大与印三打地铺睡在另一间房内。 厨房经过粉刷,特别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随即起床,洗过脸,便把他所懂的传授程岭。 自学习打理一间小食店,程岭学会了当地经济、风俗,买卖,雇佣法例,税制、人情世故,经营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数目字与细则都记下来。 印大又一次感动,他从末见过这么好的学生,他两个兄弟,老二老实,老三顽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着程岭的小脸半晌,他忽然问:“你真愿意留下来?” 程岭一怔。 印大轻轻说:“稍后才去注册,你还来得及。” 程岭讶异,“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后悔。” “呵不,”程岭笑,“我不退缩。” 印大内疚了,转过头去,“有许多事,我末曾对你说。” “不要紧,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叹口气,搔搔头皮。 “我们说到——” “是,买莱,莱市场在晚上七八时会把若干卖不掉的鱼肉蔬果贱价推出,今晚我带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来了,“这些事,留给我办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说:“别在程岭面前者讲我坏话,” 程岭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没有。” 老三嘀咕,“是吗,那我为什么有个绰号叫不成才老三?” 程岭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脸:为什么这样高兴?离乡别井,举目无亲,怎么笑得出来?真没心肝。 她连忙低下头。 稍后,程岭换上养母生前最喜欢的玫瑰红色旗袍套装与鞋子,刚刚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口红,随印氏兄弟出发去婚姻注册处。 稍微经过打扮的程岭明艳照人,使印大心生叹息。 他对老三说:“看到没有,这是一朵鲜花。” 老三没好气,“你别看死我是那堆牛粪。” 印大先生驾驶一辆小轿车前往市中心。 停好车,下来,已有途人回头朝程岭张望。 注册官是位洋妇,一看,十分意外,这分明是近年无数过埠新娘之一,但她们通常黄瘦黑,个子矮小,不谙英语,这一个却与众不同。 洋妇连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劳工阶层,指甲也许捆着黑边,一脸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时,洋妇看到又想,十九岁?这分明是伪造文件,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岁,若无证据揭穿他们,这批新娘多数在中国大陆出生,只在香港领取宣誓纸 作为出生证明。 洋妇忍不住问程岭:“你几岁?” 谁知程岭深谙其中奥妙,咪咪笑,用纯正英语对日:“我不会讲英文。” 洋妇为之气结。 随他们去吧,这必定是另一宗买卖婚姻,她只是不明为何新娘笑靥如花。 印大先生顺利成章做了证婚人。 程岭在证书上签字,合法成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们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时间来写一封信给弟妹报平安,待照片印出来再说吧。 下午,换上便服,程岭跟着印氏兄弟满市跑。 印大说:“做任何生意的秘诀不外是尽可能最低价人货,尽可能最高价出货,每一角利钱都不容轻视。” 这时老三冷冷插口;“老大,这么精明,你为什么还没发财。” 程岭这时开口了:“阿佳,大哥说话,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这是程岭第一次对丈夫发话,他连忙注意事态发展。 只见印三被妻子一句话过去,居然作不得声,讪讪地擦鼻子,只自喉咙中发出咕咕声。 他吃瘪了。 暖,程岭压得住他! 印大大乐,例开嘴笑,他这个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乐趣。 程岭这时问:“大哥,你方才说到,每一分利钱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动脑筋开源节流,价格不能随意提高,那只好在开支上节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几毛钱一大桶。” 程岭大感兴趣,上海与香港均是大都会,她可以说是在城市长大,从末到过菜地农田。 “什么时候去,早上七时?” “不,”印大笑,“凌晨五时左右,这才抢得到嫩莱。" “对!”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时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点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赶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机器?这样做法,会变死人。” 程岭算一算,“能睡四五个小时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会开车才行,路上半小时车程,菜田在列治文区。” “我学开车好了,大哥,买肉食是否也有同样途径?”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区有屠宰场,直接订货、当可便宜些。” 程岭连忙转过头去看着印老三。 印三抱着头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我是自由身!" 嘴巴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个有一张雪白俏脸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问得好,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时候吧,他低下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个多月前当大哥有意撮合这头婚事之际,他还千般不愿意,百般抗拒这个女子。 “一一养女是次货,有什一么好人家会把女儿嫁到千里之外!" 看清楚了程岭,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这时说:“今日是你们新婚之日,我不打扰了。” “大哥,”程岭劝说:“吃了晚饭才走,” 印大说:“也好,炒两只热荤来吃。” “大哥,冰箱里的鱼怎么都像冰砖?” “唉,这就是外国人的海鲜了,无论什么,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岭骇笑,“好吃吗?” “不比柴皮难吃。” 程岭笑弯了腰。 印三说:“华人只得跑去海边钓鱼清蒸,还有,到海滩去拾蛤蜊回来炖蛋,鲜美可口。” “带我去!” 印三高兴他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开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着程岭的笑脸,忽然轻化,温柔地应允:“五日。” 少年时,在新加坡,他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女朋友,皮肤稍微黝黑些,双眼却一般精灵,两人常约在芭蕉树下大红花前见面。 后来,那个叫秀琼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叫她同他绝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来见他,穿着沙龙,耳边别着一朵桅子花,并没有走近,远远朝他鞠躬道别。 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秀琼。 他要争口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还没有结婚。 后来,每次看到程岭,他都会联想那个黄昏,鼻端忽然充满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经很满意,“五天就五天。” 程岭也知道,这五天也许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没有猜错。 吃过晚饭,印大边喝茶边说;“每次程岭下厨,我铁定三碗饭。” 程岭欠欠身,“大哥真客气。” 他取过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议事,借宿一夜,然后到维多利走一趟,回来再找你们。” 程岭送他到楼下。 印大回头微笑,“你总是送我。” “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我与你出气。” “不会啦,我不会受气。” “程岭,每个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驾车离去。 程岭回到楼上,只见印三又拿着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档换上新置的床铺被褥,全室焕然一新。 两人未有对话。 程岭冲杯茶,坐在摇椅上喝,日后这成为她的习惯。 印三终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倒底几岁?” “十五岁半。” 印三吃一惊,“我比你大许多,我已经甘六岁。" 程岭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了。” “你是养女?”” 程岭点点头。 “你妈妈怎么舍得将你送人?” “逼于无奈。” “听大哥讲,养父母不给你读书。”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对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愿在家照顾弟妹。” “倒底不比亲生,辍学的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岭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圆面孔,无限轻柔他说:“妹妹太小了。” “你喜欢孩子吧。” 程岭点点头。 “我们会有孩子吧。”印三试探问。 “当然罗。” 印三不出声。 “不过,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说。” “程岭,那是一盘暗无天日的营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时间栽在厨房,不过,这是自己的生意。" “也发不了财。” 程岭笑吟吟,“谁要发财。” “咦,你想怎么样?” 程岭看着印三,“我想你对我好。” 印三感动了,“我答应对你好。” “事事要替我着想。” “是,我知道,” “不要欺骗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会啦。” 程岭放心了。 她在灯下写信给弟妹,预备在照片印出来时寄出。 等到熄灯之际,发觉印三已在地铺上睡着,呼噜呼噜扯着鼻鼾。 程岭也不觉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车引擎声吵醒,看看钟,是半夜三点多,她坐在床沿,自觉命运又转了一折,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发了一回子呆。 终于又再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九点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时去列治文割菜嗳?” 他做了西式早餐给她吃。 程岭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跟着的几天他带着她去沙滩摸蛤,到农地摘粟米,在市区看电影,又吃广东茶,逛游乐场与百货商店,她欢喜什么,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买下来。 程岭很知道这几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后也许就没有了,故此并不拒绝印三的热情。 她叫他教她开车,又问在何处读英文,暗暗盘算,就算少做点生意,也要抽时间学会这两样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绍说:“我妻子”,人家一脸诧异,他不知多么高兴。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这样一个可人儿。 到了晚上,程岭替他整理衣物,发觉抽屉里有甘四只袜子,只只穿孔,屋里且没有针线缝补,需要去买,还有一大堆衬衫,因拿到洗衣铺洗,他们大力洗刷领子,很容易破损,程岭懂得把衫领拆开反过来,新的一样。 印三说;“扔掉再买新的好了。” “不,”程岭劝道:“不要浪费,尽量节省。” 印大先生来吃饭,笑问在做针线的程岭;“初到贵境,感觉如何?” 程岭好奇道:“街上华人妇孺不多,何故?” “已经好多了,”印大感叹;“政府在四七年后才批准华人娶妻,不过新娘抵涉三十天内必定要注册结婚,申请父母者双亲年龄需逾六十五岁,还有,欲与子女团聚,孩子不得超过十八岁。” “这么多规则!”程岭讶异,“我以为歧视华侨是上一世纪建铁路时之不公平现象。" 印大表情忽然轻化,“程岭,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事故?” 程岭腼腆,“我出发之前在图书馆看过几本书。” 印大感叹,老三有她一半长进他已无憾。 程岭问:“后来,是谁替华人争取权益的呢?” “是两位华裔医生,看见华人寂寞孤单——” 印三对这种话题一点兴趣也无,插嘴道:“袜子补好没有,先给我一双。” 印大改变话题,“程岭,我给你弄一部一手缝纫机,你不必做得那么辛苦。” 可是程岭仍然追问:“孩子们也遭歧视吗?” “大战前同日本人一齐上学。” “不同白人一起?” “这叫做种族隔离政策。”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议:“过去的事还说来作甚。” 印大与程岭都不去理他。 程岭有点受惊,“我没想到会这样不公平。” 印大笑,“我保证五十年后仍然有人歧视华人与犹太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处变不惊,壮敬自强,惹人妒忌。” 程岭忽然想起来,“你们是怎么到加拿大来的呢?”已经是一家人了,这样问,不算冒昧吧。 印大讪讪地不出声。 印三忍不住,“我们冒认远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头税进来的。” 程岭吓一跳,连忙低头补袜子。 第二天他们三个人便开始为卑诗小食店忙碌。 印三的表现比程岭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冻肉食都由他抬与杠,最脏最油腻的锅由他来洗。 程岭负责收支。 印大找来帮佣,清理店堂,他摊开笔墨纸砚,写出莱式及标价。 一边教程岭:“食物成本约占售价百分之十五—— 你会分数吗?” “我学过。” “好极了,超过百分之十五便会亏本,毛利约为销售价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纯利,毛利还末打税。” 程岭有顿悟,笑道:“这是会计吧。” 印大搔搔头皮,“这是无师自通的算帐法。” “胜在外国人什么都有书可查。” 这时当地一声,铁锅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动作。 程岭与印大相视而笑。 印三仍有孩子气。 第二天小店就要开业。 程岭紧张得一夜不寐,万一没生意,怎么办呢?食物隔夜统要倒掉,又万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术。 印三可是天塌下来也不管,自顾自扯鼻鼾。 程岭觉得那样有那样好,不然两人一齐愁得头发白也于事无补。 印大一早就来了,安慰程岭:“凡事有我。” 程岭总算挤出一丝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视他为靠山。 从此之后,这个食店将是他们夫妻的营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程岭掌厨,煮熟的食物放大铝盒内用温水暖着,不敢多做,每种三十客。 印老三笑问:“这是沪莱抑或粤莱?” 程岭没好气,“这是可吃之菜。” 印大打气:“可以入口即行。” 他正在揩一只只纸盒子,盒内垫一张油纸,防漏。 程岭若有所思,“有人发明一种轻身保暖不漏的纸盒就好了,” 店在十一时三十分开始营业,程岭转入柜抬,此际她已一头油腻一身汗。 客人不挤,可是陆续有来,以莱心牛肉饭最为吃香,忙至下午两时半,拉上店门暂时休息程岭低头一看,只见脚背肿起,红且痛。 印老三说:“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脚搁起,我替你揉揉。” 程岭咕咕笑,“记得洗手,莫叫顾客看见。” 印大见他们这样恩爱,十分高兴。 程岭手背手腕上都是滚油熨起的泡,印老三替她搽紫药水,一边抱怨:“这何用这样出死力。”忽然伤心,把脸埋在妻子手心里。 印大看在眼内,心想:这店还会蚀本吗,不会啦,他若找到一个这样好伙伴,当不致孤掌难鸣,不过,各有前因莫羡人。 印老大也想过回乡娶妻,可是自问已经老大,四十余岁娶十八甘二小姑娘,对不起人家,将来他寿终正寝,留下年轻寡妇及稚龄孩童,又是何苦。 这样便磋跄到今日。 一边程岭在咋舌,天天这样苦干,恐怕真得有金刚不坏之身。 下午,她兴奋得停不下来,偕丈夫去印小食店名片,打算倒处派发。 一个星期下来,与印大一起点数,除出灯油火腊,两人的薪金,居然还剩六十七元。 程岭满意得不得了,印老三却冷笑,“别忘记店铺是自家的,不用付租金,才有这点赚头。" 程岭揉揉酸轻的肩膀,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时印大说:“我要走了。” “大哥,明朝早点来吃粥。” “程岭,我要到多伦多去办些事。” 程岭一时不舍得,泪盈于睫。 “你俩不是应付得很好吗,我已叮嘱过林记肉食等人,折头一定照给。” “不,不是……”程岭呜咽。 在自己的家里,她比较勇于表达感情:家里是安全的,印氏兄弟爱惜她,她有地位。 “我给你通信地址。” 印老三在一旁说:“老大你真罗嗦婆妈,走就走好了。” 印大问程岭:“弟妹有信吗?” “还没有。” “一定是功课忙。” 那一个晚上,程岭依依不舍送走了印大先生。 “大哥这样的好人生活怎么会这佯飘泊。” “唏,自由自在,不知多爽利,胜过许多人半生老婆奴,一世儿女债。” 卑诗小食店,可是要到半年后才算上了轨道。 两夫妻仍然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时,凌晨两点才睡,早上七时起床,做做做做做,中西节日假期,均与他们无关。 印三有时非常不耐烦,扔下刀,趁无人,跑到店堂中央大叫散闷。 程岭真想看部戏,读本书,奈何只是抽不出空来,下午休息,她总是忙于盘算哪只菜蔬合时又廉宜之类,又为着米价一点点折扣费尽唇舌。 她这样精明,各类批发商见她上门都有点怕,但她是个美女,一看到她,老板至伙计又笑嘻嘻搔头皮说不出话来,岭姑长岭姑短那样招呼她。 她已考到驾驶执照,勇于这里去那里去。 听人说维多利唐人街诸物廉宜,蠢蠢欲动。 印三直劝:“水路来往很费时间,闲时我同你去旅行还差不多。” 他们一星期七天营业,印三吃不消,曾经建议礼拜天休息,被程岭挡回去:“整条街就你关着门,多难看,这是唐人铺,要舒服,打洋人的工去,” 这样拼命挣,时常把百元钞票夹在信里给弟妹寄去。 收到信那日心情总是特别愉快,多吃力也不怕,力气似加倍,信放在围裙口袋,有空便取出读一遍。 读得会背了,又期望第二封。 该来信时不来,她会憔悴地问:“怎么没有信?” 印三一日说:“他们又不是真的弟弟妹妹。” 这是事实。 半晌程岭分辩:“他们与我友爱。” “你处处为他们,我看不出他们为你做过些什么。” 程岭温柔他说:“兄弟姐妹不是这样算的。” “等他们自学堂出来,也就得忘记我们这一对老华侨了,” “老华侨。”程岭笑起来,“我连身分证都还没拿到,哪里有资格。” 程雯的信:“……爸爸仍然喝酒,不过早上起得来上班,我们生活很好,程霄又考第一,我这个学期排第三:派成绩表时老师虽然没有读出名次,但是顺序,各同学心中有数,我十分开心,钱收到,我们会买鞋子穿及吃大菜,谢谢,可惜姐姐现在只为姐夫做菜了。” 开门做生意的烦恼当然不止是收支平衡。客人一多,店一旺,就有地痞流氓打主意,整日上门来讨钱,程岭不胜其扰,略拒绝一两趟,清早店门外必留一堆秽物。 程岭写信给印大讨救兵。 印三知道后不满,“有事自我了断,不必烦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报告骑警。”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只会引来变本加厉报复,” 印三不耐烦,“那我侍候在侧,谁来捣蛋,便揍他一顿。” “万一受伤,又怎么办?” 印三赌气:“至多一命搏一命。” 程岭白他一眼,“神经病,” 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维多利康和街华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只说是我介绍来的。” 印三说:“我陪你去。”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你一个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程岭坐下来,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 印三搔着头皮叹口气,无话可说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五章 那早程岭把头上油腻洗尽,换上一件夹旗袍,预备出门。 印三一看,“这样不好。” “此话何来?” “印三笑嘻嘻,“太漂亮了,像去施美人计似。” “啐!” 婚姻生活,也有愉快的时刻。 印三送她到码头,“五点钟我来接你,若不见你,我便通知派出所。” “别紧张,那是大哥的朋友。” “出卖人的,都是朋友。” 凡是大哥的主意,他都不服气。 上了船,程岭反而觉得自在,上次坐渡轮,还是在香港的天星码头,她一向欣赏海风,坐甲板上,买一客冰淇淋缓缓吃,丝毫不觉紧张,只当是放假。 三四月天气正是春季,程岭走出小食店才发觉风光明媚,渡轮要驶两三个小时,乘客在船上玩朴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程岭在一旁静静看。 邻座本来有一洋妇带看孩子坐,程岭朝她笑一笑,洋妇反而立刻避开。 程岭无奈,对面一位黄皮肤老先生却搭讪地坐过来,程岭一看他手上提着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厌恶,她也相应站起来走到前头去。 噫,天下大同,谈何容易。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国与国,人与人之间,太多恩怨。 船泊了码头,程岭到公路车总站问明了路,上了车,数着站头,在第七个站康和街角落下车。 那处有一幢四层高砖屋,墙外挂一块中文字招牌,写着华仁堂三个大字。 程岭走上去,只见二楼两扇大门开着,里面是间办公室,五六张写字台上都坐着人,有人打算盘,有人打字,电话铃此起彼落,忙得不亦乐乎。 程岭完全放心。 原来华任堂是一间写字楼,她还以为是黑社会总堂。 这时有人出来诧异问:“这位小姐请问找谁?” “呵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请坐,待我去通报。” 她坐下来,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这时程岭已出了一头汗,刚欲用手帕去拭,有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人向她走来。 她忙不迭抬起头笑,那人与她一照脸,意外了。“是印太太?”原以为她是个穿深色唐装衫裤的中年阿姆,谁知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上唇还沾着亮晶晶的汗珠。 “是郭先生吗?” “我正是郭海珊,请到我办公室谈。” 只是程岭才拭干了汗。 “老印已来信同我说过你的问题,哎,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为人诟病之处,不过不要紧,我会关照人吩咐下去,从此不得打扰你们。” 程岭唯唯诺诺,不敢相信有这么容易的事。 郭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认我表叔做义父。” 机灵的程岭立刻想起印氏兄弟当年入籍的故事,呵,原来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们的担保人,看来有势力的正是他。 郭海珊说:“印太太既然来了,可有兴趣参观我们的货仓?我们专做海味。” 事情既然这样爽快解决,程岭心情大好,便点头,“郭先生,那我就开开眼界了。” 郭海珊十分困惑,这年轻女子面目姣好,谈吐斯文,怎么会嫁给印老三,华埠有几个人他们郭家全晓得,那人据说是个草包,又穷,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谁欠了谁,必须今生偿还。 他亲自领她到三楼参观,事后又送她四色礼盒,吩咐司机送她到码头。 程岭这样说:“郭先生,本应有我备礼物来,可是一时慌忙,竟空手就上门,已经够失礼,怎么好意思带这些走,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 郭海珊不再勉强,只是笑。 送到门口,程岭刚欲上车,迎面驶来一辆黑色大车,程岭自然抬头看,只见郭海珊立刻迎上去,与车里人说了几句话。 程岭只觉车里有人注视她,只得微笑,一时间郭海珊回来,向程岭道别。 他忽然改了称呼:“程小姐,好走。” 程岭深觉纳罕。 司机是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 这是故意的吧,程岭莞尔,白人老是用黄人做家童,现在黄人有身分了,照样雇用白人。 车子到了码头,司机说:“请等等。” 在车尾箱取出适才那四盒礼物交给程岭。 真客气,把上门去求他们的人当上宾,才是真正大脚色。 程岭赏他两块钱。 回程上程岭靠着椅背睡着了。 她幸不辱命,满载而归。 印三在码头等她。 看到程岭咪咪笑,知道一切顺利。 程岭说:“不待我开口,那位郭先生已经答应帮忙。” 印三这时才说:“其实,我也认识维多利华仁堂郭家。” “为什么不早说?” “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程岭顾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印三又说:“求人总得付出代价,照样是欠人一笔债。” “看样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么人?” “郭氏各人均绝顶聪明,自上海出来,几乎直接到温哥华,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开放,批准华人置地,他们头一个买进不少物业,在桑那斯区有间华厦,夹在白人住宅当中,不知多神气,有了钱,面子跟着而来,要摆平唐人街三两个地痞,自然不难。” “真能干。”程岭赞叹。 “大哥跟他们跑过一阵子。” “后来为什么分手?” “据老大说,他们在一件事上意见分歧。” 程岭嗯一声,“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对,今日生意如何?” “还算不错。” 印三没说的是,十个有九个客人进来,不见老板娘,即问:“岭姑呢,不是不舒服吧”,关怀备至。 程岭又问;“郭家在上海做些什么生意?” “开钱庄,有三家联号,换句话说,是合法高利贷,又代理一只叫美孚的汽油,兼营米。木材、盐等货物,专同犹太商人往来,彼时上海证券交易所由英国人控制,但郭家是持牌经纪。” 程岭不住点头。 印三说:“若非政权移交,那真是万世的基业,唉,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实,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说了,我至讨厌老大讲往事,没想到此刻步他后尘。” 夫妻俩回到店内,马不停蹄,准备下一档买卖。 客人最多的时候,程岭忽然一阵晕眩,连忙用手撑住墙壁,闭上双目喘息,她只觉胸口一阵捣乱,直欲呕吐,连忙喝口冷水。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么样?” 程岭勉强笑道:“以前上学也是这样,空着肚子一忙会头昏,医生说是贫血。” 印三说:“今日太奔波了。” 收了铺,又觉无事,程岭便不放在心上。 临睡前犹自闲谈:“华仁堂这三个字多有威严,暖,几时我们也改个名字。” 印三笑问:“叫什么?” “香港有间店叫皇上皇。” “那我们改作太上皇。” 程岭又笑弯腰。 这样胼手诋足的生活,她不以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呕吐过一次。 白天照样地忙,只泡了壶白菊花茶喝。 一连数晚,她都觉得不适,起来过,经过折腾,脸容憔悴。 这时,年轻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钱,她亲眼目睹养母一日一日那样消逝,最终皮包着骨,枯槁如骷髅。 明天,明天无论如何要去看医生。 那天晚上三点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闷乱,起床,发觉印三不在房内。 她抬起头。 外头有声响。 程岭听觉十分灵敏,立刻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 她轻轻走出睡房,只见大门开了一条缝子,有灯光透进来,门外走廊处人影幢幢。 程岭走近,听得印三压低了声音说:“我叫你不要再来缠住我。”他讲的是英语。 程岭的心一凛。 有一个女人答:“我要钱用。” 印三说:“我也没有钱。” 女子哼一声,“谁相信,都说你现在做老板,收入好。” “当初已经付一大笔给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门来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发我一点。” “这是我所有。”像在数钱。 “我不是乞丐,零钱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开大门,印三拼命挡驾,挣扎间程岭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容。 只见她是一个洋女,黄色油腻头发,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脸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残花败柳,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是谁,为何上门来。 一个妻子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程岭蹬蹬蹬退后几步,脚步踉跄。 门外的人并没发觉门内有人,不知事情已经败露,还在争执。 终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钞票,付给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那女子满意了,转身走下木楼梯离去。 她来过几次?以前程岭睡得沉,不发觉,最近身体不适,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静静坐在沙发上。 只见印三关上门,吁出一口气,轻轻走回房间去。 这时,程岭在他身后开亮了灯。 印三像一个被警察当场逮捕的贼。 他机械式转过身子,呆呆地看着程岭。 程岭忽然轻轻说:“我刚在想,我怎么会有福气过太平日子。” 说罢,她起身进房,关上门,刚想睡,忽然呕吐起来,然后,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开店做生意,一言不发。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岭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晓得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又会不会原谅他。 见她一句话不说,又略为放心,一个孤女,能拿他,怎么样?再生气,不过闹一场发顿脾气耳,他会向她解释,求她原谅。 下午,印三累极,闭目养神,不觉睡熟。 程岭趁空档出去看医生。 西医是外国人,叫史蒂文生,父亲是传教土,他童年时在中国住过,会讲国语,故此在唐人街营业,生意十分好。 轮到程岭,他细心替她诊症。 半晌,微笑说:“程女士,你怀孕了。” 程岭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来,“不,”她同医生说:“我不要它,医生,请你帮我忙。” 医生沉默一会儿。 这种反应,也不是不常见的。 他给病人喝杯水,然后轻轻问:“程女士,你结婚没有?” 程岭答:“我已婚。” “那么,程女士,这是你第几个孩子?” “第一个。” 医生吁出一口气,“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现在医学昌明,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会协助你顺利生产,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尽量摄取营养,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这个孩子!” “程女士——” 程岭霍地站起来,走出医务所,医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无目的,直到双腿酸揍,才发觉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发觉脸颊发凉,用手一抹,原来一面孔是眼泪。 她累得抬不起头来,在道旁喷泉取过水喝,又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有个地方可暂时供她食宿。 那个地方叫东方之家,由教会所办,专门收留华人孤女寡妇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岭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铃,她倒在人家门口。 救醒了,看护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记。 程岭把文件都带在身上,她已决定不回那个家去。 看护问她:“他殴打你吗?” 程岭不出声。 看护叹口气。 “你且在此休养,孩子生下来,可以给人领养,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岭黯然,领养?她本身就是个养女,呵她无意中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岭做梦了。 她看见养母,面容身段衣饰同住利园山道时一模一样,打着小巧玲珑的花伞,催着弟弟妹妹,“快,快,我们吃喜酒去”,程岭笑着说:“妈妈,妈妈,等等我”,程太太回头,有点诧异,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你莫叫我,你母亲另有其人。” 程岭落下泪来,不住饮泣,忽然醒了,枕头是湿的。 自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她终于逃不过无家可归的命运,程岭的眼泪也巳流于。 双腿站起来了,她去找工作,“你会什么”,“我都不会”,“你以前做什么”,“在杂碎店干活”,“那么,我查查唐人街有什么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岭慌了。 她打听到,租一个地方住,每个月起码要一百五十块,带着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这样下去,她会落到阴沟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同其他流离失所的妇女睡在一间大堂里,各占一张床位,一无所有的她们亦毋须箱柜来贮藏身外物。 睡觉的时候和衣将被褥扯得紧紧,生怕有人袭击,都像是吓破了胆子的小动物。 一日,下大雨,程岭吃着慈善机关提供的粗糙食物,一边盘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经此劫吧。 把幼女交给程家领养时,不知是否亦是一个雨天? 程岭与生母之间的死结,忽然解开,所有误会,在该刹那冰释。 她低头喝一口水,正想站起来,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程岭。”语气是辛酸的。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张深棕色的脸。 程岭悻悻然别转头。 印大先生端来张椅子坐她对面,“程岭,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们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这里,唉,真可怕,我以为永远失去你了。” 程岭不语。 “工作太辛苦了,我们决定添一个伙计,你好轻松点,对,美国人发明了电视机,在家里可以看电影,我已经替你们订了一台,不日运到。” 程岭低下了头。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过了,你会喜欢的。” 程岭牵牵嘴角,终于开口:“大哥,你骗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头。 过很久他才说:“那女子,同老三已经分开,只不过前来勒索金钱,那是过去的事,他们已经断绝来往。” “莉莉是谁?” 印大为难,终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儿。”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说是,不过,老三却否认。” “那小孩几岁?” “五六岁。” 程岭不再言语。 “你出走以后,我们非常担心,好几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给老三一次机会,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程岭说:“大哥,你对我好,我是明白的。” “程岭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对他。” 这时印大叹口气,“程岭,那时他还没有认识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人存在,所以与那外国女子同居过一阵子,现在都改过来了,正正当当与你一夫一妻,你别钻牛角尖。” “他为什么不跟我坦白说他有前妻有女儿。” 印大忽然笑了,“程岭,你一向不计较,今日是怎么了。” 程岭说:“我不计较,不见得是好欺侮。” “老三是真心对你好。” 程岭不语,她不愿就这样跟印大回去。 印大说:“我叫他自己来请你。” 程岭抬起头来。 印大说:“你答应大哥一件事,你在这里等我。” 程岭当然发觉,紧张的是印大,不是印三,此刻恳求她的也是印大,真正在乎程岭的,从头到尾都是印大。 程岭答:“我不往什么地方去。” 印大取起帽子外套出去了。 这是程岭唯一没有送他的一次。 义务工作人员是位女士,搭汕地过来说:“来求你回去吗?” 程岭只是笑笑。 那义工劝曰:“如果他没有过分,还是回去的好,一个女子流落在外,生活不是容易过的,你又有了孩子,更要替下一代着想。” 那女士这么说,可见印大适才说的话,她全听见了。 “别太小心眼,男人婚前有个把女朋友,不算稀奇,只要婚后对你好,从前的事不要计较,可是这样?” 程岭仍然微笑。 她自己也诧异了,自小到大,她都是随人搓圆捏扁的人,一点脾气也无,所以才得养父母及弟妹欢心,可是这一次她立定主意要表露她的愤怒,惩罚印三食言,他答应过他不会骗她,他睁着眼睛说谎。 “你仔细想想。” “谢谢你关心,我会想清楚。” 那位女士又说:“外国人总是教人自立更生,脱离不愉快生活,子女可交给人领养,女人出来打工……家庭就此拆散,我们中国人讲的却是恒久忍耐,你说可是?” 程岭有点感动,这位女士倒真是苦口婆心“我不打扰你了。”她站起来离去。 程岭苍白地垂着头。 再有人进来拢她的时候,她满以为是印三。 不是,不是印三那粗线条身型,那男子穿西服,戴丝领带,他是郭海珊,他怎么会找到她? 他低声嚷:“程小姐,你果然在这里。” 程岭流落在外已有好几天,自觉头发油腻,衣衫褴褛,忽然看见陌生人,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郭海珊无比诚恳地说:“程小姐,这种地方不宜久留。” 程岭走投无路,有点点赌气,忽然笑了,“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郭海珊仿佛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似,他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程小姐,你跟我来,你既然出来了,我会替你准备一个地方。” 程岭看着他好一会儿,“为什么?” 郭海珊笑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郭海珊并不是真要程岭相信他,所以,他不算骗她。 “何处?” “在温哥华市西边格兰湖区一所小洋房,相当舒适方便,已雇有一名保母打理家务,程小姐,我马上可以带你去看。” “我需要想一想。”事情实在太突然了。 “我在门外车上等你,”郭海珊笑,“你考虑好了,走出来,我一定看得见你。” “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印大自多伦多赶回来,四处找你,我家听到传闻,知道你出来了。” 过一会儿程岭问:“是你要找我?” 郭海珊踌躇片刻,“不,不是我。” “谁?” “那日你到华仁行来,临走出门上车,不是有一辆车子驶进来吗?” 程岭想起来,是有这么一部黑色大房车。 “车里是我的表叔,是他看见了你。” 程岭不出声。 “程小姐,我在外头等你。” 程岭点点头。 她一个人坐在床沿,把她的一生,从头到尾想了一次,她一动也没动,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时间一定不早,印大去了那么久,仿佛没能请得动印三,她不能再等了。 因为人家未必会等她。 她刚想出去找郭海珊,不料迎面进来一个人。 这人她认识。 那就是印三那个女人。 程岭始终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或者姓名对她来说已不重要,今日,她穿着一套从前约是白色的衣裙,手挽一只藤篮,里边大概装着她一生所有。 在明亮的灯下,程岭终于看清楚了她,这个女子原来染有毒瘾。 白色衣服也许由人施舍,穿在她身上有点讽刺,不过不要紧,衣服与她面孔一样,早已蒙着一阵霉气。 这都不能再叫程岭惊异,可是接着她还是颤抖了。 原来那外国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只得五六岁摸样,黄头发脏得打结,小小黄面孔,惶恐浅色大眼睛,小手小脚瘦瘦,扯紧了女子的衣角不放,蹒跚地跟进来。 程岭张大了嘴。 那孩子还以为母亲会得保护她。 程岭落下泪来,这就是印三的女人,印三的孩子,呵,不过落得如此下场。 此刻她冷眼看她们母女,其实地同她们一点分别也没有,同样沦落在慈善机关等待施舍。 程岭怔征地看着那个孩子。 那小孩发觉有人注视她,居然挤出一丝笑。 程岭像是看到了自己,那年她由生母带到程家,也大约这么大,她已知道生母不再能养活她,她记得要笑,笑才能讨好别人。 她一见到程氏夫妇,也马上就笑了。 记得程太太一直说:“唷,我们有缘分,这孩子一直笑。” 只听得那女子轻轻对女儿说:“莉莉,你在此留宿,我得往别处去。” 对,此处只收留华女。 “有人会给你吃,给你洗澡,我明日来领回你。” 她擦擦鼻涕,打个呵欠,痛苦地抽搐一下,瘾上来了。 那小孩瑟缩着。 程岭站起来,摸出一张钞票,递给她。 那女子喜出望外,有点呆,连忙收起钱。 程岭问:“孩子是你的吧。” 女子点点头。 “她父亲呢?” 女子黯然答:“父亲是中国人,不要她,同别人结婚,把我们撵出来。” “那是几时的事?” “去年八月。” “你们流浪至今?” “我找不到工作,有时在酒吧递酒,不能带孩子……” “孩子要上学。” “我知道,这次来,是把她交给政府,我不能养下。” 程岭轻轻问:“她父亲完全不理吗?” “厌了,当我们像垃圾一样。”那女子麻木地说。 程岭不语。 “这位好心女士,”那女子说:“你也是中国人,你愿意领养这个孩子吗?” 程岭讪笑,没想到会与陌生人攀谈起来,“我自己也没有家。” “可是你年轻你漂亮,你会有办法的,呵,我也曾年轻貌美过……”她低下了头。 那孩子好奇地看向程岭。 到这个时候,程岭已经完全知道她该怎么做。 那女子脚步踉跄地离去。 她讪笑一会儿,也站起来走到门口。 满以为郭海珊已经走了,可是没有,他坐在车头,在喝纸杯咖啡,一派悠然自在。 程岭十分佩服。 他见她走近,立刻下车来。 “程小姐有什么吩咐。” “郭先生,我有话想说。” “程小姐切匆见外,我还有些担待,你有话尽管对我说好了,做得到我一定做。” 程岭咳嗽一声。 “程小姐上车来,车里比较静。” 程岭整理一下思绪,开口说:“假如我不回去了,不会有麻烦吧。” 郭海珊立刻说:“法律上所有细节我们一定摆得平。” 程岭有点为难:“当初,我收过他们一些聘金,我想……归还他们。” 郭海珊忽然笑了,“这一年来你不是已经履行了你的义务吗?” 这是真的。 郭海珊轻描淡写地说:“你并不欠谁什么,以前种种,一笔勾销。” “我在香港,还有弟弟妹妹。” 郭海珊更加意外,“我听说那不真是你的弟妹。” 没想到他的语气同印三会是一模一样。 程岭说:“我们十分友爱。” “你想接他们过来?” 程岭点点头。 “没有问题,前来升学也好,会替他们尽快办理手续,你放心。” 程岭欲言还止。 “还有什么事程小姐?” 程岭摇摇头,“没事了,我想看医生。” “明天一早替你准备,程小姐我陪你进去拿行李。” 程岭只得一只布袋,身无长物,同那个有毒瘾的洋女没有分别。 那小女孩仍然倦缩在一角。 程岭对郭海珊说;“你看她多可怜。” 郭海珊看一眼,“嗯,是混血儿。” “父母都不要她了。” 郭海珊欠欠身,“程小姐真是善心人,类此个案是极多的,母亲通常是乌克兰人,移民到此,只能在酒吧间工作,容易接触到华工,十多年前,此地只得几十个华人家庭,其余统是独身汉,生活寂寞,便到酒吧去寻慰藉,可是言语风俗不通,又不愿同她们结婚。” “这孩子的前程会怎么样呢?” 过一会郭海珊回答:“大约也回到酒吧去。” “可怜。” 郭海珊不语。 程岭说:“也许我可以帮助她。” 郭海珊笑,“程小姐,养得一个,养不了十个、百个,这样的孩子,在温哥华是极多的,我们走吧。” 程岭点点头,拎起那只布袋走出门去。 在门口,她抬起头看,“今日月色真好。” 郭海珊讶异了,她居然有心情欣赏月色,真是奇女子,只见她仰起精致的面孔,肤色仍然晶莹校洁,在唐人街腌脏地生活了一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他耐心地等她赏月。 其实程岭希望印大会在最后一分钟赶到。 她想同他说最后几句话。 但是印大始终没有出现,程岭没有再等他。 她上了郭家的车子。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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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六章 印大是叫什么畔住了呢,可是老三不肯跟他前去接程岭?说穿了,其实最简单不过。 有人不想他们两兄弟再见到程岭。 印大找到程岭之后,忽忙赶回庸人街,到了家,抢掉印三手上的啤酒瓶,“找到她了,快跟我去,求她回家。” 印三推开兄长,“我做错了什么,要向她陪罪。” 印大劝道:“见了面再说。” 印三醉醺醺,“你真是紧张,一听她不在,急得团团转。” 印大叹口气,“你别嘴硬,你何尝不急。” 这时印三亦挣扎着起来,取过外套,“来,我们当面去问她,为何不辞而别。” 他若不关心她,也不会借酒浇愁。 可是印氏兄弟的车子一驶离唐人街,就与一辆小货车对碰,撞凹了车尾。 印大觉得那辆货车简直是追上来撞他们的,双方都没有受伤,可是那意大利司机坚持报警,警察一来,先闻到印三身上酒昧,认定是醉酒驾驶,一起带到派出所。 这时印大动弹不得,一味于着急,没想到一扣留就是半日,到了晚上,忽然有人来与意大利汉子讲了几句话,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承认是他的失误,愿意赔钱。 印大也算是老江湖,知道其中有晓溪,只是狐疑。 他们又急又饿又渴,自派出所出来,连忙召计程车去接程岭,可是到了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问起来,那里的义工还笑嘻嘻说:“她丈夫来接了她走,咦,你们又是谁?” 印大颓然,印三则呆若木鸡。 他也没见到他的女儿,那个孩子被保母带去洗澡,不知生父就在大堂。 她确是他的女儿,却与生父缘怪一面。 有留下地址吗?没有,这个慈善机关每日往来的贫弱妇女何止一百数十,换句话说,程岭已全无踪迹。 程岭那时正坐在郭海珊的车上向格兰湖区驶去。 郭海珊一句也没有提到印善佳,他眼内根本没有这个人,都说最看不起一个人,是当那个人不存在,果然。 郭海珊并无批评印三是个粗人,也没说跟着他,再过三十年,最好不过是在唐人街一家小店里做外卖生意,往坏处想,此人吃喝膘赌,店可以输掉,妻女可以不要。 郭海珊真令人舒服,他从头到尾,像是不知世上有印三这个人。 程岭当然做不到。 一年下来,她已看清楚她不过是印大引渡过来的一只牛,他若善待她,吃苦也有个代价,怕只怕她年老色衰,他待她便如那洋女一般。 程岭双目有点呆,看着窗外不语。 弟妹不知有无信到,他们生活如何?程雯做起家务来,十只手指全是拇指,程霄又贪吃,她走了那些日子,一定苦了他们。 郭海珊看了程岭一眼,觉得她十分镇定,于是开口:“我表叔叫郭仕宏。” 程岭表面仍然十分沉着。 “我们两家的父亲是表兄弟,早已分家,只不过业务上有往来,表叔其实已经半退休。” 程岭低下头。 “他身体有点不太好,除看护外,想找个人陪,碰巧那日见到了你。” 车子在静寂的马路上疾驶,那美丽的异乡之日一直跟着他们。 车子终于停下来了。 程岭抬头一看,心中哎呀一声,这才是想像中外国住宅区的花园洋房。 碧绿的草地刚修剪过,有一股芬芳气息,一排花圃直伸展到窗下,看得到种的全是玫瑰花。 大门前的灯一亮,已有人开门出来。 那是一个中年女仆,笑容十分可亲,程岭听到郭海珊叫她阿茜,她是粤人。 程岭跟郭海珊走进室内,只见全屋铺奶白色羊毛地毯,家具光洁精致,摆设考究,像电影布景一样。 客厅长窗外可以看到游泳池,水光滟滟,映着月色。 郭海珊笑问:“会游泳吗?” 程岭摇摇头。 “可以学。” 阿茜斟出硼啡。 郭海珊说:“你带程小姐到楼上看看卧室。” 阿茜连忙答应。 程岭跟着上楼,雪白的房门一推开,是一个小小偏厅,走过一套白色的沙发,再打开一道门,才是寝室。 那阿茜说:“程小姐,你且梳洗,我去把咖啡取上来。” 程岭心想:这与唐人街小店阁楼的光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她用手压了压床褥,忍不住躺下去,再也起不来,她疲乏到极点,这一年来她根本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天天起早落夜,浑身油腻气味像是怎么都洗刷不清,现在终于可以都丢在脑后了。 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再算。 她一动不动睡得死死的。 阿茜棒着咖啡上来,发觉一点声音都没有,“程小姐?”她轻唤一声。 找到房里去,发觉程岭已经熟睡,她替她关了灯,拉上窗帘,轻轻退出。 回到楼下,郭海珊诧异问:“人呢?” “已经睡了。” 郭海珊微笑,“你好好侍候她。” 阿茜答:“我晓得。” 郭海珊走到门口,又想起来,“卢医生明早来。” 阿茜点点头,在他去后锁上大门。 天转瞬间就亮了。 程岭醒来的时候发觉一边肩膀被自己的身体压得酸麻不堪,原来一整晚都没有转过姿势。 她缓缓起床,发觉窗户打开了一点,她听到鸟语,亦闻到花香。 雪白的寝室光线柔和,她打量四周,见有一部唱机,便开了它,唱片转动,播出一首悠扬的“天堂里陌生人”,程岭怔怔地问:这是形容她吗,这间屋子是否天堂,未可逆料。 她找替换衣裳,一拉开橱门,发觉里边密密麻麻接着新衣,许多招牌都未除下,全是六号。 他们像是一早知道她必定会来。 程岭已经走到这个田地,根本觉得无所谓,大大方方放水沐浴。 她浸在浴缸里差点又睡着,梳洗完毕,焕然一新,她挑一袭合意的裙子换上,那条深蓝色裙子有一条白色的水手领。 阿茜笑着捧早点上来,“程小姐,早。” 程岭连忙说:“谢谢你,早。” “程小姐,医生已经来了,我请她上来可好?” 卢医生是位中年妇女,替程岭仔细诊断。 她很有深意地问:“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医生,我已怀孕。” “嗯,你要好好休养。” “医生,我不想要它。” 卢医生笑一笑,“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这个国家地大物博,只得千多万人口,每个来到这世界的小国民都弥足珍贵。” 程岭惨笑,她想到小莉莉那旁惶的大眼睛与打结的头发。 “有孩子多好,可与你作伴。” 程岭悲凉地说:“医生,你不明白——” “我很了解你的情况,我会与郭先生商议,”医生按住她手,“你放心。” 程岭不语。 卢医生离去,她直接到主雇处汇报。 “没有病,她身体健康,只不过怀了孕。” “嗯。” “她不想要那个孩子。”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劝劝她,孩子是最宝贵的资本。” “年轻人才不会那样想。” “我没有子女,愿意收养那个孩子。” “我会同她说。” “就这么多。” 卢医生站起来,离开大宅。 下午,卢医生陪程岭喝下午条。 “你不喜欢孩子?” “不不,我很喜欢。” “那多好,这个国家是儿童天堂。” 程岭笑了,卢医生好不天真,她大概没有看到这社会的另一面。 “有个孩子作伴也是好事,”卢医生感慨地讲起她的故事来,“我年轻时因努力出人头地,发誓不要输给白人同胞,故选医科来读,实习时又夙夜匪懈,错过无数成家机会,至今了然一人,有时真十分寂寥,想要子女的话,恐怕只好领养。” 程岭欠欠身,“哪个孩子要是能够到你家来,那真是幸事。” 卢医生笑笑,“郭先生愿意收养你的孩子。” 程岭一怔,终于她缓缓地说:“世上不幸的人已经太多。” 卢医生说:“任何生命都需作出若干挣扎,也许他会享受生活,你也有快乐的时刻吧。” 程岭微笑,“有。” “你想想清楚。” “谢谢你医生。” 这时郭海珊也走到泳池旁,他在喝啤酒,轻轻坐下,问程岭:“舒服吗,需要什么尽管出声。” 程岭正想回答,只见阿茜把电话拿出来,插上插头,递给郭海珊。 郭海珊有点讶异,他去接听,只见他表情越来越纳罕,“是,是我的车牌号码,什么,她记得,怎么可能,真是奇事,我明白了,我同她说。” 他放下电话。 卢医生识趣地站起来含笑告辞,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无益。 医生一定,郭海珊便说:“程小姐,你可记得东方之家那个小女孩?” 记得,怎么会忘记,“她叫莉莉。” “她找上门来了。” 程岭错愕,“怎么会。” “那孩子偷偷走到门口,记住了我的车牌号码,同负责人说,我们愿意收养她。” 程岭发呆,这个小小孩儿的求生本领认真超卓,她几时跟出来,两个大人竟懂然不觉。 “她母亲呢?” “把她丢到东方之家后一直没再出现,负责人凭车牌在交通部印证了我的地址,打到华仁堂找我。” 程岭问:“那该怎么办?” “那是一宗误会,”郭海珊笑,“我会同他们解释,孩子的母亲迟早会回去把她领走。” 程岭本想说什么,终于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篱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郭海珊说:“这一两天我会留在维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饭,有一只菜是百叶结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没吃这样的菜了,幼时在上海来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饭,那时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会吃,她有自卑,从此扒饭总是轻轻地。 程岭落下泪来。 郭海珊劝道:“这个时候,你更加要开怀,吃多点睡多点,高高兴兴。” 她的事,他们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怀,不知为何如此大方。 “从此这是你的家了,我已着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获答覆。” 程岭低头捧着饭碗,眼泪大滴落下来。 郭仕宏要过了三天才出现,那是一个下午。 那时,程岭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饱满,情绪也比较稳定。 见到郭仕宏,已能大方应对。 郭氏比真实年龄较为年轻,不过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着非常考究的西装,衬衫袖口上绣着英文姓名字母缩写,袖口纽是一对小小高尔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脱下毯帽,头发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齐,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话是微笑着问:“会下棋吗?” 程岭清一清喉咙,“会一点象棋。” “还是打扑克牌吧,阿茜,取副牌来。” 他在楼下客厅坐下。 程岭犹疑,该赢他呢还是故意输给他? 牌太好的话,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轻,竟在这个时候关心起扑克的输赢起来。 阿茜给郭氏斟一杯拔兰地。 他发牌给程岭。 程岭拿到一只三一只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对皮蛋,程岭倒抽一口冷气。 郭仕宏见她这么紧张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闲闲说:“原来我与程家也是旧相识。” 程岭意外。 “你祖父叫程乐琴,同我们有生意来往。” 程岭笑,可是她并不姓程,她本姓刘。 “你父亲不喜做买卖,他是名士派,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程岭忽然大着胆子问;“那次你有无见到我?” 郭氏居然有点惆怅,“没有,那次我们在外头见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还没有出生。” “啊。” 程岭又接过两张牌,一张五一张六,程岭不动声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兴奋的眼神。 程岭轻轻一问:“你可想念上海?” 郭仕宏一怔,然后叹息,跟着说;“开头天天做梦回到老宅去,后来好一点了。” “你很早来温哥华?” “四九年,我与家长不和,趁分了家,一早来落脚,倒也好,以后反而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接出来。” “你付过人头税吗?”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头税。” 程岭加重注,“我这副牌是顺子。” “我不相信,我已经是两对,你看,一对皮蛋一对二。” 程岭问:“你下什么注?” “我赌这间房子,你赢了是你的。” 程岭不安,“那我赌什么?” “天天陪我玩脾。” “那当然。”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发牌吧。” 最后一只牌下来,程岭一看,竟是一只前克,程岭咦一声,“输了。”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发觉起码已有十年未曾这样大笑过,不禁无限感慨,付出点代价又算得什么呢,买得如此畅笑,真正值得。 程岭把牌收起洗了几次。 “郭先生,你对我很慷慨。” “那里那里,做得到就应该做。” “你很尊重我。” 郭氏凝视她,“因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岭颇首,“这个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恒敬之,谢谢你对我额外大方。” 郭氏又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运。”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罗,有人会觉得这种生活太过沉闷。” 程岭笑笑,“要不要再发牌?” “不用了,我已经赢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会输。” 他们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将点心分作两份,程岭吃蛋糕,给郭氏的却是一碗油豆腐粉丝汤。 程岭十分眼红。 郭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给你吃。”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来。” 郭仕宏却道:“我不要。”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吃这种汤水淋漓的点心,怕吃相难看,使程岭生厌,何必呢,吃毕,又得剔牙,更有碍观瞻。 不,他不是想讨好她,只是不欲出丑。 只有尊重人的人才会获得尊重。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钱大爷的嘴脸,那么,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只金丝雀。 这时阿茜过来说有电话找程岭。 程岭十分讶异,“谁?”跑去听。 郭仕宏喝口茶,笑问阿茜:“像不像?” “像,真像。” 郭仕宏叹口气,“第一次看见她,我还以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来找我们呢。”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语。 郭仕宏低下头,“我太过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他沉吟半晌,泪盈于睫,几十个寒暑经已过去,他的悲痛丝毫未减。 这时程岭听完电话回来,握着拳头,她高兴得落下泪来,“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郭氏连忙笑,“那多好。” “五月可以来与我相聚,郭先生,谢谢你们,据弟弟说,全靠你们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发不出证件。” 郭仕宏真的笑了,“那里致于这样。” 程岭本来还在笑,忽然笑不动了,眼泪直流下来,她也有顾忌,郭仕宏头一次来看她,怎么好哭哭啼啼,程岭硬生生把眼泪吞下肚子。 只听得郭氏说:“令弟来刚好报读第十班,这孩子早读书,十七岁好进大学了。” 程岭忙不迭点头。 郭仕宏没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须担心出路。 他听了一会音乐便告辞了。 那一晚,程岭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梦中看到弟妹已经一板高大,大学毕业,事业有成,她乐得合不拢嘴来。 第二天,郭海珊源人来安装电视机,一扭开,荧光幕上有黑白映像,程岭看到一个外国阿飞在台上扭着臀部唱歌跳舞,台下少女争着尖叫涌向前。 程岭感慨,已经这样开放了吗,程雯来了,可得好好与她谈发这风气问题。 稍后郭海珊来问候,双手插在口袋里,含笑说:“看看新闻节目倒是不错,其余的我接受不来。” 程岭叹口气,“许久没看电影。” 郭海珊笑道:“阿茜是影迷,她可以陪你去看戏。” 阿茜很难得搭腔,居然在一旁笑道:“我最喜欢李丽华,哪里有得看。” 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阿茜果然陪程岭去看戏。 外国戏院向不对号,随便坐。 程岭与阿茵刚坐下,隔壁两个洋妇便起身离去。 程岭知道她们不愿与支那人共坐。 也好,至少华人有坐下来的自由,白人有离座的自由,程岭不放在心上。 阿茜却忍不住冷笑,她说:“最好不要进来,这家奥迪安戏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业。” 程岭记得很清楚,她们看的戏,叫郎心如铁。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双大眼睛充满灵魂,男主角为了她,谋杀了糟糠之妻。 离完场时程岭发觉腹痛。 她一向对无论何事都擅于忍耐,可是痛得额角上布满亮晶晶汗珠。 散场,灯一亮,程岭没能立即站起来。 阿茜发觉不要,低声问:“程小姐,你怎么了。” 程岭即时被送往医院。 程岭没想到医院的气氛这样好,医生看护笑脸迎人,有问必答。 她记得陪养母看病时医生态度好比晚娘。 郭海珊立刻赶到,对程岭道:“你好好休养,表叔一向不到医院探访,他不来了。 可是送来一大盘桅子花。 做完手术,程岭还不十分苏醒,朦胧间觉得郭仕宏就在身边,他什么也投说,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第二天,医生来同程岭说话。 他说:“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然后咳嗽一声,“好消息是,你的身体很快会复元,三天后可望出院,”停一停,“坏消息是,手术之后,你将失去怀孕机能。”医生语气十分惋惜。 程岭没出声。 她一直没想要这个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怀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她吃惊,以后将会是好长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过。 程岭仍然不发一言,脸色却更为苍白。 医生知道华人妇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说毕离开病房。 才十七岁,她短短的生命已经好比他人一生或是两生。 她倦极入睡。 三天后出院返家,程岭一点声色不露。 她不说,也无人会提,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隔了大半个月,程岭才闲闲提起:“手术很凶险吧。”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宫外孕,内部大量出血,再迟些大人都救不活。” 程岭呆半晌,“可见每一个生命来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程小姐说得很对。” 经过此事,她整个人沉着了,比往日更不动声色,郭仕宏差人替她送来一只小玳瑁猫。 阿茜笑说:“程小姐替它取一个名字。” 程岭侧着头想一想,“叫西施吧。” 又过数日,她闲闲同郭海珊说:“我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件事。” “你尽管吩咐。” “你可记得那个流落在东方之家的混血小女孩?” “呵,她。” “不知怎么样了。” “我去问。” 程岭笑笑,“任何生命来到这世上,原来都不容易。” 郭海珊知道她有感而发,连忙称是。 程岭吁出一口气。 下午消息就来了。 郭海珊郑重坐下,与程岭谈到细节。 “原来那小孩的母亲一直没有把她领回去。” 程岭一怔,寒毛竖了起来,一定是出了事,那女子很爱女儿,不然不会多艰苦都把她带在身边。 “她怎么了?” “她死了。” 程岭张大嘴。 郭海珊不欲多谈死者,“那孩子一直流落在东方之家。约数周前由教会交一个家庭寄养,我们知道她住在三角洲。” 程岭半晌才问:“她怎么会去世?” 郭海珊无奈,“注射过量毒品,送到医院已返魂无术。”他没有说她受到虐待,体无完肤,是宗惨剧。 程岭受到极大震荡,她喝一日茶,“那孩子,我想领养那孩子。” “是否想我同郭先生说?” 程岭颔首。 “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呢?”郭海珊实在不明白。 “由你做中间人,他拒绝了,比较不那么伤害我的面子,只有好说话。” “你说的对,我的意见是,那样血统出生的一个孩子,恐怕不好养,不如另找一个初生婴儿。” 程岭不语,过一会反问:“你可记得那小女孩的样子?” 郭海珊点点头,“大眼睛,小面孔,一半华人血统。” “我也不能忘记,如果只能帮一个,我情愿帮她。” “我去办。” “海珊——” 他笑着回头,“什么事?” “一切都靠你了。” 郭海珊点点头。 晚上,在大宅的书房里,郭仕宏坐在近炉火处。 他说:“今年没下雪。” 郭海珊答:“是。” 郭仕宏又说:“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心灵渴望有个寄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领养牵涉到财产承继问题,不知她有无考虑清楚。” “我猜她不会考虑到那么远。” 郭仕宏笑,“年轻就是这点好,过一天算一天,随心所欲。” 郭海珊唯唯诺诺。 郭仕宏问:“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讲?” 郭海珊把程岭意思说一遍。 郭仕宏定点头,“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我们慢慢再作商量。” “是。”郭海珊总算松口气。 他自小跟在这位叔父身边,有个原因,他生母失宠,他也被父亲打人冷宫,连吃年夜饭也不唤他,郭仕宏看不过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边当差,才有今日重见天日的局面,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只听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愿帮郭仕宏打点这种琐事。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七章 过两日那小孩被带出来了。程岭问:“人呢?” “在儿童医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说程岭根本不认得她。 那孩子瘦了许多,脸上有癣癞,头发被剪短,左眼肿起,手臂上有明显化脓伤口。 医生说她患有痢疾与寄生虫。 但是小孩神情还镇定,见到程岭十分高兴。 程岭温柔问她:“你记得我吗?” 小莉莉点点头,“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程岭叹口气,“以后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莉莉颔首。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可是,”她问:“我的母亲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莉莉轻轻说:“她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是不是?” 程岭点点头。 莉莉不语,也不哭,低下了头承认这是事实。 连郭海珊都觉得不忍,别转了头。 莉莉稍后问:“太太,以后我该叫你什么?” 程岭答:“你叫我妈妈。” 那孩子呼出一口气,抱住程岭,头埋在她怀中, “妈妈。” 是,妈妈。 程岭发誓会做一个最好的养母,正像她的养母一样。 自医院出来,郭海珊轻轻说她:“那孩子有传染病。” 程岭陪笑,“你看我,欢喜得浑忘细菌。” 郭海珊不语,看样子她的热忱不是三两天会得减退。 程岭忙碌起来,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准备房间,整日兴奋地打点这个处理那个,黄昏仍与郭仕宏玩扑克,老是输。 她叹气,“牌听你的话。” 郭仕宏呵呵笑,他喜欢看到程岭这样开心。 程岭要到这个时候才胖出来,脸上也有了艳光,因感英语不足,找到老师补习,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她尽量过着正常的生活,那种极端的努力感动了郭仕宏。 莉莉自医院领回来的时候,前后判若二人,皮肤外伤痊愈,换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龄孩子乖巧,叫妈妈后一动不动坐着。 郭仕宏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莉莉。” “是中国人,总得有中国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程岭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问:“念芳,芳是谁?” 郭仕宏也不隐瞒,“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岁。” 程岭笑问:“她人呢,她在此地吗?” 郭仕宏说:“不,她十九岁那年已经去世。” “呵,太不幸了。” 郭仕宏忽然问:“你可听过辛亥革命?” “当然有。” “郭岱芳是其中一位革命志士。” 程岭不出声。 郭仕宏忽然疲倦了,扬扬手,不愿多说,到楼上休息。 到晚上他才下来吃饭。 屋内十分清静,完全不像有孩子存在,郭仕宏笑说:“那孩子比一只猫还静。” 程岭笑。 “你同她都没有声响。” “妹妹来了就不一样,妹妹大声。” “念芳同你一样,全无正式出生证明,据医生断定,她年约六岁,我会重新替她做有关文件。” 程岭忽然说:“那位岱芳表姐,同你是青梅竹马吧。” 郭仕宏答:“是,我爱慕她。” “她一定是位女中豪杰。” “结果杀身成仁。”郭仕宏无限感慨。 程岭说:“真是每个人都有伤心事。” “你呢,你最伤心是什么?” 程岭低声说:“永远寄人篱下,养母对我虽好,可是又天不假年,我一直流离失所。” 谁知郭仕宏说:“明天海珊带你去签个宇,这幢房子便属于你,有个自己的窝,就不会有那种流离的坏感觉了。”程岭微笑,那天晚上,她拿到三只红心二,当郭仕宏吆喝说:“一对四一对八”的时候,她不动声色覆上牌。 像她那样环境,输与赢已经没多大相干。 郭仕宏的脾气也只有程岭知道。 一日他召了手下来开会,自上午九时到两点半还没散,也没吩咐拿食物饮料进书房。 终于阿茜前来报告:“门缝塞了这张条子出来。” 程岭打开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请叫他吃饭”,字迹属于郭海珊。 程岭嗤一声笑。 她定到书房门前,轻轻叩两下,推开一条缝子。 里边的郭仕宏暴喝一声:“什么人!” 程岭不动声色,也不进去,在门缝外劝说;“好吃饭了,快三点啦。” 郭仕宏听得这把声音,一帖葫,马上轻化,过半晌,他清清喉咙,“就来了。” 救了那班又饿又渴又得听教训的手足。 郭仕宏在程岭处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程岭习惯早起,每朝与女儿在花园剪花插瓶,稍后,莉莉由车夫送到学校去,程岭总觉得念芳是她的影子。 这孩子把内心世界隐藏得非常好,独自在房里玩洋娃娃,好几个小时无声无色,程岭推开房门,她才转过头来,满脸笑容,叫声妈妈。 像煞了程岭幼时,她们都是存心来做人的。 程霄与程雯抵达温埠那日,程岭并没有去接飞机。 那日一早,郭仕宏同地说:“今日你陪我到医院,叫海珊早些来。” 程岭称是。 过一会他又想起来,“弟妹可是今天来?” 程岭笑道:“已安排人去接了。” 郭仕宏唔地一声。 他们一个上午都耽在医院里。 这是程岭第一次得知郭仕宏的病情。 郭海珊低声道:“你知道了也好,心里有个准备。” 郭仕宏患末期肺癌。 医生说:“一年多来坏细胞都结集这几个地方,不是扩散,也不会痊愈,手术没有多大作用,病人在将来的日子最好舒泰地度过。” 程岭抬起头来,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医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轻轻回答:“半年、一年。” 程岭低下头。 “我们会密切注意他的情况,尽量不叫他痛苦。” 她到病房服侍郭仕宏穿回衣服。 郭仕宏在她脸上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边穿外套边问:“医生可是说我活不久了?” 程岭淡淡答:“凡人上午都不知道下午的事。” 郭海珊钦佩到五体投地,他愿意跟她学习这一份轻描淡写。 回到家,车子还没驶进车房,就见到一个人影箭似射出来。 “姐姐,姐姐!” 程岭笑着下车,与程雯紧紧拥抱,这程雯,长高了一个头不止,手大、脚大,身上的毛衣短了一截。 程雯痛哭起来。 程岭只是说:“又笑又哭,多丑。” 这一下子屋里当场热闹起来,阿茜早有先见之明,已到大宅去借来帮工一名。 郭仕宏并不嫌烦,他独自坐在一角看程氏姐妹欢聚。 一个人最要紧自得其乐,看程岭就知道了,她的弟妹女儿统在此,没有一人与她有真正血缘关系,可是管它呢,她不知多高兴,索性弄假成真,好好享受亲情。 不应计较时何用计较。 程岭叫弟妹称郭仕宏为郭先生。 程雯把姐姐拉到一角,有话要说。 程岭也趁机看仔细妹妹,只见一脸倔强之色,皮肤晒得黝黑,十分健康,顿时放下心来。 她问:“郭先生是谁,是姐夫吗?我记得结婚照片里不是他。” 程岭微笑。 “还有,那念芳怎么会是你的女儿?” 听语气,她不喜欢她。 “你是阿姨了,你要爱护她。” “唏,我不稀罕,看她明明是个西洋人,可见决非亲生。” 程岭笑着提醒她:“我们都不是亲生的。” 谁知这句话气苦了程雯,她大声哭起来。 程霄探过头来,“什么事?” “妹妹闹情绪。” 那里郭海珊正与程霄细谈他的功课与志向,他啊了一声,继续话题。 程岭走到郭仕宏身边,坐在一张脚踏上,言若有憾,“吵坏人。” 郭仕宏笑,“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 西施轻轻走过来,程岭将它抱在怀中。 她把烦恼暂且抛至脑后,命运虽然控制了她,可是她太会得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也就是一名赢家。 这时她听得郭仕宏问:“程岭,你愿意同我结婚吗?” 程岭一怔,“我的离婚批准了吗?” 郭仕宏颔首。 她笑笑,“那,随得你好了。” 结婚有保障,婚后他的财产一半自动属于她。 程岭并不贪钱,可是她知道生活中缺钱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郭海珊过来说:“程霄绝对是一块读书材料,看到这种优秀少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这里有的是好学校,如嫌不足,还可以送到美国去。” 那天晚上,程岭梦见养母。 程太太满面笑容,推醒程岭,“领儿,谢谢你。” 程岭讶异,程太太一点不显老,而且那袭缕空花纱旗袍永远适合潮流。 “妈妈。”她叫她。“你现在也是妈妈了。” 程岭自床上坐起来笑答:“是的。” “多得你,领儿,弟妹才有出路。” 程岭只是笑。 “有没有见生母?” 程岭摇摇头。 养母诧异,“领儿,你心地那么慈,为什么独独与你生母计较?” 程岭不语。 “她想见你。” 程岭抬起头,养母已经走向门角,她叫:“妈妈,多说几句,妈妈,妈妈。” 她自床上跃起,知是梦,犹不甘心,直推开睡房门,找到偏厅,“妈妈。” 天已一亮了。 以后一段日子,程岭一早起来亲自替大小三个学童准备三文治午餐带返学校吃,忙进忙出。 见到郭仕宏只抬头说声“呵起来啦”,接着又忙。 郭仕宏觉得这样的生活别有风味,冷落了他不要紧,他心甘情愿退到一旁看程岭嘀咕:“这牛肉夹面包够营养,阿茜,拿苹果汁来……” 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一直没享受过家庭温暖,此番如愿以偿。 日常生活的热闹、忙碌、无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有在午夜梦回,他才会想起他的病。 程雯与程霄报名在私立学校念书。 一日程岭送程要到学校,下了车,顺便在校门口参观,合该有事,她听得三四个黄头发女孩对程雯指指点点,然后笑,程岭只听到“那中国女孩——”五个字,她忽然发作,跑过去质问那些女孩:“你们说什么?” 程雯拉住姐姐,“没什么啦,姐姐,随得她们去啦。” 程岭脸上罩着严霜,对那几个白种女孩子说:“她同你们一样,均是加国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乌克兰?” 那几个女孩见势头不对,一哄而散。 程岭犹自骂:“这么小已经这么坏!” 程雯啼笑皆非,当下不说什么,黄昏即同郭仕宏诉苦。 郭仕宏一边微笑,一边听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嘀嘀咕咕说些鸡毛蒜皮事情,觉得属于一种享受。 程雯说:“她们有点怕,又有点厌憎我,此刻集体孤立我。” 郭仕宏说:“不怕,我同校长说去。” “哗,”程雯把手乱摇,“那我会更惨,我不要特权,让我做一个普通学生。” 她站起来回房间去。 走廊里碰见小念芳,她叫她“阿姨。” 程雯忽然说:“我不是你的阿姨,别叫我。” 莉莉小小身型呆住,这时,一只手搭住她的肩,是她母亲,“念芳,你去做功课。” 小孩一走开,程岭便对程雯笑说:“你若爱姐姐,也必须爱姐姐的女儿。” 程雯说:“她睡在全屋最好的房间里,又得到你最多钟爱。” 程岭又笑,“程雯你在别的事上何等大方,从头到尾,你对我无比友爱,丝毫不当我是养女,直视我为亲姐,此刻缘何一反常态?” 程雯自觉理亏,“我不知道,我一定是妒忌了。” “更不合理,你应爱屋及乌。” 程雯不愿继续讨论:“我去看程霄学车。”蹬蹬蹬走下楼去。 “喂,喂,”追出去,迎面来的是郭海珊。 他含笑问:“找我?” 程岭只得笑,“来,海珊,我们喝杯咖啡。” 厨房里两个工人正在备菜。 郭海珊说:“地方好像不够用。” “不不不,郭先生同我喜欢挤一点。” 他们在书房坐下。 程岭问:“我养父还好吗?” “他找到了女朋友,此刻与那位女士同居,他俩在上海已经认识。” 程岭点点头。 “子女在这里很好,他也总算放心。” 过一会程岭说:“我想寻访生母。” “有名有姓,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只知道她叫方咏音,上次有人见到她在新加坡出现,她好像是个舞女,又做过歌星。” “我知道了。” “我愿意见她。” 程岭喝一口咖啡。 这时郭海珊说:“对,有一件事。” 程岭见郭海珊语气郑重,抬起头来。 “不知你对片打东街一四零一号这个地址有无记忆。” 程岭一征,那正是卑诗小食店所在,她不动声色,“那处怎么了?”鼻子已经发酸。 “那个铺位被银行封掉现推出贱卖。” 程岭又一怔,然后缓缓说:“郭家对此铺位有兴趣吗?” 郭海珊摇头,“我们从不在唐人街发展,郭家的物业多数在市中心。” “那,为什么有兴趣说到它?” 郭海珊轻轻道:“他说,你或者会有打算。” 他当然是郭仕宏。 程岭笑了,“我身边一个钱都没有,我一无存款二无信用,我没有打算。” “印大现在很不得意。” 程岭听到这个名字,感觉上陌生隔膜到极点,仿佛已是前生之事。 不过她终于说:“是,能帮他是好的。” “印家有三兄弟,老大最能干,”郭海珊只当程岭不认得这一家人,“老二上个月在马来亚一宗矿场意外中受了重伤,老大一直在那边照顾他,老三趁此机会把铺位赌输了,还遭一身毒打,下落不明。” 程岭默默聆听。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那铺位是个极其腌脏的地方。” “可是总还可以落脚,人最怕无片瓦遮头。” 程岭犹有余怖,打了一个冷颤,“说的是。” “你对上海无甚印象了吧。” “现在又怎么了?” “搞大鸣大放运动,叫人把心中不满意的话全说出来,政府藉此检讨求进步,绝不秋后算帐。” 程岭微笑,“那么好?我就办不到,谁讲我坏话,被我知道了,必定同此人绝交。” “美国人正大肆举报搜捕共产党,连卓别灵都避到英国去了。” 程岭抬起头,仿佛只有她这间屋内有和平。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得救,并还把弟妹及小莉莉拉上岸。 郭海珊忽然十分突然地问了一句话:“你快乐吗?”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生怕造次,得罪了程岭。 啊可是程岭并不是骄矜的女子,丝毫不以为件,她侧着头郑重地想了一想,“我一生追求的,并非快乐,所以得不到快乐,也是应该的,我一直向往生活丰足无忧,现在已经得到,夫复何求。” 这时佣人走过,程岭叫她添杯咖啡。 小念芳进来,依偎身旁,“妈妈,给我吸一口。” “苦涩不好喝,去,叫阿茜给你冰淇淋。”一边纵容地把杯子趋到她嘴边,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郭海珊在一旁微笑,这堪称是最年轻的慈母。 念芳的眼睛与头发始终黄黄,像琉璃那样颜色,混血儿特征毕露,这孩子,差点踏进鬼门关,侥幸存活,也注定在阴沟里终其一生,可是上天自有安排,叫她遇见程岭。 小念芳此刻已浑忘前事,,不过照样听话懂事,一双大眼睛时刻默默注视人与事,绝不多话,讨人喜欢。 性格同程岭差不多,得些好意,立即回头,绝不纠缠,绝不贪多。 女子以这种性格至为可爱,不过郭海珊对程雯也很有好感,她爽直磊落,爱笑爱玩,为全家带来喜乐。 至于程霄,那要等圣保禄学校出信褒奖他优异成绩,家人才知他功力。 这男孩与他母亲在生时判若二人。 当下郭海珊说:“我该告辞了。” 程岭送他到门口,回头问阿茜:“郭先生呢?” “在楼上好些时候了。” 程岭连忙上楼去,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郭任宏伏在她的小书桌上书写,看见她,才住了笔。 她歉意地说:“我竟没问你需要些什么?” “阿茜招呼过我了。” 程岭拉起窗帘,“这么暗,看得见嘛。” 亮光透进来,才发觉郭任宏脸容憔悴,老态毕露。 他皮肤又干皱,衬衫领子显得宽松,写了那么久,似乎有点累,程岭扶他到沙发上坐下。 他喝口茶,咳嗽两声,轻轻说:“你毋须有太多钱。” 程岭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不过她有个好处,她不心急,她专心聆听。 郭任宏说下去:“钱多了麻烦,惹人觊觎,而且,根本无用,你又不是有野心要做大生意的人。” 程岭还是不懂,怎么忽然向她说起钱来。 “可是,又不能没有钱,穷人寸步难行,所以我替你准备了一笔款子,放在一个律师处,照顾你以后的生活,那律师是本地人,叫郭嘉福,十分可靠,海珊会介绍你们见面。” 程岭忽然明白了。 她寒毛直竖起来,郭仕宏在口述遗嘱! 她一时开不了口。 郭仕宏侧头,笑了一笑,“真奇怪,一晃眼我竟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还清晰记得当年跟家父到银行学生意的情况。” 在这时他脸上好像有了光彩,眼睛也年轻起来。 他同程岭说:“家人不住与我说亲,可是我只喜欢小表姐,你看我,终身不娶,就是为着她,可是她加入了革命党,一去不返……” 程岭不语。 “算一算,整整半个世纪快过去了,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程岭你有无想过时间去了何处呢?你那么年轻,你不会担心这个问题,我有时梦见岱芳,她永远那么年轻漂亮,她不会老,而我却已成为衰翁。” 程岭听着,深感凄酸,泪流满面。 “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有朝一日我俩在另一个国度见面,她怎么辨认我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郭仕宏喃喃自语:“也许,那时不凭肉体相认,也许,我的灵魂不老,她会认得我。” 程岭把手按在他手上。 郭仕宏抬起头,“程岭你真像岱芳,少年时我心情欠佳,她也喜欢按着我手安慰我。” 程岭微微笑。 “更可惜人不能一直活下去,不过,总得腾出空位给后人吧,前人也是这样退位让贤。” 这时阿茜在门外说:“医生来了。” “请他进来。” 程岭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轻轻落泪。 小念芳不知从何处走来,轻轻拭去她的眼泪,程岭与她紧紧拥抱。 稍后,程岭到律师处签署了多份文件。 她要在那个时候,才拥有银行户口及支票。 那日,她向郭海珊要求独自在市中心逛一逛。 “我这一年根本没有观过光,想看看这世界。” “我陪你。” “真的不用,司机接我返家。” “那么,我去叫程雯出来。” “罢哟,她在上课呢。” 郭海珊急了,一抬头,看到律师行相熟女职员,便说:“吕小姐,你抽得出一两个小时吗?” 那吕小姐知情识趣,“当然可以。”取过手袋,就陪程岭下楼。 郭海珊朝她打一个眼色。 吕小姐会意:“郭太大,我们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货公司喝茶。” 程岭只得接受好意,乘机看一看吕小姐的妆,发觉口红已经不流行鲜红,淡色看上去比较自然,眼睛边沿学古埃及人那样描一条线,轮廓顿时鲜明起来,还有,裙子比以前短,衬衫也较为贴身,领口结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岭在心里嚷:我过时了。 那吕小姐鉴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吕文凯,你想买些什么尽管吩咐。” 程岭抬起头,只见蔚蓝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这一个天却势利地只属于吕文凯那样的女孩子。 程岭问:“你是大学生吗?” “我去年刚自卑诗大学出来。”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觉得外国人有歧视华人吗?” “个别情况啦,倒底与上一个世纪不同,现在华人不是梳猪尾的苦力,”吕文凯微笑,“我们的发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过十来年,华人定可大使拳脚,资本主义讲实力。” “吕小姐在大学念什么科目?” “管理科学。” 程雯将来也可以念这个。 可怜的程岭,她不知道吕文凯实际上还要比她大上两三岁,环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显得老气。 程岭替弟妹及女儿买了许多新衣。 轮到她试穿之际,她感慨了,对吕文凯说:“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绷,原来穿衣也讲气质,不能勉强。”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经暗了。 吕文凯已第二次拨电话向郭海珊报告行踪。 程岭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台上等她。 她抬起头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语,她去了这几个钟头,使他觉得天长地久。 程岭进屋脱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钱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只是笑。 “你说华人是否已经抬头?” 郭仕宏想一想,“世纪末吧,世纪末或可与白人争一席之地。” 程岭诧异,“还要等那么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视之声。” 程岭气馁。 “三四十年很快过去,届时你正当盛年,不过,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亏这时程雯欢呼着进来领取礼物,每拆开一盒就雀跃大笑,使程岭觉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着的一段日子,空气十分阴暗结郁,郭仕宏开始亲手筹备他的身后事。 他不但亲自挑了照片,而且还一丝不苟地选了照相架子,接着准备寿衣,棺木石碑,联络牧师,还有,让程岭陪着他去挑选墓地。 家里两个少年颇有意见。 程雯嘀咕:“可怜的姐姐,简直是只笼中鸟,不见天日,陪着一个日渐衰败的病人,他又尽要她陪着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说:“那是她的职责。”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话,他又说:“她牺牲了自己,作为踏脚板,你我才可以安然过度,我此生都会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泪。 程霄取过一支牧童笛,问妹妹:“你可记得这首歌?” 他轻轻吹了几个音符,程雯听出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那个时候,程岭正与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着一枝式样古朴印第安土着制的拐杖,已在这个叫昆士兰的墓园逗留了相当久。 那天天阴风劲,郭海珊只觉愁云惨雾,十分不自在,侧头看程岭,她却轻松自在,一如逛百货商场,真亏她的,如此尽忠职守,任劳任怨,难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样的地位。 郭海珊缩了缩肩膊。 郭仕宏说:“昆土兰,即后土之意,皇天后土,很适合中国人概念,这一穴背山面海,十分舒适,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种福气。” 程岭不语,劲风吹得她衣裤飞舞。 “就这里好了。” 程岭对死亡经验充足,不以为意,当下用笔记本子抄下号码。 郭仕宏说:“风大,你上车去等着,我再站一会儿就来。” 程岭缓缓定到郭海珊身边去。 郭海珊有点责怪的意思,“你该劝劝他。” 程岭诧异地抬起头,“海珊,何作此言?华人习惯处理一己之身后事,从前乡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来油漆一次,我们是一个很豁达的民族。” 郭海珊长叹。 “你看,他在默祷,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说,他很快会去与她合会。” 什么都瞒不过程岭。 郭海珊心底想: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假如多读几年书,不知会去到什么地步。 稍后,郭仕宏与他们会合。 一切都准备妥当,可是随后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却并无显着变化。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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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八章 郭仕宏想与程岭去纽约度假。 程岭却说:“假使你要办事呢,我一定跟着去,如果净是度假,我们不必在都市里兜兜转转。” 郭仕宏好奇,“依你说,该往何处?” “程霄说,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近青康与阿拉斯加边界的塔辛仙尼流域。” “但那是一片旷野!” “是呀,那样的净土世上已经不多。” 郭仕宏骇笑,“与糜鹿与棕熊为伍?我可吃不消。” “我们去几日即返。” “只怕没有客栈。” 程岭肯定地说:“有矿场探测队宿舍,设备齐众。” “你真想去?” “我喜欢大自然。” “我有何损失?由你打点好了,别告诉海珊,他一定反对。” 程霄开车,程笑打点行李,随行还有一名男护士,一行四人,出发那朝,郭海珊出现,他自程雯处得到消息,也来凑兴,他在加拿大住了近甘年,从未去过塔辛仙尼河。 火车到了终站,纵使是初夏,也得换上厚衣,他们转吉甫车继续上路。 程霄在火车站为当年建筑铁路而奉献生命的华工默哀致敬。 一小时车程之后,他们就看到积雪的崇山峻岭,咆哮的河流,一望无际的松树林。 郭海珊彻头彻尾是个生意人,哗一声,“这山里必定有金矿与铜矿,华仁堂可要分一杯羹。” 大家都笑了。 到达探测队营地,郭海珊找到主管,立刻谈起生意来。 程霄说:“我最爱此地。” 程雯则咕浓:“我不会那样说,纽约也有纽约的好处。” 休息过后,领队带他们步行到附近一个了望站。 郭仕宏问:“要不要上去?” 程岭与他缓缓走到顶部,坐下来,自暖壶里斟出热可可各喝几口。 他俩静静坐了颇长一段时间。 秃鹰就在跟前打转,绿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恒。 程岭轻轻说:“在这里我觉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够,我毋须自卑,我恢复信心,我不必理会谁看不着得起我,或是什么人在我背后说些什么话,大自然不会辜负我。” 郭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对死亡也没有那么紧张,你看山同水,已经存活了数百年,人类生命总有尽头。” 程岭温和地问:“你害怕吗?” “每个人都对死亡有恐惧。” “可是你已奉献了光与热,华仁堂已有五十年历史,你也是铺铁路的一分子,我虽然没出去走,也知道华仁堂是温埠华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会记得你。” 郭仕宏笑了,“你真认为如此?” “当然,没有前人种树,后人焉可纳凉,华仁堂头一个把华人带出唐人街。” 郭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们同白人一起力争上游。” 程岭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类。” 他们一老一小相拥而笑。 第二天,他们坐在同样的地方喝热牛乳。 这次郭仕宏问她:“程岭,你欲结婚呢,还是维持原状?” 程岭看着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结婚吧。” “结婚后你的身分是寡妇,你不愿永远做程小姐?” “可是婚后海珊等人对我至少有个称呼,不必含糊其辞。” “好,那回去就结婚吧。” 程岭笑,“弟妹一定很高兴。” “你呢,你可开心。” 程岭想了一想,“结婚当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问下去是极之残忍的一件事,故噤声不语。 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幸亏身边有这个可人儿可慰他寂寥,好几次精神恍饱,他唤她岱芳。 “华仁堂交给海珊,你没有异议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设想周全。” 郭仕宏调侃道:“华仁堂是权力所在,你不羡慕?”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我要是快乐,已足够条件快乐,我要是不快乐,十间华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乐。” 郭仕宏凝视她,“你会快乐的程岭。” 那天下午,他建议打道回府。 郭海珊反而是最惆怅的一个。 大家以为他舍不下大自然,谁知他说:“在这里谈生意,全无对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筹备婚礼。 牧师及婚姻注册处人员在书房中替他俩证婚,郭氏一直坐着,程岭站他身旁。 前后三年,程岭已经第二次结婚。 她只穿着普通的见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布华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权接管。 郭海珊松口气,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宠,反而在表叔处受到尊重,他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感觉,故泪盈于睫。 郭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现得很坚强,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扑克牌,仍然每次都赢。 程岭输了故意把脸色装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输,要看她底牌,一掀开,果然是瞥脚牌,从此以后,郭氏不再怀疑。 他辞世之后,程岭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问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晚拿到好牌?” 程岭笑,“有什么瞒得过他,有时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过些日子吧,长大以后你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 一日她自学校返来,怪叫着:“荒谬!荒谬!”扔下书包,涨红面孔,“今日我们全班去参观宰鱼场,我发觉宰鱼机器上刻铸着‘铁清人’宇样,那是什么意思?” 彼时郭海珊正与程岭商议事宜,听到程雯愤慨震惊的语气,不禁笑出来。 他解释:“机器未发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华人担当,机器是金属制造,故称铁清人类铁支那人。” 程雯瞪大双眼,“你不觉得是侮辱?” 郭海珊轻轻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侮辱。” “你没有异议,你不争取权益?” 程岭劝道:“你先坐下来。” 郭海珊摆摆手,“我一直在争取!” “我看不出来,你如何争取。” 郭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读书的读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争取到应得的地位,发动义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学们现在叫我铁清!” 郭海珊说:“他们若有进一步行动,我自会替你出面。” 程雯气呼呼走了。 程岭笑,“来了整整两年才发觉有人歧视她,可见情况已经大大好转。” 背后传来程霄的声音:“老师讶异地问我:‘你说英语怎么没有华人口音?’” 郭海珊笑:“别多心,当是一种赞美。” 程岭说:“对,我们说到哪里?”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笔款子到东方之家。” “是,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个人,你记得那位吕文凯小姐?我想请她当秘书。” “呵,她。” “你有印象?” “有,举止谈吐均像洋姐,人很聪敏,我同你去说。” “海珊,我们有无办法寻访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陆在搞一个庞大的运动,叫文化大革命,燃烧全国,恐怕不是进去的时候。” 程岭惊骇,“又是什么呢?” “运动刚起来,仿佛是号召全国破旧立新。” “还能收粮食包裹吗?” “伙计们照寄不误。” 程岭吁出一口气,“香港能偏安吗?” “香港发展很好,不用担心。” 程岭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婶,你或许愿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岭拾起头,“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怎么样?” “你听了会安慰,她结了婚,丈夫对她不错,住牛车水附近,有两个孩子。” 程岭意外到极点,“又生两个孩子?” 郭海珊笑,“她今年不过三十七岁,为什么不能生孩子?” 程岭发呆,“我觉得比她还老。” 也难怪,这几年她已经历了别人一辈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个小生意人,姓范,经济情况算是稳定。” “怎么样飞新加坡最快?” “经东京在香港转飞机。” 程岭不想回香港,事实上她一辈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汉城转。” “就汉城吧。” 这个行程又耽搁了一会,待程岭取到护照后才出发。 护照上程岭的年纪是二十三岁,她不介意,甘三是个成熟的好年纪。 那位吕文凯小姐陪着她踏上旅途。 吕文凯并没有应允当程岭的私人秘书,她这样解释:“在大公司任职,我有个履历,将来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虽高,可是对外比较吃亏,郭太太请你原谅,不过我周末闲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门来看看郭太太有什么吩咐好不好,如果应付得来,就让我兼这个职。” 讲得合情合理。 刚巧她有假期,便陪着程岭走一次。 在飞机上程岭忽然问:“你看郭海珊怎么样?” 吕文凯一怔,“郭先生?” 程岭笑,“我觉得你们很相配。” 吕文凯不相信双耳,“郭太太,你想与我做媒?” 程岭说:“是呀。” 吕文凯笑出来,“郭太大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做媒的想法?” “做个介绍人总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年纪也稍嫌大了一点,你不会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筑的一名运动健将,有机会我叫他来见郭太大。” 程岭不语。 她从来不知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选择,不过吕文凯有的是条件,故此择偶条件也多多。 程岭羞愧了,她的世界狭小,她目光如”且,她是个最年轻的老太婆。 吕文凯已转了话题:“……幼时我听过洋童唱歌谣……‘清基清基支那人,独自坐栏上,我赚一元你赚五毛’,我认为华人争取权益要采取比较积极方式,我赞成华裔加人参政。” “我支持你。” 吕文凯兴奋,“假使可以得到华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华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有影响力。” 吕文凯好像知道得不少。 程岭笑答:“不大。” “我不要做陈查礼或中国娃娃式中国人,我已参加华人仁爱会,为华侨争取权益。” 程岭觉得吕文凯与她当中好似隔着大半个世纪,不过,她十分欣赏这位小姐。 最后吕文凯说:“我话太多了,你听得累了吧。” “我很爱听。” 她们终于到达新加坡。 吕文凯笑说:“这是世上面积最小的国家之一。” 她们住在酒店里,到第三天程岭才积聚到足够的勇气找上门去。 她带着礼物去按铃。 那是一座三层楼的砖屋,范家住二楼,楼下有一小小庭院,大抵种着莱莉花吧,香气扑鼻,黄昏落过一场雨,稍微凉些,那香氛更沁人心脾。 方咏音走遍大江南北,终于找到归宿。 她们按了两次门铃。 一个中年阿姆出来,对陌生人并无半点提防,“有人客,”满脸笑容,“找谁?” “范太太。” 她立刻说:“请进来,”一边转头,“太太,太太,客人找你。” 还雇着帮佣,可见环境不错。 程岭有点后悔,她已经忘记她了吧,这次来,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她与吕文凯进了客厅,只见布置很简单,可是洁净,舒服。 一个五六岁大小女孩走出来,穿着小小裙子与一双钉珠拖鞋,程岭朝她点点头。 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会儿,有咳嗽声,一个妇人开房门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幼儿。 也许是午睡刚醒,她头发蓬松,双目惺松,身上穿着巴的布的沙龙,配一双描花的木拖鞋。 程岭一眼认出她是方咏音。 她块头比从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线。 阿姆奉上茶,带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咏音轻轻放下竹帘,坐下来问:“两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记得她是淮了。 吕文凯很大方的自我介绍。 轮到程岭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我是程岭。” 场面并没有充满热泪拥抱,方咏音略见意外,看着大女儿,“呵,是你,你这么大了。” 程岭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说:“是。” 方咏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吗?” “托赖,还不错。” 方咏音已经没有话说。 这时孩子们奔进来伏在母亲身上,阿姆去切了满满一盘水果出来。 吕文凯吃了许多芒果与木瓜。 方咏音一直微笑。 程岭放下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地址。” 方咏音点点头。 两个孩子都挤她怀里,她已没有多余的手来取卡片,故此只额首示意。 程岭说:“我们告辞了。” 吕文凯正剥开一只红毛丹,一听程岭那么说,只得轻轻放下,但取过一片椰子肉放嘴里。 方咏音并无留客,只送到门口。 下了楼,程岭抬起头往露台一看,见她们母子三人朝稀客摆手。 程岭也摇摇手。 她们上车回酒店。 吕文凯在车上说:“那位漂亮太太虽然中年了,却仍风情万种,真难得,可是,为什么对我们却那么冷淡呢,我们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飞机前来看她的,她是谁?” 过了很久程岭才轻轻答:“她是我生母。” 吕文凯听了老大吓一跳,立刻噤声。 程岭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说:“看你那馋嘴相,我们去买榴涟吃。” 她想见母亲,见到了,如愿以偿,就很满足。 她们过了两天才走,方咏音没有再与她们联络。 回到加拿大,方咏音也并无片言只宇。 程岭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转来,她对程岭已经放弃。 与程雯说起此事,程雯说:“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国,会不会少吃点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许更艰难。” “可是至少与妈妈在一起。” “或许。” “你有无问她你生父是谁?” “没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无告诉她你已结婚?” “没有,那不重要。” 程雯顿足,“你们倒底讲过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讲话。” “她仍然生你的气?” “不,她没有怒意,我想她已经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 “怎么可能!” “真要努力忘记,也总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许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说得好。 可是自此程岭觉得她已不欠生母什么。 多年前她特地来看过她一次,多年后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为一种偿还。 母女都还算幸运,终于找到安身之处。 程岭知道有些人不那么好运,她见过她们落夜后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装,领口挖得很低,一边抽烟一边朝路人笑,天黑后若再无生意,就走进酒吧去……她们也是别人的女儿,幼时亦曾被母亲拥抱,深深亲吻,叫过好宝宝。 程岭无故落下泪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里,吕文凯成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样新闻读给程岭听:越战升级,美国逃兵纷纷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种毒品,叫迷幻药…… 吕文凯放下剪报,“郭太太,你为什么不回到学校去?” 程岭觉得突兀,随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须见人了,又往人堆里钻?” “请家教也一样。”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与书本无缘,我并不好学。” 吕文凯改变话题:“维多利亚张是加拿大首位华裔女医生,一九二三年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可想而知,她历尽千辛万苦,那时华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为生。” 程岭只是笑。 吕文凯肯定是妇权分子,以身作则,努力鼓吹华裔妇女走出厨房去观赏美丽新世界。 对她来说,这一切最容易不过,她英语比许多洋人流利,学历又好,性格开朗,程岭无法跟上。 这时程雯走过,“姐姐,我出去看电影。” 程岭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从何而来?” “吕姐姐也穿这种裙子。” “我在说你,不是说吕姐姐,换掉它才能出门。” 程雯犹疑。 程岭拂袖而起,“这种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难看,不过如果你换过一条长裙,我会比较高兴。” 程雯说,“姐姐你说什么便什么,不过我要迟到了。” 程雯回房去换衣服。 程岭这才松口气,吕文凯一直骇笑。 程岭解释:“这是一个华人家庭,规矩是规矩,我答应他们母亲管教他们。” “但是,一条裙子——” “文凯,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她盲目跟风,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亏。” 吕文凯不语。 程岭又说:“自小到大,我没有得到过任何忠告,指引,不过是自己去闯,掉落陷阱,头破血流,没有一个关心的人,对妹妹,我情愿罗嗦点。” 吕文凯只得笑。 日后,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饰堪称万绿台中一点红,她的裙子仍然过膝,她从不穿喇叭裤,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时兴潮流,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吕文凯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这位少女谈过,程买说:“你要是知道姐姐为我们做过什么,鱼网装,喇叭裤简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过,假使她肯让我穿,那当然更好。” 吕文凯只是笑。 “吕姐姐,最近你在忙什么?” 吕文凯答:“我在替华工解释劳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么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华工不诸英文,着华工处理有毒化学物品,每日只多发一小时工资奖金,又不给防毒衣物面罩,后果堪虞,我召集他们,叫他们争取合理待遇。” “哗,那些资本家会怎样想?” 吕文凯笑,“我一天至多收过十多通恐吓电话。” 程雯有点害怕,“你为什么要冒犯他们?” “很多时候,我也那样问自己,可是,程雯,换了是你,你也会那么做。” “吕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这件事在三日后恶化,一封恐吓信寄到月家,打开一看,只见信纸上画着吕文凯被吊在绞台上。 吕文凯把信带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过此信,均不动声色。 郭海珊用手捧着头,不住揉太阳穴,“文凯,何用搞那么多事,时间用来多赚一点钱,岂非更好。” 吕文凯啼笑皆非,站起来预备告辞。 程岭劝说:“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经济战略也一样可行。” 吕文凯又坐下来。 郭海珊说下去:“华工需要薪酬养家活儿,冒地面险,心甘情愿,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不敢罢工,也不敢争取。” 吕文凯忿慨地说:“依你讲,我们应当袖手旁观不行?” “劳工署已公布安全法例,他们是周渝黄盖,你何必多管闲事。” 吕文凯忽然冷笑一声,“正等于华仁堂在菜地雇用印度工人洒农药一样?” 这下子轮到郭海珊霍一声站起来。 吕文凯气鼓鼓说:“郭太太,我告辞了,我要去报数。” 她走了以后,郭海珊犹自说:“从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把话题岔开去,他又兜回来,“谁也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便说:“你要是喜欢她,该趁这机会表示一下了。” 郭海珊一怔,“我喜欢她?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程岭一边摇头一边笑。 过一会儿,郭海珊站立不安,终于说:“我在派出所有熟人,我去看看。” 他也跑了。 程岭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驶走,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她看到有一个金头发的青年在程家门口徘徊。 程岭唤人,“阿茜,那是谁?” 阿茜不言。 由此可知她完全知道他是谁。 “是专来等程雯的?” 阿茜点点头。 “是程雯的男朋友?” 阿茜不置可否。 程岭跌坐在沙发上。 这么快就长大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 “怕你不高兴。” 程岭苦笑,“我是慈禧太后吗?” 阿茜说:“不是,不过,唉。” “也够专制的了。”程岭微笑。 她把程霄叫下来。 “那金发碧眼儿是谁?” 程霄只看一眼,“那是妹妹的朋友阿瑟爱历逊。” “他是什么人?” “圣保罗十二级学生,已考取麦基尔建筑系,秋季就要离开本省。” “站在门口是什么意思,邻居看了会怎么想,你去请他进来喝杯茶。” 程霄十分惊喜,“是,姐姐。” “还有,你有无异性朋友?也一并请来家坐。” 程霄笑,“我还没有,姐姐。” 他启门出去唤人。 阿茜问:“太太怎么一下子这样开通。” 程岭叹口气,“你不让她穿短裙是有得商量的,可是干涉她交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茜点点头。 那年轻人进来了,一件外套已被雨琳湿,程岭见他一表人才,倒也欢喜,招呼一声,便任由程霄招呼他。 程岭教念芳做功课,笑着同阿茜说:“幸亏还有一个小的。” 没一会程雯回来了,在楼下见到朋友,大吃一惊,弄明白之后,咚咚咚跑到楼上,双目通红,与姐姐拥抱,抹干眼角,又去招呼客人。 小念芳此刻忽然说:“妈妈我永远不要男朋友,我永远陪着你。” 程岭笑道:“永不说永不。” 真的。 谁会想到郭海珊与吕文凯翌年就会结婚呢。 婚礼盛大隆重。 新娘子穿白纱,看上去真像个公主,程岭与小念芳在教堂上前与她握手。 念芳羡慕地说:“妈妈她真漂亮。” “将来你结婚,妈妈也照样替你办嫁妆。” 晚上在酒店开喜筵,吃外国菜,亲友黑压压坐满一堂,省长与市长均到场祝贺,华仁堂面子十足,新娘子以后为华工争取福利之际,一定方便得多。 他们跟着到地中海去度蜜月。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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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九章 跟着,程家收到两封信。 一封是美国布朗大学通知程霄九月去入学。 另一封是程乃生的家书,他生病,想见他们三个。 程霄与程雯有点踌躇。 电话打回去,那边的继母吞吞吐吐,只说程乃生在医院里。 程岭终于说:“我们三个走一趟吧。” 三姐弟非必要都不想回去。 香港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 到了香港,举头一望,程岭感慨地说:“不认得了。” 此话并无夸张,香港是一个每三年就变一变的城市。 他们在酒店落脚,放下行李就赶去看程乃生。 程乃生在家里。 原来程岭以为赶回来是见最后一面,可是不,事实并非如此。 程乃生红壮白大坐在家中等子女来见面,他的确患血压高,前些时候因喉咙发炎到医院住过三天,可是生命完全没有危险。 他叫他们回来,是为着一件事:他想到美国去。 他咳嗽一声;“退休嘛,旧金山最好,温哥华雨水太多。” 退休,谁退休?他根本从来没有工作过。 “手上有百来万美金,那就已经不用愁了。” 他此刻的伴侣站在他身后微笑额首表示赞成。 “领儿,你现在得法了,理应帮我移民到美国。” 领儿,他在提醒她,她是什么个出身。 程岭在心中想,不认得了,养父从前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又不能说他是受人唆摆,他想必也觉得向养女拿一笔钱移民到美国是好主意。 他又说:“你看这地方多脆脏多邀通,角落就是超级市场,我在照片里看到你们的住宅,诺,那才叫做好地方!” 程霄涨红了脸,窘地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意思是,年纪大了,也该享几年儿孙福了,你们去了好几年,都不想回来,真不像话……” 程岭不知他要说到什么时候,站起来,同弟妹说:“我约了人,先走一步,你们陪父亲多说一会儿。” 程雯追上来,气得双眼红红。 程岭握住她的手摇摇。 司机在楼下等她。 她买了鲜花到养母墓前默默致哀。 然后她吩咐司机开到利园山道去。 驶到附近,程岭发觉已面目全非,街上已盖了碑林似大厦,那所旧砖屋早巳拆卸。 她发一会呆,又叫司机去清风街。 年轻的司机立刻找地图,“太太,没有那条街。” 程岭凭记忆让他驶往北角,车子转来转去,再也找不到清风街以及那些卖绣花拖鞋假珠链的楼梯档口。 程岭颓然。 “山顶,请往山顶咖啡室。” 那咖啡室还在,可是已经被欧美日本游客挤得水泄不通,程岭远远站着一会儿,就走了。 回到酒店,弟妹已在等她。 程雯马上开口:“真没想到父亲会有那样的非分之想。” 程岭很幽默,“也许他认为一百万美金是个小数目。” 程霄说:“姐姐你不必理他。” 程岭摊摊手,“我怎么理呢,我的事,你们都知道,我手上并无现款,郭先生就是怕我不擅理财,故此什么都交给华仁堂托管,我就算买一部车子,也还得同海珊一起签支票。” 程霄气苦,“我父真太不争气。” 程岭安慰他:“也许有别人怂恿,男人最怕女人天天在耳畔嘀咕唠叨。” 程雯为老父言行羞傀,耳朵烧得透明。 程岭说:“他身体健康,最好不过,我打算明天走,你们多陪他几天。” 程雯讶异,“姐姐你不观光?” “我有点怕这个城市,我一直追不上她,也配不上她的时髦,我还是回温埠好。” “我陪你回去。”程雯抢着说。 “不,”程岭说:“既来之则安之,多见见老父。” “姐姐,他提出的要求我一生都不会有能力办到,我觉得压力太大,我不想见他。” “尽力而为,不必有愧。” “他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只不过说说,你不一定要替他办到。” 程岭不愿意再谈这个题目。 “他说,此刻他住的房子已经涨价十倍,他想卖出去赚一笔。” 程岭讶异,“那并非他的产业。” “他说请你转到他名下。” 程岭很温和地说:“不,”这是她第一次说不,没想到说得那么好那么顺,“那房子将来要还人,那房子属于印氏。” 那两兄妹只得俯首称是。 第二天下午程岭就回去了。 那一个秋季,程霄到美国升学,郭海珊说:“那孩子一直为他父亲的事难堪。” 程岭微笑,“其实他多心了。” “帮他移民,华仁堂也并非办不到。” 程岭用手托着头微笑,“可是,我又不觉得我尚欠他这个人情。” “这是真的,将来程霄可以申请他。” 他们都有将来。 程岭振作起来,“噫,我有念芳。” 念芳越长越标致,渐渐东方那一分血统比较显现,头发颜色比从前深且亮。 程岭对阿茜说:“家里冷清罗,程雯又老往多伦多去看男朋友。” 程岭爱上园艺,在花圃一蹲好些时候。 其余时间,她用在东方之家。 一次在某弃婴身上感染到一种皮肤病,治了半年才痊愈,郭海珊又不敢劝阻,因吕文凯说:“她总得消磨时间,你看她多寂寞。”这是真的。 冬季,下薄雪,正吃晚饭,阿茜紧张的进来说:“太太,门外有一流浪汉徘徊,形迹可疑。” 程岭站起来,走到窗前去看。 阿茜已经取起电话拨到派出所。 程岭忽然发怒:“放下电话!这是我的家,你有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 阿茜首次见她发脾气,电话自手中卜一声落下,再看时,程岭已披上外套开门出去。 那所谓流浪汉一见有人出来,连忙向前疾走,可是程岭一直追着叫:“大哥,大哥。” 那人转过头来,一脸笑容,“岭儿,你还记得我。” “大哥,”程岭微笑,“请进来喝碗热茶。” 那人正是印大,他不住点头,“岭儿,我没看错你。” 雪花落在他俩头上肩上身上。 “大哥,外头怪冷的。” “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为什么不敲门呢?” 印大搔头,“自惭形秽。”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大哥爱说笑这习惯不减当年。” 她把他迎人屋内。 印大立刻道出来意,“多谢你把店铺赎还给我。”脱下外套,他的衣着的确有点褴褛,可是单身汉乏人照顾,邋遢难免。 他坐下,喝口茶,忽然说:“老二已经不在世上了。” 程岭低下头。 “只有很少人可以活到耄。” 程岭笑一笑,“那也得会自得其乐才行,如果整日抱怨,也不过是活在苦海里。” “你说得很对。” “大哥吃过饭没有?” “是你做的菜吗?” 程岭笑,“我很久没有下厨了,我们家的厨子不错,你试试。” 程岭在偏厅等他。 她把念芳叫下来,问印大:“记得这个孩子吗?” 印大见过她,也见过她母亲,但一时不敢相认。 程岭同念芳说:“叫大伯伯。” 念芳十分有礼,她的记性非常好,随即问:“大伯伯,我的父亲在何处?” 印大握着她的手,“啊你就是那个孩子,程岭我得再多谢你。” 念芳看着她,盼望着答案。 印大呆半晌,颓然道“有人在泅水见过他。” 程岭这时同念芳说:“你回房温习吧。” 印大抬起头来,“他是一个不成才的浪子,差些累你一生。” 程岭笑笑,“他只是什么都不愿动手,比他下流的人多得是,那简直是吃喝嫖赌什么都做,唐人街不少妇女还不是全熬了下来,那间小食店是个不错的营生,有时我想,那日在东方之家,若跟你回去,也就是一辈子的事,一般可以把念芳带大,大哥我很感激你从香港把我带到这里来。” 谈起往事,无限唏嘘。 印大终于还是问了:“那日,为什么没有等我来接你?” 程岭想一想,“大哥,明人跟前不打暗语:因为那日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印大叹口气,“我明白。” 他站起来,取起外套。 “大哥,你要走了。” 像往日一样,她送他到门口。 雪渐渐下得大了,似鹅毛飘下来。 “我会到印尼去找老三,与他会合了,再作打算。” “是。” “程岭,你趁年纪还轻,找个人,有个伴好得多。” 程岭笑,“感觉上我已经四五十岁了。” “即使是,也该有个伴侣。” “好,我尽管找找看。” “再见程岭。” “珍重。” 程岭一直目送他在转角消失,雪地上一行足印,寂寥地伸展出去。 室内阿茜在收拾杯盏,只有偶然轻轻叮地一声。 楼上念芳已经睡着了,小小精致的面孔平躺着只洋娃娃,程岭轻轻抚摸她额角,她醒觉,坐起来紧紧抱住,“妈妈,妈妈”。 那日若跟印大回唐人街,弟妹不知何日可来留学读书,不不,也不是为着程雯程霄的缘故,是她自己不想再去侍候小食店那些炉灶盘碗。 她不想做唐人街其中一个阿姆,孜孜不倦在油腻的店堂里相夫教子,到了晚年伸出”双粗糙的手,骄傲而辛酸地说:“我靠的全是这双手。” 她并不爱印善佳,更不觉得她欠他一辈子,她也不爱郭仕宏,故此他去后她不甚伤悲。 这时念芳又睡下,嘴里犹自喃喃叫妈妈。 她在叫的究竟是谁呢,是生母还是养母? 在程岭的梦中,连可爱的程太大都不大出现了。 她试图寻回生母,可是方咏音的伤口已经愈合,老大的肉疤盘据在心上,已没有程岭的位置,她知难而退。 程岭脱口应道:“妈妈在这里,睡稳些,明日好上学。” 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 程岭并没有找到伴侣,她仍然是郭仕宏的寡妇。 程霄大学毕业她去参观毕业典礼。 程雯也已是卑诗大学二年生。 那小伙子早巳比姐姐高大半个头。 程岭拥抱他,还顺手捏捏他脖子,“扁桃腺发炎乘机赖学嗳?” 程霄笑,“陈皮芝麻事姐姐还记得。” 程岭刚欲进一步挪揄他,忽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子正朝他们微微笑。 程岭心中有数。 那女孩是东方人。 程霄向她招手,“这是我同学张笑韵。” 程岭上前同她握手。 程岭问弟弟:“你打算升学还是作事?” 程霄看女友一眼,“我该独立了,先作几年事,再读个管理科硕士。” 他没有回家,留在美国。 事后程雯嘀咕:“那张笑韵家住波士顿,看样子他打算入赘张家,一去不回头矣。” 程岭只是笑。 “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重男轻女,你说奇不奇?” 程岭问:“你那位朋友爱历逊先生呢?” 程雯立刻把脸拉下来,“什么爱历逊,从来没听过。” 程岭又只是笑。 过片刻程雯说:“我们不再约会了。” 程岭悄悄松口气。 她不喜欢程雯嫁洋人,此事能够不了了之,最好不过。 表面上不动声色,“现在与谁见面多?” “邓永璋。” “呵,那多好。” “你都没有见过他。”程雯扬起一角眉毛。 “由得我挑吗?”程岭调侃她,“只得说好的分罢了。” 门铃一响,郭海珊夫妇来了。 程雯一向与吕文凯投机,连忙迎上去。 郭海珊捧着头,象是头痛,又似牙痛。 “表婶你劝劝她,她要去竞选市议员,我实在吃不消。” 程岭暗暗好笑,“劝,好呀,文凯你听着,嫁进郭家这么多年了,连蛋也没下一个,净赶时髦,不守妇道,你看,害丈夫到长辈面前告状……是不是这样说?” 这回连郭海珊都笑了。 程岭劝道:“你明知文凯有这个野心。” 郭海珊说:“凡事不必自己来,华仁堂在官府不是没有朋友。” 吕文凯摇头:“海珊,这完全是两回事。” 郭海珊叹息:“我不了解你。” 程岭吁出一口气,“相爱就行了,不必了解。” 程雯笑:“这是什么话,姐姐真是塔里的女人。” 程岭不语。 吕文凯推程雯一下,“你怎么批评起姐姐来。” 程岭连忙改变话题:“阿茜下个月退休了。” 郭海珊立刻答:“我另外派个妥当人来。” 门外有人按门铃,程雯去开门,“是邮差,”她扬声,“一封挂号信。” 交予程岭,程岭拆开一看,怔住,随手递给程雯,程雯说:“咦,是张结婚帖子,”看清楚了,气得说不出话。 郭海珊问:“什么事?” 程岭淡淡的说:“程霄同那位张小姐后日结婚。” 程雯问:“这是什么意思,事先为什么不通知我们,怕我们阻止?” 程岭劝道:“你不过想他幸福,既然他开心就好。” “为什么把我们挤在门外?我们是他的姐与妹。” 郭海珊夫妇面面相觑,没想到程霄会这样处理婚礼。 程岭只是说:“最要紧是程霄自己高兴。” “被人牵着鼻子走!” 程岭不出声。 她看着他出生。 小小婴儿,捧着奶瓶喝,她老抱他走来走去,当他是活娃娃,从没想到,他会与她生分。 是故意的吧,故意叫她生气,以后名正言顺不来往,说不定还轻描淡写加一句:“不是亲生的,故不好相处。” 程雯已经炸开来,“这样忘恩负义,早知把他扔在香港,管他是否在汽油站打工。” 程岭不语,眼神黯然。 郭海珊知道她重视这个兄弟,一直希望他能受到高等教育,她嫁入郭家,也是为着有能力为他打好基础,可是等到他结婚,却不过只如普通朋友般收到一张帖子。 程岭清清喉咙,“快别这样说,以后我们把他交给张家了,轮到他们照顾这书呆子,我并不希祈他们替我叩头敬茶,只是,我们送什么贺礼呢?” 郭海珊马上对妻子说:“文凯,近朱者赤,你要好好学习表嫂的气量。” 吕文凯答:“是。” 郭海珊说:“噫,我不知道多久没听到你说这个是字了。” 他们决定送礼金。 程岭同妹妹说:“你做我们代表去观礼。” 程雯气呼呼,“来不及了。” “海珊一定会替你买到飞机票。” 那个晚上,程岭发觉程雯在床上哭泣。 程岭劝说:“兄弟姐妹长大了总是要分开各自组织家庭,这有什么好难过,只要他们敢情好,我们就安乐。” 程雯仍然呜咽:“我以为我会是傧相。” “也许他们的婚礼很简单。” 程雯说:“我要一个盛大瑰丽的婚礼。” “一定。” “许多许多嫁妆。” 程岭笑:“骆驼大象,应有尽有。” 被程岭猜中了,程霄只在注册处公证结婚,那日且下雨,只有几个亲友观礼,新娘好似十分独立,她的父母都不在场。 程霄收下礼金支票,居然记得问:“姐姐呢?” 程雯瞪他一眼,“她一时走不开。” 几个朋友在一间小小希腊餐馆吃了晚饭作为庆祝,过了周末,新婚夫妇立刻去上班。 竟那么实事求是。 “姐姐说,只要你快乐。” 程霄微笑:“我一直想有一个自己的家,靠双手努力创造未来。肩膀承担责任,我不会走父亲的老路,生活得好,已经是报答了姐姐。” 程雯突然消了气,怔怔落下泪来。 回到温哥华,程雯陪姐姐去听吕文凯演讲。 郭海珊仍然摇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可是他看着台上的吕文凯,脸上又有光彩。 吕文凯这样说:“我们要求劳工厅制定法令,务使工人安全使用机器,处理危险物料,使用农药时必须穿这保护性衣物,工地之作业情况需符合规格,将工业意外减至最低。” 程雯听罢立刻大力鼓掌。 她同姐姐说:“吕文凯将以无党派身份竞选,声望甚高,成功机会不错。” 程岭微笑:“你是助选团中坚分子?” 程雯笑:“不,郭海珊才是。” 稍后,程雯的新朋友邓永璋来接她。 在程岭眼中,他们统统英俊高大,一表人材。 说也奇怪,在外国人水土里长大,样子也多少有点像洋人,他们浓眉长睫,鼻梁高挺,身穿西服,英语流利,与上一代华侨是有个距离的。 程岭看到他们真正欢喜。 这一次,小邓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 他自我介绍:“我叫李杰来,同邓永璋同系不同班。” 程雯笑:“他是师兄,已在修博士了。” 程岭肃然起敬,她最敬佩功课优异的学子。 那小李说:“你是程雯的姐姐吧,她的名字从水,你的名字从山。” 程岭一怔,只得笑道:“是。”她从没想到过。 他们一起去喝下午茶,车子经过罗布臣街,郭海珊忽然瞪大双眼。 他同其他人说:“看到没有?大街上居然有自动洗衣场,由此可知地价还未算贵,犹有大把发展余地,文凯,把这地址记下来,明天就去打价。” 吕文凯笑:“你这人浑身铜臭。” 郭海珊笑:“我喜欢赚钱。” 程雯也笑:“我喜欢睡觉。” 程岭忽然感慨,“自由国家,自由选择。” “真的,”吕文凯说:“不必严刑拷打,光是逼爱睡觉的人去赚钱,已经是苛政。” 大家笑半晌,忽然郭海珊说:“文革结束了。” 几个年轻人对此一无所知,吕文凯的心早已归化,程岭一向对万事都不发表意见,故此竟无人搭腔。 茶会气氛良好,兴高采烈。 程岭真希望每星期都有这样的聚会,让她靠在沙发上,听他们说说笑笑,略倦了轻轻打一个哈欠。 这时她一生以来最好的日子了,她分外珍惜。 程太太在天之灵是晓得的吧,程霄已经出身,程雯正在享受青春。 程太太临终时是何等挂心,明知孩子们会吃苦,现在她看到他们安好,一定放心了吧! 回家途中,程岭听得吕文凯和程雯在为两块钱争执。 程岭问:“什么事?” 程雯答:“唷,市中心甜心夜总会,华人入场券收五元,白人收三元。” 程岭立刻噤声。 吕文凯说:“我不相信今时今日还会有这种歧视现象存在。” 郭海珊怪叫:“女士们,不要为两块钱小题大做好不好?” 程雯说:“这是原则问题。” “我的天。” “现在不去扑灭这星星之火,将来可能变两千两万元,那就真正燎原了。” “相信我,文凯,你过虑了。” “不行,海珊,这件事我是管定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程岭莞尔。 他还不是一样爱她。 每到这种时候,程岭特别寂寞。 过两天,程雯在学堂里,念芳正温习,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是李杰来。 因是程雯的朋友,程岭亲自招呼他。 程岭约莫知道他为何而来。 他带来的礼物也很特别,是一本画册,里面全是色彩悦目的荷花池。 “我替你给程雯。” 小李却说:“不,这是送给你的。” 给她?这大抵也算伯母政策。 程岭微微笑,“你喜欢程雯吧。” “是,她真可爱。” “你与邓永璋真算难得,人人长头发,就你们还肯去理发。” 小李笑起来。 程岭看着他,咦,有什么好笑? “你好似把我们当小孩子。” 这是真的,她一向充当家长,担子背久了,自然口角似老人家,她与他们,从来不是同辈。 程岭于是轻轻劝他:“只得一个程雯,你与邓永璋又是好朋友。” 李杰来欠一欠身子,“什么?” “我是说,大家好同学,切莫伤和气,我看是邓永璋认识程雯在先,你说是不是?” 李杰来一怔,要把程岭的话消化一下,才弄明白了,他笑,“不,我不是来找程雯,你误会了,我是特地来看你的,陪你聊天。” 程岭十分意外,她耳畔嗡的一声,可是心情却有点愉快,她?特地来陪她? 程岭从来不曾与同龄异性来往,也没想过有这个可能。 “程雯说,你只比她大几岁,可是自幼由你辍学来照顾她生活起居,像个小妈妈。” 忽然由一个陌生人谈起甜酸往事,程岭感慨万千。 “这是你说话老气溜秋的原因吧!” 程岭觉得有点热,鼻尖冒出汗来。 新来的工人把暖气开得太足了。 她轻轻说:“程雯把我说得太好了。” “他们两兄妹一直希望你可以回到学校去。” 程岭忽然与陌生人讨论起这个严肃的话题来,“最近这段日子他们不断怂恿我,可是这又不比念大学,八十岁也是一种荣誉,我才念到初中二,难道现在又回去与小孩子排排坐?” 李杰来微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政府现在办的成人学校师资都很好。” “我知道,那里教授的英语只不过想唐人街居民出到市中心不至于迷路。” “可以请家教。” “那么多科目,要劳驾多少个人?” “先读英语,其余的慢慢来。” 程岭遗憾,“始终比不上学校生活,大家争着聚首,一起交功课,弄得不好,又齐齐留堂。” 李杰来笑:“这是真的。” “有时候我也想发愤图强,放下家务,重返校园,一直读一直读,读到博士衔,可是转瞬间又气馁,到底是这样吃吃睡睡日子容易过。” 李杰来见她露出天真的一面,十分高兴。 程岭叹口气:“我早已不做非分之想矣。” “这并非难以达到的目的。” 程岭解嘲的说:“你们读书人总觉得世上除出读书并无第二条路可走。” “不是没有,那些路比较起去,不好走。” 程岭吁出一口气,她当然知道。 “你要是愿意,我帮你介绍老师。” “我再想一想。” “改天我们或许可以到图书馆走走。” “不,”程岭下决心,“李先生,你的时候宝贵,不可用在无谓的人与事上。” 李杰来讶异,这是拒绝他的约会? “我习惯耽家里。” “家里是很舒服,但有时也要出去走走。” 程岭只是推搪,“我想清楚再说。” 李杰来是廿多岁小伙子,已经相当了解异性心理,知道不能勉强,他起身告辞。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十章 他走了以后,程岭独自坐在客厅良久,忽然站起来,走到程雯房里去。 程雯的房间一向零乱,她出门时老抱不定主意该穿哪一件衣服,换了又换,脱下的衣服从不挂好,都堆在一张沙发上,程岭拉开她的衣柜,只见里面密密麻麻挂着衣服,她随便抽出一件,只见颜色一片混浊,是时下最流行的扎染衣料,她吓一跳,又挂好,颓然坐在床沿。 才坐下又跳起来,这是什么,掀开床罩,是一只网球拍子。 两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驱近书桌去看程雯的笔记,她知道她念的科目叫管理科学,书本里的理论高深莫测,功课一写一大堆,参考书成箩借回来。 程岭怀念替妹妹补习那段岁月。 程雯幼时学习精神不大集中,廿六个方块字母学了很久很久…… 她在妹妹房里耽了很久,幻想她是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选择。 程岭悄悄的落下泪来。 她走过去看念芳,念芳正抱着西施猫在看电视,程岭只见荧幕上人山人海,挤在一起载歌载舞不知在参加什么盛会。 “这是什么?”她问念芳。 “呵,”小念芳回答:“这叫胡土托音乐节。” “是,”程岭叹口气,“现在他们都打扮得像叫花子。” 猫咪呜声跳到程岭怀中。 “妈妈我想参加学校的夏令营。” “去多久?” “两个星期。” 小念芳终于会有她的社交圈子,同学朋友,正常活动,一定要放她出去。 念芳见程岭沉吟,生怕不获批准,忐忑的加一句:“罗拔获加与伊莲庄生他们都去。” 这两人是程家的邻居。 程岭说:“报名表格拿来我签名。” “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程岭笑:“我也这么想。” 周末李杰来带来一位姓莱斯念教育系的女同学,说愿意为程岭补习。 他一点不放松,程岭却不觉反感,她是需要有人替她安排策划一下。 那个女生要求的薪酬十分合理,她说:“莱斯,是米的意思。” 重新摊开课本,程岭十分唏嘘。 她愿意试一个月看看进展,倘若她的学习能力如一块顽石,那就死了这条心。莱斯新派教学,鼓励学生主动:“程,你要多说多讲。” “你不会笑我?” “我像那样的人吗?” 程岭端详她一番,“不,你不像。” “程你介意告诉我你几岁吗?” “我的真正年龄?” “可以讲吗?” 程岭抬起头,感慨的说:“我二十五岁了。” “呵,我们同年。” “真的?” “李也是二十五。” 程岭问:“李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才不要这种大男人做伴侣。”莱斯嗤之以鼻。 程岭觉得她们之间存在一道鸿沟,莱斯说到异性,仍然面红耳赤,言若有憾,心实喜之,程岭哪里有这种心情。 课上到一半,忽然之间,客厅玻璃窗当啷一声,碎片四溅,落了一地,幸亏没有人坐在沙发上,否则必然挂彩。 程岭大吃一惊,只见有人窜进汽车,迅速逸去。 这分明是蓄意破坏。 一边莱斯已吓得面无人色,“程,快打电话报警。” 程岭看到玻璃碎片当中有一拳头大石块,用纸包着,拆开一看,上面写着“清人回家去。” 程岭心中有数,又与莱斯说:“今日功课到此为止。” 莱斯恳求:“请依法处理此事。” 程岭微笑。 她自然有分数。 不到一会儿郭海珊已经一额大汗赶着前来。 程岭铁青着脸同他说:“这是你贤妻的好介绍吧。” 郭海珊汗颜:“我会教训她。” 程岭冷笑,“她不教训你已经很好了,请她别把程雯拖下水,跟着疯,为了两块钱同白人下三滥争个不休。” “她是过分一点。” “究竟是什么引起白人来寻仇?” “她把夜总会告到官里去,叫夜总会登报道歉,承认种族歧视。” 程岭问“华仁堂出句声,他们还不服贴?” 郭海珊此际露出一丝微笑,“你我想法相同,可是文凯说,她要秉公办理,要在白人社会中争个公道回来。” 程岭指一指,“拿我客厅来殉葬?” “我马上派人来修理守卫。” “告诉文凯我绝对生气,还有,把程雯叫回来禁足。” 郭海珊从未见过程岭发脾气,名义上她是他的长辈,私底下他也十分敬重她,故立刻说:“是。” 程岭一言不发上楼去。 程雯很快被接回来,站在姐姐面前一动不动。 程岭没有正面看她,呆半晌,忽而落下泪来。 程雯心如刀割,“姐姐,有什么事你骂我好了。” 程岭只是说:“我担心你的安危,你若是有什么闪失,我这些年的苦白吃了。” “姐姐,你说什么我都照着做。” “我想你把书读好,替华人争气有许多方式,无需如此强出头。” “可是——” “不必同我讲别的理论,我不懂,也不想听。” 程岭摆摆手,显示了她权威专制一面,她确是家长,一家之主,此刻是她运用权力的时间。 “是,姐姐。” “你心中不服是不是。” “不,姐姐,我心服口服。” 程岭又流泪,“你放心,我不会管你其他事,学业与恋爱都不伤身,任你去。” “毕业后我想念法科。” “也好,以后多接华人官司,伸张正义。” “一样会结下仇家。” “那怎么一样,那是公事公办,你们此刻是挑衅生事,砸人饭碗。” 程雯不敢再分辨。 程岭忽然微笑:“可记得我接送你们上学的情形?一晃眼都这么大了,真不可思议。” 程雯看着姐姐,惊讶莫名,外形那么秀丽年轻的她,正托着腮沉思,打扮容貌同一般廿多岁女子无异,但心态谈吐却如老太婆一样,暮气沉沉,净是想当年。 她已经没有生活,白白看日出日落。她灵魂已死,躯体不住欲回到过去的岁月里。 年轻的程雯首次看到如此悲哀现象,震惊之余,她哭了。 程岭看她一眼,误解妹妹心事,“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责备过你。” 程雯蹲下来,“姐姐,如有机会,你还会结婚吧。” 程岭哑然失笑,“一个人要结多少次婚?” 程雯也笑:“多多益善。” “你这个人,你这张嘴!” “这是真的,我听天由命,说不定一次都嫁不掉。” “都叫吕文凯带坏了,我迟早同她算账。” 说到曹操,曹操就在楼下偏厅等她。 程岭认真恼怒,出言讽刺,“争取人权,也犯不着牺牲亲友。” “对不起,可是我们已经获得胜利,我得到五百元赔偿。” “恭喜恭喜,这块玻璃有了下落。” “夜总会登报向我们华人道歉。” “那多好,保不定以后唐人可以免费进场跳舞。” “这是原则问题。” “对,原则上不能让步,玉石俱焚,牵连九族,在所不计。” 吕文凯唯唯诺诺,知道程岭在气头上,不与她分辨,起身告辞。 郭海珊在门外等。 吕文凯忽然对丈夫说:“她老了。” 这话只有郭海珊明白。 这个问题程岭本身当然知道。 当李杰来约她看戏的时候,她坦白同他说:“我是一个老人,与我的皮相不符。” 李杰来擦擦鼻子,微笑道:“幼时听长辈说故事,好似是有这样的事,一个百岁精灵,被拘在年轻的躯壳里。” 程岭也笑:“我的道行还未至于那么深湛。” “可是也足够令人迷惑。” “对长辈不宜用这样轻佻字眼。” “对大人自然不会,我省得。” 程岭不语,似乎被冒犯了。 “我令你烦厌?”李杰来坦然问。 又没有。 只是程岭觉得中间仿佛漏脱一大截时光,她像是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跟不上节拍,她想回来,又来不及,正想适应新时代,却得不到鼓励,十分徘徨。 “让我帮你。”李杰来凝视她。 “不。”程岭开口拒绝。 李杰来颇为尴尬。 “对不起。” “不要紧,”他仍可维持幽默感,“我从前也被拒绝过。” 可是之后,他识趣的疏远了程岭。 莱斯仍然来替程岭补课。 课余吃茶闲谈,莱斯偶然问:“你的理想对象,要有什么条件?” 程岭似没听懂,“我?” “是呀,你,你已廿五岁,难道从没想过择偶条件?” “我?”程岭忽然笑了。 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下来。 从来只有人挑她,哪里轮到她拣人。 可是莱斯鼓励她,“说来听听。” 程岭用英语缓缓道来:“他需比我大十年八载。” “很好,”莱斯说:“我赞成,那样,他会照顾你。” 程岭说:“强壮,有一副好身体。” “那当然,健康很重要。” “好学问,有智慧,富幽默感,尊重女性,懂生活情趣。” “很会挑呀。” “他无需富有,能养活自己即可,亦不必太多英俊,面目端庄已经合格。” 程岭也猜不到她居然会透露那么多。 莱斯说:“这样的对象,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程岭答:“我知道,我们中国人讲缘分。” “什么是缘分?” “机会率。” 莱斯笑,“你看你现在用词多么科学化。” 程岭腼腆的笑了。 她一直羞红着脸,到第二天还没有褪去。 妙龄女子的皮相下是老妇的心灵,可是在保守的心房中有闪出一丝少女的憧憬,多么矛盾。 翌年夏季,吕文凯成功当选市议员,任期三年。 华仁堂出任助选团,将选举资料翻译成中文,使英文水平较差者有机会明白参加选举的重要性。 开头华人对吕文凯并不看好。 “同白人斗选,输了连带全体华人没面子。” 面子问题是中国人生活中至重要一环。 可是这一次面子被挽回,华仁堂放鞭炮办流水席庆祝。 郭海珊兴奋莫名,深以爱妻为荣。 程岭看在眼中,笑对妹妹说:“看到没有,真爱一个人,就算不赞同她所作所为,也支持到底。” 程雯说:“吕文凯真幸运。” 程岭点头,“将来吕文凯即使当选加国第一届华人总理,她的荣耀还是不如嫁得一个好丈夫。” “姐姐真是古老思想,以归宿为重。” 程岭不再分辨。 程雯此际已有她的社交圈,姐姐要与她说话,几乎要预约,条子传来传去,“雯,明天下午四时请回家商量要事”或“星期六请回来吃饭”等。 程岭与念芳相处的时间比较多。 一日下午,念芳游完泳上来,程岭一看,即说:“泳衣太小了,要买过一件。” 念芳冲口而出:“我想自己挑选。” 程岭一怔,这是必经阶段,她不禁莞尔。 念芳擦干头发,斟咖啡给养母。 她闲闲道:“妈妈,你是见过我生母的呵。” 程岭有点警惕,她怕一不小心伤了念芳的心。 “是,见过数回。” “你认为她怎样?” “你呢,念芳,记忆中你对她的印象又如何?” 念芳坐下来,轻轻说:“她总是很伤心很失望,模样憔悴。” “是,生活对她很残酷。” “我记得她一直把我带在身边。” “是,她没有把你交出去领养。” “她去世之际,是否痛苦?” “我想不,她去得很快。” “她想到年幼的我,一定十分悲哀。” 程岭没有言语。 “你见过我父亲没有?” 程岭颔首,她不欲多讲。 “他为何置我们母女不顾?” “念芳,”程岭温言劝慰,“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你只需生活得好,也就安慰了你母亲在天之灵,我有无告诉过你,我就从不知我亲父是谁?” “我们母女命运是否相似?” “当然不像,你的前途光明,读好书可以做事业,不必学我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 “我和雯姨都认为你应当出去走走。” 程岭哑然失笑,“出去,去何处?” “任何地方,海阔天空。” “可是我觉得家里最好。” “我们都怕你寂寞。” 程岭感慨,“待你出嫁时我真会冷清。” “妈妈,我永远在家侍候你。” “胡说,我要看到你组织家庭,养儿育女。” “不不不,我愿意一生陪着母亲。” 程岭微笑:“一生是个很长很长的岁月。” 可是每个人总会过尽她的一生。 那个秋季雨水特别多,程岭越发不愿外出,她也知道外头的世界已经时髦的不像话,自程雯的打扮谈吐中可以知道,她忙着争取男女平等,有什么人言语举止间若对女性有任何不敬,她真是没完没了,连郭海珊见了她都怕,忙着退避三舍。 程雯再三表示结婚生子统是浪费人生,女子应为事业努力,正如华人在白人社会争取地位一样,女子必须庄敬自强,经济独立,不做任何人的附属品云云。 这也好,这股志气使她的功课名列前茅。 一个颇为寒冷的深秋黄昏,郭海珊来访。 程岭笑说:“好叫文凯来吃饭了,一年不上门,什么意思。”她终于原谅了她。 郭海珊笑:“有的吃,她必定马上出现。” “不见得,她最近多出风头,听说刚自渥京回来。” 郭海珊搓着手,“她爱热闹。” 程岭看着他,“你有什么话要说?” 郭海珊有点为难,“有一个人出现了。” 程岭一时间不知道他指的人是谁,她背后鬼影幢幢,有的是阴影。 “谁?” “印三想见见他的女儿。” 程岭很沉着,“你同念芳去说好了。” “那也得先征求你的意见。” “我没有主张,我尊重念芳的意愿。” 郭海珊颔首:“这点很难得的。” 程岭笑了笑。 “你呢,你愿意见他吗?” “我不认为有此必要,让他们在外边见面。” “好,我去处理。” “啊对了,海珊,我都没谢你,这些年来,一直为我办理这种为难之事。” 郭海珊站起来,欠一欠身。 “程霄来信,他妻子要生养了,他心情兴奋,又有点惶恐,希望得到我们支持。” “是,”郭海珊笑,“这回想到我们的好处了。” “别取笑他,胎儿是男婴,你看看,科技居然可以测知婴儿性别,多先进,我打算下去一个月,替他照顾母婴。” 郭海珊说:“替他找个可靠的保姆也就是了。” “亲力亲为比较妥当。” “唉,一定是有人前世欠了这个程家。” “海珊,听听这话多老气。” 郭海珊一迳上楼找念芳。 程岭却在想,不知程霄替孩子取一个什么名字,他得出去采购一些婴儿用品带去。 忙了几日,买回来的礼物足足有几大箱,才猛地想起前事,把念芳叫来问话。 “你知道你生父找你?” 念芳颔首:“郭先生与我说过了。” “见过他没有?” 念芳摇摇头,“我没有好奇心。” 程岭十分讶异,“前些时候你才问起这个人。” 念芳沉默一会儿,“我不该问,我错了。” “见面也无妨。” “并无真实凭据证明他是我生父。” 程岭一怔,失笑,十年前,印三就是用这个借口,把念芳推出门去。 六月债,还得快。 “听郭先生说,那人潦倒,不过想来刮几个钱,郭先生给他一点好处,打发他走,他也不再坚持要见我。” 可是,还是会再来的吧。 “郭先生说,不用怕他,郭先生会应付他。” “念芳,你若真想查证他是否你生父,其实也不难。” 念芳摇头,“一个父亲是爱护照应子女的角色,我不认识此人,对我来说,郭先生更似慈父,而你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程岭微笑,“那许是真的,我永远在家。” “不,你真的了解我们的需要。” “我不是太过保守专制吗?你问程雯,她第一个举手赞成。” “不不,雯姨也不会那样想,你别多心。” 念芳拒见生父,那个阴影自动消失。 程岭带着过重的行李赶到纽约去看第一个侄子。 那小子早产,只得两公斤多一点点,皮包骨,可是鼻梁高且挺,大眼睛骨碌碌,十分神气。 直觉上程岭认为他同弟弟幼时长得一模一样,抱着直笑,又感动的悄悄落泪。 程霄两夫妻住在近华埠附近简单的小公寓内,张笑韵在生养之际很吃了一点苦,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动弹不得,幸亏程岭来了。 程霄仍然上班,程岭照顾产妇及幼婴,一双手忙不过来,找了个可靠的日班看护,资本主义社会,只要有资本,总有生路。 这样才把蓬头垢面的张笑韵打救出来。 “你看看,一向争气好胜的我竟变成这个样子。”她这样对姐姐说。 “英雄只怕病来磨。”程岭安慰她。 “程雯不来看侄儿吗?” 一向孤傲并不欲与程家多来往的张笑韵在要紧关头渴望有人关怀。 “一个电话她就会来。” “不会太麻烦吧。” “怎么会,几个钟头飞机耳。” 那个下午,程岭就把妹妹叫来。 张笑韵感慨的说:“你看,父母父母,其实所有责任都属于母亲,父亲没事人似照常上下班。” “产假过后,有何打算?” “照常办公。” “孩子呢?” “白天放在育婴院里。” 程岭不说什么。 张笑韵叹口气,“姐姐,当初我只道你与程霄并非亲生,无需太过亲蔫,又觉得怪,怎么廿岁女子有一个十岁大的养女,现在才知道,我是狗眼看人低,”说着落泪,“你是真心爱我们。” “自己人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 “我不对,我错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程岭认错,以往,无论遇到什么不如意之事,程岭都认为是天意。 她一觉得高兴,便替程霄搬了个家,新居多一个房间,作为育婴室,又说:“保姆很好,不如留下她做长工,托儿所内没温情,不好住。” 说这样的话当然要有实质贡献。 程霄夫妇全盘接受她的好意。 程雯来了,还是嫌新居狭窄,她讶异的发现兄嫂似老了十年。 “完了,一生那样就完了,从此在奶瓶与尿布之间挣扎求全,奇怪,人类为什么要结婚生子?你看程霄,自此一生儿女债,永不超生。”她一直不喜欢张笑韵。 “你应当恭贺程霄。” “我不稀罕小孩,他们妨碍人类发展。” “可是你曾经一度亦是幼儿。” 程雯沉默,随即又强词夺理:“我不同,我有个好姐姐。” 一切上轨道已是一个月后的事,在这四个星期内婴儿体重几乎增加一倍,身上很有点肉了,非常可爱。 程岭带他到医生处注射防疫针。 预约的计程车没有来,程岭站在街上呆等了三十分钟,又挽着载婴儿的篮子,十分焦急。 忽然有人问:“太太,等车子?” “是。”她转过头去。 看到的是一名华裔男士,相貌殷实,约三十年纪,穿深色西服,他笑道:“我替你到对街去叫。” 在对面马路,他截到车子,掉了头,来到程岭面前,他帮她开车门。 “谢谢这位先生。” “我姓罗,罗锡为。” “我姓程。” “程太太,自己当心。” 第二天傍晚,举家外出吃饭,在公寓门口有碰见那位罗先生,他向她微笑,“程太太,你好。” 程岭忽然走过去,“那是我弟弟,我弟妇才是程太太,婴儿是我侄儿。” 那罗锡为欠欠身,“原来是程小姐,我们是邻居呢。”程岭又笑,“不,我自温哥华来,后天就回去。” 罗锡为有点尴尬,“我都猜错了。” “罗先生外出吃饭?如没有约人,不如与我们一起?” 罗锡为其实约了一班同事,不知怎的,却愿意推辞那个约会,跟几个陌生人去吃饭。 在餐馆他负责点菜,姿态大方且熟络,叫人欣赏。 吃到一半,他问程岭:“程小姐,到了纽约有无观光?” 张笑韵歉意的代答:“姐姐忙着照顾我们,百老汇都没去过。” “我陪你去看舞台剧,有一出戏叫超级明星耶稣基督,十分有趣热闹。” 程岭看弟弟弟妇一眼。 不料程霄十分鼓励,“姐姐,出去走走。” 程岭笑:“那我就开开眼界了。” “今天晚上八点有一场,我试试去买黄牛票。” 罗锡为说完就去打电话找票子,一会儿回来兴奋的说,“买到了。” 程霄笑说:“那还得拜托你送她回家。” 罗锡为笑答:“一定。” 他看看时间。 程岭问他:“有什么打算?” “我们先去取票,然后在附近逛逛,喝杯咖啡。” 程霄怂恿道:“你们先走好了,这里我来付账。” 罗锡为老实不客气与程岭先离去。 张笑韵看着他俩的背影在门口消失,自言自语:“不知是否会有发展。” 程霄答:“才廿多岁的人,大把时间,能接受约会就好。” “真的。” 这是婴儿呜哇一声,他们忙着哄撮,也就搁下话题。 在门外,程岭跟着罗锡为上计程车,罗锡为心中轻松,用口哨吹出一句曲子。 程岭怔住。 “你会这首歌?” 她原以为这是她至深至黑的秘密,在这里,除她以外,无人认识此歌。 谁知罗锡为笑答:“我幼时在香港读小学,老师教会我,这首歌叫在那遥远的地方。” 是的。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 罗锡为发觉程岭在发呆,温言问:“你在想什么?” “那是首美丽的歌谣。” “是我最心爱的歌。” 程岭也笑,“也是我至钟爱的一首歌。” 全书完
《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45P]
精美音画: 在那遥远的地方
歌舞剧《在那遥远的地方》
周末播放《在那遥远的地方》
梦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歌曲)
在那遥远的地方(图文音画)
提琴 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美丽的地方1
橄榄树乐队《在那遥远的地方》专辑
音画朗诵-----梦,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_青海[21P]
导演夏广兴阐述《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旅人心语)
【音画朗诵】梦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不遥远的地方【特效音画】
在那不遥远的地方 【特效音画】
【音画朗诵】梦在那遥远的地方1
在那遥远的地方——百万牲畜转场
大美青海:在那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