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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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

梁启超

附录一 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

  右所列五项,倘能依法读之,则国学根柢略立,可以为将来大成之基矣。惟青年学生校课既繁,所治专门别有在,恐仍不能人人按表而读。

  今再为拟一真正之最低限度如下:
  《四书》、《易经》、《书经》、《诗经》、《礼记》、《左传》、《老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或《通鉴纪事本末》)、《宋元明史纪事本末》、《楚辞》、《文选》、《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韩昌黎集》、《柳河东集》、《白香山集》。

  其他词曲集随所好选读数种。

  以上各书,无论学矿、学工程报……皆须一读,若并此未读,真不能认为中国学人矣。

附录二 治国学杂话

  学生做课外学问是最必要的,若只求讲堂上功课及格,便算完事,那么,你进学校,只是求文凭,并不是求学问,你的人格,先已不可问了。再者,此类人一定没有“自发”的能力,不特不能成为一个学者,亦断不能成为社会上治事领袖人才。

  课外学问,自然不专指读书,如试验,如观察自然界……都是极好的,但读课外书,至少要算课外学问的主要部分。

  一个人总要养成读书兴味。打算做专门学者,固然要如此,打算做事业家,也要如此。因为我们在工厂里、在公司里、在议院里……做完一天的工作出来之后,随时立刻可以得着愉快的伴侣,莫过于书籍,莫便于书籍。

  但是将来这种愉快得着得不着,大概是在学校时代已经决定,因为必须养成读书习惯,才能尝着读书趣味。人生一世的习惯,出了学校门限,已经铁铸成了,所以在学校中,不读课外书,以养成自己自动的读书习惯,这个人,简直是自己剥夺自己终身的幸福。

  读书自然不限于读中国书,但中国人对于中国书,至少也刻和外国书作平等待遇。你这样待遇他,给回你的愉快报酬,最少也和读外国书所得的有同等分量。

  中国书没有整理过,十分难读,这是人人公认的,但会做学问的人,觉得趣味就在这一点。吃现成饭,是最没有意思的事,是最没有出息的人才喜欢的。一个问题,被别人做完了四平八正的编成教科书样子给我读,读去自然是毫不费力,但是从这不费力上头结果,便令我的心思不细致不刻入。专门喜欢读这类收的人,久而久之,会把自己创作的才能汨没哩。在纽约、芝加哥笔直的马路崭新的洋房里舒舒服服混一世,这个人一定是过的毫无意味的平庸生活。若要过有意味的生活,须是哥伦布初到美洲时时。

  中国学问界,是千年未开的矿穴,矿苗异常丰富,但非我们亲自绞脑筋绞汗水,却开不出来。翻过来看,只要你绞一分脑筋一分汗水,当然还你一分成绩,所以有趣。

  所谓中国学问界的矿苗,当然不专指书籍,自然界和社论实况,都是极重要的,但书籍为保存过去原料之一种宝库,且可为现在各实测方面之引线,就这点看来,我们对于书籍之浩瀚,应刻欢喜谢他,不应刻厌恶他。因为我们的事业比方要开工厂,原料的供给,自然是越丰富越好。

  读中国书,自然像披沙拣金,沙多金少,但我们若把他作原料看待,有时寻常人认为极无用的书籍和语句,也许有大功用。须知工厂种类多着呢,一个厂里头得有许多副产物哩,何止金有用,沙也有用。

  若问读书方法,我想向诸君上一个条陈。这方法是极陈旧的,极笨极麻烦的,然而实在是极必要的。什么方法呢?是钞录或笔记。

  我们读一部名著,看见他征引那么繁博,分析那么细密,动辄伸着舌头说道:“这个人不知有多大记忆力,记得许多东西,这是他的特别天才,我们不能学步了。”其实那里有这回事。好记性的人不见得便有智慧,有智慧的人比较的倒是记性不甚好。你所看见者是他发表出来的成果,不知他这成果原是从铢积寸累困知勉行得来。大抵凡一个大学者平日用功总是有无数小册子或单纸片,读书看见一段资料觉其有用者即刻钞下(短的钞全文,长的摘要记书名卷数页数)。资料渐渐积得丰富,再用眼光来整理分析他,便成为一篇名著。想看这种痕迹,读赵瓯北的《二十二史札记》、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最容易看出来。

  这种工作笨是笨极了,苦是苦极了,但真正做学问的人总离不了这条路。做动植物的人懒得采集标本,说他会有新发明,天下怕没有这种便宜事。
  发明的最初动机在注意,钞书便是促醒注意及继续保存注意的最好方法。当读一书时,忽然感觉这一段资料可注意,把他钞下,这件资料自然有一微微的印象印入脑中,和滑眼看过不同。经过这一番后,过些时碰着第二个资料和这个有关系的,又把他钞下。那注意便加浓一度。经过几次之后,每翻一书,遇有这项资料,便活跳在纸上,不必劳神费力去找了。这是我多年经验得来的实况。诸君试拿一年工夫去试试,当知我不说谎。

  先辈每教人不可轻言著述,因为未成熟的见解公布出来,会自误误人,这原是不错的,但青年学生“斐然当述作之誉”,也是实际上鞭策学问的一种妙用。譬如同是读《文献通考》的《钱币考》,各史《食货志》中钱币项下各文,泛泛读去,没有什么所得,倘若你一面读一面便打主意做一篇中国货币沿革考,这篇考做的好不好另一问题,你所读的自然加几倍受用。

  譬如同读一部《荀子》,某甲泛泛读去,某乙一面读一面打主意做部《荀子学案》,读过之后,两个人的印象深汪浅,自然不同。所以我很奖励青年好著书的习惯,至于所著的书,拿不拿给人看,什么时候才认成功,这还不是你的自由吗?

  每日所读之书,最好分两类,一类是精熟的,一类是涉览的。因为我们一面要养成读书心细的习惯,一面要养成读书眼快的习惯。心不细则毫无所得,等于白读;眼不快则时候不够用,不能博搜资料。诸经、诸子、四史、通鉴等书,宜入精读之部,每日指定某时刻读他,读时一字不放过,读完一部才读别部,想钞录的随读随钞;另外指出一时刻,随意涉览,觉得有趣,注意细看,觉得无趣,便翻次页,遇有想钞录的,也俟读完再钞,当时勿窒其机。

  诸君勿因初读中国书,勤劳大而结果少,便生退悔。因为我们读书,并不是想专向现时所读这一本书里讨现钱现货的,得多少报酬,最要紧的是涵养成好读书的习惯,和磨炼出好记忆的脑力。青年期所读各书,不外借来做达这两个目的的梯子。我所说的前提倘若不错,则读外国书和读中国书当然都各有益处。外国名著,组织得好,易引起兴味,他的研究方法,整整齐齐摆出来,可以   做我们模范,这是好处;我们滑眼读去,容易变成享现成福的少爷们,不知甘苦来历,这是坏处。中国书未经整理,一读便是一个闷头棍,每每打断兴味,这是坏处;逼着你披荆斩棘,寻路来走,或者走许多冤枉路(只要走路断无冤枉,走错了回头,便是绝好教训),从甘苦阅历中磨炼出智慧,得苦尽甘来的趣味,那智慧和趣味都最真切,这是好处。

  还有一件,我在前项书目表中有好几处写“希望熟读成诵”字样,我想诸君或者以为甚难,也许反对说我顽旧,但我有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奖劝人勉强记忆,我所希望熟读成诵的有两种类:一种类是是最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一种类是有益身心的格言。好文学是涵养情趣的工具,做一个民族的分子,总须对于本民族的好文学十分领略,能熟读成诵,才在我们的“下意识”里头,得着根柢,不知不觉会“发酵”。有益身心的圣哲格言,一部分久已在我们全社会上形成共同意识,我既做这社会的分子,总要彻底了解他,才不至和共同意识生隔阂,一方面我们应事接物时候,常常仗他给我们的光明,要平日摩得熟,临时才得着用,我所以有些书希望熟读成诵者在此,但亦不过一种格外希望而已,并不谓非如此不可。

  最后我还专向清华同学诸君说几句话,我希望诸君对于国学的修养,比旁的学校学生格外加功。诸君受社会恩惠,是比别人独优的,诸群君将来在全社会上一定占势力,是眼看得见的。诸君回国之后,对于中国文化有无贡献,便是诸君功罪的标准。

  任你学成一位天字第一号形神毕肖的美国学者,只怕于中国文化没有多少影响。若这样便有影响,我们把美国蓝眼睛的大博士抬一百几十位来便够了,又何必诸君呢?诸君须要牢牢记着你不是美国学生,是中国留学生。如何才配叫做中国留学生,请你自己打主意罢。
  附录三 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

  胡君这书目,我是不赞成的,因为他文不对题。胡君说:“并不为国学有根柢的人着想,只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点系统的国学知识的人设想。”依我看,这个书目,为“国学已略有根柢而知识绝无系统”的人说法,或者还有一部分适用。我想,《清华周刊》诸君,所想请教胡君的并不在此,乃是替那些“除欲读商务印书馆教科书之外没有读过一部中国书”的青年们打算。若我所猜不错,那么,胡君答案,相隔太远了。

  胡君致误之由,第一在不顾客观的事实,专凭自己主观为立脚点。胡君正在做《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这个书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径,和所凭的资料(对不对又另是一问题,现在且不讨论)。殊不知一般青年,并不是人人都要做哲学史家、文学史家。不是做哲学史家、文学史家,这里头的书什有七八可以不读。真要做哲学史、文学史家,这些书却又不够了。

  胡君第二点误处,在把应读书和应备书混为一谈,结果不是个人读书最低限度,却是私人及公共机关小图书馆之最低限度(但也不对,只好说是哲学史、文学史家私人小图书馆之最低限度)。殊不知青年学生(尤其清华),正苦于跑进图书馆里头不知读什么书才好,不知如何读法,你给他一张图书馆书目,有何用处?何况私人购书,谈何容易?这张书目,如何能人人购置?结果还不是一句废话吗?

  我最诧异的:胡君为什么把史部书一概屏绝?一张书目名字叫做“国学最低限度”,里头有什么《三侠五义》、《九命奇冤》,却没有《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岂非笑话?若说《史》、《汉》、《通鉴》是要“为国学有根柢的人设想”才列举,恐无此理。若说不读《三侠五义》、《九命奇冤》,便够不上国学最低限度,不瞒胡君说,艾区区小子便是没有读过这两部书的人。我虽自知学问浅陋,说我连国学最低限度都没有,我却不服。

  平心而论,做文学史(尤其做白话文学史)的人,这些书自然应该读,但胡君如何能因为自己爱做文学史,便强一般青年跟着你走?譬如某人喜欢金石学,尽可将金石类书列出一张系统的研究书目;某人喜欢地理学,尽可以将地理类书列出一张系统的研究书目,虽然只是为本行人说法,不能应用于一般。依我看,胡君所列各书,大半和《金石萃编》、《?斋集古录》、《殷墟书契考释》(金石类书),《水道提纲》、《朔方备乘》、《元史释文证补》(地理类书)等等同一性质,虽不是不应读之书,却断不是人人必应读之书。胡君复《清华周刊》信说:“我的意思是要一班留学生,知道《元曲选》等,是应该知道的书。”依着这句话,留学生最少也该知道《殷墟书契考释》、《朔方备乘》……是应该知道的书。那么将一部《四库全书总目》搬字过纸,更列举后出书千数百种便了,何必更开最低限度书目?须知“知道”是一件事,“必读”又别是一件事。

  我的主张,很是平淡无奇。我认定史部书为国学最主要部分,除先秦几部经书几部子书之外,最要紧的便是读正史、通鉴、宋元明纪事本末和九通中一部分,以及关系史学之笔记文集等,算是国学常识,凡属中国读书人都要读的。有了这种常识之人不自满足,想进一步做专门学者时,你若想做哲学史家、文学史家,你就请教胡君这张书目;你若想做别一项专门家,还有许多门我也可以勉强照胡君样子,替你另开一张书目哩。

  胡君对于自己所好的两门学问,研究甚深,别择力甚锐,以为一般青年也该如此,不必再为别择,所以把许多书目胪列出来了。试想一百多册的《正谊堂全集》千篇一律的“理气性命”,叫青年何从读起?何止《正谊堂》,即以浙刻《二十二子》论,告诉青年说这书该读,他又何从读起?至于其文学史之部,所列《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古文苑》、《续古文苑》、《唐文粹》、《全唐诗》、《宋文鉴》、《南宋文范》、《南宋文录》、《宋诗钞》、《宋六十家词》、《四印斋宋元词》、《疆村所刻词》、《元曲选百种》、《金文最》、《元文类》、《明文类》、《列朝诗集》、《明诗综》、《六十种曲》等书,我大略估计,恐怕总数在一千册以上,叫人从何读起?青年学生因我们是为“老马识途”,虚心请教,最少也应告诉他一个先后次序,例如唐诗该先读某家,后读某家,不能说你去读全唐诗便了。宋词该先读某家,后读某家,不能说请你把王幼霞朱古微所刻的都读。若说你全部读过后自会别择,诚然不错,只怕他索性不读了。何况青年若有这许多精力日力来读胡君指定的一千多册文学书,何如用来读二十四史、九通呢?

  还有一层,胡君忘却学生若没最普通的国学常识时,有许多书是不能读的。试问连《史记》没有读过的人,读崔适《史记探源》,懂他说的什么?连《尚书》、《史决》、《礼记》、《国语》没有读过的人,读崔述《考信录》,懂他说的什么?连《史记·儒林传》、《汉书·艺文志》没有读过的人,读康有为《新学伪经考》,懂他说的什么?这不过随手举几个例,其他可以类推。假如有一位学生(假定还是专门研究思想史的学生),敬谨遵依胡君之教,顺着他所列书目读去,他的书明明没有《尚书》、《史记》、《汉书》这几部书,你想这位学生,读到崔述、康有为、崔适的著述时,该怎么样狈狼呢?

  胡君之意,或者以这位学生早已读过《尚书》、《史记》、《汉书》为前提,以为这样普通书,你当然读过,何必我说?那么,《四书》更普通,何以又列入呢?总而言之,《尚书》、《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为国学最低限度不必要之书,《正谊堂全集》、《缀白裘》、《儿女英雄传》,反是必要之书,真不能不算石破天荒的怪论(思想史之部,连《易经》也没有,什么原故,我也要求胡君答复)。
  总而言之,胡君这篇书目,从一方面看,嫌他墨漏太多,从别方面看,嫌他博而寡要,我认为是不可用的。

附 梁先生致清华周刊记者书

  《清华周刊》记者足下: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一施展呈上,别属开留美应带书目,颇难著笔。各书内容,拙著中已简单论及,诸君一读后,可择所好者购携。大学普通重要诸书,各校图书馆多有,自不必带,所带者总是为自己随时讽诵或用功时任意批注而设。试择其最普通者:《四书集注》,石印《正续文献通考》,相台本《五经单注》,石印《文选》,石印浙刻《二十二子》,《李太白集》,《墨子间诂》,《杜工部集》,《荀子集解》,《白香山集》,铅印《四史》,《柳柳州集》,铅印《正续资治通鉴》,《东坡诗集》。若欲带选本,诗则《古诗源》,《唐诗别裁》,勉强可用。欲带选本词,则张皋文词选,周止庵《宋四家词选》,谭中修《箧中词》,勉强可用(此五书原目皆未列)。其余涉览书类,择所喜者带数种亦可。因此等书外国图书馆或无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