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的背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5:56:33
“四君子”的背面
清代的张潮是一个风雅人,有一本著名的风雅之作《幽梦影》,其中写道:“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①在人群中,知己是可遇不可求的,在植物中寻找则容易得多,然而,这样的知己,便有再多又如何?难怪张竹坡在此段后面说:“人中无知己,而下求于物,是物幸而人不幸矣。”关于这些“不幸”的人和幸运的植物,是个很有意味的话题。
梁实秋曾经这样赞道:“梅,剪雪裁冰,一身傲骨;兰,空谷幽香,孤芳自赏;竹,筛风弄月,潇洒一生;菊,凌霜自得,不趋炎热。”这段话大概可以代表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对所谓的“四君子”的基本看法。四君子就像公园里的著名铜像,千百年里文人莫不争相与之合影留念,其中姿势摆得最好看、最有“价值”的那几位,张潮评得大体不错,当然并列的也还有,毕竟立此存照的人实在太多了。
林和靖梅妻鹤子,给予梅花半边天的重要地位,只是不知梅花是否愿意,因为那太像单相思了。宣布以梅为生活伴侣,其实也同时抬高了自己的自我评价,或许还能间接影响自己的社会评价。事实上,林和靖的确实现了这样的双重效果。他的隐居因此而变得格外漂亮,“暗香浮动”。历史上还有一位和梅攀亲的——“扬州八怪”之一的李方膺,据说他在安徽为滁州县令时,见到醉翁亭旁的古梅,伏地便拜,口呼“梅兄”不止。陆游也是位咏梅高手,他的梅花诗数量不少,我最喜欢那句:“当年走马锦西城,曾为梅花醉似泥”,越想越觉得有味道,有情境,不禁心向往之。可是陆先生有时“醉”得厉害了就很不谦虚:“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绝句》),林李二人还只敢冒充一下家里人,他干脆以梅花自居起来了。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九歌·礼魂》)屈原是个对植物特别有兴趣的人,他的作品中生长着大量的芳花香草,兰也在其中。兰当然是很可爱的,它的香气是幽幽的,它的花朵是小小的,它的叶子是细细的,各方面都符合文人的审美趣味,是一种低调的、娴静的美。这样的花,容易被大众所忽视,却也使它更招“小众”青睐。
王子猷先生在各个领域似乎都没有什么杰出成就,被载入史册的两件事倒都颇有格调,一件是雪夜访戴,至戴门而不入。另一件是他暂借别人空宅居住,一住进就命人种上竹子,说:“何可以一日无此君?”这事儿干得风雅,说得更风雅。苏东坡大概深得其昧:“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俩人都不俗。可是我老觉得哪里不太得劲,像鸭绒褥子下的豌豆硌得我别扭,想来想去,是那些话有点过了,足以做秀了,足以上纲了。
当淡淡的暮色落下来,温一壶酒,坐在遍开菊花的小院里,慢慢饮来,有清香盈袖。远处,一只归鸟轻快地飞过……陶渊明是个弃官“采菊”的大名人,其后世有无数文人向他表达了崇敬和羡慕之情,但是元代刘埙的《隐居通议》却很不客气地说:
世以陶公为幽人隐士,非也。身逢禅代,悲愤不自胜,欲如孔明绍休汉室,思致中兴,而世无英雄如昭烈者可与兴复。既不可为,则姑自放于诗酒而已。晚年以字为名,而别更其字曰元亮,景慕孔明,意可慨见。或者但见其弃官彭泽,归逸柴桑,遂以幽隐待之,误矣。②
这个西洋景戳得可能会让一些人有点痛,可是中国自误误人的人和事太多了,刘埙式的揭底真应该更多一点。
文人,词典上把他界定为“会做文章的读书人”,有道理,读书人很多,会做文章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因为是多数中的部分,天然地具有某种优越地位,可以清高,可以孤傲,可以不羁。虽然有很多时候,文人被自己和他人搞得很逼仄,很狼狈,但总的来看,在历史上,中国文人群体还是一个消闲阶层。统治阶层对文人的态度往往是既利用又戒备,所以对皇帝而言,科举考试和文字狱都有各自的用途和必要性。文官政治是帝国统治的基本原则,这既给了文人出人头地的机会又巧妙地笼络钳制了他们。“学而优则仕”的教导,使得文人生来就是跑向官场方向的运动员。在这样一种社会价值取向里,中国文人天然地脱离不了政治诱惑,他们的内心常常充满“治国平天下”或者“治国平天下而不得”的焦虑,由于精神上对统治者和统治思想的尊仰,他们便不可能真正绝世而独立,难怪有人认为中国多的是“学问家”,而缺少启蒙者。所以说,中国文人的创作背后有非常深刻而复杂的社会、政治、心理因素,脱离这些东西看他们的作品就不容易理解他们那些独特的趣味。
历史上的文人无非两种:在朝的,在野的。“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晋代王康琚《反招隐诗》)这句话说得很搞笑,既如此脱俗,又何必安居庙堂之高?官场即是是非场,在这样的地方谈什么“隐”,可发一笑。我感觉隐逸话语是中国传统文人中一个普遍而有趣的文化存在,若非不得已,有几个甘心做小隐的呢?偏偏中国文人往往是些口是心非的家伙,落了第或贬了官,就红口白牙地说自己不想做官,渴望隐逸。特别典型的一位就是孟浩然。728年,他应进士不第,说:“北土非吾愿”。③(“北土”指京城,代指从仕。)临走时又说:“欲寻芳草去,……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④你以为他真的就此回家寻芳草守寂寞吗?733年,他捧出了一首乞官诗,《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后四句是: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
很多人说这首诗写得委婉含蓄,不卑不亢,但在我看来,它实在可以算得上露骨了,热切之情扑面而至。如此一来,五年前他的那些表白就显得矫情了,幸好中国文人是善于往前看的,幸好中国文人永远都表现得那么真诚。
孟浩然以隐逸诗流芳百世,他的诗集中竹影婆娑,貌似清幽非常。真的超脱了吗?我看未必。其实,类似他这种人多不胜举,仕途不如意然后才将视线无奈地转向他处,是古代文坛的一景,改一下王维的那句名诗,可谓:“山穷水尽时,闲坐看云起。”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古代文人的重要处世思想,也是一种圆滑的颇有弹性的思想,依照这种理念,进可攻,退可守。然后我们便看到,达者常做梅兰竹菊之咏,以示自己清正高洁,决非俗类;穷者更是把梅兰竹菊吟个没完,以壮行色,免得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对“出世”的渴望。后者自不必说,对前者,鲁迅先生曾嘲笑说,两个知县,“如果其中之一,能够偶然的去看梅花,那就要算是一位雅官”。⑤这话透彻,可以解释很多矛盾。不能说他们是附庸风雅,从很多诗词看,也是真情流露,但文人的真情总归不是很可靠的东西,一方面他们竭力与那些只知玩赏“花开富贵”的人物划清界限,一方面他们对更高的地位孜孜以求。
明代的陈继儒梅花画得实在很不错,《小窗幽记》写得淡雅有趣,其中有“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固野客之闲情,实文人之深趣”,深谙文人之雅嗜。就是这样一个在我们想来应当两袖翩翩兜清风的文人,遭到了清代蒋士铨的无情揭露:“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⑥另一位很不俗的郑板桥,是画竹的名家,还留下一句“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名句,可惜他那些为数不少的马屁诗又让人无言以对。便是那位伟大的屈原,鲁迅先生也只肯定了他的文采,说:“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⑦“《离骚》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⑧你瞧,好些人和事,这样一说,就变得有些不堪,更可恨的是,细细思量了去,原来真的没有什么华丽的新衣。
凡是咏梅兰竹菊的那些诗词,大都无关社会民情,多是托物言志,自我感慨,类似今天所谓的“小资文学”,像一个孤独而优雅的手势,做出来给自己看,也给别人看,所不同的是,这些诗词一方面有自许,另一方面也有自勉。这些古代文人往往自认为灵魂是清洁的,人格是绝尘的,志向是远大的,才气是不凡的,同时,他们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把这一切完全表现出来,在半路上跌了跤或挨了嘴巴,患上了心灵和行动分裂症。这个时候,自赏一定程度地缓解了分裂带来的不安和痛苦。
对着这么多前人指指点点,令我有点不安。其实,我无意抨击和诘责,也并不认定他们的言行是虚伪的,在那些美丽而飘逸的诗行里,我看到的是他们脆弱的心灵的喃喃自语。清高是文人的通行证,只不过在这里,清高不是出世的清高,而是入世的清高。 (文/宫佩珊)
①渊明:陶渊明;和靖:林和靖;子猷:王子猷,即王徽之;灵均:屈原。
②元·刘埙《隐居通议》卷八《山谷诸作》
③孟浩然《秦中感秋寄远上人》
④孟浩然《留别王维》
⑤鲁迅《论俗人应避雅人》
⑥蒋士铨《临川梦·隐奸》
⑦鲁迅《言论自由的界限》
⑧鲁迅《帮忙到扯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