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珠新时代雷格:郭沫若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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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郭沫若(1892~1978)
 现、当代诗人、剧作家、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原名开贞,笔名郭鼎堂、麦克昂等。四川乐山人。在中小学期间,广泛阅读了中外文学作品,参加反帝爱国运动。1914年初到日本学医,接触到泰戈尔、海涅、歌德、斯宾诺莎等人的著作,倾向于泛神论思想。由于五四运动的冲击,郭沫若怀着改造社会和振兴民族的热情,从事文学活动,于1919年开始发表新诗和小说。1920年出版了与田汉、宗白华通信合集《三叶集》。1921年出版的诗集《女神》,以强烈的革命精神,鲜明的时代色彩,浪漫主义的艺术风格,豪放的自由诗,开创了“一代诗风。同年夏,与成仿吾、郁达夫等发起组织创造社。1923年大学毕业后弃医回国到上海,编辑《创造周报》等刊物。1924年,通过翻译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一书,较系统地了解了马克思主义。1926年任广东大学(后改名中山大学)文科学长。7月随军参加北伐战争,此后又参加了南昌起义,1929年初参与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其间写有《漂流三部曲》等小说和《小品六章》等散文,作品中充满主观抒情的个性色彩。还出版有诗集《星空》、《瓶》、《前茅》、《恢复》,并写有历史剧、历史小说、文学论文等作品。1928年起,郭沫若流亡日本达10年,其间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研究中国古代历史和古文字学,著有《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甲骨文字研究》等著作,成绩卓著,开辟了史学研究的新天地。
 抗日战争爆发后,郭沫若别妇抛雏,只身潜回祖国,筹办《救亡日报》,出任国民政府军委政治部第三厅厅长和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负责有关抗战文化宣传工作。其间写了《棠棣之花》、《屈原》等6部充分显示浪漫主义特色的历史剧,这是他创作的又一重大成就。这些剧作借古喻今,紧密配合了现实的斗争。1944年,写了《甲申三百年祭》,总结了李自成农民起义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抗战胜利后,在生命不断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坚持反对独裁和内战。争取民主和自由的斗争。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郭沫若曾任政务院副总理、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科技大学校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主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等职,以主要精力从事政治社会活动和文化的组织领导工作以及世界和平、对外友好与交流等事业。同时,继续进行文艺创作,著有历史剧《蔡文姬》、《武则天》,诗集《新华颂》、《百花齐放》、《骆驼集》,文艺论著《读(随园诗话)札记》,《李白与杜甫》等。郭沫若一生写下了诗歌、散文、小说、历史剧、传记文学、评论等大量著作,另有许多史论、考古论文和译作,对中国的科学文化事业做出了多方面的重大贡献。他是继鲁迅之后,中国文化战线上又一面光辉的旗帜。著作结集为《沫若文集》17卷本(1957~1963),新编《郭沫若全集》分文学(20卷)、历史、考古三编, 1982年起陆续出版发行。许多作品已被译成日、俄、英、德、意、法等多种文字。
 编辑说明 郭沫若 本书是“中国现代名家小说丛书”之一种。辑收郭沫若创作的全部小说,共41篇。所收作品,基本上按照写作时间或发表先后排序(其中历史小说10篇,为保存其独立完整,置于书末,未循此例)。
 郭沫若(1892-1978),中国现代杰出作家。四川乐山人。早年留学日本,“五四”前开始文学活动。曾参予“创造社”的创建。1921年出版诗集《女神》,对中国新诗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他的小说以浪漫抒情为特点,或追求幻美、张扬个性、人性;或描摹穷愁潦倒,抒泄愤世嫉俗的胸臆;或通过历史人物,借古讽今。抗战时期的小说,则以揭露国统区的腐败黑暗为主旨。在艺术风格上,善于运用意识流和精神分析等现代主义技本书由文木、郁华担任特邀编辑。
 “中国现代名家小说丛书”编辑组
 1995年5月
 牧羊哀话 一
 金刚山万二千峰的山灵,早把我的魂魄,从海天万里之外,摄引到朝鲜来了。我到了朝鲜之后,住在这金刚山下一个小小的村落里面,村名叫着仙苍里。村上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面海背山,半新不旧的茅屋。家家前面,有的是蒺藜围墙;更有花木桑松,时从墙头露见。村南村北,沿海一带,都是松林,只这村之近旁,有数亩农田,几园桑拓。菜花麦莠,把那农田数亩,早铺成金碧迷离。那东南边松树林中,有道小川,名叫赤壁江,汇集万二千峰的溪流,暮暮朝朝,带着哀怨的声音,被那狂暴的日本海潮吞吸而去。
 我初到村里的时候,村里人疑我是假冒的中国人,家家都不肯留我寄宿。幸亏这村南尽头,有位姓尹的妈妈,年纪已在五十以上,一人孤居,长斋礼佛,她听明了我的来意,怜我万里远来,无亲无眷,才把我留在她家中住下了。尹妈门首,贴付白色门联,——朝鲜风俗尚白,门上春联,也用白纸,俨然如同国内丧事人家一般。联上写的现成语句:“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进得门去,小小一个中庭,薄有一些花木。正面家屋,是一列三间;中间正堂,两边住房,堂屋里有层间壁,隔成前后两间,有户相通。前堂上首,有座神桌,当中供尊玉磁观音,左手有尊牌位。从户口望去,屋后似有菜圃一方,直接金刚山麓。尹妈叫我在这右手房中住下了。房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张短集,两面推窗,象是久无人居,早变就灰尘世界。
 住在尹妈家里,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不知不觉地瞬已过我而去。我每日里,无论天晴落雨,从早起来,便去游山探胜,抵暮始归。一个多星期之中,除了村后的九仙峰外,这偌大个金刚,快要被我踏遍了。毗卢、弥勒、白马、永郎,凡这万二千峰的朝容晚态,雨趣晴姿,已深深印入我脑海之中;我只一闭眼,一凝眸,便一一如同电影一般,呈现在网膜之上。只可惜我不是文人,又不会画画;不能把它完完全全地写了出来,画了出来,送给我兄弟朋友们看看呢。 二
 独坐在九仙峰顶,仙人井畔,西望那夕阳光里的金刚,色相庄严,云烟浮动,我的灵魂,早已陶然沉醉,脱壳优游。忽然阵阵清风,从前山脚下,吹来一片歌声,哀婉凄凉,分明是女儿声息。侧耳听时,只听道: 太阳迎我上山来,
 太阳送我下山去;
 太阳下山有上时,
 牧羊郎去无时归。
 羊儿啼,
 声甚悲。
 羊儿望郎,郎可知?
 歌声中断,随闻抵羊悲鸣声。铃声幽微,几不可辨。 羊儿颈上有铃儿,
 一一是郎亲手系;
 系铃人去无时归,
 铃绦欲断铃儿危。
 羊儿啼,
 声甚悲。
 羊儿望郎,郎可知?
 歌声渐行渐远,荡漾在清和晚气之中,一声声彻入心脾,催人眼泪。 非我无剪刀,
 不剪羊儿衣。
 上有英郎金剪痕,
 消时令我魂消去。
 非我无青丝,
 不把铃儿系。
 我待铃绦一断时,
 要到英郎身边去。
 听到此处,我已忍不住涔着了眼泪。我忙立起身来,站在山顶西北角上一棵松树脚下。往下看时,只见那往高城的路上,有群绵羊,可三十余头,带着薄暮的斜辉,围绕着一位女郎,徐徐而进。女郎头上顶着一件湖色帔衫,下面露出的是绛灰裙子,船鞋天足,随步随歌。歌声渐远,渐渐要不能辨悉了。 羊儿!羊儿!
 你莫悲哀;
 有我还在,
 虎豹不敢来。
 虎豹它纵来,
 我们拼了命,
 凭它衔去哉!
 羊儿!羊儿!
 你莫悲哀!
 女郎的歌声,早随落日西沉。女郎的影儿,也被前山拖去了。我的灵魂,在清冷的山气中,受着洗礼。我立在松树脚下,不知过了几多时辰,早已万山入眠,群星闪目,远从那东海天边,更飞上了半规明镜。 三
 ——“大国的客人,那是我们阂家佩荑小姐呢!”
 我同尹妈二人,坐在堂檐边上,谈说田间所见。尹妈把那牧羊女郎的姓名告了我。
 ——“既是位名门小姐,为什么在这里亲自牧羊呢?”
 我这一问,似乎打动了她无限的心事,她紧紧地望着空中皓月,半晌不曾回答我。我从月光之下,偷看得她的眼儿,早已成了两个泪湖。我失悔我不应该盘根究底,这样地苦了她。我正屏息悬心,搔摩不着,尹妈渐渐拭了眼泪,从新转向于我。
 ——“伤心的往事,本来想绝口不提。客人既是殷勤下问,我不能够辜负你。但这万绪千头,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呢!”
 停了一会,她又才往下说道:
 ——“佩荑小姐本来不是这里的人,十年以前,她家住京城大汉门外。小姐的父亲闵崇华,本是李朝的子爵。只因当时朝里,出了一派奸臣,勾引外人定下了什么合邦条约。闵子爵一连奏了几本,请朝廷除佞安邦,本本都不见批发。子爵见大势已去,不可挽回,便弃了官职,携带一门上下,从京城里迁徙而来。”
 “子爵前配夫人金氏,十六年前早已过世。继配夫人李氏别无生育。金氏夫人死时,佩荑小姐,年才五岁,子爵怜爱异常,命我一人贴身侍奉小姐。我们尹氏门中,先祖代代,都是闵府家人,我的丈夫尹石虎,也是闵府中司事。我从前本有一个小儿,……”
 说着说着,尹妈的声音便哽咽起来了。
 ——“我的儿子名叫尹子英,是闵子爵替他取的名字。子爵十分爱他,常叫他作‘英儿英儿’。英儿比佩荑小姐大一岁,小姐常叫他作英哥,英儿也潜分着叫小姐是荑妹。他们两人你怜我爱的,倒真正地如同同胞骨肉一样。”
 “李氏夫人也是名门小姐,从小时便到日本留学,毕业之后,又曾经游历过纽约、伦敦、巴黎、维也纳。算来是在国内的时候少,在国外的时候多呢。归国的时候,年才二十二岁,恰好金氏夫人下世后,已经满了三年。李府请人说合,不久便做了子爵的继室。子爵未弃官以前,李夫人在京城里,要算是数一数二的社交家。客人,你请想想,这样个聪明伶俐、有学问、有才干的新夫人,怎么能自甘淡泊,久受这山村生活的辛苦呢?”
 “闵子爵迁到这儿来以后,便住在那高城静安寺中,摒去一切浮华,不问世务。只因寺里住不下多人,小姐已渐渐长大,便叫我们夫妇二人,来这仙苍里安身;只把英儿留在寺中,买了几十匹羊儿,叫他看管。那时候我那英儿已经长到十二岁上了。白日里每逢天晴,他便赶着羊儿在山前山后去放。有时佩荑小姐也同他一路牧羊。他们两人倒不知迷了多少回数路途,惹得我们受了多少回数的虚惊呢!”
 “我记得他们有一次到了半夜里还不见回寺。子爵以为是在我们家里耍着了,叫了几个寺僧来接。他们是并不在我们家里的。我们大家惊惶起来,忙分头去四处寻找,找到海金刚,远见得一群羊儿睡在海岸上。英儿靠着一个岩壁,佩荑小姐靠着英儿的肩头,他们俩早都睡熟了。那天晚上,也是有这样的月光。月光照耀着,海潮摇荡着,他们俩就好象睡在一个大摇篮里面的一样,他们那时候的光景,我是再也不会忘记的呢!”
 “每逢落雨不能放羊的时候,英儿便在寺中随着住持僧众们操拳学武,晚来便同小姐两人在子爵面前读书写字。无风无浪地过了四年,我那英儿已经长到了十六岁,佩英小姐也长到了十五岁了。子爵常说,不久要带他们到你们大国去,使他们长长见识。唉!谁知天不从人愿,我那英儿,他就在那一年,……”
 尹妈很伤心地哭了起来,恰巧那天上的月轮,也被一朵鹊黑的乌云遮了去,愈觉得令人凄楚。我又不便往下问,只得等尹妈哭住了,才听她含泪说道:
 ——“他——他就在那一年,被他的父——父亲——杀死了!”
 说着又哭了起来。我想找句话来安慰她,但连半句也找不出。我只得起去倒了杯茶来请她呷,她接在手中呷了几口,说道:
 ——“以下的话还长,等我去把英儿的遗书取了来再往下说罢。” 四
 夜分已深,外边天气甚凉;尹妈叫我到房中去坐。我同她进了我的居室,同坐在地板上面——朝鲜人席地而坐,席地而寝,还存着我国古代的遗风。尹妈取了封书信来,我接在灯下看是: 母亲:
 儿今放羊回家,在这羊栏旁边,拾得一封书信,明明是父亲遗失的。因为是已经开了封,儿便把那内容取来一看——呀!母亲!儿不看犹可,看了之后,早令儿魂飞魄散!
 母亲!儿今已决意救我子爵、荑妹、父亲。儿不忍我父亲犯出这样大不义的罪行。儿想父亲定已来在寺中,儿却四处寻之不得。母亲!儿想此事声张出去,不仅父亲一人的攸关。儿今夜里要在寺中巡逻,能私下地把父亲吓退,最为上策。
 母亲!傥若儿万一是死了的时候,母亲!请你切莫悲哀!儿想生为亡国之民,倒不如早死为快。
 母亲!时间已迫,不能多写。密书阅后,请火化之!抽展中有日记二册,请交荑妹惠存。
 儿子英跪禀。
 另外还有一封是: 石虎鉴:
 十日不得见矣。君可于今夜来寺,我在房中内应,能一网打尽最好。诗笺一张,明明是首反诗,成功之后,快拿到长安寺中宪兵队去自首。有此一诗,便是赎身的符箓。
 急切勿误!
      闵李玉姬6月11日
 炎阳何杲杲,晒我山头苗。土崩苗已死,
 炎阳心正骄。
 安得后羿弓,射汝落海涛?安得鲁阳戈,
 挥汝下山椒?
 羿弓鲁戈不可求,泪流成血洒山丘。
 长昼漫漫何时夜,长恨漫漫何时休。
 《怨日行》大韩遗民闵崇华挥汗书。
 尹妈等我一一看完,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向我说道:
 ——这其中的情节,客人,你可明白了?——我那英儿,他便在那年六月十一的晚上死的。那天午饭过后来了一位静安寺的沙弥,面交石虎书信一封。石虎随即出门去了,我只以为是子爵有事叫他,等到半夜过后,他才踉踉跄跄跑了回来。不多一刻,又听得有人叫门。我出去开门看时,两个寺僧向我叫道:
 ——‘尹妈妈!不好了!你的令郎被人杀了!’
 我听了这最后一声,便如晴天里一个霹雳,石虎他也象听见了,从房里跳了出来,叫着‘杀错了!杀惜了!’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去。我也一直跑到静安寺去了,我先到英儿的住房里去,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上写着‘母亲亲启——子英’六个字,我把来抄入怀中;忙朝人声嘈杂处跑去。待我找到英儿的时候,只见他满脸都是血;他的心窝儿早已冰冷。我立即昏倒了去,不省人事。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青天白日,我疑我做了一个恶梦。待我定睛一看,我才睡在佩荑小姐的房里。小姐坐在我的旁边,已哭得两眼通红,我才伤心痛哭起来。我待要起身,我的四肢手足就同瘫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动颤。小姐见我苏醒了转来,忙俯身来安慰我。我越发伤心,小姐也哭倒在我的身旁。
 不多一刻,子爵夫妇走进房来。子爵说道:
 一一‘英儿不能不就殓了,石虎总不见个影儿。’
 我听了,才知道他并不曾来寺。我忽然才记起英儿的遗书来:请小姐从我怀中取出,递给子爵。子爵拆开看时,另外还有一封落出——便是那李氏夫人的密书了,李氏夫人随即走了出去。等子爵把英儿的遗书读完了之后,佩荑小姐也走了出去。我想来她定是去取日记的了,后来倒果也猜着,李氏夫人的密书,我不曾火化得,辗转请子爵看了。子爵气上加气,是不消说的。子爵闷了好半天,叫了几声英儿哭道:‘我只望你早早成人,好替国家出力,准知你才替我父女而死。唉!我还有什么心肠,再……?’
 子爵话犹未了,佩荑小姐从外边跑了进来,报说李氏夫人在英儿房中自杀了! 五
 灯心将尽,惨淡不明。尹妈抽簪挑灯,息了一会,再往下说道:
 ——李氏夫人同英儿的坟墓,都在静安寺的后山里。我在寺里足足睡了七日,到头也慢慢地好了起来。我那石虎他自从那晚去后,便永无消息,不知他到底是疯了,还是死了。我好了起来,本想留在寺里服侍子爵和小姐,是子爵万分不肯。子爵已经落发为僧,倒亏得佩荑小姐立意留在寺中,一面侍奉晨昏,一面又把英儿生前所看管的羊群,一手领承看管。客人!这便是我那佩荑小姐亲自牧羊的缘故了。
 小姐常对我说,自从英儿死后,大小羊儿,总是不肯十分进食。几年之内,早已死了一多半了。羊儿每死一匹,小姐总要伤心一场,还要在英儿的墓旁,替它作座羊冢。我想我那英儿,他在九泉之下,定会不十分寂寞的呢。 六
 听了尹妈一夕话,翻来覆去的,再也不能睡熟。好容易才一合眼,恍惚我的身子已在静安寺中。寺中果有尹子英的坟墓。前有墓道碑,上题“慈悲院童男尹子英之墓”十字。恍惚墓的周围果有无数的羊冢。又恍惚我日问所见的那佩荑小姐正跪在墓前哀祷。——
 坟台全景,突然变成一座舞蹈场!场之中央,恍惚有对妙龄男女裸身歌舞。两人的周围恍惚有许多羊儿也人立而舞。又恍惚还有许多狮儿、豹儿、虎儿……也在里面。——
 恍惚之间,突然来了位矮小的凶汉,向着我的脑袋,飒的一刀便斫了下来!我“啊”的一声惊醒转来,出了一身冷汗;摸摸看时,算好,倒不是血液。
 灯亮已息了,只可恨天尚未明。我盼不得早到天明,拜辞了尹妈而去。象这样断肠地方,伤心国土,谁还有铁石心肠,再能彀多住片时半刻呢? 这篇小说是1918年二三月间做的,在那年的《新中国》杂志第七期上发表过。概念的描写,科白式的对话,随处都是;如今隔了五年来看,当然是不能满足的。所幸其中的情节,还有令人难于割舍的地方,我把字句标点的错落处加了一番改正之外,全盘面目一律仍旧,把她收在这里——怪可怜的女孩儿哟,你久沦落风尘了。 1922年12月24日夜志此
 他 近来欧西文艺界中,短篇小说很流行。有短至十二三行的。不知道我这一篇也有小说的价值么?
 天色已晚,他往街上买柴去了。
 回来的时候,他在街道上看见那位二八的月娥,披着件缟素的衣裳,好象是新出浴的一般,笑向着他;月娥旁边还有许多的明眸,也在向他目礼,他默默地望着他们叹道:啊,光呀!爱呀!我要怎样才能够修积得到呀?修积得道的人真是幸福呀!
 ——喔,K君!你往哪儿去来?
 招呼他的人是他的同学N君。他从mantle底下露出一个柴来示N,说道:你又遇着我买柴!N笑。他也笑。他问N,你要往哪儿去?
 ——往Y君处去耍,你不同去么?
 ——不,抱起柴拜客?
 ——你不往那儿去耍么?
 ——不,我要回去了。
 他们在H神社分了手。他又默诵起他自家的诗来。 1920年1月6日夜
 鼠灾 “今天我做了一件坏事,不晓得你要怎样地怒我?”这天是去年十一月初一,日本某国立大学开运动会。方平甫因校里没课,从早起来便往朝鲜人某君处教中国话去了——平时是晚上去的。他在市中买了一本Gorky的Mv Childhood的英译回到他寓所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了。他的寓所在海岸上同些渔家为邻,虽然也有一层楼,可是可以住人的“部屋”只有楼上一间。算好光线和空气两样他是不缺乏的。他的年纪只不过二十六七的光景。只是他那苍白色的面孔,紧紧闭着微微翘着的嘴唇,眉间额上如下十分注意时不能看出的皱纹,和那钝郁凝滞的眼光表示他受着了年龄相当以上的内部的不安和外界的刺激。他被鱼腥臭裹着进了寓所,上得楼的时候,他的女人——是位日本牧师的女儿——他们是四年前自由结婚的,只因这一结婚便害得他们幸而不幸:平甫的家族朋友们弃了平甫,他女人的家族朋友们也弃了他女人——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突然地说出前面的一句话。
 平甫的女人和他是一个绝妙的对照。平甫的擅长是“燕瘦”,他女人的却是“环肥”了。他女人全体的印象是男性的,大陆的,女大夫的。他女人说话的时候,怀中抱着个睡熟了的儿子,垂着头跪坐在草席上不动。旁边搁着一套冬服——羽缎制的学生装。平甫听了他女人说了,忙问道:“怎么一回事?”
 “书扯坏了么?”——平甫的儿子最爱扯坏他的书,他的德文图书呀,英文原本呀,不曾被他儿子扯坏的几乎莫有。
 “不是。”
 “是什么?”
 “不是二三十块钱的东西!不晓得你要怎样地怒我?”
 (真讨厌!油嘴!)平甫这样想着又忍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他的声音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你的冬服被耗子咬坏了!我是包得好好地放着的。”
 平甫把那咬坏了的冬服拿来看时,上衣的左手袖拐上一个大洞,背心上几个小洞,简直不成个物什了。他看了一句口也不开,默默地走到他书桌边——日本式的书桌其高不过尺五——展开My Childhood便读,只是他的心里呀,却包藏着一座火山,冒着火,烟雾层层地在动乱。
 平甫这套冬服是他初到日本的时候——民国三年正月——制的,去了十六块钱。可是现在要做的时候,便拿四十块钱来也做不出了!他在日本住了六年,惜花一样似的不肯穿用。只因日本的高等学校学生用不着那样好的制服,他进了高等以后,只有民国四年五七归国时,在上海穿过几天,所以还是新的。前年进了大学——他是医学部的学生——便拿来充大学的制服用着。前年上半年他还没有进大学的时候,定做了一件夏服,要二十九块多钱,料子实在坏极了。他的女人早同他议论了好几次。他后来进了大学要给夏服的钱了,同时又要缴学费,买书籍,置仪器,三人三口还要吃饭,物价又昂贵;一个月四十八块钱的官费简直不够做个什么!前年九十两月里,他真吃苦不少。他常常想做些小说回国去卖钱,可惜他的东西连半个铜板也不值,并且也没人要。亏他志气薄弱——从赞美他的人说出来,或者是“坚忍不拔”,也未可知——他还不曾自杀。他的女人又时常拿起他做夏服的话来同他议论,说他不该闹派,要做什么夏服——日本学生很贫穷的人,不做制服的本有,因为平常上课可用和服代。他做夏服的时候,还没有进大学,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他后来吃苦的时候,他自己心中着实地也在犯悔。只是过去了的事悔一阵有什么益!他恨他的女人偏偏要时常提出来恼他,惹得他消倒了好几盆麦饭,打翻了好几锅野菜。可是救了他的命的究竟是什么?就是这套现成的冬服!因为有了现成的,可以不必另做,所以他时常把它的冬服做他唯一无二的解慰者。而今他的解慰者坏到这么个田地!你叫他怎样会快活呢?
 他的女人见他不作一声,只好自言自语他说道:“没有法子!待我今晚把它补补,想来还可以穿得。到明年做件新外套罢!”说着放了儿子,走下楼去了。
 (外套?哪个要你的?拿什么来做?)平甫心下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来,他想这女人真是油滑!耗子咬坏了衣裳,他又何至会发怒呢?在他(他的女人)想来:他(女)把他(女)的衣裳,放在他(平甫)的帆布箱子里面,把他(平甫)的冬服却放在一口烂纸匣里,以致被耗子咬坏了;于心不安,定是实在的。只是他(女)不该那样油嘴,要说些发气不发气的话来探试他(平甫),要说些做外套的话来做贿赂。(真是油滑嘴!你这样便把我甜得着么?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他实在是想冒火,只是遏抑着不发泄出来。他最恨的是他女人的态度——那种沉着的态度!他女人的性质,他是晓得的——Semihysteria。平时每逢他女人的东西搅坏了,或者放遗失了的时候,他(女)是定要冒火,闹得一房间的空气如象炭坑里的火气一般的。今天他的冬服咬坏了,他(女)却那样平静,所以他疑他(女)在那儿使心机。若是他回寓的时候,他(女)在流泪,或者同平时遗失了东西的一般在烦躁,那他定然还会要安慰他(女)。因为他这个人好象是喝了血液的动物,他是喝了眼泪的!他只要见人流眼泪,他便会和软起来。他每常苛待他的女人和儿子,只要他们哭了,他便会叫道:(O,my dear! my dear! Pardon me! Forgive me!)的。今天只怪他女人不哭,所以他老管不高兴。他的脑筋好象有张布包着,同他的胴体断了缘的一般。他把Gorky的小说“心不在焉”的读了七八页,边读他只边想:(假使今天的衣裳是他的的时候,不知道要怎样地失望,怎样地烦躁。怕午后的运动会是一定不去看的了?……)
 “午饭已经弄好了,爸爸!你请用饭罢!”他的女人在楼下叫。(啊,好丁宁!平常用的只是“吃饭了!”三个字。)他不高兴地答应着走下楼去了。 1920年1月10日
 残春 一
 壁上的时钟敲打着四下了。
 博多湾水映在太阳光下,就好象一面极大的分光图,划分出无限层彩色。几只雪白的帆船徐徐地在水上移徙。我对着这种风光,每每想到古人扁舟载酒的遗事,恨不得携酒两瓶,坐在那明帆之下尽量倾饮了。
 正在我凝视海景的时候,楼下有人扣门,不多一刻,晓芙走上楼来,说是有位从大贩来的朋友来访问我。我想我倒有两位同学在那儿的高等工业学校读书。一位姓黎的已经回了国,还有一位姓贺的我们素常没通过往来,怕是他来访问我来了。不然,便会是日本人。
 我随同晓芙下楼,远远瞥见来人的面孔,他才不是贺君,但是他那粉白色的皮肤,平滑无表情的相貌,好象是我们祖先传来的一种烙印一样,早使我知道他是我们黄帝子孙了。并且他的颜面细长,他的隆准占据中央三分天下有其二的疆域。他洋服的高领上又还露出一半自由无领的蝤蛴,所以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好象一只白色的山羊。待我走到门前,他递一张名片给我。我拿到手里一看,恰巧才是“白羊”两字,倒使我几乎失声而笑了。
 白羊君和我相见后,他立在门次便问我说道:
 ——“你我虽是不曾见过面,但是我是久已认得你的人。你的同学黎君,是你从前在国内的同学,他常常谈及你。”
 几年来不曾听见过四川人谈话了,听着白羊君的声音,不免隐隐起了一种恋乡的情趣。他又接着说道:
 ——“我是今年才毕业的,我和一位同学贺君,他也是你从前在国内的同学,同路回国。”
 ——“贺君也毕了业吗?”
 ——“他还没有毕业,他因为死了父亲,要回去奔丧。他素来就有些神经病,最近听得他父亲死耗,他更好象疯了的一般,见到人就磕头,就痛哭流涕,我们真是把他没法。此次我和他同船回国,他坐三等,我坐二等,我时常走去看顾他。我们到了门司,我因为要买些东西,上岸去了,留他一个人在船上。等我回船的时候,我才晓得他跳了水。”
 ——“什么?跳了水?”我吃惊地反问了一声。
 白羊君接着说道:“倒幸好有几位水手救起了他,用捞钩把他钩出了水来。我回船的时候,正看见他们在岸上行人工呼吸,使他吐水,他倒渐渐地苏醒转来了。水手们向我说,他跳水的时候,脱了头上的帽子,高举在空中画圈,口中叫了三声万岁,便扑通一声跳下海里去了。”白羊君说到他跳水的光景还用同样的手法身势来形容,就好象逼真地亲眼见过的一样。
 ——“但是船医来检验时,说是他热度甚高,神经非常兴奋,不能再继续航海,在路上恐不免更有意外之虞。因此我才决计把他抬进就近的一家小病院里去。我的行李通同放在船上,我也没有工夫去取,便同他一齐进了病院了。入院已经三天,他总是高烧不退,每天总在摄氏四十度上下,说是尿里又有蛋白质,怕是肺炎、胃脏炎,群炎并发了。所以他是命在垂危。我在门司又不熟,很想找几位朋友来帮忙。明治专门学校的季君我认得他,我不久要写信去。他昨天晚上又说起来,说是‘能得见你一面,便死也甘心’,所以我今天才特地跑来找你。”
 白羊君好容易才把来意说明了,我便请他同我上楼去坐。因为往门司的火车要六点多钟才有,我们更留着白羊君吃了晚饭再同去,晓芙便往灶下去弄饭去了。
 好象下了一阵骤雨,突然晴明了的夏空一样,白羊君一上楼把他刚才的焦的,忘在脑后去了。他走到窗边去看望海景,极口赞美我的楼房。他又踱去踱来,看我房中的壁画,看我壁次的图书。
 他问我:“听说你还有两位儿子,怎么不见呢?”
 我答道:“邻家的妈妈把他们引到海上去玩耍去了。”
 我问他:“何以竟能找得到我的住所?”
 他答道:“是你的一位同学告诉我的。我从博多驿下车的时候,听说这儿在开工业博览会,我是学工的人,我便先去看博览会来,在第二会场门首无意之间才遇着你一位同学,我和他同过船,所以认得。是他告诉了我,我照着他画的路图找了来。你这房子不是南北向吗、你那门前正有一眼水井,一座神社,并且我看见你楼上的桌椅,我就晓得是我们中国人的住所了。①不是你同学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会到你学校去问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人一般不用桌椅。
 同他打了一阵闲话,我告了失陪,也往楼下去帮晓芙弄饭去了。 二
 六点半钟的火车已到,晓芙携着一个儿子,抱着一个儿子,在车站上送行。车开时,大的一个儿子,要想跟我同去,便号哭起来,两只脚儿在月台上蹴着如象踏水车一般。我便跳下车去,抱着他接吻了一回,又跳上车去。车已经开远了,母子三人的身影还广立在月台上不动。我向着他们不知道挥了多少回数的手,等到火车转了一个大弯,他们的影子才看不见了。火车已飞到海岸上来,太阳已西下,一天都是鲜红的霞血,一海都是赤色的葡萄之泪。我回头过来,看见白羊君脱帽在手,还在向车站方面挥举,我禁不住想起贺君跳海的光景来。
 ——可怜的是贺君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海,跳海的时候,为什么又要脱帽三呼万岁。那好象在这现实之外有什么眼不能见的“存在”在诱引他,他好象Odysseus听着Siren的歌声一样。
 ——我和我的女人,今宵的分离,要算是破题儿第一夜了。我的儿子们今晚睡的时候,看见我没有回家,明朝醒来的时候,又看见我不在屋里,怕会疑我是被什么怪物捉了去呢。
 ——万一他是死了的时候,那他真是可怜:远远来到海外,最终只是求得一死!……
 ——但是死又有什么要紧呢?死在国内,死在国外,死在爱人的怀中,死在荒天旷野里,同是闭着眼睛、走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去,那又有什么可怜不可怜呢?我将来是想死的时候,我想跳进火山口里去,怕是最痛快的一个死法。
 ——他那悲壮的态度,他那凯旋将军的态度!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火葬?我觉得火葬怯是最单纯,最简便,最干净的了。
 ——儿子们怕已经回家了,他们问去,看见一楼空洞,他们会是何等地寂寞呢?……
 默默地坐在火车中,种种想念杂然而来。白羊君坐在我面前痉挛着嘴唇微笑,他看见我在看他,便向我打起话来。
 他说:“贺君真是有趣的人,他说过他自己是‘龙王’呢!”
 ——“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去年暑假的时候了,我们都是住在海岸上的。贺君有一天早晨在海边上捉了一个小鱼回来,养在一个大碗里面。他养了不多一刻,又拿到海里去放了。他跑来向我们指天画地地说,说他自己是龙王,他放了的那匹小鱼,原来是条龙子。他把他这条龙子一放下了海去,四海的鱼鳞都来朝贺来了。我们听了好笑。”
 ——“恐怕他在说笑话罢?”
 ——“不,他诸如此类疯癫识倒的事情还很多。他是有名的吝啬家,但是他却肯出不少钱去买许多幅画,装饰得一房间都是。他又每每任意停一两礼拜的课,我们以为他病了,走去看他时,他才在关着门画画。”
 ——“他这很象是位天才的行径呢!”我惊异地说了,又问道:“他画的画究竟怎么样?”
 白羊君说道:“我也不晓得它的好歹,不过他总也有些特长,他无论走到什么名胜地方去,他便要捡些石子和蚌壳回来,在书案上摆出那地方的形势来做装饰。”
 白羊君愈是谈出贺君的逸事来,我愈觉得他好象是一位值得惊异的人。我们从前在中国同学的时候,他在下面的几班,我们不幸也把他当着弱小的低能儿看了。我们这些只晓得穿衣吃饭的自动木偶!为什么偏会把异于常人的天才,当成狂人、低能儿、怪物呢?世间上为什么不多多产出一些狂人怪物来哟?
 火车已经停过好几站了。电灯已经发了光。车中人不甚多,上下车的人也很少,但是纸烟的烟雾,却是充满了四隅。乘车的人都好象蒙了一层油糊,有的一人占着两人的座位,侧身一倒便横卧起来;有的点着头儿如象在滚西瓜一样。车外的赤色的世界已渐渐转入虚无里去了。 三
 “Moji!Moji!”① ①作考原注:“门司!门司!”
 门司到了,月台上叫站的声音分外雄势。
 门司在九州北端,是九州诸铁道的终点。若把九州比成一片网脉叶,南北纵走诸铁道就譬比是叶脉,门司便是叶柄的结托处,便是诸叶脉的总汇处。坐车北上的人到此都要下车,要往日本本岛的,或往朝鲜的,都要再由海路向下关或釜山出发。
 木履的交响曲!这要算是日本停车场下车时特有的现象了。坚硬的木履踏在水门汀的月台上,汇成一片杂乱的噪音,就好象有许多马蹄的声响。八年前我初到日本的时候,每到一处停车场都要听得这种声响,我当时以为日本帝国真不愧是军国主义的楷模,各地停车场竟都有若干马队驻扎。
 我同白羊君下了车,被这一片音涛,把我们冲到改札口②去。驿壁上的挂钟,长短两计恰好在第四象限上形成一个正九十度的直角了。 ②日语车票谓之“札”,改札口即车站的检票口。
 出了驿站,白羊君引我走了许多大街和侧巷,彼此都没有话说。最后走到一处人家门首,白羊君停了步,说是到了;我注意一看,是家上下两层的木造街房,与其说是病院,宁可说是下宿①。只有门外挂着的一道辉煌的长铜牌,上面百黑漆的“养生医院”四个字。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普通客栈。
 贺君的病室就在靠街的楼下,是间六铺席子的房间②正中挂着一盏电灯,灯上罩看一张紫铜色包单,映射得室中光景异常惨淡。一种病室特有的奇臭,热气、石炭酸气、酒精气、汗气、油纸气……种种奇气的混淆。病人睡在靠街的窗下。看护妇一人跪在枕畔,好象在替他省脉。我们进去时,她点头行了一礼,请我们往邻接的侧室里去。 ②作者原注:日本庄房以席面计算,普通有四席半、六席、八席等。
 侧室是三铺席子的长条房间,正中也有一盏电灯,靠街窗下有张小小的矮桌,上面陈设有镜匣和其他杯瓶之类。房中有脂粉的浓香。我们屏息一会,看护妇走过来了。她是中等身材,纤巧的面庞。
 ——“这是S姑娘。”
 ——“这是我的朋友爱牟君。”
 白羊君替我们介绍了,随着便问贺君的病状。她跪在席上,把两手叠在膝头,低声地说:
 ——“今天好得多了。体温渐渐平复了。刚才检查过一次,只不过七度二分③,今早是三十八度,以后怕只有一天好似一天的了。只是精神还有些兴奋。刚才才用了催眠药,睡下去了。” ③作者原注:摄氏三十六度二分之简略语。
 她说话的时候,爱把她的头偏在一边,又时时爱把她的眉头皱成“八”字。她的眼睛很灵活,晕着粉红的两颊,表示出一段处子的夸耀。
 我说道:“那真托福极了!我深怕他是肺炎,或者是其他的急性传染病,那就不容易望好呢。”
 ——“真的呢。——倒是对不住你先生,你先生特地远来,他才服了睡药。”
 ——“病人总得要保持安静才好。……”
 白羊君插口说道:“S姑娘!你不晓得,我这位朋友,他是未来的doctor①他是医科大学生呢!” ①小作者原注:医生。
 ——“哦,爱牟先生!”她那黑耀石般的眼仁,好象分外放出了一段光彩。“我真喜欢学医的人。你们学医的人真好!”
 我说:“没有什么好处,只是杀人不偿命罢了。”
 ——“啊啦!”她好象注意到她的声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哪有……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四
 辞出医院,走到白羊君寓所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过了。上楼,通过一条长长的暗道,才走进了白羊的寝室。扭开电灯时,一间四铺半的小房现出。两人都有些倦意,白羊君便命旅馆的女仆开了两床铺陈,房间太窄,几乎不能容下。
 我们睡下了。白羊君更和我谈了些贺君的往事,随后他的话头渐渐转到S姑娘身上去了。他说他喜欢S姑娘,说她本色;说她是没有父母兄弟的孤人;说她是生在美国,她的父母都是死在美国的;说她是由日本领事馆派人送回国的,回日本时才三岁,由她叔母养大,从十五岁起便学做看护妇,已经做了三年了;说她常常说是肺尖不好,怕会得痨症而死。……他说了许多话,听到后来我渐渐模糊,渐渐不能辨别了。
 门司市北有座尖锐的高峰,名叫笔立山,一轮明月,正高高现在山头,如象向着天空倒打一个惊叹的符号(!)一样。我和S姑娘徐徐步上山去,俯瞰门司全市,鱼鳞般的屋瓦,反射着银灰色的光辉。赤间关海峡与昼间繁凑的景象迥然改观,几只无烟的船舶,如象梦中的鸥骛一般,浮在水上。灯火明迷的彦岛与下关海市也隐隐可见。山东北露出一片明镜般的海面来,那便是濑户内海的西端了。山头有森森的古木,有好事者树立的一道木牌,横写春“天下奇观在此”数字。有茶亭酒店供游人休息之所。
 我和S姑娘登上山顶,在山后向着濑户内海的一座茶亭内坐下,对面坐下。卖茶的妈妈已经就了寝,山上一个人也没有。除去四山林木萧萧之声,什么声息也没有。S姑娘的面庞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分外现出一种苍白的颜色,从山下登上山顶时,彼此始终无言,便是坐在茶亭之中,也是相对默默。
 最后她终于耐不过岑寂,把她花蕾般的嘴唇破了:“爱牟先生,你是学医的人,医治肺结核病,到底有什么好的方法没有?”她说时声音微微有些震颤。
 ——“你未必便有那种病症,你还要宽心些才好呢。”
 ——“我一定是有的。我夜来每肯出盗汗,我身体渐渐消瘦,我时常无端地感觉倦怠,食欲又不进。并且每月的……”说到此处她忍着不说了。我揣想她必定是想说月经不调,但是我也不便追问。我听了她说的这些症候,都是肺结核初期所必有的,更加以她那腺病质的体格,她是得了这种难治的病症断然无疑。但是我也不忍断言,使她失望,只得说道:
 ——“怕是神经衰弱罢,你还该求个高明的医生替你诊察。”
 ——“我的父母听说都是得的这种病症死的,是死在桑佛朗西司戈。我父母死时,我才满三岁,父母的样子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一些影子,记得我那时候住过的房屋,比日本的要宏壮得许多。这种病症的体质,听说是有遗传性的。我自然不埋怨我的父母,我就得……早死,我也好……少受些这人世的风波。”她说着说着,便掩泣起来,我也有些伤感,无法安慰她的哀愁。沉默了半晌她又说道:
 ——“我们这些人,真是有些难解,譬如佛家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个我们明明知道,但是我们对于生的执念,却是日深一日。就譬如我们嗑葡萄酒一样,明明知道醉后的苦楚,但是总不想停杯!……爱牟先生!你直说罢!你说,象我这样的废人,到底还有生存的价值没有呢?……”
 ——“好姑娘,你不要过于感伤了。我不是对着你奉承,象你这样从幼小而来便能自食其力的,我们对于你,倒是惭愧无地呢!你就使有什么病症,总该请位高明的医生诊察的好,不要空自担忧,反转有害身体呢。”
 ——“那么,爱牟先生,你就替我诊察一下怎么样?”
 ——“我还是未成林的笋子①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称庸医力“竹薮”。
 ——“啊啦,你不要客气了!”说着便缓缓地袒出她的上半身来,走到我的身畔。她的肉体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她亸着的两肩,就好象一颗剥了壳的荔枝,胸上的两个乳房微微向上,就好象两朵未开苞的蔷蔽花蕾。我忙立起身来让她坐,她坐下把她一对双子星,圆睁着望着我。我擦暖我的两手,正要去诊打她的肺尖,白羊君气喘吁吁地跑来,向我叫道:
 ——“不好了!不好了!爱牟!爱牟!你还在这儿逗留!你的夫人把你两个孩儿杀了!”
 我听了魂不附体地一溜烟便跑回我博多湾上的住家。我才跑到门首,一地都是幽静的月光,我看见门下倒睡着我的大儿,身上没有衣裳,全胸部都是鲜血。我浑身战栗着把他抱了起来。我又回头看见门前井边,倒睡着我第二的一个小儿,身上也是没有衣裳,全胸部也都是血液,只是四肢还微微有些蠕动,我又战栗着把他抱了起来。我抱着两个死儿,在月光之下,四处窜走。
 ——“啊啊!啊啊!我纵使有罪,你杀我就是了!为什么要杀我这两个无辜的儿子?啊啊!啊啊!这种惨剧是人所能经受的吗?我为什么不疯了去!死了去哟!”
 我一面跑,一面乱叫,最后我看见我的女人散着头发,披着白色寝衣,跨在楼头的扶栏上,向我骂道:
 ——“你这等于零的人!你这零小数点以下的人!你把我们母子丢了,你把我们的两个儿子杀了,你还在假惺惺地作出慈悲的样子吗?你想死,你就死罢!上天叫我来诛除你这无赖之徒!”
 说着,她便把手中血淋淋的短刀向我投来,我抱着我的两个儿子,一齐倒在地上。——
 惊醒转来,我依然还在抽气,我浑身都是汗水,白羊君的鼾声,邻室人的鼾声,远远有汽笛和车轮的声响。我拿白羊君枕畔的表来看时,已经四点三十分钟了。我睡着清理我的梦境,依然是明明显显地没有些儿模糊。啊!这简直是Medea的悲剧了!我再也不能久留,我明朝定要回去!定要回去! 五
 旅舍门前横着一道与海相通的深广的石濠,濠水作深青色。几乎要与两岸齐平了。濠中有木船数艘,满载石炭,徐徐在水上来往。清冷的朝气还在市中荡漾;我和白羊君用了早膳之后,要往病院里走去。病院在濠的彼岸,我们沿着石濠走,渡过濠上石桥时,遇着几位卖花的老妈妈,我便买了几枝白色的花墓蒲和红蔷薇,白羊君买了一束剪春罗。
 走进病室的时候贺君便向我致谢,从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求我握手。他说,他早听见S在讲,知道我昨晚来了。很说了些对不起的话,我把白菖蒲交给他,他接着把玩了一阵,叫我把来插在一个玻璃药瓶内。白羊君把蔷薇和剪春罗,拿到邻室里去了。
 我问贺君的病状,他说已经完全脱体,只是四肢无力,再也不能起床。我看他的神气也很安闲,再不象有什么危险的症状了。
 白羊君走过侧室去的时候,只听得S姑娘的声音说道:
 ——“哦,送来那么多的好花!等我摘朵蔷薇来簪在髻上罢!”
 她不摘剪春罗,偏要摘取蔷薇,我心中隐隐感受着一种胜利的愉快。
 他们都走过来了。S姑娘好象才梳好了头,她的髻上,果然簪着一朵红蔷薇。她向我道了早安,把三种花分插在两个玻璃瓶内,呈出种非常愉快的脸色。Medea的悲剧却始终在我心中来往,我不知道她昨晚上做的是什么梦。我看见君已经复元,此处已用不着我久于停留。我也不敢久于停留了。我便向白羊君说,我要乘十点钟的火车回去。他们听了都好象出乎意外。
 白丰君说:“你可多住一两天不妨罢?”
 S姑娘说:“怎么才来就要走呢?”
 我推诿着学校有课,并且在六月底有试验,所以不能久留。他们总苦苦劝我再住一两天,倒是贺君替我解围,我终得脱身走了。
 午前十点钟,白羊君送我上了火车,彼此诀别了。我感觉得遗留了什么东西在门司的一样,心里总有些依依难舍。但是我一心又早想回去看我的妻儿。火车行动中,我时时把手伸出窗外,在空气中作舟揖的运动,想替火车加些速度。好容易火车到了,我便飞也似地跑回家去,但是我的女人和两个儿子,都是安然无恙。我把昨夜的梦境告诉我女人听时,她笑着,说是我自己虚了心。她这个批评连我自己也不能否定。
 回家后第三天上,白羊君写了一封信来,信里面还装着三片蔷薇花瓣。他说,自我走后,蔷薇花儿渐渐谢了,白菖蒲花也渐渐枯了,蔷薇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了下来,S姑娘教他送几片来替我作最后的决别。他又说,贺君已能行步,再隔一两日便要起身回国了,我们只好回国后再见。我读了白羊君的来信,不觉起了一种伤感的情趣。我把蔷薇花片夹在我爱读的Shelley诗集中,我随手写了一张简单的明片寄往门司去: 谢了的蔷薇花儿,
 一片两片三片,
 我们别来才不过三两天,
 你怎么便这般憔悴?
 啊,我愿那如花的人儿,
 不也要这般的憔悴! 1922年4月1日脱稿
 未央 爱牟好象一个流星坠落了的一样,被他的大的一个儿子的哭声,突然惊醒了转来。他起来,昏昏朦朦地,抱了他在楼上盘旋了好一会,等他的哭声止了,他们又才一同睡下去。
 他这个儿子已经满了三岁,在十阅月前早已做了哥哥,所以不得不和爱牟同寝。因为在母胎内已经饱受了种种的不安;产后营养又不十分良好;长大了来,一出门去便要受邻近的儿童们欺侮,骂他是“中国佬”①,要拿棍棒或投石块来打他:可怜才满三岁的一个小儿,他柔弱的神经系统,已经深受了一种不可疗治的创痍。他自从生下地后,每到夜半,总要哭醒几回。哭醒之后,圆睁着两个眼儿,口作喧嚷之声握着两个小小的拳头在被絮上乱打。有时全无眼泪地干哭。有时哭着又突然嬉笑起来。诸如此类,在最短的时限中,表现出种种变化无常毫无联络的兴奋状态。 ①作者原注:Chankoro,日本人骂中国人的惯用语。
 见他儿子这么可怜,早是神经变了质的爱牟,更不免时常心痛,他的女人因为要盘缠家政,又要哺乳幼儿,一个人周转不来,所以爱牟不免要牺牲——在他心中是这么作想——他些时间,每逢没课的时候,便引着他的大儿,出向海边或邻近地方走走。
 他们的寓所,是在一座渔村之中。村之南北,有极大的松林沿海而立。跨出寓所,左转,向西走去时,不上百步路远,便可以到达海岸。海面平静异常,沙岸上时常空放着许多打鱼的船舶。每当夕阳落海时,血霞涴天,海色猩红,人在松林中,自森森的树柱望出海面时,最是悲剧的奇景。在这时候,爱牟每肯引他大儿出来,在沙岸上闲步。步着,小儿总爱弓起背去拾拣沙上的蚌骸,拣一个交一个在爱牟手里。弄得爱牟两手没有余地时,他又悄悄地替他丢了。爱牟沿路走着,沿路替他儿子指说些自然现象:时或摘朵野花来分析花蕊,时或捉个昆虫来解剖形骸,时或指着海上打鱼去的船只,打鱼回的船只,便用一种沉抑的声音向他儿子说道:“大儿,你爹爹的故乡是在海那边,远远的海那边,等你长大了之后,爹爹要带你回去呢。”小儿若解若不解地,只是应诺。有时不想走的时候,便坐在沙岸上,随手画些鱼儿兔儿;他的儿子也弓起背来先画一个橄榄形,在其任一端凿出个小洞,便洋洋得意他说道:“爹爹,鱼儿。”他们就此也能彼此相慰。
 寓所近旁有座古庙。庙前古松参天,大多是百年前的故物,树荫中茶舍两三家,设茶榻树下,面草席坐褥于其上,以供游人休息之所。庙门古拙,屋顶有白鸽为巢。门侧井屋一椽,覆盖一眼井水,一瓮清泉,以供拜神者净手之用。屋顶驯鸽,时时飞下地来,啄食游人所投米谷;或则飞到井水旁边,在水瓮中浴沐饮水。此地爱牟以为颇有诗趣,所以也肯带着他的儿子走夹。来时随带米麦一囊,父子两人走至庙前,把米麦投在地上,鸽子便一只飞来,两只飞来,三只飞来,飞来得愈多,小儿便欢喜得在鸽群中跳舞起来。
 爱牟近来更学会了一种技艺了。
 他们在白天游玩了之后,一到夜半来,他的大儿依然还是要哭醒。他等他哭醒的时候,便把他们白日所见,随口编成助睡歌唱给他听,他听了,也就渐渐能够安睡了:从前要隔过三两钟头才能睡熟的,如今只消隔得个把钟头的光景了。儿子也很喜欢听,每逢他疲倦得不堪,不肯唱的时候,他偏要叫他唱,唱着唱着,他比小儿早睡去的时候也有。
 今晚他大儿睡醒转来,他把他肛好,一同睡下去了之后,他也叫他唱歌。他也就拖着他感伤的声音唱了起来。他唱道: 一只白鸽子,飞到池子边上去,看见水里面,一匹鲜红的金鱼儿。
 鸽子对着鱼儿说:
 “鱼儿呀!鱼儿!你请跳出水面来,飞向空中游戏!”
 鱼儿听了便朝水外钻,但总钻不出来。
 鱼儿便对鸽子说:“鸽子呀!鸽子!你请跳进水里来,浮在藻中游戏!”
 鸽子听了便朝水里钻,但总钻不进去。
 拖长声音,反复地唱了又唱,唱一句,小儿赞诺一声。唱到后来,小儿的意识渐渐朦胧,赞诺的声音渐渐低远,渐渐消沉,渐渐寂灭了。
 天天如是,晚晚如是,有时又要听他小的一个婴儿啼饥的声音,本来便是神经变了质的爱牟,因为睡眠不足,弄得头更昏,眼更花,耳更鸣起来。——他的两耳,自从十七岁时患过一场重症伤寒以来,便得下了慢性中耳加答儿,常常为耳鸣重听所苦,如今将近十年,更觉得有将要成为聋聩的倾向了。
 大儿睡去了之后,他自己的睡眠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幼时睡在母亲怀里的光景,母亲念着唐诗,搔着自己的背儿入睡的光景,如象中世纪的一座古城,僾然浮在雾里。啊,那种和蔼的天乡,那是再也不能恢复转来的了!……辗转了好一会,把被里的空气弄得冰冷了,他又一纳头蒙在被里,闭了眼睛只顾养神——其实他的“神”,已经四破五裂,不在他的皮囊里面了。他自己觉得他好象是楼下腌着的一只猪腿,又好象前几天在海边看见的一匹死了的河豚,但是总还有些不同的地方。他觉得他心脏的鼓动,好象在地震的一般,震得四壁都在作响。他的脑里,好象藏着一团黑铅。他的两耳中,又好象有笑着的火焰。他的腰椎,不知道是第几个腰椎,总隐隐有些儿微痛。
 突然一声汽笛,劈空而鸣。接着一阵轰轰的车轮声,他知道是十二点钟的夜行火车过了。远远有海潮的声音,潮音打在远岸,在寒冷的夜空中作了一次轮回,又悠然曳着余音渐渐消逝。儿子们的呼吸声、睡在邻室的他女人的呼吸声,都听见了。他自己就好象沉没在个无明无夜的漆黑的深渊里一样。
 月蚀 8月26日夜,六时至八时将见月蚀。
 早晨我们在报纸上看见这个预告的时候,便打算到吴淞去,一来想去看看月亮,二来也想去看看我们久别不见的海景。
 我们回到上海来不觉已五个月了。住在这民厚南里里面,真真是住了五个月的监狱一样。寓所中没有一株草木,竟连一杯自然的土面也找不出来。游戏的地方没有,空气又不好,可怜我两个大一点的儿子瘦削得真是不堪回想。他们初来的时候,无论什么人见了都说是活泼肥胖;如今呢,不仅身体瘦削得不堪,就是性情也变得很乖僻的了。儿童是都市生活的barometer①,这是我此次回上海来得的一个唯一的经验。啊!但是,是何等高价的一个无聊的经验呢! ①作者原注:晴雨表。
 几次想动身回四川去,但又有些畏途。想到乡下去过活,但是经济又不许可。呆在上海,连市内的各处公园都不曾引他们去过。我们与狗同运命的华人,公园是禁止入内的。要叫我穿洋服我已经不喜欢,穿洋服去是假充东洋人,生就了的狗命又时常向我反抗。所以我们到了五个月了,竟连一次也没有引他们到公园里去过。
 我们在日本的时候,住在海边,住在森林的怀抱里,真所谓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回想起那时候的幸福,倍增我们现在的不满。我们跑到吴淞去看海,——这是我们好久以前的计划了,但只这么邻近的吴淞,我们也不容易跑去,我们是大为都市所束缚了。今天我要发誓:我们是一定要去的,无论如何是一定要去的了,坐汽车去罢?坐火车去罢?想在午前去,但又怕热,改到午后。
 小孩子们听说要到海边,他们的欢喜真比得了一本新买的画本时还要加倍。从早起来便预想起午后的幸福,一天只是跳跳跃跃的,中午时连饭都不想吃了。因为我说了要到五点钟才能去,平常他们是全不关心时钟的,今天却时时去瞻望,还没到五点!还没到五点!长的针和短的针动得分外慢呢!
 好容易等到了五点钟,我们正要准备动身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朋友,我们便约他同去。我跑到静安寺旁边汽车行里去问问车价。
 不去还好了,跑了一趟去问,只骇得我抱头鼠窜地回来。说是单去要五块!来回要九块!本是穷途人不应该妄想去做邯郸梦。我们这里请的一位娘姨辛辛苦苦做到一个月,工钱才只三块半呢!五块!九块!
 我跑了回来,朋友劝我不要去。他说到吴淞去没有熟人,坐火车去的时候把钟点错过了是很麻烦的,况且又要带着几个小孩子,上车下车很够当心。要到吴淞时,顶小的一个孩子万万不能不带去。
 啊,罢了,罢了!我们的一场高兴,便被这五块九块打得七零八碎了!可怜等了一天的两个小儿,白白受了我们的欺骗。
 朋友走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钟了。
 没有法子,走到黄浦滩公园去罢,穿件洋服去假充东洋人去罢!可怜的亡国奴!可怜我们连亡国奴都还够不上,印度人都可以进出自由,只有我们华人是狗!……
 满肚皮的愤慨没处发泄,但想到小孩子的分上也只好忍忍气,上楼去披件学西洋人的鬼皮。
 我们先把两个孩子穿好,叫他们到楼下去等着。出了一身汗,套上一件狗穿洞的衬衫。我的女人在穿她自己手制的中国料的西装。
 ——“为什么,不穿洋服便不能去吗?”她问了我一声。
 ——“不行。穿和服也可以,穿印度服也可以,只有中国衣服是不行的。上海几处的公园都禁止狗与华人入内,其实狗倒可以进去,人是不行,人要变成狗的时候就可以进去了。”
 我的女人她以为我是在骂人了,她也助骂了一声:“上海市上的西洋人怕都是些狼心狗肺罢!”
 ——“我单看他们的服装,总觉得他们是一条狗。你看,这衬衫上要套一片硬领,这硬领下要结一条领带,这不是和狗颈上套的项圈和铁链是一样的么?”——我这么一说,倒把我的女人惹笑了。
 哈哈,新发现!在我的话刚好说完的时候,我的心中突然悟到了一个考古学上的新发现。我从前在什么书上看过,说是女人用的环镯,都是上古时候男子捕掳异族的女人时所用的枷镣的蜕形;我想这硬领和领带的起源也怕是一样,一定是奴隶的徽章了。弱族男子被强族捕掳为奴,项带枷锁;异日强弱易位,被支配者突然成为支配者,项上的枷锁更变形而为永远的装饰了。虽是这样说,但是你这个考古的见解,却只是一个想象,恐怕真正的考古专家一定不以为然。……然不然我倒不管,好在我并不想去作博士论文,我也不必兢兢于去求出什么实证。
 在我一面空想,一面打领带结子的时候,我的女人比我先穿好,两个小孩儿在楼下催促得什么似的了。啊,究竟做狗也不容易,打个结子也这么费力!我早已出了几通汗,领带结终竟打不好,我只好敷敷衍衍地便带着他们动身。
 走的时候,我的女人把第三的一个才满七个月的儿子交给娘姨,还叮咛了一些话。
 我们从赫德路上电车,车到跑马厅的时候,月亮已经现在那灰青色的低空了。因为初出土的缘故,看去分外的大,颜色也好象落日一样作橙红色,在第一象限上有一部分果然是残缺了。
 二儿最初看见,他便号叫道:“Moon!Crescent moon!”①他还不知道是月蚀,他以为是新月了。 ①作者原注:“月!新月!”
 小时候每逢遇着日月蚀,真好象遇着什么灾难的一样。全村的寺院都要击钟鸣鼓,大人们也叫我们在家中打板壁作声响。在冥冥之中有一条天狗,想把日月吃了,击钟鸣鼓便是想骇去那条天狗,把日月救出。这是我们四川乡下的俗传,也怕是我们中国自古以来的传说。小时读的书上,据我所能记忆的说:《周礼》《地官》《鼓人》救日月则诏王鼓,春官太仆也赞王鼓以救日月,秋官庭氏更有救日之弓和救月之矢。《谷梁传》上也说是天子救日陈五兵五鼓,诸侯三兵三鼓,大夫击门,士击柝。这可见救日月蚀的风俗自古已然。北欧人也有和这绝相类似的神话,他们说:天上有二狼,一名黑蹄(Hati),一名马纳瓜母(Managarm),黑蹄食日,马纳瓜母食月,民间作声鼓噪,以望逐去二狼救出日月。
 这些传说,在科学家看来,当然会说是迷信;但是我们虽然知道月蚀是由于地球的掩隔,我们谁又能把天狗的存在否定得了呢?如今地球上所生活着的灵长,不都是成了黑蹄和马纳瓜母,不仅在吞噬日月,还在互相啮杀么?
 啊呵,温柔敦厚的古之人!你们的情性真是一首好诗。你们的生命充实,把一切的自然现象都生命化了。你们互助的精神超越乎人间以外,竟推广到了日月的身上去。可望而不可及的古之人,你们的鼓声透过了几千万重的黑幕,传达到我耳里来了!
 啊,我毕竟昧了我科学的良心,对于我的小孩子们说了个天大的谎话!我说:“那不是新月,那是有一条恶狗要把那圆圆的月亮吃了。”
 二儿的义愤心动了,便在电车上叱咤起来:“狗儿,走开!狗儿!”
 大的一个快满六岁的说:“怕是云遮了罢?”
 我说:“你看,天上一点云也没有。”
 ——“天上也没有狗啦。”
 啊,我简直找不出话来回答了。
 车到了黄浦滩口,我们便下了车。穿过街,走到公园内的草坪里去,两个小孩子一走到草地上来,他们真是欢喜得了不得。他们跑起来了,跳起来了,欢呼起来了。我和我的女人找到一只江边上的凳子坐下,他们便在一旁竞跑。
 月亮依然残缺着悬在浦东的低空,橙红的颜色已渐渐转苍白了。月光照在水面上亮晶晶地,黄浦江的昏水在夜中也好象变成了青色一般。江心有几只游船,满饰着灯彩,在打铜器,放花炮,游来游去地回转,想来大约是救月的了。啊,这点古风万不想在这上海市上也还保存着,但可怜吃月的天狗,才就是我们坐着望月的地球,我们地球上的狗类真多,铜鼓的震动,花炮的威胁,又何能济事呢?
 两个孩子跑了一会,又跑来挨着我们坐下:
 ——“那就是海?”指着黄浦江同声问我。
 我说:“那不是海,是河。我们回上海的时候就在那儿停了船的。”
 我的女人说:“是扬子江?”
 ——“不是,是黄浦江,只是扬子江的一条小小的支流。扬子江的上游就在我们四川的嘉定叙府等处,河面也比这儿要宽两倍。”
 ——“唉!”她惊骇了,“那不是大船都可以走吗?”
 ——“是啦,是可以走。大水天,小火轮可以上航至嘉定。”
 大儿又指着黑团团的浦东问道:“那是山?”
 我说:“不是,是同上海一样的街市,名叫浦东:因为是在这黄浦江的东方。你看月亮不是从那儿升上来的吗?”
 ——“哦,还没有圆。……那打锣打鼓放花炮呢?”
 ——“那就是想把那吃月的狗儿赶开的。”
 ——“是那样吗?吓哟,吓哟,……”
 ——“赶起狗儿跑罢!吓哟,吓哟,……”
 两人又同声吆喝着向草地上跑去了。
 电灯四面辉煌,高昌庙一带有一最高的灯光时明时暗,就好象在远海中望见了灯台的一样。这时候我也并没有什么怀乡的情趣,但总觉得我们四川的山灵水伯远远在招呼我。
 ——“我们四川的山水真好,”我便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我们不久大概总可以回去吧。巫峡中的奇景恐怕是全世界中所没有的。江流两岸对立着很奇怪的岩石,有时候真如象刀削了的一样,山顶常常戴着白云。船进了峡的时候,前面看不见去路,后面看不见来路,就好象一个四山环拱着的大湖,但等峡路一转,又是别有一洞天地了。人在船上想看山顶的时候,仰头望去,帽子可以从背后落下。我们古时的诗人说那山里面有美好绝伦的神女,时而为暮雨,时而为朝云,这虽然只是一种幻想,但人到那个地方总觉得有一种神韵袭人,在我们的心眼间自然会生出这么一种暗示。”
 “啊啊,四川的山水真好,那儿西部更还有未经跋涉的荒山,更还有未经斧钺的森林,我们回到那儿,我们回到那儿去罢!在那儿的荒山古木之中自己去建筑一椽小屋,种些芋粟,养些鸡犬,工作之暇我们唱我们自己做的诗歌,孩子们任他们同獐鹿跳舞,啊啊,我们在这个亚当与夏娃做坏了的世界当中,另外可以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
 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女人凝视着我,听得有几分入神。
 ——“啊,我记起来了。”她突然向我说道,“我昨晚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呢?”
 她说:“我们前几天不是说过想到东京去吗?我昨晚上竟梦见到了东京。我们在东京郊外找到一所极好的房子,构造就和我们在博多湾上住过的抱洋阁一样,是一种东西洋折衷式的。里面也有花园,也有鱼池,也有曲桥,也有假山。紫荆树的花开满一园,中间间杂了些常青的树木。更好是那间敞豁的楼房,四面都有栏杆,可以眺望四方的松林,所有与抱洋阁不同的地方,只是看不出海罢了。我们没有想出在东京郊外竟能寻出那样的地方。房金又贱,每月只要十五块钱。我们便立刻把行李搬了进去。晚上因为没有电灯,你在家里守小孩们,我便出去买洋烛。一出门去,只听楼上有什么东西在晚风中吹弄作响,我回头仰望时,那楼上的栏杆才是白骨做成,被风一吹,一根根都脱出臼来,在空中打击。黑洞洞的楼头只见不少尸骨一上一下地浮动。我骇得什么似的急忙退转来,想叫你和小孩们快走,后面便跟了许多尸骨进来踞在厅上。尸骨们的颚骨一张一合起来,指着一架特别瘦长的尸骨对我们说,一种怪难形容的喉音。他们指着那位特别瘦长的说:这位便是这房子的主人,他是受了鬼祟,我们也都是受了鬼祟。他们叫我们不要搬。说那位主人不久就要走了。只见那瘦长的尸骨把颈子一偏,全身的骨节都在震栗作声,一扭一拐地移出了门去。其余的尸骨也同样地移出了门去。两个大的小孩子骇得哭也不敢哭出来。我催你赶紧搬,你才始终不肯。我看你的身子也一刻一刻地变成了尸骸,也吐出一种怪声,说要上楼去看书。你也一扭一拐地移上楼去了。我们母子只骇得在楼下暗哭,后来便不知道怎么样了。”
 ——“啊,真好一场梦!真好一场意味深长的梦!象这上海市上垩白砖红的华屋,不都是白骨做成的吗?我们住在这儿的人不都是受了鬼祟的吗?不仅我一个人要变成尸骸,就是你和我们的孩子,不都是瘦削得如象尸骸一样了吗,啊,我们一家五口,睡在两张棕网床上,我们这五个月来,每晚做的怪梦,假使一一笔记下来,在分量上说,怕可以抵得上一部《胡适文存》了呢!”
 ——“《胡适文存》?”
 ——“是我们中国的一个‘新人物’的文集,有一寸来往厚的四厚册。”
 ——“内容是什么?”
 ——“我还没有读过。”
 ——“我昨晚上也梦见宇多姑娘。”
 ——“啊,你梦见了她吗?不知道她现刻怎么样了呢?”
 我们这么应答了一两句,我们的舞台便改换到日本去了。
 1917年,我们住在日本的冈山市内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巷底有一家姓二木的邻居,是一位在中学校教汉文的先生。日本人对于我们中国人尚能存几分敬意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一种便是专门研究汉文的学者了。这位二木先生人很孤僻,他最崇拜的是孔子。周年四季除白天上学而外,其余都住在楼上,脚不践地。
 因为是汉学家的家庭,又因为我的女人是他们同国人的原故,所以他家里人对于我们特别地另眼看待。他家里有三女一男。长女居孀,次女便名字多,那时只有十六岁,还有个十三岁的幼女。男的一位已经在东京的帝国大学读书了。
 宇多姑娘她的面庞是圆圆的,颜色微带几分苍白,她们取笑她便说是“盘子”。她的小妹子尤为调皮,一想挖苦她,便把那《月儿出了》的歌来高唱,歌里的意思是说: 月儿出了,月儿出了,
 出了,出了,月儿呀。
 圆的,圆的,圆圆的,
 盘子一样的月儿呀!
 这首歌凡是在日本长大的儿童都是会唱的,他们蒙学的读本上也有。
 只消把这首歌唱一句或一字,或者把手指来比成一个圆形,字多姑娘的脸便要涨得绯红,跑去干涉。她愈干涉,唱的人愈要唱,唱到后来,她的两只圆大的黑眼水汪汪地含着两眶眼泪。
 因为太亲密了的缘故,他们家里人——字多姑娘的母亲和孀姐——总爱探问我们的关系。那时我的女人才从东京来和我同居,被她们盘诘不过了,只诿说是兄妹,说是八岁的时候,自己的父母死在上海,只剩了她一个人,是我的父亲把她收为义女抚养大了的。字多姑娘的母亲把这番话信以为真了,便时常对人说:要把我的女人做媳妇,把宇多许给我。
 我的女人在冈山从正月住到三月便往东京去读书去了,字多姑娘和她的母亲便常常来替我煮饭或扫地。
 宇多姑娘来时,大概总带她小妹子一道来。一个人独自来的时候也有,但手里总要拿点东西,立不一刻她就走了。她那时候在高等女学①也快要毕业了。有时她家里有客,晚上不能用功的时候,她得她母亲的许可,每每拿起书到我家里来。我们对坐在一个小桌上,我看我的,她看她的。我如果要看她读的是什么的时候,她总十分害羞,立刻用双手来把书掩了。我们在桌下相接触的膝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交流着。结局两个人都用不了什么功,她的小妹妹又走来了。 ①作者原注:日本当年的高等女子学校,只等于男子的初中。
 只有一次礼拜,她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我家里来。刚立定脚,她又急忙蹑手蹑足地跑到我小小的厨房里去了。我以为她在和她的小妹子捉迷藏。停了一会她又蹑手蹑足地走了出来,她说:“刚才好象姐姐回来了的一样,姐姐总爱说闲话,我回去了。”她又轻悄悄地走出去,出门时向我笑了一下走了。
 五月里女人由东京回来了,在那年年底我们得了我们的大儿。自此以后二本家对于我们的感情便完全变了,简直把我们当成罪人一样,时加白眼。没有变的就只有字多姑娘一个人。只有她对于我们还时常不改她那笑容可掬的态度。
 我们和她们共总只相处了一年半的光景,到明年六月我便由高等学校毕业了。毕业后暑期中我们打算在日本东北海岸上去洗海水澡,在一个月之前,我的女人带着我们的大儿先去了。
 那好象是六月初间的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准备试验的时候。
 ——“K君,K君,”宇多姑娘低声地在窗外叫,“你快出来看……”
 她的声音太低了,最后一句我竟没有听得明白。我忙掩卷出去时,她在窗外立着向我招手,我跟了她去,并立在她家门前空地上,她向空中指示。
 我抬头看时,才知道是月蚀。东边天上只剩一钧血月,弥天黑云怒涌,分外显出一层险恶的光景。
 我们默立了不一会,她的孀姐恶狠狠地叫起来了:
 ——“宇多呀!进来!”
 她向我目礼了一下,走进门去了。
 我的女人说:“六年来不通音问了,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还住在冈山?”这是我们说起她们时,总要引起的一个疑问。我们在回上海之前,原想去探访她们一次,但因为福冈和冈山相隔太远了,终竟没有去成。
 ——“她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了,怕已经出了阁罢。”
 ——“我昨晚梦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从前的那个样子,是我们三个人在冈山的旭川上划船,也是这样的月夜。好象是我们要回上海来了,去向她辞行。她对我说:‘她要永远过独身生活,想跟着我们一同到上海。’”
 ——“到上海?到上海来成为枯骨么?啊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了。”
 我们还坐了好一会,觉得四面的嘈杂已经逐渐镇静了下来,草坪上坐着的人们大都散了。
 江上吹来的风,添了几分湿意。
 眼前的月轮,不知道几时已团囤地升得很高,变作个苍白的面孔了。
 我们起来,携着小孩子才到公园里去走了一转,园内看月的日本人很不少,印度人也有。
 我的女人担心着第三的一个孩子,催我们回去。我们走出园门的时候,大儿对我说道:“爹爹,你天天晚上都引我们到这儿来罢!”二儿也学着说。他们这样一句简单的要求,使我听了几乎流出了眼泪。 1923年8月28日夜
 圣者 Tial,Kiu humiligos sin,Kiel tiu infano,tiu estas la Plejgranda en la regno de la Cielo.
 《St.Mat.》XVIII-4.① ①作者原注:“凡是自己谦卑,象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马太福音》第18章)
 ——“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
 ——“哟,哟,爹爹回来了。”
 爱牟刚在上楼,早听见他的两个儿子在楼上欢呼了起来,他今天整天不见他们了。清早起来,跑到印刷所里去自行校对了一回稿件,便到闸北去会一位新从德国回来的朋友。朋友们留住吃了中饭,便围炉谈天,一直谈到傍晚。新回国的朋友说道:柏林真好,柏林真好,简直要算是天国呀!房屋又如何华丽,女人又如何嫣妍,歌舞又如何,酒食又如何,一面说,一面闭闭眼睛,好象要忘却这眼前的尘浊,去追寻他遗失了的乐园的光景。朋友的结论是:中国人的生活完全是乞丐的生活。
 爱牟听着海客的灜谈,又听着邻室的女友们的欢笑声,雀牌声,但他不但不能融化了去,他的自我意识反觉愈见鲜明,他竟至弄得来坐也不安,立也不稳了。
 ——欧洲的生活想必是别有天地,但是画家Millet住在巴黎的时候,不是说如象住在沙漠里面一样吗?乞丐的生活也自有他的乐趣,天堂是在自己的心里。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默念着他整天不见了的妻儿。
 ——啊,他们不知道在怎样望我!清早出门的时候,对着儿子说:“你们听说些,好生用功,回来时要买糖点回来。”怕他们早在望着我的糖点了呢!
 几次想起身告辞了,但又不好打断友人的兴头,只好听他背出了自作的许多诗词,和在德国说是已经被诸管弦的李太白的译诗。究竟乞丐国中的诗人也值得受天国中人赞美呢。
 壁上的时钟已经打了七下了,朋友的倾谈虽仍如Niagara瀑布一样,不见止息,但也只得借故告辞了回来。已经是腊尽冬残的时候了,街市上送年的腊鼓声和爆竹声,叠叠地把自己的童心呼醒,同时也把做父亲的心肠增加了几分自觉。回到寓所时,在一家小店里买了两角钱的花炮,想拿回家去逗引孩子们的欢心。孩子们怕比得了糖点时更要快乐了!
 刚上楼,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的光景,早从房中跑了出来,把他的左右手执着。
 ——“爹爹,我们今天读了两段童话呢。”
 ——“糖点买回来了么?”
 ——“没有买。”
 ——“为什么说买又不买呢?”
 ——“我今天没有买糖点,只买了些花炮回来。”
 ——“哦,花炮!花炮!快拿出来,快拿出来,我们放罢!”
 两个孩子听说买了花炮回来,更高兴得出乎意外。扭着孩子们进了房门。他的女人正坐在一张床旁为婴儿哺乳。她的眼光也分外现出一种欢娱的光彩。
 ——“今天搅迟了,朋友们留住吃了中饭,又留住谈天,一直弄到这时候,才得告辞了回来。”
 ——“孩子们等得你什么似的呢。他们说你怕不回来了,你怕坐轮船又坐火车到东洋去了。”
 ——“哈哈哈哈……”
 ——“晚饭吃了么?”
 ——“不用了,中饭吃得很迟。我们往楼下去放花炮去罢。”
 嘻嘻哈哈地把孩子们拖着走下了楼,女人也抱着婴儿走下楼来了。
 小小的中庭中顿时热闹了起来。沉默无声的花筒用星星一火的引导顿时焕发出璀璨的群花。小儿的拍掌欢笑声,也象这火花一样顿时焕发了起来。放天旋子的时候,儿童的心机也如象天旋子一般,才在地上迅烈地旋回,又迅烈地旋到了天上。放蛇箭的时候,儿童的心机更如象一颗彗星,不知一直飞到哪处的星球去了。鞭炮也放了,有些只燃了导线还不曾爆开的,又拣来横腰劈开,一一用火柴来点放。火药喷射到火柴头上,把火光灭了,只见火柴的红烬又迸发出金刚钻石一样的光芒,孩子们小小的寸心和小小的星眼,也好象金刚钻石一样在微光四射了。硫黄的烟雾满了一庭,儿童的欢声也满了一庭,假使有能说这儿并不是天国的人,纵有天国,恐怕孩儿们也不愿意进去的呢。
 睡眠的时间到了,孩子们上楼就寝,大的两个还讴吟了些儿歌,各把一册外国儿童画报放在胸上,已经安安然然地睡去了。只有才满周岁的婴儿,好象是过于兴奋了的光景,始终不愿就睡,爱牟把他抱着,玩弄着剩下的两个小小的花炮。爱牟夫人把炉火生了起来,又扫了一回地板。她走来想从爱牟手中接去婴儿,但婴儿又不愿意被她接去。
 ——“佛儿这孩子,今晚怕又不睡了。”
 ——“尽他再玩玩罢,还不到十点钟呢。”
 婴儿做些手势,想要叫人把小花炮来点放的光景。
 爱牟说:“哈哈,这孩子想要放这花炮呢。”
 ——“这是不响的么?”爱牟夫人叮咛地问了一句。
 ——“我买的时候,叫他拿不响的给我,当然不会是响的。”他说了便把一个的导线剔出,把来横卧在桌上,叫他女人去点。
 ——“该不是响的吗?”爱牟夫人还追问了一声。
 ——“响总不会,你放罢。”
 火柴擦燃了,花炮果然不响,但不提防是会放射的,啾的一声从炮身中放射了一朵磷光向孩子们睡着的床上,笔直地射去了。一种尖锐的惊呼声从爱牟夫人口中叫了出来,只见那朵磷光正中在第二个孩子的右眼上,急烈地回旋。爱牟夫人急忙用手去弹开。孩子也从睡梦中用手去弹拨,随着便惨切地惊哭起来了。右眉已烧去,右眼已经焦黑,睫毛也看不见了。“啊啊,啊啊,这……这……”爱牟夫人把孩子抱了起来,只是惊呼着不能成语。
 ——“不要尽他用手去搓!不要尽他用手去搓!”爱牟把婴儿睡在别一张床上。又把受伤的孩子夺过来,孩子仍哀叫不绝。
 ——“啊啊,啊啊,眼睛打瞎了么?”
 ——“不会,不会,不要惊惶!……啊,他睁开了一线了呢!”
 孩子把眼睛睁开来,但是受了伤的右眼只微微露出了一些儿缝裂。眼球是依然无恙。孩子好象还是在睡眠中的光景,虽然把眼睛睁开了几次,但又严闭了;虽然把右手举起过几次,但被爱牟紧握着,也就不动了。哭声止息后,仍旧熟睡着,但只时时微微痉挛。
 ——“幸好只伤了皮肤,隔两天总会好。”
 ——“把绷带来替他绑了才好罢,不然他会用手搓坏了呢。”
 ——“绑了也好。”
 爱牟夫人一时找不出绑带出来,只得随意撕裂了一条清洁的布来要替孩子绑上,但布条一触到伤处时,孩子又破嗓地惊叫起来了。
 ——“还是不用绑罢!还是不用绑罢!我捉他的手睡,不要紧,不要紧!”
 受伤的孩子又安静了下去,爱牟抱着他在楼房里走去走来,同时也抱着一腔怨艾与哀怜的情调。爱牟夫人只在桌旁呆立,好象不知所措的光景。久不入睡的婴儿,看见大人们的惊惶,也自己觉察了自己的过失的一般,不知几时早已无声无息地在床上睡去了。惊惶后的安心,安心过的后悔,随着房中的静穆渐渐增加。爱牟夫人竟把她许久不曾过目的《圣经》寻出,坐在炉旁的一只藤椅上翻阅了起来。爱牟抱着孩子走了一会,看见他已经安定,便和着衣裳抱着孩子一道睡下。
 ——啊啊,可怜的孩子们随着自己飘泊到这上海,言语也不通,朋友也没有,他们的精神一天一天地只是枯寂下去。自己又没有多大的能力足以把他们放在较好的环境里面,他们窒居在家里就好象坐着囚笼,他们的朋友只是些残破的玩具,他们的慰安只是些一年前从东洋带回的画报。朋友说:中国人的生活是乞丐生活,不错,真是不错,象我这些孩子们简直是乞丐以下了。
 ——啊,上海的孩子们真是可怜!看不见一株青草,听不见一句鸟声,生下地来便和自然绝了缘,把天真的性灵断丧。西洋入的公园既不许他们进去,中国人的精神只是丑恶的名利欲的结晶,谁也还顾不到儿童的娱乐,儿童的精神教育上来。在上海受难的儿童倒不仅我的几个,但我今天却为什么要买些下等的娱乐品来谎骗他们呢?假使我不买花炮,怎么会烧伤他的眼睛?啊,都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的罪过!
 ——在东洋的时候,孩子们日日在海上玩耍,身体也强健得多,性情也活泼得多,如今是被我误了,我因为要占有他们,所以才从自然的怀中夺取出来,使他们和我同受着都市生活的痛苦,我是罪过!我是十分罪过!但我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都市上来呢?我同他们隐居在何处的乡下,不是很理想的生活吗?啊,但是,世界的诱力太大了,人类的诱力太大了,许多的同胞都在患难之中,我又怎么能够独善呢?我总应该替社会做一番事情,我这一生才可以不算白费。孩子们还是到东洋去罢,他们还是发育的时代,而我却又不同!……
 他这么默想着,又感叹到他自己的身世上来。他想起三年前还在日本的时候,有一次也是年残冬尽,他们因为没房租,被房主人逼了出来,另外迁到一家海上的渔家里去。那时第二的孩子还一岁未满,他们乘着夜阴搬家,孩子是背在他的背上的,他那时候做过几首纪事的杂诗: 博多湾上负儿行,耳畔风声并海声。
 落落深松如鬼物,失巢稚鸟咽悲鸣。
 昂头我向群星笑,群星应笑我无能。
 去国八年前此夕,犹自凄惶海外身。
 海外栖迟又一年,苍茫往事已如烟。
 壶中未满神山药,赢得妻儿作挂牵。
 寄身天地太朦胧,回首中原叹路穷。
 入世无才出未可,暗中谁见我眶红?
 欲上崆峒访广成,欲上长城吊始皇。
 寸心骋逐时空外,人生到底为谁忙?
 到处随缘是我家,一篇秋水一杯茶。
 朔风欲打玻璃破,吹得炉燃亦可嘉。
 这些诗,表现他心境的徬徨,他身世的徬徨,但是他的徬徨直到如今还是没有安定。他很象屠格涅甫的许多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自己很想在现实世界里做一番牺牲,但又时常怀疑,结局终被引到虚无里去了。他想自杀也不知道想过多少回,但他并不是因为失恋,也并不是因为悲观,他是想借此解决他内心中的烦扰。他今晚抱着他的次儿,念起这些旧诗,觉得他自己的心情仍然是三年前的样子,但是三年前的生活转成了他现在的景幕了。
 忏悔着现在,又追怀着过往,他在床上看看要睡去了,孩子一动又惊醒了转来,足足一夜不曾入睡。房中的静穆,也伴着他的女人读了一夜的《圣经》。
 第二晨早起来,孩子的眼睛肿得如象一个石榴一样。但是痛楚是完全没有了。孩子睁着一只眼,仍是瞬刻不停地作种种的游戏。大人们要叫他睡,他连一分钟也不肯睡。他一点怨望的心肠也没有,一点悲观的心肠没有,仍然是玩,仍然是笑。接连两三天都是一样。
 爱牟夫人常说:儿童的心情终竟是伟大。假使大人受了伤时,不知道是如何怨言啧啧呢。
 一种虔敬的心绪支配着爱牟的全身,使他感谢得想流眼泪。爱牟对着他的孩子,就好象瞻仰着许多舍身成仁的圣者。 1924年2月22日
 漂流三部曲 歧路
 一种怆恼的情绪盘据在他的心头。他没精打采地走回寓所来,将要到门的时候,平常的步武本是要分外的急凑,在今朝却是十分无力。他的手指已经搭上了门环,但又迟疑了一会,回头跑出弄子外去了。
 静安寺路旁的街树已经早把枯叶脱尽,带着病容的阳光惨白地晒在平明如砥的马路上,晒在参差竞上的华屋上。他把帽子脱了拿在手中,在脱叶树下羼走。一阵阵自北吹来的寒风打着他的左鬓,把他蓬蓬的乱发吹向东南,他的一双充着血的眼睛凝视着前面。但他所看的不是马路上的繁华,也不是一些砖红圣白的大厦。这些东西在他平常会看成一道血的洪流,增涨他的心痛的,今天却也没有呈现在他的眼底了。他直视着前面,只看见一片混茫茫的虚无。由这一片虚无透视过去,一只孤独的大船在血涛汹涌的黄海上飘荡。
 ——“啊啊,他们在船上怕还在从那圆圆的窗眼中回望我呢。”
 他这么自语了一声,他的眼泪汹涌了起来,几乎脱眶而出了。
 船上的他们是他的一位未满三十的女人和三个幼小的儿子,他们是今晨八点五十分钟才离开了上海的。
 他的女人是日本的一位牧师的女儿,七年前和他自由结了婚,因此竟受了破门的处分。他在那时只是一个研究医科的学生。他的女人随他辛苦了七年,并且养育了三个儿子了,好容易等他毕了业,在去年四月才同路回到了上海。在她的意思以为他出到社会上来,或者可以活动一回,可以从此与昔日的贫苦生涯告别,但是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回到上海,把十年所学的医学早抛到太平洋以外,他的一副听诊筒因为经年不用,连橡皮管也襞塞得不通气息了,上海的朋友们约他共同开业,他只诿说没有自信。四川的S城有红十字会的医院招他去当院长,他竟以不置答复的方法拒绝了。他在学生时代本就是浸淫于文学的人,回到上海来,只和些趣味相投的友人,刊行了一两种关于文学的杂志,在他自己虽是借此以消浇几多烦愁,并在无形之间或许也可以转移社会,但是在文学是不值一钱的中国,他的物质上的生涯也就如象一粒种子落在石田,完全没有生根茁叶的希望了。他在学生时代,一月专靠着几十元的官费还可以勉强糊口养家,但如今出到社会上来,连这点资助也断绝了。他受着友人们的接济寄居在安南路上的一个弄子里,自己虽是恬然,而他的女人却是如坐针毡。儿子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愁到他们的衣食教育,更使他的女人几乎连睡也不能安稳。因此他女人也常常和他争论,说他为什么不开业行医。
 ——“行医?医学有什么!假使我少学得两年,或许我也有欺人骗世的本领了,医梅毒用六零六,医疟疾用金鸡纳霜,医白喉用血清注射,医寄生虫性的赤痢用奕美清,医急性关节炎用柳酸盐……这些能够医病的特效药,屈指数来不上双手,上海的如鲫如蚁的一些吮痈舐痔的寄生虫谁个不会用!多我一个有什么?少我一个又有什么?”
 ——“医学有什么!我把有钱的人医好了,只使他们更多榨取几天贫民。我把贫民的病医好了,只使他们更多受几天富儿们的榨取。医学有什么!有什么!教我这样欺天灭理地去弄钱,我宁肯饿死!”
 ——“医学有什么!能够杀得死寄生虫,能够杀得死微生物,但是能够把培养这些东西的社会制度灭得掉吗?有钱人多吃了两碗饭替他调点健胃散;没钱人被汽车轧破了大腿率性替他斫断;有枪有械的魔鬼们杀伤了整千整万的同胞,走去替他们调点膏药,加点裹缠。……这就是做医生们的天大本领!博爱?人道?不乱想钱就够了,这种幌子我不愿意打!……”
 他每到激发了起来的时候,答复他女人的便是这些话头。
 他女人说:“在目前的制度之下也不能不迁就些。”
 他说:“要那样倒不如做强盗,做强盗的人还有点天良,他们只抢的是有钱人。”
 他女人说到儿子的教育时,他又要发一阵长篇的议论来骂到如今的教育制度,骂到如今资本制度下的教育了。
 他的女人没法,在上海又和他住了将近一年,但是终竟苦干生活的压迫,到头不得不带着三个儿子依然折回日本去了。他的女人说到日本去实习几个月的产科,再回上海来,或许还可以做些生计。儿子留在上海也不能放心,无论如何是要一同带去的。他说不过他女人坚毅的决心,只得劝她等待着一位折返日本的友人,决计在今天一路回去。
 为买船票及摒挡旅费,昨天忙了一天。昨夜收束行装,又一夜不曾就睡。今晨五点半钟雇了两辆马车,连人带行李一道送往汇山码头上船,起程时,街灯还未熄灭,上海市的繁嚣还睡在昏朦的梦里。车到黄浦滩的时候,东方的天上已渐渐起了金黄色的曙光,无情的太阳不顾离人的眼泪,又要登上它的征程了。孩子们看见水上的轮船都欢叫了起来。他们是生在海国的儿童,对于水与轮船正自别饶情味。
 ——“那些轮船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呢?”
 ——“有些是到扬子江里去的,有些是到外国去的。”
 ——“哦,那儿的公园我们来过。到日本去的船在哪儿呢?”
 ——“还远呢,到汇山码头还要一会儿。”
 他同他的大儿对话着,立在他的膝间的二儿说道:“我不要到日本去,我要同爹爹留在上海。”
 ——“二儿,你回日本去多拣些金蚌壳儿罢,在那海边上呢。爹爹停一晌要来接你们。”
 ——“唔,拣金蚌壳儿呢,留下好多好多没有拣了。”
 他一路同他儿子们打着话,但他的心中却在盘旋。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三个儿子到日本去,还要带些行李,上船下船,上车下车,这怎么能保无意外呢?昨天买船票的时候,连卖票的人也惊讶了一声。“啊,别人都还要惊讶,难道我做人丈夫做人父亲的能够漠然无情吗?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从上海到长崎三等舱只要十块钱,送他们去耽搁几天回来,来回也不过三四十块钱。啊,我是应该送他们回去。在船上去补票罢。是的,在船上去补票罢。……”但一回头又想起他同朋友们办的一些杂志来了,“那些杂志每期要做文章,自己走了之后朋友们岂不辛苦吗?有那三四十块钱,他们母子们在日本尽可以过十天以上的生活了,日本的行旅不如中国艰难,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好在同船有T君照顾,我还是不能去。唉,我还是不能去。”——辗转反复地在他的心中只是想的这些问题。他决下心不去了,但又悬想到路上的艰难,又决心要去。从安南路坐到汇山码头他的心机只是转斡。他的女人抱着一个才满周岁的婴儿坐在旁边,默默不作声息。婴儿受着马车的震摇,起初很呈出一种惊诧的气色,但不久也就象在摇篮里一样,安然地在他母怀中睡熟了。
 坐了一个钟头以上的光景,车到汇山码头了。巍然的巨舶横在昏茫的黄浦江边,尾舶上现出白色的“长崎丸”三字。码头上还十分悄静,除有些束手待客的脚夫外还不见乘客的踪影。同路的朋友也还没有来。上了船把舱位看定了之后,他的心中还在为去留的问题所扰。孩子们快乐极了,争爬到舱壁上去透过窗眼看水,母亲亲手替他们制的绒线衣裳,挂在壁钉上几次不能取脱。最小的婴儿却好象和他惜别的一样,伸张起两只小手儿,一捏一捏地,口作呀呀的声音,要他抱抱。他接在手中时,婴儿抱着他的颈子便跳跃了起来。
 ——“日本的房屋很冷,这回回去不要顾惜炭费,该多烧一点火盆。”他这样对他的女人说。
 她的女人也抚着她自己的手,好象自语一般地说道,这回回去,自己挽水洗衣烧火煮饭,这双手又要龟裂得流出血来了。
 ——“这回回去,无论如何是应该雇用女工才行。十块钱一个月总还可以雇到罢?”
 ——“总可以雇到罢。”女人的眼眶有点微红了。“听说自从地震以后,东京的女工有的不要工钱只要有宿食便来上门的。但是福冈又不同,工钱以外还要食宿,恐怕二十块钱也不够用。”
 ——“我在上海总竭力想法找些钱来,……”他这么说了一半,但他在内心中早狐疑起来了。找钱?钱却怎么找呢?还是做文卖稿?还是挂牌行医?还是投入上海Zigoma团①去当强盗呢?…… ①作者原注:在美国城市中流行的一种流氓暴力团。
 ——“福冈还有些友人,一时借贷总还可以敷衍过去。我自己不是白去游闲的,我总还可以找些工作。”
 ——“放着三个儿子,怎么放得下呢?”
 ——“小的背着,大的尽他们在海上去玩耍,总比在上海好得多呢。……”
 船上第一次鸣锣催送行的客人上岸了。他的女人伸长过颈子来,他忍着眼泪和她接了一个很长的接吻。他和孩子们也一一接吻过了,把婴儿交给了他的女人。但是同行的T君依然不见人,他有几分狐疑起来了,是起来迟了?还是改了期呢?动身的时候,悔不曾去约他。他跑出舱来看望。
 T君的船票,是他昨天代买的,现刻还存在他的手里。他一方面望T君快来,但一方面也想着他不来时,倒也正好用他的船票送他的妻儿们回去。走出舱来,岸上送行的人已拥挤了,有的脱帽招摆,有的用白色手中在空中摇转。远远望去,一乘马车,刚好到了码头门口。啊,好了!好了!T君来了!车上下来的果然是T君。他招呼着上了船,引去和他的妻儿们相见了。船上又鸣起第二次催人的锣来。“我怎么样呢?还是补票吗?还是上岸去呢?”他还在迟疑,他女人最后对他说:“我们去了,你少了多少累赘,你可以专心多做几篇创作出来,最好是做长篇。我们在那边的生活你别要顾虑。停了几月我们还要转来。樱花开时,你能来日本看看樱花,转换心机也好。”
 他女人的这些话头,突如其来,好象天启一样。七年前他们最初恋爱时的甜蜜的声音,音乐的声音,又响彻了他的心野。他在心中便狂叫起来,“哦,我感谢你!我感谢你!我的爱人哟,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长篇?是的,最好是做长篇。Dante①为他的爱人做了一部《神曲》,我是定要做一篇长篇的创作来纪念你,使你永远不死。啊,Ava Maria!Ava Maria!②永远的女性哟!……”他决心留在上海了。他和T君握手告别,拜托了一切之后,便毅然走出舱来。女人要送他,他也叫她不要出来,免惹得孩子们流泪。 ①作者原注:但丁。
 ②作者原注:“福哉圣母!福哉圣母!”天主教追念圣母玛利亚之祈祷词,此上是把自己的女人当成圣母。
 几声汽笛之后,黄浦江面已经起了动摇,轮船已渐渐掉头离岸了,他等着T君的身影渐渐不能看见了,才兴冲冲地走出码头。“啊,长篇创作!长篇创作!我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总要弄出一个头绪来。书名都有了,可以叫做‘洁光’。我七年前最初和她相见的时候,她的眉间不是有一种圣洁的光辉吗?啊,那种光辉!那种光辉!刚才不是又在她的眉间荡漾了吗?Ava Maria,Ava Maria……永远的女性!……Beatrice……‘洁光’……”他直到走上了电车,还隐隐把手接吻了一回,投向黄浦江里去。
 长期的电车把他心中的激越渐渐缓和,给予他以多少回想的余暇了,他想到他历年来的飘泊生涯,他也想到他历年来的文学成绩。“啊,我的生活意识是太暖昧了。理想的不能实行,实行的不是理想,逡巡苟且,混过了大好的光阴。我这十年来,究竟成就了些什么呢?医学是不用说了。虽然随着一时的冲动做过些诗文,但那是什么东西哟!自己的技能有哪一样能够足以自恃!自己的文章有哪一篇能够足以自慰呢?啊,惭愧!惭愧!真是惭愧!我比得什么Dante!我比得什么Dante!我是太夸诞了!太无耻了!啊,我是……”他这么想着,又好象从灿烂的土星天坠落下无明无夜的深渊里。他女人对于他的希望,成了他莫大的重担。他自己对于他女人的心期,又成了精卫的微石①了。他的脑筋沉重得不堪,心里炽的得不堪,假使电车里没有人,他很想抱着头痛哭起来。 ①作者原注:《山海经·北山经》:“发鸠之山有鸟焉,名曰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述异记》:“炎帝女溺死东海中,化为精卫,每含西山木石填东海,一名冤禽。”《博物志》:“炎帝女溺死,化精卫,与海燕为偶。生子雌曰精卫,一名冤禽,雄曰海燕。”。
 这种自怨自艾的心情本来是他几年来的深刻的经验。他从事文笔的生涯以来,海外的名家作品接触得愈多,他感觉着他自己的不足愈甚。他感觉着自己的生活太单纯了,自己的表现能力太薄弱了。愈感不足,他愈见烦躁,愈见烦躁,他愈见自卑。直到现在,他几乎连笔也不能动了。“自己做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一知半解的评论,媒婆根性的翻译,这有什么!这有什么!同情我的人虽说我有‘天才’,痛骂我的人虽也骂我是‘天才’,但是我有什么天才在哪儿呢、我真愧死!我真愧死!我还无廉无耻地自表孤高,啊,如今连我自己的爱妻,连我自己的爱儿也不能供养,要让他们自己去寻生活去了,啊啊,我还有什么颜面自欺欺人,忝居在这人世上呢?丑哟!丑哟!庸人的奇丑,庸人的悲哀哟!……”他想起John Davidson的一首诗来。诗中叙述一位贫苦的音乐家,因为饥寒的缘故把他最爱的妻孥都死掉了,他抱着皮包骨头的他妻子的残骸,悲痛地号哭道:
 We drop into oblivion,
 And nourish some suburban sod;
 My wofk,this woman,this my son,
 Are now no more:there is no God.
 这节的意思是: 我们滴落在忘却之中,
 同去培养那荒外的焦土:
 我的作品,我的妻,我的这个儿,
 都已没了:谁说有什么天主。
 他应着电车的节拍,默念起这节诗,他觉得好象是从他心坎中自然流出的一样。但是他又一回想,他自己究竟没有这音乐家的真挚。音乐家有他的作品足以供人纪念而世人湮没了他,他可以埋怨世人,埋怨上帝,但他自己有什么资格足以埋怨人,足以埋怨一切呢?自己的妻儿是由自己抛撇了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音乐家有抱着他妻子的残骸痛哭的真情,悲痛之极终竟随他的妻儿长逝了。而他自己不是和他的妻子背道而驰,妻子向东,他自向西,妻子在漂渡苦海,他自己却是留在这儿梦想他自己力所不能逮的掀攫吗?他一想到这儿,他又失悔不曾送他的妻儿回去。“我为什么不在船上补票?我为什么不去和他们同样受苦呢,啊,我这自私自利的小人!我这责任观念薄弱的小人!……”
 一种怆恼的情绪盘据在他的心头。他让滚滚的电车把他拖过繁华的洋场,他就好象埋没在坟墓里一样。他没精打采地走回他的寓所,但他的寓所好象一座死城,好象有什么比死还厉害的东西在埋伏着的光景。他掉头跑出弄子来,跑到这静安寺路旁的街树下羼民走着了。他的充着血的眼睛仍然直视着前面,街面上接连的汽车咆哮声都不曾惊破他眼前的幻影。他走到沧洲别墅转角处便伫立住了,凝视着街心的路标灯不动,这是他的儿子们平时散步到这儿来最爱留心注视的。他立了一会,无意识地穿过西摩路南走,又走到福煦路上来。走到圣智大学附近,他又蓦然伫立着了。去年夏秋之交的时候,有一次傍晚,他曾引他的两个大的孩子散步到这儿来,一只瓦雀突然从洋梧桐上跌下,两个孩子争前逐捕,瓦雀终竟被他们捉着了。他那时曾经做过一首诗,此时又盘旋上了他的脑际: 橙黄的新月如钩,已在天心孤照,
 手携着我两稚子在街树之下逍遥;
 虽时有凉风苏人,热意犹未退尽,
 远从人家墙上,露出夕照如焚。
 失巢的瓦雀一只蓦地从树枝蹴坠,
 两儿欣欣前进,张着两只小手追随。
 小鸟曳立悲声,扑扑地在地面飞遁,
 使我心中的弦索也隐隐咽起哀鸣:
 娇小的儿们呀,这正是我们的征象,
 我们是失却了巢穴,漂泊在这异乡,
 这冷酷的人寰,终不是我们的住所,
 为逃避人们的弓弹,该往哪儿去躲?
 无知的儿们尚未解人生的苦趣,
 仍只是欣欣含笑,追着小鸟飞驰。
 我也可暂时忘机,学学我的儿子,
 不息的鸣蝉哟,为甚只死呀死呀地悲啼?
 他倚着街树讴吟了一会,念起昔日清贫的团圆远胜过今日凄切的孤单,他的眼泪如象喷泉一样忍勒不住倾泻下来了。在这时候,他真觉得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孤零的一人,四面的人都好象对他含着敌意,京沪的报章上许多攻击他的文章,许多批评家对于他所下的苛刻的言论,都一时潮涌了上来。一种亲密的微笑从面前飞过的一乘汽车的轮下露出,暴尸在上海市上,血流了出来,肠爆了出来,眼睛突露了出来,脑浆迸裂了出来,这倒痛快,这倒痛快。“那时候尽一些幸灾乐祸的人们来看热闹,我可以长睡而不恼。……但是妻子们的悲哀是怎么样呢?朋友们的失望是怎么样呢?她怕我受累赘,才带着儿子们走了,她在希望我做长篇呢。每周的杂志,也好象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要待我做文章呢。这是我死的时候吗?啊:太sentimental①了!太sentimental了!我十年前正是拖着一个活着的死尸跑到日本去的,是我的女人在我这死尸中从新赋与了一段生命。我这几年来并不是白无意义地过活了的。我这个生命的炸弹,不是这时候便可以无意义地爆发的。啊,妻儿们怕已经过了黄海了,我回去,回去,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我总要把‘洁光’表现了出来。……” ①作者原注:伤感。
 他的脚步徐徐移动起来了。他如何抱着旧式结婚的痛苦才跑到东洋,如何自暴自弃,如何得和他的女人发生恋爱,如何受她的激励,……过往十年的回想把他运回了寓所。客堂里的挂钟已经一点过了。一位老娘姨问他吃饭不吃,他回答着不用,便匆匆上楼去。但把房门推开,空洞的楼屋向他吐出了一口冷气。他噤了一下,走向房里的中央处静立着了。触目都是催人眼泪的资料。两张棕网床,一张是空无所有,一张还留下他盖用的几条棉被。他立了一会,好象被人推倒一般地坐到一张靠书台的藤椅上。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寥,还是只好借笔墨来攻破了。他把书台的抽屉抽开来,却才拿出了他儿子们看残了的几页儿童画报,又拿出了一个两脚都没有了的洋囝囝。在这些东西上他感觉着无限的珍惜情意来。他起来打开了一只柳条箱子,里面又发现了他女人平常穿用的一件中国的棉衣,他低下头去抱着衣裳接了一个很长的接吻,一种轻微的香泽使他感受着一种肉体上的隐痛。他把洋囝囝和画报收藏在箱子里面了,又回到桌边,才展开一帖原稿纸来,蘸着笔在纸端写下了“洁光”两个字。——他的笔停住了。怎么样开始呢?还是用史学的笔法从年月起头呢?还是用戏剧的作法先写背景呢?还是追述,还是直叙呢?还是一元描写,还是多元呢?还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呢?十年的生活从什么地方起头?……他的脑筋一时又混乱起来了。他把夹着笔的手来擎着右鬓,侧着头冥想了一会,但仍得不出什么头绪。一夜不曾睡觉的脑筋,为种种徬徨不定的思索迷乱了的脑筋,就好象一座荒寺里的石灯一样,再也闪不出些儿微光。但是他的感官却意外地兴奋,他听着邻舍人的脚步声就好象他自己的女人上楼,他听着别处的小儿啼哭声,就好象他自己的孩子啼哭的光景。但是,他的女人呢?儿们呢?怕已经过了黄海了。“啊,他们怕已经过了黄海了。我只希望他们明天安抵福冈,我只希望他们不要生出什么意外。”他一面默祷着,一面把笔掷在桌上。“唉唉,今天我的脑筋简直是不能成事的了!”他脱去了身上的大衣,一纳头便倒在一张床上睡去。……马蹄的得得声,汽笛声,轮船起碇声,……好象还在耳里。抱着耶稣的圣母,抱着破瓶的幼妇,黄海,金蚌壳,失了巢的瓦雀,Beatrise,棉布衣裳,洁光,洁光,洁光,……
 凄寂的寒光浸洗着空洞的楼房,两日来疲倦了的一个精神已渐渐失却了它的作用了。 1924年2月17日 炼狱① ①作者原注:外文为Purgatory。基督教的说法:不完全的信徒,在进入天国之前,要先在地狱里锻炼灵魂,洗涤生前罪愆。这地狱就叫做“炼狱”。但丁的《神曲》,诗人魂游三界,其第二界即为“炼狱”。这篇的用意略取于此。
 爱牟自从和他的夫人离别了,半月以来时常和孤寂作战。但他作战一次,失败一次,就好象不谙水性的人,船破落水,在自齿的水波中,愈见下沉,愈想奋发,愈想奋发,愈见下沉,结局是只有沉没在悲哀的绝底了。他的寓所本是一楼一底的民房。自从他夫人去后,一切陈设都足使他伤感。他在当晚便去邀了几位朋友来,一同住在前楼,把全家的布置都完全改变了。但是,改不了的,终是他自己的身心。他隔不几时又深悔何不保持着原有的位置,索性沉没在悲寂的深渊,终日受泪泉的涤荡。他对着朋友们时,时常故意放大声音讲话,放大声音发笑,但在话未落脚,笑犹未了时,他又长叹了起来。这种强为欢笑的态度,于他实在是太不自然,并且是太为苛刻,他和朋友们同住没有两天便又一个人搬到后楼的亭子间里去了。
 这座亭子间除一床一桌而外,只有四面墙壁。他一人蛰居在这里,时而讴吟,时而倒在床上伸长两脚一睡,觉得太无聊时也起来执执笔,想写东西,但是总写不出什么条理。他不知道几时早把他夫人留下的一件棉衣从箱子里取了出来放在床上,他睡的时候,总要把棉衣抱着亲吻一回;然后再把来贴身盖着。他的夫人有和女友们合照的一张相片,他把她剪了下来,花了两角钱,买了一个相匣,龛饰起来了。他倚案时,相匣是摆在桌上,睡时,又移在床头,偶尔一出门也把来揣在怀里。
 ——“晓芙!晓芙!你怎么不同我讲话?你现刻在做什么?儿子们又在做什么?”
 他时常对着相匣这样说,他的两眼总是湿涔涔的。
 无论你是反抗或者是帖服,悲哀的分量总是不会减少。他到近来索性自暴自弃起来了。时而赌气喝酒,时而拼命吸烟。朋友们问他何故如此,他说这便是自杀。但是等他酩酊过后,酒烟的余毒,良心的苛责,又来磨荡着他。他时时向着相匣请罪,屡说不再吸了,不再喝了,严烈的发誓已经发过了多少回,但他依然敌不过“悲寂”的驱遣。朋友们都很替他担心,有的劝戒他说:蓄意沉浸于悲哀是但丁所不许的;有的说:他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如法兰西士·汤姆孙一样在楼阁中拼一个饿死。这些亲切的友谊他也很能怀着谢意去接受,但他总是不能自拔。
 “长此浸淫着实在是不成事体,妻儿们的生活费还全无着落呢,我索性离开这家屋子,或者索性离开上海罢。”他有一天中午和着衣裳就寝的时候,他的心里正在这样作想,后门的门铃响了,同住的尼特君替他拿了一卷邮件上来。他满以为是他夫人给他的信,但他接着看时,却是从无锡寄来的。他拆开一看,除去一些原稿之外还有一张信笺,他便先拿来读了。信里说梅园的梅花盛开,太湖上的风光已随阳春苏转,希望他和芳坞诸人同去游玩,也可以消除他们的愁烦。
 “啊啊,这是和悲哀决斗的武器了,我索性暂时离开上海罢!”
 他决绝地跳下床来,拿着信走到前楼来向芳坞说道:
 ——“无锡的嘉华和瘦苍邀我们去游太湖,你愿意去吗?我们礼拜去罢。”
 ——“唔,唔,礼拜去,礼拜定去。”芳坞回答了他,他又转向尼特:
 ——“尼特也去罢。”
 ——“去,你先写一封快信去就行了。”
 他得了他们的赞成,随即写一封快信,约定后日乘早车到无锡。
 第二天是礼拜六,他蛰居在家里仍和平常一样。晚上有人招饮,他也勉强出席了。席中有人问及他的夫人和儿子的,他触到伤感处,不禁又痛饮起来。一席的人他都和他们对酒,饮到席罢,他已经难以支持,东抱一人接吻一回,西抱一人接吻一回,同席的人他几几乎都接吻遍了。他的脑筋还有几分清醒,他一面在狂态百出,一面也在自己哀嘲:看你这个无聊人究竟要闹到怎样?你坐这儿享乐吗?你的妻子还在海外受苦呢!……酒的烈焰煎熬着他,分裂了的自我又在内心中作战,他终竟支持不住,在友人的家里竟至大吐了一场。芳坞把他送回家,他坐在人力车上一路只是忏悔,从衣袋中取出他夫人的相匣来冰在自己的的额上。
 刚回家,他一倒在床上,便抱着他夫人的棉衣深深地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早亮了。心尖不住地狂跳,前脑非常沉重,而且隐隐作痛。他口渴得什么似的,几次想起床寻茶水喝,但都没有勇气。最后他终竟忍耐不住,推开棉被抬起半身来时,他才看见桌上正放着茶壶和茶杯,原来芳坞在他睡时已经给他预备好了。啊,友情的甘露!他接连呷了几杯,一股清凉的滋味一直透进他的心底。他想趁势起床,但头脑总是沉重得难耐,他又依然倒下去睡着。
 ——“爱牟,怎么样了?还不起来。”芳坞走进房来催他。
 他说:“不行,我头痛,你和尼特两人去罢,我今天不能去了。”
 ——“起来哟,赶快,你起来便会好的。已经七点钟,赶七点三十分钟的车还来得及。”
 芳坞说着便下楼去了,他在床上还迟疑了一会,结局还是坐了起来。不去觉得对不住朋友,便留在家中也还是一样受苦,他便决心起了床。但是,头总是昏腾腾地作痛,走起路来总觉得有点摇晃的意思。
 七点三十分的车他们也赶不及了,便又改乘九点半钟的快车。上车的时候,三等车的人已经坐满,芳坞和尼特只在车外站着,爱牟一个人却去找到了一个座位来坐下了。他只呆呆地坐着,邻近的人都向他投视一瞥疑怪的眼光。他心里时常起着不平的抗议。车出上海以后,窗外一片荒凉的平原,躺在淡淡的阳光里,他觉得这种风光就和他自己的心境一样。
 车到苏州时,下车的人很多,芳坞和尼特才得走进车来。
 ——“爱牟,你怎么样了?脑子不痛了吗?”芳坞一进车来便关心着他。
 ——“已经不痛了,究竟还是来了的好。假使呆在家里,包管有两三天是不会舒服的。”
 谈不两句话,爱牟又沉默着了。他看见尼特坐在车隅看书,芳坞贪看着车外的景物,心里很羡慕他们的自由,只他自己是在茧中牢束着的蚕蛹。灰色的苏州古城渐渐移到车后去了,爱牟随着车轮的声音低低地讴吟了起来,声音高的时候,听得的是“……吴山点点愁……恨到归时方始休……”的几句。
 无锡的惠山远从荒茫中迎接前来,锡山上未完成的白塔依然还是四年前的光景。四年前爱牟本在惠山下住过。他因为生活的不安,在那年的四月,向学校告了半年的假离别了他的妻子,从日本跑回了上海。上海的烦嚣不宜于他著述的生涯,他就好象灼热的沙漠上折了翅膀的一只小鸟,他心中焦的得什么似的。一直到七月,因友人盛称惠山的风光,并因乡下生活的简易,他便决计迁来。起初原拟在山下静静地译述一两部著作,但是惠山的童裸,山下村落的秽杂,蚊蚋的猖狂,竟使他大失所望。他住不两天接到从上海转寄来的他夫人的信,说是因为房金欠了两个月,房主人迫着他们迁徙了。他拿着信,一个人走上头茅峰去,对着晓雾蒙蒙中的旭日,思念着他寄留在东海岛上的可怜的妻儿,他的眼泪流在脸上,知道他的苦痛的怕只有头茅峰上的石头。他那时终竟不能安定,便在当日又匆匆地折回了上海。
 头茅峰上的石头已渐渐可以辨别了,新愁旧恨一时涌上心头,爱牟又苦到不能忍耐了,“啊啊,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是来寻乐的吗?现在是该我寻乐的时候吗?这儿是可以寻乐的地点吗?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想做的长篇不是还全未着手吗?啊,我这糊涂虫!……”他一面悔恨着,但不容情的火车已把他拖进了无锡车站。芳坞和尼特催着他下了车,他在月台上走着,打算就改乘同时到站的下行车,折回上海;迟迟疑疑地走到出口处时,嘉华和瘦苍两人又早捉着了他的两手了。
 嘉华和瘦苍两人在车站上已经等了他们半天了,另外听说还有,一位朋友想私下见他们一面的,也同在车站上等着,他为友人们的浓情所激动,他的精神才渐渐苏活了转来,“啊,真丑!真丑!我简直没有骨头!”他们握着手一直走到繁华的市上,在一家饭馆里用了中饭,便同路绕道惠山,再向太湖出发。
 童童的惠山,浅浅的惠山,好象睡着了几条獐子一样的惠山,一直把他们招引到了脚底。他们走过了运河了,一千四百年前隋炀帝的二百里锦帆空遗下一江昏水。“啊,荣华到了帝王的绝顶,又有什么?只可惜这昏昏的江水中还吞没了许多艺术家的心血呢!……你锡山上的白塔,你永远不能完成的白塔,你就那样也尽有残缺的美,你也莫用怨人的弃置了。……丛杂的祠堂和生人在山下争隙;这儿只合是死人的住所,但是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古今来又真有几个生人存在呢?……永流不涸的惠泉哟,你是哀怜人世的清泪,你是哀怜宇宙的清泪,我的影子落在你的眼中,我愿常在这样的泪泉里浸洗。……”
 空气是很清新的,在冷冷的感触中已经含有几分温意。走向太湖的路上沿途多栽桑木,农人已在锯伐枝条,预备替绿女红男养织出游春的资料。迎面成群的学子欣欣归来,梅影湖光虽还保留在他们健康的颊上,但在他们匆匆的步武声中已在预告着明朝的课堂铃响了。只有幽闲拓大的水牛,间或有一二只放在空芜的草地上,带着个形而上学家的面孔,好象在嘲笑人生忙碌的光景。路虽宽广,但因小石面就,毕竟崎岖不平,爱牟右脚上的皮鞋,因在脚底正中早已穿破了一个窟窿,他走起路来总觉得脚心有些微痛。他跛蹇着跟在同人的后头,行路是很缓慢的。他们约摸走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将近要到茶巷了。瘦苍止住脚,叫嘉华引他们到东大池去,他到茶巷去寻人力车来再往太湖。
 ——“东大池?是什么名胜地吗?”爱牟忍不住向嘉华发问了。
 ——“这里有一家别墅,是我们去年替你找就的。去年我们几次写信给你,叫你来你总不来,现刻还空着呢。我们去看一看罢,你看了定会满意。”
 去年爱牟回国的时候,本打算不住在上海,想在邻近的乡下卜居,以便从事著作并领略些江南风味。嘉华们听了,便邀他往无锡。但是无锡他是到过的地方,三年前失望的经验使他生了戒心,所以终竟没有放下决心。在再将近一年,无锡他不曾来,别处他也不曾去,蛰居在上海市中使他从前的计划归了泡影,连他自己的妻儿也不能不折回日本去了。这是他失败史中的一页,从此不能扯去的一页!
 瘦苍走向茶巷去了,四人改途向北,折入田地中的一条支路上去。路直趋山麓,走不多远有小学校舍一间,校门都是严闭着的。转过校舍后现出一面溶溶的大池,池水碧绿而不能见底。池形如象倒打一个问号一样,在撇尾的一点处,一座大理石的洋亭,是两叠两进的结构。亭下有石槛临池,左右有月桥,下通溪水。池之彼岸有松木成林,树虽不古而幽雅成趣。三面环山,左右形如环抱。爱牟和芳坞尼特都惊异了起来。
 ——“啊,有这样好的地方!”
 ——“有这样好的地方!”
 ——“这简直是世外桃源了!”
 冷静的嘉华引着他们只娓娓地细说:“这儿听说是前年才开辟出的,只有一个老人留守。我们在无锡住了五年,一直到了去年我们才在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个地方。同学们都不知道,有的只说是荒凉了一点,但我们来看时全无荒凉的感觉。我们满心以为你们会来,把交涉都办好了,只要你们一回信,便请校长作函介绍,立地便可以居住的,留守的老人也非常欢喜,他以为他可以不寂寞了。”
 沿着池东一直走过月桥,便走到别墅的区域。沿途有新植的梅花,已经开放。爱牟一路吮吸着梅花的清芬,静聆着流泉的幽韵,他的一心好象起了几分出尘的逸想,而他的一心又涌上了无穷的懊丧。“去年为什么要辜负朋友的盛意终竟不肯来呢?我真是作孽自受!……”石亭后面是一面草场,草场尽处便是一列三间的住宅。住宅的形状颇类庙字,屋浅无楼,结构本不甚美好,然而四方的风物也尽足补偿它的缺陷了。住宅右手还有一带翼房,留守的老人正在门前织履。
 石亭拥立在假山石上。底层前为空阁,后为石窟。上层前为平台,后为亭屋。平台三面均有石栏。正中有圆形石案,有石凳环绕,登台一望,全池景色尽在眼中。风声鸟声,松声涧声,凝静之中,时流天籁。坐在这台上负暄,坐在这台上赏月,坐在这台上读书,坐在这台上作文,坐在这台上和爱人暖语,坐在这台上和幼子嬉戏,……这是多么可乐的情事哟!每当风清月朗之夜,清友来游,粗茶代酒,洞萧一声,吹破大千的静秘;每当昼情午倦之时,解脱衣履,沐浴清他,翡翠双飞,重现乐园的欢慰;或则大雨倾盆,环山飞瀑,赤足而走,大啸呼风;或则浓雪满庭,天地皜素,呼妻与子,同做雪人。啊,这是多么理想的境地哟?——但是,唉,但是,在爱牟现在是不能办到的了。他坐在平台的石栏上只自深深忏悔:“啊,我是被幸福遗弃了的囚人,我的妻儿们都是被我牺牲了!”
 嘉华劝他们今年再来,芳坞和尼特都主张立刻搬来,轮流居住,只是爱牟的心中填满了一腔的悔恨,他不愿意再和幸福相邻,他只愿在炼狱中多增加些苦痛。苦痛是良心的调剂,苦痛是爱情的代价,苦痛是他现在所应享的幸福了。他赞成芳坞和尼特迁到此地来,而他终愿独留上海。
 天色已渐渐移入晚景了,四人辞别了亭台,从池子西边走去,远远望见瘦苍已经回来迎接他们了。他们匆匆转上大路,改乘人力车先到太湖,路过梅园时还有很多人出园,及抵湖畔时,游人已经绝迹了。
 太湖的风光使爱牟回忆起博多湾上的海景,渡过鼋鼍岬后,他步到岬前的岩石下掬了一握水来尝尝它的滋味,但是,是淡的。——“多得些情人来流些眼泪罢,把这大湖的水变成,把这太湖的水变成泪海!啊,范蠡哟,西施哟,你们是太幸福了!你们是度过炼狱生活来的,你们是受过痛苦来的,但在这太湖上只有你们的笑纹,太湖中却没有你们的泪滴呢。洞庭山上有强盗——果真有时,我想在此地来做个喽罗。”
 太阳快要坠落了,湖上的七十二峰,时而深蓝,时而嫩紫,时而笼在模糊的白霭里。西天半壁的金光使湖水变成橙黄,无人的鼋鼍岬上已弥满着苍茫的情调。他们被船夫催促,只得又渡回岸来。走到梅园的时候,长庚星已经琳琅地高悬在中天了。
 ——“这样的梅花有什么探赏的必要!梅花关在园子里面,就好象清洁的处女卖给妓院了的一样。”
 爱牟在黯淡的梅花树下只仰头看望星星,旁边嘉华说道:
 ——“啊啊,大犬星已经出现了。大犬星下正南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那怕是南极老人罢。”
 爱牟这样答应嘉华,但他却远远看见一对男女立在昏茫的旷野里。女的手持着洋烛,用手罩着西北风,免得把烛吹熄,手指被灯光照透,好象一条条的鲜红的珊瑚。男的按着图谱,正在寻索星名,只听女的问道:
 ——“那北斗星下鲜红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男的把头举起来,看了一会又找寻图谱:“唔,那是牧夫呢。”
 ——“那同牧夫品起的一颗清白的星子呢?”
 ——“……那是少女呢。牧夫燃到了那个样子,少女总是淡淡的。”
 ——“你在说些什么?”女人的声音带些笑意了。只见男的把她手中的烛光吹熄,两人在天星之下拥抱着了,紧紧地接吻着。……
 ——“爱牟!我们走罢,明天还要到苏州去呢!”芳坞和尼特瘦苍两人在园中各处游了一回走来呼唤爱牟,爱牟才从他的幻觉中回到自己来,他所看见的,只是四年前的他和他的夫人。
 ——“啊,走罢,嘉华,我们走罢。”
 五人同回无锡城外,在一家旅馆中过夜。谈到十二点过后各人都倦于一日的巡游,早沉沉地睡熟了,只有爱牟一人总是不能合眼。他夫人的棉衣今晚不能带来,他夫人的相片来时也忘记了揣在衣包里,这怕是他不能睡熟的最大的原因了。耿耿一夜,左思右想的仍不外是些追怀和后悔,他有时也想到他家中的父母,有时又想到索性到广东去从军,可以痛痛快快地打死一些人,然后被一个流弹打死。假使朝鲜人能够革命,他又想跑去效法拜伦……一些无系统的思想,一直缠绕着他到天亮。
 他决心不再往苏州去了。十二点半钟,和嘉华瘦苍在车站上握手告别之后,芳坞和尼特在苏州下了车,爱牟一人便一直坐到上海。他回到上海后,又在他的斗室之中,过送着炼狱的生活了。 1924年3月7日 十字架
 住在上海的时候使你受了多少累赘,临行真是又劳苦了你不少了。我们不能不暂时离开你走,我是只有眼泪。临走的那天,天气还好,但从正午以后海便荒暴了起来,我是真正吃苦了。三个孩子都吐,和儿吐得顶厉害,但是第二天也就好了。我是连动也不能动,就好象死了的一样。到长崎的时候又是大风,雪是落得非常厉害的。到福冈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便在石川家里寄宿,T君也在那里留宿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走了。
 在石川家里只宿了一晚上,我们便到御虎家的楼上来了,楼居是很危险的,两天后又要搬家。小孩太多,楼上一个人是不能住的,并且又是破了的房子,真是冷得没法,冷得没法呢。租了一家二十块钱一个月的房子,念到孩子们的份上,家后有菜园,有橘子树,觉得也好。
 在回上海以前从我们住过的那家楼上不是可以望见的吗?在邻近有一家有园子的,便是现在所说的住家了。本想先问你后再定夺,但为儿子们设想,很想早一刻移住稍为好一点的房子,所以一个人便决定了,虽是觉得太贵了一点。现刻虽还住在此地,待二三天后便想搬过去了。两天前吃饭是在石川家里吃的,太久了觉得对不住,从昨天起我在自己做饭吃了。
 你在上海的生活又是怎么样呢?
 我们是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只是到此地来后什么人的生活也免得看见。只有这一点好。孩子们都很欢喜的样子。
 我依然是寂寞,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去,一种深不可测的孤独的悲哀好象洄漩一样旋涌起上来。
 想写的很多,但没安定,随后慢慢写罢。
 今天刮大风,下大雪,冷得无言可喻。把佛儿背着,买了东西回来又煮饭,觉得很疲倦。
 别来不过才半个月的光景,就好象已经隔了一年的一样。
 移到这里以来,每天天气都不好,真是窘人。大前天天气晴了,把三个孩子带着上街去买东西,走过电影馆的时候,孩子们说要看,便引他们进去看了。领着三个孩子看电影,真是再苦也没有的事呢。回来的时候,各人吃了一碗汤面。佛儿真个重起来了,背了半天,夜来身子痛得不能动弹了。
 回家来把门开开,又起火,又煮饭,真是累人。岑寂的家中,寒冷的夜气侵人,彻入骨髓一般地冰冷。我的心境是陷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一种状态里面的。夜到深时也不能睡熟,孩子们因为倦了,都立刻睡熟了。还是只有孩子们好,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没有不安的心事。
 好象想写的东西很多,但一写起来,这样也想不写,那样也想不写,结局是什么也不能写下去了。这是因为想起你在上海的生活的缘故。真的,我们的生活真是惨目!我们简直是牛马,对于十分苛酷地被人使用了的不幸的牛马,人是没有些儿同情,没有些儿怜悯的一样。我们的生活简直是一点同情一点怜悯都不能值得!周围的人都觉得可羡慕,他们只在被赋与的世界里面享着幸福过去。
 象我这无力的人简直没有法子。被赋与了的东西也被剥夺了,把持着了的东西也失掉了,我以后正不知如何。在心里留剩着的只有这么一点,女人到了三十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迟了!我是只有这一点遗恨。孩儿的爹爹,我对你说,人生是怎样短促的哟!这虽是什么人都知道的事体,但是实际上浸润在身心的很少。
 我们走后你在上海生活是怎么样呢?
 不知道为何,只是这样被深不可测的悲寂恼乱着。从上海带来的点心,也在今天吃完了。夜半不能睡的时候,一个人取出来吃。每天每天,想起来的时候便吃,也把给孩子们吃。虽是稍稍顾惜着在吃,但是到了今天,蜜枣也吃完了,什么也吃完了。
 这边百物都贵,贵得没有道理。小小的鲷鱼一匹也要两毛钱,孩子们一人不把一匹给他们的时候又不够。佛儿是吃的牛奶和粥。
 今天风很大,简直不能外出。
 随后再写。
 爱牟夫人回日本后将近三个礼拜了,还不曾有什么消息转来。起初写信去恳求,后来渐渐生怒,又后来渐渐怀疑以为是生出什么意外了。——在这样摇曳不定的情绪之下苦恼着的爱牟,在今天的早晨,突然才接到了这么一封长信。他急切地揭开信来展读,比得着天来的灵感时还要急切,还要兴奋的一样,他的心尖很迅速地战颤起来,胸腔紧张得好象要爆裂,读一句,他的眼鼻只是涨痛一次。
 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异常草率,儿童们在旁边骚扰的光景,可以历历看取。信的后半部更显然是夜深人静后牺牲着睡眠的时间写的了。一面忧心着目前的儿童,一面又挂念着海外的丈夫,应该欢聚的生活却不能不为生活分离,应该乐享的爱情却不能不为爱情受苦。做母亲的心,做妻的心,一时把她引到天涯,一时又把她引回尺咫。在空间的陋室中,在冷寂的夜气中,一个孤独的女人,描写着生离的恨绪。这在不关休戚的人看来,就如象在杀入场上看见了处决死囚,看见了别人的血肉横飞、身首异处,倒可以感受些鉴赏悲剧的快感。但在身当其事的人,在与当事者有切肤之痛的人,他们的悲哀,他们的眼泪,是不能用科学的方法来计算的了。
 “啊,他们是安抵了福冈,只有这一点是可以感谢的。”
 爱牟一面读着,一面潜潜地感谢着。读了一遍又读一遍,他的眼泪只如贯珠一样滴落在信纸上,和纸上旧有的泪痕,融合而为一体。
 “啊啊,不错,我们真正是牛马!我们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儿同情,我们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儿怜悯!我们是被幸福遗弃了的人,无涯的痛苦便是我们所赋与的世界!女人哟!女人哟!你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哟!我们是什么都被人剥夺了,什么都失掉了,我们还有什么生存的必要呢!”
 “不错,人生原是短促的!我们为空间所囿,我们为时间所囿,我们还要受种种因袭的礼制,因袭的道德观念的凌辱,使我们这简短的一生也不得享受一些儿安慰。我们简直是连牛马也还不如,连狗彘也还不如!同样的不自由,但牛马狗彘还有悠然而游,怡然而睡的时候,而我们是无论睡游,无论昼夜,都是为这深不可测的隐忧所荡击,都是浮沉在悲愁的大海里。我们在这世间上究竟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我们绞尽一些心血,到底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替大小资本家们做养料,为的是养育儿女来使他们重蹈我们的运命的旧辙!我们真是无聊,我们的血简直是不值钱的克菜水,什么叫艺术,什么叫文学,什么叫名誉,什么叫事业哟!这些镀金的套狗圈,我是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丢去了我的人性做个什么艺术家,我只要赤裸裸的做着一个人。我就当讨口子也可以,我就死在海外也可以,我是要做我爱人的丈夫,做我爱子的慈父。我无论别人骂我是什么都可以,我总要死在你们的怀里。女人哟,女人哟,女人哟,你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哟!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你所把持着的并未失掉,你所被赋与的并未被人剥夺呢!我不久便要跑到你那里去,实在不能活的时候,我们把三个儿子杀死,然后紧紧抱着跳进博多湾里去吧!你请不要悲哀,我是定要回来,我们的杂志快要满一周年了,我同朋友们说过,我只担负一年的全责,还只有三四十天了,把这三四十天的有期徒刑住满之后,无论续办与否,我是定要回来的。我们是预备着生,还是预备着死,那时候听你自由裁决,我是什么都可以。你所在的地方我总跟你去。无论水也好,人也好,铁道自杀也好,我总跟你去。我誓不再离开你一刻儿,你所住的地方我总跟你去的呀!……”
 他自言自语地发了一阵牢骚,又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阵眼泪,他的意识渐渐清晰了起来。他是在一个小小的堂屋里踱来踱去地步着。时候已近午后两点钟了,淡淡的阳光抹过正面的高墙照进窗来,好象是在哀怜他,又好象是在冷笑他的光景。堂屋里除去一些书橱桌椅之外,西壁正中钉着一张歌德的像,东壁钉着一张悲多汶的像,这两位伟大的艺术家都带着严厉的面孔好象在鄙夷他的样子。“你这样意志薄弱的低能儿!你这忧郁成性的白痴!你的生活是怎样的无聊,你的思想是怎样的浅薄,你的感情是怎样的自私!象你这样的人正是亵渎艺术的罪人,亵渎诗的罪人!……”这种尖刻的骂声,好象从两壁中迸透出来,但是他也全不介意,他只是在堂屋中踱来踱去地步着。“悲多汶哟,歌德哟,你们莫用怒视着我,我总不是你们艺术的国度里的居民,我不再挂着你们的羊头卖我的狗肉了。我要同你们告别,我是要永远同你们告别。”他顾盼着两人的像片自语了一阵,不禁带着一种激越的声音又讴吟了起来: 去哟!去哟!
 死向海外去哟!
 文艺是什么!
 名誉是什么!
 这都是无聊无赖的套狗圈!
 我把我这条狗儿解放,
 飘泊向自由的异乡。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哟!去哟!
 死向海外去哟!
 家国也不要,
 事业也不要,
 我只要做一个殉情的乞儿,
 任人们要骂我是禽兽,
 我也死心塌地甘受。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哟!去哟!
 死向海外去哟!
 火山也不论!
 铁道也不论!
 我们把可怜的儿子先杀死!
 紧紧地拥抱着一跳,
 把弥天的悲痛同消。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他反反复复地讴吟,起初只是一二句不整饬的悲愤语,后来渐渐成了这么一首歌词。这是文人们的一种常有的经验,每到痛苦得不能忍耐的时候,突然经一次的发泄,表现成为文章,他的心境是会渐渐转成恬静的。爱牟也玩味到这种心境上来了。不怕他的心中,他的歌中,对于文艺正起了无限的反抗,但他却从衣包中搜出了一枝铅笔来,俯就桌上,把他夫人的来信翻过背面来,便写上了他这首歌词。信上的泪痕还有些是湿的,写时每为铅笔刺破,但他也不回避,只是刺刺的写,好象他所把捉着了的东西,深恐失掉了的一样。他写好了后,又反复念了一回,他只觉得他的心尖异样的战栗。他索性寻了些信笺出来,想趁势给他夫人写一封回信去,并想把这首歌翻译成日文,写寄给她。但他才要下笔的时候,大门的门环响了。
 ——“这儿是爱牟先生的贵寓吗?”
 ——“是的。”
 ——“爱牟先生在家吗?”
 ——“我便是。”
 ——“哦哦!”
 两位客人特别表示了一番敬意,但他们的眼光有几分不相信的样子。爱牟把他们请进客厅,他们便各各道了姓氏;其实在他们刚进门时,爱牟看见他们的容貌,听见他们的声音,早就知道他们的来历了。
 他们是从四川的C城来的。在两礼拜前C城的红十字会给爱牟拍了一张电报来,仍然要找他去当医生,说不日当派员携款来迎,务希俯就等等,隔不几日爱牟又接到他的长兄由C城寄来一封快信: 爱牟仁棣如面:在叙在渝在万时均有函致弟,迄未得一复,不知吾弟究系何意,总希明白表示。顷C城红会致我一函,附有电稿,特连函送吾弟一阅,便知此中底蕴。须知现在世局,谋事艰难,谋长远之事尤难,红会局面较大,比之官家较为可靠,幸勿付之等闲也。父母老矣,望弟之心甚切,迅速摒挡,早日首途来渝,一图良晤,至盼至嘱。顺询近好,并候晓芙母子旅祺。兄W再拜。2月13日泐。
 W仁兄亲家大鉴:爱牟兄准定聘请,月薪四百,现因经费支绌,暂作八成开支,一俟经费充足,即照约开支。即希台端备函转致,诚恐爱牟兄在沪就聘他事。今日由弟电达,缓日派员携款去申迎驾。电稿附呈台览。顺请文安。小弟K顿首。
 另外还有电稿一通,和以前所接的电文一样。
 他的长兄一向是在C城办事的。红会的事,两年前便替他经营好了。去年在他回国的时候,曾经由红会给他送过旅费到日本去,但是错过了,旅费又打转去了。他回到上海来将近一年,他的长兄在朋友处打听了他的住所,接连写了几封信来,他一概不曾回信。他的长兄爱他的心情很深,他的父母思念他的心情更切,他们都望他早早回家,但他们却不能谅察他之所以不想回家的心理。
 十一年前他是结过婚的,结婚后便逃了出来,但他总不敢提出离婚的要求。他知道他的父母老了,那位不相识的女子又是旧式的脑筋,他假如一把离婚的要求提出来,她可能会自杀,他的父母也会因而气坏。九年前他有一位妹子订婚的时候,他写信反对,发过一次牢骚,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得一个臭蛤膜,也只得饱吃一口”的话,他的父母竟痛责了他一场,那位妹子也寻了好几次短见。他和他的夫人晓芙自由结了婚,他的父母也曾经和他断绝过通信息,后来念到生了孙子,又才宽恕了他。但他家中写信给他的时候,定还要称他的夫人是“妾”,称他的儿子是“庶子”,这是使他最伤心,最厌恨不过的字面。几次决定写信回家去离婚,但终可怜老父老母,终可怜一个无罪无辜只为旧制度牺牲了的女子。他心里想的是:“纵横我是不愿仰仗家庭,我是不愿分受家中丝毫的产业的,我何苦要为些许形式,再去牺牲别人!父母不愿意离她,尽可以把她养在家中做个老女;她也乐得做一世的贞姑。照人道上来说,她现在的境遇,只是少一个男子陪伴罢了,我不能更逼她去死,使我自己担负杀戮无辜的罪名。”——他怀着这样的宗旨,所以他便决定了永远和家庭疏远的办法。最能了解他的是他的长兄,但是他的这层苦衷,他却不曾知道。他的长兄只是希望他迅速回C城,但他怎能够回去呢?C城更和他的家挨近了。他想到十一年不见的老父,十一年不见的老母,十一年不见的兄弟姊妹,十一年不见的故乡,他也有终夜不能成寐的时候;但是,要叫他回家,他是不可能,怕永远不可能的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哟,我今生今世怕已不能和你们相见,你们老来思子的苦心,我想起便时常落泪,但是我无法安慰你们,我只好使你们遗恨终古了。我的兄弟姊妹们哟!你们望我的心,你们爱我的心,我都深能感受,但是我们今生今世怕也没有再见的希望了。我们是枉自做了骨肉手足一场,到头我们是互相离隔着到死。住在我父母家中的和我做过一次结婚儿戏的女人哟,我们都是旧礼制的牺牲者,我丝毫不怨望你,请你也别要怨望我罢!可怜你只能在我家中作一世的客,我也不能解救你。……”他想起他的家庭的时候,每每和着眼泪在无人处这样的呼号,但是,他的苦情除他自己而外,没有第二人知道。
 ——“我们是奉了会长的命令来的,命令我们来迎接先生。这是会长的信,这是令兄先生的信,还有一张汇票,我是揣在怀包里的,路上的扒手很多呢。”来客的一位把信交了,一位解开衣裳在最里一层衬衫里又取出一张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红会的信和爱牟长兄的信,内容大抵和前回的相同。只是多说了几句派了什么人来接和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旅费的话。爱牟一一把信检阅了,他当面对来人说他不能回去,也说了一些不能回去的原因。汇票他不愿接受,叫他们回四川时一道带回去。
 ——“我们受了会长的命令交给先生,交给了先生我们便算是尽了职分,否则我们将来会讨会长的怪。会长很希望先生回去呢。”
 ——“医院里面不说是有两个德国医生吗?”
 ——“是,是有两个,中国医生也还有三十几个呢。”
 ——“哦,有那么多的人,那更用不着我回去了。”
 ——“但是,人还不够用呢!‘二军’一败,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不能不去医;‘一军’又一败,又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也不能不去医,所以人手总是不够用的。”
 ——“也没有办法了。军人们这么爱打仗,就把四川全省的人都弄成太医,恐怕也不够用罢。”
 ——“吓,吓,吓吓吓……”
 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人始终不肯拿去,爱牟只得权且收下。他写了一张收据交给来人,他们便匆匆地告别,走了。
 淡淡的阳光仍然还照进窗内,客堂里的微尘静静地在空中游戏。爱牟想写信给他夫人的兴头被来人打断,他的意识的焦点又集中到这一千两银子的汇票上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到手里的这么一笔巨款!这对于他隐隐是一个有力的诱惑了。他想:“我假如妥协一下,把这汇票换成钱,跑到日本去把妻儿接回来,再一路回C城,那我们以后的物质的生活是可以再无忧虑的了。一月有三百二十块钱的薪水,即使把一百二十块钱作为生活费,也可穷奢极侈。余钱积聚得三五年,已尽有中人之产,更何况将来的薪水还可望增加,薪水之外还可以弄些外润。……”但是他又想到,他二回到C城,便不能不回家;即使不回家,家里人也自会来,那时旧式婚姻的祸水便不能不同时爆发。父母是绝对不能和他一致的,人命的牺牲是明于观火的,他决不能为自己幸福的将来牺牲别人的性命,而且还可能牺牲他自己的年已耋耄的老父老母的性命。
 “啊,父母哟!父母哟!请原谅你的儿子罢!你的儿子忍心不回来,固然是不孝,但是你的儿子终竟不忍回来,也正是出于他的还未丧尽的一点孝心。你儿子回来了,便会把人害死,便会把你两老人害死。这教你儿子怎么能够忍心呢?父母哟!父母哟!我是永远不能和你们相见了!”
 他这么思念到他的父母,又不禁浸出了眼泪来。他知道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是最痛怜儿女的人,他还未出国的时候,他的长兄次兄都曾出过东洋,他的母亲思念起他们时,时常流泪,时常患着心痛的情形,他是知道得最详细的。他母亲时常说:绝对再不要爱牟出洋,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再经不着牵肠挂肚了。在十一年前爱牟结了婚,不三天便借故出门,说要上省进学,他母亲亲自送他上船,在船离岸时候还谆谆告诫他:
 ——“牟儿,你千万不要背着娘,悄悄跑到外国去啊!”
 他为他母亲这句话在船上悲痛了好一场,他当时还做过一首诗,而令部还记得: 阿母心悲切,送儿直上舟。
 泪枯惟刮眼,滩转未回头。
 流水深深恨,云山叠叠愁。
 难忘江畔语,休作异邦游。
 但是他终竟背着了他的母亲逃到了日本,并且别来便一十一年了!在这十一年中间,他母亲思念他所流的眼泪,正不知道有多少斗斛了。他母亲今生今世不能再见他一面,一定是到死都不能瞑目的了。爱牟时常对他的夫人说:他一生的希望也只想回去再见母亲一面,但是他不能回去,他也不忍回去。啊,旧式的婚姻制度的功果哟!世间上有多少父母,多少儿女,同样在这种磔刑之下,正忍受着多少难疗的苦痛哟!
 “啊!算了!这金钱的魔鬼!我是不甘受你的蹂躏,你且看我来蹂躏你罢!”
 爱牟突然把那一千两的汇票,和着信封把来投在地板上,狠狠地走去踏了几脚,他不回C城决心愈见坚定了,他立刻便分别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他的长兄,一封写给红会的会长,把汇票也封在里面,坚决地把关聘辞退了。回头又把他夫人的信来读了一遍,他接着便写一封信去答复她: 晓芙,我的爱妻,你的信我接到了。我在未接到你的信前是如何伤心,我在既接到你的信后又是如何伤心,你该能想象得到罢。你的悲苦我是晓得的,我现在也不能说些无谓的话来安慰你;我现在所能说的只有这一句:“我在三四礼拜之后便要回到你那里去了。”我想这一点或者可以勉强安慰你罢。我把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奢望,通通忏悔了。我对于文学是毫无些儿天才,我现在也全无一点留恋。我还不能不再住三四礼拜的缘故你是晓得的,我们的杂志要到那时才能满一周年,我对于朋友的言责是不能不实践的。
 今天刚接到你的信后,四川的C城红十字会派人来接我们来了,大哥他还不知道你和儿子们都回日本去了呢。红会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路费,我拒绝了它,同时把路费也给它送回去了。我拒绝它的原故,想来你当能了解我罢?我固不愿做医生,我尤不愿回C城。C城和我家乡接近了,一场纠葛不得不决裂,我不愿我的父母到老来还要作我的牺牲。这是我所不能忍的,又是为我的原故使你不能不受苦,请你原谅我罢!我永远是你的所有,你所在的地方,我总要跟你来,你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愿。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体,前几天我到无锡去过一回,去年夏天无锡的朋友们不是说替我们找到一个住所吗?那个住所真好,我此次跑去看了来,很可惜去年我们没有搬去。倘使去年我们是去了的话,我们的生活,或许不会如许落寞,你也不会转回日本去了。但是,过往了的事悔也是来不及的。我现刻对于生活的压迫,却一点也感不着什么了,我有解决它的一个最后的手段,等我到日本后再向你说罢。最痛快的事情是我今天把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蹂躏了一次——真个是用脚来蹂躏了一次。金钱哟!我是永不让你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我到日本去后,在生理学教室当个助手总可以罢,再不然我便送新闻也可以,送牛奶也可以,再不然,我便要采取我最后的手段了。到日本后再说。
 为我抱着孩子们多接几个吻。
 他草率地把几封回信写完之后,时候已经将近四点钟了。身上好象放下了莫大的负担,心里也疏畅了许多,只是两眼觉得异常干涩,他便把纸笔检好,又去打了一盆冷水来洗了一次脸,把几封信揣在衣包里,打开后门出去。
 一千八百九十一年前同着耶稣钉死在Golgotha山上的两个强盗中的一个,复活在上海市上了。 1924年3月18日
 三诗人之死 孩子们没有伙伴,出外去的时候,因为国度不同,每每受到邻近渔家的儿童们欺侮。坐在家里,时常听见他们在外面的哭声,或则流泪回来,有时他们又表现些不好的行为,说出些不中听的话,这当然是从外边濡染来的。因此我们便立了一个家规:没有大人同路不许他们出去。
 但是这又太使他们孤苦了。
 晓芙时常对我说:“我们去买匹兔子来喂罢,兔子干净,喂来也不很费事。”
 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们便走到一家养兔园去。
 兔子的种类是很多的。
 养兔主人说:“兔的繁殖力很大,生后六个月便要生儿,第一胎五六匹,以后每月一胎,一胎七八匹。”
 我那时听了这话,很是出乎意外。我以为这养兔的事业倒是很有利益的一项生意了。譬如在正月里买一对满了六个月的兔儿来,养到年底就可以产出将近千匹的子孙了。
 不过养兔的人又说:“出产太多了,太麻烦,每胎大概只留两匹,要杀死五六匹,——这也是一种无形的生存竞争。假如不加屠戮时,恐怕全地球要成为兔子王国呢。”
 在兔园里我们买了一只怀了孕的母兔。但我们倒不是希望她在一年之后替我们产出千匹的子孙,我们只希望她产几匹兔子来替儿子们做做朋友罢了。
 我们买的母兔是波斯种,这只是据养兔的人告诉我们的,毛是棕褐色的,和我们平常看见的山兔一样。我们从养兔园里把它抱回寓里来,养在“玄关”里面——日本房屋的玄关就象我们说的“朝门”(江苏人称为“门槽”),大概的结构是前后两道门的进口中间的一个过道,横不过一丈,纵不过五尺。
 母兔和我们同居之后,起初异常怕人,但相处一两日,也就和人亲近起来,向人依依求食了。我们第天的清早在草原里去摘些带着露水的鲜草来喂它,晚上出游的时候,也把它带到海岸上去,任它在草原里闲散。孩子们非常高兴;邻近的儿童们看见,也觉得非常羡慕。但是高兴极了,他们又常起争端,因为他们对于它的态度,不能时常一致。有时一个想作弄它,嗾使它,而别一个又要袒庇它,保护它;小小的保护者时而用出他们最后的武器来,便是放声大哭了。
 相处一礼拜了,十日了,十二日了。欢娱的五月看看便要告终,而我们的母兔娘娘还不见产生儿子。我们观察它的动作,观察它的腹部,也没有什么异状,我们便疑是受了养兔者的欺骗了。
 第十三天的清晨,在我起床去开门的时候,我的木屐下感受着一种柔软的东西,同时发出一声微弱的鼠叫。我惊异了,以为是踏死了一只老鼠了。但我把大门打开时,啊,奇怪!鼠子般的兔儿,在过道里东一个西一个地爬着,我不禁叫着说道:兔子生了儿了!兔子生了儿了!晓芙和儿子们听见,便都跑到门道里来。
 兔儿一共是五匹——我们的兔母自然是第一次的出产了。被我践踏了的一个,因为受伤太重,终于死了。出产好象是在夜半,兔儿并不藏在娘的肚下,冻得如象冰块一般了。我们赶快把棉花来做了窝。把踏死了的一匹埋在后园里的茶花树下。又叫和儿去买了一块豆腐来供养兔母。
 兔儿的身长不过一寸光景,眼还没有开。光嫩的皮肤连一点茸毛也还没有。有两匹是红色,有两匹是黑色。我们疑心它们太小了,晓芙说:怕是早产罢、但我们的结论是看它们今后的死活如何。
 兔母出产后,我们得到了些意外的经验。
 别的家畜如象猫,如象狗,如象鸡,它们的母性是异常鲜明的。在养育幼儿时,它们完全呈出猛禽猛兽的变态,独于我们这匹母兔对于它的幼儿们却没有丝毫爱护的情谊。它产后的精神和肉体,完全和产前一样,在第一天它对于它的幼儿全不喂奶。晓芙说:人的奶子头一天是没有的,怕兔子也是一样罢?但到第二天来它仍然不喂奶,只自照常跳跃着吃草,也不抱抚它的幼儿。兔儿也没有啼讥的声音。待到第三天,一匹弱小的红的终竟死了。怕真是早产罢?不然,便会是饿死了的。我们决心用武力强迫了,把免母按着,把剩下的三匹兔儿放在它的怀里,兔儿盲目地寻起奶来,仰着身吸得上好。
 ——“这只母兔真怪,很有点象西洋妇人。”
 兔儿渐渐大起来了。皮肤也渐渐粗糙起来了,起初嫩得和缎面一样的,渐渐象鲛鱼皮一样了。满了一个礼拜,眼睛总还不容易睁开。
 就在满了一个礼拜的那天晚上,晓芙走去关门的时候,突然又听见一声尖锐的鼠叫声。啊,兔儿又被踏坏一个了。这回是一只顶大的黑的,踏伤了左边的前脚,幸还不至于死。晓芙在电灯光下赶快把了些沃度丁几、脱脂棉和裹带来替它把伤处护好了,心里着实难过了一下。
 从此以后这只兔儿就成了跛脚,我们便叫它是拜伦(Byron),还有两只,一只红的大些的,我们叫它是雪莱(Shelley),一只黑的小些的,我们叫它是济慈(keats)。
 我们这三位诗人,在第十天上才睁开了眼睛,身上的茸毛也渐渐长得和海虎绒一样了。拜伦和济慈是灰黑的,雪莱却是黄的。
 我们的三个儿子也就成为了三位诗人的保护者(Patron),大儿保护拜伦,次儿保护雪莱,三儿保护济慈。不过这几位小小的保护者也和一般艺术家的保护者一样是等于玩弄者罢了。最有趣的是才满岁半的三儿,连他自己才勉强能如鸭子一样簸行得两步,他却爱用他肥胖的手儿去把济慈提捉。或是横提,或是顺提,或是倒提,无论身上的哪一部分都不管,总是用手去捏着,便跑着欢笑起来。好在柔顺的兔子,不啮人也不抓人,所以小儿们也决没有受惊惶的时候。
 兔子的不作声息,真到了可以令人惊愕的地步。
 母兔从早到晚只是默默地啮些青草,把周身的神经十分紧张着,不住地动着唇,屹着耳,凝着眼,警备着敌人的伤害。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好象上了发条一样,立刻遁逃起来。
 兔儿自从睁眼后,也渐渐发挥起这些本能来了,遁逃的神速真是令人想到“狡”字的徽号是应该专属于它们的。
 但是它们的爪牙不足以保护自己的身体,它们的嗜好只是些青嫩草苗,它们没有伤人的武器,也没有伤人的存心,而它们的敌人却是四面环布!它们假使没有这锐敏的神经和神速的四肢,它们在这地球上的生存恐怕早已归于地质学家的领域了。
 我听见兔子的声音,如象鼠叫一样的,只有三次。第一次是我最初踏死胎儿的时候。第二次是晓芙踏伤拜伦。拜伦自从破了脚以后,身体的发育渐渐停滞了。跑路也不十分敏捷。晓芙特别爱怜它,我也时常加以注意。但是它又使我们听着第三次的鼠叫了。
 自从母兔生产以后,每逢晴天我们便把它拴在园子里的一株橘子树下,三位诗人是自由地放在它们的母亲旁边的。
 那是一天晚上。我们拿着碗筷正要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又听见我们听见过的一种哀切的鼠叫声,大家都惊屹了起来,立刻跑向园里去。
 ——“啊,猫子,猫子,拜伦衔去了!拜伦衔去了!”
 我们看见一只雄大的黑猫,衔着那脚上还带着裹带的拜伦,向邻家的茅屋顶上跑去。我们吆喝它,它从屋顶上掉转身来把我们凝视着。我们又不好投石子去打,怕打坏了别人家的茅屋。我们只得瞠目地看着我们的诗人在那黑毵毵的恶魔的口中死去。
 啊,可怜的拜伦!可怜的拜伦!它的死,比真正的拜伦百年前在希腊病死了的,对于我们还要哀切得多呢。它使我们感受着一种无抵抗者的悲哀,一种不可疗救的悲哀。——无抵抗者即使沉默地把自己的性命牺牲,但是谁能保定以后的黑猫不再吃我们的兔子呢?
 我们那天晚上大人和孩子都是食不下咽的了,心里最难过的怕是晓芙,她始终说拜伦是被她杀死了的。因为她把脚给它踏伤了,所以才有这场奇祸。别的两只都逃掉了的,假使脚不受伤拜伦也定然可以逃免的。……她始终怨艾着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到失却了抵抗力的时候,连一只黑猫也要肆意地欺侮你呢!
 拜伦死了,我们对于雪莱和济慈更加注意地爱护了。我们始终把它们养在玄关里面,不放它们出来。
 有一次晓芙和三个儿子都往澡堂里去了。是中午时分,一位游方和尚到我们门前来化缘。他把大门拉开走进玄关里来,摇着金钟哇啦哇啦地便念起佛号。我是最恨和尚的人,我故意没有去理会他。他哇啦哇啦响了一阵,又独自走了。在他走后有两秒钟光景,我突然想起玄关里的两位诗人来,我跑去看时,公然不见了!
 ——“啊,这混帐的秃头骗子!他恨我没有给他钱米,他把我们的一对兔儿偷走了!”
 我蹑起木板鞋便追赶出去。
 和尚正在邻家化缘,我看见他挂在颈上的一个布袋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是在蠕动。
 ——“你这混帐的秃头骗子!这不是我们的兔子吗?”
 我很想跑上去把他扭着,但是我又怕诬枉了人,想回头去再检查一遍。
 到回头来把开着的两扇门拉开,两只兔子才从门扇后滚了出来。——
 象这样的悲喜剧不知道演过多少回,我们对于兔儿的爱情一天一天地深厚了起来。我们没把它们当成畜生看待,我们是把它们当成我们家族的成员看待了。我的晓芙尤为溺爱它们。她隔不两天总爱替它们洗澡,我们笑呼为“诗人的洗礼”。其实受过洗礼后的诗人们实在是再可怜也没有的。它们的丰美的毛衣被水打湿了,形态丑陋得不堪,并且冻得战巍巍地一点也不能活动。我时常嘲笑晓芙,我说象你这样的爱,才真正是“溺爱”。
 是拜伦死后的第几周,我现在记不清楚了。我们的雪莱和济慈都已经成了翩翩出世的佳公子,已经从玄关生活解放出来了。
 它们在菩提树的树荫下,在美人蕉的花丛中,在碧绿的嫩草里,互相追逐着的情形最是有风趣的画景。
 它们在园里耍倦了,又每从墙脚的罅隙处跑向海岸上去。起初我们很关心,它们一出去了,便跑去追回来,但是回数太多了,它们自己也晓得回来,我们后来便懒得去追了。
 有一天午后济慈突然不见了,不知道它是几时出去了的,等到傍晚它也不见回来。
 傍晚晓芙举行“诗人的洗礼”的时候,只剩着雪莱,但是雪莱也是奄奄无生气了。
 ——“这是什么原故呢?”
 晓芙在它的毛衣里发现了许多蛆虫,原来它的背脊上不知是几时受了伤,更不知是几时已经腐化了。
 可怜的雪莱就在那天晚上无声无息地死了去,第二天清早只看见它的尸首睡在地上。
 就是这样我们的三位诗人便先先后后地离开了我们。我们等济慈回来,一直等到现在,已经是秋神将临的时候了,而它终于不见回来。想来我们的这位诗人不是死在犬猫的口中,便一定是填了两脚兽的肠胃了。 1924年8月14日,写于日本博多湾。
 阳春别 1924年6月10日午前10时。
 上海三菱公司码头,N邮船公司的二层楼上。
 电话声、电铃声、打字机声、钢笔在纸上赛跑声,不间断地,在奏着近代文明的进行曲。栗鼠的眼睛眼睛眼睛,毛虫痉挛着的颜面筋肉,……随着这进行曲的乐声,不断地跃进,跃进,跃进。空气是沸腾着的,红头巡捕、西洋妇人、玉兰玉兰水的香气、衣缝下露出的日本妇人的肥白的脚胫……人是沸水中浮游着的水滴。
 在买三等船票的柜台外面站着一位脸色苍白的青年,头发是乱蓬蓬的,穿着一件俄国式的“鲁白西袈”①,侧着身子在柜台上填写买票的愿书。他写出的名字是王凯云,要乘上海丸到日本长崎去的。 ①作者原注:一种向左边开襟的俄国常用的短装。
 青年写好了,抬起头来看着旁边卖头等票的地方站着一个西洋人,携着个五岁光景的儿子。西洋人有五十岁的光景,蓄着长长的头发,梳着“沃尔白克”②,蓄着山羊胡子,一眼看来便晓得他是美术家,而且是法兰西人的样子。 ②作者原注:“沃尔白克”(all-back),头发不分开,整个向后梳。
 西洋人果然用着法国话在和卖票的日本人攀谈。日本人只把日本后来反问,两下都不懂。青年在旁边看见他们为难的情形,便挨近去向西洋人默礼了一下,替他把话翻译了。
 西洋人也是要到长崎去的,问几时有船,问头等票要多少钱,问五岁的孩子要不要票。交涉的结果,仍然是乘上海丸,定买头等C的一张整票和一张半票。
 西洋人在愿书上写着A.H.比利时人。……
 两人各把愿书和钞票交给卖票者之后,退坐在沿壁的木凳上攀谈起来了。
 比利时人说:
 ——“我本来是P大的绘画教授。1908年便到P大教画,一直教了十六年。中国学生对于绘画虽不留心,但在八年前每月的薪水很丰富,生活是不吃苦的。1917年以后,薪水便渐渐拖欠起来,到最近两三年来简直是分文不发了。我的爱妻在今年正月死在北京,现在只留着这个五岁的小儿。……”
 比利时人说到这儿,便沉默着了。他把两手抚摩着他膝间站着的小儿,小儿抬起头来望他。两人的眼睛正整相对,含着泪光。
 ——“你此次到日本去是什么目的呢?”青年待他悲感稍定之后问他。
 ——“我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去游历一下罢了。北京不是我住的地方,中国我也厌倦了。我要走之前,在北京开了一次个人展览会,想把我十六年来所作的画都卖成钱。但是中国人不行,中国人的脚是走八大胡同的,不是走展览会的。卖不了我都把来烧了。我所有的家具也卖了,一架钢琴卖了两百块钱。那是我爱妻所钟爱的钢琴。今年正月她病了,我们几天没米下锅的时候,便想变卖它,但她总不肯。可怜她竟至死了。……这钢琴留着,我有什么用呢?它是大使我伤心。……我现在有了钱,我把P大的教职辞了,我想到俄罗斯去。东方我要永别了,但我在往俄国之前,我想去看看日本。朝鲜我是在八年前去过的,朝鲜人我觉得比中国人还要好。朝鲜人便是一个‘悲哀’,中国人是‘西班牙的村落’——莫名其妙。就譬如中国人做教授,不怕口头在反对北政府,但是教授是要做的;不怕没米下锅,没学生上课,但是教授是要做的。简直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不过我们中国人的大学教授都是些烈士罢了。”
 ——“怎么是烈士呢?”
 ——“我们有句古话,叫做‘烈士殉名’。”
 ——“啊,啊,说不定,说不定。但是你呢?我看你日本话谈得很好,法国话也还说得不坏。……”
 ——“我在日本住了十年,是在那边的大学毕业的。学的是工科。法国话是我自己学的。”
 ——“你要到日本去做什么呢?”
 ——“我想去找点职业。”
 ——“中国没事情给你做吗?”
 ——“中国哪里容得下我们!我们是在国外太住久了。你不知道吗、我们中国选用人材的标准,凡是在日本混过五六个月的,便可以当教授技师,在西洋混过一二年的,便可以当什么总长督办了。中国哪里容得下我们!”
 ——“啊,这是你们东方的精神文明的表现呢。‘无’,——‘无’——‘无’的妙用!‘无’是万物之母。学问总也要‘无’才行,有了学问是应该吃糟粕的呢。吓!吓!东方的精神文明!……”
 教授好象比青年还要悲愤的样子,他指着楼口上站着的一位红头巡捕又接着说道:
 ——“那位吃英国饭的伟人,也怕在做梦,想把东方的精呻文明来做全世界的救主罢?……我在没有到东方来的时候,也常常梦想着东方的黄金国,但我现在是醒了。未来的天国在北方的俄罗斯,未来的救主不是释迦牟尼,不是老子、孔子,也不是耶稣呢。朋友,你为什么不到俄国去?到俄国去做工不比日本更有意义吗?”
 ——“没有钱。”
 ——“你和我同路去罢,我们去看过日本的澎湃城(Pompeii)后,再坐西比利亚铁路到莫斯科。……”
 两人在对谈的时候,卖票的人已经把票写好了。
 两人各自拿了船票,下楼从邮船公司走出。
 欲雨不雨的梅雨天气,好象印度人的脸色一样笼罩在黄浦滩上。在街头叫着客的黄包车夫,在码头上吃着臭油豆腐的苦力,骆驼一样拿着一根黑棒步来步去的红头巡捕,他们那超然物外的神情,好象没有注意到黄浦江头浮着有几万吨的外国兵船和巨舶的光景。他们的午梦很浓,尖锐的汽笛声,嘈杂的机械声,都不能把他们叫醒。他们是把世界征服了。他们在和天地精神往来,他们的世界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们是返虚入浑,他们是等于“无”——世界上就等于没有他们一样。
 ——“中国朋友!我们明天在船上再见罢!我要回北四川路。”
 H教授抱着小儿坐上了一辆黄包车了,青年还立在公司门口。
 ——“好!明天再见。”
 ——“准定到莫斯科吗?”
 ——“到莫斯科。”
 ——“阿丢①!” ①作行原注:Adieu(再见)的音译。
 ——“阿丢!”
 H教授乘起车子走了,青年还忙立在N公司门前。他心里横亘着一个莫大的问题,但不是征服世界的东方的精神文明,也不是未来的天国莫斯科;他是在踌躇着——他今天中午在什么地方开饭。
 他回上海五个月了,找事找不到手,也没有人可以攀缘,吃书籍,吃衣裳,吃到近来只剩着一张大学毕业文凭了。他昨天决计把文凭拿到虹口日本人的当铺里当了四张五圆的老头票,买船票去了十五圆,余下的五圆便是他唯一的财产了。他近来每晚上都在沪宁车站上过夜,吃中饭的时候大概是铜板十枚的两碗阳春面。——这面的名字他很喜欢:在这儿他很感谢东方的精神文明,因为东方人爱给一种不值钱的东西,加上一个超然物外的名字:阳春面、雪里红、荷花少、长手将军、花柳病、精神文明、国故整理、武威将军、欧化文、人生观的论争,等等,等等,等等。
 青年踌躇了一会,在裤包中取出了四个铜板来向臭油豆腐担上走去。
 他自己心里叹道:
 “嗳,阳春哟!我只好从此和你告别了。” 1924年8月15日
 喀尔美萝姑娘 我们别来将近两个月了,你虽然写了不少的信来,但我还不曾写过一封信给你。我临走的时候,对你说的是要到此地的电气工场来实习,但这不过是我借口的托辞,可怜你是受了我的欺骗了。你以为我不写信给你,怕是因为我实习事忙,你只要我偶尔写张邮片来告你以安否——啊,朋友,象你这样的爱我,这样的关心我的人,我才不能不欺骗你。我凝视着我自己颓败了的性情,凝视着我自己虚伪的行径,连我自己也有哀怜我自己的时候!我自己就好象一枝颓蜡,自己燃出的火光把自己的身体烧坏,在不久之间,我这点微微的火光也快要熄灭了。丢在国内的妻儿承你时常照拂,我很感谢你。我把他们抛别了,我很伤心,但我也没法。我的瑞华你是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位能够耐苦的女性,她没有我也尽能开出一条血路把儿女养成,有我恐怕反转是她的赘累呢。我对于她是只有礼赞的念头,就如象我礼赞圣母玛丽亚一样;但是要我做她的丈夫,我是太卑了呀!太卑了!她时常是在一种圣洁的光中生活着的人,她那冲光辉便是苛责我的刑罚。我在她的面前总觉得痛苦,我的自我意识使我愈加目击着我和她间的远不可及的距离。朋友,我和她的结婚,要算是别一种意义的一出悲剧呢。
 我自从到此地来,也不曾给瑞华写过一封信。她在初也和你一样,以为我是认真在实习了,她也写了不少的信来勉励我。近来大约是S夫人告诉了她罢,她知道我又在过着颓废的生活了,她最近写信来,说她愿意和我离婚,只要我能改变生活时,便和我心爱的人结婚她也不反对。啊,这是她怎样高洁的存心,并且是怎样伤心的绝望呢!我知道她是不爱我了,她是在哀怜我,她是想救助我。她想救助我的心就好象有责任的父母想救助自己的不良的子息一样,她是什么方法都想尽了!我想起她的苦心孤诣处来,我是只有感位。她还说儿女她能一手承担,决不要我顾虑。我的一儿一女得到她这样的一位母亲,我暗地替他们祝福。我想到我自己的无责任处来,我又惭愧得无地自容,但是我又有什么方法呢?我连对于我自己的身心都不能负责任的人,我还能说到儿女上来吗?儿女的教育我看是无须乎有父亲的存在,古今来出类拔萃的诗人、艺术家,乃至圣贤豪杰,岂不是大都由母教养成的人吗?我想到这些上来,也时常聊以自解,但这不过是象我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才说出的话,朋友,你请原谅我罢。
 我的瑞华,她对于我的友人总是极力掩蔽我的短处。她的目的是想把我熔铸在她所理想的人格之中,使我自己也不得不努力矜持,在实质上勉强成为她所理想的人格。但是她这个方策是失败了。她只是逼迫我成了个伪善者。友人们心目中的我并不是实质的我,只是她所润色出的我的幻影。实际说来,认真是我的朋友的,我恐怕一个也没有罢。我把我的内心生活赤裸裸地写出来时,我恐怕一切的朋友们都要当面唾骂我,不屑我;我恐怕你也是会这样的罢。我现在写这封信来要使你不得不饱尝着幻灭的悲哀,我是诚然心痛;但是我们相交一场,我们只是在面具上彼此亲吻,这又是多么心痛的事实哟!我要写这封信给你,本费了不少的踌蹰,我现在决心把我的真相显示给你,这对于我的女人,我所崇拜的玛丽亚,显然是一种叛逆;但我也没法,我要求我自己的真诚,我不能不打破她替我塑成的假像。我知道她是定能原恕我的;我虽然背叛了她,我对于她的礼赞是全未损灭的呢。
 人事变迁,真是谁也不能前料。回想起来仅仅是两年间的岁月,而我这两年间的生涯真正是日落千丈了。两年以前我还是F市的工科大学的二年生。三月的尾上,第二学年的试验受完,学校放了春假了。假期最是我们快乐的时候,我们把机械的强制的课程丢开,把自己的时间可以随着自己的欲望消费了。我生平是没有什么嗜好的人,我只喜欢读读小说。假期到了,我每天午后定要往F市的图书馆去读些原本或译本的小说,读到傍晚回来,便在电灯光下对我的瑞华谈说我所读的内容。我们是雍睦地享受着团囤的幸福的。有一天晚上我们不知道谈到了什么人的小说上来,叙述到女人的睫毛美;瑞华对我说,花坛旁边一条小巷里有家卖Karumera①的姑娘,眼睛很美,睫毛是很浓密的。她说,她最初看见她的时候,总未想出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S夫人有一次尾随过她,才发现了她的住址。瑞华这么平淡地说了,在她自己本没有什么存心,在我听来也只是平常的闲话一样;但是有谁知道,从这一点微微的罅穴中,会有剧烈的火山爆发呢! ①作者原注:喀尔美萝,一种用糖熬制的甜食,下文有说明。
 我的寓所本在市外H市的海岸上,从寓所到图书馆当坐电车,电车的停留场,花坛,和我的寓所,恰好是一个正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在第二天午后要到图书馆去的时候,我为好奇心所动,便绕道向花坛走去。花坛是一个小小的公园,离我的寓所本来不很远。走不上三四分钟光景,我便走到了那条小巷了。这条巷道我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但我从不曾注意到巷内有什么卖Karumera的人家,更不曾注意到巷内有什么睫毛美的少女。朋友,Karumera这样东西,我怕你不会知道罢。我听瑞华说,这是一种卖给小孩子吃的糖食,是砂糖熬成的。有的铸成达摩祖师,有的是西洋囝囝,有的是人鱼,有的是果品,在这些上面再涂以泥金朱红和他种颜料。有的只是馒首形的糖饼,拳头大的一个只消铜元一枚。这样东西我不仅在花坛巷内不曾见过,在这日本就住了将近十年,也是完全不曾见过的。人的注意力究竟是很散漫,不到有一种意志去凝视,物象好象总不容易被收入意识界里。我走到花坛巷了,巷口东侧有一家饮食店,一株垂柳幂在门前,叶芽还带着鹅黄的颜色。西侧是H村的破烂的拿会堂,我留心向两侧注视,公会堂的南邻有一带贫民窟,临巷道的一家人家在窗外摆着两个粗旧的木匣,四周和上方是嵌着玻璃的。匣内象浮石一样的糖饼从玻璃后面透露了出来。匣后的纸窗严严闭着。这儿就是她的住所了。对面人家的小园中有一株粉红的茶花,正开得十分烂馒。巷里没有行人,一条白犬蜷伏在前面的路中,听见人的脚步声只悠悠地站了起来,往对面走去了。我在窗外踌蹰,我想破一个脸去买她的糖饼,但我又害羞,我穿戴起大学生的制服制帽,却厚得着面皮来买谎小孩子的糖点。她就露出面孔来,我的丑劣的心事不也要被她看透了吗?但是我的好奇心终竟战胜了我的羞耻心,我乘着巷里无人,决心走到窗前,我不敢十分大声地叫道:
 ——“对不住,对不住,请把一些糖食给我。”
 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发笑了。但我的叫声还未落脚,早听觅窗内有一声回应,啊,她那十分娴雅的声音哟,在乡下人中是再也不曾听过的呢。纸窗微微推开了,只见一个少女露出了半面出来,我惊得发生战栗了。这种战栗便是现在我也还可以感觉着,我只要一想到她的眼睛。啊,你看,你看,她的眼睛!啊,你看,那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得出的,那是不能用文字来形容得出的!它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那么柔媚呀!她一见了我便把眼睑低垂下去了,眼睫毛是那样的浓密,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富有生命呀!啊,我恨我不是诗人!我假如是诗人,或者也可以形容得出几分之几的她的美处。但是我,但是我,我心里这么灵活的东西,怎么总不能表现在纸上,表现在齿上呢?啊,我恨我不是一个画家!我假如是个画家,我要把她画出来,把她那跪在破纸窗内露出的半面,低垂着的,娇怯着的,眼下的睫毛如象覆着半朵才开放着的六月菊一样的,完整地画了出来,完整地画了出来!啊,她那一头浓腻的黑发!我看见她希腊式髻上的西班牙针了。我很想象一只高翔的飞鹰看见一匹雏鸠一样,伸出手去把她紧紧抱着。我要在她的眼上,在她的脸上,在她的一切一切的肤体上,接遍整千整万的狂吻!我的心头吃紧得没法,我的血在胸坎中沸腾,我感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异样的焦躁——朋友,我直接向你说罢,我对于她实在起了一种不可遏抑的淫欲呀!啊,我的恶念,我的恶念,她定然是看透了!她把眼低垂下去,脸便晕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际。可爱的处女红!令人发狂的处女红哟!啊啊……她羞怯地不语了一会,才微微把眼睑张起来,问我要买多少。她的声音是十分微细的,而且有几分颤动。我把一角钱拿出来全给了她,她瞠惑地接受着了,手指也有几分战栗的光景。她起身走到对壁的箱橱旁,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报纸贴成的纸囊来了。我看见箱橱下坐着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妇人,怕有八十多岁的光景,我估量是她的老祖母呢。她把糖饼交给我的时候,我禁不住把我的手指去们触她的指尖,她惊惶着急于收回去了。她还轻轻地道了一声多谢。啊,她这一声多谢!多谢我的什么呢?她把纸窗慢慢地掩闭了。——啊,月亮进了云后的黑暗哟!
 我抱着一大包糖饼离开了她的窗前,但我走向什么地方去好呢?图书馆我不想去,我也不能去了。我出门的时候瑞华只给了我一角钱,本是作为来回的电车费的,我通同给了她,我再也不能走去了。我的家计完全是由瑞华经手,我们每月的生活费仅靠我每月所领的几十元官费,所以我们的费用是不能不节省的,我的零用钱也全要由她经手。我抱着这大包糖饼,不待说更不能回去见我的瑞华。它在我的心中,我觉得成了恐怖的对象了。我一面踌蹰着,一面走进巷内的花坛,在池塘岸边一个石块上坐下。池塘里的败荷还挺剩些残茎,是虾蟆抱卵的时候了。一对对的虾蟆紧紧背负着在水面上游泳。我坐着一面想着她,一面嚼着糖饼,糖饼的内容就跟蜂窝一样,一触牙便破碎了。我想象着她的睫毛便把糖饼嚼一下,我想象着她羞怯的眼光又把糖饼嚼一下,我想着她的脸,我想着她左嘴角上一个黑痣,我把她全身都想象遍了,糖饼接连地嚼了七个。囊的内容好象仍然未见十分减少的光景,我才注意检视内容,却还剩着五个。啊,这是多了两个了。这定然是她数错了的。不错,这定然是她数错了的。——朋友,日本的一角小洋是只能换十个铜板的呢。我好象得着一个灵感一样,便跳起来跑到她的窗前。
 ——“对不住,对不住,姑娘,请你出来一下。”
 她应声着又把纸窗推开,看见我便先点头行了一礼。
 我说:“糖饼多了两个呢,你是数错了罢?”
 她羞红着脸说道:“不是错了,不是……是……因为有几个太小了一点。”
 啊,朋友,你能不动心吗?这样优美的心情,你能不动心吗?这岂是利己性成的一般商人妇所能有的心情,这岂是那贫民窟里的女儿们所能有的心情,这岂是你我所能不动心的心情吗?她这种优美的心情,我不敢僭妄着说是对于我的爱意,但是,你能叫我不爱她,你能叫我不爱她吗?朋友,我向你说句老实话罢。我爱我的瑞华,但是我是把她爱成母亲一样,爱成姐姐一样。我现在另外尝着了一种对于异性的爱慕了。朋友,我终竟是人,我不是拿撒勒的耶稣,我也不是阿育国的王子,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爱欲的追求,你总不能说我是没有这个权利。我抛别了我的妻儿,我是忍心,但我也无法两全,而我的不负责任的苛罚,我现在也在饱受着了。
 糖饼毕竟太甜,我转回花坛,吃来还剩两块的时候,终竟吃不下了。我把来投给铁网笼里的两只白鹤。我以为只有那清高的白鹤才配吃她赐给我的两个manna①但是白鹤却不肯吃。我恼恨它们,我诅咒它们,它们这些高视阔步的伪君子!我恨不得把它们披着的一件白氅剥来投在污泥里。它们把身上的羽毛剥去了的时候,不是和鹅鸭一样吗?高傲些什么?矜持些什么?我把白鹤骂了一场,但是时间真不容易过。我在花坛里盘旋了一阵,我又到她窗外去往复了好几回,她的纸窗终是严闭着的。我很焦渴着想见她,但我又惭愧着怕见她。她才十六七岁的光景,而我比她要大十岁,我可以做她的父执辈了。时间真不容易过,我只得走到学校里去,横在草场上看同学们打野球。草场上的每茎嫩草都是她的睫毛,空气中一切的闪烁都是她的眼睛,眼睛,眼睛……她是占领了我全部的灵魂。……好容易等到天色向晚了,才起身回家,但我不直从海岸回去,我却又绕道走向花坛。我远远望见她在门口煮饭时,我的心尖又战栗起来了。她似乎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回过了头来向我目视,我的心尖更战栗得不能忍耐了。——啊,朋友,我第一天看见她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神情,我现在追忆起来也觉得非常幸运呢。她的名字我是不知道的。她卖的是Karumera,这个字的字源我恐怕是从西班牙文的Caramelo来的。我因为这个字的中听的发音,我便把她仿着西班牙式的称呼,称她为Donna Carmela。我使她受了西班牙女性的洗礼,但我不相信她的心情就会成为西班牙的女性一样。朋友,你可知道吗?西班牙的女人是最狠毒的,我在什么书上看见过一段故事,说是有一位男子向着一位西班牙的少女求婚,少女要把马鞭举起打他二十五下然后才能承认。男子也心甘情愿把背部袒了出来受她鞭打。她打过二十四下不打了,男子战栗着准备受最后的一鞭,并且豫想到鞭打后的恋爱的欢乐。但是第二十五下的马鞭终竟不肯打下。没有打到二十五鞭,少女是不能承应的,她的二十四鞭已把男子的背部打得血迹纵横,而她把鞭子丢掉,竟至嫣然走了。——这样便是西班牙女子的楷模,我们东方怕是不曾有过。我虽然戏使她受了西班牙式的洗礼,但我相信她的心情不会便成了西班牙的女性呢!啊,朋友,但我受她无形的鞭打已经早受到二十四下了。我的性格已为她隳颓,我的灵肉已为她糜烂,我的事业已为她抛掷,我的家庭已为她离散了。我如今还不知道她的心情是怎么样,我在苦苦追求着这欲灭不灭的幻美。第二十五下的鞭打哟,快些下来罢,我只要听她亲自说出“我爱你”的一声
,我便死也心甘情愿! ①作者原注:曼那,天所降赐的食品。《旧约·出埃及记》云:摩西率领人众在沙漠中行进时,上天降下了“曼那”。
 本是在同一的村落,本是在同一的时辰,乐园和地狱的变换真个是速如转瞬。我回到寓里了,我的大女儿听见我开门便远远跑来迎我,我走进门看见我的瑞华背着才满周岁的二儿正在厨下准备晚炊。静穆的情韵强迫到我的神经,我好象突然走进了一座森严的圣堂一样。我眼泪几乎流出来了。我心里在忏悔。我很想跑去跪在我女人的脚下痛哭一场,忏悔我今天对于她的欺罔。但我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掣束,使我这良心的发现不能成为具体的行为。晚饭用过了,在电灯光下谈话的一幕开始了。我的女人问我今天读的什么书,我却不费思索地扯起谎来。我说读的西班牙作家Blasco Ibanez的《La Moja Desnude》——这是我在好久以前读过的——我把模模糊糊地记得的内容来谈了三分之一的光景。我说只读了这一点,要等明天后天再去读,才能读完。我的女人仍和平时一样,她的眼中辉耀着欣谢的感情,使我怀着十分的不安和十分的侥幸。我们的一天过了,我们拥抱着睡着,而我拥抱着瑞华,却是默想着西班牙的少女。我想着她的睫毛,想着她的眼睛,想着她的全部,全部,啊,我这恶魔!我把她们两人比拟起来了。瑞华的面貌,你是知道的,就好象梦中的人物一样,笼着一层幽邃的白光,而她的好象是在镁线光中照耀着的一般夺目;瑞华的表情就好象雨后的秋山一样,是很静穆的,而她的是玫瑰色的春郊的晴霭;更说具体些时,瑞华是中世纪的圣画,而她是古代希腊的雕刻上加了近代的色彩。我抱着圣母的塑像驰骋着爱欲的梦想,啊,我的自我的分裂,我的二重生活的表现,便从此开始了!
 朋友,春天真是醉人呢,我们古代的诗人把“春”字来代替女色,把“春”字来代替酒醴,他们的感官真是锐敏到可怕的地步。我们在春季的晴天试走到郊野外来,氢氖的晴霭在空中晕着粉红的颜色,就好象新入浴后处女的肌肤,上天下地一切的存在都好象中了酒的一般,一切都在爱欲中燃烧,一切都在喘息。宇宙就是一幅最大的春画。青春的血液还在血管中鼎沸的人,怕不会以我这句话为过分罢。况且在日本的春天,樱花正是秾开的时候,最是使人销魂,而我又独在这时候遇着了她。我自从认识了她,每天午后都要去买一角钱的糖饼,晚上回家又编些谎话诳骗瑞华,忠实的瑞华她竟不曾疑过我一次。那是在遇她之后第五天上了,我走到巷里去的时候,远远望见她临巷的雨户①是严闭着的,我心里吃了一惊,怕她家里或者她的身上是生了什么变异。我待要走到她的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有敲击的声音;她的老祖母弓着背走出,她在门内也弓着背在调整什么的光景。她大约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在我过身时她抬起头来,向我点了点头。她的衣裳比平常穿得更华丽,脸上是傅着粉的。她们当然是要往什么地方去的了。我退藏在邻近的屋角处等她出来。她出来得很迟,出来时向我走过处瞻望,我从屋角闪出,她向我笑了。她扶她的祖母徐徐向对面走去,我在巷心伫立着目送她。她行不几步掉转头来,看见我立在那儿,她娇羞着又向我点了点头。行不几步又掉转头来,看我还是立在那儿,更娇羞得满面都是红笑,又向我点了点头。又行不几步,又回过头来了,她使我的心尖跳得疼痛起来,我把两手紧紧按着胸部,我看她的脚下也几乎有不能站稳的光景。我追上前去了。追出了大街,但她不再回转头来。她扶着她的祖母走到电车的车站,我也跟着走上车站。她们上了电车,我也跟着上了电车。我看她有些羞涩,我不敢过于苦了她,在电车上只远远地坐着。我把我的一角钱买了三区车票,听电车把我拉着走,拉到她下车的地方我便可以下车。但我只怕她所到的地方要超出三区以上,走过一区了,她们不见下车。又走过一区了。她们也不见下车。啊,危险,危险,再过一区她们再不下车时。我是空跑一趟了。过了一小站,又一小站,终竟到了第三区,而她们没有下车的意思。绝望了!我只得起身下车,故意从她的面前经过,她也把可怜的眼光看我。我很想说:姑娘,我是只有一角钱,不能送你到目的地点,请你恕我罢。 ①作者原注:日本房屋除固定墙壁外.凡开放处,室外部有活动的板壁,可以取卸,夜里或无人在家时关上,白天打开,谓之“雨户”。这些活动板壁多至一二十个,开放时竖立在墙上的木橱内,关门时从木橱内挨次拉出。
 ——“火速!火速!”
 车掌②催着我下了车,我立着看那比我力量更大的电车把我的爱人夺去。我恨我没有炸弹,不然我要把电车炸成粉碎,我要把那车掌炸成粉碎!我要和她一道死!电车直到看不见了,我还站着不动。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往哪里去了。我明知她去了是还要回来,但不知道她几时才可以回来,好象这场小别就是永别的一样。我没精打采地几乎是绝望地沿着F市一直向H村走回,走了有十里多路的光景。我走向花坛又从她的门前经过,我看见她的门上贴着两张字条,一张写着“邮件请交北邻公会堂”,一张写着“新闻停送”。字迹是异常端丽,这除了她是没有第二人写的了。朋友,她年纪还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在日本国中别的有钱人家的女儿,在这样年纪还是进高等女学的时候,她不过小学毕业,而她的字迹是这样好!我起了盗心!我乘着巷中无人便把两张字条从门上揭了下来,我跑回家去照样写了两张,瑞华问我有什么用处,我只诳她是邻近的渔夫托我写的。我又偷了两粒米饭,跑去替她贴上了。 ②作者原注:日本称电车司机为“车掌”。
 一日三秋,古人的话并不过火,我自从别了她后,一天不见她就好象隔了三个世纪一样。瑞华叫我到图书馆去,我也不去了。她看我神气不扬,她以为我是用功过度。她在第三天上叫我往N公园去看樱花。N公园在F市的南边。和我们住的村落正是两尽头处。住在家里纵横是无聊,我便听从了瑞华,携着大女儿同往N公园去。从市的此端坐车到彼端,在园前下了车。园在海中的一个土股上。通向公园的小路上络绎着游人,路旁的樱花正是盛开的时候。平时很寥寂的街店都竞争着装饰起来招诱行客。醺醺沉醉着的人唱着歌在大道上颠连横步。学生、军人、女学生,青年夫妇,两人扛着酒瓶,有的捧着葫芦边走边在溜饮,咕噜咕噜咕噜,卷舌声,园中流出的三弦——村……村……香,杀鹅一样的歌声,……这是日本待有的奇景呢。日本人在樱花开的时候,举国都是这样的风气,就好象举行国庆一样。我携着女儿随着行人向园门走去,突然在一家街店门首,啊,我看见了她!我把她的一位父亲恨死了——她的家里除一位八十岁的老妇人之外,还有一位中年的男子,我想来是她的父亲。她是在替一家糖食店做“看板娘”,坐在店头招致来客。有这样的父亲肯把自己的女儿来做这样的勾当吗?这不是等于卖身吗?我对于她的同情一时麇起来,我把我得见她的欢喜忘记了。我替她悲哀,我几乎流下泪来。出门时候瑞华把了一块钱给我们,是作为我们在园里吃中饭用的,我竟跑进店里去向她买了一对达摩祖师。啊,可怜她!可怜她!她看见了我竟羞涩得抬不起头来。我的同情的表现是失败了。我本是想要安慰她,而我反转使她不安,不安到这步田地。我失悔了。我携着女儿匆匆走进公园,择寻滨海处的崖头坐下。天是深蓝,海是珍珠贝般的璀璨,白色的海鸥在浪头翻飞。崖上青青的古松夹着几株粉红的樱树,可怜的花瓣被海风吹飞,飞落下深沉的海里。我看见这些落花,禁不住哀怜到她的运命。险恶的海潮把落花飘荡,谁能知道又会把她漂流到何处的海岸呢?
 我在崖头上兀坐着,尽我的女儿在近处草原中追拾落花,找寻紫罗兰草。她找了不少的蓝色的紫罗兰来催我回去时,我们在园里停了两个钟头的光景。我们回去的时候,故意拣别的一条路径出园,我是怕见她,怕使她看见我羞涩的可怜相的。到家的时候,女儿把两个糖人献给她的母亲,她说是买给她妈妈和弟弟做赠品的,瑞华欢喜得抱着她亲吻起来,我的良心又来苛责我来了。啊,她哪里知道我是滥用了她的爱情作了豪情的施舍呢?钱也并不是她——Donna Carmela——得了的,她只是被人家利用着的钓饵罢了!我怎么这样的愚,我怎么愚得这样该死呢!累得瑞华又为我们准备中饭,啊,该死的恶魔!
 少女星高现在中天的时候,我一个人悄悄开了后门走出昏暗的巷道里来。远远听见几声犬吠。我自己好象在做强盗一样,心里生出一种无名的恐怖。从寓所走上下市要通过一个松林,松林内有座古庙。庙前两排石灯从庙前一直徘到海岸。我从松林中走过,从庙前走过,突兀的松干,幢幢的石灯,就好象狰狞的鬼影。市头的电灯发出苍黄的冷光,击柝的声音三下,电车早已停了。我决心一人走往N公园,在深夜走十四五里远的道路。我并不期望会遇见她,只是她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圣地,巡礼耶路撒冷的信徒,并不是期望着要会见耶稣。我从大街上走去,全街的灯火都在眯着眼睛做梦。天星是很灿烂的,北冠星现在头上,南斗星横在东方,熊熊的火星正如一粒红火从天际上升,好象在追逐那清皎的少女星的光景。微微的西风从海上吹来,卷着街心的纸屑,在我面前就好象有凡只玳瑁鼠在驰骋。凄凄凉凉地走了怕有两个钟头。N公园的松树掩映在电灯光中,好象一朵朵透明的云霞。我结局走到了她的店门了。门是紧闭着的,街上已经全无人迹,只有些酒食店里还有些饶有睡意的三弦和妓女的歌声。我在她的店前立了一会,心子跳跃得发出声响来,我贴身去在那门板上亲了一吻,门板上分明是现着她的眼睛。我又走上园里,在我白天坐过的崖头上坐下。
 啊,奇怪!在这样夜深的时候,从对面的路上公然还有人走来。模糊的白影,好象是一个女人,使我全身的毛根伸了几下。女人的影子徙倚地渐渐向我走来,走到近处突然站立着了。“啊,是她!”我心里这样叫着,立刻跳起来跑去捉着她的两手。她也没有畏缩。
 ——“这么夜深你还没有睡吗?”
 ——“唉,我们是十二点过才关的店门,现在不过是两点钟的光景。”
 ——“你劳了一天怎么不早睡呢?”
 ——“我怎么能够睡呢,我自从白天看见你来,便没有看见你回去,我猜你还是留在这园子里。我等关了店门便上这园子里来,我在这里徘徊了将近两个钟头了。”
 ——“啊,惹得你这样关心!我们到崖头去坐着说罢,你冷吗?”
 ——“不冷。”
 我们两人并坐在崖头上,她的脸色在星光下看来是非常苍白,眼睛是黑得怕人,睫毛是一根一根可以看得清楚。
 她问我:“是回去了又来的吗?”
 我答应她是。我向她说:白天便坐在这儿也有两个钟头光景,回去的时候我是怕看见她,不是怕看见她,是怕她看见我难过,才故意绕从别道回去了。我问她是不是怕看见我?
 她说:从前不是那样,现在却有点怕了。但是不看见的时候心里又焦躁。她问我:“你来的时候太太和小姐们睡了没有?”
 我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瞒我,你是有太太和儿女的人,我早是晓得的。你的太太人很好,在H村住了两年没人不说她好的。倒是那位法学士的S夫人面貌虽然美,心术却有几分不慈祥的样子。你认识我好象是才不久的事情,但我是早认识你的,不过你不曾注意罢了。你今天带来的不是你的大小姐吗?”
 ——“唉,唉,是的,是的。我对不起你!”
 ——“倒是我对不起你呢。但是……只要……”
 ——“只要什么呢?只要我爱你么?”
 ——“唉,那样时,我便死也心甘情愿。”
 ——“啊,姑娘!(我突然跪在她的膝前握着她膝上放着的两手)啊,姑娘,姑娘!我爱你,我死心爱你,你让我的心子来说我不能说出的话罢!(我把她的手引来按着我的心窝)你看它是跳得怎样厉害,怎样厉害哟!”
 ——“我是晓得的。”她的声音低沉了,结局带着哭声说道:“啊,对不住你的夫人!”她突然把头来垂到我的肩上,我们的嘴唇胶合着,两人紧紧抱着,战栗在无言的黑暗里。
 最后是她把我扶了起来,仍然坐在她的旁边。她细细地说,她说她是生来便是被父母抛弃了的人。她没有受过人的爱情。她的母亲是一位未婚的贵族的处女,她的父亲是什么人,她现刻也还不知道。她现在的养父只是从她母姓的贵族得了二千圆的养育费抱继过来的,刚在生下地时抱继过来的。她的养父就只有一位老母,平生只是独身。他的老母是那贵族家里的女婢。
 她说的这些话使我一点也不惊奇,无论什么人看见她,都可以断定她不是下贱人家的女子。
 她说:她的养父和祖母都不爱她,都只把她当成奇货。她平生没有受过别人的爱,她受我的爱情要算是有生以来的第一
 她说着又把我紧紧拥抱着,连连叫道:
 ——“对不住你的夫人,对不住你的夫人!但是我可以死,我是死无遗憾的了!”——平常那么娇怯的女儿竟热烈地向我亲吻,吻了我的嘴唇,吻了我的眼睛,吻了我的肩,颈……“你……你不要忘记我,我是死也不能忘记你的,我是死也不肯离开你!”——她说着把我的一管自来水笔抽去,她要我给她做纪念。我答应了她。她又抱着我的颈子和我亲了一吻,把手撒开了。“你不要忘记我。”说着便一翻身从崖头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海里跳去!
 ——“啊!”我惊叫了一声,急忙伸手去抱她——我抱住了,但是,是我同床的瑞华!瑞华也惊醒了,她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惊愕得一时回答不出来,……啊,我怎么不死在梦里呢?
 春假过后学校开了课了。我的中饭是在学校的食堂里用的,每天照例从瑞华手里拿去三角钱,我从此以后便很富裕了。我每天不吃中饭剩下三角钱来作我和她接近的机会。我每天不论落雨天晴总要到她的窗下四五次。她在家的时候真好过,她不在家的时候真苦。我看不见她是一层苦处,我疑她或者到情人家里去了的猜忌心更使我吃苦。我为想和她接近,我把香烟也吸起来了。看见她在门口煮饭的时候,我便远远把香烟衔在口中走去向她讨火。她最初一次几乎要把火柴擦燃替我接上了,但她又忍着把火柴匣递给了我。啊,她递给我的火柴,火柴!我快要被烧死了!
 五月二十六和二十八两日是日本的海军纪念日,日俄战争时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了的正是这两个日子。日本人每年在这两天要举行庆祝会,各学校都要放假。F市的庆祝会场便在近旁的H神社前面。几日以前便准备着结棚搭厂,卖食物的、卖饮料的、演戏法的、曲马场、电影馆、戏台、讲演厅、中学生的角力场、击剑场、柔道场。弓箭场、青年团的运动会……平常本是荒凉的古庙,立地变为喧嚷的市场。开会的日期中海上有军舰实演海战的光景,鱼雷爆发声、大炮声,轰轰不绝;飞机也从空中飞来,在低空中作种种的游戏;陆军军乐队的奏乐声、人噪声、拍掌声、喝彩声,人头在尘烟中乱涌,一直要涌到夜半。夜来有花炮,有电影,有探照灯,有不断地招客的大鼓,灰尘更轻减得多,游人却更杂沓得多了。我在二十六的午后过她门前时没看见她,晚上又去时看见门上是上了锁,我揣想她必定到会场上去了。我便到会场里去找她,在路上遇着几位同学,叫我快去看,那儿有位“香”,有位“香”,——这“香”字是德文Schoen①的音变,日本学生中用来作为“美人”的代用语的——他们指着一家小店,店前人是拥挤满了。我走上前去一看——啊,那可不就是我的Donna Carmela吗?她又在那儿替人做招牌了!仍然是糖食店,店前安置着两个球盘,后半部有无数穴孔,前半部有木球五个,从穴孔有画线导至盘周,置放着糖人、糖鱼、糖饼之类的彩品。木球滚去嵌入穴孔时便能得彩,彩品多寡大小是不均等的。这样一种诳小孩子的东西,而聚集着的人群不断地投滚。一角钱滚五球,连滚十次的也有。一球一球地滚去,要滚五十次。滚的人是买她的笑,她以笑来买他们的钱,我恨杀了!我看见她笑一次,我心里就要痛一次。她是站在盘后监督着球盘的,她公然要笑!我在心里骂死了她:我骂地没品性,我骂她毕竟是下流的女儿,我骂她是招集苍蝇的腥肉,我骂她丑丑丑丑丑……她在人群中突然发现了我,她的眼睛分外生了光彩,笑着向我目礼起来。围集的人大都掉头来看我。啊,我真优异!我真优异!我是做了南面王,我是这些鸡群中的一只白鹤!我把人众劈开挨近球盘,抱着五个球同时打去,接连打了二十下,看的人只是笑,我把我私积下的钱把了两圆给她,彩品也不要,抱着头便鼠窜起来。许多惊奇的眼光在我背上烧着。我快兴,我快兴,好象把那围着的人群都踏在脚下了的一样。但我一回想,我又觉得也侮蔑了她,我是显然在和她作玩,我自己也成了一匹苍蝇了。我失悔,不应该如此下作,我下了决心:朋天清晨去向她谢罪。 ①作者原注:美。
 第二天的清晨,刚打过五点钟的时候,夜气还在海滨留连,清静的会场好象把昨天的烦嚣忘记了的一样。除去几家饮食店前,有些女人在洒扫之外,还没有什么动静。我走到她的店前,看见店门开了,但没见有人。我绕向店后去,啊,远远看见她了!苍苍的古松下横着一辆荷车,车上的竹篮中堆积着白色糖人,她穿着蓝色的寝衣,上有白色的柳条花纹,站在车轮旁在替达摩祖师涂上朱红袈裟。她看见我,笑了起来。待我走到她身边时,她向周围看了一下,却先向我低声地说道:“真是热闹呢!”——啊,“真是热闹呢!”她这一句话虽是没有什么意思,但这是她先向我说话的第一次!而且她在说话之先还看了周围一下,她这种娇怯的柔情是含着多么深浓的情韵哟!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总不会是梦罢,我望着苍苍的天,我望着苍苍的海,我望着苍苍的松原,我自己是这么清醒的,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我揣想她心中对于我也生了一株嫩芽——爱情的嫩芽——不信,你看罢!你看她把话说了,低着头又在画袈裟,她的唇边的筋肉随着手的动作在微微颤动,好象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样子。你看她这种状态是什么意思呢,你会简单说一句:她是在害羞。但是她为什么见了我要害羞呢?害羞不便是爱情的表现吗?我呆着了,我立在松树脚下看她,前回的梦中情景苦恼着我,我羡煞那糖铸的达摩祖师。她把朱红涂好了,很灵敏地又涂上泥金,是袈裟上的金扣。她不再向我说话,我也找不出话来问她,我不知道怎么见了她我的话泉便塞了。我呆立了一会,只得向她说了一声“再见”,——“啊,再见!”
 荏再之间暑假又来了,学校派我到大阪工场去实习,这是不能不去的,因为实习报告书在毕业之前应该提出。我在大阪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间真苦,我苦的不消说是不能看见她。但我也觉得舒服,我舒服的是得和我的瑞华暂时分离了。我是怕见我的瑞华,见了她便要受着良心上的苛责。我在大阪实习了两个月,直到九月初旬才回F市。我在未到家之前,先往花坛去看她,啊,可怜!她是病了!她的颈上缠着绷带,左角的脸上带着Pikrin酸的黄色,皮肤是浮肿着的。
 我问她:“你得了病么?是受了风邪吗?”
 ——“唉,不是。是瘰疬。在大学病院行了手术。”
 啊,瘰疬!这不是和肺结核相连带的吗,牡丹才在抽芽便有虫来至了!不平等的社会哟,万恶的社会哟,假如她不住在这样的贫民窟里,她怎么能得肺痨?假如她不生在这贫民家里,她纵得肺痨也可以得相当的营养了。啊,残酷的社会!铿铿的铁锁锁着贫民,听猛烈的病菌前来蹂躏!我要替她报仇,我要替她报仇……
 我一面悲愤填胸,但我一面也起了一种欣羡的意思。朋友,我欣羡什么,你晓得吗?朋友,我欣羡你们做医生的人呢!你们做医生的人真好,扪触女人的肌肤,敲击女人的胸部,听取女人的心音,开发女人的秘库,这是你们医生的特权,一切的女人在你们医生之前是裸体,你们真可羡慕,单只这一层便可以引诱多少青年去进医科大学呢!啊,我恨我把路走错了!假如我是医生,我可以替她看病;我可以问她的姓名,问她的家族,问她的病历,更用手指去摸她的眼睛,摸她的两颊,摸她的颈子,摸她的手,摸她的乳房,摸她的腹部,摸她的……啊,不想说,不想说,我全身的骨节都酥了!我这Mephistopheles!
 我知道她病了,我知道她每天要进大学病院去疗治,于是乎我也病了,我装着神经衰弱症,每天也跑去和内科先生纠缠,我是借这个口实去看她。我看她坐在外来患者的待诊室里,只消彼此远远招呼一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外科治疗室里,一位青年医生蛮脚蛮手地把她的绷带解开,把钳子来在伤痕上乱压,又把一根铜条来透进她的伤口有二寸来往深的光景。啊,可怜!她是把眼睛闭紧,眉头皱紧,牙关咬紧,嘴唇都紫了。雪白的牙齿从唇间露出来,浓密的睫毛下凝着几颗泪珠。那根铜条就好象刺着我的心脏一样,我在这时候又诅咒你们医生,诅咒了你们一千万遍!你们都是社会的病菌!你们是美的破坏者!你们做医生的人不知道悲哀,不知道慈爱,你们只想把人来做试验动物,图博士的称号,图巨万的家财,你们只献媚富豪,你们是贫民的仇敌,你们不把贫民的生命当生命,你们是和人相似的黑猩猩!你们何尝配得上说是人道,何尝配得上说是博爱?“死”的威胁迫在你们的面前,社会的缺陷迫在你们的面前,你们的眼中只是看见铜板!你们和病菌是兄弟,你们该死,该死!——啊,朋友,我无端地骂了你们一场,你别生气罢,我们的生命终久是归你们宰制的,我们是你们的死囚,将赴刑场的死囚谩骂上官是没有罪的,你也不要见罪罢。总之现在的社会,一切都值得我痛骂——连我自己也在内——不仅是你们医生。
 她的瘰疬好了,在大学病院疗治了一个月的光景,她不再去了。但是我的病却是弄假成真。我的神经的确生了变态了。我晚上失去了睡眠,读书失去了理解力,精神不能集中,记忆力几乎减到了零位以下。我读书时读到第二页便忘了第一页,甚至读到第二行便忘了第一行。拿着书便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每行每字间浮动,看见M的字母便想到Madonna①看见A的字母便想到Aphrodite——不是想到,是她们自己羼到我脑里来。直接的连续,间接的连续,一连便连到无穷,而且非常神迅。制图也没有心肠,实验也得不出效果,毕业试验看看临头了,毕业论文也不能不从事准备了,我十分焦躁起来,弄得坐立都不能安稳了,而我却又时常想去看她。到她家前看见了她一次的时候,可以安稳得几分钟,但刚好等她把窗门掩上,我又焦躁起来,筹划着再见她的方法了。遇着她糖饼卖完了的时候我最痛苦,我无法见她,到她的窗下走来走去要走上二三十遍。整整一天不见她的时候也有,那样的时候便要大发雷霆,回家去无缘无故便要打骂自己的儿女。瑞华她晓得我是病了,但她不晓得我的病源,她以为我负着病还每日在学校里勤工苦读,她时常十分尽心地慰贴我;但她愈尽心愈使我苦恼,我觉得她和儿女是束缚着我的枷锁。有时晚上到她窗外去的时候,窗门已经关了,我贴身从缝穴中望进去,望见她在电灯光下或者在缝衣,或者在读报,看她爱抬起头来望着空漠处凝想,我在这时候爱把我自己来放在她思想的中心。有时又看见她家里有客人,遇着是年轻的男子的时候,我便非常恼恨。她的祖母就好象幽灵一样,时常在她的身边。她的父亲大概是什么地方的工人,清早一早出去,要到晚上才回来。我有点怕见他,我看他在家时,便有糖饼也不买,笔直地通过。一家的家政部是全靠她经理,煮饭、洗衣、洒扫、贸易都是她一个人经理。冬天来了,我看她清晨提铅桶到邻家去汲水,提着一满桶水回家,把脸涨得绯红,我觉得她是怪可怜见的。她的两手也冻得生了龟裂。我时常想和她谈话,但总谈不上两句话来,她也羞怯,我也羞怯。并且我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我怕日本话不好。我又时常想写信给她通我的心曲,我起稿也不知道起了多少回,但又撕了。有一回我写了一封信几乎纳在她的手中了,但我终竟收了回来。我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会使她连现在对于我的一点情愫都要失掉。这是我所不能忍耐的,这是值得我的生命的冒险。我怎么办呢?我有时率性想不毕业,再在F市多住两年。但是落第是莫大的耻辱,并且也太累了瑞华。她和我在异邦吃苦只
望早早毕业回国去做些事业,我假如一落第,这会使她无面目见人。我是不能落第!但是精神是糜烂到这步田地了!毕业试验渐渐逼迫拢来,而她对于我的情愫又不见些儿增进。她见了我仍是害羞,仍和三月间最初见面时一样。她到底是不爱我吗?她还是嫌我太呆滞了吗?年假中有一次我看见她在看一封信,是西洋信纸写的,她读着露出十分惬意的微笑,这显然是什么人给她的love letter②了!我这一场发现使我硬定了心肠,我决心不再和她缠绵,我决心准备着试验的工作。但是时候是太促逼了。制图还剩下八九张,论文还全未准备,最苦的是实习报告书,暑假中奉行故事地在大阪住了两月,也实习了两个工场,但是昏昏迷迷地如在梦中过了的一样,日记零碎不全,要编造出来真是绝顶的难事。到这时候我的诡计出来了,我记起K大学的一位友人恰好同时和我在大贩工场实习,我便写信去要求他的底稿来照钞。制图赶不完的待试验后补缴。我专在论文上准备,从教授领得一个研究题目来从事实验,从早到晚几乎一天都在实验室里,但是脑筋总不清醒,实验总得不出什么结果。时间好象海里的狂澜一样,一礼拜过了,两礼拜过了,看看临到三月初十,我的论文还没有眉目,我是全然绝望了。十一的一天,学校我下去了,清晨我去看我两月不见的Donna Carmela,我走到她的巷里,杨柳又正是抽芽的时候,对门的茶花又在开放了。一切都是一年前见她时的光景,而她的窗下不放着糖匣,我是成了再来的丁令威了。啊,她是几时搬了家,搬到哪儿去了呢?我在花坛巷里徘徊了将近一点钟的光景。我往H神社的松原里她站着画过袈裟的地方站立着,天是苍苍的,海是苍苍的,松原也是苍苍的,我也是如象从梦里醒来的一样。我又走到N公园,在梦中我们并坐过的崖头上坐着,旧态依然的苍松,旧态依然的苍海,不断地在鼓弄风涛,白鸥在崖下翻飞,樱树已经绽着蓓蕾,但是去年的落花淘洗到何处去了呢?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比梦还无凭。最大的疑问是她对于我的爱情,她的心就好象那苍海的神秘一样,她到底是爱我吗?相识了已经一年,彼此不通名姓,彼此不通款曲,彼此只是羞涩,那羞涩是什么意思呢?在我是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怕她晓得我有妻子,她怕是已经晓得了罢?落第已经迫到临头。我已受着死刑的宣告,她又往哪儿去了呢?我不能和她作最后的诀别,这是我没世的遗憾了。想到国内的父母兄弟,想到国内的朋友,想到把官费养了我六七年的祖国,想到H海岸凄寂地等待着我晚上回家的妻子,我不禁涌出眼泪来,我是辜负了一切的期待!
我的脑筋是不中用了,我还有什么希望呢?我还有什么颜面呢?卑劣的落伍者,色情狂,二重人格的生活音,我只有唯一的一条路,我在踌蹰什么呢?我从N公园穿向铁道路线,沿着铁道路线向北走去,上下的火车从我的身旁过了好几趟了。走到工科大学附近,又穿到海边上来,H村已经走过了。太阳已是落海的时候,从水平线上高不过五六丈光景的云层中洒下半轮辐射的光线下来——啊,那是她的睫毛!她的睫毛!玫瑰色的红霞令我想起她的羞色,我吃紧得不能忍耐。苍海的白波在用手招我,我挽着那冰冷的手腕,去追求那醉人的处女红,去追求那睫毛美。……所追求的物象永远在不改距离的远方,力尽了,铅锤垂着我的两脚,世界从我眼前消去了,咸水不住地灌注我,最后的一层帷幕也洞开了,一瞬之间便回到了开辟以前。 ①作者原注:圣母玛利亚之名号。 ②作者原注:情书。
 自分是已经死了的人却睡在安软的床上,又是一场梦境吗?瑞华坐在床头执着我的两手,模糊间有许多穿白衣的人,我知道是睡在病院里了。我口苦得难耐,我要些茶水,声气好象不是我自己的声音。瑞华把些甜汁来倾在我的口里,大约是葡萄酒的光景。瑞华的眼里我看见有一种慰悦的光辉。我冷得不能忍耐。白衣人们都很欢喜的样子,有一个人对瑞华吩咐了些什么,都先后退出去了。黄色的电灯,好象在做梦的光景。
 我是在昨晚上被H村的渔船救起的,当时抬到这大学病院里来,直到现在,人事才清醒了。已经夜半过后了。儿和女听说是托了S夫人。
 我冷了一会又发起烧来,模糊之间又不省人事了。烧退时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医师说只要没有并发的症候,再将养两个礼拜便可以望好。
 第二天午后瑞华去把儿女引了来,病室里有两张寝台,一家人便同住在这里。晚上最后的检温时间过了,儿女们都在别一张寝台上睡熟了。瑞华坐在床缘,我握着她的手只是流泪。
 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你是因为不能毕业吗?……这一学期不能毕业,到来一学期不过迟得五个月的光景,没有什么伤心的必要呢。”
 我哭着只是摇头。
 ——“你怕你跳水的事情传出去不好听吗?这是你近来神经衰弱了的缘故,这是病的发作呢。我恨我平时没有十分体贴你,使你病苦到这步田地。”
 我愈见哭,只是摇头。
 ——“别只是伤心罢,烧才退了,医生还怕有别的并发症呢。你是怕有并发症吗?”
 我到这时候才哭着把去年春假以来的经过,详细告诉了她。她静默着听到最后,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吻。她说她很感谢我,能把这一切话都告诉了她。她又说开始是她的错误,她不该说她的眼睛好,睫毛好。最后说到毕业的事情,她叫我不要心焦,只要身体好起来,迟五个月毕业也不要紧。她这些话把我的精神振作了起来,我也没有什么并发症,比医师所预料的早一个礼拜便退了病院。以后我到九月毕了业,毕了业便直接回到上海,在上海直住到今年的正月。那段时期的生活你是晓得的呢。就是我自己也觉得我对于Donna Carmela几乎是全然忘记了。
 啊,我恨死那跛脚的S夫人!她就好象那《Macbeth》中的妖婆一样,我的运命是她在播弄着的。Donna Carmela的住处,是她告诉了瑞华,我才知道。回国以后,她在今年正月写了一封信来报告我们:说是Donna Carmela在F市做了咖啡店的侍女!啊,啊,看看已经愈合了的心伤,被她这一笔便又替我凿破了!我对于她的同情,比以前更强烈地苏活了转来,我对于她的一年间的健忘,残酷地复起仇来,我又失掉了睡眠,失掉了我的一切精力。朋友,你大约还记得罢?我自从正月以来吃过你多少溴化钾,你大约还记得罢?
 咖啡店的侍女——这在上海的西洋人的咖啡店中是有的——在日本是遍地皆是。咖啡店的主人为招揽生意计,大概要选择些好看的女子来做看板,入时的装束,白色的爱布笼①,玉手殷勤,替客人献酒。这是一种新式的卖笑生活——我的Donna Carmela终竟陷到这样的生活里了。我为要来看她,所以借口实习,在四月里又才跑到了这里来。——朋友,请恕我对于你你们的这场欺骗罢!——我初来的时候,向S夫人问了她的咖啡店,我走去探问她时,她已经在两礼拜前辞职了。我的命真是不好。我以后便在F市中成了一个咖啡店的巡礼者。F市的每家咖啡店我都走遍了。我就好象去年东京地震,把儿女遗失了的父母在各处死尸堆中拨寻儿女的尸首一样,我在这F市咖啡店的侍女中拨寻我的Donna Carmela。这两个月的巡礼把我所有的生活费都用尽了。我前天跑到S夫人那里去向她借钱,她把她的一对金镯借给了我,叫我拿去当。她的丈夫又往外县去视察去了。她留我吃晚饭,备了酒,十分殷勤地接待着我。 ①作者原注:英文apron的音译,从胸部一直垂下的长围腰。
 这位S夫人是这H村上有名的美人,和我是上下年纪,只是左脚有点残疾。她是因为这残疾的缘故呢,或者还是因为自尊的缘故,我们不得而知,她是素少交际的,和她往来的日本人几乎没有一个。她的丈夫是一位法学士,在这下县的县衙门里做事情。他们没有儿女。他们连和县衙门里的同僚们都没有交际,但是奇怪的是他们和我们非常要好,尤其是S夫人,她对于我有些奇怪的举止。
 她留我在她家里吃酒,她亲自替我斟,有时她又把我喝残了的半杯酒拿去喝了。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住家和“游廓”①相近。娼家唱的歌她大概都记得。说到高兴处,她又低声地唱起来。就在这个状态之下我向她借钱,她把羊上的金镯脱给了我的。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娼楼。
 我近来酒量很有进步了。在咖啡店里日日和酒色为邻,我想麻痹我的神经。我醉了,忘记了瑞华,忘记了我的儿女,也也忘记了她,忘记了她的眼睛,我最是幸福。醒来便太苦了,我是在十字架上受着磔刑。
 我在S夫人家饮了四合酒的光景,醉了。我要走,她牵着我的手不许走:
 ——“外边在下雨,你也醉了,今晚上就在这儿睡罢。”
 我听她把我扶到一只睡椅上睡下。她收拾了房间,把大门掩上,打了一盆水来替我洗了脸,她自己也洗了。她把衣服脱了,只剩下一条粉红的腰围,对着镜子化起妆来。她是背着我跪在草席上的。粉的香气一阵阵吹来,甜得有些刺心。她的头发很浓很黑,她的两肩就好象剥了壳的一个煮熟了的鸡蛋。她的美是日本人所说的一种娼妓美,鸡蛋脸,单肩,颓唐的病色——从白粉下现出一种青味,颜面神经要一分也不许矜持。她一面傅着粉,一面侧转头来看我。她问我:她比我的Donna Carmela怎样?我装着醉没有答应她。她装饰好了,起身铺起睡褥来,被条是朱红缎面的新被,她说这缎面便是我们送她的,今晚上才盖第一次。她走来看我,又走去衔了几粒仁丹来渡在我的口里,我微微点着头向她表示谢意——但是我的心里实在害怕起来,我在筹划今晚上怎样才可以逃脱她的虎口。她坐在睡椅下,把两脚伸长,把右手的上膊擎在我的胸上,她的脸紧紧对着我。她说我那样迷着Donna Carmela,她不心服。Carmela就只一对眼睛好,但是没有爱娇。她最后说她才不久看见Carmela梳着“丸髻”①了。她说她往车站上去送朋友的时候,看见她和一位商人风的肥黑的大汉坐在二等车里,她的老祖母在车站上送行。车要开的时候,她的老祖母对她说:“到了东京,快写一封信回来。……”我听她说着这些话,心里就象有尖刀刺着的一样。她还说怕她是成了那位商人风的大黑汉的外妾了。——啊,妖婆哟!你要把我苦到怎样的地步呢?但我在装着醉,我尽她说,尽她殷勤我,我一点也没有发作,我知道她是在燃着了,她抱着我,她说她怎么爱我,在心里想了我四年。她叫我脱了衣裳去睡。我一点声息也不作,一动也不动,只是如象死人一样。她揉动我,催促我,看我不应,她又把冷水来冰我的额头,把仁丹来渡在我的口里,我只把口张着,连仁丹也不咽一下。她窘着了,什么方法都用尽,而我只是不动,她最后把了一条毛毯盖在我的身上,她好象失望了的光景,她独自去睡了。……睡了一会,她又起来,又来作弄我,她最后在我大腿上扭了一把,叹息了一声,便把电灯灭了。我在心中不禁暗暗发起笑来。 ①作者原注:这是日本女子已婚的证据。
 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在什么状态之下写这封信给你,你总不会猜到罢?我把S夫人的金镯当了五十块钱,我现在坐在往东京的三等车里,火车已经过了横滨了。地震的惨状不到横滨来是想象不出的。大建筑的残骸如象解剖室里的人体标本一样,一些小户人家都还在过着天幕生活。我在这外面的镜子里照出了我自己的现形,我自己内心中藏着的一座火山把我全部的存在都震荡了。我的身体只是一架死尸,火车是我的棺材,要把我送到东京的废墟中去埋葬。我想起我和瑞华初来日本时,正是从横滨上岸,那时四围的景物在一种充满着希望的外光中欢迎我们,我们也好象草中的一对鹿儿。我们享乐着目前的幸福,我们计划着未来的乐园,我们无忧,我们轻快。如今仅隔十年,我们饱尝了忧患,我们分崩离析,我们骨肉异地,而我更沦落得没有底止。废墟中飘泊着的一个颓魂哟!哭罢,哭罢!……窗外是梅雨,是自然在表示它的愁思。
 我随身带得有一瓶息安酸,和一管手枪,我到东京去要杀人——至少要杀我自己!
 我最遗憾的是前年在她门上揭下来的两张字条在我跳海时水湿了,如今已不见了。一年多不见,她的姿态已渐渐模糊,只有她的眼睛,她的睫毛,是印烙在我灵魂深处。我今生今世怕没有再见她的时候了!平心想来,她现在定然是幸福,至少在物质上是幸福。她坐二等车到东京来作蜜月旅行,在现在这一瞬间,或者是在浅草公园看电影,或者是在精养轩吃西餐,她的心眼中难道还有我这嚼糖块的呆子存在吗?可怜瑞华写信来还要劝我和她结婚,我真好幸福的Don Juan①哟!…… ①作者原注:唐璜,西班牙传说中的一位风流人物,转变为“花花公子”之意。
 拜伦有长诗《唐璜》一首,以之为主人公。
 好了,不再写了,坟墓已逼在了我的面前。 1924年8月18日
 Lobenicht的塔 一
 1787年的初夏,老教授康德已经满了六十三岁了。这是他《第一批判书》出版后的第七年,他正在从事于《第二批判书》的写作的时候。
 在这时候康德教授已经买了一座房子,在奎涅司堡(Konigsherg)城外的公主街(Prinzessin St.)上。房子是古风的两层楼的建筑,总共有八间房舍。楼下是大厅、厨房和女仆的居室;楼上,一边是寝室和食堂,一边是书房和会客室。还有一间屋顶小房,便是老仆朗培(Lampe)的住处了。 二
 康德教授在好些年辰以前,便把日常生活定来如象数学方程式一样规整了。他十点钟就睡,五点钟起床,夜间只睡七个钟头。在他起床之前十五分钟,老仆朗培定要来叫醒他;他不起床时,朗培是不能离开他的床边的。
 这一天清早,正是四点四十五分的时候,老仆朗培从屋顶小房走下,走进了康德教授的寝室里来,寝室正中安放着一张寝床,床畔有一个放灯台的小桌,放衣服的木橱,除此之外四壁都堆着些书籍。东面唯一的一垛玻璃窗,玻璃已经污秽成半透明体了。灯火已经熄灭,室里的空气是异常滞郁。
 朗培走到床前,用手把蚊帐卷起来,一个正三角形的颜面侧睡在枕上,枕边展放着一本书,是卢梭的有名的小说《爱米尔》(Emile)。
 ——“先生,先生!起床的时候了!”
 朗培叫了起来,但是他的主人不动。他只得又叫了几声,只是他的主人从鼻孔里哼了一下,打个翻身又转向后面去睡着了。
 朗培没法只得用手去推动他,好容易才把他主人推醒了;但是等他抬起半身来,搓了搓眼睛,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又倒下去了。
 ——“不行,不行!你今早会搅迟,你会自己破坏了你的规则。”
 ——“今早饶我一次罢,我是没有睡足,我昨天晚上读了《爱米尔》,弄到十二点后才睡了。”
 ——“不行,不行!你不守你自己的规则,我不能不遵守你的命令。”
 康德没法,只得起了床来,蹑着拖鞋,便走出房门去了。朗培在他背后替他开了窗门,流通空气。 三
 康德嗜读《爱米尔》并不是徒作消遣;这部书在他的精神上要算是重生的父母呢。
 他自己说过:他从前只是一个学究,他为知识欲所迫,不足时觉着好奇心的不安,有进步时便觉得满足。他那时以学问为人类的光荣,他鄙屑一切无知的庸众。……但是卢梭把他引回了正路来,那种盲目的偏重从他心头消逝,他知道尊敬人,他知道假使他的探求在人权的恢复上不想有什么贡献时,他会比寻常的工人还要没有用处。
 他是这样地尊敬卢梭。卢梭的书他大概都是读过。二十年前《爱米尔》才出世的时候,他读得几至废寝忘餐,把讲义迟延了几天,把每天午后七点钟一个钟头的哲学路(Phiiosophische Cang)上的散步都中止了。他的数学方程式一样规整的生活,就这样破坏过一次。
 他平生所最尊敬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牛顿,一个便是卢梭。牛顿指示了他以头上的星空;卢梭指示了他以心中的道德律。
 他在七年以前把他前半生的科学的研究倾注于《第一批判书》,他现在正在从事于实践理性的第二批判;但他在最近一月以来不知道怎样他的思想总是不能统一,他好象失却了他的目标一样。知识欲望的抬头和实践理性的优越感,这是苦恼着他的两个刑具,他近来渐渐烦躁得不能忍耐了。
 他回忆起二十年前读《爱米尔》时候的那种陶醉的神情,那种受着湛深的启发的灵韵,不禁自行欣羡起来。他在昨天晚上散步回来之后,又重把《爱米尔》来翻阅,不知不觉之间竟读过了夜半,他才疲倦着入了睡乡;到朗培来唤醒他时,他不过才仅仅睡了四个钟头的光景。 四
 他经不起朗培的催迫终竟起了床来,但他烦乱的脑筋因为睡眠不足的原故愈加烦乱。他隐隐恼恨着朗培的不通方圆,他想发一阵脾气,但又苦于没有事情借口。
 他起床后素来是不脱寝衣和寝帽的,他在寝帽上面还要加上一顶三角形的风帽。
 他走下楼去盥漱毕了,又上楼走进他的书房。他这书房有两堵窗子,一堵南向,一堵东向,窗下各有一张书桌,上面堆着许多书籍和稿件。几张小小的坐椅。西面的壁上挂着一张卢梭的肖像——这是他书房中的唯一的装饰品呢,下面放着一张麻布面的梭发。北面一个木橱,壁上钉着寒暑表和晴雨表。
 他从西北隅的狭门走进书房,先去推开了东窗。远远的天上正涌着一片红霞,太阳是准备着上升的时候了。城里的尖塔参差地耸在天空,有多少已受着太阳的第一光箭。城下的濠水碧绿而带黝黑的神情,几只白鹅徐徐地在水上浮泳。楼下的小园中几丛玫瑰寂寞地开着些粉红的鲜花,东南角上的一株无花果上,拇指般大的果实安睡在厚肥的碧叶下面。一切都很自然而平静,只有康德教授的脑中却好象藏着了一座火山的光景。
 他又去开开南窗,劈头看见邻家的一排白杨树;这葱茏青翠的白杨树森森地表示着胜利者的威严,它们堵着窗眼,使远方的景色什么也不能看见了。
 ——“啊,你这瘟而无用的树子!你把我的视线完全遮蔽了!”
 他脑中的火山寻着发泄的机会了。他大声叫道:
 ——“朗培!朗培!……”
 但他话未出口的时候,朗培捧着两杯茶已从狭门走了进来。——这两杯茶便是康德教授每天清早照例的早餐。他不喝咖啡,他以为有伤卫生,就如象他不喝啤酒一样。
 朗培把茶放在东窗下的桌上,问道:
 ——“先生,你有什么吩咐吗?”
 ——“朗培!你去向邻舍说:叫他们把那白杨树砍了!那东西真可恶,挡着了我的眼睛。”
 朗培迟疑着有想要抗议的神情,教授接着制止他说:
 ——“你不用多话,你快去叫他们砍了!我便出多少钱也可以!”
 “啊,你又来了!……”朗培心中很想这样说,但他深知道他主人的顽固的性情,他不再抗辩,只得连声说去向邻人交涉,便匆匆走下楼去。 五
 ——“我们又要搬家了!嗳,我们又要搬家了!”
 朗培走下楼来在厨房中向着女仆诉苦。
 ——“怎么呢?这家房子我们的主人不是说才买好不久的吗?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搬家?”
 说这活的女仆已经是中年以上的妇人,她很好洁净;别人称赞她,说是进了康德教授的住家,闻不出什么烟火气。
 朗培叹息着只是摇头:“唉,唉,学者的脾气怎只是这么怪哟!”
 ——“据我看来,我们主人的脾气是满好的。”
 ——“满好的?你才来不久,你还不十分知道呢。他的脾气就和这一晌的天气一样,看看是上好的晴天,突然要变的。他刚才在楼上对我说:那邻家的白杨树挡着了他的眼睛,他教我去叫他们把它砍了。你想,这怎么办得到呢?别人家庭园里的树木是正要望它畅茂的,谁肯白替别人砍掉呢?他说,他便出多少钱也可以。可惜邻家的主人并不是木材商人啦!”
 ——“唉,真的吗?这的确有几分作难呢。怕我们的主人只是在和你说耍罢?”
 ——“说耍!你哪晓得:他从前住在别人家里的时候,因为小小的事情正不知道搬过多少次数家。他住在康达尔(Kanter)先生家里的时候,邻家有一只雄鸡在清早和正午,总要叫。这是无论什么地方的雄鸡都是要叫的,在我听来,鸡叫的声音倒是很有悠闲不迫的样子,但是我们教授却听得不耐烦,他结局叫我去和邻家商量,要他们把那只雄鸡让出来,我们便出多少高价都可以。但是邻家的人说:鸡是再不会吵人的,假使鸡会吵人,那四处都是鸡,你买也不胜其买。他终不肯把鸡让出来,我们的教授只得自己让步,又才搬到奥克森马克(Ochsenmarkt)去了。那回的事情恰好和这回的事情相象,但这回比那回更难。那回只是一只鸡,也还没有办到;这回却是一排白杨树,谁个肯轻易替你砍掉呢?况且这回住的是自己的房子,万一交涉办不好,难道又把房子来变卖了不成?啊,我们是准定要搬家的,我们是准定要搬家的,我也不想去交涉,徒去白丢面子!……”
 ——“说不定可以成功呢。前回监狱里的囚人唱歌,我们的主人不是写了一封信去,便把他们禁止了吗?”
 ——“唉,那回又不同。那回是奎涅司堡的市长希培尔(Hippel)先生的好意。这希培尔先生是我们教授在大学堂教过的学生呢。我们的邻居又不是他的弟子。”
 ——“邻家的太太人很好,她时常关心我们的主人,她见了我总要问我们主人的安否。我看,那太太倒好说话,等我去和她商量一下,你看可以不可以呢?”
 女仆的话解救了朗培的倒悬,他绝望了的眼光突然又闪起希望来。他接着说道:
 ——“唔,唔,不错,不错。这样的家庭外交原是该你们女流办的。你去试一试看罢,或许有希望也说不定。”朗培说了,稍微放开了他的愁眉,他开始吃起他的面包。 六
 康德教授在朗培下楼去后,心里觉得舒畅了好些,他的愤窟向着白杨发泄了,同时他看见朗培有几分艰涩的神情,他也好象得到了几分报仇的快意。
 他照例喝了两杯淡茶,又吸了一管烟草,——他这烟草照例也只吸一管,不再多吸的。
 这烟草和淡茶的效力也尽足以从老人的脑中驱去残留未尽的睡眠,他坐在东窗下,埋头从事他讲义的编述了。……
 今天的讲义是地文地理(Physische Geographie),在讲中国的事情。他的书案上有马可波罗的旅行记,福禄特尔(Voltaire)的《哲学辞书》和他所译的一种元曲。另外还有些宣教师的旅行报告之类。
 他叙述到中国人的学术,叙述到孔子的“仁义”上来。
 “这‘仁’字怕就是我说的‘善良的意志’罢?这‘义’字怕就是我所说的‘内在的道德律’罢?中国怕是承认着‘实践理性的优越’的国家?”
 这些疑问被他犀利的直观唤醒了起来,但他苦于无充分的考据以作他的证明,他结局只是叹息道:
 ——“嗳,关于中国的事情,便据最近旅行家的报告,连半分也不曾知道。”
 这时候太阳已经照进窗来。康德停了他的笔述,站立起来走回寝室里去。他在这儿换了寝衣,脱了寝帽,另外换了一身灰色的衣服。
 停不一会街上的人看见这位老教授把头偏在右边,埋着,从门前走过的时候,他们都争着说道:
 ——“七点钟了,七点钟了。康德教授上大学去了。”
 钟表停了的又从新上好,或迟或快了的都拨正了过来;康德教授的日常生涯在他们看来就好象日月经天,比他们所有的钟表还要规整一样。 七
 女仆和邻家主妇的交涉收到了意外的成功,邻家的人应允把白杨的树梢砍去。
 这个意外的成功究竟是什么人的功绩呢?是女仆的殷勤?还是邻人的宽大?这两者不消说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还不是全部。假如要公平地论功行赏时,我们不可忘记还有一位女性的功臣:那是一朵蔷薇,蔷薇,红的蔷薇!
 康德教授虽然到了六十三岁都还不曾结婚,但他对于女性的崇拜却不输于他精神上的师傅卢梭。他最爱他的母亲,不幸在十三岁的时候便早见背弃了。他到了现在六十多岁了,但他一谈起他的母亲来,他的眼中便要闪着眼泪。
 他在大学毕业以后,因为生活困难不能继续研究,曾做过八年的家庭教师。他最后一家的东家是劳吞堡(Rautenburg)的凯惹林克(Kaizerlingk)伯爵家里。他那时是三十岁,比他小五岁的伯爵夫人迦罗林·阿玛丽(Karoline Amalie)和他十分相投,在他初到的一年亲手替他画过肖像。他后来做了大学讲师的时候,每礼拜也还要到劳吞堡去一两次;在宴席上他是时常坐在伯爵夫人的旁边的。
 他年轻时候和克诺剥罗合(Fraulein Charlotte von Knobloch)姑娘写的信上,称她是“女性之花”(Eine Dame,die die Zierde ihres Geschlechts ist)。雅可布(Jacobim)夫人写给他的信上,从纸上送他一个“同情的接吻”(Ein Kuss persimpatin)。
 康德这样尊崇女性,同时也受女性的十分尊崇,他是很有些中世纪的骑士之风的。加以他的谈锋很犀利,他的学识也很渊博,他很能博得女人的欢心;在不知道他的人,在社交场中遇着他,不会知道他是在哲学史中卷起了天大革命的一位哲学家。他年轻的时候,衣服很能入时。他对于烹调的技能尤其有深到的研究,希培尔曾经取笑过他,说他可以著一部《烹调艺术的批判》(Kritik der Kochkunst)呢。
 他现在老了,虽然不再想结婚,但他在年轻时候并且也曾起过三次结婚的想头;不过他很踌蹰,在他还在踌蹰将来的家计时,他的对象已经为捷足者先得了。他是马具师的儿子,在他的批判书出世之前不为饥寒所迫以致早死已就是他的天幸了,结婚的生涯在他要算是一种禁果。
 他现在老了,虽然不再想结婚,但他对于女性的崇拜是没有减杀。在三年以前,他还没有迁住公主街来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在哲学路上散步,不幸竟跌了一跤。那时有两位不相识的妇人走来搀扶了他起来。他非常感激她们。他对于女性的礼仪在这时也不曾忘记。
 他手里正拿着一朵蔷薇花,他拿来献给那两位女人之中的年轻的一位。
 这朵蔷薇花!这朵蔷薇花!这便是把那一排白杨的树梢换来了的!
 得着哲人的蔷薇花的邻妇,至今还保存在她的首饰匣中——哲人窗外的白杨不敢再在哲人之前抬头了。 八
 十点钟的时候,康德由大学回来。刚走到门首,狂喜着的朗培跑去报告他说:
 ——“邻家的主人真好!邻家的主人真好!我们可以免得搬家了。啊,老教授!你真不知道使我担了多少心。在康达尔家里住着的时候,那雄鸡的事情你总还记得罢?啊,邻家的主人真好!他们把那白杨树的树颠砍了!”
 康德教授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在他的脸上也突然现出了一道惊喜的笑容,他匆匆上楼,走进他的书斋里去。
 南窗推开,有一片白光,随着熏风的吹送,当面流来,他不禁愣了一下。
 “啊,Lobenicht的塔!”
 对面的一排白杨在两点钟的时间内果然已经削平了。Lobenicht的寺院的塔尖,从削平了的树列后,远远现在太阳的白光里。
 “啊,Lobenicht的塔!”
 康德教授就好象遇着久别重逢的亲友一样,在他心里又这么叫了一声。他此时是撤去了构外的藩篱,他的精神如象水晶一样。
 一月以来的一个疑问到此解决了。
 Lobenicht寺的塔尖,竖着一个黄金的十字架——这是康德新建的批判哲学的象征:横的自然观和纵的道义感要构成一个新的金钥开发人天的哑谜。他每在凝集他的思想时,他的眼睛便要远远凝视着这个目标,他的思想便渐渐向着这个目标综合拢来。但自一月以来白杨树的过于畅茂的树梢,竟把那塔尖遮去了。
 “啊,Lobenicht的塔!”
 塔尖上的十字不断地放着白光,而他是征服了自然的外观,和Ding an sich①觌面了的一样。 ①作者原注:本体。
 “啊,Lobenicht的塔!”
 撤去了内外藩篱的美,无关心的美,美的洪流超荡了时空的境界;康德教授敬虔地立在窗前,连他自己的身心都融化在白光里面了。
 《第三批判书》的受胎便在这个时候。 1924年8月26日脱稿
 人力以上 一个人坐在家里读书。我的女人带着三个儿子到澡堂里去了。
 夕阳斜照进来,满屋都是阳光;一阵阵清凉的海风吹着后园菩提树叶萧骚作响。
 ——“爱牟先生在家吗?”
 叫门的是一位中年的渔夫,他送了一张有黑框围着的明信片进来,报导着一位日本友人S君的死耗。我看了吃了一惊,怎么也不能恢复我心境的平静。我拿着明信片在手里,不住地便在房中蹀躞。满屋的阳光好象阴郁了好些,我的脑中也充满着S的记忆。
 我认得S是在1919年了。那时候我们移居到博多湾上,他和我们是邻舍。就因为有这个关系,彼此有些往来,但也没有什么深密的交际。
 他本是东京人,是工业专门学校的毕业生,年纪有五十岁光景。他很孱弱,看来似乎是有肺病,面孔瘦削而贫血。年纪并不十分大,身体又那么弱,但他却已经有了七个儿女。为首的一对孪生女儿现在已经十五岁了。
 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充当三等技师,每月的收入在百圆以下。他在东京听说已经没有一位亲人了。他们一家九口就全靠着他的这点月薪过活。
 他的夫人是名古屋的人,名古屋在日本是产美人的地方,他的夫人也颇有中上的姿首。但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故罢?他们的家计虽贫,而她和她的儿女的衣服却穿得很整齐,我的女人时常说她的家政不得法,儿女们平时连饭也不够吃,偏要打扮得来如象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一样。的确是这样,她对于她的儿女们实在是太姑息了。顶大的一对女儿,照年纪算来应该是入女子中学二年级的了,却连小学也还没有毕业。她们的面孔完全是一个模样,平时也穿着一样的衣裳,我到现在还把她们分别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是千代,哪一个是滨子呢。这对女儿大约就由于在家里的吃食不够的原故罢,身材都很瘦削,苍黄的肤色没有什么滋润。她们并且从小以来便染了一种偷窃的恶癖,村上的人背地里都在说闲话,连我的女人也不肯叫她们到家里来玩了。啊,她们这些代人受罪的羔羊!她们的母亲要打扮她们,虽然是出于一种虚荣心,但是世间上谁个又不想有钱,谁个又不想有充裕的物质的享受呢?尽管在事实上是一贫如洗,妆饰一下外观,也怕是一种画饼充饥的办法罢?因为吃食不够,弄得她们手足有点不干净,这也怪不得她们。倒是我们在睁着眼睛,看着社会的罪恶把可怜的幼女逼成偷儿罢了。
 我们和S家的交谊,最初原只是泛泛的相识。但在四年前的夏天在我回了上海的时候,我们的大儿因为得了胃出血症,我的女人把次儿寄放在别人的家里,到病院去看护了十天。那时S有一个儿子也病了,S夫人怀着临月的孕也在病院里看护。S每天不能不去上工,S夫人每天中午要从病院回家一次煮些饭菜来留给她的儿女。饭是不十分够吃的。我们的大儿比S的孩子先好了,我的女人回家以后便常常多弄些饭菜给S的儿女们送去。迟了三天,S夫人也携着孩子退了院,但在退院后的第二天上,她便产了第六的一个男孩,我的女人不免又去帮助过她。自从有这件事情以后,S夫妇都很感谢我的女人,他门和我们便更加亲密了。
 S的性情是很孤僻的,他不肯和人交际。他和我也很少往来,偶尔在海岸上相遇的时候,他倒很爱直率地和我谈话。他谈话的时候爱在日本话中掺杂一些英语。他说他少年时分曾跟着一位英国人做过事,英国人很爱他——这件事他对我说过不仅一次。他又爱骂日本人,他开口便要说日本人怎样怎样地诡诈,怎样怎样地不可相交;他看我不好和他打话时,每每要用辩解的口气来说:“虽然我是日本人,但我总爱说同国人的坏话……Japanese is fox,fox!①” ①作者原注:日本人是狐狸。狐狸!
 他身体不好,他的儿女又多,我们时常在替他担心。但他自己却好象怀着一种夸耀。他时常爱引用的一句话是:“儿童是天国中的最大者。”我偶尔口不应心地也称他是有“子宝”的人,他那对栗鼠眼睛总要燃烧着欢喜。但是他近来也好象渐渐觉悟了。
 5月27日是日本的海军纪念日,是日本人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没了的一天。那一天他带着他的大女千代到我们家里来,送了我们一个熬咖啡的铝壶。一礼拜前第七的一个男孩出世,他是拿来回我们的贺礼的。我恭贺了他,说他的气色近来也很好。他不知道是感觉了什么,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嗳,要好才好,要好才好。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这些孩子们怎样呢?”他说着指着他的千代。唉,他从前的乐观已经变成一种凄凉的情味了——这便是他和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但我们别来才仅仅两三个礼拜,他那么觉悟了的人,怎么偏这样匆促地死去了呢?……
 我捧着S的死信在房里踱来踱去,我自己很有几分不相信的意趣,但是明信片是明明在我手里的。我想着他那病弱的面容,他终生的不遇,他那留下的无亲无友无产无业的八口妻儿……,不禁泪潸潸地由衷哀悼起来。唉,他是觉悟得太迟,谢世得太快了!
 我一面哀悼他,但一面又感触到自己的身世上来。S的一生就好象我自己的一面镜子!我自己虽比他年轻得二十年,但我也有三个儿子了。我和我的女人都是和家庭绝了缘的,我们拙于交际,没有一个可以寄托的友人,就有,也和我们一样贫困。我们无职无业飘流在这异邦;万一我也和S一样,突然死了呢?
 啊,“人生如梦!”这虽然是极古老的常谈,但也是极新鲜的威胁,人生在世,究竟谁能保证得这一场短梦,不就在第二刻的瞬间内觉醒?谁能保证得自己的妻儿不倒在路途饿死呢?
 ——“啊,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这些孩子们怎么样?”
 S的这句惊人的警语不禁使我不寒而栗起来,我的眼泪流出眼眶了。……
 两个大的孩子先从外面跑回来了。
 ——“妈妈呢?”
 ——“妈妈在买小菜。”次儿争先着说出。
 不一会晓芙背着三儿,一手提着些小菜和入浴的用具篮走了回来。她把三儿放下,坐在后门的廊沿上对我说道:
 ——“水真好呀,你快去洗罢。”
 ——“我不洗,S君死了呢!”
 ——“咳?!”女人惊呼着站立起来。“真的吗?”
 我把手中的明信片给她。
 她看了,沉默了好一会,才又说道:“真是象假的一样呢。海军纪念日的那一天,他不是还到我们家里来过吗?算上还不上三个礼拜!”
 她说着便走上房里来,一面整理着头发,一面又说:
 ——“我是要去才行。他的夫人和儿女们不知道怎样了。……可怜还没有满月!……晚饭不能做了,孩子们都要留在家里的。”
 ——“你放心去罢,晚饭我会做。”
 晓芙诳着小孩子们,匆匆地便跑向S家里去了。
 S现在的住家,离我们有两里远的光景,听说是在田地里的,邻舍只有三五家人家。我的女人已经去过了两回,但我还不曾去过。
 我把晚饭烧好,让孩子们吃了之后,又照拂着他们睡下去了。已经将近夜半,晓芙还不见回来,夜里的风很有些冷意,吹荡着我寂静的家庭,使我的深心倍感着十分的凄凉。我兀兀地独坐在黄色的电灯光下,不知不觉之间,竟浮上了一首诗来。 夜已深,群儿都已睡定,
 她到友人家里去吊丧去了。
 我独坐在这凄绝的一室之中,
 啊,涌上了无端的寂寥。
 寂寥,寂寥,深不可测的寂寥!
 苍黄的电灯好象在向我冷嘲。
 待到了明朝的日出之时,朋友哟,
 ——你的生命会永远和我同消。
 我刚写了这两节,好象还想再写些的时候,女人从外面回来了。
 ——“你吃晚饭罢。”
 ——“不吃了,难得孩子们都睡熟了。我还怕三儿会哭的。”
 ——“哭是没有,但他们等了你好一阵,等你买点心回来呢。等不过,他们都好象橡皮球一样,滚来滚去地终竟滚定了。”
 ——“你在写什么?”
 ——“写了两节诗。”
 ——“你把我看。”
 ——“……怎么样呢?”
 ——“不愧是你。”
 ——“不是说诗,是问S家的事情呢。”
 ——“啊,真是凄惨。我到S家里,打从厨房进去。我看见S夫人坐在厨房上边三铺席面的小房里面,简直就和稻草人一样,才生的乳娃儿睡在一边,六个孩子也同坐在一间小房里,谁也没有做声。前面的六铺席面的大房里面便睡着死人。死人听说是得了肺炎死的,因为看护月母,伤了风,竟转成了肺炎,睡了仅仅三天。S夫人产后得了产褥症,病了两个礼拜,她丈夫得病的时候,她算好起来了,她还没有满月,又轮到她来看护病人,听说已经有两三夜没有睡觉呢。”
 ——“咳,我真不知道她那六七个孩子怎么办!S夫人如果不跟着她大夫一道死去,也怕会发疯的罢?看她的样子简直象夫了魂的一样,连哭的眼泪都没有了。大的一对女儿,再大两三岁也还可以设法,咳,真正不知道要怎么样好,连小学部还没有毕业呢。”
 ——“S的尸首没有经理吗?”
 ——“我去不一晌,来了几位公司里的人,我也帮着收拾了一阵,所以弄到了现在。明天上半天便要付火葬了。”
 沉抑的声调在寥寂的夜气中分外响得凄凉,后园中的菩提树的萧骚,博多湾里的回澜的余响,也好象在哀悼这人生的悲惨。
 ——“嗳,世间上真有超过人力以上的事情!”我这样感叹了一声。
 我的女人也突然执着了我的两手,好象哀愿一般地说道:
 ——“你不要——你不要也和S一样罢!”
 ——“啊,那样!我是怎么死得!我是怎么死得!我死了,孩子们怎么样呢?”
 无心之间和S同样的声调从我口中吐露了出来,我一意识起来,连自己的魂灵又一阵不寒而栗了。
 一个礼拜以后,S夫人和她的姐姐到我们家里来辞行。她的姐姐是才从东京来的,把S家的积欠还清了,要把她妹子的一家人,一同带到东京去。最小的一位婴儿听说已经约定了,抱给一位医学士。
 动身的一天,我的女人去送了行回来。她说医学士的夫人带同一位奶妈也在车站上送行。车要开的时候,S夫人还抱着她的婴儿哺了最后的一口奶子。她的眼睛流着眼泪,送的人也都流着眼泪。 1924年9月12日写于古汤温泉场
 万引 那是一本日本文译的de Vigny的《Chatterton》。
 松野(Matsuno)不久才接到他的朋友写了一封信来,说是这篇戏剧异常称心,所写的是一位十八世纪的英国的薄命诗人,Chtterton便是诗人的名字。Chatterton在十八岁的时候,做了一首诗出了大名,但他不久便藏匿了。他把姓名隐去,藏匿在伦敦市上一位大腹贾Bell家里。他藏匿的原因,一来是想逃名,二来是想静谧地从事创作。他借了一位商人的钱,写了一张契约,逾期不还时商人有告发他,投他入监狱的权利;但在期限内身死时,商人可以把他的尸首卖给外科医生去解剖的。期限看看临头了,他要做诗文来卖稿。但他为稿费而做诗文,他的诗文总不能满意,做了又毁了。他最后没法只得写了一封信去求他的父执伦敦市长保护。市长到Bell家里来了,反对Chatterton的诗人生活,说他那首出名的诗有人在报纸上骂他是剽窃。市长替他写了一封信,介绍他到一家人家去当僮仆。诗人愤怒了,把他的诗稿全盘投在炉中,大叫道:
 ——“啊,替一般傲慢的忘恩汉写出的崇高的诗想哟!在火焰中把身体净化,随着我一同升天呀!”
 诗人叫着,把一切的诗稿焚毁了,服了鸦片自杀了。
 Bell的夫人Kitty,这是位贞淑的一儿一女的年少的母亲,她当时才二十二岁,她和诗人却隐隐生了恋爱。她看见Chatterton自杀了,她也坠楼身殉了。……
 松野的友人盛称这部悲剧的杰出,替他介绍了一个梗概。他为这内容所打动了。加以他自己也正想写一篇悲剧,想把中国的诗人杜甫来做酒杯,浇他自己的块垒。他在一部杂书上看见杜甫是吃牛肉胀死了的。因而想到杜甫的穷困,总是好久没有米粮下锅,肠胃早在饥饿状态之下衰弱了的。偶尔邻人送了两斤牛肉来,他欢喜过望多吃了一些,所以竟至胀死了。他的医学常识很补助了他。他知道饥饿久了的肠胃,进食时只能渐渐摄用软食,固形物是不能立地多用的。他要写这篇剧,但没有写剧的经验,他存心想读些名剧来做模范。
 他有这两种动机,所以他今天吃了中饭,特地走到市内图书馆里去了。他在图书馆里面找不出《Chatterton》来,只找到一本Edmond Rotstand的《Cyrano de Bergerac》。这也是写的一位薄命诗人,最后是被人暗杀了的。他跑马观花地把这部诗剧读了一遍,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所凝视着的题材和这部诗剧的贵族性不合,他所求的表现也不是这种华美的外观,他读了一遍虽然觉得是佳作,但总不能慰适地贴在他的心上。他所得的观感也就很淡漠了。
 他的胃脏催他回家吃晚饭了,他才从图书馆里出来。当他走过一家大书店门首的时候,他又想进书店里去立读片时。书店里楼下是卖的杂货,二层楼上才卖的是书籍。他走上楼时,看见他喜欢的一位好看的仕女在梯旁读书,他便招呼她,但她没有抬起头来。他走上楼去了。楼上四壁都是书橱,纵横还放着许多书架书摊。这儿真是一座迷宫!不必说各书的内容都是一座上了七重封锁的宫殿,要想游历遍这些宫殿,世间上还没有这样全能全智的人;就在这座迷宫里面,要想读遍各书的书名乃至辨别科目的分类的,也要费一番智力了。松野在这书店里是走熟了的,他走到一座书架前,那是新刊的文学书类。
 ——《吃死刑的女人》——《吸血鬼》——《饥饿》——《白石之上》——《凡斯哥牧歌调》——《大饥》……都是最新时代的文艺阵线上的战士所布出的八阵图,单看这些书名已有引人入胜的魔力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他总要受两种苦痛:一方面是他小小的自我要被这些文艺的战士所投出的巨弹打成粉碎;他方面是他羞涩的钱囊比这时再感着羞涩的时候没有。松野并没有什么嗜好,假使喜欢读书和喜欢买书也可以算是嗜好时,他就算有这两种了。他喜欢读书,但他没有钱来供他购买。书籍是伟大的精神的产物,连书籍也成了商人所垄断的商品,这是社会上最伤心的现象了。书籍是伟大的饥饿的食粮,连书籍也没有钱来购买,这在知识欲开了闸的,如象松野一样的人,是最感痛苦没有的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如象游魂一样,飞到这本书的序文上去涉猎一两行,又飞到那本书的结尾上去拣读两三句。这本书里也象伸出了一只手来拉他,那本书里也象伸出了一只手来拉他,结局还是贫穷的力量大,帮着他把这些手都摆掉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翻阅了一些新书,最后他翻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啊,《Chatterton》!”他从书架上把它取了下来。那三十二开的小本子,假如他穿的是西装时,连外包里都是可以统进去的。他拿到手里先把最后的价钱看了,价钱还不贵,只要六角钱,但是他哪儿来这六角钱呢?他穿的和服的衣袖里,左边是一枝铅笔和一个抄本,右边是两张一角钱的纸票。这两张纸票是他出门时他夫人给他的。一张是来回坐电车的车费,一张是怕他回家过迟,好吃两碗白水面聊当晚饭的面钱。他为节省这两角钱,来回没有坐电车,连面也没有吃。这两角钱剩回家去,也可博得他夫人小小一点欢喜,这在他是比坐电车的安逸,和吃白水面的快感还要希望的。他只有这两角钱,哪能换得这一位薄命诗人呢?
 在平时遇着没钱买书的时候,他便厚着脸皮立读。但他今天发现了一件新的事实了。欧美的书,最新流行的装订是不加裁截。这种装订的起源大约是因为书太行销了,连裁截的余暇也没有罢。但是及到成为了一种流行,便成了一种新式的残缺美了。这种流行也渐渐传到了东洋来,《Chatterton》这书便是没有加裁截的新装订,所以松野拿着这本书便想立读也不能办到了。
 “啊,狡猾的书贾!(他心里这样想)原来这样的一种时髦,是预防我们贫穷人来立读的呀!”
 他得了这个发现,但失望地暗笑了一下,把书本插回原处了。他又如象游魂一样飘飘忽忽走到了法文书栏旁边。他照着作家的名次,在V字汇找出一部de Vigny的剧作全集,价格更贵了,要一圆六角钱。他只把价钱翻来看了一下,就好象鸡雏啄着了一个石子一样,把书又依然放回原处去了。
 他飘飘忽忽要想下楼回家了,但又走到初次立过的书架前,把《Chatterton》又拿到手里。这回有一种危险的观念羼进他的脑里来了。
 “诗人Chatterton不是偷了商人的贤淑的妻室吗?啊,是的。一切的商品都是赃物,我们是可以夺取的。”
 他把书拿着,向左右看了一下,虽是没有人看见,但总觉得世界骤然变狭隘了的一样。他想把书揣进怀里,但他的心脏加速地跳起来了,脸上觉得发烧,他的手痉挛着只把书紧紧按在胸上,他拿着书又走到法文书籍栏前。这儿四顾没有人,他大胆地把书揣进怀了!跳,跳,跳,心脏愈见跳,他努力镇静着怀着赃物走下楼去,楼梯好象受着地震一样。楼下读着书的仕女抬起头来向他微笑,他也吃了一惊,好象他的行为是被她看穿了。
 “我这不是革命的行为吗?我在恐惧些什么呢?我在畏缩些什么呢?”
 他自己一面这样辩护着,匆匆走出店门,回顾身后没有人追来,他才落了一口气。
 “阿,但是,我这做的是什么事情呢?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怎么才做出这样下贱的事!我矜持了半生的道义不是完全破产了吗?”
 他急于想躲藏,街道上的天地太宽阔了,他没有这样的胆量在光明的路上走着。电车来了,他一跳便跳上车去,他这时候节省钱的意志消灭了,只要人许他坐电车,他就出五块钱也很情愿一样。他跳上了车,车里的人又太多了!他们都是正大光明的人,你怎么能够羼入这个社会里?你衣襟里怀着的是什么?你眼睛为什么不敢正视人?你脸上为什么在发烧?你的心脏为什么在跳?……严烈的声音在他的心耳里吼着,他在电车里坐得不能安稳,但他自己又辩护着说:
 “我这不是革命的行为吗?我夺回的是天下的公物,是十九世纪的一位法国诗人做的一部悲剧,诗人做剧是供我们读。总不是供后代的商人来榨取我们的罢。我怕什么?我有什么畏缩的必要呢?”
 他用力抬起头来,在电车中环顾。但是别人的眼睛,不看他的好象在轻蔑他的一样,看着他的更好象在责骂他的一样,他的一切的动作都不自然,连呼吸也不自然,全身的血液循环也失掉了规制了。他在车里忍耐不住,刚好坐了一区又跳下车来。他拣着侧巷走去,拣着贫民窟的通道走去。愈狭隘愈好,愈偏僻愈好,他不敢过分占领了宽大的空间。他只是想把身子缩小,地上有眼时,他或者可以钻进去了。
 ——“松野君!松野君!”
 他从海岸上从F医科大学后门经过的时候,有人从门内叫他。他吃惊地把头抬起来,才看见他的朋友中国留学生的M。
 ——“M君,许久不见了。你今晚怎出学校得这样迟?是什么时候了?”
 ——“刚才打了六点钟。我因为在耗子身上找寻Weil氏病的Spirochaeta①,所以稍微搅迟了。你近来寻着职业没有?” ①作者原注:螺旋体菌。这种韦尔氏病又名鼠咬病,在中国也有。往年认为因被鼠咬而受传染,近年已被证明被狗咬也能受传染。
 ——“还是赋闲着在。我到图书馆里去来。”
 ——“在从事什么著作吗?”
 ——“唉,我想写一个剧本,想把你们中国的诗人杜甫吃牛肉胀死了的事情来做题材。”
 ——“咳!杜甫是吃牛肉胀死的吗?”
 ——“我是在一部杂书上看来的。”
 ——“唔,怕是Ptomainesvergiftung②罢?” ②作者原注:腐肉中毒。
 ——“我的解释不是这样,我以为杜甫的肠胃是在饥饿状态之下,他饿得快要死了,突然有人送他几斤牛肉,他饱吃了一场,一定是肠穿孔的缘故死了的。”
 ——“哈哈,不错。Darmsperforation im Hungerzustand!③” ③作者原注:饥饿状态下的肠穿孔!
 ——“所以我想:杜甫虽是胀死了的,实在是饿死了的。”
 ——“自然,自然。但这里有什么Thema①吗?” ①作者原注:问题。
 ——“这里有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便是你们中国的社会为什么要把那么一位伟大的诗人饿死呢?”
 ——“哈哈,就和日本的社会要饿死你一样啦!”
 ——“笑话,笑话。”
 在黄昏之中两人一面走着,一面畅谈,这个意外的邂逅暂时把松野的苦难救了。但他们走到了要分手的地方了。M向松野说道:
 ——“请致意你的夫人,改天再来看你的小孩子们。”
 M这句通常的客套话,又在松野心中唤起一个难题来了。他怀着偷来的书回家去怎好对他夫人说话呢?假如直承是偷来的,他的妻素来是尊敬他的人,岂不是因为这一次失着,连她也要和自己一样陷入不可名状的苦境里吗?他夫人的性情他是很知道的,她是再不肯做亏人的事情的人。平常不怕就是家贫,她是从不肯拖欠,想方设计把每月每日的生活总要弥缝下去。她现在和他问过着贫苦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怨言,把她全部的青春为他抛弃了,正因为爱他,尊敬他的人格;但他今天所做的是什么事情呢?偷盗!偷盗!扒手!这是怎样深沉的堕落哟!这好对他的女人直陈吗?这不使她失望?这不等于宣布她的死刑?这不是他们十几年来的家庭生活的一个大破绽吗、堕落!堕落!堕落!我怎么这样轻易地便犯了这样不可救药的罪恶呢?他想把他怀中的赃物抛去,但是抛去了,罪恶便消去了吗?他又想假如不向他的妻直陈时,他自结婚以来对于他的夫人不曾欺骗过一次,他们的家计虽然贫,但他们的生活还能维持着清贫的幸福的,正因为他们夫妇之间彼此全无秘密,两人是互相信赖,彻底信赖的原故。偷了人还不得不欺骗自己的妻子,这连环不解的罪恶的孳乳哟!它的代价又是多么高贵的呢!“啊,六角钱便出卖了自己的人格,更出卖了自己的家庭!我这是怎么弄起的呢?我穷到这样没志气了吗?我穷到这样没志气了吗?
 他反复筹思着,但他对于他自己的行为又辩护起来。他相信他的夫人定会不能了解他,他决计不向她说出真话。他连骗他夫人的话都想好了,便是说《Chatterton》这本书是中国留学生的M送他的。——不错,只有这样的好,家庭的幸福可以不会破,我的这回小小的欺诳也是情有可原。欺诳不有时是必要的吗?得了肺结核的人医生要欺诳他,孩儿问他从何处生出来的时候母亲要欺诳他,难道这也是罪过吗?不错,天下的事情有经必有权,我这回才算体验着了。
 他得着骗他夫人的口实了,便大胆地向他住家走去。
 他的住家离F医科大学的后门并不很远,是在堆垃圾的旁边的一家平屋。他家里除灶房而外总共只有两间房子,一间四席半,一间六席。在这两间房子里住着他的一家人,夫妇两人和四个男孩子。为首的一个孩子是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得的,已经十一岁了。以下是两岁递减的等差级数。算他认识的医学士颇不乏人,他在四五年前也就采取了根本的节育手段了。
 他回到他家里时,他的妻子们正在厨陪里吃饭。该子们见了他回来,都各各欢呼着把饭碗放了。黑黝黝的冷麦饭,咸萝菔一盘,煮番薯一碗,孩子们也是吃得上好的,他忍不着涔出了眼泪来。他夫人问他吃面没有,他答说没有吃。他夫人说没菜,要替他煮两个鸡蛋。他推却着不要,从衣襟中把《Chatterton》取了出来。
 ——“你这是哪儿来的书呢?”他的夫人接着问他,他到这时候怎么也说不出骗她的话来,只得嗫嚅着说:
 ——“从书店里拿来的。”
 ——“你是贳的账吗?”
 ——“不是。”
 ——“是借钱买的吗?”
 ——“不是。”
 ——“啊!(他的妻惊愕着把眼睛睁起了)你是做了万引来的吗?”
 ——“啊!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把书给我看罢……只管六角钱!总共只管六角钱,再穷也并不是买不起,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呢?”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呢!万一穿破了怎么见人?前科犯都要推在你的身上,这怎么偿还得清?你怎么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做了一次是要做二次的,就只有做第一次顶难,你把这顶难的一次做出了!……”
 松野被他女人这样抢白着,他弄得一点也不敢作声。他女人的发作,他是早在意料中的,但在他的孩子面前这样不隐晦地抢白他,他渐渐感觉着一种忿怒了。但是他不是想在他孩子们面前文过,也不是因为自尊心爱了亏损,而是怕他的孩子们受了不良的暗示。“我纵使成了十恶不善的坏人,我不愿我的儿子们也跟着我学坏!”他心里这样想着,听见他女人又重重叠叠他说出“万引”来。他禁不住恨声地回答道:
 ——“我就做了不名誉的事情也损不到你的体面!”
 他的夫人不再开口了。他把书夺回了去。连饭也不吃,走到他六席间的一张矮桌旁边跌坐起来,翻开《Chtterton》的头一篇阅读。一种不愉快的沉默支配着他的全家,就好象暴风雨要来时的阴霾一样,压得令人窒息。他夫人不理他,他对于她的恨意也逐渐增殖起来:
 “Dormestic①的保守派!我这革命的行为岂是你所能了解的吗?哼!哼!六角钱不多!我每回买书要向你要钱的时候,不怕就是一角半钱一本的旧杂志,有哪一次你不向我诉一番苦,背一番家计的预算呢?我是够了!我做扒手就算是堕落,也是你使我堕落了的。你现在要在我头上来作践了!……” ①作者原注:家庭的。
 他这样对他的女人抱着不平,他的脑袋中弥漫着烟雾,他读的书连一个字也不曾入眼!
 “陶渊明衔着邻人的饭回家去养他的孙子,这不也是一种扒手行为吗?但是我们谁个能够说他不好,能够说他是偷盗?我现在就偷了这本书回来,我的初心是想在创作上得些观摩,我的创作又是想卖些稿费来供养妻子,我做了扒手,究竟为的是什么人呢?啊,上帝哟!上帝哟!你假如是有眼睛,你也该宽宥我的罢。我失业以来三个月了,现在我要想以作家的资格来供家养口,我没钱买书,难道别人有书尽可以置诸高阁,我也不能取阅吗?天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呢?”
 他自己哀怜起他自己来,又连眼泪也流出了。
 松野他本是一位私立大学的文科出身,三个月以前他在F市上一家报馆里当三面记事的主任。他因为早染了些社会主义的色彩,和编辑主任冲突,终竟被解职了。他解职以后便赋闲了三个月,这之内东奔西走,处处去找事情,但在现在日本国内万事都在紧缩期中,事情却终不容易找着。以前的微薄的积蓄,他的夫人是留来为儿子们的教育用度,决不曾挪用过的,现在也早挪用得快要干净了。他没法,才决心想走入作家的生活里。但他这番的新生活还是未知数。他不久前做过一篇小说,是写他失业的事情的,寄给东京的一位文坛上的朋友,这位朋友说他的文章不合时宜,在有产者的文坛中卖不出去,在无产者的文坛中也拿不到多少报酬。他劝他出马不要把路走错,即使要写写社会问题,最好是借一件历史的衣裳来缓冲一下。他又对他说,东京的文坛近来欢迎历史的作品,而且关于中国的好象尤其欢迎,因为这样时可以满足两重exotic①的欲望——时间的和空间的。他想把杜甫的故事来写一篇剧本,实际上便是听从了他这位朋友的忠告了。他对于编剧本没有什么经验,加以又是古事,不好随意乱写,所以他总想读些名剧做规矩准绳,正如他朋友所说,免得出马便走错路径。但他在这样踌蹰时,他的家计却一天一天地逼迫拢来了。亏他的夫人挖肉补疮,东撙西节地还能勉强维持着。他想到他夫人的苦心上来,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对不起她,他刚才恼恨她的话,更太不近乎人情了。他悔痛起来。 ①作者原注:外来的。
 “我到底是蠢,为什么仅仅因为六角钱,便卖掉了我的良心,卖掉了我家庭的幸福呢!可怜我的女人,可怜我的儿子,因为我偶尔的错误,使他们在人群中也不能抬头。我的恶影响更不知要贻害我的儿们到怎样的地步!《Chatterton》哟,你是恶魔,我好象浮士德一样,把一条魔犬引进家里来了!”
 他忏悔着想去向他的夫人赔罪,想个善后的方法,但他的脑中总还有几分梗塞,不好容易放下势子去向他夫人赔礼。开张着的《Chaatterton》呈在他的面前,就好象地狱的魔口一样,每个字都好象在吐出火焰,火焰中现出重重叠叠的“万引——万引——万引”的字样。他把这书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在他跪坐在短桌前这样萦回思索的时候,他的夫人在厨房里始终没有作声,孩子们也好象直觉着一种家难临头的光景,沉默着吃着番薯、萝菔、麦饭。
 他夫人最后走到他面前来,反转先向他赔了一礼,说她刚才的话过分了,望他不要介意。她把手上的一个戒指脱下来向他说:
 ——“这个戒指是你给我的,我无论怎么困难,我还不曾拿它去进过当铺。今天没有法子,没有什么东西可当了,请你原谅,只好请你把这个戒指拿去当了罢。你把那本书一同拿到书店里去,补给他六角钱,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这样,我们彼此觉得心里好过些。”
 松野听着他女人这一席话,他眼泪涌出来了,他昏蒙的脑筋顿时清醒了起来。一个很简单的救济法,他自己惊怪他不知道怎么总也不会想出。他这时候突然被他夫人提醒了。他把书拿到手里,立刻站起身来。戒指他没有受。他说:书他再不想看了,他要拿去放还原处。摹仿他人的文章也就和偷这本书是一样,他要自出心裁来画他的杜甫,把他自己的心血来苏生这位死人,他决不愿仰仗de Vigny的一丝半毫的辅助。他的杜甫已经在他心中复活着了,杜甫感着肉体上的饥饿贪吃牛肉,就和他感着精神上的饥饿贪读书籍一样,杜甫被牛肉胀死了,但他幸得和但丁一样,有Beatrice救了他。
 他说着便匆匆跑出去了,坐上电车一直坐到书店门口,店里已经是灯光煌煌的了。他的书并不藏在衣襟里,只是握在手中。他走上楼去仍把原书放在原有的书架上。他这件事情就好象大海里起了一个水泡一样,散后便永无痕迹了。
 他的身子真轻巧,他什么顾虑也没有,什么忌惮也没有,他和燕子一样飞下楼来。在他走出店门的时候,看见东方的天上一颗清白的大星在向他微笑。 1924年9月18日夜
 叶罗提之墓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金色的顶针。
 竹笋已经伸高了,箨叶落在地上,被轻暖的春风吹弄作响。
 嫂嫂很有几分慵倦的样子。——到底是在思索什么呢?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们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他的心机就好象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每年春秋二季全家上山去扫墓的时候。
 叶罗提的母亲和嫂嫂们因为脚太小了,在山路的崎岖上行步是很艰难的。
 他为要亲近她的手,遇着上坡下坡,过溪过涧,便挨次地去牵引她们。
 牵到她的手上的时候,他要加紧地握着她,加紧地。他小小的拇指埋在她右手的柔软的掌中。
 ——“嫂嫂,你当心些呀。”
 ——“多谢你呀,弟弟。”
 (啊,崎岖的山路可惜还嫌少了呀!)
 这样的幸福在叶罗提十三岁以后便消失了,他在十三岁的时候便进了省城的中学。
 (感谢上帝呀,嫂嫂已经生了儿子了。)
 年暑假回家从嫂嫂手中接抱她的儿子,他的手背总爱擦着她的手心。
 那一种刹那的如象电气一样的温柔的感触!
 ——“嫂嫂,孩子又撤尿了。”
 ——“哦呀,又打湿了叔叔的衣裳。”
 嫂嫂用自己的手中去替他揩拭的时候,他故意要表示谦逊,紧握着她的手和她争执。
 叶罗提读了不少的小说了。
 堂兄不在家,他到嫂嫂房里闲谈的时候,嫂嫂要叫他说书。
 他起初说些《伊索寓言》,说些《天方夜谭》,渐渐地渐渐他说到《茄茵小传》,说到《茶花女遗事》,说到《撒喀逊劫后英雄略》了。
 说到爱情浓密的地方,嫂嫂也不怪他。
 有一次嫂嫂在做针线的时候,他又看见嫂嫂的顶针。
 ——“嫂嫂,你的顶针真是发亮呢。”
 ——“我当心地用了好几年,眼子都穿了许多了。”
 ——“嫂嫂,你肯把这个顶针给我吗?”
 ——“你真痴,男子家要顶针来做什么呢?”
 ——“你给我罢,嫂嫂。”
 嫂嫂瞪着眼睛看他,看了一会又把头埋下去了:
 ——“好,我便给你。但你要还我一个新的。”
 “我远远地听着你的脚步声音便晓得你来了,我的心子便要跳跃得不能忍耐。”
 “你的声音怎那么中听呢?我再也形容不出呀!甜得就和甘蔗一样的。”
 “从前我在人面前嘴是很硬的,现在渐渐软起来了,我听见人家在说不贞的女子的话,我的耳朵便要发烧了。”
 “我怕睡了谈梦话唤出了你的名字来。”
 “我恨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呀!”
 “我不知道怎样,总想喊你的名字。”
 叶罗提从他嫂嫂的口中,渐渐地渐渐地听出了这些话来了。
 十年后的春天,同是在后园里的竹林下面。
 嫂嫂怀着第三次的孕身,叶罗提也从中学毕了业了。
 十五夜的满月高朗地照着他们。
 ——“我希望这回的小孩子能够象你呢。”
 ——“怎么会象得起来呢?”
 ——“古人说:心里想着什么,生的孩子便要象什么的。”
 ——“真个象了,你倒要遭不白之冤呢。”
 ——“唉,人的心总爱猜疑到那些上去。……你今晚上怎么总不爱说话呢?你要走了,你还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但是,……你假如是肯的时候,我只想,……”
 ——“你想什么呢?”
 ——“我想把你的右手给我……”
 ——“给你做什么?”
 ——“给我……亲吻。”
 ——“啊,那是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你不肯么?连这一点也不肯吗?……”
 两人沉默着了。
 ——“你明天是定要走的吗?”
 ——“不能不走了。”
 ——“怎么呢?”
 ——“考期已经近了。”
 ——“啊,还要进什么大学呢?”
 ——“不是愿意进,是受着逼迫呀!”
 ——“受着什么人逼迫?”
 ——“世间上的一切都好象在逼迫着我,我自己也在逼迫着我,我好象遭了饥荒的一样。”
 ——“你去了也好,不过……唉,我们……怕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两人又沉默着了。
 嫂嫂象要想说什么话,但又停止着没有说出口来。
 ——“你想要说什么?怎么想说又不说呢?”
 ——“唉……我……我……我肯呢。”嫂嫂说了,脸色在月光之下晕红起来,红到了耳畔了。
 她徐徐地把右手伸给叶罗提。
 叶罗提跪在地下捧着嫂嫂的右手深深地深深地吻吸起来。嫂嫂立着把左手紧掴着他的有肩,把头垂着半面。她的眼睛是紧闭着的,他也是紧闭着的。他们都在战栗,在感着热的交流,在暖蒸蒸地发些微汗,在发出无可奈何的喘息的声音。……
 如此十五分钟过后,嫂嫂扶着叶罗提起来,紧紧拥抱着他的颈子,颤声地说道:
 ——“啊啊,我比从前更爱你了。”
 叶罗提被猛烈的呛喀喀醒转来的时候,顶针已经不在他口里了。
 他在那天晚上接着他堂兄从家里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他的嫂嫂就在那年的夏天在产褥中死了!死的临时还在思念着他,谵语中竟说他回到了家里。
 他读完了信,索性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一面喝,一面泪涔涔地把嫂嫂的顶针在灯下玩弄。他时而把眼睛闭着,眼泪便一点一滴地排落进酒杯里。
 他把一瓶酒喝得快要完的时候,索性把顶针丢在口中,倒在床上去睡了。……
 看护妇把手伸去替他省脉,意识昏迷的他却在叫道:
 ——“啊,多谢你呀,嫂嫂。”
 看护妇又把手伸前去插体温表在他的右胁窝下,他又在叫道:
 ——“啊,多谢你呀,嫂嫂。”
 他病不两天,终竟被嫂嫂的手把他牵引去了。
 医生的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肺炎”,但没有进行尸体解剖,谁也不曾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 1924年10月16日
 亭子间中 一座小小的亭子间,若用数量表示时,不过有两立方米的光景。北壁的西半有两扇玻窗,西壁的正中也有两扇。
 爱牟便在这两窗之间安了一座年老的方桌,朱红的油漆已经翻成赭黄色了,四边都是小刀戳出的伤痕。这是他在两个月前初从海外回国时向友人借来的。
 这样一座亭子间里除去这方桌所占的地位之外,所余的空隙已经没有了。
 南壁的东半是一扇门,西半和西壁夹成的一隅,从楼板一直高齐屋顶,堆积着一大堆西书。
 东北角上卷放着一卷被条。
 这小小的一座亭子间便是爱牟的书斋兼寝室了。
 爱牟是睡在地板上的;朋友们怪他,他说因为在日本住惯了,所以回国来也觉得席地而睡的舒服——其实他是没有钱买床。
 四围的白壁上没有丝毫的装饰,只有两处的玻璃窗旁边有前人用旧了的白纱窗帷,是揭开着的。
 爱牟面着北窗,坐在一只与方桌同年的赭黄色的板凳上。
 他在译读爱尔兰文人Synge的戏曲集,他的脑子里充满着了叫化子的精神。
 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青哔叽的学生装,随处都已现出有几分翻黑的铜绿色,镀金的铜扣上交叉着两枝樱花,上面有一个“大”字。这显然是日本的国立大学的制服了。
 他一个人兀兀地坐着,脚下夹着一个土缸做的火钵——这也是仿照日本式的。他把两手伸在膝间,不住地在把鼻涕收吸,收吸的间歇大概有二分钟的光景。
 他读倦了。头脑渐渐隐痛起来——这是炭酸瓦斯中毒的征候了。
 他顺手把西窗推开,对面邻家的亭子间便现在眼前,相对称的窗眼恰好正对。两窗的距离不过六七尺的光景,中间隔着一道与窗眼下缘等高的尺余宽的粉墙。
 突然间一种小说般的结构羼进了他隐痛着的脑里来了。
 ——假使那边刚好住着一位女子,不消说要她年轻,要她貌美,要她不曾爱过人。更假使这边也住着一个同样的青年。
 ——他们两人对门居住着,心识久了,不知不觉之间便生出爱情来了。
 ——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幻想到这里时,便把自己所坐的板凳举起来,伸到窗外去测量窗口和粉墙的距离。板凳太短了,达不到粉墙头,大约还相差一尺的光景。
 ——但这一尺的相差是很容易想方法补救的。大胆一点的人不是一脚便可踏上墙头去吗?那时候的人是最胆大不过的。
 ——亭子间中的Romeo Juliet……
 这以下的结果是悲剧,还是喜剧呢?但因为脑子痛,他没有再想下去了。
 爱牟回过头来,俯瞰着北面玻璃窗外的景象。
 一道竹篱隔成了两个世界。
 竹篱的那边是两家很精巧的华美的洋房。篱畔的落叶树和长青树,都悠然自得地显着入画的奇姿。平坦的淡黄的草园,修饰的浅黑的园径,就好象一幅很贵重的兽毯一样敷陈在洋房的下面。
 红的砖,绿的窗榻,白的栏杆,淡黄的瓦……
 ——哎,毕竟是西洋人晓得享福一些,那壁炉的烟囱头上涌出的淡紫色的煤烟哟!
 竹篱的这边是一片空地,瓦砾纵横的,有几座荒坟耸立在那儿。坟上的茅草已经翻黄了。
 空地的正中处有三个工人在那里平墓。
 爱牟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三位平墓的工人上来了。
 他的头脑依然在隐痛,他便决心走下楼去,想去看看他们。
 他下楼来了,亭子间下的等大的厨房中,他的夫人在灶旁剥胡桃,两个大的孩子站在旁边,背后一只旧藤椅上立着个两岁光景的幼儿,时而吐出不平的呼叫。
 他走进厨房里去了。
 ——“在剥胡桃吗?做什么用?”
 ——“今天不吃饭,中午吃年糕呢。”
 ——“好极,好极。”
 他说着把幼儿抱在手里了;在他走出厨房门的时候,又回头去问他的夫人:
 ——“祝君(寄居在楼下的爱牟的友人)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吃年糕怕不能等他了。”
 ——“不等也不要紧,他在外边一定会吃了饭才回来的。”
 他说着又把后门打开走向空地里去了。
 是昏蒙欲雪的天气,四处的洋房都寂立在微带黄色的空气中,吐出的散漫的煤烟就好象要和露天立着的工人们口中的呼气比赛的光景。
 三个工人冷飕飕地在墓上工作。三个只用着一把鹤嘴锄,两个人轮流剥去墓上的砖衣,一个人时而下坑去抛出剥落的砖屑。
 墓是双棺的,外面的土衣早已挖去了,周围成了一个两丈见方的土坑。土衣下的一层石灰衣也只剩得一些痕蒂了。单是这石灰衣的厚度也怕有两尺的光景。露出的砖椁还是五层的砖块砌成。这当然是有钱人的古墓了。
 砖椁的前面是已经开发了,露出两个穹窿的黑洞就好象枯髑髅的额骨下的两个眼窝。
 棺材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
 ——啊,这儿也是一对Romeo与Juliet!
 爱牟抱着幼儿站在坑坎上,看着有力而锋锐的鹤嘴锄,很爽利地喙食着古墓的砖衣,他心里禁不住这样叹息起来:
 ——这当然是有钱,而且是有儿女者的坟墓了。这至多怕也不过两百年,或者连一百年也还不到罢?
 ——他们在百岁之前,想来也一定是享过幸福的人,他们即使不必便是由恋爱而结婚,但他们已经生儿育女了,想必彼此也是有些相当的爱情的。……
 ——但是,他们的幸福呢?爱情呢?儿女们呢?……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爱牟生出一种淡漠的感伤,他竟把李白的这两句诗低低地讴吟了起来。
 ——人力的空费!财力的空费!
 他的心机又转变了。
 ——假使这些砖土在百年前是修成了一道桥呢?
 ——假使这三人的苦工的劳力是用来替考古学家挖掘地层呢?……
 ——啊,但是终是一样的,终是一样的!
 ——“Ourselves must we beneath the couch of earth。
 ——“Descend ourselves to make a couch for whom?”① ①作者原注:“我们定然要长眠墓中,然而入地挖墓又为谁?”
 他又默念起他所喜欢的莪默伽亚谟的诗来。
 ——“Dust into dust,and under dust to lie.”② ②作者原注:“尸体化为尘土,长眠在尘土下”。
 真的,我们人世上有哪一种东西不会化成了尘土呢?冰河时代以前的恐龙,近代人的袁世凯!
 ——自有人类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年,我们所踏着的地球的这件衣裳,恐怕没有一方寸不是人的血肉构成的吧?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他低低地讴吟着又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他的夫人仍然在厨房中剥胡桃。
 他走进厨房里去,隔着北窗再把平坟的三位苦工凝视了一会。
 他好象自言自语一样的说:人的精力就是那样地浪费!
 他的夫人也抬起头来了。
 他看着她,十分严肃,而且十分感伤地诉说了起来:
 ——“我们再隔二十年,也怕已经化成了泥,我们的坟墓也怕是那样在被人平没呢!”
 ——“是啊,人生终是这样,不过总要活得有点意义的才好。”
 他夫人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暧昧,但他没有十分去追求,却又哀恳着她:
 ——“呐,我们以后不要总是口角了罢,人生总不过几十年。”
 他说的时候,他的夫人已经埋着头又在剥胡桃了。
 他把头偏下去想要看她的脸色,他看见一珠清鼻涕就象一粒肥大的真珠一样悬在她的鼻垂上。他伸出右手替她捏了。
 她笑了起来,接着便说道:“天气冷,清鼻涕一珠一珠地滴在胡桃里。”
 她又笑着问她大的两个小孩:“你们喜欢吃吗?才好吃呢!”
 ——“白话!”
 ——“白话!”
 两个孩子同时叫了起来。
 爱牟也发笑了,他把幼儿放在藤椅上,想立地上楼去写些什么东西,但他刚好放下,幼儿便做起很可怜的样子,扁着嘴就要哭的神气。他又把他抱着,一同走上后楼。
 亭子间里的空气比刚才冷得多了,他刚才下楼的时候忘记把西窗关严,土缸里的火也将近熄灭了。
 他把孩子放在地板上,去把西窗拉拢了来,他想把些有画的书给小孩看,诳着他。他找出了一本德文的Corning的《局部解剖学》。
 但是孩子却又扁着嘴,紧闭着眼睛要想哭了,两个脸墩冻得已经成了紫色,因为嘴闭得很紧,颊筋的中央处已经洼陷下去了。
 ——“哦,乖儿,乖儿!不要哭,不要哭!你想睡吗?
 他把孩子抱着跑到前楼里去,口里不住地唱着不成意义的睡歌,两脚不住地在房中盘旋。
 亭子间里的Romeo与Juliet……平墓的工人……鼻涕的真珠……
 他盘旋得不一会,孩子在他怀中睡熟了。他心里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他用脚把一床棉被展开,铺在楼板上,十分细心地细心地把孩子睡下了。他又从壁上取下一件破外套来,轻轻地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孩子的好象冻僵着的两手和两脚,还微微伸了两下,但也没有声息,就好象一个石头,沉没在睡海里去了。
 他心里着实高兴了起来。
 ——好,我今天总可以写一点什么了!
 写什么呢?写什么呢?他自己跑进亭子间里去,把门反上了锁,把窗帷也拉拢了,他写的是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1925年1月7日午后
 湖心亭 小小的家庭中,低气压已经低迷了两三天了。
 今天清早她因为头痛没有起来,她在床上对我说:“你无论怎么要去替他们找房子,去找一天也不要紧,到晚上来叫他们搬出去。”
 我只是隐隐讽讽地答应她。
 早饭是我弄来给孩子们吃了的,刚好把饭吃完,她又在床上催促,叫我定要出去找房子了。
 我是再也不能忍耐,竟和她口角起来。
 ——“别人家是逃难到我们家里来的,况且又病在床上,我怎么也不忍叫他们出去!”
 ——“你不忍叫他们出去,你就忍我们母子们丢命吗?”
 ——“人不是那么容易丢命的!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你怎么不害羞哟?”
 ——“怎么叫害羞呢?”她一翻身就从床上起来了。“不管是基督教徒不基督教徒,为人总是有限度的罢?仅仅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客堂被人占了,不要说客来不方便,就连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也没有,一天到晚歇在楼上。这你不是有眼睛看见的吗?孩子们受了传染,你怎么样呀?”
 ——“我也并不是说我不去找地方,不过这几天风声很紧,各地方逃难的人都跑到租界里来,空着的房子大都占满了,而且房金又贵。……”
 ——“你早几天在做什么呢?”
 ——“我早几天在做什么?我不是别人的听差!”
 ——“他们来的时候我不是就对你说过吗?同居是绝对不可的,万一有了不好的病痛,要传染给孩子们。现在不是应了吗?”
 ——“他独于要生病,这是谁也不能够预料的!病了要叫我赶他们出去,我实在是办不到。”
 ——“你办不到吗?我就去赶他们!”
 ——“你去!你去!哼!亏你也是基督教徒!”
 我愤气冲冲地先跑下楼去了,她在楼上抢着辩驳:
 ——“你去替他们找房子,我出房金,这还亏了他们吗?”
 ——“你出房金!你有多少钱哟?钱是你的吗?”
 ——“唉?唉?你……你……你是这么袒护他们吗?”
 她带着哭声嘶叫着也从楼上跑了下来,我把身子闪进厨房里面去了。她在厨房门口指着数说,说我屡次欺负她,把她当成愚人。说我欺负她不懂中国话。我的脑子愤恨得实在要爆炸了。
 ——“啊,一刀两断!一刀两断!你请回你的日本去罢!”
 就给开了闸的潮水一样,这几句决绝的话竟从我口中喷涌出来。
 ——“回去!回去!不打紧!不打紧!但你也要说出一番理由来!”
 ——“理由!两人的性情这样不相投合,这不是比火还要明了的理由吗?还要什么理由呢?”
 我尽我的喉嗓所能叫出多么大地叫了出来,愤气冲冲地拉开后门便窜走出去了。
 ——“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亏了你也是基督教徒!哼!哼!
 当面一股北风打到我的额上来,我才意识到我头上结着的是一张毛巾。我也因为头痛,把毛巾结了一早晨,到这时候才顺手解了下来,揣在我穿着的一件破外套的衣包里。
 我尽我的脚把我运着走,一头都是磅礴着的怒气,我就好象上满了火力的火车随着自己的车轮在路上滚动着的一样。
 我走出了弄子,我是从环龙路向东走去的,——这一点我现刻电还明了,——但我以后走过些什么街,走过些什么弄巷,不仅地名我不清楚,连方向我也辨不出了。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我脑里也没有想什么,脑里的空隙完全被怒气填满着,实在是再没有什么可以着想的余地了。
 我只转弯抹角地在街上走着。走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辰光了,无心之间在一处横街口上看见一处新作的堡垒和战壕。这当然是一礼拜前收拾张允明的溃兵时,外国人的陆战队所建筑的了。
 我到堡垒里去一看,我的意识才渐渐清醒起来,我知道我已经快要走出租界了。
 ——外国人究竟要比中国人高明,他们在匆促之间竟有这样完整的战备!我在堡垒里面不禁惊叹了起来。
 堡垒是用米袋填泥砌成的,有四五尺高的光景,在中腹处横嵌了几个木框作为炮眼,垒下是将及一人深的濠沟,垒上有竹篷盖就的屋顶。这比我在浏河,在悬脚岭等地所看见过的战濠,要高明到一百倍以上了。
 我在这时候起了一个好奇心来,我想走进上海城里去,看看苏浙联军驱逐张允明的战迹。
 前几天他门正在开火的时候,枪炮的声音在环龙路也可以听见,那时候我很想出去看看热闹,但终竟因为家小的羁绊,不敢出去冒险。万一一个流弹打来把我打死了呢?——这实在是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
 ——但是,我现在还怕什么呢?我反正是没有家庭乐趣的人!
 我死了心,便向中国街道上走去了。
 由上海租界到中国市街实在并没有什么险阻;只消走几步路。走过一条横街。
 世间上有人不肯相信奇迹的存在的吗?这样的人我请他到这儿交界的地方来,他立地便可以看见一个顶顶骇人的奇迹。走几步横街便可以退返几个世纪!朋友!这不是一个顶顶骇人的奇迹吗?长房虽有缩地之方,但我们的脚步比光的速度还快。
 上海县城早是拆毁了的,租界和县城也并没有什么栅栏,我们怎么晓得会是走出了租界?怎么晓得会是走进了县城呢?
 你们走罢!抬着头能看得见一些杂乱的旧式房屋的垃圾堆,埋着头能看得见一些崎岖不平的街路的时候,你们便进了城,便走进了“中国地界”,便退返了好几个世纪了。
 啊,我们中国人到底是超然物外的,不怕就守着有比自己好的路政市政在近旁,但总没有采仿的时候。那是值不得采仿的,那是浅薄的物质文明!
 我只是在杂乱的垃圾堆中走着,我不知道又转了多少弯,抹了多少角了。街上的情形倒还热闹,有些地方连租界内最繁华的四马路也怕还赶不上呢!沿街都摆着地摊,有的竟摆到街心来,几乎连人走的空隙都没有了。老太婆们穿着臃肿的小棉鞋,一颠一簸地在崎岖不平的泞泥的路上走着。
 ——前几天开火的时候,听说这儿罢了几天市;城里的人大都搬到租界里去了,是什么时候又搬回来了的呢?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在办年货,明天便是除夕了,这何曾是经过什么战火的地方呢?
 在租界上住着的时候,觉得中国的天下是太平无事的,但到“中国地界”上来,更好,更好,我们中国更还是羲农盛世!
 ——时常打打仗,凑凑热闹,怕也还好罢?中国人反正一时还打死不完。
 我只在杂乱的垃圾堆中走着,又不知道走了多少辰光,我走到一座宏大的庙宇前面了。
 庙门是朱红漆漆的,画着一对对的彩色的神茶玉垒。正中的门媚上还倒站着一对飞金的狮子,门前陈列着许多卖食物的小摊,几张黝黑的帐篷把门媚上面的扁额遮住了。
 ——这是什么庙宇呢?城里有这么大的庙宇想来定是城隍庙了。
 县里的城隍庙我是早就想来瞻仰的,但我在上海租界上前前后后住了将近两年,守着逼在近旁的城隍庙,却至今还不曾来过。
 我为什么要到上海城隍庙来瞻仰呢?在没有听到我说出理由之前,我想,有多少朋友定会笑我罢?朋友们哟,我要到城隍庙来并不是要来进香,也并不是要来看进香的女子呢。我要到城隍庙来,是因为想来看这儿的一座古式的建筑。
 前几年我在日本的时候,不知道在什么报上看见过一位日本画家介绍过一次“湖心亭”。他画了一个素描,在一个池子中间涌出一座飞甍跃瓴的楼阁。他说这个“湖心亭”在上海县城隍庙的后面、是上海市上所保存着的唯一的古建筑物,礼失而求诸野,他们日本人中都有这样热心的画家不远千里地肯来探访的“湖心亭”,难道我们守着住在上海的中国人竟没有来凭吊一凭吊的兴趣吗?请自傀始!请自傀始!我存了这个心,想去凭吊“湖心亭”已经好久好久了,但在上海快要住满两年,我却还不曾来过一次。人纵横是这样的,所想追求的是不可追求的东西,所可追求的却又把它闲却了。心里以为它总不会飞掉,但是时间倒把我们飞掉了!住在日本的时候想凭吊“湖心亭”,回到上海来又想去游那马溪,这样便是我们所说的人生!
 我走到朱红漆的庙门口,我想象着一定是城隍庙了,便不禁欣喜起来——踏破芒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天总可以和“湖心亭”见面了。
 我从左手的侧门走进去。前门和二门之间有一个中庭,也是些卖食物的小摊贩拥挤着。我走到二门的阶上的时候,中门上横挂着一道算盘——唔,这真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象征!这怕是我们中国人的“算盘主义”的表现罢!门上的一副对联是: 你的打算非凡,进一位退一位,谁料全盘都是错?
 我却模糊不得,有几件记几件,后来结帐总无差。
 照这样对联的意思看来,也一定是城隍庙了。城隍老爷在夸他的算盘精明。
 我走进二门去,劈头看见的是正面的大殿上乱堆着一片砖瓦,很高的屋脊大半倒坏了,只剩着孤单单的四个鳌头。杂乱的砖瓦中倒着一个红方的额子,写着一个“泰”字。想那屋脊上一定是嵌着“国泰民安”四个字的罢?其余的三字已经不见了。
 我看见这样的情形,最初从我心中涌出的一个疑问,以为怕是这回战事的成绩。我想着怕是一个炮弹打来把城隍老爷的脑袋子打中了,就和浏河的东岳庙,悬脚岭的关帝庙一样。但我这个断案立刻便动摇起来,我看见正殿的门媚是新补上去的,虽然草率,但总算补好了。中国人的收拾能力决不会有这样快的!战事的结束不是才三五天吗?
 我又走进大殿去了。很庞大的梁柱与很高耸的屋顶,想见当年建筑时的浩大的工程。但除新由木板镶成的一座神座之外。一切都是焦黑的。
 ——这是什么时候起过火灾吗?我心里怀疑着,走去问神案前的一位卖香烛的人。
 他说是今年七月半起的火。
 ——哦,原来是这样!从七月半到年底已经快要半年了,神龛依然还是那样比贫民窟还要简陋的一个薄板匣子!这才是我们中国人的本色呀。你就给他们幸福,他是虔诚地敬礼你;但你受着了艰难,他却一概不管,你坐在薄板匣子里的城隍老爷哟,你怕也在叹息世态的炎凉了罢?
 我心里正在这样发着牢骚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妇走来买香烛来了。一束香,一对烛。
 ——“这要几钿呵①?”男的发问。 ①作者原注:上海话:“这要多少钱?”
 ——“十二个铜板。”卖香烛的回答。
 ——“那要十二个铜板呵!”女的叱咤着,回头向男的说:“把九个铜板好了。”
 男的照数把钱给卖香烛的人。两夫妇拿着香烛转身便走起本。
 ——“啊,不够,不够。还要一个铜板!”卖香烛的急忙叫着。
 男的回头投了一个铜板在香烛摊上,铜板打落到地下去了,卖香烛的弓着背去拣了起来,毫无些儿愠色。
 ——唔,这些人都是信仰很深的,他们都是在积阴功的人,卖香烛的也是,买香烛的也是。但是哟,城隍老爷!你的算盘虽然精明,怕总没有这些人打算的高妙罢?
 进香的夫妇把香烛点好了,在神面前叩了几个响头。叩头起来,太太的一位把手向裤腰包里一摸,摸出了六七个铜板来,当当当地投进神案旁边的“进香钱筒”里面去了。——唔,这是献给城隍老爷的钱!冷飕飕地坐在木板匣里的城隍老爷,怕在朝片后面发笑了!
 我在殿里走了一遍,折出门来向西首走去,我随喜了岳王关帝庙(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因为两位武圣人是同在一个庙宇里面,岳圣在当中,关圣在西首,这伯是这儿的特色),玉清宫,财神殿,但总寻不出“湖心亭”来。
 ——上海县城隍庙里是有“湖心亭”的,怕这儿不是城隍庙罢?
 我又转到正殿门首来。正殿和二门之间也是一个中庭,看相的,卖袜子的,卖螺丝的,卖油豆腐的,卖鸡杂的,卖乌贼的,掷骰赌钱的,卖鸽子的,东一处,西一处。两廊下应该是有十殿的,但也只是些商店。我怀疑这儿不是县城隍的心更坚决了。肚子有些饿了,和着葱姜煮着的螺丝肉的香味,油豆腐的香味,乌贼摊上的白磁盘里盛着的红虾酱,使我的口水就好象深山里的泉水一样,只向着不可见的无底的深壑里点滴。我的胆子很小,我看见几个小流氓在一个地摊上掷骰,我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很想去掷它一注,赢几个钱来吃螺丝,但我又不敢。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一掷掷输了的时候,岂不是跑不掉吗?这儿人又这么狠,我身上的这件破外套,有点危险,危险!我在这些赌友们的旁边站了好一会,我吟味着他们的面孔,一个一个就好象真的城隍庙里的活着的无常爷爷一样。小子何敢妄为,你不要在大岁头上动土!好,有一个方法——肚皮饿了,只好多吞些口水!
 走出庙门来了,中门后面有一道扁额,明明是写着上海县城隍庙这几个字。
 这明明是城隍庙,“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烧了吗?也该留些痕迹呵!
 ——啊,可恨的甜酒酿中煮着小团子的香味!
 刚才走进庙的时候不曾注意到的左侧门内的一座小店,喷着一阵阵的甜酒的甘味向我鼻孔里袭来,我很想向那当炉的两位堂倌,吐他们一脸的我这吞咽不及的口水了。
 ……玻璃匣中的精白糖……八宝莲心粥里的搅锅棒……啊啊,我假如是那根棒呀!……一口口水……又是一口口水……
 所谓二门原来才是一座戏台子,台上正中孤单单地放着一张方桌,两侧放着两只朽败了的木雕的神船——这大约是七月半放河灯时使用的。
 戏台前面有一座小龛子,有四根盘龙的石柱。龛子里面笼着一道石碑。肚子饿了没法想,考证痹倒抬起头来了。——唔,“洪武二年”,这碑是明朝时候的东西吗?不会有这么新罢?……看碑的背面,原来这庙子在雍正时重建过,在乾隆时也重建过。——哦,原来还是大理石的!垢黄了的四根盘龙柱在有些磨光了的地方露出象牙色的有光泽的石质来。——至少,这四根盘龙柱怕是明朝时候的旧物罢?这龙雕得这样灵活!这些气韵生动的鳞爪哟!眼睛哟!不知道是哪一位无名的艺术家……
 ——“喂,先生,我看你阁下很有贵人气象啦!”
 当我正在无可如何对着碑亭相龙面的时候,旁边一位看相的人倒在相我的尊面了。
 ——“怎见得?”
 ——“唔,请你把眼镜取下来。”
 我把眼镜取下来了,看相的人用着指头在我的面孔上指画起来。
 ——“唔,‘明堂清明,眼仁黑白分明,只是眼神还有点混浊,内室还有点不清。’——你先生心里有点不如意,是不是呢?看眼可以观心象呢,吓吓吓。但是一交春就好了,今天是二十八,再隔十二天便要交运了。‘明年鸿钧运转。四十六岁交大运。’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的厄运就要过了。‘左眉高,右眉低’,是乃扬眉吐气之象。‘头部丰满,额部宽敞,东西相称,四方四正’,你将来成名在北,收利在南呢!到晚年来更好,‘人中长长,上阔下张’,你这是长生之相。唉!先生,你的相真好,不是我愚老奉承,我愚老广走江湖,上到湖广,下走南洋,南北二京,东西十八行省,我愚老都是走遍了的,都没有看见过象你阁下这样的好相呢。请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我把右手伸给他。
 ——“不对,要左手。……啊,你这手色比脸色更好了。‘中指为龙,宾主相称,二指为主,四指为宾’,你这是鱼龙得水之相。只是小指太短,将来提防有小人暗算。这一层,你阁下可要留意,但是不要紧的。你这手掌很好,‘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中央为明堂,坐明堂而听四方,四通八达’,你阁下将来名成利就,没有一件事情不好的呢。吓吓吓……”
 我饿着肚皮听着看相的先生瞎说,我肚子里饿得笑也笑不出来。他说了半天,说完了,我戴起眼镜抽身要走了,他拉着我,指着一张红纸单上,写着“相资二角”的四个字。
 ——“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我愚老要沾点光。”
 ——“你等我‘四十六岁交大运’之后再来报酬罢。”
 ——“笑话,你只给一角钱也好,讨块利市。”
 ——“我真个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阁下的一副瞥框眼镜怕要值四十块钱罢?”
 哦哈,原来他是看上了我这副八角钱买的树胶眼镜呀!我的肚皮饿得真是笑不出来。
 ——“我只要四角钱卖给你好吗?”
 ——“笑话,你不要扯烂污!”
 ——“有烂污扯还是好的,我今天还没有开中饭,恐怕空着的肚子连污也没有扯的呢。”
 我撒开他的手只好各自走了,我的背后还听着了好几声“扯烂污”。
 原来木龛里的神像才是“金山神霍光”。霍光怎么成了上海的城隍呢?怎么又叫着金山神呢?——这两个问题恐怕也是考证家的材料。胆大一点的可以说霍光原是神,西汉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还是神话时代呢。不消说把论锋一掉转来,可以论定霍光不是历史上的实际人物了。
 从金山神座背后走出,原来还有后殿可通,一位红脸的神坐在神龛里,要这位才是真正的城隍了。左边一个侧殿,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并坐在那儿,我最喜欢那“春温秋肃”的四个字的扁额。我们中国人真好!在这些地方很能替菩萨设想。一啊,我那“秋肃”的不替人设想的日本老婆哟!
 我从城隍神座后走去,原来后殿之后更还有后殿可通,这儿怕是寝殿了。城隍娘娘坐在殿上,殿左也有一个别室,立着四个侍女,但是没有床,只有一张方桌,一条空椅摆在正中。靠壁的一个长台上放着些匣子好象镜匣。城隍老爷毕竟是爱女色的家伙,他还要娘娘涂脂抹粉呢。
 寝殿之后再没有地方可通了,城隍庙里我算走了一个通畅,但是“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不唯没有看见亭,而且还没有看见湖。
 ——算了,算了,湖心亭啊!我和你没缘。我今天纵使能够看见你,但你把我这肚中的饥火怎么样呢?可以吃饭的地方还是只有我自己的家,不怕她就和我割裂了,但我想她总不会就不准我回家去吃饭罢?还是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折回金山神殿里来,想走大门出去,但中庭里有那位看相的先生把守着,我不敢再去惹他。东首挨近阶螺的地方也有一道穿壁的侧门。侧门旁近有一个铁香炉,金银锭箔正熊熊地在里面烧着。我向这道侧门走去,几个叫化子围着香炉正在那里烤火。啊,我在这儿才发现了我们中国人的金银锭箔的功果了。平常我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无意义的耗废,但我现在才晓得这到冬天来至少是可以供叫化子们取暖的。这是莫大的阴功!莫大的阴功!
 我待要走出侧门的时候,却又把脚跟停住了,伸出手去也在香炉上烤起火来。靠壁的四位站像,想来一定是明代的遗物,他们的面孔和衣装被好几百年的油烟熏得来比香炉旁边站着的叫化子们还要乌黑了。
 叫化子们和我很不见外,他们没有伸手向我要钱,也没有相我的尊面。我是最怕人家看我的面孔的,但我在庙里走着,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仅那位看相的和我滑稽了一回,便是那些进香的老爷太太们也总是十分注视着我。我恐怕他们是把我当成掱手了罢?
 手烤暖了,我向侧门走去,原来这儿又才别有一洞天地。和殿旁紧接着的便是一片商场,卖梳篦的,卖骨董的,卖香烛的,卖花果的,照相的,画相的,小小的铺口,窄窄的街面,川流不息的行人,坐在街心如象一座座沙洲,又如象一尊尊罗汉的讨钱的叫化子……真正是物外的一个世界!商店里面又夹着一些星宿堂,许真君殿,文昌殿等等神庙。照这形势看来,这片商场在从前一定是一片神苑了。古时开过牡丹花的地方,现刻是坐着叫化子的,这是多么可以嘉奖的废物利用的精神哟!
 转了不两个弯,看见一角湖面了。——唔,“湖心亭”已经近在这儿。我也不再着忙了,“湖心亭”总是飞不掉的。两个老西洋妇人从我身边走过,她们的很感着些滑稽气味的面孔又把我的注意引去了,我便跟着她们走。从许真君堂背后走去,过了一道桥,走到一家骨董店的门前。两位西洋妇人走进店去,我也跟着走进店去。
 一只釉彩的鼻烟壶,拿在她们手里了。壶的磁质是很粗糙的,浮出许多红绿的人物出来,在我看来实在是俗不堪耐。我想这个壶子至贵怕不过五毛钱罢?啊,但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了!
 ——“How much?”①一位西洋妇人用英国话问起来。 ①作者原注:“多少钱?”
 ——“Five dollars.”②一位很象苏州人面孔的店员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五个指头。 ②作者原注:“五元。”
 两个西洋妇人把头偏了几下,把嘴撇了几下,噼哩噼哩的商量了好一会,发了好几次太贵了,太贵了的感叹。但那个鼻烟壶的精神已经把她们的灵魂迷恋着了。
 ——“Do you say truth?”①拿着鼻烟壶的一位妇人把两手的食指架成一个十字,拿到嘴边亲了一下,一面说着,一面向前分开——我却不晓得她这是什么符号,是含着诅咒的意思的吗? ①作者原注:“你说的可真实?”
 ——“Yes,I say truth,I say truth.”②店员接接连连说。 ②作者原注:“是的,我说的真实,我说的真实。”
 西洋妇人这时候把她的黑皮的手提包打开,拿出一张五圆的钞票来把鼻烟壶买去了。
 我真是出乎意外的吃了一个没大的惊异!我惊异的是什么呢?我惊异的并不是我们的那位同胞,五块钱便卖了一个良心,卖了许多“truth”③我所惊异的是这位店员卖了一次良心,卖了许多真实,竟连神色也不变,眉毛也不颤动一根!我看他拿着五块钱走进他的帐房里去了,我把他的面孔几乎看得要穿进骨子里去了,但他的脸上,竟连一些喜色也没有!——真是泰然自若呀,惯卖真实的同胞! ③作者原注:“真实”。
 我也从店里退出来了,插向一个窄街里去的时候,我看见别一家骨董店里也有同样的一个鼻烟壶。我便大胆地走进店去,叫店员拿出来看了一下。底上有“乾隆年制”四字。这当然是民国以来的“乾隆”了。我问要多少钱,店员也答应要五块。出乎我的意外的是我再叫他“让一让”的时候,他说“好,卖给你。”弄得我真有点莫明其妙了。
 ——“怎么你要卖给我?”
 ——“依不是讲‘两只洋’吗?”
 ——“哈哈,我是叫你把价钱‘让一让’呀!”
 店员白着眼睛盯了我一下,我也钉了他一下。
 我算了解了一个秘密,至少那两位西洋妇人是上了三块钱的大当。
 湖心亭终竟到了!
 果然有一个湖,湖水是混浊得无言可喻的了。湖周一望,都是商店和地摊,湖的正中一座二十八鳌头的亭子——这二十八个的数目有几个缺了,是我想象出来的。亭子的结构是一列三间的二层建筑,正中的是四方亭,左右各附一个较低的八角圆亭。各层的屋顶在屋角上都有险峻的鳌头,倒画着抛物线形的无穷曲线向空中飞跃。正中方亭上下共有八个鳌头,左右圆角亭各有八个鳌头。基底部在各亭相接的地方共有四个补阁,也各飞着一个险峻的鳌头——但这几个已经是不全的了。亭的下层四方八面都是方角纸窗,窗外更有凭栏。上层的下半是花栏,上半是玻璃窗,(这玻璃窗怕是后来安上去的罢?)亭的后部上下两层各添出一部分长方形的寻常建筑,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后来添补上去的。啊,你这佛头的烂污,续貂的狗尾哟!惯会杀风景的中国人,惯会利用废物的中国人,已经把亭子变成了茶楼了。原亭的面积容不下多少参茶的神仙,所以在上下两层又添出了这两台奇丑的新构——虽然说是新构,但照颜色上看来已经和原亭一样朽废了,做出这种杀风景的事业的,当然不能由现代的上海人负责。
 亭子左右各有一道“之”字曲桥通到湖岸。我从西侧的曲桥走去,桥是宏大的石板面就的,每一曲折处坐着一个叫化子,有的立着便向湖里撒尿,有的坐在桥栏上便扯起污来。好一个宏大的露天便所——这也是一种实用主义了!一共走了七曲?走到亭前了。亭前还有一个临湖的月台,边上有石栏杆屏范。一个茶房正在月台上洗桌子,当然是准备着过新年的了。
 门的东首是一个小便坑,临着这小便坑上面的补阁里就是烧茶的地方,昏白的蒸汽从窗缝里逃出来,淋漓的水滴在亭下的横石基上已经凝成了长短不等的冰柱。小便坑里的小便由一道木槽沿着东首五折的曲桥流上湖边消灭了。
 ——哎,颓废了的中国,堕落了的中国人,这儿不就是你的一张写照吗?古人鸿大的基业,美好的结构,被今人沦化成为混浊之场。这儿汹涌着的无限的罪恶,无限的病毒,无限的奇丑,无限的耻辱哟!
 美好过的我们古人!你们的成绩虽然已掩蔽在那重重的丑劣的秽障之中,但你们的精神不是通过了那千重万层的秽障来和我接触了吗?我想这他水里面,在三五百年前一定植满着美好的荷花,那四周的商场一定是修整的林树。在那时一定有清脆的好鸟时常飞到林间歌吟,一定有悠然的游鱼在清可鉴底的荷池中浮泳,荷花开的时候,满池都浮泛清香。那时或许会有如高青丘一类的诗人在那亭榭间赋诗饮酒。啊,那种消逝了的美好哟!丑恶的榴弹,一个个打碎我们的神经,我们后人已经成了混坑中的粪酱了!
 ——哎,要解救中国,要解救中国人,除非有一次彻底的兵火!不把一切丑恶的垃圾烧尽,圆了寂的凤凰不能再生!
 大约是饿过了火的关系罢?在城隍庙里演了几场喜剧,发了一阵牢骚之后,我又在乱杂的市街中走着了。我肚里并不甚饥饿了,脑子愈见清醒起来,我是为什么出来的,我为什么这样白跑了一天,我的自我意识也渐渐地明了起来了。
 ——啊,我到底为什么要跑出来的呢?我真不该和她那样地口角!她成为了那样的洁癖,至少我是要负一半责任的人。她和我结婚后七八年,受尽了彼此两国人的虐待,她精神上忍受了七八年的耻辱,而我又是一个穷小子,我在物质上又何曾给过她一些儿的满足呢?她生了三个儿子了,每回几乎都是自己收生。她这七八年来,单是愁儿子们的衣食,不已就够使她成为“歇斯底里”了吗?她现在已经怀着快要临盆的身子,我从海外把她带了回来,她一句中国话也不懂(我们又没有多的钱雇人),她不是直到如今还是每天每天在自己烧火煮饭,洗衣裳,抹地板吗?她牙痛,脑痛,想要睡也睡不成,每天每天同样的烦杂事情总要赖她料理……啊,我这个把她的爱情滥用的男子哟!我怎么还配乎骂她,和她口角呢?她的一生为我和儿子们牺牲得已经够了,我究竟有什么权利能够要求她为她百不相干的人再来牺牲呢?啊,你这个无情的伪善者!你不过怕伤你慈惠的假面子罢了!你不过放不下架子去替别人当差罢了!……
 我沿路只是这样谴责着自己。我索性想走回去了,但还有点残余未尽的放不下面子的反抗心。我始终在乱杂的垃圾堆中走着,就好象走进了诸葛孔明的“八阵图”,实在打不出方向了。
 时候怕已经是三点钟了罢?我自从八点钟从家里窜走出来,一直脚步不停地走到现在,我所走过的路延成直线时怕已有七八十里了罢?脚都走痛了。孩子们不知道在怎样的惊疑,她也不知道在怎样的担心呢!我是应该回去,我是应该回去的!
 在城里面,走不出一个头脑来,心里反有些焦急起来。我走了好一阵,走到美术专门学校的近旁来了。在一个转角处看着一位某君坐在黄包车上从对面跑来。某君是美专的教习,他和我是比较相熟的。他在车上看见了我,凝视了我一眼,他急忙把头掉开了。他大约是看见我秃着头,穿着一件破外套,拖着一双穿脏了的中国布鞋,他便以为我是落魄在上海,怕我去向他借钱罢?啊,假使果真是这样时,某君哟!请你恕我说几句不客气的话!愚小子虽然贫穷,但是骨头还穷得很硬。我求人也还求不到你名下来,你请放心罢!但是我还要告罪在先,我这回饶你是初犯,暂且不写出你的真名。你以后如再有这样的态度对人时,我就不再客气了。你纵不能随着我留芳百世,也要随着我遗臭——至少,半天!
 从美专门口一直走过去,已经走上徐家汇路了。我是已经走进了租界。在各处的街口上又看见了好几处的战壕,但都和最先一次看见是同样结构。沿着徐家汇路的南侧是一条小河,河的那面是“中国地界”,河岸上有许多落叶树,树干间都盘络着电网了。各处的大桥,大抵拆毁了。西洋人为防止溃兵入租界的原故,是不借余力地防备着的。但我很有些怀疑,我不知道这一项整顿战略的经费究竟从何处来。我怕还是中国老百姓背时,停不两天又要流起血汗来赔偿了罢?
 徐家汇路很长,我走了好一阵,才走到了贝勒路口。这条路我是晓得的,我想从这儿插走回去,但总还有几分不许遽行折服的自尊心。我又向着前走,一直走到金神父路了。我在环龙路上已经住了两个月,但还不晓得金神父路这个路名,我不知道已经离开我的寓所多远了。肚子又饿了起来,这回更有些难得招架了。
 回去罢!回去罢!迟疑着做什么?不能说因为这样一次小小的口角,从此就不肯回去的!孩子们在想念你呢!她的脑筋不是在痛,清早连饭都没有吃吗?午饭不知道他们吃了没有?假使她随后睡着竟不能起床,或者看见我没有回去,赌气没有煮饭时,那不是把他们苦了吗?啊,回去,回去!夜饭不能再使他们落空了!晚上是要带着孩子们出来散步的,他们一天到晚陷在楼上,不真个如象坐囚牢一样吗?……东京的报上说开年以来仅仅半个月,因为风邪流行的原故,已经死了五百多人,祝君的病即使不是肺结核,便单是传染性的伤风已就够人担心了。啊,她今早头痛,不该是已经受了传染吧?我是无论如何应该回去的了。
 好象在辩护,又好象在督责,我的脚已从徐家汇路折向金神父路来。黄昏已经在街上蔓延了,冷气逐渐地侵入。因为是朝北的原故,凛冽的朔风不容情地当面向着我的头上打来,我的脑子好象都冷透了的一样,我把破外套脱来顶在头上走,走不多时,又觉得大腿冻得有些麻木了。啊,顾得上便顾不得下。跑罢!大腿仁兄啊!跑罢!
 啊,奇怪,原来这金神父路就是我时常从家里出来买什物的地方。因为我时常走的是环龙路以北的一段,所以我始终不曾知道这条路的路名。我一直跑到了环龙路口,气喘起来了,心跳起来了,当然不是因为已经跑到了寓所附近的原故。我跑到了寓所附近了,照实说罢,我实在有些忸怩起来了。回去总有几分不好见面的。我想再往北走,至少要从霞飞路再打一个转折才回家去,但是市街上的电灯已渐次发亮了。
 脚已走痛了,肚饿得难耐,风又冷,天已黑了下来,哎,还闹什么闲气呢?今天又白送了一天!
 终竟免不了有几分忸怩地走进了四十四号的弄巷里了。想走前门进去,但客堂里住着有祝君的那一家人。清早口角的时候虽然用的是日本话,他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听着那么粗暴的声音,看着孩子们不去和他们亲近,他们总可以直觉得几分了罢?前门不好进去,只得转走后门。走到后门的时候,隔着窗看见她在厨下煮饭。唔,她是安然无恙的。后门紧紧地反锁着,立在外面想打门总不好意思打门。
 停下一会,三个孩子嘻嘻哈哈地从楼上跑下来了。他们都走到他们母亲的身旁,围着在那儿谈笑。
 瓦斯的光在铁炉上悠悠的燃着,白蒙蒙的蒸汽渐渐蒙蔽了玻璃。
 ——啊,他们今天至少是没有什么意外……他们没有我,也是可以平安地过活的。……我今天晚上?……唉,我今天晚上?……还是往县城隍庙里去,去烤香炉去吧!…… 1925年2月1日
 曼陀罗华 ——“你几时回来的呀,哈君?这么快!”
 ——“才到。”
 ——“你的夫人和孩子呢?”
 ——“同路回来了,孩子病得很厉害。”
 ——“病了?是什么病呢?几时得的?”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到A市的第二天就病了。下痢,发烧,吃牛奶下去只是吐。”
 ——“怎么又在吃牛奶呢?”
 ——“咳!”哈君到此长叹了一声,他的一双充着血的眼睛深深含着怒火,菲薄的上唇微微在悲愤之中痉挛。他又接着说道:“我那女人,咳!我真不知道她是什么心理!她这回叫我们到A市去,她本是想把诺儿寄养在她的娘家。她不愿意养小孩子,在火车上便把奶断了,在火车上我们只买牛奶喂他,到了A市是吃的罐头牛奶。在火车上呆了三天三夜都没有什么,但到A市便病了,那边很冷,怕是伤了风。”
 ——“不象是伤风,怕是Dyspepsie①呢。这是个险症,你们是把孩子害了!你怎么还把他带回了呢?烧退了吗?” ①作者原注:消化不良症。
 ——“没有。我没有经验,到A市也找不出好医生来。孩子病了两天,我觉得有些危险,便逼着她一同带到东京去就医。我们到了东京,在一家小儿科病院里看了一回,医生说是食饵中毒。我们又没有把别的东西给诺儿吃,怎么会中毒呢?我逼着问我的女人……”
 ——“食饵中毒是不错的,小儿吃牛奶不消化便会中毒。”
 ——“这个我又不晓得。我逼着问我的女人,我怕她错把什么东西给他吃了。她听了我的话,在医生面前便暴跳起来,她说我诬枉她毒了诺儿,她要去进行铁道自杀来昭她的心迹。说着便朝外面跑,我没法又抱着孩子去追她,赶到火车站上又才劝着她回到福冈来。我们是刚才到的。”
 ——“孩子你抱到大学病院去了没有呢?”
 ——“还没有。今天好象好得一点,烧虽没有退,但是哭的回数少些了,哭的声音也低些了,很能够安睡的样子。倒是我的女人,她还在和我闹气。在火车上她孩子也不抱,奶也不喂,是我不眠不休地拖了三天三夜。她回到家里便睡着,话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真没法。我此刻来,实在对不住你们,是想请你的夫人去劝她一下。”
 “哈哈,你又来了。”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来。
 哈君和我是福冈医大的同学,但他才满二年,他是连诊疗的第一页都还没有学过的。他今年暑假回国去了一次,在这九月初才带了不少的金和首饰转来,他的夫人又逼着他到她的故乡A市去旅行。A市在日本本岛的极北,已经挨近寒带了。
 他的夫人是一位虚荣心极重的女子,姿首并不美,但总爱涂脂抹粉,一个脸涂得来就和旧戏中的奸臣一样,两颊是打得绯红的。她年年都是二十岁。前年来的时候她对我的女人说是二十,去年还是二十,今年也还是二十。时间在她面前是静止着的。但据哈君自己的话,说她大他五岁,哈君今年是二十五了。
 她在东京的一座私立的女子医学校里学过一年的医,她和哈君发生关系就是在这学医的期间,因为哈君有一位妹子和她是同学。他们结婚后已经五年了,在四年前生了一位女儿,她便废了学。女儿是养在国内哈君的家里。在今年四月又生了一个男孩。
 他们这次往A市去旅行,我们最初以为她只是想回家去炫耀乡人,没想出她是不情愿养她的孩子。
 哈君和他的夫人是时常闹着内证的,闹得不能开交的时候,他总爱来找我们去排解。我们在暑假前也还和他合演过一场滑稽的喜剧——
 那回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我们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但是哈君离开他的家已经有一礼拜了。哈君的意思是想惩戒他的夫人,要她低首下心去请他回去,而他的夫人却毫无影响。哈君便渐渐着急起来了,有一天晚上他到我们家里来,商量对付她的办法。决议是哈君暂往门司去做着要回国的样子——门司离福冈只有两个钟头的火车,往返是很容易的——到了门司后写一封信给他的夫人,同时也写一封信给我。他夫人接着自然会着急,我更拿着信去责备她,胁迫她,定然可以把她弄到门司去接他回来。计划定了,哈君当晚便到门司去了。到第二天的午后哈君的信才来,信是写得非常悲切的。信里说他是失明的Milton,说他是可怜的无志气的男子,他现在无家可归,有妻不能和谐,有儿不能抚抱,他是陷在了绝望的深渊,他要乘上海船跳在黄海里面去淹死。他在往死国去旅行之前也不曾来和我告别,他很抱歉,但他是无面见人,他现在曳着最后的悲鸣,望我为他洒一掬同情的眼泪。……信是写得这样伤心,连我也他然起来,几乎忘记了是一桩计策了。傍晚我拿着信到哈君家里去,要去诳骇他的夫人。我走到他的家里了,出来应门的不是哈君夫人,却是哈君自己!我好象囫囵吞了一个鹅蛋。哈君的脚比邮差还要快,他已经先回到了福冈。后来我质问他,他说,把信寄出后,觉得写得太认真了,怕他的夫人不唯不去接他,反转会自寻短见,所以他忍不住便先跑回来了。——这样地便演了一场喜剧,这剧的作者,或许可以说,便是“良心”。
 这回他又来了。
 ——“请嫂嫂先去劝她,把她劝好了我再回去。”他这样向着我的女人又谆说了一回。
 我的女人说:“你的夫人不消我去劝,孩子倒要去看一下才行,不知道究竟是病到什么样子了。”
 我的女人去了,哈君又很悲愤地诉起苦来:
 ——“咳,女人的心理我真不懂。……我还要研究一下。……在没有生小孩子的时候还好,生了小孩子就变了,但她又不爱自己的小孩子。……啊,疲倦了,几天没有睡好觉,你让我在这儿睡一下罢。”
 我替他把铺陈面起了,他横陈着不多一刻便曳起鼾声来了。
 隔了一点半钟光景,天已黑了,我的女人走了回来。
 我的女人愤愤地对着哈君说道:“真是没道理!我到了你家里,门是掩闭着的,叫了半点钟总叫不开,只得走了回来。”哈君听了非常着急,他叫道:
 ——“啊,她怕自杀了!自杀了!她是学过医的,她有一瓶青酸,她和我口角的时候,常常说要吃青酸毒死。她怕吃青酸毒死了!毒死了!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仓惶地就要走,临别的时候我安慰他,说他的夫人比他所想象着的还要强,她是决不会自杀的。孩子的事情,晚上太迟了,送到病院去也怕来不及。明早八点钟我在家里等他,请他把孩子抱来,我们一同到病院去。
 清早六点钟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叩门,我去把门打开,看看哈君含着两眶眼泪立在门前,他开口第一声对我说的是:
 ——“诺儿死了!”
 ——“吓!——是几时?是几时?”
 ——“我也不十分清楚,昨晚上孩子不大哭了,我们都倦了,睡熟了,今早醒来看他已经冷了。”
 我急忙穿好制服,拿着听诊器,跟着哈君跑到他的家里。
 孩子睡在前房里,脸色是惨白的,嘴唇是淡紫的,嘴角上浮着些泡沫,鼻孔里流出些血浆,微闭着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白雾。我用手指在鼻孔处去们触了一下,一股冰人的寒气传到我的全身。生命已经不在这孩子身上了。脉搏没有了,心脏停止了,只有腹部还有些暖意。
 哈夫人蓬着头从后房走出来,粉渍在她的脸上形成一面地图。
 我们在孩子的身边商量孩子的后事。
 我劝哈君仍然抱到大学病院去,受一番诊断之后好作报销,不然在埋葬的手续上恐怕要生障碍,警察方面会疑心这孩子是不自然的死。
 哈君听从了我的话,他抱着死儿和我同坐上电车往大学病院去。
 今天是礼拜,大学病院只剩着一位当值的年轻学士。死儿睡在诊察室里的台上。学士先问病历,问明了再去检查病人,学士大吃一惊:“这是怎么的!已经起了Leichenstarre①了。” ①作者匣注:僵直。
 哈君说:“肚子还是暖的呢。”
 ——“唉,那是自然的,人死了,全身的血液是集汇在Spranchnicusgebiet②的。你是几年级了?” ②作者原注:腹部血管系。
 ——“一年级。”
 学士的惊异好象稍微缓和了一点,他照例叫看护妇来在死尸的右时上打了一针,是强心剂的樟脑油注射。
 ——“怎么处理呢?”学士质问着。
 ——“总之,我这回遇着这样的例还是第一次,我还没有经验,我还要问一下他们才行。”
 学士说着去请了一位助教授来,助教授也把死尸检查了一遍,摇着头说道:“这的确是死了!”他回头望着我和哈君问是哪个的孩子,哈君承应了。他又问哈君是几年级,哈君说是二年。
 ——“二年级的学生倒也难怪得。”他好象自言自语的一样说着,又问哈君:“你这孩子怎么处理呢?”
 ——“……”哈君只是擦着两手。
 ——“你要自己拿出去埋葬,学校可以发一张证明书给你,你可以去报告市厅。假如是送给学校解剖,那手续就很简单,只消到事务所去具一张解剖愿书,解剖后归学校火葬。你打算怎么办呢?”
 ——“……”哈君仍然没有回话。
 ——“我看解剖的好罢。你还是学生,学校里每天有课,自己埋葬的事情很麻烦呢。”
 ——“……我要回去先问问孩子的母亲。”哈君结局说出了这么一句。
 ——“那也好,总之你早一点来回话罢。……尸首暂时放在冷藏室里,不要紧。”
 哈君得到了他夫人的许可,诺儿的死尸具了解剖愿书了。昨天是礼拜日,病理教室的人照例是要休息的,只得延到今天。
 八点钟的时候,死尸从小儿科运到病理教室。执刀的人是我相熟的一位R君,小儿科的青年医学士也在当场见证。
 哈夫人今天装饰得十分华丽,同哈君一路到学校里来,她要看她儿子的解剖。我先去向R君替她交涉,R君不肯答应。他说:“学校的规则不许亲人临场。这不是有什么秘密,是体贴亲人的心,不好使人看见自己的骨肉受着刀割。”我把R君的话向哈夫人传达了,哈夫人甚为不平。她说:“我在女子医学看了解剖不少,他还怕我哭吗?”但是有学校的规则严禁,哈夫人也无可如何。哈君因为是本校的学生,得以临场见习。
 小小的尸首睡在解剖室中的大理石的解剖台上。死后已经两天,脸上带着惨戚的土色,蒙着白雾的眼儿仍然微微开着,鼻孔里塞着两团棉花。身体各部已经现着紫色的尸斑,脚手的惨白如象羊脂玉一样了。
 R立在尸的右边,在胸腹上开刀了,把脏腑挨次取出,检查大小形状色泽切面等,一一用德语口说,一位助手在西窗下誊写。尸的左边还有一位校役秤量各种脏器的分两。
 解剖的结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只是小肠的粘膜层有些地方变菲薄了。解剖的诊断是“肠加达儿”。
 年轻的医学士争辩道:“可不是Dyspepsie吗?”R说:“是Dyspepsie时,小肠的变化还要厉害,因为要起Deskramation①。” ①作者原注:肠内壁溃烂。
 ——“不起Deskramation的轻症也有。”
 R还争辩了一阵,但我觉得他的诊断是有几分臆度性的。
 哈君看见诊断的病名,他也向R问道:“肠加达儿也可以死人吗?”
 ——“怎么不可以死!小儿在暑天最多是以这种病症死的,小儿不比大人。”
 辩论和质疑都终结了,R和年轻学士也都退去了,剩着的残骸该我们送往校后的火葬场去火葬。
 哈君守着他死儿的残骸,他的眼泪在眼眶中乱滚。他说:“这总是我们大人的罪过,并没有什么重症,便好好把一个孩子送葬了!”
 ——“这也是一种经验呢。我们都是年轻人,将来还有生育的机会,我们可以不要再蹈覆辙了。”——我这么劝慰哈君,看着校役把残尸装在一个小小的木匣里了。我又才对哈君说:“我去招呼你的夫人,你先到火葬场去等着。”
 哈君夫人是留在病理教室外的回廊下的,我去招呼着她,我们同路走向校后的松林里去了。
 深深的古松下长着蓬蓬的秋草。野葡萄和不知名的萝蔓缭绕着芦苇与松枝,努力着在挣持自己的弱小的生命。红的胭脂花齐吹着小小的军号。蔚蓝的竹叶青开着萤形的小花,在无力的秋阳中燃烧着金黄的萤火。细蛇在乳白色的空气中飞舞。促织在合欢的草茵上唱着爱歌。校后的木栅外几只白鸥在海天之中画着峻险的无穷曲线。一切的物象都是生动着的,一切都还在合奏着生命的颂歌,但是,我们的路,这在秋草丛中弯曲着的小路,是把我们引向火葬场里去的!
 我默默地徐行,哈夫人在后面跟着。一阵阵的粉香、椿油香、香水香在空气中浮泛,“杀死婴儿的张本人①,我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理?”我心里正在这样想着,她抢上两步突然和我谈起话来。 ①张本人,日语“罪魁祸首”。
 ——“这回真是劳累你了,使你奔走了两天,今天还要缺一天的课。”
 ——“没有什么,今天的课也不很要紧,上半天只是在医院里的实习。”
 ——“这回诺儿死得正好,(她刚说出这半句的时候,我早吃了一惊。)我们昨晚上打了一张电报回中国去,说诺儿病了,进了病院,叫家里快电汇五百元的医药费来。停过两礼拜我们要再打一张电报回去,说诺儿死了要埋葬费,这回总可以从家里弄一千块钱来了。到那时候我们再来报酬你。”
 她这几句意想不到的话,使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儿于被自己误死了,还要借来诈钱;这是金钱的魔力太大,还是人的天性根本是不善良的呢?她把他们夫妻间这样的诡计来告诉我,她是过于亲信了我,还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同类呢?我有生以来不曾遇见过这样的狠人,我觉得她是想把贿赂来收买我。“啊,我再堕落也堕落不到这步田地罢!”我愤愤地这样想着,没有向她作声。
 红砖砌成的火葬场的大烟筒从树林中现出了。小路的两旁突然现出了几丛曼陀罗华来,淡紫色的漏斗形的花如象牵牛花,有刺的球实如象槟麻子,卵形叶上有锯齿的突出,这是一种毒草呢。人的生命真是很脆弱的,遇着这样的无情的花草也可以涣灭。……
 火葬场已经到了。哈君在门前等着。门次罩着两株白杨。入门有小小一个庭院,白杨的叶影在淡黄的太阳光上浮动。开残了的蔷薇还留着些粉白的残花。一株矮矮的石榴树结着两颗拳大的果实在微风中动荡。秋菊还未绽蕊。夹竹桃只留下翠叶了。践着石径走到火葬场的大门,门内校役二人守着小小的柴匣,一位五十以上的驼背老妈在准备着焚烧香烛。灶头是红砖砌成,在一人高处有大中小三个铁门,门是由外面闩着。老妈把小门打开,里面是一片黑暗。她指挥校役把柴匣放了进去,铁门闩上了。老妈又把香烛台放在门前,叫哈君夫妇行礼,我也把帽子脱了,对着灶门深深鞠了一躬。
 礼毕,老妈又引着我们走到灶后,灶后也有大中小三个灶孔。老妈在小孔里放了些引火的枯柴,把火柴擦燃,点上了。火光熊熊地燃烧起来。老妈叫哈君夫妇各丢进一根柴头向灶孔里,她说:“这是最后的恩情,帮助孩儿早登彼岸。”我也拾起柴来说道:“让我也来加上一根罢。”
 柴火投了,葬事全盘终结了,我们从火葬场里退了出来。淡黄的阳光依然在庭院中恍漾着,白杨在微风中飘摇。我回头望着那惨红的烟囱上正冒着一股曼陀罗华色的轻烟。 1925年10月17日脱稿
 后悔 阴历的年底看看已经到了。本来是送穷无计的爱牟偏又有几位朋友走来向他告贷,他没有法子只得拿了一篇小说去拍卖了。
 价钱倒好,共总一万五六千字的东西,送去没一个礼拜也就掉来了八十块现洋,假使写小说能够就和书记生写字一样,每天都能写得一两万字时,那他每一个月也可以有两三千块钱的进款了。无如要写小说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而他的笔尤其是很慢的。他用的每一个字虽不必如象法国的佛罗贝尔一样,要合上钢琴去求它的和谐,但他每写好一篇,至少总要推敲四五次。能够写好一篇已经不容易了,写好之后还要经过几次推敲,畸形的幼儿每每要被洁痹的母亲致死了。
 就是他卖去的这一篇小说,虽然只有一万五六千字的光景,但他为它所费了的时间,前后伯有两个月的光景。——但是也好,两个月的苦工换得八十块钱来,可以糊口养家,可以周济友人,同时也使选稿的编辑者,买稿的出版家,做一番莫大的功德。这不仅是一举两得的卡情,还是一举三得四得五六得的呢。
 八十块钱到手之后,他把五十块钱来应酬了友人。但是还剩下三十块钱他却怎么处分呢?
 年关已经逼近了,上海市上的各大商店都是在廉价拍卖的时候。每天每天在报纸上登出大号字的“××公司大放盘”的广告,看看也只有两天了。
 ——“我们就往××公司去买mattress①罢,楼板上睡把骨头骨节都睡痛了。” ①作者原注:大垫褥。
 ——“我看倒不如买床的好。”
 ——“这房里怎么摆得下床来哟!大的两个孩子要一张,你要一张,我和三儿要一张,这房里怎么摆得下呢?”
 的确的,象这上海市上的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前楼里面纵使摆得下三张小床,恐怕也没有多少空位了。并且他们的这间前楼还不仅是做他们的寝室的。这儿是他们吃饭的地方,孩子们读书的地方,游戏的地方。……这个万能的地方要到晚上才是供他们睡眠的。
 他们是不应该知道了游戏对于儿童的发育上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因为多了这番知识,所以也就多了一层痛苦。上海市上有什么地方可以供儿童游戏的呢?西洋人的公园并不是没有,但那只是西洋孩子的乐园,看护西洋孩子的中国奶妈可以进去,中国人的孩子是不能进去的!上海市上的一楼一底的住家又有什么地方可以供儿童游戏的呢?屋前屋后至多只有两个斗大的天井!客厅被朋友的家属寄寓着了,后楼的亭子间要作为书斋兼客堂,一座较为广敞的前楼,便不能不兼带着儿童游戏室的使命了。他们的三个孩子,跑是在这儿,跳是在这儿,抛球是在这儿,争闹也是在这儿,在这儿假使还要安上三张床,那三个孩子岂不是要逼进墙壁里去了吗?
 多添一分知识毕竟是多添一层忧患。他们顾得孩子们的运动,便顾不得自己的疼痛了。
 ——“不错,还是买mattress的好,白天可以收起来,晚上再面起来睡觉。”
 他和他的夫人在吃了早饭之后,这样商议了一回,便把三个孩子拜托楼下的友人照料,决意往××公司去买mattress。
 两座六层楼的大公司对立在街道的两旁,形成了一个上海市上的“巫峡”,弥天的黑云屯成潮阵,连连地在屋顶上奔流,两岸的“巫山”就好象在动摇的光景。
 汽车、黄包车、电车,不断地滚来,辰来,滚来,又不断地滚去,滚去,滚去。殷殷浤浤的人涛,黄色、棕色、黑色、白色,各形各色的人种。这是一幅背光派的画景。一分钟了,二分钟了,三分钟了,四分钟了……足足等了六分钟的时间,他们的黄包车才把这道横街渡过去了。
 “大放盘”,“纪念赠品”,“照码八折”……白字红底的幌子,在各层的洋楼上招扬。××公司的大门就好象一个鳄鱼张着大口一样。
 多少行人被这鳄鱼的口吞噬进去了,两架升降机在这鳄鱼的胸部,一上一下地就好象左右的心房,人是成了各血管中的血球了。
 他们也成了两个血球,滚进升降机,登上四层楼的家具部去。
 出乎意外是一床mattress要管二十一块钱。
 ——“为什么这样贵呢?”
 ——“还是打了八折的呢。”
 ——“究竟有多少大呢?”
 ——“六尺长,四尺宽,四寸厚,在double  bed①上好面。面子是柳条花布。” ①作者原注:双人床。
 价钱太贵了,他们踌躇了好一会,只好决计再把骨头去和地板苦拼了。
 停不一会,他们走下南部的两层楼来,在儿童玩具部里走着。
 ——“前回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什么东西都没有买给孩子们,我们买些什么玩具罢。”
 ——“好的,好的。三儿是喜欢鸡儿的。”
 他们便买了三种玩具。一个树胶的鸡蛋,横腰劈开里面有六只小小的黄色的鸡雏,此外是一只小航船和一匣颜料,这是预备给大的两个的。
 就这样的三种玩具花费了他们五块钱了。
 ——“我们这些孩子说可怜也觉得可怜,说奢华也觉得有些奢华呢。我小的时候唯一的玩物只是一个橡皮人儿,我宝爱得什么似的。”
 ——“是的呢,我们小的时候,也哪见过这样的东西!小小的一个泥土人儿,三文钱可以买得的,头上,背上,两胸的侧部各有一个眼,可以吹得呼呼呼的叫。这就是我们的偶像了,偶尔一打坏了要哭半天。”
 ——“好,还有什么要买的没有呢?”
 ——“我们买些年糕罢。看看要过旧年了,孩子们看见别人家吃,自己没有,觉得也不好。”
 ——“年糕是要买的,回头在外边去买好了。在这儿还有什么好买的没有呢?”
 ——“别的也好象没有什么。”
 ——“哦,那儿有套童衣,那刚好可以买给三儿穿呢。再等几天,三儿也快要满两岁了。”
 ——“唔,是的,我们就买了它罢。”
 一套湖色的绒衣,还附带着一顶童帽,要十三块五角钱,她又嫌贵了。
 ——“贵也不要紧,我们买了它罢?”
 ——“来月的生活费不成问题吗?”
 ——“不要紧,还有几篇小说做好了的,又把去卖就行了。”
 一套童衣又花费了十三块五角。
 ——“先生,你这块钱换一下,哑板!”
 一块钱四条的洋硷他们买了四条,拿去了的一块钱又退了转来。
 他接过手来在玻璃上碰了两下,的确是哑的。
 ——“这是刚才在楼上找给我的呢。”
 他说着又把手往大衣的左边的衣包里收去,但他把衣包的内皮一齐抽出来了,应该还剩着的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不知道怎么不见了。
 ——“你怕是错放在破了的一个衣包里了罢?”
 ——“没有那样的事!”
 右边的衣包的内皮也拉了出来,果然是破了底子的。
 他的不高兴就给要下骤雨时的稠云一样,突然聚集上来了。
 出门的时候除去三张十块钱的钞票之外只带有几角钱的车钱。买了将近十九块钱的东西,失掉了十块钱,上了一块哑板的当,眼前要买的四条洋硷因为没有钱来换了,更不能不在店员面前告求一次恕饶。
 重重的不快积聚在这一瞬间,他转不过圈来,竟愤愤地拿着一只不响的袁头跑上楼去要和卖童衣的店员理论。
 ——啊啊,我这十一块钱的心血!我这两三千字的心血!我就这样白白地洒了吗?
 ——“喂,伙计!你刚才找给我的这块钱是哑板!”
 ——“哦,哑板?”
 一位用广东官话的招待员走来,他和他交涉了一会,招待员叫店员拿到帐台上去掉换。
 店员折转来,答应说掉换不了,帐台上说没有找出过这样的钱。
 又是一位很漂亮的广东官话:
 ——“这是brass①呀。一眼可以看得出的。” ①作者原注:白铜。
 ——“是啊,现在一说明了,谁也是一眼可以看得出的!”
 ——“你接上手的时候怎么不敲一下呢?”
 ——“我相信你们公司里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我经常来照顾你们也还没有上过当,所以忽略了。”
 ——“这样的事情是不可以忽略的。我们公司做了二十五年的生意没有使用过哑板。”
 ——“那么这块哑板是什么地方来的呢?”
 ——“这不是我们公司里的钱。”
 ——“不是你们公司里的钱!你的意思以为我要来敲你一块钱的竹杠吗?我带来二十块钱(他失掉了的一张钞票不愿意再说出来让人家骂他疏忽了),买了五块钱的玩具,买了十三块五角钱的这一套童衣,我身上还有几毛和几个铜子(他从衣包里把剩余的钱通搜了出来),你说我要来敲你这一块钱的竹杠吗?”
 ——“并没有人说你要来敲竹杠,不过你当时没有说掉,现在是不能掉了。”
 ——“仅仅两三分钟就不能掉吗?”
 ——“我看是,不(头儿摆着)能够!”
 ——“那么,好!你们大公司的信用!”
 他把一个哑板“啪”的一声掷在楼板上。
 ——“你还要晓得!一块钱倒不要紧,我不是来敲你竹杠的人!”
 依然睡在楼板上的他,冷飕飕地醒转来了。楼房还是黑洞洞的,下弦月的残光从最高一面的玻璃窗里照进楼来。他突然想起了在白天投掷了的那块哑板,禁不住泛起了一段凄凉的悔意。
 ——哎,我不该把它扔掉了,我不该把它扔掉了!
 他的腰部有些隐痛,只可微微地把身子翻了一下。就在这时候,他的夫人也醒转来了。
 ——“爸爸,你醒了吗?几点钟了?”
 ——“怕还不到三点罢。”
 ——“啊,真冷。睡了一夜脚还没有睡暖。”
 ——“没有床总是不行的,这冰冷的楼板倒把我们的体温都吸收了去了。”
 ——“早晓得还是买mattress的好了。”
 ——“没有买mattress我倒不后悔,我们买了的时候不是就不能买童衣了吗?”
 ——“不过也不会失钱,也不会上当呢。你今天也真太反常,为了一块钱便泛起血眼。”
 ——“其实我倒并不是因为一块钱就那样冒火,透过那一块钱的后面,不是有一滩比四马路上的野鸡还要卖得贱价的心血吗,我还要上人家的当,我怎么能够禁制得住不冒火呢?不过那一块钱我犯不着扔掉了。”
 ——“那还有什么用处吗?”
 ——“把给孩子们做玩具也是好的啦。并且那一块钱经我扔掉之后,又要转辗不息地在世间流用。从那一块钱身上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次数的罪恶,多少次数的悲剧了!那样的一块钱假使是流落到比我更穷的人的手里,或者还可以使人丢命呢!哎,我真不应该把它扔掉了!”
 他的夫人也陪着后悔起来。
 ——“但是呢,没有办法了。随后假使又上了这样的当的时候,我们便把它留着罢。……”
 两个人还幽幽地诉说了好一会,窗外的天光总象还没有破晓的神气。 1926年2月22日夜
 红瓜 ——十月十九日
 昨夜动身回熊川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钟了。
 山路上走着的都是回山的人,下山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他们的态度是很悠闲的,但是步武又是很急凑的。他们的家室在等待着他们,他们也在渴慕着去接受家庭的安慰。
 但我也好象是回家的一样。我虽然飘泊在这异乡,但我妻儿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了。
 我走到半路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
 山路旁的崖壑好象怪物的巨口一样吐出无尽藏的黑气来,渐渐地渐渐地把眼前的一切都吞食了。
 路上的行人渐渐绝迹,随着我走的只有山溪的流水和天上的群星。
 天上的群星渐次都出齐了。右岸山头的那颗鲜红的火星,时而被山影遮去,时而又显现出来。
 王良星低低现在前面的山巅,北斗星只现了一只斗柄。
 隔岸人家的灯火是多么愉快的哟!它在照着和平的家庭准备着结合和平的清梦。
 一团黑影向我面前移动来了。那是什么?——一位乘着脚踏车的男子从我身边经过。
 ——“危险呢!不按铃子也不点灯!”
 ——“对不住,铃子坏了,灯里油干了。……”
 一道猛烈的明光突然又从前面的崖前放射过来,路旁的细草都照得很分明了。接着是几声咆哮——一乘汽车从我面前经过了。
 ——“那该不会是她来了罢?”
 汽车里坐着三个女人,一个抱着一个幼儿,我疑是我的晓芙,但一转念,觉得她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把两个大的孩子丢在熊川赶上山来。
 走了有一点半钟的光景走到熊川了,这儿我仅仅住过一礼拜的功夫,怎么便这样和我亲热呢!各家的黄黄的灯火都好象亲人的眼光,我也好象久别了故乡的人终竟回来了的一样。
 我向着村尽头我妻儿们寄寓着的人家走去,我的脚步是多么快哟!我顾不及村人的寒暄,我跑起来了。
 在我上楼的时候我听见了儿子们的笑声,我的心十分安适了,我知道他们在这几天之内没有什么意外的变故。
 我把纸窗门拉开,看见晓芙在扫除房间,她要准备着铺设寝具了。三个儿子围坐在电灯下面一张食台周围,他们是在看画报。
 ——“你怎么突然想着又回来了呢?”晓芙先看见我,向我这样问了一声。她回头向着佛儿说道:“你看,爹爹回来了呢!爹爹回来了呢!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儿子们的头发都很深了,几天不见颜面都觉得青苍。
 儿子们听着母亲的话声才注意到我来,佛儿博儿都立地起来扭着我了。
 和儿说:“妈妈谈白话,说到古汤去了。”
 ——“不是白话呢,我真个到古汤去了来,此刻才从那儿转来的。”
 我一面说着便把包袱解开,把动身时买的一些糖食分给儿子们,把我在古汤写成的几篇小说递给了晓芙。
 ——“哦,写得不少了呢!”
 ——“有三四万字的光景。”
 ——“你去了共总几天了呢?”
 ——“连今天在内一共五天。”
 ——“究竟还是分开住的好了。”
 ——“那些都是在头两天做的,昨天和今天的两天都是费在修改上去了。”
 ——“你怎么又想着回来了呢?”
 ——“已经做了一个段落了,很想跑回来看看你们。孩子们都没有什么吗?不寂寞罢?”
 ——“哪会寂寞来?他们一天都在外边玩耍着。”
 ——“啊,那就好了。我还怕他们离了我会寂寞,其实我在前天晚上就想回来了,前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来,昨天又下了一天,待我一修改起原稿来一直便拖到了今天晚上。我尝到了雕刻家的苦心了,从粗制的雏形要雕刻成完美的艺术品,比起槁时真还要费力。”
 ——“那是应该的呢,这怕就是艺术家的良心罢。”
 ——“不过在经济上说来便大吃其亏了。多费了两天工夫把字数还要削减。这算是两天不能进钱,反转还要倒补了。”
 我们彼此都笑了起来。我一面又把买回来的柿子剥着,分给儿子们吃。
 ——“好几天不吃柿子了。那下面的老头儿真是吝啬,园里的那株柿子树他生怕人偷了他的,有一次我们在外面买了几颗柿子回来,我们正在吃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他就攀上树去数起颗数来。他说楼边的少了几颗,真是笑人。我们以后便连柿子也不敢买了。”
 ——“这正是古诗里说的‘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呢。真是,不愉快的事情,连在瓜田李下的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观念也是这样地牢不可拔。人类这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呢!……几天不看报了,有什么新闻吗?”
 ——“好象什么也没有。……啊,有的,有的。Anatole France就在你往古汤的那天死了呢。”
 ——“哦?终归死了吗?”
 ——“英国的报纸上说他的死是世界的损失,法国的大总统也亲自去吊他。”
 ——“唉,真个怕是世界的损失。France的作品我虽然没有十分亲炙过,但我想一个文艺上的伟人的死,在世界全体的文化上,比死五百个大总统,也还要损失得多些呢。究竟他们西洋人的眼光是要进步一些。假使在我们东洋,尤其是在我们中国,死了一个文人倒比死了一条狗还要不值钱了。”
 ——“哦,还有,还有。中国的战争停止了呢!”
 ——“停止了?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
 ——“是江浙一部分的,我们来月总可以回上海去了罢?”
 ——“回去也是没有意思,和去年的一样。”
 ——“去年是你太不顾家了,你假如肯认真做点文章,我们决不会那样地不安稳的。上海不好的时候我们到杭州去。”
 ——“杭州我觉得没有这儿好了。那儿的‘九溪十八涧’,‘花坞’,算是比较好的地方,但都赶不上这儿。假使生活能够安全,我就老死在这儿也很情愿的。”
 ——“你在古汤住的馆子不是我们前回去过的吗?”
 ——“不是的,在前回的斜对面。因为浴客很少,我一个人住着两间房间,非常宽敞的。三面都是庭园,前面的园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池子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池子里面养着许多红的鲤鱼。真是再清静,再舒畅也没有。我每天清早五点半钟起来,洗了温泉之后便回到房里做文章,心思滞塞了就在庭园里面散散步,看看游鱼,或者又在回廊上晒晒阳光,脑里的思路不知不觉地就如象从山里迸出的清泉一样渐渐通畅起来。忍不住又起身去写。我的几篇小说都是这样写成的。”
 ——“啊,那真好了。”
 ——“并且待遇也还不坏。我去的头一天约定一块二角钱一天,下女满不高兴,吃食也不好。第二天早晨我加成两块钱,便一切都改变了。”
 ——“在这样的乡下两块钱一天算是上客了。”
 ——“但他们打着的招牌特等是四块呢。”
 ——“那样的客在暑天或者会有来的。”
 ——“你们明天和我一路去,我们到那里住去。”
 ——“不行,不行,孩子去了又会搅扰着你,你又要做不出东西来了。我们随后一星期会一次。这次你回家了,下一星期我们去罢。”
 儿子们都睡熟了。
 我在枕上把我的新作朗读给晓芙听着。
 她慵倦了,几次欲睡我都惊醒了她,她用力把眼睛睁开,在唇边浮着微笑。
 但我的一篇短篇的朗读还未终结时,她终竟睡去了。
 慰安的空气布满了一楼,我的作品还有什么用处呢?
 醒来的时候楼外还是黑暗的。
 听着楼下的时钟声:一下,两下,三下……怕是四点钟了罢?……啊,还在打,还在打……足足打了十二点钟。啊,我才睡了仅仅三个钟头的光景。
 晓芙和孩子们都还睡得很安稳的。
 我随手把Jules Renard①的《Le Vigneron dans sa Vigne》②取来翻读。 ①作者原注:鲁那(1864-1910),法国作家。
 ②作者原注:《葡萄园的葡萄栽培者》。
 鲁那的作品我真喜欢,我在这儿寻出一种很谦和,很恬淡的空气。
 他写的奥兰普姑娘就好象我的晓芙一样。
 我读着鲁那的书,听到打了三点钟过后,我又睡去了。
 清早起来领孩子们到溪边去洗检。已经六点钟过了,太阳还在山后,潭中的溪水呈深蓝色。水边的鱼秧看见人来都逃散了,但看人也没有坏心,又陆续地聚集拢来。
 洗了脸转来,楼下的老头儿在柿子树上说话,树下立着他的老婆。
 ——“楼边上的又象少了几颗。”
 他是又在数颗粒了。我顿时觉得他是看见了我们昨晚上投在楼下的柿皮。我心里阴晦了起来。
 ——“老板,我们吃的柿子是我从古汤买回来的呢。”
 ——“吓吓,先生,我没有说你们。”
 他的意思是把我们的冤罪移到他养女夫妇身上去了。
 ——“人类这样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在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的观念怎么也这样牢不可破呢?”
 吃早饭的菜是山芋羹,盐煮青豆,白菜炒香菇。
 几天不在家里吃饭,今晨多吃了两碗。
 饭后晓芙催我动身。和儿留我明天再去,我也想多住一天,托口把孩子们领出去剃头,但是村上的理发师今天都休息了。
 动身走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
 晓芙和儿子们送我。
 我们走了两里路的光景,看见三个红果吊在岩头的山茶树上。果实比茧壳稍大,色韵和鲜柿一般。晓芙说是“乌瓜”。
 我把洋伞柄去钩摘,但太高了,钩搭不上。孩子们怏郁起来。
 ——“搭不上呢,再朝前面走些一定还有。”
 又走了半里路光景,乌瓜终竟再寻不出。
 晓芙说:“好了,我们回去了,再送也没有尽头。”
 ——“我们一道往古汤去罢,明天再回去好了。”
 ——“不行,你今天去已经耽搁了一天,我回去还要缝些衣裳才行。天气渐渐冷起来了。”
 ——“好,那我转送你们几步。”
 ——“送来送去的只是耽搁时间。”
 ——“不是,我送你们转到刚才那有乌瓜的地方去罢。我攀上去摘给他们,免得孩子们不遂心。”
 我们又回走了半里路。
 三个红色的乌瓜终竟被我摘下来了,我分给我三个儿子,他们都很高兴。
 ——“好了,你们请转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博儿看见我要分离,他却连乌瓜也不要了。他把乌瓜交给他母亲说要跟我同去。
 ——“博儿,你乖觉地回去罢,再隔几天和妈妈一道去。”
 ——“不,我要一路去。不,我要一路去。”
 ——“你乖觉些呢,到那边去没有哥哥弟弟陪你玩耍呢。”
 ——“你要听话些呀,博儿。你爹爹因为你们搅着做不出文章来,要到古汤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来,你们便没有饭吃。”
 晓芙这几句话使我游泫然起来,博儿也沉默了,但他那颓丧着的青苍的脸儿哟!
 博儿镇着了,回头佛儿又扭着我抱他,他也知道我是要走了。
 ——“不行,不行,你把他背在我的背上!”
 ——“好,请了请了,你们到礼拜六来罢。”
 佛儿在他母亲背上哭了起来。
 大的两个孩子连头也不抬了。
 转过一只山角,隔断了他们。
 惆怅呀,惆怅呀,他们母子惆怅着南归,我却拖着我的影儿惆怅着北上。……
 矛盾的统一 上海的牙医生真是贵得吃人。
 拔掉一个牙齿照例要取六块钱,取脱后要换上一个,不消说又要格外取钱了。
 我还好,算没有一个虫牙,不怕牙医生的价钱就如何高抬,他总抬不到我名下来的。但是我的女人却是受罪了。
 她一口几乎都是虫牙,等到身上有孕的时候,更千灵万验地大概有虫牙发作。现刻又是她虫牙发作的时候,晚上每每痛得不能就枕。要想去就医,但我们哪有许多钱去进贡呢?没有法子只好弄点“可克因”来时时涂抹,作些对症的疗法。
 今天清早她的牙齿又痛得不能忍耐,连“可克因”也不能奏效了。没有法子只得教她安睡起来,不消说是只睡在地板上的。
 今天是旧历的正月初三了,我生怕有人到我家里来拜年,因为我家里毫没有可以坐人的地方。楼下的客堂里面,祝君的家族还是寄居着的。楼上不消说是不好见人的。
 但不幸,其实是意外的荣幸,在午前十点钟的时候,有人在我的后门上敲门了。
 我把后门打开的时候,看见来的是T君和G君,他们一看见我便“拜年,拜年”,但我着急了。到底请他们在什么地方坐好呢?
 当我还在踌蹰的时候,T君又对我说:
 ——“还有客,还有女客。”
 我听了这话更骇得手慌足乱了,啊,到底怎么好呢?
 果不其然,从前门外又转过来了G君和T君的夫人。
 G君的夫人是去年才从美国回来的,我只看见她一身的狐皮,没有看见她的面孔。她到我家里来,这回要算是第一次。
 T君的夫人是在日本留过学的,她和我的女人也很熟,她一见到我便很关心地问道:
 ——“你的夫人呢?”
 我说:“牙痛,在楼上躺着。”
 她听我说了,便要上楼去看她,她把她的高跟鞋一脱,已经登上了两级楼梯了。啊,怎么得了呢?怎么得了呢?
 ——“要脱鞋吗?”G夫人问。
 ——“他们的生活是日本式的。”T夫人反替我说明了。
 ——“要脱鞋,那我就不能上去。”
 啊,谢天谢地!我心里不消说是感谢T夫人,但我实在更加五万倍地感谢G夫人了!
 G夫人一说不上去,大家都停止着了,T夫人又退下了楼梯来。
 我到这时候脑筋好象才活起来的一样,我提议说:
 ——“我们到法国公园去坐好吗?我家里实在没有坐的地方。”
 但是T君和G君都推却了,他们说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拜年,我们就只好告别了。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她那双高跟鞋!万一她们果然上了楼,看见了我那和猪狗窝一样的楼房,和叫化子一样的妻子,她们假使要动怜悯,那是伤了我的尊严;假使不动怜悯,那不是伤了她们的尊严吗?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那双高跟鞋!是日本的风俗救了我,上楼定要脱鞋。也是西洋的风俗救了我,女人不容易脱鞋。好的,什么都是好的。两种全不相容的风俗,在这儿却恰好融会起来解救了我。我这又该感谢什么人呢?
 衣敝缊袍要与狐貉者立而不知羞耻的,决不是寻常的人所能办得到的事。
 我自己天理良心地说一句话:
 我自己的物质欲望并不比一般人低,而我自己的羞恶之心也并不比一般人不锐敏。
 孔二先生哟,孔二先生哟,我到今天才深深知道你要赞美子路的苦心了!
 一只手 ——献给新时代的小朋友们 一
 在尼尔更达①海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岛子,也名叫尼尔更达,那岛子上已经有象上海这样的繁华的都市了。 ①作者原注:“尼尔更达”是德文nirgend(没有的地方)的音译。
 都市愈繁华,贫穷的人便愈见加多。这是因为社会上有数的钱财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去了的缘故。在这上海地方我们是可以看见的。你看,那遍街满巷都是穷人,在这穷人堆中坐着汽车纵横往来的有钱人究竟只是少数。上海市上的洋房、商店,也就可谓冠冕堂皇了,但是只要你一出市外,便可看见无数的丑陋不堪的小屋——比有钱人的猪牢也还比不上的小屋。这样的小屋,多半聚集在繁华市镇的周围,尤其是大规模的工厂的周围。
 象这样的小屋在那尼尔更达的小岛子上也就不少了。
 有一位名叫孛罗的盲目老人和一位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同住在那样的一座小屋子里面。他们两人已经有五六十岁了,又加以成了残废,不消说是不能够做工的了。但他们在以前是做过苦工来的。男的在烟草工厂内做了二三十年的苦工,他那双眼睛就是因为中了尼可青①的毒才成了瞎子的。女的呢,也在制铅工厂里做了很久的工,也就因为中了铅毒才成了那样半身不遂的废人。 ①又称尼古丁,英文Nicotine(菸草中的毒素菸碱)的音译。
 他们在能够做工的时候,不做工是没有饭吃的。一般的贫苦人都是这样,不做工便没有饭吃,做工呢,就是一天做到晚,也不见得能吃饱饭。他们的血汗是被有钱的人榨取了去。血汗被人榨取枯了,老了,成了残废了,这时候怎么样呢?怎么样吃饭呢?好在一般的贫穷人都是有穷福的,就是家虽穷而子女多!一般的贫穷人连自己都不能糊口,偏偏要生出许许多多的儿女。有了这样的缘故,所以可供有钱人榨取的血汗便源源而来。有钱人吃贫苦人的血汗,年老或残废了的贫穷人便吃他的儿女了——吃他儿女们的血汗所换取来的血汗钱。贫穷人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要供养儿女,一到年老力衰的时候又不能不靠儿女供养,所以贫穷人是世袭的劳工,世袭的苦力。
 这对年老而残废了的老人,现在不消说是不能够工作了。他们的儿女虽然不多,但也还有一个儿子。他们的一个儿子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做起苦工,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在一座炼钢工厂里做工;他们就全靠这个儿子过活。
 他们的这个儿子,一般叫着小孛罗,照旧式的道德来说,实在是很孝顺的。不过他要不孝顺,又有什么办法呢?有钱人是只晓得榨取穷人的血汗的,他不会替你养老,也不会替你供养残废。假使社会上已经有很周到的养老院、残废院,我们实在不愿意,也不忍心看到只有八九岁便要去做童工,把一点点子血汗钱来敬养父母的孝子!不过这十五岁的少年的确是位孝子罢了。他的孝顺是天生成的,因为天生成他是一个穷人。
 这位十五岁的小孛罗,他每天清早要去上工之前,总要先服侍着他的父母用了早餐,并且还要把中饭预备好了,然后才告辞出门。他在工厂里面也是很勤苦的,因为要不这样便有失业的危险。所以他自从八九岁起便也没有失过一次业。而且每天晚上六七点钟光景一下工的时候,他也不往哪儿去玩耍,一直便跑回家。你以为他真个不想玩耍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在野外放风筝,你怕他也不想去放一放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在草场上抛皮球,你怕他也不想去抛一抛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坐着小小的汽车在公园里跑,你怕他也不想去坐一坐吗?譬如那小小的汽车、皮球、风筝,比他一家人所住的房子还要值价呢!
 总之,这位少年是可爱的。他的父母爱他,他同事的工友们爱他,就是工厂的管理人也很爱他。工厂的管理人为什么也很爱他呢?因为他很驯善,很肯卖气力,就跟很驯善的小马儿或者小牛儿不大受它主人的鞭打一样。管理人是爱打人的,他的鞭子是用铁丝扭成,只有这个小孩子还没受过他的鞭打,但是这个小孩子要受他的鞭打的时候也快来了。 二
 那是这小孛罗不幸的一天。有一天的下午,由于这少年偶尔的不注意,他褴褛的衣袖被切钢板的机轮卷了去,比通草①的切断还要容易地,他的右手在那时拐上完全被机轮切断了。鲜红的血液向四方飞溅,切断了的右手和半死的少年被撩在地上。 ①即通脱木。茎质柔,易切断,可做药。
 这样不幸的偶发事件在工厂里本来是很寻常的,不过是落在了这很可爱的少年身上,便把全厂的工友们震动了。工友们大家都把自己手里的工作停了,跑到少年的身边来。厂里面的机器因而也好象在哀惜这位少年一样,把所有的运转都停止了。
 这时候工厂的管理人正坐在他的房间里面含着一个很大的烟斗吸烟。他看见报上载着那岛上的政府要筑一道浮海铁道,一直架到邻近的脑惠尔①岛去,他就想到钢铁事业的前途定然要一天一天地发展起来。他们工厂的红利也就可望一天一天地只有增加的。他在自己的唇边浮着会心的微笑,忘神地看见烟斗上的烟子在空中打着圈儿。但他突然回到了现实来,他感觉到他的工厂完全死灭了,一切机器的作业声都听不见了,只听见一片嘈杂的人声。一股狞猛的凶光突然现在他的眼里,就给猎犬嗅着了什么野物的骚味的光景。他把他坐着的沙发旁边的铁丝鞭拿在手里,很凶猛地走出房去。 ①作者原注:“脑惠尔”是英文nowhere的音泽,与“尼尔更达”同义。
 他走出房来,看见工厂里的作业果然完全停了,工友们就给蚂蚁搬家的一样,只是往切板机轮的方向走去。这把管理人的一腔怒火爆发了。他举起鞭子来劈头劈脑地向着工人们乱打。工人们的头上,横也是一条血梗,纵也是一条血梗,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个都抱头鼠窜,跑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了。
 ——“你们这些忘八羔子!你们要造反了!你们停工一秒钟,工厂里不知道要损失好几万,你们这些忘八羔子要造反了!”
 管理人一面打,一面骂。最后他打到了那切板处来了。他把团团围着的工人打开,看见那半死的少年小孛罗和他断了的手一同睡在地上。许多工人正在那里救护他。虽然比虎狼还要狞猛的管理人到这时候也把他的鞭子停了。
 鲜红的血液溅在四处的机轮上,鲜红的血液流在地上。少年的脸色就给纸一样雪白了。右时的断口上,鲜红的血仍然在不断地流。工人们大家都束手无策了,有些早看见拿着铁鞭的管理人来了,尤为惊惶了起来。最后是来了一位名叫克培①的工人。他一看见这受了伤的少年,连忙把身上穿的一件很肮脏的白色的卫生衣扯了一条布条下来,把少年的臂关节紧紧扎着,扎了又扎,看看那伤口的血也就停止着了。 ①作者原注:“克培”是K.P.(德文共产党的缩写)的音译。
 少年的血虽然停止了,只因为受伤过重而且出血过多,他的生气一时还不能够恢复转来,而管理人的狞猛性倒早早恢复转来了。他看见团集着的工人一时还不容易散去,而且他看见他所最恨的那位克培还在嚷着要人去找医生,替少年输血;他暴怒起来了,举起鞭子便在克培的头上,背上乱打。
 这位克培对于铁鞭是熬煎惯了的,他却不象别的工人一样,一挨铁鞭便要抱头鼠窜。他是踞在少年的身边的,他挨了好几次铁鞭,把头横过去望着管理人。他的心里实在是满腔的愤怒,我们看他那两个好象要迸出火星一样的眼光便可以看出,他要发怒是理所当然的,就是因为人多拥挤,一时还不能够退散完的懦弱的工人们,也有多少人在暗暗地摩拳擦掌。他们心里都在这样想:“我们不是人吗?我们不过是少了几个臭钱罢了!看看有一个同人便要死了,却不准我们来救他,还拿铁鞭打我们,你这是怎样没有良心的有钱人!没有良心的有钱人的走狗哟!”
 他们很可以举起拳头来便把那管理人打死的,但是他们又回头一想:这些有钱人,这些有钱人的走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要说你不敢打他,你就冲撞了他几句,那也不得了。他立地要把你开除,并且把你的名字列在“黑表”上,向各处的工厂下你的通牒,你就永远得不到工做。这是比死刑还要厉害的。你一个人得不到工做,你的老人们便要饿死,你的儿女们便要饿死。你敢于泄你一时的愤怒,便被连诛你的九族吗?
 这金钱的杀人实在是比刀还要厉害,比枪还要厉害。所以一些工人们平常是敢怒而不敢言,真真正正就给不言的牛马一样,——不,甚至于比牛马还要不如。为什么呢?你知道,牛马有时候还要任性,有钱的人也把它们没可奈何。假使要打死一匹牛马,那是有钱人自己的损失。但是打死一个工人是怎样呢?哼!这我们是看惯了的!你看上海的工友们不是时时被工厂管理人打死吗?打死你一个工人实在比打死一条狗,打死一个蚊子还要容易,你敢向他们哼一声吗?打死一个工人,不愁没有第二个工人来代替,这种牛马是不用本钱来买的。
 工人们暗暗地磨拳擦掌,只是把眼泪向着肚子里流,忍气吞声地自己走自己的路。但是克培呢?克培反过脸来睨着管理人的时候,实在是想把他一口吞下,但是他也渐渐软下来了。
 他是最受管理人忌视的,平常早就把他看成危险人物了。他在工人里面很有威信,一班的工人都很敬重他,工人们平常有什么些小的要求,都是举他做代表去和管理人交涉。这对于管理人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大凡有钱人和有钱人的走狗,他们是很明白的,他们知道工人们的力量很可怕。他们经营一座工厂,动辄便要用整千整万的工人,这在形式上已经把工人们团结了起来,假使他们再有一种精神结合,就如一堆石块砌成了一座堡垒,那是不可干犯的。所以他们有钱人和有钱人的走狗最提防的是工人们的团结。工人们要组织什么工会,这是他们的不共戴天之仇,他们无论怎么是要尽力给你破坏的,他们管理工人特别严烈,比对待牛马还要暴虐。你知道,牛马是不会组织工会的啦。他们也最怕的是工人们有知识,工人们有了知识可就不得了;所以他们最反对施行什么工人教育,有的也在工厂里面附设些学校来教养工人子弟,但那是骗人的牛马教育呀!所以有知识的人要想加入工人里面做工作,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这位克培,他并不是什么有知识的人,不过他在这工厂里面是最老的工人,他的技术是很熟练的。管理人虽然恨他,但也不肯随便开除他。他素来也很驯善。不过他的驯善是有目的的,是有计划的。他虽然是工人出身,他的经验所给他的知识比所谓有知识的人还要丰富得多。他也晓得工人们的力量很伟大,资本家们已经把工人们集合了起来,训练了起来,这是一支很强大的工人军。只消一有精神上的联系,思想上的联系,便必然要把资本家的社会推翻。资本家们是在自己掘自己的坟墓。资本家们的王宫是建筑在炸弹上面的。工人们的暴动迟早不能免掉,就如一仓库的黄色火药,已经堆集在那儿,只差一把火,只差一个人来点火。火一点燃,便会有掀天的爆炸。但是无目的的爆炸,无计划的爆炸,只有破坏的力量,没有建设的力量。爆炸了连工人们自身都是要受损害。所以象克培这样有经验的人,有目的有计划的人,他就不肯轻易来点这把火。他们要把这火药装在炸弹里面,或者做成炮弹装在大炮里面,要使一切的准备都周到了,他们再来爆发。
 这炸弹,这大炮,这大炮的炮台,就是工人们的有机的组织。
 克培早在秘密地着手这样的组织了。他在工厂里已经秘密地组织了一个工会,并且同其他工厂里的工友们已经早有联络,使他们也有同样的组织了。他实际上是那岛子上的工人军的领袖。他在从事这种组织的期间可以说比牛马还要能忍耐。在全部组织还未十分周到之前,他是绝不肯为一人的私愤而爆发的。所以他是十分驯善,十二万分的驯善。克培的一班秘密的同志都有这样的精神,在大业未定之前他们宁肯惨受非刑,决不使他们的敌人——比狗的嗅觉还要灵敏的资本家和资本家的走狗——嗅破了他们的秘密的计划。
 就因为这样,克培睨视了那管理人一下,又把表情和缓了下来。
 ——“鲍尔爵爷!鲍尔爵爷!请你不要生气。这孩子总要输输血才行。”
 ——“狗!你还不走吗?你晓得你们息一秒钟的工,工厂里的损失是多么大!”
 撇地又是一下铁鞭。
 ——“鲍尔爵爷!我是晓得的,只是请你可怜这个孩子罢!你老素来是爱惜他的。”
 ——“死了的狗谁还爱惜他,你还不给我滚罢?”
 撇地又是一铁鞭。
 但是今天的克培在铁鞭的鞭打之下,仍然断断续续地说:
 ——“这孩子……今天是死……是活,这是……说不定的……即使他就活起来……也是一个残废人……可怜他家里还有两位残废了的……老人。”
 管理人的铁鞭打一下,克培的话打一顿。
 工人们看见他们的领袖在挨打,大家的愤怒愈见不可遏抑了。大家齐声地高呼起来:
 ——“鲍尔爵爷!你是有钱的人,工厂的东家都是有钱的人,请你们抚恤一下这小孩子罢,他是为工厂牺牲了的,请你给他医药费,给他家里养膳费!……”
 管理人听了这一番话,愈见暴怒起来,这是自有工厂以来,从来没有人敢于要求过的事体。他把他腰间的手枪取了出来,向着大家便要开枪:
 ——“你们这些胆大的忘八蛋!”
 但在他准备开枪的那一刹那,他的右手突然受了一下猛烈的打击,就给铁棒的打击一样。他的手枪被打掉了。只见那位断了手的少年,左手拿着他断了的右手,如象负了伤的狮子一样,拼死命地在向着管理人乱打。原来那少年在克培和管理人对话的时候,他的意识渐渐恢复了转来;他看见管理人要开枪,他猛然跳了起来,拿着他的断了的手来做武器,沉重地打在管理人的手臂上。
 ——“同志们,打!打!打死这条没有良心的走狗!”
 工厂里一片都是打声,一切的工友们都拿着身旁就近的器具,向管理人打来,有的拿铁锤的,有的拿火钩的,有的拿木棒的,甚至于有的拿扫帚的。
 管理人看见工人们已经暴动了起来,他知道大势不敌,赶快混在人丛中偷跑了。
 工人们蜂拥着一团,打的声音真是把工厂全体都震动了。但他们找不着管理人,工厂里的一些资本家的走狗,早已骇得魂不附体,通同跑得一个干干净净了。
 工厂完全成了工人的天下。
 有些暴躁的工人便放出声音大吼:
 ——“我们来捣毁机器罢!”
 ——“我们放火烧工厂罢!”
 ——“杀尽资本家!”
 ——“杀尽资本家的走狗!”
 一片喧嚷声!一片无政府的状态!
 这时候那小孛罗爬到一座很高的机器上面,大声叫道:
 ——“同志们!同志们!我们应该听克培的指挥!我们应该听我们的领导者克培的指挥!”
 少年的这几声狂叫集中了工人们的注意和同情,只听到一片的应声:
 ——“是的!是的!我们应该听克培的指挥!我们应该听我们的领导者的指挥!……”
 在这时候他们寻找克培起来,但是,克培也不知道往哪儿去了。
 ——“克培!克培!——克培不见了!克培!——克培不见了!——捣毁机器哟!——放火烧工厂哟!……”
 又是一片杂乱的无政府的状态。
 少年继续着大声的绝叫:
 ——“工厂是我们的!机器是我们的!我们是一切的创造者!我们是一切的主人!我们应该把工厂占领!我们要管理机器!我们不要捣毁我们自己的东西!……”
 但是他这一片绝叫,却没有多么大的效力了。工人们失掉了他的领导者,已经暴躁了起来,捣毁机器的声音已经四处开始了!
 这时候的工厂外部呢?武装警察和兵士已经铁桶一般地包围了起来。原来那管理人一逃出了工厂,就用电话通知了那岛上的政府,所以就派了武装警察和兵士来弹压。政府本来是有钱人的管家,一些警察和士兵便是他们平时豢养着的走狗。现在是该他们耀武扬威的时候了。
 厂内一片捣毁机器的声音,厂外一片枪声,徒手的工人终竟敌不过他们自己所造出来的武器,看看有不少的工人已经被枪弹打死了。工厂又失陷了。垂死的小孛罗和全部没有打死的工人通同成了俘虏。 三
 在这时候小孛罗的父亲和母亲正在家中等他回去。他平常回家是很早的,只要工厂一放工,他便一直跑回家去,那是在一天之中他两位老人最快活的时候。他们的儿子一天到晚在外替人做牛马,只有这时候才是自己的人。一天到晚睡着两个残废人、比猪牢还要不如的家里真真正正就给坟墓一样,只有到晚来才好象是人住的地方,才好象是经过了很长久的冬天,突然吹来了和暖的春风,并一同带来了许多小鸟儿的歌声和许多好看的花。尤其是在那瞎眼的老人。他自从把眼睛瞎了,他的世界是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黑夜,但只有这时候——就是每天每天他儿子回家的时候——他的心中才好象突然天亮了的一样。他的手在他儿子头上摸摸,或者他儿子摸摸他的手,那真是最快活的事情。他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暂时忘记他自己的痛苦,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暂时忘记他对于世间的一切的诅咒。
 但是今天呢?天都黑透了,他的儿子还不见回来。天虽然黑透了,这在瞎眼的人是不能够明白的,那瞎子老人等他的儿子等不回来,只以为天气搅长了,他对着孩子的妈妈,也象他自己对着自己的一样说道:
 ——“啊,这天气真长呀!”
 他这么叹息着。他那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呢?她老早就看见天已经黑透了,还不见她的儿子回来,她很在担心了。她听见那瞎子老爹的话回答道:
 ——“哪里哟,天已老早黑透了!”
 ——“啊,已经黑透了吗?”那瞎子老爹说,“他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我老早就在担心了,”那老妈说了一句,又补足一句道:“怕是在做夜工罢?”
 ——“唉!唉!”那瞎子老爹这么说了好几声。他又自言自语他说:“我们穷人真是可怜!一天到晚替人做牛马,还是衣不能蔽体,饭不能充饥;到了晚来他们工厂里还要逼着你做夜工。你我不就是夜工做多了做坏了的吗?我成了这样的瞎子,你呢,又成了那样的废人。我们这个可怜的儿子,可怜他将来也还是要同你我一样。”
 说着那老人已经感觉着他那洼陷着的眼眶里面,涌出了滚热的泉水出来。那残废的老妈妈也在哭了。
 ——“可不是吗?”她说,“我有时候实在希望我的眼睛也同你的一样。你没有看见那孩子的面孔哟。那真是比白菜的叶子还要惨白。头发呢,差不多两个月不能剃一次,你不能同他剪,我也不能同他剪。衣裳呢,还是他十一二岁的时候穿的衣裳,他今天把你的旧衣裳穿了去了,又长又大,我看见真是流出了眼泪来。啊,你看不见的,真比我好得多呢!”
 ——“我哪里看不见!我心里是很明白的啦!”那瞎子老人很不承认他自己的眼睛瞎。的确的,他虽然瞎了眼睛,但他没有瞎了良心!他在他那寂寞的黑暗的世界里面,所看出来的道理有时比什么哲学家、宗教家还要真切呢。你看那些哲学家、宗教家要想看出什么道理的时候,不是要把眼睛闭着的吗?他们就是要学这瞎子的聪明。但是他们的瞎眼是假的,所以他们看出来的道理也多半是假的。他们的道理只是想怎样去维护有钱人,怎样去维护他们有钱人的世界,因为他们自己多半是有钱人,多半是有钱人的走狗啦。譬如他们说,世界是平等的,人类是平等的,——但是他们的世界是把贫穷人除外了的世界,他们的人类是把贫穷人除外了的人类。……你知道,贫穷人不是人,只是牛马啦!这些道理,在那瞎了眼睛的老人倒是看得很明白。他晓得他们完全是欺骗!
 那老人又接续着说:“你想瞎眼睛吗,我倒有时候想率性死呢!死了也可以免得我们的儿子多受些赘累啦。”
 你看这是平等不平等呢?这种思想是不是有钱人的心里可以想得出来的呢?他们盼不得多活一天,多享一天的幸福,自己老了,看看免不掉自然的死了,他们还要叫他们的科学家去发明些什么返老还童的方法呢。哲学家说:生是可贵的,生是可贵的,你要挚爱着生,要使你的生有意义,有价值。宗教家说:自杀是罪恶,自杀是罪恶,你要体谅上天好生之德。这些话对于贫穷人的意义是:你要多活一点呀,多受我们一天的榨取呀!所以贫穷人的生对于有钱人倒真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我们须要知道:一切的价值都是由贫穷人的身上出来,都是贫穷人的力量。假使贫穷人不做工,或者一切的人都不做工,你看世间上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水可以养人,也要你去挑来。棉花可以暖人,也要你去栽种。没有一种东西是不用人的劳力的,——不过这儿所说的人只是贫穷人;有钱的人是从来不做工作的啦。他们还说什么天,还说什么上帝,这只是有钱人的守护神,有钱人的看家狗,说更切实些就好象有人的田地里面的稻草人。他把地狱的刑罚来恫吓你,使你不要去干犯有钱人的财;他把天堂的快乐来诳惑你,使你安心做有钱人的牛马。好,别人要打你的左颊,你把右颊也拿给他打;别人要剥你的外衣,你把衬衫也脱给他;资本家要叫你每天做十二点钟的工,你率性给他做二十四点,你这样就可以进天国,你的财产是积蓄在天国里面的。……吓吓,你看,他们这些没有良心的话,能够诳得到瞎子不?
 ——“啊!我们受的是怎样的报应哟!”那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听见那瞎子老爹说出想死的话,她愈见伤心起来,她哭得把喉嗓都梗着了,她说了这一句话,差不多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的。
 但是她这句话,却把那瞎子老爹的一腔怒火激发起来了。这瞎子老爹也和那刚才说过的克培一样,在他的劳苦的工人生活里面,锻炼出了一个比铁还要坚实的道理出来。他晓得一切的资本家都是强盗;他们的财产,他们的钱,都是从贫苦人身上偷去的,都是贫苦人的血,贫苦人的力气。什么因果报应,天堂地狱的话,都是强盗们所用的武器。
 他发着气说道:“报应!什么报应呢?哪个忘八蛋敢来报应我们?”
 那老妈妈一时被他喝止着了。但是她心里还是不悦服的。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听见那瞎子老爹说过,要把工人团结起来,反抗一切的资本家,要把世界造翻转来。然而贫穷人永远还是牛马,有钱人永远还是暴君。而他们自己呢?男的瞎了眼睛,女的得了瘫症。因而她总觉得那瞎子老爹说的话是在做梦。她忍了一会,但她仍然不服气地说道:
 ——“你虽然爱那样说,但是有钱的人永远有钱,没钱的人永远受罪。我看这些都还是天意,无论怎么,人是不能挽回的。”
 ——“哼,天意!”那瞎子老爹愈见忍耐不住了。“天这样东西假如是存在,这忘八蛋的腿子我老早给他打断了!我们有什么罪过应该要受这样的苦楚?我们的罪过只是没有钱!我们的钱都是被强盗们刮去了。那些有钱的强盗!杀人不见血的强盗!他们偷了我们工人们制造出来的东西拿去做财产,他们还要把我们捆着。你晓得吗?那些什么天意,什么报应,什么安分守己的一切鬼话,都是他们所用的捆仙绳啦!强盗来偷我们,他索性先把我们捆绑了,免得我们还手,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们偷得一个精光。你怕我们贫穷人永远都是这样没出息的傻子吗?我们要永远受着捆绑,听他们剥夺吗?哼!这绳子已经朽了!只要我们一挣扎便可以弄断它,我们反抗强盗的时候快要来了!那时候上帝老官儿会拿来给我们做垫脚凳。我们的天国就建设在这地上了,那时候我们地上会出现奇迹!我们瞎了的眼睛要睁开,瘫了的身子会起床,瘸子会走路,断了的手脖子会活起来啦。啊,啊!天国快到了!你们看罢!你们看罢!
 瞎子老爹坐在床头,一面说着,一面把他的拳头举起来,向那黑暗的空中乱打。
 他觉得他的一片牢骚似乎把那老妈妈镇服着了,其实她这时候并没有听他的话,她在注意着听取另外一种声音。 四
 有些脚步声音向他们的小屋子走来。
 ——“爹爹,你听,是不是儿子回来了、那脚步的声音!”瘫了的妈妈睡在床上问。
 那瞎子老爹也好象倾听了一下,但他连连说道:“不是,不是,那不是儿子的脚步声!儿子快回家的时候,他的脚步是很快的,很重的。这脚步的声音虽然很重,但是走得很慢的啦。”
 隔不一会果然有一农夫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从他们的门前走过。
 ——“他怕不是在做夜工。”那老妈妈又说,“他从来没有丢下过我们两位老人去做夜工的。”息了一会,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唉,该不是在工厂里面遇到什么危险罢?啊,真使我担心呀!”
 危险的观念在这老妈妈的脑中,同时在那瞎眼老人的脑中,接接连连地就给电影一样,表现了出来。
 他们想到那工厂里面的比电闪还要快的各种机器,各种车轮。假使人一不注意,一甩挂着了它们,那不是断手折臂,便是要使你身首异地的,他们的儿子怕是挂着了什么车轮,受了伤,或者死了。他的鲜红的血液怕正染遍了那机器,和暴雨一样向四方飞溅。
 他们想到了霍乱症的患者。他们的儿子怕正在大吐大泻,全身都已经成了枯柴一样了。
 他们又想到那横冲直撞的汽车。一位大资本家挟着他的娇妻或者是妓女,坐了一辆很辉煌的汽车从街上飞也似的跑过,他们当然是去赴某处的宴会的了。他们的儿子在前面走着,由于那汽车开得太快,躲避不及,便拦腰把他冲倒了。手脚轧断了,血液迸射出来的光景;脑袋压破了,脑浆四射的光景;肚腹压破了,大小肠突出来了的光景,一一呈显了出来。
 这些想象把那老妈妈的心脏几乎要裂开的一样。那瞎子老人呢?他心里也是难过,不过不轻易说出口来。他反而这样说,来安慰他的伴侣:
 ——“或者怕是和克培们去开会去了罢?我知道克培近来是时常召集工人开会的,就在这样的晚间。因为我们工人开会是只能够秘密的啦。那些有钱的忘八蛋们,他深怕死我们团结,深怕死我们说话。这是当然的啦。机器一说话,那机器就要吃人。这是强盗们所最害怕的。”
 ——“啊,啊!你们男子真忍心!你们只是想杀我们的孩子!”那妈妈这样说。
 ——“怎么说?我们正是为孩子们设想呢。我们不把那些强盗打倒,我们的孩子们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
 那妈妈又说:“生成的命有什么办法呢?你们说反抗,反抗,反抗了这么多的年辰,究竟有什么效果?反抗一次,倒霉一次,只是使那些吃人不眨眼的魔鬼们又囫囵吞了我们无数的孩子。那克培,我倒是不高兴他呢!”
 ——“你简直岂有此理!”老爹有点生气了,但他接着又转了口。
 ——“要想成就大业,不牺牲是没有办法的。你听见过那蚂蚊子过河的话没有?听说有什么地方的蚂蚁子要搬家,路上遇着一条小小的河,那领头的蚂蚁子便跳下河去。一个跳下去,两个跳下去,三个跳下去,接接连连地都跳下去。跳下去的不用说是淹死了,牺牲了。但是,它们的尸首便在小河上浮成一道桥,其余的蚂蚁子便都踏着桥渡过河去了。我们现在就是要做这些跳河的蚂蚁的啦。”
 那老人很热心的向那妇人解说,但是她实在是太关心她的儿子了,她自己就给被人家把翅子打断了的雀鸟一样,落在地下,要想飞怎么也飞不起来。她只是说:
 ——“你把我拿去做蚂蚁子倒好了!别人把人当牛马,你们却把人当成蚂蚁子。”
 ——“我们是快要淹死了的蚂蚁子呢。”那老人接续着说。
 “不过,我们不是跳下河里去淹死的,而是大水涨起来把我们淹死的。纵横是死,跳下去,我们还有希望在后头。”
 那老妈妈不愿意再说话了:因为她听见那老人的声音里面实在是含得有无穷的眼泪。她自己也晓得他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她也相信蚂蚁子终究总要过河,不过是在哪一年哪一天,那是不能知道的。而在这当中也不知道还要牺牲多少儿女,这在她们做母亲的人实在是不忍心。这种不忍心,她自己也觉得不很好,或者可以说就是她们女性的缺点。所以她也时常恨她怎么不生成一个男人,其实她们做母亲的人才是能够牺牲的!她们的一辈子差不多只是在替她们的儿女做桥。
 在这时候那小屋子外面又有许多人的脚步声音来了。万一的希望是这些脚步的声音中有他们儿子的在里面,但是一个一个地过去了,而他们的儿子终不见回来。不消说是不能够回来。他现在还丢在监狱那面,是死是活,我们还不知道呢。
 半夜的时候,又来了一种脚步声,的确是很快而且很重的,走到小屋子的门前便停止着了。
 那瘫了的妈妈以为是他的儿子回来了,几乎从床上爬了起来。但是这来的却不是她儿子。只听那来的人说道:
 ——“李罗老爹,我来了。”
 ——“哈哈,克培吗?你快进来。”
 克培一面擦了一根洋火,一面走进去。他在那老妈妈的床头边上找着一截点残了的洋烛,还不到两寸长光景,他把它点燃了。那小屋子里面相对地摆着两张木板床,床上只敷了点子稻草,除此以外差不多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了。
 克培坐在孝罗老爹坐着的一张床上,他拿了一包饼干出来,分了一半给孛罗,把其余的一半给了那对面床上瘫睡着的妈妈。他说:
 ——“小孛罗今晚不能够回来,我想你们是一定没有吃晚饭的。”
 那老妈妈接着饼干并不吃,只是问道:“小孛罗怎么了?他今晚怎么不能够回来?”
 克培才把那工厂里面起的事情向他们说出,但是刚好说到小孛罗被车轮卷了去,把右手割断了,倒在地下,只听那老妈妈在床上大叫了一声:
 ——“啊呀!我痛心的儿呀!”
 害了瘫病的人竟那么猛烈地在床上大动了几下,但从此便没有声息了。这使克培吃了一惊,他赶快要去照拂她,但是老学罗把他拉着,他说:
 ——“不要紧,不要紧,她素来是有这种痰迷症的,停不一会自己会好起来,最好你不要动她。”
 他接着又催着克培把下文说出。
 克培说到那少年猛然拿起一只断臂从地上跃起,打了那鲍尔爵爷,工厂已经大暴动了。
 瞎子的老孛罗听见,虽然他那洼陷着的眼里有不少的眼泪在那儿放光,但是他的面孔确是显出一种很紧张,很兴奋,而且很愉快的神态,他连连叫道:
 ——“啊,痛快!痛快!不愧是我的儿子!我们瞎子是快要睁开眼睛,瘫子是快要起床的时候了!以后怎么样了?以后怎么样了?”
 原来那克培看见工厂已经暴动了起来,他晓得敌人方面一定要派兵来弹压,工厂里的工友们是万分危险的。假使不在这时候策动全体工人的响应,那局部的暴动一定会失败,有不少的工友是要牺牲的。所以他便赶快从那工厂里抽身出来,经过和大家商量之后,对于全岛上的工友,下了总动员的通令。就在今天晚上乘着夜阴袭击各机关,各工厂,彻底与敌人战斗。
 老孛罗听见他这些话,真是喜欢得快要发狂的样子。仍只是连连叫道:
 ——“啊啊,我们瞎子会睁开眼睛,瘫子会要爬起床来了!我已经看见我们的红旗高擎在尼尔更达的高空,我已经看见我们的无产军占领了一切的工厂,我已经看见一切的资本家都在发抖,他们的项上的金链子会变成铁链子了。啊啊,我勇敢的小孛罗!我勇敢的工友同志!我勇敢的克培!”
 克培本来已经知道钢铁工厂的暴动已经失败,小孛罗已经牺牲,其他的男女工友们都已经下了监狱,但他看见老孛罗这样的高兴,不忍再把这悲惨的消息向他报告了。他的心里是很忐忑不安的,一方面他要忙着去指挥行动,同时他又悬念着将来的万一的失败。这次假如失败,是一个整个的行动,牺牲的浩大不用说是可以预想的,而且使敌人方面生了戒心,二次的再起不免更要加上无数的困难。所以他把经过的情形很简略地向那瞎子老人说明之后,他并没有把详细的计划告诉他。他的详细的计划是怎样呢?他和同志们已经约好,分成了两队来进行工作,一队是放火队,另一队是军事行动队。约好在夜半正两点钟举火为号。用什么来举火呢?那就是克培放火烧自己的房子。假使在两点钟以前起了火,那就是计划失败了,敌人已经攻进了克培的家,一切行动便只好作罢。克培的家和老孛罗的家相隔不远。
 克培把老孛罗的房子检点了一下,看见老妈妈还没有动静,他准备告辞了,但关心着又问一遍:
 ——“老板娘不要紧吧?”
 ——“不,不要紧的,你让她休息一下,她也很不容易得到休息。”
 ——“我要走了,把烛灭掉吧?”
 ——“不,你让它点着,她快要醒来了。”
 ——“那么,我现在不得不走了。假使是成功,那就不用说;万一是失败,我就很难再和你见面了。”
 ——“好的,好的!”那瞎子回答着说。“不要说那样不吉祥的话,这次是一定成功,一定成功!”
 他握克培的手,把他送出门外去了,一直等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又才摸回到自己的床上。
 ——“妈妈,妈妈,你好些了吗?”
 他向着对面的床上问了几声,但是,没什么动静。这时候他突然得到一种预感,他不觉得便起了一身的寒噤。他心里想:
 ——“啊,该不是……?”
 他赶快站起身来,伸手向对面的床上摸去。他摸着那瘫睡着的老妈妈的手了,那手冷得就和冰块一样了。他赶快再摸到她的鼻孔,那鼻孔是什么气息也没有了。他到这时候才晓得那老妈妈是已经死了。
 ——“啊,啊,妈妈,妈妈,你已经死了吗?”
 他这么叫了几声,滚热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了。但是,他立地又哈哈大笑起来。
 ——“好的,好的!我们瘫子起了床,瞎子也要睁开眼睛了。新的世界里不会有残废人存在。新的世界里不会有比猪牢不如的茅屋存在。不做工的人不应该有饭吃。一切的人都要住在天国般的洋房里。我们给这新生的世界祝福,我们为这新生的世界开拓些空地出来,把这旧世界的罪恶,旧世界的残骸,旧世界的污秽,通同消灭干净!啊,火哟!火哟!你是消灭一切的净火。”
 他的手摸到那快要燃完的洋烛了。他顺手在床上抓了一把稻草来,很留心地点燃了,他把来投在他自己的床上,投在老妈妈睡着的床上。
 火势熊熊地燃起来了。
 床上壁上一片都是火光。
 那老人起初在那火光中欢喜着手舞足蹈,不多一刻,除火而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一片赤光,只是一片红火。
 ——“哈哈哈,瞎子睁开眼睛,瘫子起了床了!”
 火光里面好象还有这样一片的声音。 五
 老孛罗的房子烧起来了的时候,突然之间四方八面都起了火灾,四方八面都爆发了起来。火药库的爆发,军器库的爆发,洋油库的爆发,各种各样的爆发接接连连地起来,猛烈的光景,猛烈的声音,比任何剧烈的战争还要厉害。火焰,浓烟,向繁华的都城进攻,几千万道的红舌在那城市上舐来舐去。
 这时候资本家的阵营里面突然受了这样一个猛烈的袭击,大家从梦里醒来,拼命地和火决斗。但是那火就如由地底喷出来的一样,这里也是,那里也是,四面八方都是。一城都动乱了起来了。水龙的车轮声,喷水声,救火的钟声,人声,嚷成了一片。街上看看快要成为河流了。河流里面的水看看快要沸腾了。火向天上燃烧,火光的影子投射在水里,上天下地一片都是红光。
 啊,痛快!痛快,几千百年来被压伏在胸中的无产阶级的怒火,在这时候尽量的迸发了出来。可怜的是那些平时作威作福的人们了!他们平时住在那天国一样的高大房屋里面,穿的是极奢华的衣裳,出门坐汽车马车的,现在呢?跑得慢的被火烧死,或者被摧折了的屋顶压死,跑得快的有的从窗口上跳出来,不是跌破了脑浆,便是折断了手脚,无数的丑恶的死尸活尸,横陈在快要沸腾的水里,那些裸体兽的跳舞哟!毛毡的跳舞哟!有钱人穿不及衣裳也晓得打着赤膊逃命了。有钱人穿不及鞋子也晓得打着赤足走路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呼儿唤女的,呼爷唤母的,喊妻子的,喊丈夫的,还有站在屋顶上喊救命的,一街都是。有钱人的天国完全变成了地狱了。
 这是尼尔更达岛的末日!在破灭的资产阶级是这样说。
 这是尼尔更达岛的新生!在新兴的无产阶级是这样说。
 原来那克培的计划是把工人们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埋伏在四处做放火的工作,另外一部分是集中在他住的附近,准备作战斗的工作。他是约定了在夜间两点钟的时候举火为号的,用什么举火呢?就是他点火来烧自己的房子。为什么定要举火为号呢?我们要晓得工人们是没有钟表的啦。当他往老孛罗家里去的时候,所有一切的准备都已约略就绪了。他离开老孛罗时候还没有到一点钟,他就是要赶回家去,等时间到来点火烧自己的房子的。但等他还没有走到自己的住家,老孛罗已经把自己的房子烧了,四方的埋伏者以为时辰已到,所以便一齐爆发了起来。
 这时候准备做战斗的一部分工人还没有十分集齐,克培的心里真是十分忧虑,他伯的是这一次的暴动会要完全失败了。但是仅仅是放火的工作便已经收了极大的效果。那资本家的阵营完全弄得一个天翻地覆了。那岛上的政府看见火势不能遏抑,把全部的警察和士兵都化成了临时的消防队。所以当克培率领集齐了战斗士向各处的兵营袭击的时候,那些兵营差不多完全是些空营,几几乎是无抵抗地便被工人们占领了。各处的机关也是一样。就这样工人们把资产阶级的武装完全解除,而同时把无产阶级的阵营全盘武装了起来。尼尔更达的政权是已经移到工人手里了。
 这政权的转移好象很容易,好象是在事实上不能办到的,但是我们要知道工人们是受了多少年辰的痛苦,就是克培的经营也不知道是费了多少年辰的心血了。夺取政权本来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单从简单的数量来说:资本主义发达的结果,无产阶级是只有一天一天的加多,资产阶级是只有一天一天的减少,而且资本家的经营在它必然的路径上是替我们把无产阶级团结了起来。所以只要我们能够有组织,能够牺牲,能够彻底与敌人反抗,我们人数多,他们人数少,无论怎样那资产阶级的政权是只好拱手奉送于我们。不过我们夺取来了的政权,要看你怎么样才能够把它巩固。
 我们为什么要夺取政权?并不是无产阶级受了几千年的压迫,要起来报仇,要起来把那专横的资产阶级压制下去,让我们自己来专横,我们是要为全人类的平等的发展而谋世界的进化的。资本家把世界上的全部财产垄断在自己的手里,使大多数的人类受无穷的迫害,连自己所需要的极小量的生活费都不能满足,大多数的群众只能做肉体劳动,连牛马都不如,那精神上的发展不消说是从来没有梦想到的。这在无形之中不知道阻碍了世界的多少进化。一人的物质的需要是有限量的。一人的精神的发展是无限量的。我们就是要人人能自由的得到这有限量的物质的需要,而能够尽量的发展他们的精神的活动。所以有人说,无产阶级革命是专门为的面包问题,这是误解或者是有意的诬蔑。这种理论我们是要严烈的把它消灭的。我们要巩固我们的政权,然后我们的理想才能够实现。我们知道资本家的反抗是很执拗的,因为他享了几千百年的不劳而食的幸福,你一下替他剥夺了,他是死不甘心,他一定要卷土重来的。而且全世界上的资本家,那是成了一个联合的阵营,你在某一个地方局部地把资本家消灭了,别地方的资本家一定要来环攻你,使你终究要投降到他们的阵营里面。所以我们为压伏这种反动的力量,为抗拒这种执拗的敌人,我们无论如何有巩固我们的政权的必要。其次我们知道,世界上的物质的发展还没有达到尽头,我们要希望每个人能够自由地得到他的物质的需要,一时恐怕还不能够办到,所以我们要赶快有计划的使物质的生产力尽量的发展,以达到我们的精神力的尽量的发展,这是需要有长时间的经营的,所以我们也必需有长时间的巩固的政权。还有我门人类的精神是在私产社会的制度之下受了几千年畸形教育,世界上层积累累的教条,汗牛充栋的理论,都是私产制度的护符,他们要把这些有毒的残骸完全毁掉,把人类的精神引还到自由的天地里面,这也是需要有长时间的训育才能成功,所以我们的政权也需要有长时间的巩固。总之我们无产阶级的夺取政权并不是从快报仇的欲望,我们无产阶级的希图巩固政权也并不是要满足自阶级的支配的欲望。无产阶级的夺取政权是很容易的,但是你要把反对阶级彻底制服,你要使物质的生产力尽量的发展。你要使人类的精神恢复到本然,这却不是容易的事体。要你把这些事情办到了,然后无产阶级的革命才算是真正的成功,自由的社会然后才可以真正的出现。
 克培把尼尔更达的政权夺取过来了,“工人暴动万岁!”“无产阶级革命成功万岁!”的呼声震动了全城,这时候放火的工作停止了,放火的人一变而为救火的人,火神受着了这一支生力军的袭击,他的势焰也就渐渐消灭了下来,天也渐渐的黎明了。
 旧社会的消防队,警察,兵士,他们在救火的时候,一大半的力量是用在趁火打劫上的,火势渐就熄灭,他们的抢劫还没有停止。这时候工人军已经布满了各街,把全城的秩序维持了起来。一瞬间以前还是有产社会的死敌的,而今成了他们的救世主了。他们也并不是有什么天生的罪恶,他们的罪恶也就在有产!他们只要把产业放弃,和无产阶级者是同一样的人。所以害他们的并不是无产阶级,只是他们自己心中的私产观念。这种病症就给小儿们吃东西过多,在肚里不消化,起了自家中毒的现象一样,只要他们早早吃些泻药,早早施行灌肠的手术,那他们的生命是还可以拯救的。无产阶级的暴动便是他们的泻药,无产阶级革命便是他们的灌肠手术呀!世间上的笨人,你们何苦要仇视你的医生而自己讨死呢?
 尼尔更达岛上组织了工人政府了,克培便是这工人政府的委员长。旧社会的支配者有的逃了,有的被工人拘捕着,大约是要听候将来的人民审判的。
 那工人政府里面最重要的有三个组织。
 一个是军事委员会。他们晓得军事在革命过程中是不可缺少的,对于反革命派的蠢动和外来的资本主义国家的进攻,非有坚实的军备不能使工人的政权巩固。
 第二是国民经济委员会。这是规划物质的生产与分配的最高机关,物质的生产与分配要跟着大众的需要的缓急多寡以定其比例,不能够听其陷在无政府状态里面而胡乱产出的。
 第三是教育普及委员会。这不仅要教育岛上的人民,还要教育全世界的人类。要全世界的人类知道资本主义的社会是必然的崩坏,而非资本主义的建设才是救济全人类的福音。
 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便把这些机关组织起来了,还有那目前应该做的善后问题譬如那难民的整理,居室的分配,灾区的清扫,都是以很完善,很迅速的方法执行起来。尼尔更达城遭了这一次的火灾,大概烧去了三分之二的样子,但是就以那残余的三分之一的建筑,分配与全城的人居住,还恢恢乎其有余,你们可以想见那资本家们平常是占领了多少有用的产业而使它荒废了啦!
 全岛的产业都归国有,全岛的工场都归国有,凡未经毁灭的工场立刻由工人政府组织工厂管理委员会,即行开工。已经毁灭的不消说工人政府是要陆续建立的,这正是工人政府的重大的使命,他把旧的世界毁灭了,正是要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出来。
 这些详细的施设计划,我们在这儿用不着细说。那教育普及委员会出了不少的社会科学的书籍和富有革命精神的文艺作品,那已分颁到了我们全世界的各个地方,我们至好是去研究研究,赶快也使我们受些教育罢。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那丢在监里的小孛罗。
 那小孛罗怎么样了呢?是死?是活,那监狱烧了没有呢?
 这些都是我们很关心的问题。
 那小孛罗所投的监狱是在那岛上最高的地方,火势猛烈的时候是没有延到这儿来的。小孛罗自从丢在监里以后,他断了的有手一直是握在他的左手里面。别的人都很悲观,在监里只是埋头丧气的不作声息,有的甚至于在那儿嚼泣,但是小孛罗始终是兴奋着的,他在那监房里走来走去,他的脚步没有停止着过。
 他的兴奋不消说是由于他的反抗热情,但是他的身受重伤也是一个重大的原因。他的热度已经渐渐高起来了,他的意识在当时已入了昏蒙的状态,他不住的时常绝叫:
 “工友们,我们要占领工场。我们要受克培的领导。我们创造出来的东西是我们的。杀尽资本家。杀尽工人的压迫者。”
 很简单,很激昂的语句时时从他们的口里吐出,他自己好象还是在工场里激战着的光景。
 克培在把兵营占领了的时候,他随即派了一队武装的工人来劫取监狱,因为那监狱所在地是很高的缘故,所以有许多的敌人都逃避在那儿附近。武装工人上去的时候还不免小小有点冲突,结果是把敌人全部生擒,把小孛罗及全部的囚徒都救出了。
 小孛罗被工友数人抬到克培的面前,那时候那被生擒的残敌里面,正有那制铁工场的管理人鲍尔爵爷在里面。鲍尔爵爷与小孛罗同到克培的面前,克培抱着了小孛罗几乎哭起来,那小孛罗还是在叫:
 “啊,杀哟!杀哟!杀尽资本家!杀尽资本家的走狗!”
 他还是高举着他的断手在那儿指挥作战的光景。回头克培向着鲍尔爵爷说:
 “鲍尔爵爷,你现在晓得我们工人的尊严了吗?今天的事情是你激发起来的,我们实在是感谢你。不过我们是饱受了你的铁鞭,我们今天要叫你饱受我们的铁拳。我们也不拿你来枪毙,也不拿你来杀头,我们要拿我们的拳头来把你打死!”
 他的话刚好说完,一切的工人都同声叫打。这时候小孛罗的神志好象突然清醒了的一样,他瞥见了鲍尔爵爷便大叫道:
 “啊,你这恶魔!你这该死的恶魔!”
 举起断手一阵的在他头上乱打,那僵硬了的手打下去真是比铁还要沉重。鲍尔爵爷经不住他的一阵乱打,早已断了气倒在他的脚下了。
 “哈哈,痛快!我们今天把我们的敌人打倒了。……啊,我要回去看我们的父亲,看我们的母亲。”
 说着他就跑起来,克培们把他拉也拉不住,只得又同几个人把他抬回家去。因为他是这一次暴动的元勋,跟着他走的工人真不知道有多少了。
 但是回到家里一看,那儿还有什么呢?只是一团灰还在冒着烟雾。
 到这时候大家才知道,昨晚上起的火号才是老孛罗这间房子。但是老孛罗自己烧了的,还是误事失火呢?谁人也不能知道了。房子是烧了,一位是瘫子,一位是瞎子,下消说都没有逃出火来。他们赶快把那黑灰拨开,才发现了那两人的焦炭一样的尸首。
 小孛罗看见他父亲母亲的尸首,他踉跄地走去抚摸。
 “啊,父亲,母亲,我们胜利了,你儿子回来了。你们睡得好安稳,啊,我已疲倦得不堪,我也睡罢。”
 说着就倒在他父母的尸上。
 他这一睡同他父母一样便永没有起来。
 工人们围在周围很虔诚地沉默了好一会。
 最后是克培提议要在这儿替小孛罗建一个纪念塔,大家都赞成了。要替小孛罗凿一尊大理石的遗像,左手拿着断了的右手在指挥作战的光景,大家都赞成了。还要为小孛罗及老普罗夫妇及这次死难的工友们举行国葬,大家也都赞成了。
 这几件事体一决议了之后,就给国家的其他的大事一样,很雷厉风行地举办了起来。
 举行国葬的一天也就是小孛罗的纪念像纪念塔开幕的一天。小孛罗的纪念像把它安置在那岛上的公会堂里了。几十万的工人和岛民团集到纪念塔的周围。那塔大概有五十丈高的光景,全身都是用铁铸成。
 大家抬起头来了。
 开幕的时候,只见塔顶上一个红色的铁拳向天空伸出。
 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把右字握成拳头向天空伸了出来。
 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喊了几声:
 ——“铁拳万岁!铁拳万岁!铁拳万岁!” 1927年10月4日脱稿
 骑士 一
 1927年的五月已经到了下旬了。汉口的天气虽是一天一天地热起来,汉口的市面却是一天一天地冷下去。
 自从一月初旬武汉政府接连收回了汉口和九江的英国租界,四月初旬又发生了武汉民众和日本水兵冲突的事变以后,帝国主义者威胁的挑衅一天紧似一天。武昌和汉口中间的江面时常陈列着四五十只外国炮舰。大炮的仰角高到法定以上,随时随刻都可以把武汉全市歼灭。
 武汉三镇的工厂和银行等大产业,早已是闭了门的。五月初旬第一次北伐军向河南进发了以后,长江下游实行了经济封锁,四川的军阀又乘机东下,鄂西的一部分驻兵也受着敌人收买便起了叛变,五月十八日几乎闹到兵临武昌城下的乱子。变兵在两三日内虽很迅速地被扫荡了,但武汉全市不免大受动摇,小的米店钱庄便都弄得来不敢开门了。
 行上关门的商店愈多,便愈为各色的标语开辟出广大的领地。各级党部,各级政治工作机关,各种民众团体,甚至各级行政机关和军事机关,都在竞争着张贴标语。这种举动有一大半是出于卑劣的心事,就如商店之发招帖一样,在广告着自己的存在。在风头顺利的时候虽然感觉得刺眼一点,倒还没有什么,但在风头一倒了,便不免要发生出相反的作用来。
 ——“巩固革命的根据地!”
 ——“严守革命纪律!”
 ——“保护革命军人的家属财产!”
 ——“避免帝国主义者的武装挑衅!”
 这样的标语重重叠叠贴得满街满巷。但除把反面的秘密自行泄漏了之外,究竟有什么的效果呢?革命的根据地假使没有动摇,哪有叫人巩固的必要?革命的纪律假使没有弛缓,哪有叫人严守的必要?革命军不是说不怕死不爱钱的吗?但是他们的生命财产却须要特别的保护了。“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不是常在高叫的吗?但在炮舰的威胁之下便只好兢兢业业的缩头缩尾了!
 愈是要人镇静,却愈令人惊惶;要人镇静的标语愈多,使人惊惶的程度便愈见加甚。——特别是那标语所用的纸张,在前所用的洋纸报纸和各种的有色纸渐渐使用尽了,一般的市民用来打冥赙的白纸便渐渐地显出面来。在菲薄的白纸上用清淡的墨水潦草地写些故为镇静的口号,张贴在四处,怎么也好象自己在撞自己的葬钟,自己在纪念自己的丧事。这使已经冷落了的街市愈见惨淡了下去。
 但街市尽管冷落,“国民政府驻汉办事处”所在地的C街却是繁华绝顶的。C街上除国民政府的办事处以外还有“军事委员会”、“军事委员会参谋处”、“军事委员会财政处”。这儿特别是革命领袖们云集的地方。革命领袖的特殊的商标是坐汽车,所以这儿也就特别是汽车辐凑的地方了。在狭窄的街面上两边纵列着两排的汽车每每把交通阻塞着,要使过路的人力车、马车都不能不另绕圈子。这些汽车虽然不免时常阻碍交通,但对于市民也还有相当的镇静的作用;因为汽车还多,市民便知道“领袖”们还没有逃走,大概武汉三镇的安宁是还可以暂时保持下去的。
 在五月下旬的一天午后,汉口全市已经上了电灯了。从C街的军事委员会里面走出了一位青年将官来。
 将官是中等身材。愁蹙的面孔上,戴着一副黑框的路克式的大圆眼镜。看他的面貌并不象一个军人,但他穿的是一身浅栗色的帆布军服。军帽是软顶的一种,仿效着苏联的赤卫军式,把帽顶的大部分垂在脑后。军服上没挂皮带,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徽章,下边的马裤上也没套皮裹腿。脚上穿的是一双浅绿色的帆布胶皮鞋。手里不仅没有拿皮鞭,甚至连皮筐都是没有抱的。
 这服装的随便却是表示着他的官阶的优越。
 革命军还雌伏在岭南的时候,所有高级的将官和政治工作人员照例是忠实的“三皮”主义者,便是手拿皮鞭,肩披皮带,脚裹皮裹腿,几乎是成为了革命军人的象征。这在初期本来是富有刺激性的一种服装。装束的本身比从前沿用清朝末年所采用的,长统大袖的北洋军服,蹒跚的裤脚,手里拿着指挥刀,脚上穿着长统靴的,是已经矫捷轻灵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更加以革命军的将校们大都是三十上下的人物,这和装束的精神更能够表里相称。服装本来是制造人物的,何况人物又本来年轻,一般革命的将官当然会成为民众的艳羡之的,特别是一般女众的艳羡之的了。
 凡事都逃不掉有盛必衰的公例,三皮主义之盛即是报告了它的衰。衰候的具体的表现是在一般高级的军事长官和政治工作指导者身上,他们在非严装的时候都不约而同的把一些皮制品脱掉了。
 这个脱皮运动的开始刚好就在四五月的时候。一般的推测以为武汉政府的要人多是文人,所以文装便渐渐当道;又有的以为天气是渐渐炎热起来了的原故;更其次稍微滑稽点的便以为是便于改装逃走。这些或者怕都是促进了脱皮运动的动力吧,但是主要的原因却还是在三皮主义本身的被人厌弃与高级长官的优越感。
 从军事委员会走出的那位青年将官也正是脱了皮的人。果然,当他步到门廊的时候,在门口站立着的四位武装的门卫蛮大的喊了一声:
 ——“敬礼!”
 取了立正的姿势,很敏捷地把上着木壳的驳壳枪一齐向他举起。将官把右手举上右鬓,微微把头向左右摇动了一下,把手放下来,便步下了街沿。在他的背后只听门卫又喊了一声:
 ——“礼毕!”
 把短枪放下,把脚休息着了。
 门口有一架红色的汽车早在那儿鼓动着等待,两位马弁把车门打开,把将官迎接上了车去。
 车夫掉头问道:
 ——“主任,往哪里去?”
 ——“回去。”
 将官不很愉快地答应了一声。两位马弁立在车厢两边的踏板上就象一双角,红色的怪物咆哮了几声向西首跑动起来。
 四五分钟过后,汽车停止在黄肢路的“第二特别区管理局”的后门前面。
 将官下了车,受了门卫的两位士兵的敬礼,步过水门汀的后庭,走上楼去。
 楼的正中是一个大厅,中间放着一张大餐桌,敷着碧绿的绒毯。屋顶正中的一架莲花式的七星电灯,辉煌地灿烂着,前后的两个圆形的屋顶电风扇好象是在焦躁,因为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扇出凉风。桌上还摆着三四个茶碗,显然是有客来过,刚才退去的样子。
 应着将官的脚步声,从大厅前面西南角上的一道房门里走出一个勤务兵来,那小兵立在房门旁边向将官敬礼。
 ——“有什么人来过吗?”将官问。
 ——“不是,是下边局长的客。”
 将官走进房里去了。
 那是一间临街的房间。有床,有沙发,有写字台,有书柜,是书斋而兼寝室的地方。房间并不甚大,除掉安放了这些家具之外,已经没有剩下多么大的空隙了。临街的一面有两堵弧顶的高大的玻璃窗,写字台就在两窗之间和壁面成丁字形地安放着。台上堆放着很多的文件。对面的壁炉龛上放着两瓶三星牌的白兰地,有一瓶是已经喝了一半的。
 将官一走进门来,把军服脱了,投在门次的沙发上。他走到书案旁边,把那玻璃写字板上堆积着的新来的文件,站着便检阅起来,那些文件的封面上大抵千篇一律地写着: 军委会政治部
 马代主任杰民  钧启
 这马杰民,不用说就是那将官的名字了。
 他立着看了一些电报、通告、会议纪录、工作报告,大概都是武昌那边处理了再送过来的,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他又把它堆在一边去了。
 他转身走到壁炉旁边,从“曼塔壁饰”①上取了一瓶白兰地下来。嘭的一声把酒瓶打开,斟在一个很大的搪磁茶盅里面,坐着就当成咖啡一样喝。 ①曼塔,英语Mantel的音译,即壁炉。曼塔壁饰,指壁炉上突出的台座。
 他一面喝着,一面又看了些私信,但一封二封都是求事的信。他看了便陆续向桌旁的纸篓里投,在心里不断地叫着:
 “哼,向我求事,连我自己都还要向人求事啦!”
 自从清党②以后,由各处逃来的在本地方站不住脚的“不安分的”青年们,以为这革命的新都一定是理想的王国,一定很紧张的是有工作待人来做。因而外边的清党运动愈加紧,逃来武汉的失业分子便愈加多,求事的信也就一天一天地愈是有增无已。 ②作者原注:蒋介后背叛北伐革命后,借“清党”的名义,对共产党员和革命人士进行了空前残酷的大屠杀。
 “我们大家都走错了路,走到废字篓里来了!”
 武汉的势力范围本来已经缩小;所谓革命伟人又大多是身兼数职,有的一部的事务就由一家人包办,有的又因为兼顾不来,便把应设的重要机关都停顿下去了。就因为这样的关系,哪有那许多官职来够许多的人去“革命”呢?
 一封一封的信来,当初都还能够耐着性子回复,但到近来却是愈来愈多,愈多愈没有办法了。在没有办法之中却找出了一条绝妙的办法,便是投进字篓。
 他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信,看了又接连的向字篓里投。但他最后打开了一封信是用普通的白色的洋信笺写的,在头上没有顶着“遗嘱”①。这信笺已经使他受着新鲜的感触了。信的开头写的是“杰民弟——”在那旁边还有一笔小注:“因你叫我是姐姐,所以我也就叫你弟弟了。”字是他所从不曾看见过的女子笔迹,他诧异了一下。他再先看信尾的署名是“你的姐姐金佩秋伏枕书”。这“金佩秋”三个字就象银幕上的剧名一样,在他那已经有几分醉意的眼前,接连地放映出了几场有声的电影。 ①作者原注:指信笺上端印的孙中山先生的遗嘱。当时形成了风气,公私信笺都把《总理遗嘱》印在上端。
 五月一号的劳动节,武汉三镇的民众举行联合大会,会场在汉口北郊外的华商跑马场。
 工人、农人、学生、士兵、小商人……到会的一共有十万以上的群众。
 一片汪洋浩荡澎湃轩昂的人头大海!红旗大海!手摇旗大海!
 高呼口号的声音,《国际歌》的声音,《少年先锋歌》的声音,《国民革命歌》的声音,一切音乐队的,大锣的,大鼓的,拍掌的,各种各样的声音,融会成一片的怒涛!十余万群众在同一的举动之下举手,脱帽,摇旗,绝叫。
 鲜红的一个宇宙,鲜红的一个人海!
 坚牢的宏敞的正面的讲演台上高悬着世界革命的导师们的遗像,无产者运动死难烈士们的遗像。武汉的重要分子大部聚集在这儿了,全世界无产阶级的代表也大都聚集在这儿了。印度的代表、日本的代表、法国的代表。英国的代表、俄国的代表……。各种各样的如火如荼的热辩,各种各样的如火如荼的狂呼,把十几万人的工农大众的心血沸腾到了一百二十度以上。
 ——“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打倒一切资本帝国主义!”
 ——“工农群众大联合万岁!”
 ——“世界革命万岁!”
 台上叫了一声,台下万雷齐发的回应一声,把全世界的无产阶级打成了一片,把全世界的弱小民族打成了一片。
 杰民也是站在讲演台上的一个人。
 在一位英国代表汤姆老人的演说特别使群众起了一番激越之后,他偶尔瞥见了站在他近旁的市党部的宣传部长严少荪。少有旁边还站着一位秀丽的女士。
 那女士是他所不认识的。身子很纤小,穿着一件草色的湖绸的旗袍,套着玄青的华丝葛的长坎肩;脚上也是一双绿色帆布的胶皮鞋子。小巧的头上分梳着短发;脸色有些苍白,有些兴奋,从那一双敏活的明眸里泄漏出一片伶俐的精锐。
 仅仅如象电光一样的一瞥,使杰民联想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的画家Caravaggio①的一张名画上来。那是一位青年骑士和一位女相士的半身像。骑士戴着一顶插着鸵鸟毛的广沿帽,额上微微露出一些鬈发,左手叉在带着佩剑的腰上,把微微矜待着的抿着嘴的面孔偏着,把右手伸给旁边立着的一位女相士。那骑士面孔的表情,那全体的姿势,就象是把那位秀丽的女士铸出了的一个模型。 ①卡拉瓦乔(M.M.da.Caravaggio,约1573-1610),意大利画家。作者把他的名字译作“克拉凡左”。
 ——“这agitation①的力量真是厉害!”少荪在向着他赞美汤姆。 ①作者原注:激动。
 汤姆的演说,极其简短,一句就是一个口号。他的声音非常宏亮,他的姿势非常热烈,虽是不懂英文的听众,看见他那样的精神,不待翻译者的翻译,早已经便受了感动。特别是在落尾高呼口号的时候,汤姆在裤包里面搜出了一张红色的大手巾来,拿在手里,当成手摇旗一样,不断地摇动,不断地高呼。一面叫,一面跳,足足叫了三二十遍,使全场化成了一个高度的熔矿炉。全场的人都在叫,都在跳。待到第二位的演员开口时,隔了好几分钟才象暴风刚过的海潮一样,渐渐镇静下去。
 ——“他做了四五十年的工人运动,毕竟不同。”
 这汤姆是英国的一位矿工,他从十几岁做童工起,现在已经是七十多岁了。但他那如象纯银一样的白发,如象赤铜一般的面孔,和那坚实精干的短而横的身躯,就好象具体地表现出了未来的健康的社会。
 ——“群众心理,他很会操纵,就给雕塑家手里的粘土一样。”杰民又接着说。
 在杰民和少荪赞赏着汤姆的时候,那位女士向少荪耳语了一下,少荪便回头向杰民介绍:
 ——“这是金佩秋同志,市党部的妇女部长。”
 佩秋把左手撑着腰际,把右手伸给杰民,微微地侧着面孔抿着嘴唇和他握手。
 ——“啊,你真是Caravaggio的年轻的骑士!”
 杰民握着她的手,心里在这样叫。
 三天后的五月四号,夜里,已经十点多钟了。
 杰民在后城马路参加了一个集会回来,路过后花街口,他忽然想起了住在那背街里面的一位女同志,万超华,他便在道去看她。
 三楼三底的房子,主人住在楼上。在楼梯上走着,早听见楼上有一群愉快的女性的笑语声拥着汤姆的声音。上了楼,果然看见那位白发童颜的汤姆老人杂在一群女性里面正在要告辞的神气,另外有一两位男同志在当翻译。那老汤姆照着他欧洲式的表示亲爱的仪节,要和女同志们拥抱,接吻,把大家都骇得逃跑起来,就好象一群燕子看见了一只老鹰。
 ——“Oriental,too oriental!”① ①作者原注:“东方式的,太东方式的!”
 汤姆的礼节没有人敢接受,他微微表示着些轻淡的失望,这样说了几声,走了。汤姆走后,一群惊散了的燕子也跟着散了,只剩着两位女主人和一位来客的金佩秋。佩秋还穿着五一节的那一套装束,她和杰民虽然才见第二次面,但就好象是十年以上的旧友了。
 ——“杰民,”她招呼着,“你从实地招来,你今晚是来会哪一位女主人的?”
 ——“我只认得超华,这另一位女同志,我倒还要请你们替我介绍一下。”
 ——“好的,我替你介绍,这是冯德贞同志。但我们更要考问你,你是怎么认得超华的?”
 ——“最好让超华告诉你们罢。”
 ——“不行,不行,我们要来分审。德贞,你把超华拉到你房里去考问她,我来考问杰民。
 肥胖的近视眼的德贞,她的脚是缠过的,那人为的畸形愈见把她漫画化了。但她却很真挚,她快活他说:“超华是早告诉过我的,且让我们马大主任说罢,青他们的话,相符不相符。”
 ——“好的,杰民,现在就该你招了。”
 ——“你们这些女同志真是too oriental,我说了是会使你们失望的。”
 ——“不行,不行,你不要逃避!”佩秋和德贞争着说。
 ——“好的,我对你们说罢。去年十二月你们武汉的党部和民众团体,组织过一个‘慰劳前线将士代表团’,超华是你们妇女协会的代表。她们到南昌来的时候,我们开过欢迎会欢迎她们。因此我认识了超华。”
 ——“还有呢?”审判官的佩秋问着。
 ——“还有就是她把住址告诉了我,我现在回到武汉来了,今晚上第一次来访问她。”
 ——“就只这么一点吗?”
 ——“还有便只好做小说了。”
 ——“德贞,”佩秋又回问德贞,“她告诉你的是不是这样?”
 ——“大致不差。”
 ——“好啦,你看,”超华得着胜利地叫着,“你怕我们这些老太婆还会有你和少荪的那样罗曼史吗?”
 ——“嗳哟,你别倚老卖老,”佩秋不服输地回答超华,“你和徐同志的关系是怎样?杜白水同志不是又要找你去做女秘书吗?”
 ——“你造谣生事,造谣生事!”
 ——“我倒不会造谣呢,杰民,”佩秋又回过头向着杰民:“我要警告你,买主是已经定了的,你不得乱动手。”
 ——“多谢你的警告,但象我这样有了妻室儿女的人,买主就没有定,也是不中用的。”
 ——“老实说你的家眷是还放在广东的吗?”佩秋问。
 ——“是的,说不定怕已经到了上海,好久没有得到消息了。”
 ——“该没有什么危险罢?”
 ——“危险或者不会有,因为我的老婆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啦。”
 ——“啊哈!日本帝国主义者!”大家都笑着反应了一声。
 ——“你的帝国主义者要是到了我们武汉来,我们天天要拉她到群众大会去演讲,岂不很妙吗?”
 ——“妙是妙,但她恐怕不见得肯讲演,她也是too oriental的。”
 ——“其实我们从前还不是一样,”佩秋说,“我想空气是可以转换人的,你的夫人到了这儿一定会跟着我们转换。”
 ——“转换也只是程度问题啦,刚才汤姆老人不是说你们太‘莪令答儿’①吗?” ①作者原注:Oriental(东方式的)的译音。
 ——“真的是,”佩秋回答着。
 ——“你们为什么不和他接吻呢?他那样六八十岁的老同志,你们就做他的孙女都是可以的啦。”
 ——“正所谓东方头脑呢,”佩秋说,“因为我们没有那样的习惯。”
 ——“他今晚怎的一个人到了这儿呢?”
 ——“因为他时常在说想领略一下东方的风味。……”
 ——“那他今晚不该失望了,东方的风味领略得十足。”
 ——“我们便叫这两位女军阀来请他。”
 ——“怎的,女军阀?”
 ——“你不知道吗?超华是陆军次长的太太啦,她的已经死了的丈夫在北京政府做过陆军次长。德贞的黄大哥,现在在第六军当团长啦。”
 ——“没想出才是这么出众的两位大人物。”杰民微笑着说。
 ——“大人物!哎哟,要你才是大人物!哪个还有你大!”德贞和超华抢着说。
 ——“只有她们这儿还多少有点布置,所以我们便请她们作东。”佩秋仍继续着自己的话。“你莫看见我们武汉的女同志们住的地方呢,哪里还有什么东方的家庭风味。我们超华同志不愧是做过次长太太的人,她的烹调很拿手,杰民,你可以叫她请你吃一次啦,我们好来做陪客。”
 ——“叫她请我?可惜我不是国际代表。”
 ——“哎呀,”超华叫着,“你说那样的话。象你们做大主任的人,一天忙到晚,我们是怕牺牲了你的宝贵的时间。”
 ——“不请好了,真会说客气话。”
 ——“我是不作假的,你真的有空闲的时间吗?”
 ——“我回来才不久,我们的大主任董幸寅凡事是一手包办的。他要往河南去了之后,我才能代理他的职务。所以我这一向可说是无事忙,……”
 ——“你真的有时间,那我明晚便请你,好不呢?”
 ——“再好也没,我定要来领略我们次长太太的东方风味。”
 ——“你要说什么次长太太,那我就不请。”
 ——“好的,得罪了,我们顶顶革命的万超华同志,东方的乐沙·鲁克森堡。”
 ——“杰民,”佩秋叫着,“我们超华同志真正是很好的同志咧,你不要奚落她的。超华,不用说我要来做陪客的了。”
 ——“那么,”德贞含着笑说,“少荪免不得也要请的。”
 ——“那是不用说的啦,”超华说,“谁还把他们两个分得开呢?”
 ——“白水也当得请啦,”德贞又说。
 ——“自然咯,”这一次是佩秋说的,“谁还把他们俩分得开啦!”
 ——“我的话不用你来替我说,”超华说着,“杰民,你知道么,我们金佩秋同志今晚为什么在这儿呆着?她是在等她的少有的啦,你停一下便可以看见,少荪会来。她在她少荪旁边,真要叫你肉麻。你看她靠在他的肩头上,长一声‘阿哥’,短一声‘阿哥’……”
 ——“你这个女军阀,总是想图谋报复,”佩秋插断她。“我叫少荪‘阿哥’,有什么好肉麻呢?因为我就觉得他真就象我的‘阿哥’一样。”她在“真”字上说得特别用力。
 ——“莫争闹了罢。”德贞排解着说,“还是请我们马主任谈些正经事情啦。”
 ——“是的,我早就想要问你的,”佩秋向着杰民说,“你在南昌已经发表了那篇拥护党权的文章,为什么还跑到上海去?我们真替你担心了好久。”
 在这儿杰民说他怎样在三月中旬由南昌到安庆,下旬又由安庆回南昌,在南湖边上朱德家里草就了那篇文章,本来便打算回武汉的,走到九江之后,接到董幸寅的电报,诘责他为什么还不到上海,他又才改船跑到上海。接着又说,到上海时已经是四月三号,上海底局面已经完全变了,他是主张武汉政府先东下而后北伐的,和上海的同志们接了头之后,第二天他便乘长江轮船折回武汉;但不料船到南京便停顿着了,因为当时北军反攻又夺回了浦口,南北两军的大炮正在隔江轰击,船在长江中心停了五天,直到四月十四号才到了武汉。
 他把这些话扼要地谈着,又说:他在《中央日报》的副刊上曾有一篇《脱离以后》登载出来,所记的便是这一段的事体了。
 三位女同志都听得很热心,尤其是佩秋,她象连气息都是凝着的一样,一直听完了他的说话才深呼吸了一次。
 ——“唉……”她说,“你真使我们担了不少的心呢。你那篇文章一从南昌带回了武汉之后,是同时在《中央日报》、《民国日报》、《革命军日报》上发表的,把武汉三镇真是轰动了,党权运动就全靠了你那篇文章来做了结穴的。在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就有人说你回了武汉,我们民众团体都在准备着替你开欢迎会。但是你并不见回来。后来有人说在汉口市上亲眼看见你坐在汽车里面,你回来了的消息又喧传了一下,但不久又阴消了。后来第三军的顾问由九江回来,才知道你已经到了上海,听了这个消息真是使人愁了不少,连那位俄顾问都受了非难,大家怪他为什么没有阻挡着你。后来又有人说你在上海死了,你真是惹了好多人替你流了眼泪呢。”
 他们谈了好一会,已经快要到一点钟了,当着杰民正在告辞着要走的时候,楼梯上有着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那谈话的声音是宏亮的长沙调,口里就好象含着一个汤团在说的一样,一听便可以知道那是白水。
 ——“喂,他来了!”佩秋把下颐向上翘动,向着超华调皮地说。
 ——“唉,他来了!”超华却把头向下点着,回答她。
 她们所说的“他”是代表着两个人的,一个自然是白水,一个是在白水后面跟着上来的少荪。白水是军委会的秘书长,少荪在兼任着他下面的机要科。
 ——“老大哥,恭喜你得到了一位女秘书啦!”杰民迎头招呼着白水。
 ——“An-xa-xa-xa-xa……”包着汤团的哄笑爆发着。“马大主任你在这儿吊儿郎当。”
 ——“我已经替你下了警告啦。”佩秋抢着说。
 ——“哎哟!”超华叫着,“赶快去叫你阿哥好了!”
 ——“你怕我不好叫,”佩秋反攻着,一车身跑去吊着了那默默无言的就象始终是愤慨着的少荪的肩膊。“阿哥,阿哥!超华同志明晚要请杰民同志吃饭,要请我们作陪。白水同志也要请的。我看白水同志是成功了,不过徐同志也快要回来了,怕要成为二等边啦。”
 ——“An-xa-xa-xa-xa……二等边!”
 ——“老大哥,”杰民对着白水说:“她们刚才在说,我还不相信,我看你这时分陪着少荪来,少荪自然是来接佩秋的,你来不是很有意思吗?”
 ——“An-xa-xa-xa-xa……连你大主任都认起真来了。”白水笑着,一面搔着他的斑白的头发:“我是把汽车来尽义务的啦,帮忙少荪把我们的‘花’送回去的。”
 ——“什么花啦,杜老头子!”佩秋抗议起来了。“我不高兴这种把女性当成玩弄物的名词!”
 超华和德贞在这时也同声响应了起来。
 ——“那么,”白水说,“我以后就称你们为‘果’吧。好让我今天吃一簇葡萄,明天吃一条香蕉,你们看好不好呢?”
 ——“老头子的野心真不小啦,”杰民说着,在白水的笑声中又促着大家分手,于是乎主客六人便一窝蜂地簇拥下了楼去。 三
 接着是五五的晚上,杰民到超华家里时已经是十点过钟,正中的客堂里面仍然是昨晚上的三位女同志。
 ——“嗳呀呀,好容易等到了!”两位女主人争着说。
 ——“你怎么到得这么迟?”佩秋说。
 ——“对不住。”杰民嗄声地道着歉。“今天是五五,是马克思的生日,单是讲演我都讲演了十次。你们听,我的声音都成了破锣一样了。明天政治部的人要出发上前线,晚上在黄陂路开了部务会议,直到现在才抽出了空来,少荪和白水都还没来吗?”
 ——“哪里,”佩秋回答着,“他们七点半的时候来过的了,等了你一阵不见来,他们又有别的事情走了。”
 ——“怕他们不会来了吧?”
 ——“哪不会来!”德贞反驳着说,“至少少荪是定要来的。我们的佩秋同志和少荪两个人啦,一个不同坐,一个就不吃饭;一个不在家,一个就不睡觉。你还伯他不会来!”
 ——“你不要听她们的宣传。她的方大哥假如是在家,你怕她还有在这儿说话的时候?”
 ——“嗳哟,你要来俏皮我们这些老太婆!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五六岁了。”
 ——“嗳哟,你要在我面前卖老,我的孩子假如是在,也是会有五六岁的!”
 ——“怎么?”杰民很惊讶地问着,“你的孩子有五六岁?”——这句话的确是很使他吃了一惊的。因为他眼前的小巧的佩秋看来怕不过二十岁的光景,又听说她是今年正月才和少荪结合了的,怎么便有五六岁的孩子呢?
 ——“你很惊讶罢?”佩秋笑着说。“你昨晚把你的故事对我们讲了,今晚我要向你讲我的故事。”
 ——“那再好也没有。”
 女主人的超华刚好替大家把茶斟好了。佩秋先端着茶喝了,她说:“我说的话你替我笔记下来吧。”
 ——“好的,我就替你当书记,”杰民说着便从军服的上衣包里抽出了一支红色的头号大的派克笔来,又从下衣包里搜出了一本抄本。“好的,你说吧。”
 ——“我呢,是湖南长沙的人。我的父亲是一位旧式的官僚,以前当过汉口铁路局的总理。我在很小的时候便订了婚,我的未婚夫名字叫邓佐周,他也是一位旧官僚的公子,不过他的父亲是早已过了世的。
 ——“我在满十六岁的一年夏天从长沙的周南女学校毕了业,邓家便提出婚期来,我们家里便允许了。我在那年的冬天便出了阁。我一过门去,才知道那比我只长得两岁的佐周,才是在吃鸦片烟的人,并且又还爱嫖,爱赌。我初过门的时候,他都还和我亲热,但不上两个月,他便把我厌弃了,在家里过夜的时候真是少。我那时候完全是一位东方式的女子,我所晓得的,是女子的生命应该讲三从四德。所以他虽然是厌弃我,想出种种方法来虐待我,但我总是尽我的心去体贴他,希望他有一天会回心转意。
 ——“但那人真是一位无情无义的男子,他自己明目张胆地做着些不好的事情,他偏忍得下心,诬在我和我娘家的书僮有秘密的关系。因为我娘家有一次打发那书僮给我送了一些东西来,我不该亲手去接受了。他听见人讲起便拿这点来做诬枉我的根据。我没法只得写信回去告诉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才知道我在受着虐待,便亲自来把我带回娘家去,和邓家决裂了。那时我结婚以后还不上四个月,但我却已经怀了孕了。在秋天,结婚之后的八个月上,产了一个月份个足的女儿,可恨那邓家的人更乘着这个机会在外边说这女儿不是邓家的种子。我的父亲起初也很怀疑我,自己弄得来也百口莫辩,惹得一家人都是闷气。那女儿生下地来没几天,也就死了。我自己在精神上肉体上受着种种严重的打击,我很伤心,时时想自寻短路,不久也就吐起了血来。
 ——“我的父亲不久做了汉口铁路局的总理,他很可怜我便把我带到了汉口,放在他自己的身边教我读了些诗词和佛经。我在那样的生活中过混了四年,一直到去年的八九月间,革命军打到了我们武汉的时候。
 ——“我的父亲是跟着吴佩孚向河南逃走了的,家里就丢下我和母亲两个人。我在那时候,说也奇怪,却才得到了意外的解放。我到那时才知道在家庭之外还有社会,在个人之外还有民众。许多英勇的青年,为要改造社会,为要解放民众,不惜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在从事革命,自己怎的才藏在深闺里,在眼泪里过日子?自己对于自己的生活感觉得很惭愧起来,以前的生活就好象一刻都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我那时候听说革命军里面是有很多女同志在做工作的,都是剪了发的人,我有一天便一剪子把自己的头发剪了,惹得我的母亲为我哭了几天。我也没有管她,便跑出来参加了妇女协会,后来我便入了市党部。我担任了汉口《民国日报》的妇女栏的编辑。
 ——“是的,我记起来啦,杰民,”佩秋仍然在继续着说,说到这儿她回头问着杰民,“《民国日报》的总编辑,起初不是定的是你吗?”
 ——“是的,但到快要出版的时候,我在去年的十一月十号便被调到江西去了。”
 ——“你的总编辑,后来就是由少荪代替的。少荪是那样刚愎不大讲话的人,但待我却很好。他爱提出一些题目来给我作,亲自指导我,我的文章也是要经他改削的。我很尊敬他,把他看待得就象我的一位师长一样。我们的工作是在夜里,有时夜深了便在报馆里面唯一的一尊床上过夜,但我们的关系是十二分严肃的,一直到今年的正月,我才知道他是那样热烈地爱着我。
 ——“今年正月我已经是被决定了派到俄国去留学的。我已经到了上海,在等船了,突然接到武汉的电报,说少荪要为我自杀了,无论如何要叫我转去。你是晓得的,少荪是一位很努力的同志,在前汉口的秘密工作他也做了很久,党里不好牺牲他,便强制着把我的留学的决定取消了。但我是受过男子虐待的人,我不愿意再同谁结婚,我便要求留在上海工作。少荪又闹到要求调上海的举动,党里便率性命令我再回武汉。回来之后,我们便简简单单地结了婚。没有用证婚人,也没有发出一张结婚的明信片。”
 佩秋就这样把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她自己很是感慨无量的一样,又加上了这样的话:“我的故事就是这个样子,你看是不是象一段小说呢?”
 ——“假如有小说家替你写出来的时候,那一定是很好的小说。”
 ——“那么我要请你替我写。”
 ——“可惜我是不会写小说的啦。”
 ——“你要骗我。你不是小说家吗?你的作品我早就读过的。”
 ——“糟糕,我已经改行很久了,你还在把我当成小说家看待吗?这好象是犯过罪的人,无论怎样都是把过去的罪名洗不干净的啦。”
 ——“那不管!总之你把我的事情写成一篇小说吧,那我是很高兴的。”
 ——“我看吧,有机会的时候,或者可以写出来。”
 ——“哦,女主人!”佩秋掉向着超华说,“开饭啦,我的肚子饿了。”
 ——“喂呀,喂呀,”德贞连连他说,“今晚的佩秋同志是怎的?你不等少荪来便要开饭?”
 ——“等了这么久都不见来,没办法了。明天大家都是有工作的啦。”
 ——“好的,”女主人超华说,“就请进我的房里去,我去叫女工下面。我今天是自己做的蛋青面,杰民,你在南昌不是说过,你喜欢吃面吗?”
 ——“呵啦,超华,”佩秋说,“你真体贴入微,就是我也是很喜欢吃面的。”
 佩秋先立起来,领着路,走进了东首的厢房里,是超华的寝室,在一尊钢丝床前陈着一张红木方桌,桌上陈着很精细的几碟下酒菜。
 超华把杰民安在首席上。佩秋坐在他的左边,超华坐在右边,德贞是坐在对面的。四个人便把席面围聚着了。
 在中国制的小磁杯里,斟满着金黄色的液体,杰民满以为是绍兴酒,举起杯来便喝了一满口,就象喝了一口极热的滚汤一样,立刻向地板上吐了。原来那才是白兰地。这使坐在旁边的佩秋向他嘲笑了起来。
 ——“你真是一个弱者!”
 ——“弱者?好不我们来比赛?”
 ——“好啦,再好也没有。怎么样比赛呢?”
 ——“随你怎样比赛都好,我总是奉陪。”
 ——“那么,我们这样吧。我喝一杯,你喝一杯。我们要不断气地一口一杯,看哪个先醉。好不呢?”
 这样一个猛烈的赌酒法,从那弱不胜衣般的佩秋口里说出,这在杰民,的确是一个惊异。他自己本勉强可以喝一瓶中瓶白兰地的人,刚才他喝了便吐出的,是因为出乎意外的原故。他受了佩秋的挑战,便先把自己的杯子举起来,一口喝尽了。
 ——“呀,你还可以喝!”佩秋也不免有点惊异,她也举起自己的杯子来一口喝尽了。
 就那样接连喝了十几杯,佩秋的白皙的宁是近于惨白的面孔便晕起了红潮来,口似乎渴得很厉害,只在喝茶,喝面汤。
 ——“佩秋,我们不喝了,好吧?”杰民看见她那种情形,这样提议着。两位女主人也在从旁劝解。
 ——“只要你承认输!”好胜的佩秋这样说。
 ——“你那样好胜,我便要彻底地征服你。”
 ——“好吗,只要你能够征服。”
 接连又喝了十几杯,连第二瓶的白兰地都快要到半瓶了。杰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舌头麻木得不知酒味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有点飘忽地叫着他。
 ——“你怎么叫我是‘弟弟’呢?醉了吧?”
 ——“我哪里醉!我是有一个阿哥,少荪是我的阿哥。你呢,就是我的弟弟。”
 ——“好的,只要你喜欢那样,便那样叫吧。”
 ——“弟弟,好弟弟!其实我今晚上是真诚地待你。我平常和别人拼酒的时候,我是要用奸计的。我喝一杯酒,要用手巾抹一次嘴,酒便吐在手巾里。可我今晚上是没弄这样的诡计的,你看我这手巾的确是干的。”
 一张花边的白洋纱手巾,她伸在杰民的面前,手巾的确是干的。
 ——“多谢你的诚意,你真是好姐姐。”
 ——“你要记着,你要记着,你是叫了我‘姐姐’的啦。我真个是你的姐姐,我是爱你的。”
 佩秋突然立起了身来,把杰民的头抱着,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吻。
 但接着又突坐下去,把头埋在席上,不能抬起来;隔不一会又听见哇的一声,吐了。
 杰民和两位女主人忙把佩秋移到床上去,大家替她把脚上的胶皮鞋脱了。佩秋猛然地又抬起身来吊着杰民的颈子又和他亲吻了一次之后,痛哭了起来。
 ——“阿哥,阿哥,你还不来呀!少荪是我唯一的爱人,我除少荪以外是不爱任何人的。”
 这一哭把杰民的酒哭醒了一半,他自己才意识到象是做出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另外的两位女同志却在关心他。
 ——“杰民,你怕也醉了?”超华问道,“你还吃点面好不?”
 ——“今晚真对不住,辜负了你们的盛意。但我实在也醉了,我打算就回去。”
 ——“你醉了,回去不方便啦,”超华又说,“今晚你不用回去吧。”
 ——“请你到我那边去躺一下啦,”德贞说,“我的前厢房里的那尊床是空着的。”
 ——“谢谢你们,可我非回去不可。”
 ——“不,杰民,你不许走!”佩秋突然在床上叫着,“你们都不许走,等少荪来了,我要你们做证人。”
 正在这样叫着的时候,少荪匆匆地走进了房里来。
 ——“好了,”大家都叫着,“少荪来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又和缓了起来,当她看见杰民要退出房去的时候,“你今晚一定也醉了,你不要回去啦。德贞,超华,”她又招呼着两位女主人:“你们要关照他一下才好,他也是醉了的。”
 杰民退出客厅来的时候,在痰盂里面也哇的一声吐了。两位女主人很殷勤地把他扶进对面的前厢房里,在一尊大铜床上,让他和衣地睡下了。她们也替他脱下了脚上的胶皮鞋。
 当他昏昏朦朦地睡着,多少还有点意识的时候,佩秋又连鞋都没有穿,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杰民,好弟弟,你睡了?好的,你平平稳稳地睡。”说了又跑过去了。
 失了知觉的杰民,醒来时已经是清早了。他瞥见寝床被人占据了的超华,还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他的头很重,想起来,怎么也很吃力。不一会面孔很惨白的佩秋走来了,少荪很懊丧地跟在她的后面,两眼充着血。
 ——“杰民,好弟弟,我回去了。我们一夜都没有睡。”留着这样的一句话,便一车身走了。 四
 隔了两个多礼拜,杰民才第一次接到佩秋的来信,他立在自己的居室里展读着。 好久不见你了!自从那晚醉后,你又在什么地方醉过没有?你,你的身体怎样?念念!
 我们妇协打算出一种杂志,名叫《女同志》,我又被选为编辑。我知道你是爱弄笔墨的人,好弟弟,望你千万不要推辞,定要为我们撰稿!
 我现在病着,睡在床上。这信写得很潦草,敬致革命的敬礼!
 你的姐姐金佩秋伏枕书二十一号。
 就这样本是极简单的一封信,但在他那已有几分醉意的脑识中唤起了那已经忘却了的几场剧景。他率性又把酒来喝了一两盅,想立地去看佩秋,但又想到回头有朋友要来,而且没有预先通知便匆忙跑去,恐怕也有些不方便;他便坐下去,把桌面前的文件收检了一下,写起了回信来。
 “佩秋”,他这样写着,没有称她是“同志”,也没有称她是“姐姐”。 时间跑得真快,我们不见也就三个礼拜了。这三个礼拜,唉!这三个礼拜!在这时期中是起了怎样的天变地异哟!潮头现在快要跌落到水平线下了。现在的所谓“领袖”们,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民众,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政治工作。天天在喊铲除贪官污吏,我们的“领袖”们哪一个不是新的贪官污吏?天天在喊铲除土豪劣绅,我们的“领袖”们哪一个没有和土豪劣绅勾结?民众现在成了革命的仇敌了。民众一提出要求,便说是什么“幼稚”,什么“过火”。几位投机的所谓“领袖”,被一些旧军阀的残余挟持着,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声了。从前喊的是“革命军人不要钱,不怕死”,现在喊的是“保护革命军人的生命财产”,妈的,要命了!一提起政治工作,便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他们说政治工作挑拨士兵对官长的恶感,挑拨民众对政府的恶感。妈的,真是要命了!
 五月十八号的事情你该晓得罢?那天下午三时在开军事委员会,军委的参谋长报告鄂西的叛兵已经攻到了离武昌城十里的纸坊,骇得大委员们都惊惶失措,问他消息是从何处得来,他说是从武昌传来的。问他是几时得到的,他说是一点钟。适逢其会打到武昌的电话又打不通——这是常有的事情:因为过江电话线时常发生障碍。这样一来,更加是得到实证了。主席的T大老说:“今天还要开什么会呢?敌人怕都已经打进武昌城了!”于是乎便叫参谋长下命令叫第八军派兵把守江汉关,防备敌人渡江。有两位委员便中途逃了席。我很怀疑,武昌的形势假如有那样急迫,但为什么卫戍司令的叶挺没有信来,代英也全没有信来?我是怀疑这消息不确。我说最好先派人过江去打听消息。那参谋长说,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人好派呢?我便自告奋勇,我说我去。于是大委员们便叫我去。待我跑过武昌,不消说什么变动也没有,我在南湖找着了叶挺和代英,但哪有那回事呢?我们的前线已经到了汀泅桥,叛军陆续在溃退。
 叶挺很愤慨,他说:“外敌易堵,内敌难防。”爱滑稽的代英说:“万一汉口有什么动静,我们倒要当第二刘玉春困守武昌城了。可惜式昌城有一部分拆毁了,应该赶快恢复起来。”我回到汉口,在国民政府里找着T大老的时候,我劝他渡江,他说:“现在不成问题了,前两礼拜董幸寅那个孩子在闹土地问题的时候,是很危险的。”——就那样那位鬼参谋长不知道是何居心要诳报军情。
 不过这一诳报,的确是发生了一点效用。在中途逃了席的一位委员,他是在P地的大学当过教授的。政治部的编纂委员K以前和他是同事,他那天下午刚好由武昌过江来访他,看他在剪发,把头剃成了和尚,委员问到武昌的情形,才知道并没有那样的紧急,他很感谢K,他说:“你来得真好,再迟两分钟,我的胡子都要剃光了。”据K说,这位委员在最近两三个礼拜,买长江轮船的大餐间都已经买过三四次。风声一紧便买船票,买了,不用说又废弃了。哼!妈的!这就是所谓“领袖”!
 我早晓得武汉是这样,我真不该跑回来了。我留在上海就做一匹文氓,都比现在好得多。我恨我不是有枪阶级,假如我手里有兵,由得我的一意,我要把那些家伙杀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一些同志也真气人,开口在讲“策略”,闭口也在讲“策略”,开口在讲“退让”,闭口也在讲“退让,”枪尖子都逼在心上来了,我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自己真是灰心!我每天奉行故事地过江去,过江来,我有几次想跳进那黄鹤楼下的江水里面去淹死了!你还要叫我做文章吗?我们现在有什么文章好做?你敢说一句什么话?连我那篇《脱离以后》都不能够继续发表了。哼!奇怪,在革命政府之下,没有言论的自由!
 你问我醉过酒没有?对不住,我天天都在醉,目前也正在醉。我除喝酒以外,没事可做啦。
 你病了!什么病!是从前的吐血病犯了?我希望你好生保养,我明晚打算来看你。
 他一写便把一肚皮的牢骚都倾泻了出来,把信封好后,叫一位勤务兵来送了出去。自己觉得心头稍稍疏畅了一点,走到床边去把靴子脱了,正想倒下床上去躺一下,但门上有人叩门的声音。
 ——“是铁士吗?请进来!”
 但进来的却是万超华。她穿着件白色的夏布旗袍,里面衬着件湖色的衬衫。那丰满的肉体,光润而哲白的面庞,两边口角上的两个笑窝在笑,浓黑而有光辉的一对眼睛也在笑,看来怎么也好象是一位活泼的处女。她大约是才洗过澡,一种有暖意的馥郁的气息刚开门便射到了杰民的鼻官。他又把靴子穿好,请超华坐在沙发上,自己在旁边的一只椅上坐下。
 ——“好久不见了,”他随便他说,“还好吗?”
 ——“好的,你又喝了酒啦。”
 ——“我近来每晚都在喝酒,不喝酒没有办法。”
 ——“怎的呢?会把身子喝坏的啦。”
 ——“喝坏了也没什么,处在现在的局面里,不喝也还是会坏的。”
 ——“你那样不好的,怕你是一个人住着,太寂寞了罢?”
 ——“寂寞?也怕有点。不过我是很感觉着愤懑和焦躁。”
 ——“你为什么要那样呢?”
 ——“为什么?很难说。”
 ——“我看你消遣一下好些呢。今晚你有没有空,我们去看看电影?”
 ——“看电影?”
 ——“是呢,法租界的××剧场听说在演着一簇好片子,我今晚上特来约你去看。”
 超华说着把那黑油油的一双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的回话。他暂时沉默着了,在她那葱宠的好意和暖暖的肉息的氤氲中,使他感受着了一种内斗。他很想听她的劝诱,跟她一道去,就如象他要把自己沉溺于酒的一样,坐在她的旁边,在那馥郁的气息中沉醉下去。他把她那黑而清澄的一双眼睛凝视了一下,他自己的意识在那一对深潭中游泳了有五秒钟的光景,但终于凫上了岸来。
 ——“回头章铁士要到我这儿来,”他把手表看了一下。“已经八点半钟了,他不一会便要来的。”
 ——“你不好留个字条子,或者教你的卫兵说,有事往别处去了吗?”
 ——“那可不好。他是每晚都要来的,我们彼此要交换情报……”
 正在这样说着,门上又有敲门的声音。
 ——“一定是铁士了。”杰民继续着说:“请进来!”
 来的果然是铁士,但另外还有两位是白秋烈和他的夫人柳若英。
 章铁士一进门,他那双和老鹰一样的眼睛便象弹丸一样向着超华射了出去。
 ——“喂!你们在做好事啦!”照例是他那象绍酒味道的声音。
 ——“你乱讲,”超华反斥着他。
 若英跟着进来之后,便跑去拉着了超华的手,就和姊妹一样亲热起来。“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是的,我是刚来拜访他,而且今晚是第一次。我昨晚听你说,杰民近来似乎很寂寞,我是特来约他去看看电影的。”
 ——“你要注意啦,”绍酒味的声音又大口他说,“徐同志快要从南昌回来了啦。”
 ——“你真是爱多心,我真怕你。我要先走了。”超华说着,便起身往门外走。
 ——“怎么!身经百战的女军阀!”铁士又叫着,“要临阵脱逃吗?”
 ——“铁士,你太不行!超华是我们的好同志,你不能那样的奚落。”若英替超华声援。回头又向超华说:“你莫走,你怕他什么呢。我们回头告诉易力诗,要她惩治他。”
 超华笑着没有作声,但终于向杰民和其余三人致了目礼,往门外走去。
 ——“我来代替主人送送客,”若英说着,两人都走出去了。
 ——“今天的情报呢?”铁士象把笑谈忘记了的一样,突然这样问。
 ——“在那些文件里面,你翻罢,我看那家伙是一个骗子,每天所报的事情都是可以想象得出的。”
 铁士把桌上的文件翻了一下,翻出了一封通行纸用毛笔写的情报来,秋烈也伸过头去一同念着。 一,江面外国炮舰仍存四十七只,无甚动静,下午二时许有英舰二只略略移往下游,但仍未离去。
 二,武汉三镇存米已无多,今日米价斗米卖至二元二角。
 三,鄂西叛兵闻已窜往平江,有窜入江西之形势,……
 若英在这时又转来了,她也攒过头来和大家一道看。那样的消息有得十来条的光景。铁士等大家看完后,又顺手抛在一边去了。
 ——“糟糕!这样的情报,真的,我闭着眼睛都可以写得出来。”铁士说。
 ——“老董干的事情总是这样不着边际,每个月费五百块钱,不知道干来做什么用。”
 ——“你尽可以把他撤销了啦。”
 ——“老董用的人,我是不好移动的。”
 ——“怎么?”若英问,“你不是在代理他的事务吗?”
 ——“对了,我所代理的是他的事务啦,”杰民在“他的”两个字上特别用力地说。
 ——“好了,大主任,”铁士又叫起来,“我们要揩揩你的油啦。”
 ——“什么?”
 ——“我们还没有吃夜饭呢。……”
 ——“哦,你不说我倒忘了,我都还没有吃;好的,我叫护兵去弄四个人的饭菜来,喝酒不喝呢?”他把壁上的电铃按着,立刻走来了一位勤务兵来。
 ——“秋烈是很可以喝的——”若英接着说。
 ——“秋烈能喝酒?”杰民听说那肺病已到第三期的秋烈公然能喝酒,很是诧异。
 ——“我还没同你喝过啦,不过你可以相信我总比金佩秋要强些的。”一直沉默着的秋烈一开口便和杰民开起了玩笑来。
 ——“好的,你去备四个人的饭菜,再拿一瓶白兰地来。”杰民吩咐了勤务兵,勤务兵退下去了。
 ——“金佩秋?”章铁士的绍酒坛子又破了。“怎样提起了她?”
 ——“你还不知道吗?这是惊人动了武汉三镇的罗曼史!听说他们有一天晚上,就在刚才走了的万超华家里拼酒,杰民把佩秋拼醉了,他们两个抱着便亲起了嘴来。”
 ——“唉!满惬意来!老马,你有胆量吗?你敢于在秋烈面前和若英亲个嘴?”铁士脱轨地煽动者。
 ——“亲嘴和拉拉手不同是皮肤的接触吗?有什么敢不敢呢?我只怕秋烈有点难乎为情。”
 ——“笑话,”秋烈的苍白的声音说。“又不是我的嘴,只要她高兴,你就抱着她睡觉,都是没有什么的。”
 ——“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
 ——“那么,好,若英你有胆量?”
 ——“唬,只怕你没胆量。”若英笑着。
 ——“好的。”他猛可地抱着若英,便在她的嘴上亲了一吻,亲得满响。
 ——“呵,勇敢,勇敢,”铁士连连地说,“若英你公然要倒秋烈的戈!”
 ——“你不要那样乐天的,”若英反攻着,“易力诗同志真的要倒你的戈呢,你当心些呢!”
 ——“噫嘻,目前是倒戈流行的时代,佩秋倒少有的戈,若英倒秋烈的戈,超华倒老徐的戈,力诗倒我的戈,我们公举老马做周武王。”
 铁士的顽皮情趣,一发作了好象没有止息的光景。幸好在这时候,一位勤务兵进来报告,桌面已经布好,杰民便把大家招呼到外面的大厅上去。
 大厅顶上的电风扇仍然在扇着,空气比窄隘的房间里的要清凉得多。在那绿呢面就的长餐桌的一端陈着几碟简单的下酒菜,是由邻近的菜馆里叫来的。
 四人就了席,秋烈和杰民坐在一边,铁士一人坐在对侧,若英却坐在主位上。铁士不能喝酒,把饭菜催了一回之后,又把他的绍酒风味的声音使三人满吃起来。
 ——“若英,你同杰民是到武汉来才认识的?”他问着,面孔上的表情是“怎么才认识,便亲密到那样?”
 ——“我们是在上海就认识的了,去年的三八节我们上海的妇协找过他讲演,是我到他家里去找他的。那次他在上海讲演‘三不从’,我们是很受了感动的。”
 ——“故尔便倒起了戈来了?秋烈呢?”
 ——“我们也是在上海,我比若英还要早。是前年的十月吧,光慈引我到他家里去谈过一次。你该记得吧?”他回向着杰民。“我那天到你家里,本是想谈些文学上的话的,你却向我谈了一些关于土耳其的政治问题。”
 ——“怎么不记得呢?”杰民回答着,“那问题在我依然还是悬案。”
 ——“是怎么的问题?”铁士严肃了起来。
 ——“我是觉得你们在政治上的宣传工夫还没有做周到。近时的国家主义者,他们的重要的主题便是效法日本和土耳其。日本在德川未年和我们中国也相差不远,她一样是西欧资本主义的殖民地或候补殖民地,但她在短时期之内便强盛了起来。土耳其近年也从近东问题的焦点解放了出来,大大地在发挥着新兴国家的气势,中国的国家主义者乃至准国家主义者便注目到这儿。他们的见解是日本和土耳其所能办到的,我们中国也应该能够办到。他们便在唯心的方面去求解答,不是说因为他们有圣君贤相,便是说他们的政治统制得法。结果是我们中国的改造应该从精神方面着手。这差不多是一般的通俗见解。事实上日本和土耳其所做到了的东西,我们中国焦躁了几十年实在没有做到。日本和土耳其之所以做到了,我们中国之所以没做到,真正是在精神上有了差异吗?我们中国认真地学习日本和土耳其,我们便可以富强吗?土耳其暂且不说,日本是自中东之战以来便被我们学习着的,每年有几千留学生送往日本,也有几千留学生由日本回来,然而学习的结果终竟还是白事。这儿不是应该另外去找理由的吗?”“杰民说到这儿停止着了,大家也沉默了一会,铁士又接着问他:
 ——“照你的意思是当作怎样解释呢?”
 ——“我的意思是,日本之所以成功,土耳其之所以得到解放,都是因为有了我们中国。有了我们中国这样个伟大的殖民地,所以日本那蕞尔三岛可以暗渡陈仓,在短期间内未为先进资本国家所十分注意便把羽翼丰满了起来。土耳其之在近东问题的焦点位置,明明是因为有我们中国这个远东问题的焦点替它置换了的。在我的意思,我们现在要想学习日本和土耳其而得到成功,那是需得有第二个更大的‘中国’放在我们的旁边,或者是在别的星球上发现殖民地。那样的发现当然不会有。中国目前所应该走的路也断断乎不是日本和土耳其的路。这便是我当年对秋烈谈及的问题。我觉得你们对于这一方面的问题,似乎很少有彻底地对人们解答过。”
 ——“是的,”秋烈说着。“我们的人手太少,事情又忙,有好些工作实在是要你来做的。那次我不是劝你就把你的意见写出来吗?可是你似乎一直没有写出。”
 ——“我因为不久便到了广东,接着便是北伐,在这军事胜利的期中生出了自我陶醉,这样的问题便离开了我的意识焦点。今晚如你不提起,我几乎是想不起来的。”
 在这时两个勤务兵把饭菜运送了来,铁士说他自吃过早饭以来还没有拿过饭碗,等不及菜碗上齐便盛了一碗饭来开始吃着。
 秋烈和杰民两人仍然继续着在喝酒,若英陪着他们喝了一两杯也各自吃起了饭来。
 ——“你能喝酒,实在是出乎我的意外。”杰民向秋烈说,谈题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平角。
 ——“乍的?”
 ——“你的身子不是很虚弱吗?你的吐血病近来怎样了?”
 ——“今年春天大吐过一次,几乎死在上海。我刚好退院便跑到武汉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喝酒?”
 ——“我喝酒是偶尔的消遣,倒没有什么,我听说你近来有点自暴自弃,天天都在喝酒,那倒是很危险的啦。”
 ——“处到我的境遇的,不自暴自弃的恐怕也没有人。”
 ——“笑话,你的境遇有什么难处?”
 杰民被这一问,一下竟找不出话来回答,他迟疑了一下说:“总之目下的武汉的形势,是使我失望的。”
 ——“你的失望,出发点是由于认识不足,你以为以前的武汉政府是很革命的,现在反动了,是不是呢?……这种见解根本就是错误:武汉政府几时革过命?你到现在来才要失望。革命是在从此以后啦!”
 杰民听了秋烈这几句扼要而有深意的话,他发了一番深省,突然在桌上打了一拳,口里叫着:“好的,我从此以后不再喝酒了!”
 ——“那不行的,”秋烈笑着说,“乘着醉兴把不可能的事情随随便便地便说出口。”
 ——“等我来替你修正一下,”铁士含着饭插进话头来,“以后不再喝自暴自弃的酒。”
 ——“对的,”若英也接着说,“杰民,你以后实在要保重才行,革命的事情留待你做的,还很多呢。”
 ——“好了,好了,”秋烈又说,“这些话还是放在一边去罢。今晚上我的目的是要来和他拼酒的。”
 ——“你要和我拼,那我可不退让!”杰民接着说。
 ——“你看你,”若英在一边笑着,“才说不再喝酒。”
 ——“我的提议不已经被你们修正了吗?我是服从多数的。”
 两人又大口地干了几杯,把一大瓶白兰地已经喝光了。杰民正打算再进房间去拿酒来的时候,秋烈突然呈出了一种苦闷的神情,连忙立起身,在近旁的唾盂里呵的一声便吐了起来。
 ——“怎么,醉了?”
 ——“不行,今晚饿着肚子,又喝的是急酒。”若英把秋烈扶进房里去了。
 这时候铁士早已把饭吃完,在剥着批把。杰民也剥了几个枇杷,他也醉得来连批把的味道都失掉感觉了,饭是一点也不想吃。铁士接连着打了几个欠伸,他说:“真是够支持,每天的三餐吃不上两顿,一觉睡不满五个钟头。”
 ——“我羡慕你们哟。”杰民说着,他的忧郁又已经恢复转来了。
 ——“你又要发牢骚了吗?”铁士说,“对不住,我要去睡觉了。”铁士也走进房里去了。
 杰民一个人在大厅上闷坐了好一会,看着一个勤务兵和两个马弁把席面收拾好了,他又才走进房里去。秋烈和若英睡在他的床上,铁士把门侧的沙发占据着,整天为工作疲劳了的三个人,已经睡熟了。
 杰民悄寂地在房中立着,把他们左右地回顾了一下,心里这样想:“唉,要他们才是真正的战士!”
 他走到床尾上把一床卷着没用的草席拿来,敷陈在地板上,把桌上的文件取了一大垛来做枕头,连电灯都没有熄灭,和着衣裳也倒下去睡了。
 后记
 这篇小说是1930年所写,全稿在十万字以上。1937年,曾加以整理,分期发表于《质文》杂志。此杂志乃当时在东京之一部分留学生所办;仅出两期即遭日本警察禁止。此处所收即《质文》所登载者。未几抗战发生,余由日本潜逃回国,余稿亦随身带回。上海成为孤岛后,余往大后方,稿托沪上友人某君保管。匆匆八年,去岁来沪时间及此稿,友人否认其事。大率年岁久远,已失记忆,而槁亦已丧失。我已无心补写,特记其颠末如此。 1947年8月23日
 宾阳门外① ①本篇题后原有小序:“这篇东西本来是《北伐途次》的缩写,在为旧本《改造》杂志用日文缩写的《武昌城下》之前。原是应上海某杂志的征文写的。因该志停刊,原稿留在上海友人处已历年余。内容是怎样我自己已不大记忆,但那写法和《北伐途次》与日文的《武昌城下》都小有不同。这在自己的作品的制作过程上,是一项颇有趣的资料。读者或许会嫌与《北伐途次》重复,但内容虽是一事,而结构并不全同,我是认为有独立的性质的。1936年7月19日”
 1926年9月1日,北伐军在连战连捷的威势之下,攻到了武昌城下。吴佩孚的残余部队,逃入武昌城据守着,阻止了北伐军的锐气。
 五号的晚上又决定了要去大规模地爬城。南湖附近的农家的梯子,因第一次的爬城已被征发干净了,这次所需要的更多,而且鉴于前一次去迟了,招了失败,更不能不早些动手,在四号的上午便已经派人到咸宁附近去征发去了。主持这件事情的依然是总政治部的先遣部队。四号的晚上已经有梯子陆续地送回来,堆积在南湖文科大学的南操场上,到五号的一清早便从事结扎。依然是梯长的两架扎成一架,梯短的三架扎成一架,扎好了便抬到学校门外去放着。
 梯数比前次的多,梯子的送来又是断断续续的,因此结扎的工事也就拖延着。直到黄昏时由各军挑拨出的混成敢死队在南操场上取齐的时候,又新送了一批来也非结扎不可,结扎的人们便只得移到学校门外去继续着工作。
 天色黑下来了,天上没有丝毫的星月的光,全靠着十几只马灯在地面上照着。有好几只马灯的洋油恰在那时同时点尽了。灯光幽幽地快要熄灭的神气,总司令部里面是有灯油施发处的,设在文科大学正馆的楼下。在中堂背后,正对着上楼梯的那个地方。但是政治部的人大多是新到,知道那个地方的人很少,又怕不重要的人走去要不出油来,我便把那些收集起来了的快熄的马灯一个人提了进去要油。进去时灯光很幽暗的,倒没感觉什么,出来时因为灯油充足了,灯光分外地明亮了起来,两只手各提着四五盏灯,连自己都觉得全身都要亮透了的一样。
 提着灯走到了校门口,在那儿恰巧遇着一群军事上的重要人物走来,都是要上阵去督队的。在最前头走着是陈铭枢和张发奎,还挟着几位俄顾问,彼此都匆匆忙忙地擦身过了没打招呼。在那一群人的最后有一位年轻的军官,脸色很白,身材长而细,骤看好象是政治工作人员,但我不认识他。他突然把我指着。
 ——“喂!你这个家伙!”是广东人的声音,“你点起那么多灯,真好玩啦!”
 正在那时候在督着结扎梯子的邓择生走了来,要跟着那群军官们进里面去。那位骂我的年轻军官没待我回答,又急忙和择生打话。
 ——“喂!邓大主任,这位一定是你政治部的尊驾啦!”
 ——“怎么样?”择生说。
 ——“毫没军事上的常识!在敌人面前点这么多灯,好做炮靶子吗?你看,他还不肯吹熄啦。”
 ——“你莫那样神经过敏,”择生回答他,“一座大学堂在后背挡着,敌人怕会有千里眼?现在不点灯,没绑好的梯子怎么办?”
 ——“好了,和你讲是讲不清的,我现在很忙。”军官说着便匆忙地向走上前头去的人赶去了。
 ——“那是谁?”我问择生。
 ——“是黄琪翔,你不知道他吗?”择生也匆忙地赶进去了。
 我把灯分布开来,督着把梯子绑完好了的时候,队伍已经开了出来,仍然和前次一样,八个人扛一架梯子,八个人做护卫,两组人在途中是要交代的。把梯子扛好的便一队二队地向那漆黑的和死境相隔不远的夜空中消隐下去。
 督队的军事上的长官们最后又涌了出来,其中有择生和政治部的顾问铁罗尼,翻译纪德甫。本是军人出身的择生,凡遇战斗总是要上前线的。铁罗尼也是骑兵将校出身,和择生是形影不相离的人。翻译的纪德甫本来没有去的必要,因为他们两人可以用德语会话,但他和前次一样没有回避了自己的任务。德甫是很沉默的一个人,故乡是在山东,自从由广东出发,尤其是由长沙出发以来的几天中,我们虽然时常在一道,很少有谈话的机会。他的身材高长,瘦削,背略略有点弓,面孔也瘦削,带着黄色。年纪只有二十五六的光景,但和年纪不相称地大有萧索老成的气象。不过你假如肯留意看他,在他那双黑曜曜的眼睛里,是有青春和热情留寓着的。
 择生和我拉了手,铁罗尼也和我拉了手,他们不期然地都用德国话来说:
 “Wiedersehem,Morgen in Wuchan wiedershen!”① ①作者原注:“再见,明天在武昌城内再见!”
 纪德甫最后也来和我拉手,素来寡默而萧索的他却异常的高兴,他说,“这一次再不成功,我是不回来见你们的。”
 ——“好的,不用你回来,我们会跟上来的。”他说得很爽快。我也很爽快地回答了他。
 他们和几位背着驳壳枪的护兵也走了,走不上十几步远,除掉有些步伐声之外,通和黑夜融成了一片。
 敢死队出发后没上两个钟头的光景,炮火的声音猛烈地起来了。就那样终夜不断地继续着,直到炔要天亮的时候,枪炮声才渐渐地竭了下来。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消息,说是武昌城已经攻破了,正在城里巷战。但攻进去的城门,其说却纷纷不一,有的说是宾阳门,有的说是通湘门,有的说是武胜门,先攻去的军队也有的说是第八军,有的说是第一军,有的说是第四军。政治部的电话和前方失掉了联络,几次打电话上前线去都打不通,从前线上也没有电话回来。我叫宣传大队长的胡公冕到总司令部去探问了两次。第一次他回来的报告是见着了参谋长白崇禧,说是有攻进了城的消息,据说是第八军,但还没有得到前方的确报。第二次是见着了总司令,也说有攻进了城的消息,攻进城的是第一军。总司令正在向前方打电话探问实情。
 得到了第二次的报告时已经是清早了,枪炮的声音早是停止了,我便决心把政治部的先遣队全部开发向前线,好赶进武昌城去作必要的政治工作。部员们在南操场整队的时候,我自己又向扎在正馆楼上的总司令部跑去,想探问最后的虚实。刚才跑到楼梯脚下,遇着已经任命为湖北财政厅长的陈公博由楼上下来,我问他情形是怎样,他说,消息是的确的,他也要立刻进城去了。
 我便立地又折回南操场,把已经整列好了的部员们督率着开。
 胡公冕骑着他的一匹矮小的青马走在最前头,领率着宣传大队。其次是政治部的工作人员,我和几位重要的负责人在最后走着。走出文科大学的校门时大家都很有点威风,特别是骑在马上的胡大队长就俨然象一位凯旋将军一样。
 路上有不断的逃难的人挑着家什行李的,由城坊跑来,我们便开始了我们的宣传工作。“城已经攻破了,不要逃难了,我们现在正是要进城的。”有些听了我们的话,很高兴地挑着担子便回头走,但有些也有点狐疑,或把担子放下,或驻一下脚又各自挑往前去了。
 我们走到了那快宴分路的三岔口上来,那儿有三条路好走,端直走去是通通湘门,左走是通保安门,右走是向洪山,通宾阳门。在那儿又遇着了陈公博,他骑在一匹枣骊马上正在踌蹰,因为端直的那条路上是很惨淡的,不见一个人影。他是朝左手走去了,我们却和他反对地向通宾阳门的洪山方面走去。因为早就决定下了的。进城后总政治部的驻扎处是和宾阳门相近的旧省议会。
 朝右走去,走不好远便要通过一段全无掩护的地面。公冕的那匹青马本来是毫没经过训练的驽马,但它的神经却是比人还要锐敏,从有掩护的小径上一要走进那段空旷的地面时,它立刻便罗唣了起来。无论怎样鞭打它,它都不肯前进,结局是人立了起来。弄得没法,公冕也只得跳下马来。那走在最前头的马被拉在最后头来了。
 天气是很晴朗的,自从初到武昌城下的八月三十一号的晚上下过一次暴雨,以后接连都是晴天,土面干燥得和沙漠相仿佛。地里种的蕃薯,因为经过这几天来的队伍的践踏,已经残败得不堪,在正中处形成了一条小道,踏上那地面便可以看见武昌城,在白茫茫的朝阳中横亘着。地上有几乘单独的梯子,自然是因为没绑好,由昨夜的敢死队们所遗弃了的。这段路,我同公冕在前两天往前线上去视察的时候是走过的,去时因为只有三个人,不曾遇着什么,回来的时候适逢有一队伕子送中饭到前线,走到那正中处,敌人从城墙上放了三次大炮来,最后的一次打开了花,打伤了一名伕子,把我们带去的一位宣传员也打伤了。这回我们又走到这段路上来了。我们是堂堂地整着队伍走的,宣传大队的旗子打在最前头,政治部的两面大旗打在正中,这在武昌城上当然是很明晰地可以看出的。
 刚好走到正中处,突然轰窿地飞来了一声大炮,从队伍头上打过,在离四五尺远的地面上起了一阵土烟。炮弹幸好没有爆开,但是队伍却是爆开来了。胆怯的把手里携带着的传单和标语通同抛弃了,骇得四散。这四散却又正散到好处,轰窿的又是一声,这回的土烟正起在人四散开了的路上。这回也没开花。但就应着这第二次的一声,在地里却有一个人倒了。那是机要股的S,大约他平常是有肺病的,因为连吃两惊,在地上打了一突坐,接着又吐了两口血。在他还没时间立起身来的时候,又是轰窿的一声,这回打得更近,在不及小路的地里起了土烟。但这一次也应该感谢那骗钱的帝国主义者,不知道哪一国把不中用的废弹卖了给我们的军阀的,依然没有开花。
 在受了那三声敬礼以后,好容易把那星散了的队伍督率着通过了那段危险的地带,城上也再没有动静了。
 ——“这回也是三炮,”在走到了对边有掩护处的时候我对公冕说,“我想怕是那段城墙上刚好安置了三尊大炮,一齐打了之后,要装弹,要瞄准,所以便再没有下文。你看是怎样?”
 ——“大约是,”公冕答应着,他接着又赞叹着说:“敌人还不错,城内在巷战,公然还有这样的镇静。”
 ——“怕靠不住罢?你相信城一定是攻破了吗?”
 ——“是老总亲自对我讲的啦。”
 从前线上也有些零星的队伍回来,我们问他们,他们也说不准确。从洪山方面逃难下来的人是络绎不绝的。
 我对于破城的消息终不免怀疑了起来,决定把部员们暂时停寄着不动,由我和公冕及其他自告奋勇的三五个人往前线上去探视。
 走到离洪山不远的地方,从对面有一架扛架抬来,后面有一位提着驳壳枪的护兵跟着。看那情形自然是受了伤的官长。
 我们和扛架愈见接近了,架上的人是用一件黄色的雨衣把面孔和上身罩着的,两只脚露在外边,在黄色的马裤上裹着黑色的皮裹腿。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扛架上,心里在想着那受伤的人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是哪一军的军官。
 当那扛架和我们擦身过的时候,那后面跟着的护兵突然向我屹立着,举手敬礼。
 ——“报告!”他叫着。
 我注意看去,才知道他就是择生的护兵杨生,整夜在前线上的劳瘁使他的面孔黑得来几乎不能认识了。
 ——“主任……”
 ——“主任怎样?受了伤吗?”
 ——“无系,系是……”
 没有等他的话说完,由那扛架上的服装立地唤起了我的记忆和判断,我已经知道那扛架上的人是谁了,我连忙跑到扛架旁边,把那盖着面孔的雨衣揭开了来,现出了纪德甫的面孔。两只眼睛睁着,定着,失掉了光彩。黄色的面皮失掉了弹性,就象青铜铸就的一样,口是隙着的。这在我们学过医,看惯了死尸的人,一眼便可以知道他是已经死了。灼热的眼泪顿时在我眼眶里鼓荡了起来。
 ——“主任有信,”杨生从他的怀中搜出了一张纸片来给我,是从抄本上撕下来的一页。 ××同志!
 攻城计划又遭失败,敌人仍顽强抵抗,我军死伤甚众。
 德甫同志于今晨正六时阵亡于宾阳门外长春观内,至可伤悼。后事望兄从厚料理。
 Yenda Den 七时十分于长春观。
 择生的署名惯爱把自己的名姓用罗马字写成“演达·邓”的,他这几行诚恳的手书使在场的人象着了电一样,不期然地对着德甫的尸首把头低下去,沉默了一会。
 攻进了城的消息不用说完全是谣传了。发生这种谣传的动机或许是有意识的,因为先攻进城的部队在论功行赏上是要掌握武昌以及湖北全省的统治权的。这儿充分地有容纳一种小小的阴谋的余地。
 大家沉默了一会之后,又拥护着德甫的尸首回到部员们停寄着的村落上去。这回把旗帜收卷了起来,在通过那段危险地带时,用了散兵线零零碎碎地过去,城上的大炮是沉默着了。
 在走回文科大学的途中,我始终跟着德甫的尸首,杨生也始终跟着我。我从他那很难懂的广东话中,不完不全地算把那夜袭的情形得到了一个大概。
 敢死队在快要走到城下的时候,敌人却早有了准备。宾阳门附近的城墙上敌人点起了一带的火把,把城墙上下照得通明。枪炮不息地乱射起来,所有夜里的枪炮声大部分都是敌人的。但是我们的队伍也有一部分冲到了城边,更有少数的人爬上了城,但都被敌人剧下了城来。敌人的手榴弹机关枪打到天快亮都没有停止过。
 邓主任骑的一匹马也被打死了。他们在前线上督战,马突然倒了,是一个子弹打中了马的头脑。那子弹从邓主任的左胁下穿过,把军服的左袖打穿了一个洞,但幸好没有受伤。
 在天快亮的时候,他们上了长春观,那儿的地面高,和城墙的一角几乎在一个水平上,相隔也只有二三十丈远。他们躲在土墙背后,时而用驳壳枪和城墙上的敌人对打。把头伸出去,向城墙上打一枪又赶快缩下墙来,敌人也晓得这边有人埋伏着,便时时用机关枪来扫射,子弹打在长春观的瓦上真个就和下雨一样。就在六点钟的时候,纪德甫又把头伸出墙去探望,正回过头来向坐在墙脚下的邓主任和俄顾问报告的时候,随着一声枪声他便向墙下倒去,邓主任和俄顾问赶快把他扶着。他们把他移在草地上睡下,问他怎样,他说:“我无系要紧,你们当心。”声音很微弱的,但就说了那一句活,便没有声息了。
 杨生说着,在他的声音中含着哭的意思,特别是临终的那两句话,他是反复说了几遍的。
 ——“我无系要紧,你们当心。”
 德甫的尸首抬回了文科大学,停放在临着南操场上的一间楼上的讲堂里。我一方面叫人去替他采办衣衾棺木,一方面得着几位部员的帮助把他身上的军服解开了来检验了他的伤痕。
 枪弹是打中了后头部,但一个子弹却打穿了三处。从后头骨左侧打进,从后颈窝下穿出,又从右肩头打进胸部,由肩胛骨右下隅穿出,最后又打穿了右侧大腿的右侧的皮部,子弹的余势才尽了,融成了三个颗粒,笼在了马裤里面。
 接着又检验了他随身所有的物品,除掉所穿的衣类之外,手上有一架表,衣袋里有一个钱包。钱包是皮制的,是俄国制品,很旧。钱包里面所有的是——两张当票和两个铜板。这便是他所有的一切。当票是广东的当铺所开的,字很奇怪,不知道所当的是什么。但就情理推察,总不外是被服和书籍之类,因为要向前方出发,那些东西是不能够随身带走的。
 德甫就在那天下午装进了棺材,暂时停寄在学校后庭的一个小小的格纳库里。第二天清早全体部员在格纳库前为他致祭,随着由几个同志把他送到邻近去殡葬的时候,他的棺材中已经有腐臭散出了。我因为工作忙,没有去送他,不知道他的殡地是在哪儿。但在殡殓了他的那天夜里,睡在那文科大学顶后一排的楼上的一间寝室中,做了几首哀悼他的诗: 一棺盖定壮图空,身后萧条两板铜。
 沉毅如君偏不禄,人间何处吊英雄?
 回思夜袭临歧语:不破坚城矢不归!
 今日成尸横马革,难禁热泪滴君衣。
 患难相随自汩罗,阵中风露饱经过。
 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到如君总不磨。
 一弹穿头复贯胸,成仁心事底从容。
 宾阳门外长春观,留待千秋史管彤。
 双簧 这是1926年的双十节,北伐军攻破了武昌城时的一段插话——
 北伐军在围城四十天之后攻破了武昌,生擒了刘玉春陈嘉谟,又恰逢着国庆纪念日,汉口民众的热狂真是到了一百度以上。
 汉口的青年会在几天前早就决定下了在双十节的晚上要敦请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去作讲演,该会的执事们在遍街贴着红纸金字的布告招诱听众。但到了双十节的那一天晚上来,邓演达因军事上的劳顿,又因还有别的事务不能分身,他便叫我去代理。
 青年会的人最后来催的时候已经九点过钟了,我便把当时宣传科的组织股长李鹤龄拉着,一道去代理讲演。
 到了青年会,因为预定的时期早已过了,立地被引上了一个大讲堂,在那儿已经塞满了无数的听众。
 刚好在讲坛靠壁的一排靠椅上坐定,由迎接我们来的一位人(大约是干事)向着另一位在坛上司会的高长大汉,骤看颇象西洋人的,打了一番耳语之后,司会者略略向我们目礼了一下,便宣布开会。
 这司会者不仅风格象西洋人,连说话的声调也是西洋式。
 ——“兄弟,现在,宣布开会。让我们大家起立,让我们唱赞美歌。”
 大家都起立了。赞美歌的号数当得是先决定好了的,坛下右侧的前两排都是坐的女生,其中有一位年长者步到右隅斜横着的一架大风琴前坐下,奏起了乐谱来,歌声接着唱出。
 赞美歌唱毕后,司会者又开始祈祷。祈祷过后又作开会辞。那开会辞是很庄严的,而且是很雄辩的。大抵青年会的干事都是雄辩家,他们那犀利的口舌真是他们的犀利的武器。
 开会辞颇长,怕支持了有三十分钟。全辞自然是不能够记忆。但那主眼是在孙中山乃基督教信徒。
 司会者说:“北伐车打败了北洋军。但北伐军的将领们是谁的信徒呢?是孙中山先生的信徒。孙中山先生又是谁的信徒呢?是我主耶稣的信徒。所以凡是信仰我主耶稣的便得到最后的胜利,北伐军的胜利是我主耶稣的胜利。”
 接着用最上级的赞美词称扬着邓演达,说“他这位革命伟人象美国华盛顿、法国拿破仑,是中国空前绝后的人物。”但一转语仍不外是邓演达是孙中山的信徒,孙中山是基督的信徒的三段论法。
 司会者又说到邓演达的因为劳瘁不能到场,他说他是抱着很大的遗憾,他“将要在另一个机会上去请这位革命伟人来抒他的革命伟论。今晚上就只好听听我们这位革命伟人所派来的代表向我们演说。”
 于是他便指挥我去讲演,演台下一遍狂涛般的鼓掌声。
 目前的仪式本来是基督教所固有的,论理并不稀奇。邓演达在当时以一人而身兼三主任,总政治部主任,湖北省主任,总司令部行营主任,名实相符地有“三头六臂”的神气。青年会的那位大干事要称他为“空前绝后”的“革命伟人”,要请他来讲演以广基督教的宣传,要因他之不能亲来而抱着无限大的失望,要看不起象我这样的无名小卒,自然也是万分在理的。但是当时是在“国民革命”高潮期中,而当时的指导精神之一是“反对文化侵略”的。我自己未到场之前心里满以为青年会是为革命的势力所慑所以才请老邓来讲演,纵使有意在利用,但总会通融一些,把所有一切形式上的仪式免掉,免得讲演者作难。残不知一到讲演场来,才是这样的一个严阵。司会者以十足的基督教意识径直把我当成了一匹赎罪的羔羊拉到这样庄严的基督教的祭坛来做播祭。他说你是耶稣基督的徒孙,或者徒曾孙,你的革命的胜利是耶稣基督的胜利,你一个打着“反对文化侵略”的旗帜的人,不怕仅仅是一名小卒,看你怎么样?司会者对于他的宗教自然负有宣传的责任,但你对于当时的“革命”不是也负有宣传的责任的吗?别人对于自己的责任,遵守得那样忠实,宣传得那样巧妙,而你就只能够成为一条赎罪的羔羊,白白地就让那法利赛人加上柴火吗?
 一自入场以后,听着唱赞美歌,听着司会者作祈祷,致开会辞,我自己惶惑得啼笑皆非,苦于无法对付。鹤龄似乎也和我一样地惶惑,时时以含着怒气的眼睛望着我,是问我“究竟怎么办?”我的眼睛一直没找着答话来的时候,司会者已把开会辞讲完,挥我去讲演。
 狂涛似的鼓掌声终竟把我这匹羔羊逼促着走到了坛前。
 就和在写文章的途中突然有妙意飞来的一样,在我向着司会者和听众致了敬礼,燔柴正要着火的时候,我却得了一番天来的惠雨。
 我先对听众说,“我自己的正式的讲演要留在后面,在讲演之前还得举行一次仪式。刚才司会者某先生所行的仪式是基督教的仪式,某先生是基督教徒,自然要行基督教的仪式。但我们是革命军人,我们革命军人在讲演之前也是有革命的仪式的。这仪式是要先推一个主席,由主席宣布开会,读总理遗嘱,默哀三分钟,然后才落到我的讲演。我们现在就先推李鹤龄同志为主席。”
 这样一提出,听众径直热狂化了,鼓掌声比前两次的更高更长,就象始终不肯止息。满场充满着和惠的眼光,我知道听众已经完全是我的。一直到鹤龄起来,对大众宣布开会,大家才肃静了起来。
 鹤龄本是极机敏的人,他做着临时主席把开会的程序执行如仪,于是才又挥我去讲演。
 又是一阵狂烈的鼓掌声。
 我的讲演怕有五十分钟的光景,详细的语句自然是不能记忆的,但大概的意思却还留在脑里:因为关于这一方面的我自己的思想和客观的事实至今还没有改变。
 我说,我自己是深能了解耶稣基督和他的教义的人,《新旧约全书》我都是读过的,而且有一个时期很喜欢读,自己更几乎到了要决心去受洗礼的程度。但我后来为什么没有受洗礼呢?是因为我恍悟到了我们中国人没有再受洗礼的必要。自从鸦片战争以来的我们中国人,自生下地来,已经便是基督教徒,而且一辈子都是实行着基督教义的。譬如,基督说,你要爱你的邻人,甚至爱你的敌人。有人如要剥你的外衣,你索性便奉送你的内衣。有人要打你的右脸,你索性更让他打你左脸。这些爱的教义,我们中国人一直不假言说地是实行着的。怎见得呢?有人割去了香港,我们索性便让他租借九龙。有人夺去了越南,我们索性送他一条滇越铁路。有人占领了朝鲜,我们索性奉送以满蒙。我们中国人真真是比任何基督教徒还要基督教徒。基督说:你要积天上的财,施舍你地上的财。有钱的人想进天国,比骆驼想穿过针眼还要难。我们中国人呢?那是把地上的财老早抛得一干二净了。银行、矿山、铁路、邮政、内河航业、内海航业、工厂、商场……凡是可以生财的产业,没有一样不已经抛得精光。我们中国人大家都瘦得来象一条线了,天国的门不怕就只有针眼那般大,我们是已经有充分的资格穿过去的。
 我尽力说了一番隔的理论,大大地受了听者的欢迎,笑声,掌声,轰隆地不绝。
 我最后是如那位魁梧的司会者之称邓演达为“革命伟人”一样,我称司会者为“传教伟人”。我说他以中国人而又信奉基督教,那是双料的基督教徒,怕比基督还要基督。不过,我可惜他是局在了汉口,犹如基督是钉在十字架上,不能施展他的天才。他应该是往伦敦、巴黎、纽约、东京那些地方去,让那些地方的“骆驼”充分地缩小起来,可以“穿过针眼”。
 说得大家又哄堂大笑,我在热烈的鼓掌声中把讲演作结。
 “传教伟人”委实是一位魁梧的“传教伟人”。他乘着我把话讲完了便又向着听众赓续致词。
 他这次特别恭维起我来,说我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又是一个“空前绝后的”——雄辩家。然而我之所以善于雄辩,是因为我是“中山信徒”,而中山又是基督信徒,所以要“请大家信仰基督,才能有这样的雄辩”。
 这次倒把李鹤龄恼杀了。我的演说是客气的隔,鹤龄于是便也开始演说起来,他是率性不客气的不隔。
 他说,中山的信教是他早年的事体,他一生教人革命,却不曾教人信教。宗教是怎样的东西,是怎样害了中国,是怎样和革命不能两立,而一些吃基督教饭的骗子是怎样胡说八道,东拉西扯,当场便是证据。他以他那从巴黎练习回来的广长舌,滔滔地卷了一个钟头,说得那位司会的“伟人”实在有点难乎为情。
 接着鹤龄又叫听众起立,唱《国民革命歌》。
 那简单的《国民革命歌》自从北伐军入了武汉以后,早就是传遍了的。鹤龄一提头,几乎满场的人都合唱了起来,连那位弹风琴的教会出身的女音乐家也把那简单的乐谱伴奏了起来。
 接着是高呼口号,鹤龄喊一声,听众也跟着喊一声。他喊出“反对文化侵略的宗教政策!”的时候,右手最前两排的教会女生们似乎响应得特别高,她们就好象一向受人欺负,今晚才得到机会要图报复的一样。
 口号一喊完,在无数的万岁声中热狂了的群众象溃了堤的海潮一样向会场外涌去。
 “伟人”这才张皇起来了,带着哀怨的声音高叫着:“请大家别忙走,我们还要做祈祷,还要唱赞美歌啦!”
 群众中只听有人在叫着:“要什么祈祷!要什么赞美歌!不唱了!不唱了!”
 真的,想挽回那既倒的狂澜,只有人民的力量才能够。 1936年6月4日夜追记
 金刚坡下 一
 ——是谁写出了这幕悲剧的呢?
 吏太太在她的心里这样想着。她抱着个半岁光景的婴儿,立在一家临着公路的大院子门口。
 下了整天的微雨,绵绵地还没有止息,徐徐垂下的夜幕看看便要把那金刚坡上的一座碉堡笼罩了。
 一位流亡的年轻妇人,一手拖着个四岁的幼儿,一手挟着小小的包裹,在公路上冒着雨,以急凑的步武,向金刚坡走去。
 另一位抱着一匹小黑羊羔的倔强农妇,也以急凑的步武,跟在她们的背后,向金刚坡走去。
 思念羊儿的哀切的母羊的叫声,思念母亲的哀切的羊儿的叫声,难割难舍地,隔着墙,在互相呼应。
 史太太禁不住流下眼泪来了,她低下头去,吻着她自己的婴儿,就以那样的姿势,被夜境吞灭了去。 二
 这年轻,没有什么经验的史太太,约莫在一个月以前,又疑自己是已经有孕了。她的先生在城里某一处机关当小职员,当然没有多的钱来替幼儿买奶粉——那已经卖到五十元一磅的克林奶粉。他们便想到买山羊来喂,山羊奶和人奶相近,这样也就省得雇奶妈的麻烦。
 好容易托人买到了一匹母山羊来,是纯黑的,带着一匹小羊羔,也是纯黑的。
 买的只是母羊,羊羔才生下地来十天光景,要满了五十天,断了奶,羊主——据说是附近的一位联保主任——便要来把它牵回去。
 羊子买来没几天,史太太根据她后来的生理现象证明了是她自己的多疑闹了一场喜剧,已经没有再养的必要了。但她却是喜欢它们,尤其是那羊羔。
 她所赁居着的本是一座农家院子的一部分,山羊母子就被养在那朝门里。喂养,全是她自己经手。
 要是遇着晴天,她一早起来便要把它们牵到田地里去放,让它们去吃些青草和田里的谷桩上所迸出的三寸来往长的残稻。等待天色晚了,又去把它们牵回来。
 那山羊母子间的慈爱,就这样,每天都要为她画出好几幅动人的图画。譬如当母羊拴在田里的时候,羊羔一跑远了,母亲便要恳切地呼唤,角还未出头的羊儿,就象一条小黑狗,但嫌脚太高了一点,便四脚四爪一齐举起来跳跑到母亲跟前。跑得来真是快,而且有些不稳,令人替它担心着有打倒栽葱或横躺下去的危险。
 这些,对于乡居颇感寂寞的史太太,除她自己的可爱的宝宝之外,是最廉价而又很高贵的安慰了。 三
 是大前天晚上的事。
 房主人的一位老太婆从外面引了两位难民母子回来。
 ——“史太太,你是做好事的人,你把她留在你这里带少爷吧,怪可怜的。”
 母亲的一位只有二十六八光景,瓜子形的脸异常苍白,身材很瘦削而小巧,假使装束得整伤一些,很容易被人看为知识阶级的女性。觳觫的一件黑色的单衫,分明敌不着下雨天的十月的寒冷。
 儿子的一位据说已经四岁了,却是臃肿得难以形容,穿着一件肮脏的大人的灰布棉军服,太长的两袖和腰身是缀短了一些的,但依然快要拖着地。脸色黄肿,打着一双赤足。
 ——“我是在桥头看见她,”老太婆继续着说,“她的娃儿在那儿哭啦。她说要上成都去,从城里搭了到金刚坡的卡车来,车子在金刚坡便把她们放下来了。又没有钱,成都怎么去得了呢?”
 史太太的富于同情的心,立刻便被打动了,她详细地问起了那难民母子的身世。
 ——“我是沪州的人,”母亲的说,“丈夫姓李,娘家姓赵。三年前丈夫被抽壮丁,出了川去打日本鬼子。在台儿庄打仗的时候,还有信寄回来,说是日本鬼子该遭天杀,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又说仗火打得很紧,如果他是战死了,要我替他守寡,不要嫁,把儿子抚养成人,替他报仇。但自从台儿庄失陷以后,便再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用着沉抑的声音,没有抑扬的口调继续着说,但她也没有什么特别悲哀的表情,就好象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样。
 ——“我们在沪州开了一家香烟店,也还有些钱存放在亲戚人家生利,生活是过得去的。但不幸就在去年九月,沪州遭了日本鬼子的轰炸,店铺炸毁了,亲戚人家都炸死了,因此上落得人财两空。
 ——“我便带着儿子到重庆来,想找些职业,四个月前靠着一位荐头的介绍,把儿子寄放在歌乐山的保育院,自己呢在江北的纱厂里做女。寄放儿子的时候,拿了一只金戒指去抵押,每月还送十元的保育费。……”
 ——“是你亲自送去的吗?”史太太插问着。
 ——“不,一切都是经过荐头老板。”
 ——“那你是受了骗啦,保育院哪要什么抵押和保育费!”
 ——“是的,听说歌乐山的保育院很好,是不要钱的。我前天才从江北回到城里,找那荐头老板,本打算到歌乐山去看看儿子,但没想出儿子就坐在荐头老板的门口,黄肿得不成个人样,是儿子先跳起来喊我,我才把他认出。”
 ——“那你真是受了骗!没良心的人!”老太婆很抱不平地插说。
 ——“我问荐头老板,他告诉我是儿子在歌乐山打摆子,人家不收,送了回来。戒指呢?连药钱都不够啦!我便很伤心,工厂也不再去了,带着儿子到成都去,找我的表姐姐。……”
 史太太听了她的诉说,决心把母子两人都留下了,但她心里是这样打算:儿子还是送到真正的保育院去,只把女人留着作伴,但也须写信去告诉她的先生,征求同意。
 她回头进房里去拿了一个长方形的洋铁匣来,又从里面取了十来粒白色蓝记的奎宁丸,她交给那难民女子说:“今晚就把两粒给你孩子吃,明天起一天吃三次,每次吃两粒,孩子的病准定会好。”
 女人接着药,但也没有表示怎样的感谢,反是老太婆高兴得就和自己受了恩惠的一样,合着掌,大声说着:
 ——“阿弥陀佛,史太太,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四
 难民母子相安无事地在史太太家里住了两天两夜,但就在这第三大的傍晚,城里有便人下乡,把史先生的信顺便带回来了。
 那是答复史太太的信,说他赞成把李赵氏留下,并说明天他要回家,路过歌乐山的时候,要到保育院去把交涉办好,下次进城,便好把她的孩子顺便带去。
 史太太得到她丈夫这样亲切的回信是很高兴的,两天来她怕她丈夫反对,难以成为事实的念头,到这时候才放了心,敢于向李赵氏说出了。
 ——“李嫂,”她把她叫进了住房对她说:“先生有信来,他欢迎你留在我们家里啦。他明天要回来,要到歌乐山去办交涉,好让下次进城的时候,他亲自把你的孩子带进保育院去。”
 ——“什么?我的儿子又要送到歌乐山去吗?”出乎意外地那李赵氏显出了异常惊慌的颜色,两只眼睛也发着异样的光。
 ——“是呢,”史太太和婉地开导着说:“我们供养不起你们两母子呢。歌乐山离这儿很近,你可以常常去看你的孩子。”
 ——“不,歌乐山是不去的。”她坚决地说。
 ——“你大前天晚上不是说过,歌乐山的保育院很好吗?”
 ——“是的,歌乐山的保育院很好,但已经上了当,我是不去的。”
 ——“怎么呢?那是人家骗了你呀!”
 ——“因此,我不能再受骗,我和我的儿子一道死都可以,不能再到歌乐山!”
 李赵氏说得声色俱厉地把史太太骇得不敢向她的眼睛正视了。
 ——“你们这些人都是骗子,都是骗子,我不能够再上当,我要走。我立刻就走。”
 自言自语他说着便冲了出去,准备着走的步骤。
 停了一会,史太太抱着婴孩,赶出房来时,看见她一手已经挟着了她初来时带着的一个小小的包裹,匆匆向着朝门走去,把她在和山羊一道作玩的幼儿抓着:
 ——“走,我们走!”
 ——“你到哪里去呢?”史太太赶上前去问,“你何必这样着急呢?”
 ——“我要到磁器口,那里有我一位干姐姐。”就象丢出口来的一样,毫无滋润地回答着。
 ——“你何必那样急呢?天黑了,又在下雨,要走明天也可以的啦。”
 ——“不,我不能等到明天!”
 说着便走,但就在这时候,从门外闯进了一位气势汹汹的中年农妇。 五
 ——“还我的羊羔来!……你们都是骗子!……我是一个钱花花也没有看见过。钱?钱是有本事的人得了,我已经一个月没有睡到安稳觉。……小羊儿你总得是还我的。……”
 未满三十的茁壮的农妇,象高射炮一样,说着一些气头话,接着便伸出两只手把那正在吃着奶的黑羊羔抱着,回头就走。
 这事情的内幕是很明显的,几天前从联保主任买来的母山羊,事实上是从这农妇手里强迫拉来的。钱呢?是那联保主任中饱了。农妇只把羊羔抱走,没有牵走母羊,倒是透顶的公道了。 六
 下了整天的雨,绵绵地还没有止息,徐徐垂下的夜幕看看便要把金刚坡上的一座碉堡罩着了。
 等到史太太赶出朝门外来,向金刚坡的那一面望去的时候,
 那位年轻的流亡妇人,拖着她的儿子,正急凑地在公路上走着。
 还有那位抱着黑色羊羔的倔强的农妇,也很急凑地在公路上走着。
 思念母亲的哀切的羊儿的叫声,思念羊儿的母亲的叫声,难割难舍地,隔着墙,在互相呼应。
 史太太禁不住流下眼泪来了,她低下头去吻着她抱着的婴儿,心里尽是这样想:
 ——这幕悲剧是谁个写出的呢? 1941年7月2日夜
 月光下 一
 孩子已经埋在土里了。
 帮忙埋葬的两位老百姓荷着锄头已经回去了好一会,天空一片暗黑,只有东边的地平线上有增涨着的光潮,预告着月亮在准备出土。
 丝毫风息也没有,也没有什么声音,四围的林木和稻粱在整天的炎热之下刚好渡过了来,依然还不敢喘气,炎热的余威明明潜伏在近处,说不定那月光的前驱怕还是太阳的残辉啦。
 只有逸鸥的耳里时时听着凄凉的孩子的呻吟,那呻吟好象从远远的卫生所里面传来,也好象是从近近的小土堆里吐出,——这小土堆,这把孩子的尸骸掩藏着的小土堆,恨不得一抱抱回去,就和孩子裹在毛毡里那样的呀!
 ——真是奇怪,自己总以为会比孩子们早死的,怎么这个被结核菌已经烧枯了的身子偏支持了一年多,活鲜鲜的嫩苗仅仅五天工夫就死掉了呢!
 逸鸥坐在那小土堆前面的草地上,头垂复在两只撑在膝盖上的手里。大小不相应地成了小土堆前的一个石狮。 二
 月亮从云头迸出来了,差不多快要整圆的一个月亮。但有一朵稠黑的云头从相对的一边天壁涌起,微微的在闪着电。
 虫子的声音胆怯地在草丛里开始晚奏了。
 几条粗细不等的光线,筛进了竹林来,投射在这人形的石狮头上。
 假使没有另外的几条更粗大的,眼却不能见的线,同时来牵引着这石狮,他怕始终是不会动的吧?但那戴着英国式的米色盔帽的头,终于抬起来了,正受着透射进来的月光,洼陷着的两眼有点发红。两面的颧骨突露着很明显的轮廓。脸,呈着暗灰色,菲薄的嘴唇在痉挛。
 右手探寻着旁边的一条竹根杖,逸鸥终于站立起来了。中等以下的小巧身材,穿着的一套米色西装和那米色的盔帽一样,记载着五年来的抗战的历史。它们是在五年前和它们的主人一道流亡到这陪都郊外的乡下来的。
 逸鸥背着月光,向着新起的小土堆静立着。
 ——“你这小坟堆,我真想把你抱着,一抱抱回去呀,就给用毛毡裹着我的仪儿一样。”他心里又起了这个执拗的想念,以下便发出了声来。
 ——“也好,仪儿!你安静睡吧。我想你睡在这儿,比睡在你肺结核患者的爸爸旁边,比睡在你劳瘁得和纸扎人一样的妈妈旁边,总要舒服些吧。没有蚊子再来咬你了。……也不会再有什么病痛和饥寒来苦你了。……你安安静静地睡吧。
 ——“仪儿,你爸爸反正不能长久保护你们的,不仅不能保护你们,反而要害你们。你妈妈也的确是太劳瘁了。抗战以来一年一个地生育了你姐弟三人。由南京武汉而重庆,不断的在烽火中流离,衣食住都赖她一个人料理,现在还要服侍着我这个痨病的爸爸。仪儿,你是疼惜你妈妈的,你现在安安静静地睡,也用不着再要你妈妈替你打扇了。……”
 似乎有想流眼泪的意思,但只如那人人都在望雨的天空,却仅空空地闪了几下电。
 象浓烟一样涌起的稠云,也象浓烟一样,消散了。
 月光在唱着胜利的歌。 三
 瘦削的人拖着一条很瘦长的黑影在稻田埂上移动,黑影似乎很重,就好象一匹瘦削的马拖着一尊平射炮上坡。
 竹根杖很义侠地在回答着青蛙们的鼓励:“对的,对的。我一定要帮助他到底。”
 从稻田拖到了一条小河边上,在被水冲坏了的岸边上拖,好容易拖过了一条长长的石桥,又经过了一段稻田,折进一座坐西向东的农家院子里去了。
 黑影掉了头,拖的人好象是嫌其太重,又在向前推,推到了院落右手的一间厅堂前面,月光没有照到的地方,黑影也卸下来了。 四
 这儿便是逸鸥的家。
 他喘息了一会,左手把头上的盔帽揭了下来,顺便用袖筒拭去了额上的汗。
 厅堂里没有点灯,待他一跨进门限,却又有微弱的呻吟窜进了他的耳里。
 这呻吟不是从卫生所那样远的地方来的,也不是由那卫生所旁边的竹林里来的,而是来自厅堂右手的房里。
 他匆匆地走进房去,房里更加黑暗,在他眼前差不多什么都没有看见。进门不远处横着一把竹制的睡椅,虽然瘫着手等他去碰,却没有被他碰着。
 呻吟是从那后首的一间大木床上发出的。他从逼窄的隙道走向床边,在黑暗里习惯了的眼睛看出了眼前的景物来。他看见他的夫人坐在一个小竹椅上,伏在床沿一面在替他睡熟了的大女儿抓背。床的这一头,“大”字形地睡着病了的第三个孩子。他把竹根杖倚在床柱边,连忙去抚摸孩子的额部,烧还没有退。孩子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坎肩,露骨的两腿和腹部都袒露着,他顺手把旁边的一个布片拖来了掩在他的腹上。
 ——“他要给你揭开的,他不盖。”母亲带着哭泣的声音说。
 果然孩子的左手一伸下来便把布片揭掉了。
 逸鸥无可如何地伫立了一会。
 ——“你怕还没有吃饭吧?”他问他的夫人。
 ——“什么也吞不下啦,”哽咽着继续说:“刚才珍儿闹着要去看他阿仪弟弟,我拿了一个烧饼谎着他,把他哄睡着了。”
 他的夫人在卫生所看护仪儿,看着孩子死了,在下半天又才把逸鸥换去办理了掩埋的事情。
 逸鸥也是连中饭都没有吃的,但他并没有感觉有这样的需要。
 有蚊烟香的熏人的气息。
 ——“你上床去睡吧。这蚊烟香熏着,俊儿也会难过。”逸欧这样说着,把帐钩上挂着的火柴匣取来,擦燃了一枝火柴。接着把床头的一个书案上的菜油灯点燃了。
 逸鸥夫人默默地移上了床去,用葵扇煽了一下蚊子,把蚊帐放了。罗纹的方形蚊帐,和主人的脸色一样呈着灰暗的颜色。
 逸鸥把自己的竹根杖和盔帽挂在了床前靠壁的衣架上,把米色上衣也脱了下来挂好,顺手又把床下燃着的蚊烟香灭了。
 书案上有七零八落的书籍和文件,也有小儿吃的药瓶和豆浆瓶。一束信件和报纸吸引着了他的视线。这是每天下午他所服务着的一个机关里要给他送来的。
 平常他唯一的渴望是要看傍晚才能看到的陪都的报。他最关心的是欧洲方面的战争的消息,其次是他喜欢的文艺栏。他把绳子解开了,但把报推在了一边,却先拿起了两封信。
 一封很厚实,他连忙地打开了来,里面却抽出了一束钞票,外面裹着几张信笺,粗大的字迹。 逸鸥:
 今天城里送了一千块钱来,是文艺奖助金保管委员会送给你做医药费的,望你收下,把收条写好寄去。
 此事望你不要固执。朋友们都很关心你,保委会也完全出于诚意。这对于你作家的清高是丝毫不会损坏的。望你千万不要固执。
 祝你阖家都好,小朋友们的病好了吗?
 佟烽  7月27日。
 这事情他早就知道的。为他请求奖金的事情本酝酿了很久,但因为顾虑着他的洁廊,友人们颇为踌躇。最近因为两个孩子病了,朋友们也就打破了一切的顾虑,替他把这一件事体办妥了。
 佟烽说的话,在逸鸥感觉着有不得不依从的义务。他是逸鸥的畏友,也是所服务着的机关里面的主管。逸鸥虽然卧病了一年多,但机关里面,并没有要他离职,他的业务由朋友们替他分担了。因此他别爱他的机关,也特别对于佟烽怀着敬慕,叵他还是在踌躇,他把信和钞票推在一边,又把第二封信取出来看。
 这是一座大学的图书馆催缴书籍的信。两年前了,他曾经向那图书馆借了六本书。不幸在城里的机关被炸,那些书连同自己的书物一道烧毁了。
 这信引起了他的极深重的责任感。信上说:“该项书籍目前在坊间无法购置,急望缴还以便参考。”——这怎么办?无法购置的书,怎么缴还法呢?他把眼光移到那钞票上去了。
 又是一阵孩子的呻吟声。他把头掉过床那边去,突然看见映在蚊帐上的他那瘦削的黑影,连他自己都不免吃了一惊。
 一种危险的思想象闪电一样在眼前闪了一下。
 他看着床栏上套着一根麻绳,捆行李用的,不十分粗。他起身去抚摸了它一下,随着走到床前把蚊帐揭开来,看见他的夫人坐在床的正中,抚摸着孩子的肚腹,依然在流眼泪。
 他又把蚊帐放下,退转来了。
 倒在睡椅上躺着,开始在考虑一千块钱的用途。 五
 一千块钱!可来得真好,接受了吧。
 六本书本来是并不怎么名贵的文学书,在战前的价格顶多不过十块钱吧,但在目前怕要管两三百块钱了。是的,这是应该偿还的。就赔偿三百块钱吧。
 书实在值得宝贵,自己就因为不善利用书,误过一批小朋友,“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前年在儿童剧社讲过这首诗,肥“田田”两个字讲错了。我以为田里种着荷花,一个田又一个田的。后来无心之间翻到《辞源》,才发现这是形容荷叶之多。这是应该向小朋友们赎罪的。就送他们一部《辞源》吧。小型的,正续两编三册,时价怕要值两百块钱吧。好的,我就送他们两百块钱,让他们买一部《辞源》。
 仪儿在的时候,本来是说好了要送到保育院去的。现在仪儿是已经死了。我多谢保育院的厚意,答应我的仪儿入院。假如我要替他置备衣物怕至少要费五百块钱吧。我就作为仪儿还在的一样,把五百块钱捐献给保育院吧。
 六本文学书三百,小型《辞源》一部二百,捐献保育院五百,这已经是一千块了。但怎么办呢,今天掩埋仪儿的用费,向房东借了四百块钱还没有偿还!
 一切都只好拜托佟先生了。一千块钱的处置只好拜托他,四百块钱的偿还,也只好拜托他了。
 我现在只有拜托他,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六
 他从睡椅上又撑起来了。走到书案旁边,找到了一张旧的原稿纸。只有插在铜套里面的一只小楷鸡狼毫保持得十分润泽。笔蘸在墨盒里了,一点一画地写出了秀丽的字与行。 佟烽先生:
 我感激你。一千元,我就照你的意思领受了,可我要恳求你几件事。
 一,我前年借了××大学图书馆六本书,不幸在城被炸,焚毁了。今受该馆来函催缴(原函奉阅),无法缴还。我恳求你由这一千元内拨三百元寄去,以作赔偿。
 二,未病前曾为儿童剧社讲书,讲错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田田”两个字。误了小朋友们,至今耿耿在心。我恳求你拨二百元献给该社,以作购置小型《辞源》之用。
 三,仪儿已于今午夭折,仅仅四年的生命便夭折了。生前承你关心,已约好送保育院,可不幸已经夭折了。我作为仪儿还是在生的一样,恳求你拨五百元献给保育院,并以报答保育院允我寄托仪儿的厚谊。
 四,仪儿死去,掩埋费用了四百元,系向房东告贷。我现在手中不名一钱,恳求你用你自己的钱为我偿还,我是感德无量。
 以上种种请求,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原谅我,你也一定能够答应我。
 祝你永远康乐。
       逸鸥27日夜半。
 他把信写好了,把钱和各种文件同装进一个大信封里,把信封面也写好了。
 封面上写着:“留呈  佟烽先生。”
 危险的想念不断的在眼前闪电。他在信中虽然一字也没有提到,可那想念就和他投射在蚊帐上的黑影一样,是十分鲜明的。
 他是想踏进那未知的世界里去,而且不仅是他一个人,还要连同着他的妻,他的还活着的一对儿女。
 麻绳诱惑着他,他又掉过头去,但他的黑影使他吃了一惊。 七
 ——“珍儿的爹,你睡了吧。”他的夫人从蚊帐中叫出,“你的病再闹翻了,又怎么办呢?”
 他又想哭了,但眼睛却很干涩。
 把信来揣在裤包里,率性把菜油灯吹熄了,退在睡椅上躺着。
 他是在等待,等待他的夫人睡熟,但他那疲倦不堪的身体却没有听从他的意志。
 月亮从后壁的顶窗上照进了房里,斜射在衣帽架上,就给活物一样,在慢慢地移动。
 逸鸥好一会都没有动静,等他的夫人下床来,替他把头上挂着的小圆帐轻轻地放下来罩着的时候,他丝毫也没有觉察。
 虫子的声音不断地在四处叫。 1941年7月29日
 波 一
 1938年10月23日,武汉准备撤退前的第二天,有好几艘疏散市民的轮船,都在这天的清早,先后离开了码头向上游驶去。
 这一只在平时充作轮渡使用的老船拖着满身的难民和行李,喘息着在江面上匍匐,匍匐,好半天了,但离武汉还不很远。 二
 尽管是怎样的没有秩序,船一离了岸,上船时那种不可名状的骚乱镇定了下来,人们在逼窄的隙地中找到了各自的定位。
 爱说话的人把话匣于打开了。
 本来是有相熟的同路人自不用说,便是陌生的人只要座位邻近便自然构成出一个个的社交环境。
 话题是复杂多样的,抗战建国的前途,武汉三镇的命运,日寇的暴行,我军的勇敢,国际的同情,乃至油盐柴米,离合悲欢之类,就给水里的波澜一样,这边平了,那边起来,一个接上一个,一个掩盖一个,为那轮船底机音,那单调的独唱,构成着一片复杂混茫的伴奏。
 谈倦了,斜倚在行李上或靠着船壁上便打起盹来,谈饿了,船上是没有饮食的配备的,用意周到的人便把随身带着的干粮和水瓶取出来吃喝。这些是间歇音符的一部分。轮船的机音始终没有停止,其它的伴奏也始终没有停止。
 时而有小儿的尖锐哭声,这金属性的洋喷呐,正从船尾甲板上的一角又高举起来了。 三
 一对年轻的夫妇,坐在后甲板的一只角落上,那儿有一面小方格形的木阵,要比甲板高过一尺光景。
 男的穿着一件日本式的学生装,是钳青哔叽的,连铜制的钮扣都还没有换掉,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才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年纪不过二十五六,身材细长而脸色苍白。
 女的要年轻些,人也矮小,没有化妆的素脸,小巧而带着暮黄色,两边的颊上隐隐呈着褐色的晕斑。剪得短短的头发,高齐领缘,也毫未加以修饰。
 两人都很寡默而带着焦躁,和年龄不相应地。
 女的抱着一个六八个月的男孩,有一个营养不良的小猴儿一样的面孔,时时发出神经性的哭声。
 两人太没经验了,也怕因为走得太仓猝吧,干粮和饮料丝毫也没有带。船已经走了大半天,两人都在为着饥渴而煎熬着。
 更加不好的是婴儿要吃奶。
 本是不足的母奶,因为饥渴,又加上心焦,很快地便被吸空了。一对橡皮嘴子一般的奶头,换来换去地把给婴儿咂,自无补于刻刻增进着的婴儿的饥饿。
 婴儿不断地号哭。
 年轻的父母只好换来换去地抱,抱也无济于事。哭得令人不耐烦了,便开始在心里互相埋怨,继而竟发出了声来,带着北边的口音。
 ——“早知道这样,留在汉口好了,反正是该饿死的!”男的埋怨着,这时候哭着的孩子是在他的手里。
 女的埋着头没有理会。
 ——“明知道船上是不会开火的,干粮一点也没有带。买得听罐头牛奶也好啦。”男的在自言自语中,多少还含得有一些商量的口气。
 ——“你真有先见之明!”女的抬起了头来,愤愤地抗议着,又把哭着的孩子夺过手去,一面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一面又继续着说:“你这小东西,你把我磨死就算事。”
 ——“谁个要磨死你啦!”男的也愤然起来了。
 ——“你天天在外边跑,怎么不买一点呢?”
 ——“钱是在你手里的,你要惜着用啦!”
 ——“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少钱哟!”
 男的经这一反诘也就忍耐着沉默了。
 ——“我们那一千块钱呢?”停一下他故意用日本话来说了这一句。
 ——“缝在孩子的这斗篷里面了。”她很勉强的也用日本话来回答,并指着孩子身上穿的一件红色的小棉斗篷。
 含着空奶头的婴儿,大约以为是受了欺骗吧,哭得可是更加火烈。 四
 突然有飞机的拍音,隐隐从空中传来。
 全船的人就象感了电一样,说话的也把话停了。
 这时小儿的哭声便成为了众矢之的。坐在近旁的一位老婆婆念起佛号来,一面念着,一面也在戟指怒目地禁止小儿不要哭。
 拍音愈来愈近,船上的空气愈见紧张,而啼饥的小儿的哭声也愈见火烈。
 这可犯了众怒了,有好些激躁的人便向那对年轻的夫妇唬吓了起来。
 ——“你们老是干涉,小孩子哭有什么办法呢?其实飞机上哪里听得见!”留学生含着敌对的意思这样说。
 ——“造孽的!”旁边的那位念佛的婆婆发言了,“鬼子的飞机上是有听话筒的,下面的什么声音都听得见啦。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另外有一位猛凶凶的男子闯上前去。“一定要那小杂种哭吗?我要给你丢下水去!”
 说着,他出其不意的便从那女子手中夺了过去,那对年轻的父母连抢也抢不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便被那凶汉投进江里去了。
 母亲惨叫了一声,立地想越过船栏跳下江去,却被她的丈夫死死地抱着。
 ——“不要抱着我,快打救孩子!快打救孩子!”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红斗篷在波面上浮起了一下,很快的又被卷下去了。
 ——“呵,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母亲发狂般地大呼而挣扎,可是她的丈夫仍死死地把她抱着。
 ——“嘘!”大部分的人都在嘘。——“嘘!”
 ——“率性把这两个家伙一道掼下水去!”又有暴躁的声音这样说。
 ——“你们这些造孽的,没作声呀!”念佛的婆婆也在生气“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你为什么老是死死抱着我呢!”不断的挣扎着的母亲也渐渐衰弱下来了。
 丈夫呈着一个极其悲惨的面容,始终没有作声。 五
 紧张了好一会,飞机的拍音渐渐低了,远了,卒至听不见了。
 大约是敌人的侦察机飞来侦察了之后又飞转去了,再不,便是转换了方向。
 大家都抽了一口气。
 念佛的婆婆又雄辩起来了:“还是观音大士有灵有验,我们的菩萨供得高。观音大士只要把眼睛一抬,敌机就要飞转去的。你们还不晓得哟,前一回日本鬼子炸长春观,下一个蛋来正对着观音菩萨的头,我亲眼看见观音菩萨伸出手去把炸弹接着,又扔回去,便把日本鬼于的飞机打下来了。”
 年轻的母亲还在抽咽着。
 ——“这位女太太,”念佛的婆婆转向着她,“你不要伤心了,你的孩子虽然丢了,但他搭救了一船的人,搭救了你两口子,观音菩萨会保佑他的啦,一定要收他去做金山童子。你们还年轻,明年他就会转胎来的啦。”
 年轻的母亲依然抽咽着。一两刻钟前还在发嘘的利己鬼们,现在好象都为孩子的母亲悯然起来了,连那位凶手大约是天良发现,或许也怕是害怕那父亲报复,在未经注意之间,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抽咽了一会,突然又号陶痛哭。
 拥抱着她的丈夫结局是打破了沉默:“不要哭了吧。我们也不怨恨谁,只怨恨日本鬼子残暴,只怨恨我们中国人没有教育。成千成万的儿童都被日本鬼子炸死了,我们的孩子也等于被日本鬼子炸死了的。不要紧,我们还年轻,我们要报仇!……”
 ——“你们不用说也是有钱的人啦。”念佛的婆婆插了一句。
 经这一句的插入,母亲的痛哭突然止住了。
 ——“你说什么?”她漠然的发问。
 ——“你们是出过东洋的人啦,有的是钱,到了四川重庆总是有办法的。”
 ——“哈哈,有趣!哈哈,有趣!”年轻的母亲突然大笑了起来。“我们有的是钱,给娃娃一道带走了!给娃娃一道带走了!哈哈,有趣!有趣!给娃娃一道带走了!……”
 差不多就和那念佛婆婆念“南无观世音菩萨”一样,这年轻的母亲从此便老是念着这几句:“哈哈,有趣!有趣!给娃娃一道带走了!” 六
 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到了沙市便登了岸。
 女的老是笑,老是念那两句单调的话。
 男的呢?也老是扶着他的夫人,一直是沉默着,沉默着。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1942年7月14日
 地下的笑声 你们要我自杀吗?哼,我偏不自杀!我要是自杀,那不是成为了你们的帮凶?你们害得我已经够苦,剩给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早迟是会死的,而且死已经逼在了我的面前了。但我偏不帮助你们把我赶快弄死。死了好做你们的肥料吗?好让你们的世界更干净些吗?在你们的乐园里面,至少还有我这样已经快要腐烂的活的尸骸存在,我感觉着起码的复杂的快活。
 有什么悲惨可言呢?我并不感觉悲惨。要痛吧,痛得更彻骨髓一点。要痉挛吧,痉挛得更僵硬一点。瞎了的不是我,残废了的不是我!我倒庆幸我的指头把我搭救了。它们真痉挛得出奇呀。我是那么崇拜小提琴的人。我抱着小提琴,胜过抱着我自己的心脏。我那么崇拜珂尔曼,他真是我的宙司大神,是他在统治着这个世界,这个丕达哥拉司的音乐世界。当我醉心于练习提琴的时候,谁有过我那样的专心呢?秀的献身于我,或许有我那样的专心吧?我自己可以发誓,我就从不曾以那样的专心来对待过秀。秀呀,请你原谅我吧!尽管你为我害得要死,我为什也害得要死。不要误会啦,我们并不是在害相思病呀!笑话,那种十二世纪的病!晓得么,她是为我害了花柳病的?我电为她害了花柳病的,晓得么?出奇得很呀,而我的手指却在我最热衷于珂尔曼的时候,我最热衷于他那颤音,用尽我的苦心来练习的时候,而我的手指却在这时候开始痉挛了。啊,我听不得小提琴的声音,尤其是那颤音,我只要一听见了,我这好好的手指头就要痉挛得发直。这使我想成为提琴家的念头断了。我有办法吗?要想当提琴家,而手指却要罢工!我有办法吗?我为这,不知苦闷了多少。而我为了医治这,也不知费了多少力。大夫说我是神经病,我感受着侮辱。我倒曾经横过心,想拿把刀来率性砍掉这发神经病的手指。这家伙真是出奇,真是在发神经病。什么微妙的动作都可以做,却偏偏听不得提琴!可我今天感着庆幸了。手指向提琴罢工,我向人间乐园罢工。假使我的手指不那么出奇,它们就把我造成为珂尔曼第二,我不是替人间乐园锦上添花,站在红戳觎上死命地替那些从汗毛孔中分泌出黄色液体来的白塔油们取乐吗?我今天算来了一个总罢工,我的手指起了领导作用。
 好家伙!就是那白塔油!它把淋病梅毒传染给了我的秀,又由我的秀传染给了我。它侵占了世界的一切,竟让它的巴西鲁士①也在我的血液里,我的骨髓里,我的大脑里,开拓了军事基地!好家伙!这急性的恶性大扩张!好家伙,它竟把我做成了它的殖民地了。不仅是我,还有我的秀啦。她是菲律宾。我呢?哼,我是大中华民国!请不要误会,我的秀是贞洁的。她比圣母玛丽亚还要贞洁,比我的提琴还要贞洁。我的提琴?谁知道它落在了哪一位帮闲者的手里呢?我的亲爱的巴西鲁士呀,你是神圣的贞操换来的,我宝贵你。什么?“六零六”?什么?“九一四”?②哼,你们去找白塔油!我是大中华民国,就让我腐烂到底吧。腐烂在今天是神圣。腐烂在今天就是贞操。白塔油们会知道这个奇迹吗? ①作者原注:或作巴奇鲁斯;杆状菌学名的译音。
 ②“六零六”,亦称“洒尔佛散”(德文Salvarsan的音译)、“胂凡纳明”(英文arsphenamine的部分音译)。抗梅毒药。“九一四”,即“胂凡纳明”。系由“六零六”改进而成。
 谁又能说不出奇呢?我只有一条腿,然而我的骨髓痛却是两条腿一道痛呀。我失掉了一条腿,我的秀失掉了一个女儿。我的腿虽然失掉而它还痛在我的身上,我的女儿虽然失掉,她不会还痛在秀的心上吗?她把她失掉了,而且也是为了我。哦我!我诅咒我自己!我诅咒那个“五四”③那个大轰炸的“五四”!日本鬼子的炸弹,那不是美国废铁做成的吗?它炸坏了我们的乐园,炸断了我的腿,炸掉了我的女儿。谁知道我们的女儿是随着我的腿一道失掉了呢?不,她是活着的。秀为了救护我,她把她交给了不认识的人,带到不认识的世界里去了。已经六岁了啦,算来。她一定没有死,而且在受罪。有人在用烤红的火钳来烙她。她也小小地便成了一个残废者,让那美好的乐园多着一件难看的东西! ③作者原注:1939年5月3日与4日,日本侵略者对重庆连续大轰炸。
 哼!我是顽强的,谁说我是弱者!我的秀也是顽强的。东京的警察用电刑来拷问过我们,没有把我们拷问死。台儿庄脱围没有死,徐州脱围没有死,长沙大火也没有把我们烧掉。我们是顽强的。我们的女儿更是顽强的。她不是在她娘胎中便抗拒了我们的敌视?不,是社会的敌视,是白塔油的敌视,是侵略者的敌视。她不受欢迎,顽强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她来,一定不是叫这个世界成乐园,而是叫这个世界成为火山。她是顽强者。我不相信她会死,她是一定活着的,一定很顽强地残酷地活着的。我这失掉了的腿还在身上痛,我这失掉了的眼睛还这样能够透视,她不是还在这防空洞里面吗?谁个不相信?我就相信。
 岩石里面开出了宫殿来,我赞美这一锤一钻打出来的地下宫殿。这冬暖夏凉的神仙洞府!谁说我值不得骄傲?警察来又把我怎样呢?特务来又把我怎样呢?保甲长管得了我吗?请你来拉壮丁吧!请你来征实吧!大隧道里面有一万四千壮丁,有四亿八千万根金条!不要笑啦,谁同你笑!你们的本领大得很,秦始皇向你们山呼,袁世凯向你们请安,汪精卫向你们举手。你们有的是“民主”,有的是“和平”,有的是“宪法”,有的是“礼义廉耻”,有的是“忠孝仁爱”,而且有的是“美国物资”,“美国配备”,“美国精虫”,这使你们空前的“宽大”而且“伟大”。你们哪一样还不“美”呢?冈村宁次都在向你们称臣了,多光荣呀!哼,我偏要在这儿独裁,我就看你们把我怎么样!我偏不做你们的抽水马桶,看你们把我怎么样!
 秀呀,我真对你不住!你一个人做了我一个人的奴役。我今天对人间乐园总罢工,我首先要争取你的解放了。你还年轻,你还可以有为,只要没有这个独裁者的累赘。我是太自私了。我就靠了吸你的血,卑鄙地但又骄傲地,一直活到了今天。我真感谢你呀!我感谢这打出了地府的人们。神圣的地上乐园容不下我,而我却能够在地底宫殿里和巴西鲁士们作最后五分钟的斗争。我恨我不能成为肉弹,不然,你怕我不能够把那联络官炸毁,把那些博士们炸毁,把那些白塔油们炸毁,把秦始皇、袁世凯、汪精卫炸毁吗?我领略着阵亡的滋味了。我崇拜着那些人们,那些为炸毁“和平”“民主”而成了肉弹的人们。秀呀,你是有资格的。我今天要争取你的解放!这首先就在解放我自己。我至少是成为了巴西鲁士的肉弹,使它们和我同归于尽。
 我不是孤独的,秀,你也不是孤独的!天上要现彩虹,夜空中要出彗星。谁个说“叫化子死了天上不出彗星”啦?今天的天上已经不是那么势利的了。拉下来,把天上的一切拉下了地府。地府里有一万四千人的大合唱,在庆祝我进入地府的深渊。最下的最下是最上的最上。秀呀!你的精神同我永在!……
 想念中的秀提着针线篮子回防空洞里来了。买来了几张烧饼和一炼奶筒子豆浆。她在附近的城门洞口做着针线过活,平常除掉一些小市民或士兵找她补补袜底之外,谁也不会多看她两眼的。她的鼻子已经被巴西鲁士吃掉了一半,但这在她先生的眼里却依然是三年前的希腊美神亚佛洛季蒂的鼻子,那么样端正而又秀丽。年纪也不过三十左右吧,头发和眉毛都已经脱光了。一头不整齐的茸毛,就象才孵化出来的仔鸡,但这在她先生的眼里却依然是三年前的秀发如云。眉毛还是那样的清秀。上下眼睑都糜烂成了两条红线,依然是睫毛长长。朦胧的眼睛依然是明星的的。干瘪的两颊上依然开着玫瑰。生着冻疮的龟裂着的耳壳依然象一对蚌壳。烧黑的嘴照样的红,缺了的牙齿照样的白。一切都还是三年前的老样,不,还是六年前,十年前。
 十年前,他们同在日本东京学习音乐。他们都是东北人。先生是想以提琴成家,先生的秀是在练习女高音的。他们在静冈海岸,和当时路过日本行将赴美深造的聂耳,有过一两次的接触。这使他们的精神上感了电,祖国爱逐渐地战胜了音乐爱。他们参加了东京留学生界的爱国运动,成为了积极分子。就在这时候,秀的先生得了一种怪病。他是学提琴的,学得十分专心,而他按弦的左手无名指与小指,只要一听见提琴的声音就要抽搐,简直没有方法按弦。在东京医治了半年的光景,结果是无效。这是一种精神病,只要不拉提琴,是毫无痛痒的。提琴家于是更积极地成为了抗日救国的运动家。就在芦沟桥事变发生的那一年五月,他们俩遭了日本警察的检举,受过一些酷刑,结果是“敕令出境”了。
 他们回到了上海。在“八一三”以后,一同参加了一个战地服务队,到过台儿庄和徐州,参加过激烈的战斗。在徐州脱围回武汉的途中,先生的秀有了孕。虽然用尽土法打胎,没有成功,因而也就只好一同退出了团体。由武汉的撤退,经过了长沙的大火,辗转由桂林贵阳而步行到重庆。这是1938年年底的事。1939“五三”“五四”重庆大轰炸给了苟且偷安的重庆市民很大的威胁。音乐家的左腿就在“五四”那一天被一个炸弹的破片炸断了。那时候他的秀生下一位女公子才满两周月,她为了要救护自己的丈夫,仓皇地把女儿递给了在慌乱中逃警报的人,那样就作了永远的生离。失掉了腿的先生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两个月,性命虽然保着了,但因失血过多,营养不良,又染上了肺结核,以后便永远地荏苒床席了。
 不幸的遭遇还没有达到它的最高峰。世间上确好象有这样的一个恶魔在作弄着他们,要使得他们证明这个地上乐园确实是恶魔当道。秀是很美貌的,她不仅是音乐家眼中的亚佛洛季蒂,她那希腊雕像式的面貌和身材使她的一位同乡,美国博士,在做着一座民间银行的秘书,也把她选拔了出来,作为花瓶供奉。她以一个人的力量养着他们夫妻两人,生活是不成问题的。但这位东方的亚佛洛季蒂却真象是一尊雕像。秘书几次约她去南泉或北磅洗温泉,她拒绝了。几次邀她去看电影的日场,她也拒绝了。而她在1942年的冬天,却偏偏去参加了一次文化人的集会,被人怂恿着更参加了《黄河大合唱》。这使秘书抓着了机会了,一顶红帽子便把花瓶扔出了乐园。
 失业的危险早在预料中的,倒也并不那么苦痛。好在他们的生活本来简单,摆摆地摊,变卖所有的衣物,再做些零碎的小食生意,尽管物价每天每天在那儿高涨,倒也可以勉强应付。但不幸在三年前的秋冬之交,音乐家又感染了普通的流行感冒,更转成了肺炎,经一位美国博士的诊断,只有打盘尼西林针才可以有救。盘尼西林在那时才到重庆不久,博士索价十五万,而且还有先付。当时的十五万要当今天的二百五十万了,一位失业的女人哪里有这么多的钱?朋友吗?谁又能凑集得那么多?何况那年的秋冬之交正是日寇作最后的挣扎,打通大陆交通线,扫荡着湖南广西,大批的难民在朝重庆涌来,重庆的人们也正准备着作难民的时候!这怎么办?有一条捷近的路,但那路是很危险的。那便是走向银行秘书那里去向他借钱的路。她苦闷地踌蹰了。但终于为了爱,为了要救自己的先生,她抱着舍身饲虎那样的心,却依然腆怯地走了那条路。钱是借到了,十五万。秘书当场取了她的抵押,便是她的贞操。
 这事情她是决心瞒着音乐家的,当然并不是存心欺骗,而是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只要他的病能好起来,那她的这点牺牲应该是无足轻重的,她自己就象到妇科医生那里去受过一次诊察一样,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万一先生的病依然没救,那她也是决了心的,她要走另外一条更捷近的路——但不是死,而是走向认真抗战、认真做人、没有人吃人的地方。盘尼西林针打了。先生的烧退了。肺炎的征候也就果然消除了。先生问到了盘尼西林针的费用,先生的秀串通了医生,说是施疗,凡是抗战军人或其家属是不取费用的。事实本来是这样,但一切的东西只要进了目前尚黑时代的中国,便全部部进了黑市。先生一时是被瞒着了,但这隐瞒确只是一时。地里播下了种子不久便要迸芽,先生的秀仅仅一次的舍身,不幸的是竟受到两种细菌的感染,一种淋菌,一种是梅毒。这细菌的联合军真象美国人在全世界扩张军事基地一样,不久又侵略到音乐家的身上,而且极尽了恶性的扩张。起先是不注意,被淋菌侵犯了眼睛,一夜之间便使音乐家的双目成盲。继后又使他的右手的肘拐,得到了淋毒性的关节炎,使那个关节也硬化了。这悲惨的暴露使得先生的秀几乎发了狂,她伤心地把她那一次的舍身表白了。
 我今天遇见一位熟人啦,喏,就是那位独身主义者的女医生鲁静芷大夫。我们已经六年不见了,喏,就是那位替我收生的大夫啦。你不记得吗,她是山东人?她说她最近才从歌乐山搬进城,就在这七星岗附近开业。公家的事情她不肯干了,她看不惯那些贪污舞弊的情形。男的也贪污,女的也贪污,凡事属于官,必然就是贪。我们是在城门洞口遇见的啦。她公然认出了我,倒使我大吃一惊啦。她说,“你怎么变得这样了?该是先生做了些对不起你的事情吧?看情形你是梅毒第三期啦。”假使是在往年,我会痛哭一场的,这几年我倒奇怪,什么眼泪也没有,我象一团火成岩,滴不出一珠水浆。
 我告诉她,“你不要误会,不是我的先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是我做了对不起我的先生的事。”她一听了我这样说,她那本来是很黑的脸上突然罩上了一层更黑的云,就象快要大雷雨那样的天。我又连忙向她说:“请你也不要误会,也并不是我自己堕落了。我们的际遇很悲惨,——我知道你不高兴说悲惨,但我为了方便啦。——你假如愿意听,又假如有工夫,我愿意把我们这六年来的惨史详细地告诉你。”她答应了我,要我跟着她到她诊所里去,我也就去了。我便把我们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老是摇头,叹气,埋怨我为什么不听她的话没有搬下乡去、她不是叫我在产后到乡下去住吗?又埋怨我为什么不写信通知她。既感染了那样的性病,为什么不赶快打针,赶快治疗?倒算她真会体贴人。她不让我说,她先就这样说:“结果怕还是没有钱吧?做医生的人有的比病菌还要可恶。他们也就给银行家一样,两只眼睛只看得见钱。病菌还有药可医,这种杀人的医生是没有药可医的。他们都在帮助病菌,也都在帮助日本鬼,帮助洋人。你先生的眼睛是没有救的,手拐也没有救的,其实趁早治疗都是有办法的啦。我们产科收生,你该还记得吧?凡婴儿生下来,总要用硝酸银给他点眼,那就是怕他受了淋毒,成为风眼啦。趁早治是毫无问题的,现在可惜是太迟了。但你们还是应该赶快治,现在两种病都是有特效药的。”
 你说,这位鲁大夫不是一位出奇的好人吗?她又说起她的母亲在生前受了她父亲的虐待,世间上的男子差不多都是坏人。她所以要成为独身主义者啦,她又说起,她回到山东去要办一个“武训义塾”,她还是那样崇拜那位山东“义丐”。不过这位鲁大夫也出奇得可怪,她那样一位好人,却替山东的情形非常悲观。她说,前几天有一位山东同乡,也是一位美国博士啦,才从山东来,说是八路军和新四军在那边还是在杀人放火。我问那位同乡是怎么逃出来的,她说,他是从临沂逃到南京,从南京坐飞机来到重庆。你想这样的人说的话怎么会不夸张?我是不相信的。假使那样的杀人不眨眼,他怎么能够逃出临沂?假使他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怎么能够在南京坐上飞机?但是鲁大夫却单纯到那样,把他的话信以为真。她说,她是失望了,中国真没有救了。她所寄托的唯一的希望也没有了,杀人放火怎么能够救中国?殷纣王怎么能够打倒殷纣王?
 我没有说什么话。我不想抵触她。我晓得她是真正爱中国的一个人,她是真正的一位好人。只有事实才能够证明她的轻信,她见到事实的时候,一定容易改正她自己的轻信的。我虽然不相信那位美国博士的话,但我也拿不出事实来。我们又不在山东,我们又不在东北,我们是陷在重庆的啦。我们又不能够飞,我们是陷在重庆的防空洞里的啦。自己没有看见过的东西我总不相信。但我只好劝她:“你赶快想办法回山东去吧。去看看那边的实际情形,假使真是坏,你也可以想想办法来挽救挽救啦。”她听我说,她倒笑起来了。她说:“我在目前倒要想想办法来挽救你们。我要给你们打针,不要你们的钱。我相信你们也不会有钱的。把你们的病赶快治好,不要使它更坏。”她问我:“你们究竟住在哪里?”我踌蹰了,只说住在这附近,我要先回洞来和你商量,再去向她回话。
 我是知道的,你是不愿意受人怜悯的,你也听不得人说打针。所以我不敢当面领她的盛情。但我在这样想啦。我想这鲁大夫究竟是一位好人,我们就受好人的帮助吧。你的眼睛虽然没有救,手足也残废了,但你依然是有作为的。你昨天不是还对我说:你要做一首《大隧道群鬼大合唱》吗?你不是要让那死在大隧道里面的一万四千人从地底发出声音来吗?只要我们的病好了,你把它做出来,我可以帮你誊写。苏联有一位作家,你是知道的,就是写出了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暴风雨的儿子》的奥斯托洛夫斯基啦,你是知道的。他不是也瞎了眼睛,周身都神经痛,瘫在床上把那些著作写出来了的吗?你是可以成为优秀的作曲家的。眼睛看不见,更加使你深入了音乐世界的核心啦。我们只要病好了,我怎么也要扶持着你。我们要想办法离开这儿,到那没有人吃人的地方去。尽管我们的肉体受了凌辱,遭了摧残,但我们的灵魂是洁白的,是洁白的呀,谁敢说我们不洁白呢?他们一定不会厌弃我们。就是一双破草鞋吧,我相信他们一定要想出办法来安顿,不会扔在路边上腐烂的。你说不是吗?是的啦,我们依然还是有出路的。好不好呢?我想今晚就去找那鲁大夫,我要把她引到我们这洞子里来,让她先给你打,再给我打,打“九一四”啦,鲁大夫说她是不要我们的钱的。当然我们也没有钱给她,但我们的病好了,我们可以做许多好事来报答她啦,做许多好事。……
 象一场独自,先生的秀一进洞来坐在一瞪石头上,不断地说。她是太高兴了,在地府的深渊里看见了光明。她依然是亚佛洛季蒂,而且生上了翅膀了。先生照例是不大说话的,他睡在一片竹篾床上。没有凳做床脚的竹篾床,就摆在防空洞的地面上,盖了一张军用毯子。
 ——“哦呀,豆浆都冷了!戈阳,你喝点豆浆吧?”
 戈阳就是那音乐家的名字了。没有回音。回音当然是不会再有的,他已经睡在那儿僵硬了。
 ——“怎么?戈阳!你死了?”
 哈哈哈哈哈……
 防空洞里面轰传着雷霆一样的笑声。 1947年1月23日
 漆园吏游梁 上
 庄周自从他夫人死后,率性把漆园吏的微职丢掉,他的门徒们也就逐渐地风流云散了。
 他回到宋国来,寄居在一所陋巷里面,把剩下的余钱去买了些个麻来打草鞋过活。他一面打草鞋,一面却在冥想着宇宙间消长盈虚的道理。
 “苎麻的种子播在田地间,受着温暖的阳光护摄,受着清和的春风吹煦,无端地抽出了青春的苗条。苗条枯萎了,筋骨成了麻,我如今在把它打成草鞋。我这打成的草鞋,被人践踏穿了的时候,又要委弃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污潴里了。……
 “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的吗?青葱自乐的时代没有多时,成了可供人利用的器皿,也没有什么荣幸。”
 他一面冥想,一面打他的草鞋,因此他的工程也进行得很慢。一双草鞋三天也打不成,五天也打不就。有时应该上耳绊的时候,他又打过了,只得退转来再打。退转来又把耳绊上歪了的时候也有。
 好容易打好了几双草鞋,他自己穿起一件破了的大布衣裳,把麻头来做带子,带着他的草鞋到街坊上去卖。卖得好的时候,可以卖个一两双,卖得不好的时候,只有原样而去、原样而回。因为那时候的人已经在穿丝鞋珠履了。
 苎麻真是没中用,但是乐得没中用。晚上回到他陋室的时候,乐得把剩下的草鞋来做枕头,倒在地上和着衣裳便睡。睡是再逍遥不过的神游了。有时化成蝴蝶在花丛中翻飞,有时又化成大鹏展着遮天盖日的翅膀,任一些小鸟儿们嘲笑。但是等到醒来的时候,他还是睡在他的草鞋枕上。
 有一次,接连几天一双草鞋也卖不出,他是饿得不能忍耐了。他记起有一位旧友在管河堤的事情,他便挨着饿,提了几双草鞋想去向他贳两升小米。
 他好容易才走到了河边,他觉得不象他自己在走,好象有股风吹送一团野火在路上蔓延。那时候他实在是一团火,一团饥火好象把他身上穿的一件破布衣裳,把他手上提的草鞋都要燃毁了的一样。火看看快要熄了,被风一吹又渐渐燃炽起来,他好容易才燃到了河边。
 河水是快要到结冰的时候,身上虽然单薄,但亏得有了这么一团火,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冷。有钱人不了解贫寒人何以能够耐冷,因为他们没有享受过这种火威的恩惠呢。他好容易走到了河边,他先在河水里面照了照自己的面孔。
 ——“啊,你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庄周夫子吗?我几乎不认识你了。你的颈子怎瘦得那么细长,就好象白鹤的颈子一样?你的面孔怎变得那么黄熟,就好象臃肿的南瓜?啊,假如你真是南瓜的时候呵!”
 他向着他的影子,自行取笑了一场,他觉得他做寓言的工夫真正是古今无俩。
 正当他在照影自嘲的时候,他听见有得得的马蹄声走来。他抬头一看,才看出就是那位做河堤监督的朋友。他这位朋友骑着马儿,不知道是来巡看河堤,还是出门闲散的。
 他看见他的朋友,就好象炉火遇着油煤一样,热烈烈地便去接着:
 ——“啊啊,朋友,你来得真是恰好!我有好几天没吃馒头了。我这里有几双草鞋作抵押,请你贳几升小米给我煮粥吃罢!”
 ——“啊啊,朋友,你来得却是不凑巧。我这个月还没有领薪水呢!”河堤监督毫不踌蹰地回答。
 庄周只听了他这一句话掉头便跑,一直跑到听不见马蹄声的时候,他才稍微息了一息脚。但是等他息了一忽之后,他饿得来连动也不能动弹了。他便无意识地把手里提的草鞋来乱嚼,足足嚼尽了一只。但也奇怪,他觉得好象享用了太牢一样。
 他从此便得了绝好的一个经验。草鞋卖不了的时候,他便把麻屑乱嚼。
 ——“啊啊,我真感谢你这真宰!真是道在屎溺,道在瓦甓,而且道在麻屑了。”
 麻屑嚼多了,虽然可以勉强充饥,但是有时总想要点有血有肉的鲜味。有血有肉的鲜味!这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呢?
 他想起那回在山中访友的时候,他友人款待他的那只母鹅。
 他想起在雕陵,正想要弹打的那只怪鸟。
 他想起那回濠梁下的,从容出游的鱼,……
 他一面想,一面早把一个铁针来敲成钩,把麻条来续成线,在两个庞大的布袖中还装了两袖的麻屑。他趁着河水还没有结冰的时候,想去钓几只鱼儿。
 ——“蚯蚓呀,罪过,可怜你不该有能够引诱鱼儿上钩的质。因为你有用,所以你才被人利用了。”
 小河边上的田野中偃着一个髑髅,他把那髑髅翻开,又才发现了几条蚯蚓。
 他把蚯蚓穿在针上,把麻线投在水里的时候,他看见水里面游着的鱼儿真是快活。鱼儿一对对地衔尾接首在水里面优游。这么一个简单的现象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个异常的变化。他直到这时候才回想起了他死去了的夫人。他直到这时候才为她挥洒了几行清泪。
 他想起他夫人在生的时候,他待她真是太淡漠了,他总以为是受了她的拖累。因为有了她,所以不得不过些不洁的生活;因为有了她,才去做了一场小官;因为有了她,才教了几个无聊的弟子。但是,如今呢?他只对着孤影嚼麻屑了。
 ——“啊啊,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呀!”
 他一连叫了几声,把钓缗投在河中,跑去抱起那个髑髅,热烈烈地接了好几个吻。
 ——“啊啊,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呀!” 下
 庄周虽然穷,但是他的名声却是不小。
 他从前到过楚国,楚国的国王要叫他做宰相,他谢绝了。他便回到宋国来,宋国的国王也聘请过他,他也谢绝了。他是太看穿了,他说他不愿意做别人的牺牲,他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涂中做只小乌龟。
 他从前辞谢楚国的聘请的时候,和他的夫人也嚷闹过几回,但是他终竟任了他的一性,他把宰相的位置也辞掉了。
 谁能辞掉宰相,他的身价自然是在相位之上;所以庄周虽然穷,只怕他是不想入世,他假如一想入世,无论他走到哪一国,哪一国的相位是并不稀罕他的。——这是当时的人对于庄周的一般的评判。
 ——“啊啊,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呀!”
 他在河边上想起了他的夫人,他在髑髅中幻见了他夫人的面孔,但当他一回想起他夫人死时,他想起那时唯一的一个吊孝者来了。
 ——“茫茫天地中只剩下我一个孤另的人,惠施哟!你是我唯一的知己!”
 他一想起他的惠施,便一连想起了从前和他两人的许多逸事。
 “从前在濠梁上和他两个游玩的时候,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水里面的修鱼游得真是快活,濠水是那么清洁的,我们两人的影子,啊,那印在濠水里面的我们两人的影子,那是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那回我女人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来吊孝。啊,那时候我真是狂妄呀!我才在箕踞鼓盆,还在唱歌!他教训我的话,句句都是脚踏实地,我现在也还记得清楚。他和我不同的地方,便是他事事都脚踏实地,而我只是在无何有乡中盘旋。我只是在自己的脑袋子中打圈子,宇宙中的事物我知道了些什么?啊啊,我是什么也不曾知道!
 “惠施呀!你是我唯一的知己!从前我到楚国的时候,我看见有位郢人泥壁,泥水滴污了他的鼻端,如象苍蝇子的翅膀一般菲薄。他请来那高明的匠石,用起斧头如象使风一样,把他鼻上的泥翳斫了。啊,我的灵魂全蒙在一层如象苍蝇翅膀般菲薄的泥翳里,能够抓得到我的痒处的,四海虽大,只有你惠施一人。惠施呀!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我望你也如象匠石一样,把我全灵魂上的泥翳斫掉了罢!……”
 他一想起他的惠施,恨不得立刻就飞去和他见面。但是,此刻的惠施呢?他在做梁国的宰相。梁国和宋国还有好几天的路程。庄周不再回他的陋巷去了,他赖着两袖子的干粮,提起那个髑髅,便一个人飘飘然往大梁走去。
 ——“一位提着一个髑髅的疯子!”
 ——“一位不吃面包,只嚼麻屑的骗子!”
 庄周走一路,便引起一路惊怪的风声。有些人揶揄他,但他只觉得无知的人终是可爱。人问他是谁,他也不隐蔽他的名姓,因为他是素来不做这样匿名的勾当的。人问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他便说要到大梁去,去见梁国的宰相惠施。
 不知道庄周名声的人,只当他在说疯话。知道庄周名声的人,只当他是诳人的骗子。堂堂乎天下的大人物庄周,连宰相也不肯做的人,岂肯做这些欺人惑俗的行径吗?他这个浪游的乞丐到底想讨些什么?想讨人的极端的厌恶罢了!假人!假人!别有所求的骗子!
 风声愈张愈大,人还没有走到大梁,风声早走到惠施的耳朵里了。
 “哼,奇怪,老庄这一来,是想夺我的宰相了!管他是真是假,总要先事提防。”
 梁国的宰相惠施一听了庄周来的风声,在他心里便这么打算了一下。凡事是要先发制人,要乘着他未见国王之前,先下他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捉拿这个庄骗子。
 可怜饥渴着友情,饥渴着人的滋味的庄周,他一面嚼麻屑,一面走长路,人还没有走到大梁,惠施早搜拿了他三天三夜了。他才抵大梁城,便被人逮捕着,把他送到惠施的面前。
 庄周一见惠施,便说不出来的欢喜,正想走去诉说年来的契阔,诉说心境的变迁。但是惠施向着他,才厉声一番地骂道:
 ——“老庄呀!你真是太丑!你要来夺我的宰相,你正大光明地来就是了,何必要做出那种妖异惑俗的行径!”
 ——“啊,惠施!你这说的话,才是‘孤驹未尝有母’啦!”
 ——“你别要尽那样假装疯蒙!国法是国法,友情是友情。我已经捉拿了你三天三夜了!”
 ——“唉!”庄周到此才长叹了一声,他接着说道:“惠施!我实在是自己欺诳了我自己。你听我向你说一段趣话罢。南方有一种奇鸟名叫‘鹤雏’,它吃的是竹实,饮的是清泉,宿的是梧桐古树。它有一次从南海飞到北海,它是想着北海的冰天雪地何等清洁的。它在路上遇着一只含着死老鼠的鸱鸮,它因为都是同类便招呼了鸱鸮一下。鸱鸮鼓着两个鹅蛋大的眼睛,抬起头向上怒吼:‘哼,你是要来夺我的死老鼠啦!’——啊,朋友,你知道这死老鼠是什么?”
 惠施被庄周抢白了一场,面上虽是发烧,但他也不能把庄周怎么样。因为那时的王侯将相都是以虚礼贤士为风气的,这次惠施的侮辱庄周,只是提防他来夺他的相位,本也不想就要怎么他的。如今宰相的位置是安然无恙,贤士却不可不虚礼的了,他便立刻倒堆一脸的笑容来向庄周赔罪:
 ——“朋友,我们打是心疼骂是爱呢,请你别误会罢。”
 庄周默默不作一声,只是飘然走出大门。他举起手中的髑髅向白云流荡着的青天掷去:
 ——“唉,人的滋味就是这么样!人的滋味就是这么样!” 1923年6月22日
 柱下史入关 盛夏的太阳照在沉雄的函谷关头,屋脊上的鳌鱼和关门洞口上的朝阳双凤都好象在喘息着的一样。
 关外有几株白杨,肥厚的大叶在空中翻作白的的光辉。无数的鸣蝉正在力竭声嘶地苦叫。
 遍体如焚的大地之上,只在这些白杨树下残留着一段阴影了。
 在一株树荫中仰卧着一位老人。他的上身赤裸,两只瘦削如柴的手叉在胸上。头上的乱发和口边的乱须表示他好久不曾梳理。假使没有两三苍蝇,时时飞去搅扰他的颜面,使他放在胸上的右手也时时举去招展时,人会疑心是中暑而死的游方乞丐。
 那和地面贴近的两耳,好象听见了什么声音从地底传来;他突然抬起了他的半身。他的枕头是一部竹片订成的书籍。
 ——“啊,我所厌听的这人蹄的声音!在这么炎热的天气,连走兽也不敢出巢,只有这惯会趋炎附势的人们才能在路上窜跑。”
 他这么叫了两声,随着便站立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他的两只眼睛突露,颈部的下段现出一个马蹄形的浮肿,伸张着的十个指头就好象白杨树叶一般在空中战颤。① ①作者原注:这些是白舍陶病(Bacedow)的症候,甲状腺肿,眼球突出,十指战闪。这种病人很易生怒。作者有意选了这种病人作为关尹的形象。
 ——“哦,柱下史老聃先生呀!”
 ——“啊,关令尹呀!”
 两种惊愕的声音同时叫出,两个奇怪的老人趋前紧相拥抱,就好象两枝枯藤相互纠缠着的光景。
 缠绵了好一会,两人才分开了。后来者洼陷着的眼眶中蕴含着两眶眼泪。
 这位后来的老人,便是老聃了。他的须眉比关尹更白,他的气色也比关尹更憔悴,他眉间竖立的许多皱纹表示他经受过许多苦闷的斗争,他向颚角而下垂的两颊,荡漾着时辰与倦怠的波澜。颧额和鼻端被太阳的光威晒成紫黑色了。身上穿的一件千破万补的蓝衣,和头上戴的一顶破极,都布满着尘垢。
 但他这面貌和穿戴都不足以惊人,最足以惊人的是他右手中拿着的一只牛尾了。
 两人解抱后,相携在树荫下坐定。
 ——“老聃!你不久才那样决心地出了关去,你怎么又折回来了?”关尹开首向老聃问了一声,只听老聃百无气力地向关尹回答道:
 ——“嗳,关尹,你容我慢慢地向你倾谈,我今天水粒都还不曾沾唇,请你把点现成的饮食给我。”
 关尹听了,忙去取了一瓶水和两张麦饼来。
 在那时候老聃把树荫下的竹简翻来在读。
 ——“啊,我真惭愧,你把我这部《道德经》倒不如烧了的好罢。”
 ——“那怎么使得呀!”关尹一面把饮食放在老聃面前,一面说:“自从你写了这部书给我,我是把它看得比性命还要珍贵。我是寸刻不曾离它。我一展开它来读时,这炎热的世界,恶浊的世界,立地从我眼前消去,我的脑袋中徐徐地起了一阵清风,吹爽我全身的脉络。我的灵魂就飘然脱了躯壳,入了那玄之又玄的玄牝之门。我白天读着你这部书时,太阳就好象变成了月亮,它的光力非常柔和,使我回忆起我幼时所亲爱的母亲的慧眼。我晚间读着你这部书时,我终夜可以不着枕席,我可以听见群星的欢歌,我可以看见许多仙女在天河中浴沐,这一列白杨都好象化成了美女,她们向我微笑,她们的呼吸是甜蜜的。啊,我读着你这部书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无涯的宇宙好象是从一粒种子里开放出的一朵莲花,它的芳香凝成音乐,它的色彩汇成洪流,上天下地都充满着香,充满着美,充满着爱情,充满着生命。——但是我如果一想到人类上来,我的兴致就立地要破灭了,我觉得莲花的心中好象生出了一群下蠹虫,整个的美满看看便要被它们蠹蚀干尽。我在这时候又恨不得变成一片洪水把世上的人类和盘扫荡;恨不得头上生出两只角来,跑到人丛中去乱抵乱触,如象一只野牛。啊,一说起牛来,老聃,你从前骑着的那条青牛往哪儿去了呢?”
 老聃尽关尹在一旁赞美,他只把那水和麦饼尽量地吃喝,麦饼吃来只剩下半个了,他的精神,才渐渐恢复了几分,他又才低声地说道:
 ——“啊啊,可感谢的还是饮和食,可怜为我作了牺牲的是我的青牛了。关尹,你在问我的青牛吗?……”他说到此处,便把身旁放着的一条牛尾,拿给关尹看了一下,接着又说:“可怜我的青牛只剩了这根尾巴了!”
 ——“啊啊,那是怎么一回事?你是遇着了强人的打劫吗?”关尹到此才注意到了他的牛尾。
 老聃把麦饼又吃了几口,把瓶里的水又呷了几下,他又慢慢地说:“我自从出了函谷关后,我一心一意想往沙漠里奔去。我是渴想着寥无人迹的沙漠。我在炎风烈日之中,骑在牛背上,昼夜兼程地向西北奔赶。亏我牛儿的努力,我到底走到了沙漠的地方。沙漠中人是诚然没有,但是一片黄沙茫茫,草没有一株,水没有一滴,可怜我的青牛它奔赶了多么远的路程,走到那儿便横倒在地上。我守看了它两天两夜,但无法可以疗治它,它在第三天上终竟死了。
 ——“啊啊,可怜我这个忠实的牺牲!我在这部书里虽然恍恍惚惚地说了许多道道德德的话,但是我终竟是一个利己的小人。我向你说过,晓得善的好处便是不善了,但我偏只晓得较权善的好处。我晓得曲所以求全,在所以示直,所以我故作蒙瞽,以示彰明。我晓得重是轻根,静为躁君,所以我故意矜持,终日行而不离辎重。我要想夺人家的大利,我故意把点小利去诱惑他。我要想吃点鲜鱼,我故意把它养活在鱼池里。啊啊,我完全是一个利己的小人,我这部书完全是一部伪善的经典啦!我因为要表示我是普天之下的唯一的真人,所以我故意枉道西来,想到沙漠里去自标特异。啊啊,我的算盘终竟打错了。不出户,究竟不能知天下。可怜我想象中的沙漠和实际的沙漠是完全两样。我辛辛苦苦远来,我倒折了一条牛,还几乎断送了我的生命。我看待生命是很宝重的,但我偏又说没有身体便没有大患。啊,我真是一个伪善者!可怜我一条青牛为我这伪善者而牺牲了!”
 老聃说着,他的热情渐渐激越起来。关尹在一旁只是沉默无声,一种不愉快的暗云渐渐罩满了他全部的颜面。
 ——“啊,我的青牛虽然为我死了,”老聃又接着说,“但是它提醒了我这个伪善者的良心。青牛它是我的先生呢。它教训我:人间终是离不得的,离去了人间便会没有生命。与其高谈道德跑到沙漠里来,倒不如走向民间去种一茎一穗。伪善者哟,你可以颓然思返了!我的牛,啊,我的先生,它给了我这么一个宝贵的教训。它的这条尾巴比我五千言的《道德经》还要高贵得五千倍呢。关尹,你了解我吗?”
 关尹没有回答。他的脸色愈见黑沉下去了。
 老聃讲了半天,他口渴了起来,把瓶里的水又喝了几下,率性把剩下的麦饼吃了。他把两手拍了两拍,把水瓶交还了关尹之后,又把那青牛的尾巴拿在手中招展。
 ——“关尹,多谢你了。我现在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啊,究竟乐是不可不享的。这一瓶清水,两张麦饼,它们的功能更在欢乐以上了。亏了我从前对你瞎说,说什么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伤。啊,我真是瞎说!五色何尝会盲人,五声何尝会聋人,五味何尝会伤人呢?我真是瞎说!有目不能不视色,有耳不能不听声,有口不能不味味。象这眼前丰富的色彩,这褐赭的关门,这青翠的树木,那深蓝的晴空,那皎白的云彩,哪一样不是使我这两眼生快?这树上的清朗的蝉声又是何等悦耳!我如今见了听了,不见盲,不见聋。就是我才喝了的一瓶清水,我才吃了的两张麦饼,啊,那种形容不出的美味哟!假使我不吃不喝,我这条老命怕早已断送了罢。啊,我真是瞎说!我是为爱惜身体才怕盲目、聋耳、伤口。但是我所说的却句句都是死话,我要想目不视色,耳不听声,口不味味,我只好朝坟墓里去!我只好朝坟墓里去!啊,我真荒唐!我可知道了,我的根本谬误是在一方面高谈自然,一方面又万事部从利己设想。只要于己有利,便无论是什么卑贱的态度都是至高的道德。啊,我于今忏悔了!我今回得到了一个实地经验,我真是由衷忏悔了!我以为跑到沙漠里便可以表示我的高洁,我在这种行为之中可以收莫大的利得,殊不知我反倒折了一条牛,还几几乎断送了我的老命。我如今得了这个体验而忏悔了,但是我这个体验是我的青牛先生赐给我的,我这条青牛的尾巴比我这《道德经》的五千言真是高贵得五千倍呢!
 ——“啊啊,我的青牛先生可惜终为我这个利己的小人而牺牲了。它倒睡在沙漠中两天两夜,只是向我点头,向我流泪。我虽然知道它是想向我讨点饮食,但是在那上天如青铜,下地如火坑的地方,连我自己的性命都是朝不保夕的,我何能兼顾得它呢?其实它在第三天上也还不至于便那么早死,实在是我作孽!我因为渴荒了,饿荒了,我心中藏着的一个利己的恶鬼教唆我去吸它的血液!我便在它的不能动弹的一只后腿上拼命割了几刀,它那时悲惨的鸣声,啊啊,使我心中的恶鬼也都战栗了。但是我还拼命地割,结局我割破了它一只大脉管,鲜红的血便和喷泉一样愤涌出来,我的恶鬼惨笑着教我吮吸。我吮吸了一肚皮,牛的悲鸣渐渐低沉了下去,就好象哭着的小孩儿渐渐熟睡了的一样。但到后来血液也不渍涌了,牛的四腿前后一伸,全身大动了一下,就那样便永无动静了。是,它便那样被我吸死了。我这条以身说教的神圣的青牛便完成了它的使命!嗳,我哀悼它,我感谢它,我要没世不忘它的恩德。我把它的尾巴割了下来,这要做我修道的人的永远的纪念呢。(听说后世修道的人手中定要拿着一只牛尾的蚊麈,便是从这儿开始的了。)我把牛血吸尽了,我的精神便振作了起来,我便急忙回头,匆匆走着我的归路。
 ——“关尹,我现在要回到中原去了,回到人间去了。我从前说的话几乎句句都是狂妄。我说的道与德是不能两立的。我说的道是全无打算的活动的本体,我说的德却是全是打算的死灭的石棺。我现在忏悔了,我要回到人间去,认真地过一番人的生活来。我是有妻有子的人,你是晓得的。他们现刻住在魏国的段干,我现刻要往那儿去了。可怜我并没有什么本事,我只有一肚皮的历史。我现刻要想养活我自己,我还当自行改造一下才行。我回到他们那里去便替他们扫地洗衣都可以,我再不敢做视一切,大着面皮向人讲利己的道德了。”
 老聃说了一长串的独白,想说的话大约也说完了。到这时候他才觉得关尹立在一旁始终不曾作声。关尹脸上堆着的一脸暗云,就好象暴风雨欲来时险恶的天势一样。他自己只得徐徐立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这部误人的《道德经》,只好让我自己拿去烧毁了。”他便把那编竹简挟在左胁下,右手拿起他的牛尾巴,悠悠然向东南走去。
 蝉子的声音仍然在白杨树上苦叫,日脚已渐渐偏西了。
 关尹在树荫下沉默了好一会,他的眼睛愈见突露欲裂,颈上的浮肿愈见奋张,全身都在震栗作响。
 ——“哼!哼!虚伪!卑鄙!诈骗!我是受了这恶鬼的愚弄!……啊,他分明卖掉了他的青牛,偏要编出一长串的鬼话来骗去了我两张麦饼!……”
 他愤恨地说了这几声,他的怒气愈见不能遏抑,他把手中的水瓶投打在一株白杨树上破成粉碎了。他怒张着震栗的两手向空中抓拿,朝着老聃所走去的方向大吼:
 ——“你这老家伙!有史以来的大滑头!你把你那伪善的经典抱去,又可以向书坊里去骗几张麦饼了!哼!哼!……”
 蝉子的声音仍然在白杨树上苦叫,日脚已经渐渐偏西了。 1923年8月10日脱稿
 马克斯进文庙 十月十五日丁祭过后的第二天,孔子和他的得意门生颜回子路子贡三位在上海的文庙里吃着冷猪头肉的时候,有四位年轻的大班抬了一乘朱红漆的四轿,一直闯进庙来。
 子路先看见了,便不由得怒发冲冠,把筷子一掼,便想上前去干涉。孔子急忙制止他道:由哟,你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呀!
 子路只得把气忍住了。
 回头孔子才叫子贡下殿去招待来宾。
 朱红漆的四轿在圣殿前放下了,里面才走出一位脸如螃蟹,胡须满腮的西洋人来。
 子贡上前迎接着,把这西洋人迎上殿去,四位抬轿的也跟在后面。
 于是宾主九人便在大殿之上分庭抗礼。
 孔子先道了自己的姓名,回头问到来客的姓名时,原来这胡子螃蟹才就是马克斯卡儿。
 这马克斯卡儿的名字,近来因为呼声大高,早就传到孔子耳朵里了。孔子素来是尊贤好学的人,你看他在生的时候向着老子学过礼,向著师襄学过琴,向著苌弘学过乐;只要是有一技之长的人,他不惟不肯得罪他,而且还要低首下心去领教些见识。要这样,也才是孔子之所以为孔子,不象我们现代的人万事是闭门不纳,强不知以为知的呀。孔子一听见来的是马克斯,他便禁不得惊喜着叫出:
 ——啊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呀!马克斯先生,你来得真难得,真难得!你来到敝庙里来,有什么见教呢?
 马克斯便满不客气地开起口来——不消说一口的都是南蛮鹬舌之音;要使孔子晓得他的话,是要全靠那几位抬轿子的人翻译。孔子的话,也是经过了一道翻译才使马克斯晓得了的。
 马克斯说:我是特为领教而来。我们的主义已经传到你们中国,我希望在你们中国能够实现。但是近来有些人说,我的主义和你的思想不同,所以在你的思想普遍着的中国,我的主义是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因此我便来直接领教你:究竟你的思想是怎么样?和我的主义怎样不同?而且不同到怎样的地步?这些问题,我要深望你能详细地指示。
 孔子听了马克斯的话,连连点头表示赞意,接着又才回答道:我的思想是没有什么统系的,因为你是知道的,我在生的时候还没有科学,我是不懂逻辑的人。假如先把我的思想拉杂地说起来,我自己找不出一个头绪,恐怕也要把你的厚意辜负了。所以我想,还是不如请你先说你的主义,等我再来比付我的意见罢。你的主义虽然早传到了中国,但我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的书还一本也没有翻译到中国来啦。
 ——怎么?我的书还一本也没有翻译过来,怎么我的主义就谈得风起云涌的呢?
 ——我听说要谈你的主义用不着你的书呢,只消多读几本东西洋的杂志就行了。是不是呢?你们几位新人!(孔子公然也会俏皮,他向着那四位大班这样问了一句;不过这几位新人也很不弱,他们没有把孔子的话照样翻译出来,他们翻译出来的是“不过大家都能够读你的原书,就是这几位大班,德文和经济学都是登峰造极的啦”。就这样马克斯和孔子也就被这四位学者大班瞒过去了。)
 ——那也好,马克斯说,只要能够读原书也就好了。
 ——难得你今天亲自到了我这里来,太匆促了,不好请你讲演,请名人讲演是我们现在顶时髦的事情啦!至少请你作一番谈话罢。
 ——好的,好的,我就先作一番谈话,谈谈我的主义罢。不过我在谈我的主义之先,不得不先说明我的思想的出发点。我的思想对于这个世界和人生是彻底肯定的,就是说我不和一般宗教家一样把宇宙人生看成虚无,看成罪恶的。我们既生存在这个世界里面,我们应当探求的,便是我们的生存要怎样才能够得到最高的幸福,我们的世界要怎样能够适合于我们的生存。我是站在这个世间说这个世间的话。这一点我和许多的宗教家,或者玄学家不同,这一点我要请问你:究竟你的思想和我是什么样?假使这个出发点我们早就不同,那么我们根本上走的是两条路,我们的谈话也就没有再往下继续的必要了。
 马克斯刚好把话说完,子路不等孔子开口便先抢着说道:
 ——是呀,我夫子也是注重利用厚生之道的人;我夫子最注重民生,所以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呀。
 ——是的,孔子又才接着说下去:我们的出发点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的。不过你要想目前的世界适合于我们的生存,那么要怎样的世界才能适合,要怎样的世界才能使我们的生存得到最高的幸福呢?你定然有这样一个理想的世界的。你的理想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你问我的理想的世界吗?好啊,好啊,你真问得好啊!有许多人都把我当成个物质主义者,他们都以为我是禽兽,我是只晓得吃饭,我是没有理想的人。其实我正如你所问的一样,我是有一个至高至远的理想的世界,我怕是一个顶理想的理想家呢。我的理想的世界,是我们生存在这里面,万人要能和一人一样自由平等地发展他们的才能,人人都各能尽力做事而不望报酬,人人都各能得生活的保障而无饥寒的忧虑,这就是我所谓“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社会。这样的社会假如是实现了的时候,那岂不是在地上建筑了一座天国吗?
 ——啊哈,是的呀!这回连庄重的孔子也不禁拍起手来叫绝了。——你这个理想社会和我的大同世界竟是不谋而合。你请让我背一段我的旧文章给你听罢。“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不是和你的理想完全是一致的吗?
 孔子拉长声音背诵了他这段得意的文章来,他背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的两句,尤为摇头摆脑,呈出了一种自己催眠的状态。但是马克斯却很镇静,他好象没有把孔子这段话看得怎么重要的一样,孔子在他的眼中,这时候,顶多怕只是一个“空想的社会主义者”罢?所以他又好象站在讲坛上演说的一样,自己又说起他的道理来。
 ——不过呢,马克斯在这一个折转的联接词上用力地说:我的理想和有些空想家不同。我的理想不是虚构出来的,也并不是一步可以跳到的。我们先从历史上证明社会的产业有逐渐增殖之可能,其次是逐渐增殖的财产逐渐集中于少数人之手中,于是使社会生出贫乏病来,社会上的争斗便永无宁日。……
 ——啊,是的,是的。孔子的自己陶醉还未十分清醒,他只是连连点头称是。——我从前也早就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的呀!
 孔子的话还没有十分落脚,马克斯早反对起来了。
 ——不对,不对!你和我的见解终竟是两样,我是患寡且患不均,患贫且患不安的。你要晓得,寡了便均不起来,贫了便是不安的根本。所以我对于私产的集中虽是反对,对于产业的增殖却不惟不敢反对,而且还极力提倡。所以我们一方面用莫大的力量去剥夺私人的财产,而同时也要以莫大的力量来增殖社会的产业。要产业增进了,大家有共享的可能,然后大家才能安心一意地平等无私地发展自己的本能和个性。这力量的原动力不消说是赞成废除私产的人们,也可以说是无产的人们;而这力量的形式起初是以国家为单位,进而至于国际。这样进行起去,大家于物质上精神上,均能充分地满足各自的要求,人类的生存然后才能得到最高的幸福。所以我的理想是有一定的步骤,有坚确的实证的呢。
 ——是的,是的!孔子也依然在点头称是。我也说过“庶矣富之富矣教之”的话,我也说过“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的为政方略(说到此处来,孔子回头向子贡问道:我记得这是对你说的话,是不是呢?子贡只是点头。)我也说过“世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我也说过“齐整至鲁,鲁变至道”,我也说过“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呢。尊重物质本是我们中国的传统思想:洪范八政食货为先,管子也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我的思想乃至我国的传统思想,根本和你一样,总要先把产业提高起来,然后才来均分,所以我说“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啦。我对于商人素来是贱视的,只有我这个弟子(夫子又回头指着子贡)总不肯听命,我时常叫他不要做生意,他偏偏不听,不过他也会找钱啦。我们处的,你要晓得,是科学还没有发明的时代,所以我们的生财的方法也很幼稚,我们在有限的生财力的范围之内只能主张节用,这也是时代使然的呀。不过,我想就是在现在,节用也恐怕是要紧的罢?大家连饭也还不毅吃的时候,总不应该容许少数人吃海参鱼翅的。
 ——啊,是的!马克斯到此才感叹起来:我不想在两千年前,在远远的东方,已经有了你这样的一个老同志!你我的见解完全是一致的,怎么有人曾说我的思想和你的不合,和你们中国的国情不合,不能施行于中国呢?
 ——哎!孔子到此却突然长叹了一声,他这一声长叹真个是长,长得来足足把二千多年闷在心里的哑气一齐都发泄出了。——哎!孔子长叹了一声,又继续着说道:他们哪里能够实现你的思想!连我在这儿都已经吃了二千多年的冷猪头肉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中国人不能实现你的思想吗?
 ——还讲得到实现!单只要能够了解,信仰你的人就不会反对我了,信仰我的人就不会反对你了。
 ——啊,是那么我要……
 ——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去找我的老婆去了。
 在这儿假使是道学家眼中的孔子,一定要大发雷霆,骂这思念老婆的马克斯为禽兽了。但是人情之所不能忍者,圣人不禁,我们的孔圣人他不惟不骂马克斯,反而很艳羡地向他问道:
 ——马克斯先生,你是有老婆的吗?
 ——怎么没有?我的老婆和我是志同道合,而且很好看啦!
 满不客气的马克斯,一说到他的老婆上来,就给把他的主义吹成了理想的一样,把他的老婆也吹到理想的了。
 夫子见马克斯这样得意,便自喟然叹息而长叹曰:人皆有老婆,我独无呀!
 子贡的舌根已经痒了好半天了,到这时候才赶快插说一句道:四海之内皆老婆也,夫子何患乎无老婆也?
 到底不愧是孔门的唯一的雄辩家的子贡,他把孔子的话改用过来,硬把孔子说笑了。
 莫明其妙的是马克斯,他盘问了一回,才知道孔子是自由离了婚的人,他觉得孔子这个人物愈见添了几分意义了。
 回头孔子又接着向马克斯说道:不过我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妻吾妻以及人之妻的人,所以你的老婆也就是我的老婆了。
 马克斯听了骇得大叫起来:喂,孔二先生!我只是提倡共产,你公然在提倡共妻!你的思想比我更危险啦!好,我不敢再惹你了!
 马克斯说了这几句话,赶快把四位大班招呼着,匆匆地使临阵脱逃起来,真好象他留在欧洲的老婆立刻就要被孔子去共了的一样。
 师弟四人立在殿上,看见马克斯的大轿已经抬出西辕门了,自始至终如象蠢人一样的颜回到最后才说出了一句话:
 ——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今日之夫子非昔日之夫子也,亦何言之诞耶?
 夫子莞尔而笑曰:前言戏之耳。
 于是大家又跟着发起笑来。笑了一会,又才回到席上去,把刚才吃着的冷猪头肉从新咀嚼。 十一月十六日脱稿
 孔夫子吃饭 孔夫子和他的门徒们困在陈蔡之间已经有七天没有见饭了,不唯没有见饭,甚至连菜汤水都没有见过。① ①作者原往:“此故事出处,见《吕氏春秋·审分览·任数》篇。”
 大家都饿得来不能动了,东倒西歪地在一座小村落外的山林子里睡着。
 他们在七天前初到那儿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因为走得疲乏而且口渴得难耐,有几位弟子便满不客气地从邻近的瓜田里偷了几个香瓜来让先生和大家解渴。他们当晚便在那儿露宿。但不料第二天清早醒来,他们却为当地的农民们所包围着了。偷瓜的时候是被人看见了,故尔惹出了这场乱子。
 纯朴的农民以为他们是伙盗,只是把他们包围着,却不敢更进一步怎么他们。他们师弟间却又没有胆量足够的人敢跑去向农民疏通。就因为没有胆量,因为怕死,象孔子那样的大圣人固不用说,连最勇敢的子路,最能辩的子贡,都毫不中用了。
 就这样一群人便不能不干饿下去,饿了足足七天,还能走动的人实在就只剩下一个颜回了。
 颜回究竟不愧是“其心三月不违仁”的大贤,饿到了第八天上的清早,趁着孔子还在睡觉的时候,他鼓起了他的仁者必有的勇气,把一张白布片来拴在孔子的拐杖上作为投诚的旗号,他拿在手里走出林子去向农民军投诚。
 纯朴的农民究竟是好说话,看见颜回那个慈祥的和农民的愚鲁相差不远的面孔,又听着他以朴讷的言辞说出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才晓得是出于误会,便立地把围解了。而且还可怜他们,送了些白米给颜回,让他拿去煮给他的先生和同学们吃。
 颜回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在心里真真是给了农民以无限的祝福,无限的感谢。他把米拿着回林子去,见了先生,把详细的情形说了,不用说我们的圣人和他的大贤们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孔夫子心里想:究竟颜回是不错,他这人是在我之上。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他说出口来的是:
 ——“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我是有天老爷看承的呀。”
 好在林子里的柴火方便,颜回回头便去一手一足地把米淘好,搬了几块石头来做成灶孔,便煮起稀饭来。因为他想到,肚子饿久了的人,顿时吃硬饭是不行的。
 孔夫子和一群弟子们不用说仍然没有动,但他们都安了心,没有什么焦愁的了。有几位稍微还有点焦愁的,是看着颜回的一举一动太纡徐,好象故意在和他们的肚子作弄;又怕的米太少,稀饭不够吃。
 这样淡薄的焦愁,在我们圣人的心中也在所不免。我们的孔夫子睡在一株大树下一段高的地方,看着同样饿了七天的颜回在那儿有神没气的煮饭。看他煮了好一会,把锅盖揭开了来,但使他感觉着了很大的不愉快。他看见颜回揭开了锅盖来,便把另一只手在锅里掏了两指头的饭来送进口里。这下便很伤了孔子的尊严。因为孔子是一团人的领袖,连我领袖都还没有吃的时候,你公然就先吃!这是孔子在肚子里斥责颜回的话,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颜回把稀饭煮熟了,先舀了一碗来陈在孔子的面前。孔子这时候又存心要试验颜回一下,看这人究竟虚伪到了怎样的程度。
 孔子说:“回呀,我刚才梦见了我的父亲。(不用说是圣人临时扯的谎。)有饮食要先敬了长上,然后再吃。你替我在露天为我的父亲献祭罢。”
 颜回赶快回答道:“先生,今天的饭是不好拿来敬神的。”
 ——“为什么不好拿来敬神?”
 ——“我听先生说过‘粢盛必洁’,今天的稀饭不干净,不好拿来祭神。”
 ——“为什么不干净呢?”
 ——“刚才我揭开锅盖的时候,飞了一团烟渣进去,我赶快用指头把它拈了起来。但丢掉又觉得可惜,我的指头也烫了,所以我便送进了口去。……”
 孔子听到这里,才突然“啊哦”地叹了一口气。他赶快抢着说:
 ——“好的,好的,回呀,你实在是一位圣者,连我都是赶不上你的。”
 他说了这话,又对着弟子们把自己的一片疑心和对于颜回的试验,和盘告白了一遍。
 孔子借着这一番的告白来和缓了他自己良心上的苛责。但他同时更感受着一种下意识的安慰:
 ——“我的领袖的尊严,并没有受伤。” 1935年6月3日草此
 孟夫子出妻① ①篇前原有“作者白”:“这篇东西是从《荀子·解蔽篇》的‘孟子恶败而出妻’的一句话敷衍出来的。败是败坏身体的败,不是妻有败德之意,读《荀子》原文自可明瞭,孟子是一位禁欲主义者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一向为后世的儒者所淹没了。而被孟子所出了的‘妻’觉得是尤可同情的。这样无名无姓的做了牺牲的一个女性,我觉得不亚于孟子的母亲,且不亚于孟子自己。”
 孟夫子一清早起来,打着赤膊在园子里养他的“浩然之气”。他把两手按着肚皮,就象雄鸡要叫的一样,把颈子伸起来向后屈,仰望着天,闭着嘴用鼻孔纳气,有得五秒钟的光景用口吐出着把头复还原位。就这样反复着在一吐一纳。当他纳气时,他那瘦削的胸廓从凹陷下的肚皮上挺出,一片片的肋骨是可以数得清楚的。那种的工夫,在古时候的人是称为“熊经鸟申”,直译出来是说“老熊吊颈,鸡公司晨”,意译出来就是“深呼吸”。
 但他深呼吸了好一会,头脑总是昏蒙蒙的,就象在头骨下面有一张布帕把脑髓包裹着了的一样。鼻也发燥,眼也发干,他的目的是要保存着那清清凉凉的“夜气”,而在他的全身中却弥漫着一团的燥气。他的四肢也无力,特别是十个指头,那里面就象有微温的汤水在鼓胀着的一样。
 这理由他自己是很明白的,他突然叹息了一口气来。
 ——“啊,我的精神如能象那蝉子的声音那样的清例而玲珑呀!”
 他羡慕起在园角上的一株桑树上叫着的蝉子,自然在孟子的时代,人还没有知道凡是昆虫的作声其实是含有性爱的要求的。
 ——“先生,饭已经弄好了,请上来吃早饭啦!”
 年纪伯正当三十的孟夫人,和孟夫子成一个极端的对照,她和夏天的清晨一样,丰满而新鲜。她上面穿着白色的葛衣,下面穿着绿色的布裙,打扮得就有点象现今的朝鲜妇人。她打着赤足,捧着一个食案,走到临着园子的廊沿上来,请孟夫子上来吃饭。
 孟夫子不大高兴地把头掉过来看了她,蹙着额,只把头点了一下没有作声。但他那无力的脚也被拖着,走上正房来了。他先进侧室去穿上了衣服,又回到正房来坐在正中处孟夫人所安好了的席上。这席不用说并不是如后人的桌椅,乃是字的本义所表示的席。古人的席地而坐的起居,现今还在“日本”这座活的古物馆里面保存着,凡是到过日本,或看过日本生活的照片画片的人,请把来提醒在眼前,便可以仿佛得孟子和夫人的生活情景。
 孟夫人在这时候又从厨里捧了一个小小的饭甑来。
 孟夫子虽然是穷人,但他是儒者,很讲礼节的——这样的表现却未免太硬,实则古人的所谓讲礼节就是现今人所说的“玩点宦派”,说得更摩登一些时,便是要发挥些贵族的风味。因此他是正襟危坐着,让和颜悦色的孟夫人跪着在一边替他盛饭。孟夫人不用说是不敢和他一道吃的,要等他吃完了,收拾下去,在厨房里面自己背着吃。就是盛饭时也不能用亲手授受,要用木盘来作中介,递木盘时也要埋着头双手捧出去。
 就在那样的情景中孟夫子吃饭,因为他喜欢淡泊,也喜欢吃鱼,吃得倒也简单,是一杯鱼羹,一碟姜片,一盘凉拌的绿豆芽。这都是孟夫人所经心做出的洁白潇洒的菜,然而菜虽潇洒,而孟子却吃得异常矜持,他的视线只笔直地由饭碗移到食案,又由食案移到饭碗,把跪在旁边的夫人竟连在眼角上也都不挂一下。
 这是什么道理呢?孟子是那样的顽冥,那样的把孟夫人看不起吗?是孟夫人有了什么失德?不是的,都不是的。这理由在矜持着的孟子和怡悦着的夫人都是很明白的:因为昨晚上的情形和今晨的是全然不同。昨晚孟夫子爱抚我们的孟夫人不是就如吃甜瓜的一样,连浆液的一滴都要爱惜的吗?然而,就因为有昨晚的爱抚,故尔有目前的矜持。事实本是这样矛盾着的。
 原来孟夫子立志要为圣贤,他的入手的大方针便是要求“不动心”,要求“存夜气”,然而在他夫人的身旁,特别是在夜间,他的心却不能够不动。动了,在第二天清早便一身都充满着燥气,他心目中的孔夫子便要来苛责他,于是便有这矜持的脾气发作起来。他尽力矜持,他的夫人便愈显得天真,在人格上不只高他数等,这使他倍感着自己的劣败。尤其使他难于支持的,是他的夫人要遵守礼节跪在他的旁边,使他的眼睛一点也不敢正视。然而不正视也不济事。他夫人的全身,那赤裸的全身,其实是充塞着他的感官的全部。那从葛衫下鼓出的一对隆起的乳头,那把他的秘密什么都看透了的一双黑耀石般的眼睛,那和怡,那柔软,那气息,那流线……他就给受了千重的束缚一样,一点也动颤不得。
 “啊啊,恶魔!我是孔夫子的弟子,不是你的弟子啦!”
 他一面吃着饭,一面在心里这样反复着叫。
 当他快要把第一碗饭吃完的时候,他的夫人又恭敬地把托盘递过去,要接他的饭碗。但他再不能忍耐了。他硬着干燥的喉嗓说:“请你下厨房里面去,盛饭让我自己盛!”
 孟夫人早就觉悟着他是有这一着的,和顺地向他行了一个礼,把甑移近他身旁,照着他的吩咐走下去了。
 然而孟夫子的发作却没有因此而被解消:因为她所留下的氤氲在她走了之后却专门在他的嗅觉上作用起来。无论碗盏,饭甑,菜蔬,他身上穿的衣裳,他手中拿着的竹筷,一切都有他夫人的气味,那似香非香,似甜非甜,似暖非暖,有点令人发痒的气味。孟夫子急得涨红起了面孔来,把碗筷一掷,一翻身向着背面的壁上挂着的孔子像叩起了头来。
 “孔夫子哟,孔夫子哟,你提挈我,提挈我!我一定要做你的弟子。我知道,你是把夫人出了的,你的儿子也是把夫人出了的,你的儿子的儿子也是把夫人出了的,我是孔门的嫡传,这一层我无论怎样要学到。你请保佑我,给我以力量,使我今天就得以和我的夫人断绝关系,使我得以成为圣人之徒。”
 他发出了哭声来在那里祷告着。他的夫人在听见他掷碗筷的时候,吃惊着连忙跑来看他,不料跑到邻室来,却听见了他的这番祷告。她踌蹰了一下,但终于决了心向孟夫子面前走去。孟夫子还伏在圣像前的席上,没有抬起头来。
 ——“先生,你怎么了?”孟夫人跪在刚才跪过的地方,踌蹰了一下,这样问了一声。
 孟夫子到这时才突然吃了一惊地把头抬了起来,眼圈子有点微红。“我叫你到厨房里去,怎的又转来了?”他反问着。
 ——“我没得到先生的命令便转来,很是失礼,但是先生,你请饶恕我,我转来的时候听见先生又在祷告。”
 孟夫子没有话说。
 ——“前回先生生气的时候,我不是向先生说过,请先生把我当成先生的弟子或仆人,让我在先生面前服侍,先生不是许可了我吗?”
 孟子隔了好一晌回答不出来。
 ——“先生,你不要把我看成你的妻,也不要把我看成女子,这是办不到的吗?……先生的周围没有我,我恐怕先生是会不方便的。……先生,你真的把我当成弟子或仆人啦。”
 孟子长叹息了一番,自语一般地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这是孟子所爱说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沉默着又把头埋下去了。聪明的盂夫人是理会了他的意思的,晓得他这时是把鱼来比女色,把熊掌来比圣贤,二者不可得兼,他是想舍老婆而取圣贤的。
 孟夫人到这时候,觉得孟子委实可怜了起来,她向他动了一番母性爱,觉得那个圣贤非由她产生出来不可。她是决了心要成全他的意志的。
 ——“先生,你的意思我是明白了,我是要顺从你的意思的,我今天就可以离开先生回到我的娘家去。我日后做女工也可以过活,万望先生务必成为圣贤。”
 孟夫子把头垂着没有说话。
 ——“先生,你请继续用饭啦。”
 孟夫子依然没有作声,只是把头摇了一下。
 ——“那么,我好撤下去。”
 夫人说了,行了一次礼,把饭甑加在食案上一并搬下去了。
 孟子依然在把头埋着,但他这时候的矜持已经老早地轻解了。他在他的夫人的行动中看出了他的已经死去了的母亲。他自己觉得惭愧了起来。他一觉得惭愧,便感着了一个不小的恐慌——便是他的夫人一走,所有油盐柴米的经理,该什么人来承办?他到这时候,才觉悟到了一个极浅显的真理:一个人要成为圣贤,乃至要想行深呼吸,都是有别的人作着些低贱的劳动来垫底的。
 他低回着想了怕有二三十分钟的光景,最后是决了心走到厨房去,要向他的夫人转圜。
 但待他走到厨房时,看见厨房收拾得很干净,而他的夫人却不见了。他的恐慌愈见增加了起来,“她真的就不告而去了吗?”他在心里惊疑着,把壁上挂着的孟夫人的一件下厨的围腰取了下来,捧到鼻端来,尽力地嗅,感受着怎么也说不出的一种憧憬。
 正当他陷没在那种憧憬的时候,孟夫人由外面回到厨房来了。她看见孟夫子在捧着她的围腰,她连忙的说:
 ——“先生,你用不着亲自下灶啦。我刚才打从背道向万章先生家里去来,我拜托了他家里人以后每天要关照先生的衣食。他们立刻便要来看先生的。”
 可怜孟子就象一个乖觉的小孩子做错了事向母亲求饶的一样,他把围腰抛开,突然在孟夫人面前跪下去了。
 ——“师母,你不去,好么?我刚才的话是不足数的。”他两手抓着了她的两手。
 孟夫人赶快把他搀扶了起来,她那双黑耀石般的眼睛,加上了一番润湿的光明。
 ——“不,我多谢你。先生,你是天下的师表,不是我一人所能私有的。我留在这儿,于先生没有好处,我走了于先生有好处。只要于先生有好处,就是向火里走,我也要去。”
 孟子在这样很寻常的话中,却深切地感受了启示。他平常口口声声地在讲仁说义,谁知道他的夫人并不立言说,已经在实践躬行。他顿时感觉得他的夫人,好象比孔夫子还要伟大。孔夫子能够周游天下,去宣传他的教义,恐怕也是孔夫人之所赐罢?假使孔夫人不让他说出就出,他岂不是会有家庭之累?是的,不言而行,实践!实践!我与其去远师孔子,我应该近法我的夫人。……
 外面万章来了,孟夫子只得和他的夫人分了手,走出了厨房来,但他此时的心中已经酝酿着了率领着万章们到齐梁诸国去宣传教义的计划。 1935年8月6日
 秦始皇将死 秦始皇又发了羊儿疯,在船上突然倒了。
 那是他的五十岁的那年的七月,他带着丞相李斯,车府令赵高,少子胡亥巡游了云梦会稽琅邪和芝罘之后要西回咸阳,正在渡着旧黄河的平原津的时候。因为时当盛暑,在他所坐的大船上他的座位的两侧安置着有两个巨大的青铜冰鉴①,盛着有很多的冰块。他正和着几位亲幸的宦者在唱他所喜欢的《仙真人》诗,突然倒了下去,后头打中在一个冰鉴上,把冰鉴打翻了,四处都溅的是冰块。 ①作者原注:古人用天然冰,盛冰的盆称为冰鉴,这样的古器在现今部还有遗存的。
 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可怜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残废者。他幼时是一位软骨症的孩子,时常患着气管支炎,所以他长大了来别人说他胸部和鸷鸟一样,声音和豺狼一样。②仅仅这样的一点残废,倒还没有什么,但他还有一种残疾在他的脑膜里面,自壮年以来便时时有羊儿疯的发作,近来是发作得愈见厉害了。 ②作者原注:《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尉缭说:“秦王为人蜂准,长(马?)目,鸷鸟膺,豺声。”第三项今称鸡胸,是软骨症(Rachits)的特征。
 因为小时便有残疾,他是被人娇养惯了的。而且有了这些残疾,虽然做着元首也没可奈何,其结果是诱导出了两种反常的行为:一种是仇视别人的健康,养成了嗜杀的暴虐性;另一种是迷信神仙,甘心受方士们的欺骗。
 他这回正在唱着《仙真人》诗,突然为发作所袭,便倒了下去。
 宦者们是习惯了的,看着他的脸色翻白,嘴唇转青,口中涌着白泡,和死狗一样在四溅着的冰块中横陈着,倒也没有人惊惶,大家反觉得只有这一刻时候才得到自由的一样,含着冷冷的微笑,把下颐向上点着作招呼,意思是说:羊儿疯又发作了。
 他们把冰块收拾了,把失了意识的秦始皇扶着,不一会也就渡过了黄河。
 平常每发作一次,大抵只有得两刻工夫便可以恢复,恢复之后就和一觉醒来的一样,倒也没有什么异状,然而这回的发作却有不同。在船抵了岸,便停了三刻工夫他才醒了转来,醒后总是呕吐,诉说着头痛,晕眩,发烧。
 同路当然是有一批御医的。那些骗鬼的医生,甲走来讲了一篇阴阳五行,乙走来讲了一篇大鱼为祟,丙要治标,丁要治本,闹得一个乌烟瘴气,但他们所一致着的是教秦始皇休息下来调治,不要再赶着归路。然而秦始皇却没有听他们的话。他命令宦者们把他扶上了温凉车,叫一行人兼程地前进,从此以后他就没有下过车来一步了。
 他睡在车上被摇动着,头痛得愈剧烈,呕吐愈见地频繁,热候愈见地增高,他自己感觉到了这一次会再没有命活,以刚愎自用的他,公然暗暗地吞起了眼泪来。说也奇怪,这眼泪似乎浸润了他那槁暴的良心,竟有类似忏悔的想念在痛得要命的脑筋中往来起来了。
 “我自己完全是一个有残疾的不值半文钱的庸人。我全靠我父亲的本领得到了秦人的基业,才做到了皇帝。我即王位的时候仅仅十三岁,不是有我父亲做了十几年的相邦①,招集了天下的贤士,充足了秦国的兵食,我哪儿就能够兼并天下?但我叫我的父亲自己毒死了!” ①作者原注:相邦即相国,因汉人避刘邦的讳,才改邦为国。
 他这时的心目中的父亲便是他的真正的父亲吕不韦,是他在即位后的第十二年上所赐死了的。死后已经二十五年,他偶尔也有想到他来的时候,但总是怀着忿恨,觉得他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恶人,好了他的母亲,还想篡他的王位。这回这样地怀起了他的恩德来,却要算是第一次。
 “我的母亲本来是我父亲的爱人,是有权势的人(他是指的他的嗣父秦庄襄王)替他夺了的。父亲后来又要和母亲发生关系,这本来是正当的,我为什么要妨害他们,甚且把我两个同父同母的胞弟活活地抛出宫墙外碰死了?可怜还有那位嫪毒,他本来是宦者出身,是不通人道的,我因为不好说那两位兄弟是我父亲的儿子,我便诬在着他,硬说是他的,把他逼反了,杀了,还连累了好些人。……
 “唉,最该死的要算是我的焚书坑儒,我烧毁了百家的书,一次活埋了四百六十几个人,我想来统一思想,想使天下的人都对我心悦诚服,其实我真是一位大傻瓜。思想哪里是用暴力可以统一得起来的呢?天下的人都在向我侧目,连我左右的人几时要谋害我都是难以保定的。天下的人不是都在咒我死吗?不是都在咒我死了之后便国破家亡吗?我的统制的效果是在哪里呢?只弄得一朝的人都是讲阴阳五行神仙妖异的方士,他们成群结党的来欺骗我。……最混蛋的是那个李斯,焚书坑儒这两项亘古不能洗刷的蠢事都是他教唆我干的,干了的罪名乐得我来承担,而他自己仍然带着一个周公孔子的面孔。妈的,我真是蠢啦,我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条大黄瓜啦!……
 “假使我的父亲(吕不韦)不死,他是绝不会让我做出那两件蠢事的;更假使我早死得几年我也不会干出那样的蠢事,赢得一个千秋万岁的骂名。我知道天下的人都在骂我;我一死,天下便会动乱起来,千秋万岁后的人也都会骂我。我相信千秋万岁后决不会再有我这样的一个傻瓜,来于统制思想的这样的蠢事。妈的,天下的书你哪里烧得完,天下的思想家你哪里活埋得完呢?就算烧完了,活埋完了,你又有什么?你乐得做一群鬼方士们的傀儡!呵,妈的,那狗彘不如的李斯,我怎么没有叫他早死?妈的,我这狗彘不如的吕政,你怎么又没有早死几年呢?
 “李斯那家伙,他勾结起一些方士来骗我,装着一个忠诚的样子,谁知道他怀的是什么鬼胎?我的大儿扶苏早就劝我疏远他,但我反听了他的话把扶苏遣去戍边去了,把蒙恬疏远了起来,十几年都没有让他回朝。在二十几年前还杀死了一位伟大的学者韩非,也是李斯那狗子教唆我的。妈的,如今有良心的人都离开了我,剩下的都是他的一派狐群狗党。我现在危在旦夕,我知道他们是在干些什么鬼事呢?……”
 本来人在患着热症的时候,大抵是要起一种“喜坡哄屈里亚”(Hypochondria)的现象的,便是神经过敏,过分的猜疑,把自己的病症看得很重,觉得是死到了临头的一样。秦始皇睡在温凉车中,在他有热候的脑子里所往来着的这些想念,要说是和这种现象相当也未尝不可,但他的病症的确是很沉重。看他前后所起的征候,很可以安心地下一个诊断:是“结核性脑膜炎”(Meningits tuderculous)。他在巡游的途中早就消瘦得很厉害,血色也不好,时常便闭,特别是睡眠不能安稳,时常梦见些海产的怪兽怪鱼来和他打仗。结核菌早就是侵犯了他的本来是不健全的脑膜的,不幸他在渡平原津的时候又有羊儿疯的发作,而头又跌打在了青铜冰鉴上,大脑与脑膜和前头骨生了冲击,结核菌的威势乘着这外伤便突然地急进了起来。这是不治的病,大约在两三礼拜之内便要死,秦始皇帝实在是得到了这死的预感了。
 在头一两天,热度虽然高,但意识还清醒,李斯赵高等虽然屡次劝他息下来在途中将养,但他没有听从他们的话,他仍然是叫人兼程前进,连夜间都不准休息。他的目的是想早赶到咸阳把扶苏召回来付以后事。他晓得扶苏一回来,一定是要除去李斯这一批人的。但在第三天的清早,意识便有点昏蒙起来了。他更预感到他会赶不到咸阳便要丢命。他便背开了人,自己亲笔写了一封木简的手诏给他的长子扶苏: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不幸归途疾发。今命在旦夕,其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连丞相李斯都没有让他知道,只叫管符玺事的赵高把木简拴好了,盖上了封泥,赶快派专使送到上郡去,从此以后他便陷入于昏睡状态里去了。
 热度照常是高,在车上滚来滚去地睡不安稳,颈子是硬直着的,牙齿不断地锯着,两个膝拐弯起来总是没有拉直过。杀人如麻,威加海内的这位大皇帝,到了这田地也委实可怜。他时而好象安静得一下,但时而又突然发出吃语来。
 “父亲,父亲,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啊,燕太子丹,荆轲,田将军,你们把头首顶在你们的颈上去罢,不要那样骇人。……两位小弟弟,你们口里为什么流血?呵,鼻子里也在流血啦,眼睛也在流血啦,怪可怜的,是谁把你们打伤了?呵,你们的脑袋子是破了的,脑浆子也在流呵,怪可怜的。你们……你们不要一次那样多的人涌来打我啦,哦,你们有四百六十几个!……你们怪不得我,你们去找李斯,你们去找李斯。……你们要放火?要烧阿房宫?要烧死我?赶快把你们手中燃着的竹简息掉罢,那不是书吗?……你们怎么要拿来烧了?那不是书吗?……”
 象这样没有联络的一些吃语,使一些亲幸的宦者们个个都害怕,不愿意和他同车。在第四天上他们率性各自乘了几乘车在前后左右跟着,让秦始皇一个人在那温凉车里瘫着。
 秦始皇就这样在半死半活的状态中被人遗弃着的时候,他所预感着的阴谋在李斯赵高之间却活跃了起来。赵高把始皇写给扶苏的手诏扼着没有发出,他主张立胡亥,便和李斯串通起来,把那诏书的内容完全改换了。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可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他们在这通假诏上是费了一番苦心的。秦始皇名政,秦人连“王”字都要避讳,正月是改称“端月”。他们却用了“匡正”这个动词,故意来犯讳,表示是秦始皇自己的口气,使扶苏和蒙恬不得怀疑。他们把诏书改了,但也不敢立地发出,怕的秦始皇万一会恢复转来。他们照常是昼夜兼程着,在昼间要打间的时候,总要去看秦始皇一次。起初看见他时常在痉挛的状态中,但到第五天来呈出了麻痹状态了。身体的痉挛缓和了下来,呓语也不发了,眼睛是凝着的,身子是瘫着的,除掉鼻孔下微微有点不整的气息之外,和一条死尸全无差别。乌鸦对于尸臭特别敏感,在人未死的前几天它们早就要闻着。每逢秦始皇的温凉车一停,总和李斯赵高要来看秦始皇的死活一样,乌鸦也时而飞来在他的车顶上盘旋。乌鸦的叫声和李斯们心中笑声是唱和着的。
 就那样在第五天的夜里赶到了沙丘①,大家都赶得很疲乏,以为纵横秦始皇是没有知觉的,便不约而同地主张在沙丘过夜。 ①作者原注:今河北广宗。
 在沙丘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李斯和赵高两人跑去把温凉车打开来,看见始皇的右耳流着黑血,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硬得来和石头一样了。
 结核性的脑膜炎论理是要支持三两礼拜的,但秦始皇为什么那样早死了?这除胡亥一个人而外,连李斯赵高都不知道。不用说当时也没有人验尸,自然更说不到尸体解剖。假如是在现代,解剖的小刀是可以发现出秦始皇的右耳里面有一条三寸长的铁钉的。 1935年9月24日
 楚霸王自杀 连日的大雪把乌江浦附近的江岸化成了一片皑白。对岸的牛渚山白壁山一带,也含着矜骄的意气在反抗着新生的清早的太阳。
 四处都没有人迹,连飞鸟也不见一只。
 周围的村落因近来的战事人都逃光了,耳目所及的分野内看不出一缕炊烟,听不出一句鸡鸣。
 未向那白雪表示降服的就只有那毫无倦意的长江和天上的太阳了。
 长江滔滔荡荡地鼓着它的血样的水,流着。在它沉毅的声浪中,对于两岸的白雪似乎在说:
 “你们的胜利只是片时的,你们不久便要被阳光征服,通同溶化到我这里来。你们尽管挟着污秽一道流来罢,我是能容纳你们的。你们趁早取消了你们那矜骄的意气,只图巩固着自己位置的意气,快来同我一道唱着生命的颂歌。”
 突然,从西北角上隐隐地起了一片声息,有点象是从大海的中心不断地向着岸头涌来的海浪,不断地涌来,涌来,声音逐渐地高,逐渐地明起来了。
 是一片杂乱的马蹄声。
 这马蹄的浪子终竟涌到了江边,人和马都现出了视野来。一共是二十七个人和二十六匹马。人的鼻孔和马的鼻孔都猛烈地呼着白色的气柱,雪花在马蹄下蹴得乱飞。
 为首的是一位大汉,骑着一匹青白的马。其他的二十六个人,虽然稍有逊色,也大抵是些雄壮的男子,骑的马有黄的,青的,白的,黑的。斑的,各色都有。他们各人都戴着黑盔,披着黑甲,脚上穿着芒鞋,右手拿着一条有红缕的长矛,左手一个圭形而有虎头纹的铜盾。除掉芒鞋之外,一切的东西都有久经血战的烙印。
 他们拼命地跑着,真象浪花一样,一涌到江边来,便停止着,洄旋着,溃散了。黑色的人和杂色的马散乱在江边,就象潮退后的杂色的海苔和蚌壳。
 他们的来势虽然猛,但一下了马来之后,人和马的情形都是很狼狈的。二十六个人和二十七匹马都是受了伤的,虽然轻重不同。有几匹马等骑者一下马来便向雪堆着的石碛上倒下去了。看那情形并不是要去擦背,而是去就它们的长眠。有几个人似乎脚上受了伤,站不稳,下马后便把铜盾抛在地上坐着,或则两只手把矛杆拄着。其中又有一个更把盾和矛都抛了,踉跄地走到江边,伏着想喝水,但伏着便不能爬起来,就象一条死尸一样,不动。
 为首的那位高长大汉,有七尺长①的光景,算是一群人中的最倔强者。他的马也和它的主人相称。马象是恨那眼前的长江限制了它的逸足,屹立着不断地把前蹄在石碛上蹴,喷着白色的蒸汽不断地嘶风。它的主人下了马后,立在马旁面着长江不动了一会,他把长矛竖在石碛上,把铜盾放在马鞍上;接着又把黑色的铁盔解了下来,在铜盾上放着。头上露着一个浓黑的椎髻,巧克立色的脸下绕着一簇短短的黑须。颊上受着两处伤,带着两条黑色的血斑和胡髭混淆着。看他那年纪是只有三十岁的光景。 ①作者原注:据《史记·项羽本纪》,“项羽长八尺余”,汉时一尺约合今八寸,故称为“七尺长”。
 大汉把两个眼仁在充着血的内眼角上对着②,忿恨地把长江睥睨了一下,又向同行的人睥睨了一下。 ②作者原注:据《史记·项羽本纪》,项羽是“重瞳子”,大约就是现今所说的“对眼子”的意思,作者是作这样解释。
 但除嘶风的马而外,大家都没有作声。
 不一会,从近旁的小港里,有打桨的声音。
 倔强的大汉惊竦了一下,他的两手把左边的侧腹所挂着的玉饰剑按着了。
 港里划出了一只没篷的小船。划船的是一位中年人,虽然也打扮着船家模样,但他的风度却和寻常的船家不同。他的面貌清瘦,在广宽的额下一双眼睛含着智的光辉。
 他一直沿着江边,把船撑到了倔强大汉的面前,旋着了。他在船头立着,向着大汉打拱。
 ——“大王,”划船者叫着,“我相信我不会错,你一定就是我们的西楚霸王。你快请上船来罢。后面的追兵快要到了。”
 被称为“大王”的那位倔强大汉,原来就是自号为“西楚霸王”的项羽,他那紧张着的面孔愈见有不可掩的惊疑的神气。
 ——“你是谁?”沉宏的声音向船上问。
 ——“我是这乌江的亭长,姓名随后再说吧。这儿乌江的人早都逃干净了,上下都没有船只,就只有这一只小船。昨晚你们到了镇上,我便趁夜弄了这只船来,打扫好了,在这儿等你。请你快上船,你们昨晚是不应该在镇上过夜的。”
 楚霸王依旧惊疑着,他本来是一位木强的人,但因为打了败仗以来的经验却使他聪明了好些。他自从由垓下①败退了下来,赶了两天一夜赶到了阴陵②,迷失了路径。他问了一位老农夫,那老农夫骗了他,叫他向西走。朝西走去,才走到了一处大水塘,无路可通,终于为汉兵所追上。格杀了一阵,弄得来手下的队伍只剩下了二十八骑。他从那儿又折回东走走到了东城③又为汉兵所追及。格杀了一阵又失掉了两骑。他带着二十六骑从东城南窜,冒着大雪赶了两天,又才赶到了这乌江。沿途的村落都是逃光了的,他们在路上只好任意闯进人家去拣了些现存的粮食来吃。他们又都受了伤,实在是有点筋疲力尽了。现在,在楚霸王心中所恨的,与其是汉王刘邦,宁是那阴陵的老农,宁是那沿途逃走了不肯箪食壶浆来迎接他的居民,宁是那看见他败走着还要下雪来苦恼他的天公。他觉得这天公是最可恶的,而且那阴陵的老农,那沿途的无情的居民,都是天所作成,也就是和他作抗的天公的化身。 ①作者原注:在今安徽灵壁县东南。
 ②作者原注:在安徽定远县西北六十里。
 ③作者原注:在安徽定远县东南。
 ——“是的,这天的化身又来了,眼前的这长江和这位亭长!”
 有骗过他失了路的阴陵老农在前,使他感觉到:这千巧万巧地艤船相待的乌江亭长,不外是刘邦的奸细而已。
 ——“你这船不是大小了吗?”
 ——“是的,我就只寻到这样一只小船,要载马时怕只能容得一人一马。”
 “这家伙愈见是奸细无疑,他是晓得我不习水性,想把船摇到江心,把我弄下水去淹死的!”楚霸王心里这样想着,照他平时的暴躁的脾气,他会拔出剑来,立即把那亭长斫死——他按着剑的手中筋肉,的确也受着命令,这样动了一下。但接着是“把他杀了又怎样呢?我不习水性,跟我来的都是北人,也一样的不识水性,结果还不是死!”他的脑神经中枢的命令到这时立刻转变了。奇妙的是起了一种宗教样的念头。“不行,天老爷终竟是比我强,我实在敌不过他。”他的手从剑柄离开,在胸前叉起来了。
 ——“大王,”亭长看见他在狐疑而不作声,又开始敦促着,“你请赶快上船,时机一刻也不可遗失。你赶到江东去,江东虽然小还有几十万人,还尽可以让你卷土重来。请你赶快上船,就有追兵来,是找不着船渡江的。”
 楚霸王竟莞尔地微笑了起来。这微笑,他至少是忘记了有一个月的。在最近的几天,他的心中尤其充满了怨天恨人的怒气,但他现在却恬然起来了。
 ——“亭长,我多谢你。”他温和地回答着,但又自言自语起来,操着手只是把头摇着。“这是不可抵抗的,不可抵抗的。天老爷一定要亡我,是不可抵抗的。我同叔父从会稽起事,我们带领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转战了八年,身经七十余战,如今死得来一个也没有了。我的叔父也早是在定陶战死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回到江东去,纵使江东的父老可怜我,依然拥戴我,但我有什么面目和他们见面呢?”
 ——“大王,请你不要迟疑,”亭长又敦促着,“追兵万一赶到了……”
 ——“不行,不行,”项羽依然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起初起兵的时候,随处都有人来参加,随处都有人来欢迎,我们是没有愁过兵马和粮食的缺乏的。现在不同了。我们每到一处,人都逃得精光。没有逃的,连乡里种田的老百姓都要欺骗我。这正是天老爷在作弄我。呵!”——他长叹了一声,把两手握成拳头,向空中举了一下,眼仁对得来几手全是白眼,望着天。“我还有这么大的气力,就要消灭了吗?”
 ——“大王,”亭长又说,“天是助成你的,请你不要迟疑。你身经百战仍还健在,不正是天意吗?”
 ——“不行,不行,”项羽又摇起头来。“我是晓得的,亭长,你一定是好人,但我有什么面目回到江东去呢?哦,是的,是的。”——他这时心机转了一下,看到了伏在江边不能起来的他的那位部下。他指着他说:“那是钟离昧啦,他腰上受了伤,不能动了。亭长,就请你把他打救了去啦。”
 有两个部下走去把钟离昧搀扶了起来,替他把铁盔解了,一脸都呈着土色。他是在东城落了马,把腰部跌伤了的,因为这两天没有得到静养,痛得来已经不能行动了。
 ——“还有我这匹乌骓马啦,”项羽接着又指着他的那匹青白色的马说,“这马我骑了五年,我很爱它,它也很爱我,我不忍杀它,这也让亭长把它打救了吧。”
 钟离昧鼓着他的余勇,表示他不愿意和乌骓马一道生,他愿意和楚霸王一道死。但是楚霸王叫他的部下强制着把他扶上了船,再把他的武器也送上去了。接着,自己去把放在马鞍上的盔和盾取了下来,把马拉到船边。
 ——“亭长,”项羽叫着,“我把这匹马送你,请你把钟离昧和马一同带到江东去啦。”
 马由旁人的帮助也拉上了船。钟离昧坐在船尾,马立在船腹。但船前船后还有点隙地可以容得一两个人,一直沉默着的亭长对于项羽试了他最后的劝解:
 ——“大王,我看你的仁心是很可动人的。但我觉得你不好在那种感伤的陶醉里沉湎。古话说得好,‘天道远,人道迩’,我们应该先尽人事,然后再听天命吧。只要你把你目前的这种仁心,能够推广出去,真真正正把天下的人打救起来,真真正正把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天下的老百姓放在你的念头上,以你的雄才大略专于用来救世济人,我看不要说天,什么人都是会帮着你的,江东的父老也一定会帮助你的。现在还不迟啦。……”
 在这时候从西北角上又隐隐腾出了一片声息,和刚才项羽的一群人马所激起来的声音相仿佛。项羽的眼仁又对了一下,其他的二十五个人也紧张了起来。连坐在船尾上的钟离昧都想要挣起身,然而却挣立不起。
 ——“大王,”亭长叫着,“不要再狐疑,你赶快上船!赶快上船!”
 项羽没有作声。他的左手把盾牌拿着了。其他二十五名的壮士就象受了命令的一样,也一同拿起了盾牌。
 声息愈见逼近了,听得出是一大群人马的马蹄声,比前次的愈见高,愈见大,愈见杂乱。由那声息听来是有几百人的光景。
 项羽的两个眼仁愈见对紧了,把剑拔出了鞘来,向空中举起。二十五名的壮士也不期而同地把剑拔出了鞘来向空中举起。二十六道和四围的冰雪争着寒意的剑光,在朝阳中文织着了无数的虹彩。
 人马的声音终和潮头一样涌进视野里来了。
 二十六个人呐喊了一声,也和潮头一样,迎接着涌上了前去。
 两个猛烈的大浪接了头,迸出了猛烈的浪花。
 亭长这时候把船离开了岸,隔得一箭远的光景,又停着了。他爬在乌骓马的背上去观起战来,对着坐在船尾上焦急着的钟离昧似报告非报告地传达着他的所见。
 ——“……就给冲进了羊牢的一群猛虎一样啦。哦,只见人在倒,马在倒,敌人溃乱了,就象一群朝王的蜂子啦。”
 ——“项王呢?项王呢?”钟离昧焦急着问。
 ——“看不清楚啦。……这马有点罗唣,船又不紧。……哦,还在,还在。他最厉害。他是没有戴将军盔的。……”
 ——“哦,那不危险!”
 ——“真不愧是身经百战,力能拔山的大王。……二十五个都不弱。……哦,真巧妙,真灵敏,真神速呵,二十六个人就象有二十六双手足的一个人啦。不是人的力量,不是人的力量。……哦,只见人在飞!那是怎的啦?……”
 ——“项王呢?项王呢?项王没受伤吗?……”
 ——“……哦哈,他把盾牌也抛弃了,抓着敌人在当盾牌。只见人在飞,人在飞,真象肉弹子啦。他把手里抓着的人象弹子一样乱掷!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敌人都闪开了,没人敢应战,把他们重重围困了起来。遍地都是死伤啦。……哦哈,黑盔甲倒了一个,又倒了一个!……”
 ——“项王呢?项王呢?”
 ——“他没有倒。但他的头受了伤,满脸都是血,他还是提着人在掷。……哦,抛起马来了!他把剑都丢掉了,一双手提起马在掷啦。……他们只剩下几个人了。哦哈,黑盔甲绊倒了几个!……地下的伤者在斫他们,斫他们的脚。他们在地上相斫啦。……哦哈,又倒了几个!”
 ——“项王呢?项王呢?”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还在提着他周围的死人死马乱掷,一片都是死伤啦。……敌人围着他就象在看戏法一样,谁都不敢动。他一脸都是血,一脸都是血。……他不再掷了。他的身边就只有几个黑盔甲的尸首僵伏着,一个敌人的尸首也没有。他现在拾起了一把剑来了。……哦,你注意听,他好象在说话,他指着一个敌人好象在说话。……”
 项羽激战了一刻钟的光景,部下的二十五个人都已经战死了,他自己的头上和脚下也受了不少的重伤。他自己很明白,他的短而粗的生涯也快要了结了。他在那时候,看见了在敌人中的一位和他一样魁梧的绿盔绿甲的人。他指着他叫着,敌人此刻都肃静了起来。
 ——“……吕马童,你不是吕马童吗?我认得你。你穿戴的盔甲是我送你的,是我从前穿戴过的东西。你是我的老朋友,我现在再送你一点最后的礼物罢。我听说刘邦悬着千金的赏格,购我的头首,得到我的首级的还可以封万户侯。你从前对于我是有过好处的,我现在就把我这个首级送给你罢。……”
 这一片宏大的声音,几乎是一字一顿吐出的,连船上的人也听得清楚。钟离昧早已经硬着颈子在吞眼泪,亭长依然还在马上看。
 ——“呵哈,”亭长最后叫着,“项王刎了喉,在一群黑盔甲的尸首里面,倒了。”
 亭长的脸上也悬着了怆的眼泪,他不忍再看了,从马上下来,把船起了碇,向江心摇去。
 岸上的汉兵们看见项王死了,都争先恐后地去抢项王的头首。他们自相践踏地又踏死了几十个人。最后是把二十六架黑盔甲的尸首分得五零四碎。抢着了一片肢体的就象抢得了一片残骨的饿狗一样,各自回头跑;想去争夺那一片肢体的人便簇拥着一团跑去。转瞬之间几百人分成了几十个小团,通同跑干净了。
 岸上的泥雪中狼籍着一片的剑和戟,人和马的死尸。
 亭长仍然在摇着船,但不是摇过江去,而是摇回了岸来。
 钟离昧发生了惊异。
 亭长把船摇拢了岸,他到船尾去和钟离昧并坐着,表白了他自己的来历。
 ——“钟离昧将军,我现在对你说出真话罢。”亭长镇静地说着。“我自己并不是什么亭长。我只是这儿的一位读书人。不过亭长已经跑了,我就算是亭长,也可以的。我今天来本是没有怀好意的。……”
 钟离昧愈见惊愕了,把剑按着。
 ——“但你也不要误会,”亭长忙慰解着,“我也不是汉王的奸细。你要晓得,现今的老百姓,尤其我们读书人,对于项王,哪一位还怀着有好意呢?是他自己把民心失掉了。他起初是很好的,很得民心的。我们受着秦始皇的暴政,天下的人都在想推翻秦人的统制,所以能够顺从民意的项王使得了天下人的同情。大家都不惜身家性命来帮助他,拥戴他,所以不到两年便把秦人的暴政推翻了。但是,这是谁的力量呢?……在你或者还以为是项王这位盖世英雄的力量罢?英雄仅是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末路是怎样,今天是已经摆在了我们的面前的。……项王就是因为成功的暴速,他自己生了一个幻觉,他自己以为是他一个人的拔山盖世的力气,把秦人歼灭了的。秦人的暴政颠覆了之后,他的行动就完全不同了。他入了咸阳之后把秦人的宫室典籍通同烧光,并连烧了好些民房,又抢了好些财宝妇女出关,这不比秦始皇的烧书更厉害吗?他以前在新安坑秦降卒二十余万,那还可说是坑的秦兵以防后患,但他后来对着友军依然照着老章法,把齐的城郭宫室烧了,把田荣的降卒通同坑了,又俘虏了老弱男女,在别的地方也是这样,这所加害的不是我门老百姓吗?这不比秦始皇的坑儒更厉害吗?秦人亡后这几年的战乱,都是他引起来了的。他因为自己想做霸王,把楚义帝杀了,对于汉王加以监视,亲信秦人的降将,嫉妒自己的同僚。昨天的敌人,只要肯做扶持自己的爪牙,今天便封王裂地;今天的同志,只要和自己的权势有点抵触,明天便视为敌人。老百姓这两年来的苦难是该什么人来负责?……所以这两年来我们老百姓对他,就和从前对于秦始皇是一样!你要晓得啦,天下的人都在反对他。我们虽不是汉王的奸细,也可以说都是汉王的奸细。凡是可以打倒他的人,我们都是愿意帮助他的。我对你说出真话罢,我今天来,本是想把他诱到江心去,我到江心再把船弄翻,然后和他两人同归于尽。我也是死了心来的呢,我现在这样说出真话,你就要杀我,我也是不怕的。”
 自充亭长的说到这儿停了好一会,等待着钟离昧的处决。但钟离昧把头垂着了。
 ——“不过呢,”他又接着说起来,“据我今天的经验,我看项王依然是一个好人。我后来也把对于他的态度改变了,真的想把他送到江东去。不料他却起了那样的短见。他的短处是在太年轻,而且——恕我不客气罢——是有点‘不学无术’。我听说他在小的时候,他的叔父项梁教过他读书,他没有读成器便丢了。没有点学问经验便要想统制天下,那是一定要坏事的。可惜的是他的叔父大死早了,以后便没有人能够驾御得他。这便把他害了,也害了中国,害了天下的百姓。……我看他的才器最好是做一员大将。他不该生出了野心要来做天下的统治者。假使他的叔父不早死,恐怕天下早已经平定了吧。以后他所闹出的乱子,说来有点伤心,实在伤了我们中国的不少的元气。……人民的死亡在百年之内或者还可以复元,但学术上的损失,就再隔一千年怕也不能复原罢。秦始皇烧的书是烧的天下的私书,楚霸王却把秦人存下的公书也一火而焚了。秦宫三月火不灭,你是晓得的,你想,那里面是烧了多少的书史呢?……”
 说话者又沉默了好一会;钟离昧也沉默着,深深地把头垂着。
 ——钟离昧将军,但今天的项王对于你和这马的态度,我真是受了感动啦。一个人临到生死关头,能够顾朋友而下顾自己实在是很少的。想来你也晓得的罢,我们听说汉王刘邦在逃难的时候,连他自己的儿女都要推下车去。这大约是普通人的常情。项王在这些地方却比刘邦更有仁者之心了。他这种心肠假使能够推广,他是决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的。但他始终不悟,他偏以为是天老爷要亡他,哪晓得是他自己做错了,怎么怪得天呢?天是不说话的,项王名下的是这个天,汉王名下的也是这个天。但是老百姓却要说话,只顾自己的权势,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人,是走着自杀的路。项王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啦。
 钟离昧这时候撑着了自己的腰杆,好容易跪下去了。
 ——“项王!项王!”钟离昧向着天,流着眼泪叫着,“是我们误了你,是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武人误了你。我们误了天下的人,我们误了中国。中国的元气在千百年后都不能复原,这不是天大的罪恶吗?我们是比秦始皇还要该死。项王,你请等着我。”
 他用力把腰间的宝剑拔出了鞘来,但是坐在旁边的亭长却把他的手挽着了。
 ——“钟离昧将军,你不要也寻短见。”亭长劝着他,“一个人最怕是不觉悟,觉悟了是有办法补救的。啊,钟离昧将军,你听我说。你是武人,我是文人,但我们做人的标准却只有一个。我们要抛弃了自己去利益他人,利益了他人也就成全了自己。你现在要自杀,已经做到了抛弃自己的工夫,但于人是没有益处的。一个人要善于利用这个自己,要使为这个自己受益的人愈多而所受的益愈大。死是随时都可以死的,但应该把死作为自己的最好的利用。我们随时抱着必死的心去做着利人救世的事,不是很好的做人的路吗?……我的家离这儿不远,我所以把船摇回了来,是想把你引到我家里去养伤,养好之后好让你再去尽你做人的责任。现今天下的人还在水火里面,北方的匈奴尤其在跳梁,我们现在正是需要着有不怕死的精神而以济人救世为怀的武人的。你的责任还很重大,不应该做这样无责任的事。……你听我说罢,项王最后的不觉悟,我看,也就在这一点。他晓得不怕死,而且晓得利用死,但他把死利用来只是把自己装饰成一个英雄。他始终都是为的他那个‘自己’。他没有想到我们天下的人,没有想到我们中国。……我看你不要再蹈他的复辙罢。……”
 钟离昧被“亭长”挽着的手早已消失了抗拒的力气,但头依然深深地垂着。
 “亭长”到这时候把他的手中的剑取了来,替他插进了鞘里,接着又说:“我们回去罢,汉兵已经走得很远了。”
 他说着便离开了钟离昧,先把马拉上了岸去。在观战时一直罗唣着的马,大约因为外在的刺激消灭了,此刻也镇静了下来。回头钟离昧也被背上了岸,费了莫大的力气,被扶上了马背。
 一个无名无姓的读书人领导着一位骑在马上的受了伤的战士,替他荷着长矛,拿着盾牌,从血泊着的死尸中踏过,登上了他们的做人的路上去了。
 太阳还未晌午,除刚才的战地有尸骸狼籍之外,岸上的景色和战前无殊。
 白色的积雪依然含着矜骄的意气在反抗着愈加温暖了的阳光。
 滔滔荡荡的长江依然在沉毅的声浪中吐出它赤诚的劝告:
 “你们的胜利只是片时的,你们不久便要被阳光征服,通同溶化到我这里来。你们尽管挟着污秽一道流来罢,我是能容纳你们的。你们趁早取消了你们那骄矜的意气,只图巩固着自己位置的意气,快来同我一道唱着生命的颂歌。”
 亭长所遗留下的小船,就象在替长江击拍,应着波声,无心地在那儿荡漾。 1936年2月28日
 齐勇士比武 一
 古时候齐国的即墨有两位勇士,一位住在城东边叫东郭勇士,一位住在城西边叫西郭勇士。
 两位勇士都是好勇斗狠的,但他们两人不怕同生长在一个地方却从没有见过面。
 因为自从他们独霸一方以后,他们的部下便故意让他们规避起来,怕的是一接了头要消灭了一边的势力。 二
 不久齐国遇到大难。
 燕昭王报仇,把齐国打破了,只剩下即墨和宫这两座城池未下。
 两位勇士都很奇怪,他们平时在决斗上尽管勇敢,但临到国家危殆的时候却不肯去打仗,他们都逃起了难来,但别的人逃难都逃进了城,他们却逃向海边去了:因为怕进城去彼此碰了头。
 大约是运命在和他们作弄吧,不期而然地他们都逃到了青岛。 三
 两位勇士都是喜欢喝酒的,而且喜欢养狗,他们一出门总有好几条狗跟着,更有好几位部下背着硬壳葫芦。
 时候是在夏天。
 他们有一天终竟在海岸上碰头了。
 两人虽不相识,但彼此的部下是相识的。
 那一边的人叫着:“哦呀!前面是东郭勇士来了!”
 这一边的人叫着:“哦呀,前面是西郭勇士来了!”
 两位勇士都不免咬紧了一下牙关。 四
 东郭勇士说:“难得相见,我们先来比比酒量吧。”
 西郭勇士说:“难得相见,我们先来比比酒量吧。” 五
 两人各各带着自己部下和狗,在海边的沙岸上坐下了。
 部下们各把葫芦解了下来。
 但当两人在对斟对饮的时候,部下们却不约而同地,阴一个,阳一个,逃走干净了。
 两人的周围只剩下互相敌视着的狗们。 六
 酒饮了几葫芦,两边都有点醉意了。
 东郭勇士说:“可惜你没有下酒菜,我也没有下酒菜。”
 西郭勇士说:“其实你就是下酒菜,我也就是下酒菜。”
 好在都打着赤膊,用不着再脱衣裳。
 更好在是坐在海边上,盐水是不会缺乏的。
 两个人各把匕首抽出来了,你在我的身上切一片肉来沾点盐水做下酒菜吃,我在你的身上切一片肉来沾点盐水做下酒菜吃。 七
 酒还没有喝完,两边勇士同在海岸上倒了。
 忠实的狗们替他们行了葬礼。
 东郭的狗把西郭的残骸埋在了肚子里面。
 西郭的狗把东郭的残骸埋在了肚子里面。
 狗们的下落呢?后来通同被燕国的兵士所屠食了。 1936年3月4日
 司马迁发愤 那是汉武帝天汉四年的正月。有一天司马迁正在书房里席地而坐,埋着头写着他的《史记》的最后一篇《自叙传》的时候,他的外孙杨恽,一个十三四岁的童子,进来匐着向他报告:
 ——“任少卿先生来了。”
 司马迁把头抬了起来,脸色寡白而微胖,很象中年妇人,他回答了一句:“你把他引进来罢。”连声音也和妇人的相仿佛。
 在司马迁把书案上的槁件略加整理着的时候,杨恽引了一位中等身材的胖子来,有几根稀疏的胡须在嘴边画成八字,肚子挺得很高。这胖子便是做着益州刺史的任少卿了。当时的地方官每年正月要进京朝见一次,他是才从四川来到咸阳的。
 司马迁立起身来迎接着他,两人拱手对揖。
 ——“少卿你几时进京的?”
 ——“刚到,还没息脚就跑来看你。(是一种带着鼻音所谓“嘶音”。)你的胡子呢,子长?”
 ——“胡子吗?唉……”司马迁含糊着没有回答出下文来。
 ——“我记得你要长我两岁的,我今年三十六,你不是三十九岁吗?”
 ——“是啦。”
 ——“但你看来却只有三十岁的光景啦。你从前是一位有长胡子的瘦子,如今你长得这样白皙而肥胖起来了,你大约是应着‘心广体胖’,的那句古话啦。你们过着宫廷生活的人真好。你的声音也变了。子长,宫里的姑娘们一定是很欢迎的罢?吓吓。”
 一见面便一味唠叨着的这位任少卿,全没有想到他说的话,句句都打中了司马迁的伤痕,司马迁对于这位本来不大喜欢的官气十足的朋友,增加了新的厌恨。
 ——“你请坐罢,坐下之后再慢慢讲啦。”
 原来司马迁在天汉二年的夏天,他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因为李陵的老母为李陵的兵败失援投降了匈奴要遭诛戮,他不免在汉武帝面前多说了几句话,说李陵的投降怕是策略的投降,因此便触犯了皇帝的怒气,连把他也投在了天牢里。在牢里关了半年,在第二年的正月,终于受了宫刑,他的睾丸被人割了。
 但在那年的三月,汉武帝要到泰山去封禅,需要有长于文笔的人做自己的宣传工具,割了睾丸的司马迁却特别被皇帝看中了,便被超拔了起来,拜为“中书令”,就是皇帝御用的秘书长。这在当时是“领赞尚书,出入奏事,秩千石”的很荣耀的职分。汉武帝对于刑余之人的这样重视,不用说是看上了司马迁的文才,然而还有一个重大的原因是——司马迁已经没有睾丸了。皇帝的周围是有很多妃嫔的,假如要选用有文才而又有睾丸的人,那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司马迁就这样失掉了睾丸而得到了大官。在他下了狱而受了刑的当时深怕受了连累,就象忌避瘟病一样把他一家人也忌避了起来的一些亲戚故旧,等他一得了大官,都跑来加倍地巴结起来。他们都说司马迁的睾丸是“塞翁之马”;甚至于有好几个中年的朋友想自己割掉自己的“塞翁之马”,要司马迁向皇帝介绍,用他们做部下的。
 司马迁的感触却和寻常不同。得官的重大原因是由于没有睾丸已使他感觉着双重的侮辱。那些反掌炎凉的亲戚故旧的态度又使他愤慨着不可救药的人性的卑鄙。这些侮辱,这些愤慨,他是很想努力把它们忘记的,然而总有些东西要时常向他把它们提起来,那便是自从他受了宫刑以后,他的身体上所起的种种生理上的变化了。声音已由雄而雌,体质已由瘦而肥,以前自己矜夸的美髯渐渐地脱落干净了,一位昂藏的男子变成了半个女性。
 任少卿一和司马迁对坐着,又好象突然想起了的一样,向司马迁叩了一个头。
 ——“我还忘记了啦,我们的中书令大人,我们的天官冢宰,我诚心诚意地向你恭贺。”
 这又是射中了伤痕的一箭。
 ——“老兄的荣升,真是我们交游辈的光宠啦。去年正月我进京的时候,老兄还受着委屈,我们无从见面。仅仅相隔一年,老兄竟成了天上人了。”
 司马迁的愤慨这时候又被任少卿激发了起来。去年少卿进京的时候自己在狱里受刑,诚然没有缘分见面,然而家中的儿女是没有得到他的光顾的。
 ——“少卿,”司马迁说着,“你假如和我还有点友谊,希望你莫提起那以往的事情。我受了宫刑便做了中书令,你以为我是受着皇上的知遇吗?哼,真是自古以来所未曾有的知遇啦!我受了皇上的知遇,是因为我没有睾丸,你明白吗?”
 少卿听着司马迁的这般愤愤的语句,他惊愕了起来。连忙摇着头说:“老兄,老兄,我看,你,你这样的话……唉,‘君子无易犹言,耳属于垣’啦!”
 ——“哼哼,”司马迁笑着说,“少卿,你用不着那样害怕。我这两年来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随时都可以死,只是我有一件挂心的事,便是我所写的这一部《史记》(他指着他房中堆积着的一百几十卷的原稿卷子)。这部书我费了十年的功夫来写,但在未下狱之前的几年间我是写得很懒散的,在下狱之后我在一年半的期间中便把全部整理了出来,我如今连最后一篇的《自叙传》都已写了一半了。我先把这全书的目录给你看罢。”
 司马迁说着在稿卷堆中取了一卷①出来展开了。 ①作者原注:古时的书是裹成卷轴的,就和如今的字画横轴一样。
 ——“这便是目录啦,你看,一共是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我对你是用不着客气的,我这部书寓《春秋》的褒贬之意,而比《春秋》详明。我这是永远不朽的书。有权势的人能够在我的肉体上施以腐刑,他不能够腐化我的精神上的产品。我要和有权势的人对抗,看我们的生命哪个更长,我们的权威哪个更大,我们对于天下后世的人哪个更有功德。有些趋炎附势的糊涂蛋在藐视我们做文学的人,我要把我们做文学者的权威提示出来给他们看。我的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都凝集在了这儿。这儿是自有中国以来的政教礼乐,学术道义的结晶。我的肉体随时可以死,随时可以被人寸断,但我敢相信我的生命是永远不死的。地上的权势,我笑杀它。哼哼,我笑杀它。”
 ——“是,是,是。”少卿被司马迁的气焰压倒了,连连地点着头,但在那头的上下动中分明有些左右动。
 ——“这《游侠列传》和《货殖列传》两篇是我最近的快心之作啦。”司马迁又继续着说,“我赞美游侠,赞美朱家郭解。天下的人假如都是游侠,都是急人危难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的朱家郭解,世间上哪儿会有不合理的权势存在?权势是什么?在财神面前叩头,把人的生命作为供祭品的,那便是权势。秦始皇时候的乌氏倮,巴寡妇清,你该是记得的。乌氏倮本是遣到长城去戍边的穷光蛋,因为他会做生意,把中国的丝织品和匈奴的牛羊兑换,匈奴人替他把牛羊寘山满谷地赶来,他便成了富豪。秦始皇那家伙看见他发了财,便和他称兄道弟,请他时常进京城来游玩。巴寡妇呢,这是你属下的人啦,她就靠着掘丹砂,找了大钱。她虽然是寡妇,有了钱自然有寡公去奉承她。就连那不要脸的软骨症的秦始皇也跑去向她送秋波,称赞她是‘贞妇’,替她作‘女怀清台’来表彰她。哼,这便是所谓权势啦!妈的,向着书籍放火,向着牛羊叩头,向着读书人头上洒尿,向着有钱的寡妇捧玉带,这便是权势啦!哼哼,我笑杀它!我不愿意天下的人都是不学无术,但我愿意天下的人都有钱。假使我是有钱,我的朋友中有得一两个人是朱家郭解,少卿,我同你讲,我哪里会至于受宫刑,我哪里稀罕得他这个臭中书令!文学家假如是有乌氏倮巴寡妇那样的豪富,权势会自行割掉卵袋子来奉侍文学,哪里会让文学被割掉卵袋子去奉侍权势?我稀罕得他这个臭中书令,我做着这项割了卵袋子的奉侍工作,你以为我是得意的吗?哼,我就是专意为要完成我这部书啦,在我这部书未完成之前,我是什么耻辱都可以忍受的。这是我心坎中最深处的话,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敢告诉你啦,少卿。”
 任少卿仍然唯唯诺诺地听着,又象在点头,又象在摇头。听到不绝口地骂到权势,觉得就象在骂自己,因为他在蜀中也正是时常地去巴结成都的卓氏程氏那几家富豪的,他为吊扫巴寡妇墓也特别到过涪陵。这些他本打算拿来作为谈资的,但因司马迁的一骂,便阴消下去了。又听到说出朋友中没有一两个朱家郭解,觉得自己的脸皮微微地烘热了一下。但最后又听到司马迁仍称他自己为“朋友”,这才略略地放了心,他于是乎也就加意地呈出了一番“朋友”样的面孔。
 ——“子长,”少卿两手按着自己的挺出着的肚子说,很象要把自己一肚子的真诚按出来的一样。“你真是永远不朽的,你真是我们当今的孔子。现今正流行着一种游戏叫着‘秋迁’,我相信这一定是你和孔子并称的先兆:因为‘秋’不就是孔丘的‘丘’,‘迁’不就是司马迁的‘迁’吗?”
 任少卿的这一段胡诌,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但把兴奋着的司马迁却说得破颜一笑了。少卿由这一笑得到了不少的力气,又接着说:“不过呢,朋友,有一件事情你是应该提防的,便是秦始皇的焚书啦。”他这样说着把上半身摇了几摇。
 ——“多谢你的关心,”司马迁回答他。“这层我是早已预防着的。我的书每写定了一卷便要抄成副本,有我可爱的外孙儿杨恽替我帮忙。这儿的都是副本,大抵也就是恽儿抄的。那孩子可聪明,他抄了一遍便能成诵,他自己已经就是我的一部活的副本。我的正稿都已经装进了石匣,另外埋藏在别处的。不怕就有天灾人患,一时也不能毁灭它。假如我的书将来一传播了出去,那天下的人都是我的副本,就有一千个秦始皇出来也不能把我怎样啦。”
 ——“是,是,是,”任少卿又连连地点起头来。“你很周到,你很周到。我改天也很想来抄一部副本带到益州去啦。益州虽然偏僻,大有贵本家司马相如的遗风。我来的时候,我特别从临邓贵本家的老店里买了几斤大曲酒来,已经交给令外孙去了。我晓得你老兄是喜欢嗑酒的啦。近来酒量怎样了?”
 司马迁到这时候把兴奋消解了好些,含笑地回答着说:“多谢你的厚意,但我已经把酒戒了。我自己立了一个誓,要把我这部《史记》写完之后,然后再开戒。”
 ——“你现在不是快要写完了吗?今晚上好开戒啦。”
 ——“好的,今晚上我来陪你嗑一次酒。”
 任少卿听到司马迁这样和气地和他应答,他又高兴得扬眉眨眼起来,愈加用力地按着肚子。
 “那是很光荣的,”他得意地说,“不过我的酒量敌不过你,怕又要醉得一塌糊涂了。”
 ——“你在益州是很幸福的,益州的风物是天下之冠啦。”
 少卿听见益州的风光这样被称赞着,觉得非客气一下不可。他说:“其实也只有那个样子,有些山,有些水,有些平原大坝而已。尽管怎样说,总不过是穷乡僻境。其实照我自己的兴趣说来,我与其在益州做皇帝,我宁在首都做宦官啦。……”
 一突口说出了这“宦官”两个字,他才好象突然记起了司马迁是受了宫刑的人,赶快把两手搓着,向司马迁陪起罪来。
 ——“呵,老兄,我说失了口,你千万不要多心。其实我自己是很想来做老兄的一名部下的。老兄是我们当今的天官家宰,要请你特别抬举一下。我的才情本来有限,老兄是知道的,不过我很能牺牲,不怕就要割掉那话,我也是不怕的。我们胖子的那话纵横是有若无,实若虚的,老兄是知道的啦,吓吓吓吓。”
 司马迁老不高兴了,率性下起来了逐客令来。
 ——“少卿,假如你另外没有什么要紧话,我要请你原谅,我现在是要赶着做文章的啦。”
 ——“是,是,是,”少卿连忙把手撑在席上回答着,“现刻我也还要去拜望贰师将军,我晚上再来陪你嗑大曲酒。”
 两人立起了身来,走出房门去了。
 不一会司马迁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来。
 兴奋还未十分解除,颊上还潮着微红。
 他俯就着自己的书案把刚才写着的原稿的末尾几句念了一遍。 ……七年,而太史令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念到这儿,他赶快把笔提了起来,趁着自己的愤慨的余势,写出了下面的几句: 昔西伯拘姜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写到这里觉得很得意,不免把左手伸到嘴上去,向下抹了一抹。这是他往年有胡子时的习惯,文章做到得意处,总不知不觉地要理理胡子。然而他的左手往下一抹。却是抹了一个空。
 ——“哼!”他愤愤地从鼻孔里吐了一口气,又提起精神,一口气,便把他那篇《自叙传》写到了底。 1936年4月26日
 贾长沙痛哭 贾谊自从受了一些老头子的嫉妒,在汉文帝面前中伤了他,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之后,总是爱哭。
 他本来是腺病质的人,失意以来对于摄生既毫不注意,而长沙又是卑湿的地方,是结核菌的最良的培养园地,不知几时那种微细的菌芽已经窜进了他的肺部,和那些残刻的老头子们响应了起来,正在内外夹攻。贾谊早就预料到他自己是不能长寿的。他在长沙忧郁了四年,自己的身子总是一天一天地消瘦,晚上爱发微微的热候,夜里爱出盗汗。这样的情形使他愈见伤心,他觉得对于老头子们是败北了,因此便想效法他的精神上的先生屈原,跑去跳进湘水里淹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在汉文帝的前元八年,贾谊谪贬长沙的第五年上的夏天,天上出了彗星。这一来便弄得人心惶惶,以为天下会又要闹到三二十年前的刘项争霸时的那样的大乱子,连汉文帝也有点疑神疑鬼起来了。贾谊在那时候正随着长沙王入朝,进了京城咸阳,文帝便忽然想起了他,要特别召见他,叩问他关于替星的意见。这事情是没有受阻止的,因为嫉妒贾谊的那些老头子,如灌婴死于病,周勃死于狱,冯敬死于暗杀,大多已经不在人世,而贾谊自己自从被滴以后也没有往年那样的受人嫉妒了。
 在一天晚上,儿个彗星正在东方拖长尾巴的时候,文帝在宣室里召见贾谊,旁边只有一位胖子丞相张苍侍坐。
 贾谊是荀子学派的嫡系,他是一位合理主义者,对于鬼神妖异是取着否认的态度的。他对着文帝直率地表示了他的这种意见。
 ——“彗星是不足怕的,”他说,“替星这种东西只是稀罕的自然现象,怪异诚然是可以怪异,但用不着害怕,因为它于人事的休咎并没有关系。没有知识的人因怪而生畏,狡黠的人便乘着这种机会图谋不轨;这样一来,便象两者之间果然是有密切的关系,愚民们便会响应起来,于是乎也就可以酿出大乱。执政的人在这时候是应该加以善导的。开发民智自然是根本的办法,但这种办法不能应急。有应急的办法是利用民众的常识来加以新的解释。譬如彗星象扫帚,就说这是除旧布新的意思,是天老爷提起了扫帚来扫除天下的弊端,扫除国家的外患。这样一来,一般没有知识的人便可以得到安心,狡黠者也就无机可乘了。”
 他这番意思,不用说是荀子的《天论》的祖述,但在文帝是闻所未闻。文帝真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他于得到安心之后,便于彗星之外更探问了好些天文上的事情,一谈便谈到了夜半。
 兴奋着的贾谊早是忘记了自己的病体的,他只觉得自己的精神不知怎地分外地振作。文帝听得也真是专心,在贾谊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的坐席向前移动了好几次,几乎和贾谊接起了膝来。
 但是,胖子丞相的张苍却有点不大安稳了。张苍是习天文律历的人,他在旁边听着贾谊的“除旧布新”的话,觉得就象是在暗射自己,又看到文帝的那样地倾心,隐隐感觉着自己的位置和权威有点动摇,但他一点也不露声色。
 室中的铜壶漏滴了三下。张苍这时候才很稳静地说:“贾先生的除旧布新的话是极应该采纳的,明天便好下出诏书布告天下。但今晚已经夜深了,贾先生身体不甚健康,皇上也不好过劳,我看今晚的谈话可以告一终结了。”
 文帝听了张苍这话才觉察到了贾谊的病体上来,他看他瘦削而苍白得和蜡人相仿佛,但两颊泛着红潮,两眼放着极有深度的黑光。
 ——“是的,”他应着张苍的话说,“贾生,你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今晚你请休息,明晚我们再谈。”
 贾谊便先退下去了。之后,文帝又对着张苍吐露了一下自己的对于贾谊的倾心。
 ——“贾生毕竟是一位天才,”他说,“很久不见他,以为我自己的识见是超过了他的,但今晚听起他的话来,当今的人实在是没有一个能够赶得上他的。”
 ——“是,是,是,”张胖子回答着,“贾先生的确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天才。有天才的人是不同凡俗的,因此也有好些人不了解他,嫉妒他。我记得他在长沙做过一篇《吊屈原赋》,那文字真真是屈原再来。那里面有几句是‘呜呼哀哉,遭时不祥,鸾凤伏窜,鸦鹃翱翔’,真是契合屈原的身世;但一般的人便不很了解他,说他明明是借题发挥,存心毁谤朝廷;说他把自己比成屈原,把陛下比成楚襄王;真真是‘曲高和寡’呢。贾先生如再涵养得几年,我看是愈会得到人望的。贾先生终竟是未来的大器啦。”
 就这样,贾谊又受了老头子的一箭。
 贾谊经过一次召见之后,他的意见果然遭了采纳,他的位置也得到超迁:他由长沙王的太傅被调为了梁王的太傅。同是藩王的太傅本来是没有什么高下,但梁王是汉文帝最宠爱的少子,而梁与京师的距离也比长沙的更近了。这番调动的确是一种实质上的超迁。因此贾谊的精神比起从前来也就愉快得很多了。
 文帝是把张苍的话照着字面解释的,他的确想为贾生养蓄资望,好让他做张苍的后继者。他让他做了梁王太傅之后时常召他进京咨询,直率的贾谊照旧是慷慨淋漓地对于权势者毫不客气,他那篇有名的万言的《陈政事疏》,在两千年后的今日虽然都还虎虎有生气,但在当时的权贵者却字字都是眼中钉。别人正在歌舞升平的时候,而他偏要“痛哭”,要“流涕”,要“长太息”,因此便有人造出谣言来,说他是精神病者。大家都在磨拳擦掌地等待一个机会来,给他一个总攻击。
 当时的中国和现在的虽然隔了两千多年,但情形却相差不远。中国的内部是封建割据的形势,各国的侯王拥着大兵互相倾轧,并随时都在企图着想夺取中央的政权。外部呢?广东的南越还没有统一,北方时常受着匈奴的压迫,那时的匈奴的气焰真真是高到不可思议,好象随时都有吞并中国的可能。汉高祖有一次带着三十二万大兵去征讨过,但弄得连自己都几乎遭了生擒。从此以后汉室的朝廷便不敢再和匈奴抗衡,年年岁岁只是奴颜婢膝地送些子女玉帛去求和。甚至在吕后称制的时候,匈奴的冒顿单于给了她一封侮辱到极端的信,要她去陪他睡觉。但她也没可如何,只好写了回信去求饶,说:年纪老了,又不好看,不好污秽了单于的下体。另外还送了好些礼物去。①待到汉文帝时,情形是更加险恶了。那时出了一个汉奸叫做中行说,他本是被派遣着送公主去和亲的一位宦官,但他一到了北边便投降了匈奴,并且教导匈奴拒绝中国的子女玉帛以图自强,于是乎连和亲的门路也就闭塞了。汉文帝有一次也想去亲征,到太原去驻扎了几天,然而济北王兴居乘着机会便造起了反来打他的后路,弄得他赶快把北征的兵罢了,算把济北王也讨平了。不用说有功的将士又受了一次论功行赏。就这样在强敌的凭凌之下,中国人在内部自相残杀,而一些朝中的大官也在努力粉饰太平——这样的情形,是不是足以令人流泪呢? ①作者原注:这些史实见《史记·匈奴传》。
 贾谊的眼泪虽然多,身体虽然弱,但志气却异常的雄。他的《陈政事疏》中论到“可为流涕者”之一的对付匈奴的那段文字里面有这样的几句话: 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
 这些话真可称为最早的“国防文学”,但在当时的胡涂虫却都是嗤之以鼻。——“哼哼,精神病的发作!诗人的梦话!”
 贾谊的病自然不是精神病,但他也不是徒说“梦话”的“诗人”。他自己是着着地有所准备的,这在他对于梁王的教育上便可以看出。梁王本是喜欢读书的青年,但他却不让他专门读书,要教他习骑马射箭。他自己也不惜鞭策着自己的病躯陪着梁王练习这些武艺。这用意不消说是很明白的,他所期待于梁王的,是要他成为一个有文事又有武备的全才,以抵御中国的外患,预防中国的内乱。然而谁能料到贾谊这样的善人,终竟只能成为一幕悲剧的主角呢?
 他在梁国住了将近四年,在前元十一年的六月又陪着梁王入朝。他们是一路骑着马进京的,临到咸阳城下,刚好入冠的梁王有意矜示自己的英武便纵马飞跑起来。但不幸在咸阳桥上马失前蹄,梁王便坠了马,把脑袋跌破了,死了。
 贾谊看到梁王的死,由于突然的冲击和过分的失望,顿时在马上便吐了几口血,他的肺结核一跃便窜进了第三期了。
 老头子们得到了下总攻击的绝好的机会,他们的非难的箭丛集在可怜的贾谊的病躯。
 “究竟是少不经事,丧心病狂。——教育方针根本错误啦,文不习武事啦,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啦,何况是皇子,是帝胄,是一国的元首。——做先生的人不以诗书礼乐为本,而以骑箭驰突为务,根本是违背圣道。——这罪是值得连诛九族的。——他自己应该跳下咸阳桥去以一死谢陛下。——他还腆颜人世,装病吐血啦。——那血有人说是他把嘴皮咬破了吐出来的,又有人说他那时正在嚼槟榔,其实吐的是红口瀺啦。——我看最好把他送到匈奴去,让他去打中行说的背。——到底不愧是天才,天才,天字第一号的蠢才。……”
 贾谊的病已经没有再起的希望了,自然被罢免了,回到了他的洛阳的老家。以后便一直没有起过床来。
 他在病床上茬蒋了有一年的光景,每天所萦怀着的都是些悲哀的往事。他想到梁王的死,想到天下的不安和匈奴的披猖,想到一些老头子对于他的忌刻,想到他自己努力一生而毫无结果,想到他仅仅三十三岁便不得不败北。……他愈感觉着自己的败北,便愈见悲愤,弄到后来连晚上的睡眠都被剥夺了。
 在有一天晚上行将破晓的时候,他一个人睁着眼睛仰卧着。颜面骨上只蒙着一层羊脂玉一样的皮肤。他自己感觉着就象有千斤重的石头系在自己的脚上,要把他的身子沉下无底的深渊里一样,怎么也禁止不住想要入睡,但他在争斗着,不愿意沉落下那深渊。他突然看见虚空中有一位很憔悴很瘦削的人,年纪怕有六十岁的光景,颈上带着一串秋兰穿成的花圈,上衣是荷叶集成的,下面的裙子是白色的荷花瓣子集成的,但看不见有脚。那人很亲蔼地埋下头来看着他,他听见他在向他打招呼,是他听惯了的长沙附近人的声音。
 “贾先生,你认得我么?”
 贾谊的深陷着的两眼中闪出了一丝有润意的微笑。
 “呵,你不就是屈原先生吗?”他叫了出来,声音是嘶的,脱气脱气地几乎是一句一顿地说。“难得你老人家远来。……我有一肚子的话正想对你老人家说。……我看,我是败北了。……我活了三十二年,……自从有了知觉以来,我自己问得过良心,……我从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我读书是专心一意地……实事求是,我不曾假充过内行。……我下曾把我所不懂的东西说我懂。……我求学问……总要把学问融化成为了自己的血液……然后才表现出来。……我不曾一知半解地……东抄西扯地……扯来把我自己……粉饰成一个权威。……我不曾造过别人的谣言。……我不曾为图增高自己的地位……而陷害别人,我不曾为自己私人的利益树立朋党。……我自从受廷尉吴公的知遇,……受皇上的知遇,……我在职务上是竭尽了我自己的心力的。……我没有一刻不在为天下大局作想。……我自己有了一点好的想法,便立即表白出来……总想别人能早一刻因此而得到好处。……我见到别人的不好处……我也很直辟地指摘,希望他们赶快朝好处改。……我并不曾倾轧过人,并不曾想把别人挤掉让我自己称霸。……我教梁怀王骑马射箭,是念到天下的局面十分阽危,……内患随时有爆发的可能,外患没有一天的止息,……我希望梁王成为真正的国家的柱石。……然而……谁料得梁王……竟因此而夭折呢?……我自己努力了一辈子,……尽心竭力想做一个‘人’……然而,仅仅三十三年,……唉,仅仅三十三年……我便弄得满身疮痍,不能不败北了。……这到底是什么在作弄我呢?……屈原先生,我真不明白,……那一些老先生……究竟是什么心肠,他们总要忌刻我,排斥我,不许我在这世间上有两只足站立的余地!……现在我病得不能动了,……时常有人从京师……写着匿名的信来骂我,……我相信一定是那些老先生唆使的。我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他们,他们是这样执拗地残刻呢?……内忧和外患……一天一天地加紧了,而他们不管,……他们却只晓得来攻击我这个不能还手,也不盾还手的人。……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心肝呢?……屈原先生,我实在是不明白,我要请你告诉我。”
 贾谊气喘吁吁地唱着独白,就象真的在说梦话一样,但屈原的影子仍然在他的眼里,而且又在向他说话。
 “贾先生,你太兴奋了,”长沙口音在对他说。“你是很聪明的人,你所问的一切,我相信你自己都是已经明白了的。你怪那些老人们为甚要忌刻你,这理由不是很明白的吗?就是因为你太聪明,太高尚。你受人忌刻,是应该引以为安慰的啦。因为你比他们强,故尔他们怕你,觉得他们的地位和权威会被你夺掉,为求自己的安全计,他们不得不企图着一种水平运动,要把比他们强的人降低下来或者消灭掉,这是不限于你的啦。只是你太倔强了,所以便成为众矢之的。你是应该引此为自我完成的力量的,他们的攻击你,忌刻你,事实上是看起了你,怕你。你何必要同他们计较,把他们的毒箭自己拿来插在心上呢?他们忌刻你,你便因此而愤恨以戕贼自己的身心,岂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诡计?他们是希望你的肉体和精神赶快停止作用的,你的正当的防御,应该是保重你的身体,坚强你的精神,把他们的攻击看成一群蚊虻过耳。你哀怜他们罢,因为他们生成是蚊虻,只能有点蚊虻的本领。你千切不要学我,我从前也是和你一样,受过蚊虻的患害来的,我终竟败北了,自己跳了水。你应该自己振作起来,不要自承认是败北。天下赞成你的人很多,忌刻你的人究竟少数,你应该为赞成你的多数的人保重,你应该把他们领导起来作安内攘外的工作。你的精神和主张已经为多数明白的人所景仰,你千切不要自己承认败北啦。千切不要承认;你是胜利了的。”
 这一番话,其实是贾谊自己心里的话,他是起着了幻党的现象,把自己脑中的屈原客观化了。
 “是的,先生,”贾谊伸出了手来,白珊瑚一样的手和空中的幻影作把握的形势。他又叫着:“你的死决不是败北。我也不承认自己的败北了。先生,你虽然死了,但你永远是我们中国人的力量,是我们中国人的安慰,我们中国人的正义感是由先生的一死替我们维系着的。先生死了已经百年,但先生没有死,我相信就再隔千年万年,先生也永远不会死。我们在先生的精诚之下团结了起来,先生,你把死来战胜了一切了。我要跟着你来,先生,我要跟着你来。”
 贾谊愈见用力握着拳头,象要从床上起来的样子,但他的身子突然象一段洋烛一样向枕上反倒下去了。
 床头的矮桌上一盏如豆的灯光,为倒下去的风势所扑灭。室中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东壁的窗缝里漏进了一些破晓的光线。 1936年5月3日
 落叶 引子
 这是去年三月间的事了。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校对一篇印刷稿的时候,静安寺路的S病院里有电话传来,友人洪师武君要叫我去和他见面,并且叫我立刻就去。
 我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惊喜得出自意外。五六年来连下落也不知道的洪师武君,竟公然和我同住在上海,这使我始终是疑在梦里的。
 洪师武本是岭南人,他在日本和我同过七年的学,我们同时进大学的预科,同时进大学的本科,并且同是学的医学。不过他的医学刚好学满两年便没有继续下去,并且无端地隐藏了起来,五六年来我连他的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了。
 如此长久不见的好友依然无恙地同寓在一个地方,并且要求我往病院去和他相见,我的想象立地驰骋起来了。我想他一定是现在的S医院的院长,他从日本辍学之后,一定是跑到欧洲大陆去潜修了几年,大概是在最近的期间内才回国的。我一心很祝贺我友人的成功,但同时也不免起了些怨意。我觉得他要到西洋留学,竟那样行踪诡秘地,未免也太看不起朋友了。
 我为种种的追怀,欣慕,乃至怨意所充满着,但这种心绪的底流下消说自然是欢乐的情调。我自己虽是学医不成,近来愈见沉溺于文学,但我的友人有能在医界上做了一个成功者的,岂不是把我的一部分替我表现了吗?我自从接了他的电话之后,便把手中的事情一概丢掉,立地跑去看他。
 但是我的想象是把我欺骗了。我所想象的医界的成功者,大医院的院长,却是肺结核第三期的患者,而且是病在垂危的了。
 啊,那场悲哀的对面我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我到了S病院,问明了他是才入院的一位重病患者,我在二层楼上的一间病室里发现了他。他是睡在床上的,假使不是他急切地抬起半身来向我招呼,假使不是他的眼睛,黑得令人可怕的眼睛,还保留着五六年前的温暖的友谊,我是怎么也不会把他再认出的。
 他看见了我,因为很兴奋地起动了一下的原故,立地便呛咳起来,把他土色的面孔也咳成了赭红,又接连吐了好几口红痰,好容易才又安定下去了。
 他这症状一眼看来便可以知道是得了肺痨,而且我在病历牌上明明看见有“Tbc”三字,这便是医生惯用的Tuberclose①的缩语了。这位医生我觉得不免有些过于疏忽。患着肺痨的人被人向他说明是肺痨,这是一种最残酷的宣告。这位医生,他虽然用的是西文的简笔,以为可以瞒过患者,但他没有想到患者是可以懂西文的人,而且是可以学过医学的呢。 ①作者原注:结核。
 洪师武渐渐呛咳定了。他就不待医师的诊断,他自己的医学知识早晓得他的病是已经入了膏肓,我就要去亲近他,他总要拒绝我,好象深怕我受了他的传染一样。
 他的体温是增高着的,听说他在前三天才从南洋回来,他在南洋足足住了五六年之久。他在医科大学的第三年上突然销声匿迹地隐遁了的,原来才是跑到南洋去了。他为什么要跑到南洋,到南洋去又做了些什么事情,他都没有对我明说。不过他对我告白了一段他自己的悲哀的情史,这对于他的数奇的命运上是一个解释的关键。
 原来洪师武也是一个旧式的婚姻制度的牺牲者。他在年少的时候,在国内早结了婚。不消说他是不能满意的。他十八岁的时候到了日本,因为结婚的失意,他有一个时期竟至自暴自弃起来,和一些魔性的女人发生过不少次数的丑恶的关系。不幸的是他在那个时期中得了一次软性下疳,两边的鼠蹊部发生两个极疼痛的肿疡,这假如是稍有医学知识的人,他立地可以断定,这并不是梅毒的征候。但是洪师武那时,他的医学知识还是等于零的,他自己因为行检不修,便深自疑虑起来,医生便乘机诈骗他,说他是梅毒。这使他的精神便受了莫大的伤痍了。
 他痛悔他自己的血液永远不会澄清,他的一生之中永远没有再受纯洁的爱情的资格了,他有时决心自杀,但又回过念头来想把自己的残躯永远为社会服务。他因此才决心学医,他因此才献身地看护过一位病友,他因此才构成了另外的一场悲剧。
 我们同在大学预科一年的时候,我们有一位姓C的同学,得了肺结核的重病,死在东京的病院里的。在C未死之前,一切医药费的征求和看护的苦役都是洪师武一人替他担负了的。他那时候的献身的精神,我们同学的人提起,谁都表示钦佩。但是他之受了肺结核的传染,怕也就是献身精神的报偿了。他的身体本来孱弱,在日本的时期还不曾表现过肺结核的征候,据说是到了最近,才吐起血来的。
 他的献身精神的报偿还不止这一点。
 他在看护C君的时期,据说那病院里面有一位年轻的看护小姐和他发生了爱情,这使他苦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并不是因为他是结过婚的人不能再恋爱其他的女子,而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的血液受了污染不能再受人的纯洁的爱情。他终因为有那种嫌疑,便把那女子的爱情拒绝了,不怕他也是十分爱她,就是牺牲了他自己的生命也不想离开她的。
 那女子受了他的拒绝,没有了解得他的苦心便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永远离开了日本,听说是跑到南洋去服务去了。
 这还是洪师武在未进医科大家以前的事情,他当时虽然悲哀,但也无法挽救。他只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只想一心一意预备着消灭罪愆完全混没了自己的要求。他视学医为献身的手段,所以他对于医学也非常热心,他在学校里的成绩是出类拔萃的。日本人的同学和先生们都极口称赞他,说他是“稀有的俊才”。但不想出他刚刚学满两年,便突然遁逃了。
 他的遁逃的原因,到五六年后,我们久别重逢的这一次才对我说了出来。
 他说,他是读了一部花柳病学,并且在临床上也有了些经验,证明了肉己从前所得的那一次的隐病的确是软性下疳而不是梅毒。他活活受了医生的欺骗,害他痛悔了五年;牺牲了自己的不少的精神和气力,而且同时还牺牲了一位纯洁的崇高的少女。
 几年来混没了的自我到这时候又抬起头来,他对于那少女的爱情和谢意,以拔山倒海的力量来倾荡着他,他因此受着逼迫便不能不跑到南洋去追寻她的踪迹了。
 他的话断断续续地说到了这儿,以下他便不能再说了。他说话的时候,时而激昂,时而低抑,时而在眼中迸出怒火,时而又流起眼泪来。他的精神的变化大过于激剧了,他说话的时间虽还不上二十分钟,他的倦态是十分明显的。因此我也不敢过于纠缠他,连他在南洋是否会见过他的爱人,他的爱人叫做什么名字,我都没有问到。
 他闭着眼睛在床上静养了一会,最后他从枕下取出一卷文件来:
 ——“这是她有一个时候,半年间写给我的一些信。我是宝贵得什么似的,但我现在不得不和它们永别了。我回到中国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拜托一位可信任的友人替我把我爱人的生命永远流传下去。我虽然不能如象但丁一样,由我自己来使我爱人永生,但我也心满意足了。”
 他这样说着便把那卷文件交给我。他说,他在南洋的时候便早知道我在上海,并且抛弃了医学,在从事于文艺的创作了。他此次回上海便是特地为找我而来,他要叫我把他爱人的事情来做成诗或者小说。他说,他恨他精神不济,不能详细地追溯他的往事,但这些事情是文学家可以自由想象得出的,所以他也不必多所饶舌了。他还说,大概的经过在爱人的信中是可以寻出线索来的。
 当晚我受了他的重托之后,本想留在院里陪伴他,但他执意不肯。他说,他自己便是作了这么一次无意义的牺牲,他不愿使他的朋友再受他的传染。我们对于病人能使他心安意适,便是最好的疗法。我不能转变他的意念,当晚坐到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也只得告辞走了。
 但是谁晓得我们那一夜的重逢,却才成了永别呢!
 我的朋友洪师武君,他就在第二天的午前六时永逝的,我十点钟光景到院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了。听说他死的时候,只连连叫着:
 ——“Kikuko!Kikuko!……”的声音,这本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名字,写成汉字来是“菊子”。大约这就是他的爱人的名字罢?他爱人的信虽然有四十一封,但没有一封是有上下款的。
 师武死后转瞬也就过了一周年。我几次想把他和菊子姑娘的悲剧写成一篇小说,但终嫌才具短少,表达不出来。
 菊子姑娘的四十一封信,我读了文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每读一次要受一次新颖的感发。我无论读欧美的哪一位名家的杰作,我自己要诚实地告白,实在没有感受过这样深刻的铭感的。菊子姑娘的纯情的,热烈的,一点也不加修饰的文章,我觉得每篇都是绝好的诗。她是纯任着自己一颗赤裸裸的心在纸上跳跃着的。要表现菊子姑娘,除菊子姑娘自己的文章外,没有第二个好方法。
 我悔我费了一年的寻思,只是在暗中摸索,我现在把我做小说的计划完全抛弃了。我一字不易地把菊子姑娘的四十一封信翻译成了中文,我相信过细读了这一部信札的人可以相信我上面的批评不是过分,而菊子姑娘的精神在我们有文字存在着的时候,是永远不会死的。
 文艺毕竟是生活的表现,有菊子姑娘那一段真挚的生活,所以才有这四十一封的真挚的文章。我们把别人的生活借用来矫揉造作地做文章的人,真是可以休息一忽了。
 菊子姑娘的信我现在把它们译出来了,有些残缺了的我听它残缺,有些地方或者不免冗长的,但我因为不忍割爱,所以也没有加以删改。我因为第一信上菊子的一首俳句中有“落叶”的字样,所以我把全部定名为《落叶》。我相信我这种编法是至上的表现,我相信洪师武君在冥冥中是不会埋怨我的。 1925年4月2日
 第一节 第一信  九月七日夜
 “Yuku mizu ni mi o makasetaru ochiba Kana!”
 (委身于逝水的落叶呀!)
 我挚爱的挚爱的哥哥,这是我借托来咏我自己的一首俳句呢。当我的身子靠在舷窗上凝视着蹴着白波前进着的船头,向着房州的海水告着可惜的别离的时候,我觉得好象一生一世便要从你离开了的一样呀。
 天空是高朗的,一望是浓蓝色的晴明。我想着从明天起又不得不回到这苦难的地方,空虚而百忙的操心的生活又要展开在眼前,我真是不想回来的了。深心中锁着轻淡的优愁,忍着迫在目前的离别的悲泪,我要想把在两三日后便要动身远去的哥哥,紧紧地紧紧地按着,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放手的呀。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想把你作为自己的东西,紧握着的呀。啊,但是……现在你是远远地远远地远远地别离了,把我一人孤寂地留在这儿。这可不是我的一生的象征吗?我一想念起来便想死去,趁着现在还没有遇着什么悲哀,什么辛苦,甚至惨难的时候,早早死去,但是这是谎话呢,我知道你是决不会做出那样事情的那样的人,所以我也就安心终竟和你别离了。我们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两都默默无言地便分别了之后,我在电车中失悔起来:为什么竟那样默默地分别了呢?我一回来之后,立刻就往你的寓所去来,但不幸没有遇着。我又回来之后,一个人走到阔别了的岑寂的露台(四层楼),万千的灯火透过黯淡的夜空放着寒光,有的象含着眼泪的大眼,有的又好象在深深的雾海中待要沉灭的远滩的渔火,有的象孤寂地沉在忧思之中眨着眼睛在叹息什么,有的——只有一朵——象悲哀的人烦恼着的赤心一样……我凝视着这朵灯火,想着你明天便要离开这座都城,我们要到明年才能相会;想着你要去的地方定然也是灯火明丽的都城,但那儿也许有许多操心的烦恼的问题在等待着你。想到这些,心里便涨溢起来好象要破的一样。虔诚地向着上帝祈祷着回到室里被同事的人说出许多话来,真是不愉快。一人独居的时候,心里比较圣洁,能够返观,一遇着俗友便不行了。凡能对他把一切的弱点,秘密,失败,都能披沥的友人,真个是贵重的贵重的珍宝。和这样的友人或者自己一人祈祷的时候,自己的心最能圣化呢。哥哥,你请也祈祷罢! 第二信  九月八日夜
 我挚爱的挚爱的哥哥:
 我没有可以用来感谢你的语句,我没有什么可以表示我这满胸的感谢的东西。现在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胸里所充溢着的感谢,我要怎样才能捧献给你呢?
 短短的,短短的,五日的休假,真是象梦一样便过去了。我每年得着两个月的休假的时候,或者往乡下去旅行,或者留在城里读书,或者往海边上去,在那儿和许多旧友或者新友一同游戏过,一同用过功,但是我的心里一回也没有起过那样的感触,怎么独只有这回,并且对于不同国度的你,起了这样恋爱的心意呢?在我自己,无论是怎么想来,也不知道什么原故。并且你还是……这我也是晓得的,但我怎么起了这样的心呢?啊,你恕我,你请恕我,把我容纳到你宽大的爱情之下罢。哥哥!你怎么不回我的信呢?
 使你化了不少的费用真是同心不过,照理应该是由我全部拿出的;但你是知道的,我是赤贫的人,我是什么也没有的呢。未到这病院以前,我本来是没有感受过这样不自由的,但自到这里来后与剧烈的劳动成反比例的是什么也不够的一点薪金,连自己一月的用费也还不够,怎么能够做得到那样的事情呢?哥哥,你怕一定以为我是狡猾的女子罢?在心里不怕就怎么作想,但在现在终是无能为力的。我想这也不要紧罢?我的一生总得是为你(为你的祖国)劳动的,在现在你请恕我罢。我把父母也弃了,弟妹也弃了,国家也弃了,只来跟着你去。自己想来这决不会是幸福的事情,但虽是不幸,我也不管。我甘愿倒下去跟着你去。但是这该不会把我哥哥弄成不幸罢?我只有这一点担心。哥哥,你要晓得:我是除祈祷你的真的幸福而外什么也不要的呢。 第三信  九月九日
 我亲爱的哥哥:
 我现在想到休假中的事情总不能明悉。我们到过滨川,到过大森,那该不会是梦罢?那天晚上在船里面受着风流的情形,现在回忆起来也不十分清楚,但在那天晚上真正苦了呢。不仅我自己,连你也好象很苦了的呢。但在那个时候前途有光明,有慰乐的希望,使我们两人怀着梦一样的心情,把那比污秽的囚牢还要残酷的一夜过去了。但是仅仅三天,这是怎么寡淡的不可把凭的人生哟!我回到病院里来,觉得要生活下去的时候是疲倦到了尽头的一样,我真个想索性死了的好。但我又想,我不再见你一面时,无论有什么事情,我是不死,我是不能死。我自己便这样决定了。
 和梦一样过了的,在海岸上藏匿着的短短的生涯,现在一追想起来,我们是做了多么可怕的罪孽哟!你请恕我罢。快乐了的生活也只剩得可怕的罪恶的遗踪。我当得怎样地向你谢罪,怎样地向你谢罪呢!啊啊,我挚恋着的哥哥!我自己真正是恶魔!真正是可怕的恶魔!我把你引到可怕的地狱里了,我这可怕的女人呀!但是已往的事说也无益,我以后要拼命地做去。我们相互为力,相互为慰安,无论是乐是忧,你一切都分给我罢。我们互为一心,互为一体,共同把这一生之中短促的轻淡的而且是苦烈的战斗终结了罢。哥哥,哥哥,你千切不要忘记,千切不要忘记!
 哥哥,请你务必务必要拼命用功呀,并且还要竭尽全力从事于修养。别人的修养没有摹仿的必要,总要自己去做。我从清早一直到入睡,都接连着专在为你祈祷。从眼睛醒来到眼睛闭拢,就是手里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你是没有一刻离去了我的心坎的。我是这样地在为你祈祷着的呀。 第四信  九月十日夜至十一日晨
 哥哥。
 休假如象梦一样,如象幻影一样过去了。我们的过去被时辰的伟大的力量——啊,哥哥,怎么写下去呢?
 命运。我的命运!你的命运!在这告了一个段落了。或者你是不在这样作想,但是我呢?我呢?我是永远地永远地飘散了的了。单纯的昔日殊觉可惜呢。
 今天是你抵冈山的日子了。清早起来便守看着钟表,心里一点也不能安定。十点半钟的时候才感着有什么很重很重的背囊从疲乏极了的脊上落下来了的一样,我安心,我轻快。长长的长长的辛苦的旅程,定然使你疲乏了罢?长期暑假中的放纵的生活和懒散了的心情更加以长途的劳瘁,你那复杂的青苍的面色,静脉突露的清癯的身体,栩栩地现在我的眼前。我心里抱着不可名状的悲哀,自己也把倦怠无力的身体投在椅上,沉静的把我的心向冈山运去。冈山怕还燠热罢?从此要认真地用起功来,会是怎样辛苦的哟?我真的为你担心。
 自从从房州回来,第二天起便不能不做工,我配到皮肤科来了。我心里的感想怎么也不能说出。清早施疗的时候,患者在七八十人以上,每天每天都是要来的。这些人大都是以自己的罪恶得出病来,但他们都是很泰然自若的。什么的种类都有,不仅是男子,连女人也都来的。看看他们那腐烂了的堕落到尽头的身躯,觉得怎么也好象是人类以下的下等动物一样。我抱着这样十二分鄙薄的心情去看着他们的时候,突然之间又想到自己上来:“你呢?你自己呢?不也是和他们同样的吗?你和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你犯的罪比他们更深,你佯装着不知道的样子,你把污秽了的肉体和精神藏着,你不是一个完全的伪善者吗?你以为那样便可以在世界(宇宙)的一切之前藏着吗?你不是连你自己也欺瞒不过吗?啊啊,伪善者哟!”我这样一感触到自己的时候,我自己的脸好象迸出了火的一样,忍耐不住从施疗室里跑了出来。好象从什么地方有一种声音吹来说道:“你该在他们的面前下跪,你该在他们罪恶之前叩首呀!”……好,这样的话不再说了罢。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没有别的异状罢?我担心得很。你的朋友们没有问你什么吗?
 我今晚有夜勤,到晚来再写罢。
 今晚上的月亮真是美,真是清洁,自己好象害羞,不敢抬起头去望她。
 忙的时候过了,刚好在打一点钟的时候告了一个段落。在平时是应该还要早些的,但在今晚的半夜有一位产妇难产,所以忙到现在。自暴自弃地喝了些冷水,听到打了一点钟,便坐向桌案来给你写信。早早写好后想去睡了,我要赶快地写。
 我一想起你来总觉得有无限的悲哀,便想着把什么都丢掉跑到你那里去。
 月亮真是美,夜境森森地深沉下去。山川远隔的我的哥哥在这时也怕同在举头望月,但不知道他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我这样想着,惆怅地受着凉风的吹拂,望了三十分钟的光景。究竟是因为悲哀,还是喜乐,连自己也一点都不知道的冷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自己想到了自己是罪恶深重的女子,便有不可名状的恐怖袭迫我的身躯,我自己不能不把身子跪了下去,向着上帝祈祷了。啊,哥哥!我向着上帝祈祷了。我流着眼泪正在祈祷着的时候,我心中所浮上来的话是有名的《圣经》上写着的一段话。耶稣基督是怎样慈悲深厚,怎样富于同情的人,在那段话中是表现得万分尽致了。哥哥,你也请翻读一遍罢(《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三节至第十一节)。——出了重病患者,以后要忙到清早,不能再写下去了。——我得了无限的感谢,喜乐,安心,不怕就忙到今天早晨,但我也满足地工作着。无论是什么罪过,假如我们以由赤心发出的悲叹与眼泪,没有丝毫隐蔽地认真忏悔的时候,我们可以玩味到完全得救,完全得被容赦的恩泽上来,我真正由衷感谢了。我们应该把过去忘记了罢。我们从今是新生了。我们要不愧为人,认真地诚实地对于我们的新生努力。这其间多少的诱惑不免是会有的。倒了我们立起来,立起来又倒下去,我们两人总要达到我们的目的最高最高的峰顶。哥哥!哥哥!你现在想的是什么呀?哥哥!
 在桌案前一人独坐着,生出一种不知道怎么才好的无聊的心绪。
 假使就这样化了石去呀……
 啊,哥哥!
 第二节 第五信  九月十三日
 昨天接到你很亲切的信,我欢喜地拜读了。从名古屋寄来的邮片也收到了,多谢你。
 你定然劳瘁了罢?但是无恙地安抵了冈山,这是比什么还要愉快,我也安心了。
 你为什么在信里自称为“仆”呢?象那样的信不给我也不要紧,我不大欢喜。你不是我的哥哥,有时是我的父亲,有时是我的师长,更特别地是我永久的恋人吗?你对于我全部的爱情才写出那样的信,不太残酷,大无慈悲了吗?
 你专心一意地用功罢,我专在为这件事情祈祷。
 初回来的时候晚上不能睡,食欲也不进,真是窘煞了。但从两三日以来,渐渐回复了。 第六信  九月十五日夜至十六日午刻
 我亲爱的哥哥:
 自从前日我把信寄给你后,我轮着一位重病患者,日夜不休地看护。晚上一点也不能睡觉,在白天仅仅有两三点钟倒在床上,身子是疲倦得非常的;近来稍微好得一点,但是连快乐的工夫也没有,我的心境又是这么个样子,我真是深深地在悲观了。哥哥,我连对你说也真不好说得,真是害羞。我从前到这儿来的决心和现在的心境实在是两样了。从前我到这儿来的时候真是决心象入尼院一样的生活,现在呢?很难,很难……我恨我现在的生命是很难舍去了。
 哥哥,你写的日本文的信札写得很不差,我真是欢喜。
 诚如你所说的,前回的月夜真是美,真是明媚;在那样的月夜我也想在我的哥哥身旁乘在舟上,方向也不定,只随着流水把我们永远运出这尘世呢。
 过去了的那古海岸上几天的隐遁的生活,我的哥哥,我每天每天一个人孤寂地就枕的时候,便要反刍一次。月夜一人登上露台,把那静寂的海岸的夜境作为专有物的一样彷徨着的当时,也好象梦境一样要浮上心头。哥哥,在你有亲信的友人,在我是没有那样可以披沥一切,同忧共乐的伴侣的。在这样的社会那种心魂美洁而高尚的人可以说是没有的。
 哥哥,第二学期又渐渐开始了,你定然忙碌罢?我愿你,愿你什么事都不要放在心上,干切不可输给别人,你请专心一意地用功罢。我真是这样祈愿你。我愿你好生保养,不要沾染了疾病。哥哥,你的生命同时便是我的生命,我望你别要忘记罢。我自己也是要好生保养的,这儿的霍乱症还在猖獗,所以我是十分警戒着的。我一有空闲的时候便想自修,德文是定要学的,在那古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好生请教,我到现在来真是失悔。在这病院里面懂德文的虽是不少,但总不好去请教他。
 在那古的时候我给G牧师写过一封信,哥哥,你也是晓得的呢。那封信想再写一遍,但前后想来终觉得不好寄去。几次几次地写了又写,终是写不成器了。那晚上的可怕的而且是悲哀的悲哀的秘密,可以分与的,除我哥哥而外不该有第三人罢。我现在暂时保留沉默,哥哥,请你也这样罢,你什么事情都别要放在心上。家里我也不想通知,行事太匆促了的时候反会招致更悲惨的结果。暂时之间知道的人只有哥哥,上帝,我。
 15日夜
 昨晚上想把信寄出的,因为眼痛没有成功,今天稍微有点空闲,我又写。
 今晚上总可以回自己的寝室里去睡了罢。我心里在欢喜着呢。
 哥哥,你信不可太写多了。你是写给我的时候,一礼拜写一次,或者两礼拜一次便好了。千切不要耽误了你用功的时间。我只要心里一想到的时候,有空闲时我便写,写来凑积在那儿,按着在每礼拜的礼拜六或者礼拜日寄到你手里的光景我寄给你,——这样的好罢?怎么样呢?
 哥哥,关于我的事情请你千切不要挂虑。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命运,我是定了心的。进女子医学的事情假如在我哥哥身上稍微都要加上些苦痛的时候,我都不愿意去。哥哥假如支持不起的时候,我就留在这儿等到哥哥毕业罢。哥哥回国的时候,假使我一点也不能帮助,对于哥哥的祖国一点也不能贡献什么,这是最没意思的;我在这儿用些功,就学些看护法,助产学都好。只顾自己的私图,不顾哥哥的甘苦,这样的事情我是不忍做的。只要是于我哥哥有益的事情,我什么都能忍,什么都甘受。学校的章程我也取来看了,好象很难,但是不能考上的事情想来也没有。假如我真是能够进去的时候,那真是高兴呢。我将来能够稍微帮助我的哥哥,那真是幸福呢。但这不是我的意志,一切都是听随哥哥的意志,听随哥哥的希望,听随哥哥的方便。请你好生筹算罢。
 哥哥,你把学校的功课表都写给我来了,我真是感谢你。从此又要辛苦了呢,请你,请你万千努力罢,能够办到的时候,最好是请你守着有规则的生活。清早五点钟起床,怕太早了罢?但在那时候能够起床真是很好的,就是我自己,在那时候也大概是起了床的。晚上在那时候我也是就寝的,请你不要忘记……想写的好象还多,但连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写了呢。
 好久不通音讯的G牧师,今天有信来了,对于这G牧师我也不想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我要等我们的感情冷静了,沉着了,能够以理性来正确地判断一切的时候再给他写信,(或者我们二人怕永没有这样的时候来罢?——或者怕是不来的好罢?)什么也不管,只把过去的事情一切都忘了去。哥哥,请你不要怀想着一切,请你通把来忘记,请把我,请把我当成你真正的妹子看待罢——这是我最大的祈愿。请你不要把我当成异姓的妹子,请你把我当成同你生于中国的真正的骨肉的妹子罢!
 我清早起来便在为你祈祷,愿你在上帝的恩惠中永远获福。
 16日晨
 家里的事情有些放不下心,我打电话到妹妹的学校里去打听时,妹子已经在两三天前回来了,她竟连一点也不通知我。我生了气问了一些,她什么也不说,只说父亲亲自到东京来了,现在住在银座教会里,要到我这里来。她只说了这一点,便什么也不说了。我也因为吃了一惊,便把电话断了。啊啊,哥哥,父亲要来了,现在已经到东京,这怎么好呢?我的父母对于我一句也不说的沉默的态度,我真是不高兴。我的心是定了的,无论有什么事情我也不回去。假使我是回去时,我率性死了去不知道还要怎样地快活,怎样地容易些呢!哥哥,请你,请你为我祈祷罢!我的路是已经已经定了,假如我不能走我这已经定了的路,我便死,死了就是!哥哥,请你,请你不要担心,请你安心地等待着。我的一切是你的所有。我离开你是不能生存的。我的路就算要造出怎样悲惨的生涯,这也是我的命运。我是不能逃的,逃了是无上的卑劣!
 我们有时候于自己所走的路外是没有别的路走的,即使是背叛自己的双亲,除走自己所开拓的路外别无他法。我现在敢说我背叛双亲,从我自己了。无论什么人,的确都有这样宣言的时候。
 无论对于双亲,对于谁人,你的事情我都不说,我很知道还不是说的时候。说的时候总会来,我安心等待着。哥哥,请你也等待着罢。
 父亲就来请你也不要担心,不要担心!随后再写。
 16日午时 第七信  九月十六日午后三时
 哥哥:
 此刻接到一张花邮片,多谢你呢。我真得由衷地感谢,我知道你平安地在做工夫,我也安心了。我自己也是平安的,就是十分过激的劳动也能支持。大约是因为运动好的原故罢,食欲非常增进,晚上也好睡了。别的象没有什么异状,永远永远都是健康的,我望你也是这样罢。我望你要十分注意。
 四天四夜没有睡觉,身体倦得就和棉花一样了。连做什么的勇气也没有,手在战颤,连信也不能写。这封信上怕有许多地方认不清楚的罢,请你恕我。
 哥哥,前次你寄给我的相片我拿出来看时,觉得大年轻了,就给小孩子一样,就给我的弟弟一样,这样的相片没有意思(实在说来并不是没有意思,不过……)请你请你把最近照的送一张给我罢,随便什么样子的都好,真的不要忘记呀。每回都是这样不客气,怎么好呢?说过要不豪强的,但我这人的脾气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每每总爱破约,总爱这样说出豪强的话;真是对不住呢,哥哥,你请恕我罢。哥哥,你真的肯送给我不肯?千万望你送给我呢,千万,千万……
 但是送的时候请你严密些,不要被人看见。病院里的事情真是麻烦,无论有什么信件来,监督的人都要看了一次才交给你,其实她并不看,不过有些老年的看护小姐总爱俏皮,总要闹着看了又才交给你的时候很多。信札倒还不要紧,假如是相片的时候她们是全不讲礼的,要拆来看了还要连讥带讽的才交到你手里来;真的你送的时候千万不要被人看见罢。望你费心,望你费心——总是这样不客气,望你恕我呢。
 今天午后四点钟光景,我的父亲要来了,我的父亲是因为东北牧师会的会务来的,我是放着决心的,但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一想起来总觉得忧虑。我的父亲是东北牧师会的会长,牧师会开会的时候,凡是同一教派的牧师都要到会,在这时候说起我在做苦工,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的父亲平常都在这样说,这回也怕是要来解决我的事情的罢。
 给我亲爱的哥哥。 第八信  九月十六日夜 读过后请把信撕掉罢,这封信是不想寄给你的,但也寄给你了,请你不要担心,不要忧虑。
 哥哥:
 我的命运愈见是注定的了。
 父亲来了,可怕而且是顶可悲的时候来了。我对于父亲说的是什么话,你怕再也想象不出罢。
 我现在充溢着满腔的悲哀,我写的是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儿女弃了自己的父亲!这样的一刹那的状态!啊,哥哥……
 父亲说:“好,你可以回去了罢!家里的人都在等着你回去。你的七个弟妹都在朝夕的祈祷里面在上帝的面前祈祷着加护你。什么话都没有说的,过去了的事情什么都不要说罢。好,回去得了!一切都在欢迎你。人生中最高的幸福在那儿等待着你!你从此把这样过激的苦惨的劳动抛弃,去就欢乐的人生罢。在那儿或许也有少许的痛苦,但是这些都是二等分了的,你会有永远的保护者替你负担。好,回去罢,回去罢!你没有想回去的心肠吗?这是你父亲的毕生的宏愿,你随着你的父亲回去罢!你的一生的幸福不是已经到了吗?”
 极端严格的父亲同时又是极端温和的父亲,他的脸上被悲哀锁着了,我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他,只是把头低着头。哥哥,我假如没有你时,是在两月前还不知道你的时候,或许我不会使我父亲这样的悲哀,我会跟着他回去了。但是我的命运是判定了的,我怎样也不能奈何。那古海岸的恐怖之一夜永远把我的命运判决了!哥哥,这你也是应该应该晓得的!即使我就有被我哥哥抛弃了的一天,那也不是我的罪过。但假如我纵有被你永远抛绝的一天,除你而外我是不能再爱别人。我这个肉体,我这个灵魂,除你而外是不许为任何人所有。这便是我自己造就了的命运了。假如是有时,假如是有时,那真是没大没大的罪恶,没大没大的灭亡,现在我处在这样的迷途之中,我在上帝的面前忏悔。除你而外我永远不爱别人!我这样对着上帝发誓。我要求上帝的许可使我得以爱我哥哥,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时候都在祈祷。我祈祷我们两人在上帝的祝福中能同得幸福。
 话太扯远了,我当时对于我的父亲竟答应不出来。我和我的父亲都沉默了好一会。然而父亲又说:
 ——“你终没有回去的心肠吗?”
 声音含着怒意了。但我还是没有回答。父亲生起气来了:
 ——“为什么不回话呢?你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我也决不是束缚个人自由的父亲!什么都好,只把你自己的决心正确地对我说罢!好,快说罢!你到现在还在踌蹰着什么呢?一点也不要迷惑,把你已经决定了的心事说出来罢!再不然还是跟着你的父亲回去呢?”
 最初的话中虽然有猛烈的怒意,但在最后的话中却十分温婉地充溢着无量的恩情。
 ——“父亲,我无论如何也不回去。”
 我把这一句刚好答完,我埋头哭起来了。啊啊,哥哥!我现在想起来也还要流眼泪。那时候的我的心中,只有上帝和你,啊,除你而外再不会有第二人知道!啊啊,哥哥,哥哥,我的苦痛,我这要把胸腔决破的悲哀,请你请你为我酌量罢!不孝的女儿!不孝的女儿!不孝的恶名,我是不能逃掉的了。
 ——“不孝的女儿!”
 我的父亲战栗地这样怒骂了我。但这我也甘受呀,哥哥……以下的话我写不出来了。
 父亲和我都沉默着。
 我在哭。大概我的父亲也在哭罢?
 隔了好一会好一会,父亲又用着沉浸在悲哀里面的幽暗的声音说道:
 ——“终竟无望吗?……”
 我率性想把一切的事情都对我父亲告白了,但那样时我的父亲又会怎样地失望,怎样地悲哀呢?那种光景我是不忍见的,我无论如何,不忍再进一层去苦我的父母,去使他们悲伤。我纵使作伪,我也得暂时保守着秘密。
 父亲还对我说了好多事情。我只是哭,只是哭,他说的话没有十分进得我的耳里,我现在记不清楚了。但是父亲的带着眼泪的声音是这样温婉地说过:
 ——“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吗?家里失掉了你一个人是怎样地悲哀,怎样地苦痛,你自己怕不晓得罢。你现在的确是着了迷,受着什么事情着了迷,在你自己是不晓得的罢了。人在执迷着的时候,无论有什么苦痛,有什么困难,心里都是被快乐充满着,被欢喜充满着的。但是一旦觉悟了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才晓是呢!你在那儿所得的是什么也没有,只有苦痛,悲哀,悲惨地失败的过去,更加暗黑的未来,还有便是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一番话的回忆!”
 我一时把哭泣止着了,低着头认真地听我父亲说的话。对我自己是更进一层暗黑的,悲惨的,黯淡的将来,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我的父亲的言语中,好象暗示了出来。我的悲哀又无限地涌上来,我又哭了。
 我素来是极任性的人,从小时候以来,我自己说过的道理,做过的事情,无论是好是坏,我也要彻底主张的。我这种激性不知道使我的父母,我的先生们受过多少苦痛哟!我的脾气,我的父亲是很知道的,他晓得纵是费尽唇舌也是无可如何,他以后便没有多说了。但他还说着:
 ——“是那样时,也没法,我不怕就是你的父亲,但是你始终不愿意的事情——不怕这事情在你是怎样地幸福的事情——我也没有强迫你的权利。一切都断念,断念了。但你要谨记着,你无论就怎样的职业,无论死在什么地方,你到最后总不要污辱耶稣基督的名号罢!这是你父亲的最后的祈愿!好,我什么也没有要求你的。你无论成为什么人我都听便,但你总要不失去你的人样子!在这人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求你,没有什么东西求你,只求你完全地造就你的内部生活,能够继续于久远的生存的内部的生活。只有这一点,我求你求你不要使我失望罢!……一个女人要想在这世间上独往独来是很艰难的,我也并不是怀疑你不可能,是你或许能够罢?但是那儿有无限的诱惑的手,如象蜘蛛网一样,在等待着你。如果疏忽地一走上了当,便堕落进永远不能上升的地狱的绝底。你要好生好生注意“呵!”
 什么事情也不晓得的我父亲的这些话,啊,我,我,我在那时竟苦得不能久坐了。啊,哥哥!哥哥!我到底是怎样沦陷了的一个罪人哟!我死也不能死的这种状态,连我自己也在吃惊,也在奇怪呢!哥哥,哥哥,我现刻就有一分钟的时候也好,我假如能在你的身边的时候呀,我也不会尝到这样的悲哀罢?我只是一个人,便更加二倍地三倍地受着悲哀的逼迫。啊,哥哥!我这悲哀的半分,请你替我取去罢!我除你而外没有别人。啊,哥哥,哥哥!……
 父亲把最后的几句话反复地说着:
 ——“假如你反顾你自己,在你的心中,感觉到有什么执迷,觉悟到你自己的悲惨的一生的时候,那时你假如想回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家里随时都在欢迎着你。我祈祷着那样的日子早些到来。家里的人随时都在替你祈祷着,望你不要再进一层地使你的父亲母亲,使你的弟妹失望罢!但是你要晓得,你最初的无上的幸福从此是永远消灭了的呀。你若以为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那样的良缘等待着你,那是莫大的错误。但那些事情都在其次,第一我对于你的人格,我自始至终没有责备你的资格。你父亲的愿望请你不要辜负,你信仰无愧地做一个不愧为人的人罢!除此而外我什么也不要,你只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罢!我也不再多说了。”
 我埋着头听着我父亲的说话,我忽然想到,听我父亲的教训这回怕要算是最后一次吧?我这样想着便用力抑止着悲哀,虔心地倾听。我父亲又加添了些详细的指示,不久他终于孤寂地一个人回去了。啊啊,哥哥!哥哥!我目送着我父亲的包藏在可怜的悲哀里面的背部我竟在那儿倒下去了。
 许多人看见我哭肿了的脸,看见我飘飘忽忽的身子,都在惊讶。但是能和我共尝这悲哀苦痛的,却谁也没有。哥哥,你的事情我是决了心了。我也不通知父亲,不通知母亲,不通知友人。
 哥哥,我以上写了些什么,写到此地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我什么事情都不想通知你,只想秘藏在自己的心里,但这在我一人的份上是太大太强烈了呢。我知道一定会妨害你的用功,我一面写来,一面便想着不消寄去,不消寄去,我不知道踌踌了多少次。但是,哥哥,这样失礼的信,这样没有趣味的信!假如我能写到最后,并且寄给了你的时候,你请恕我罢!恕我罢!我原是不想寄给你才这样写出的呀。
 哥哥,我把父亲丢了,母亲丢了,国家也丢了,虽说都是自己造下的命运,啊,哥哥,但这是怎样悲惨的恋爱!是怎样悲惨的缘分哟!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的好了,我悬缒着的并且还是一个人的不断地不断地变化着的爱情!万一这极纤细的极纤细的一缕羁绊忽然断了的时候,我的一身究竟会成个什么样子呢!我自己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但想到又有什么呢?即使成了那样时也是没法,终究是不能不独来独往的一个可怜的女子。
 但是,哥哥,我是坚深地坚深地信赖着你。我因为信赖着你,所以才成了这个样子呢。哥哥,这是我的宏愿。一个可怜的女子只依赖着你的爱把一切都抛弃了。哥哥!……请你不要忘记,请你不要忘记,请你永远永远地领导着我罢!随着你的领导我便成为什么都不论,我便走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请你请你永久不要使一个可怜的可怜的女子哭泣于你的恩爱罢!即使怎样地为这人世上的物质哭泣于艰难困苦,但你总不要户不要使我哭泣于你的恩爱罢。永远总不要这样呢,哥哥,这是我最后的祈愿。
 献给我的恋人哥哥。
 第三节 第九信  九月十九日夜
 我昨晚上又有夜勤,黄昏时分才回寝室里来;便接到你给我的信,我真是高兴。哥哥,你的信总常常是常常是这样亲切的。
 昨夜的夜勤真是再苦也没有了。行了大手术的一个可爱的可爱的西洋人的男孩子,怕有十二岁的光景罢,一晚上都没有睡,只是喊痛,只是哭,口渴得很要水吃,但把饮料给他的时候,说是有生命的危险,所以又不敢把给他。
 ——“把痛的一只手给我切了罢!切了罢!(其实是已经切了)为什么这样的痛呢?啊啊,啊啊……”
 他只是这样叫着。本是极顺柔的一个孩子,嘤嘤地就给女孩子一样啜泣。
 ——“把水给我罢!把水给我罢!”
 说着又哭,哭着看见别人没有动静,又大哭。我实在忍不住竟同小孩子一道哭了。夜深了,别人都睡了,只剩我和小孩子两人。他很听话,很服从我,我看他真是可爱的孩子呢,求着我要些水和冰,我看他太可怜了。在要天亮的时候,我背着医生的命令,按我的自信行事,我稍稍把了一点冰给他。他欢喜得什么似的。他真是美的可爱的小孩子呢。象这样的孩子我也想要一个——啊,诳话,孩子我是不要的。
 身体太疲倦了,今天午前睡了半天,真是好睡,现在稍稍得着了写信的时间。
 哥哥,你写来的很长很长的信真是多谢你,我回到寝室里来还反复读了好几遍,好几遍。
 好,好,我们都把过去忘记了罢,我顺从你的意志。
 我永远永远想浴沐在你的恩惠里,你的……
 想写的很多,看护妇主任有事叫我往墨田川畔的一家西洋人家里去,我到现在刚好回来。雨是霏霏地下着的,伞也没有带,便一个人走去,真是岑寂。回来的时候雨住了,在昏暗里静凝着的墨田川的水就跟魔王一样,纯黑地慢腾腾地流着。我凝视着它,想到我们到过月岛,坐过这墨田川的渡船。我们从那古回来的第二天,我们踞在墨田川的江岸最后诀别的地方和那前面的房子我都去看了来。
 想写的很多,太忙,下回再写罢。 第十信  九月二十二日夜——二十四日正午与夜
 令人怀想的哥哥:
 今天晚上我又有夜勤,午后头有点痛,回寝室去睡了。六点钟的时候起来看时,接到哥哥的信两封,另外还有一封友人的信。我前回把那封信寄给了你,我非常后悔。我为什么把那样的事情都通知了你呢?现在我冷静了起去,只是这样的想着。哥哥,我要看你这两封信,不知道费了多少踌蹰哟。哥哥,哥哥,你恕我罢,恕我罢!我决不是存心想把那样的事情对你说的,啊啊,哥哥,请你把它忘记了罢!通是我自己错了,自己招来的这样悲哀的命运,我是应该一个人凄切地藏在我自己的心中的。我竟没想出使我哥哥如此痛苦,我真是罪过。下一次不再这样了,不再这样了,哥哥,这回请你恕我罢。
 感情一激昂起来的时候,立刻写信时总要招来这样的失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冷静地沉着地把一切的事情深加思索吗?我自己一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救药。哥哥,请你恕了罢。什么事情都不要忧虑,凡是我的事情都是已经过去了过去了的。什么的悲哀,什么的悲剧,都是和梦一样了。我不是把什么都抛弃了的吗?到了现在还有什么追想的必要,伤心的必要呢?哥哥,你请把什么都忘记了罢,你请专心一意用你的功罢。啊啊,绞榨心脏的眼泪……要喷出血液来的悲壮的苦痛,把身子要燃毁了一样的烦闷,啊啊,我都觉得和梦一样。我现在(十二点半钟)听着窗外潇潇的雨声,在这深沉下去的夜境的静寂之中,被怎么也不可名状的冷寂包裹着,眼泪滚滚地流了下来,流个不止。前晚也是夜勤的时候,我在夜深也是在这间寝室中和你写过一封信,我那时候也有无上的悲哀愤涌上来,我曾经哭过一夜。给你写了一封没有意思的信,哥哥,你该还记得罢,我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来了。但是那时候的眼泪无论是怎样地哀悲,但只是淡淡的淡淡的——还说是年轻的好吗?——幼孩的眼泪。但是今晚上的眼泪呀,这是血染成的红的眼泪呢。啊啊!什么也不知道的那时候,那是怎样地可追慕哟。哥哥!
 父亲回去了之后,我想着倒不如真正地死了好了,但是死是容易的事情,自身的志愿连万分之一也还没有达到的时候是不能死的。我现在这样坚决地放下了决心,我还是住在病院里面。我也想着把病院丢掉,无论什么地方都好,我要走向那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但是这样的地方暂时也怕找不到呢,我只得还是住在这病院里。
 朋友们有些晓得你的了。并且你是哪一国的人也好象很晓得的光景。有些旧看护妇时时来向我说些怪话,我在这样的时候,真是想走。但是又想到社会这样东西虽是有大有小,毕竟是没有两样的。这儿就算难处也还是要处下去。夜里是尤为难过的。近来每天午后都要到递信省①去,暴露在这初秋的灼热的阳光里行五六千人的注射(防虎疫的),忙得好象转眼睛一样。疲倦了的我的身体也有不能支持的时候,但是我的存心是做到能做的地步才止。有时遇着辛苦的时候,每每又想逃到无人岛去。无人岛——连飞鸟也不通的寥寂的寥寂的海岛上,一个人,只消一个人,在那儿去度此一生,这个人世,在我把这人世上的一切都抛掉了的人,觉得是大苛刻了。心里哭的时候在脸上笑,脸上哭的时候在心里笑的这个人世,真是难处。我把这人世厌倦了,哥哥,你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交通部。
 在从前无论有什么悲苦的事情我都是不以为意的。我以为正是从上天给与我的我当受的苦杯,完成我自己所负的使命的苦杯。这向我的心地里,不知道给与了多少力量哟!我只要一受着辛苦的时候,我总要流着眼泪祈祷。我尽量地感谢着我能接受得这个苦杯。但是我现在的心境呢?——连我自己也不晓得了。
 哥哥,到底要在什么时候,要在什么地方,才得没有悲哀哟?我们对于自己的生活,愈严肃,愈认真时,便愈不得不尝着深刻的悲哀。倒是没有悲哀的灵魂才是不幸的罢?我们就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做了什么事情,我们的悲哀是一生之中所不能消去的。
 哥哥,过去了的事情,已经死了的事情,请你对于它不要悲叹。请你也不要担心到我身上来,钱我是不要的。请你什么事情都不要担心,假如我要的时候,那时候或者会向你请求,你现在请不要为我愁钱的事情,我暂时总得一个人生活起去,请你请你只好生珍重你自己罢。
 能够的时候我也想进学校,但要从我哥哥手里领取学费,我觉得没有这样的理由。无论怎样说,要做出那样的事情是太对不注,太对不住了。数目不多时还有还法,年月久了会弄到还不出,那真是坏事呢。并且我定要使你担心,使你不自由才能进得学校,我便不进学校也不要紧。一切都是命运,我什么都断念了,到了现在还要什么呢?
            22日夜
 昨夜因为有要事不能继续写下去,今天是礼拜日,午后没有工作,我回到室里来了。夜来的疲倦使我的脑筋沉重。微雨绵绵地下着还没有止息,凄凉的凄凉的这午后的半天,我一人靠在案上凝想。哥哥,假如我把这儿离开了,怎么做呢?能够的时候我还想读书,想再回到真的学校生活里去,不怕那儿就有多少困难,我深愿再过一次学校的生活呢,但是……
 父母也没有,弟妹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一样的我这一个孤人,我深知道对于我的哥哥是太累赘了。所以我……专把我哥哥一人来做力量,专靠我哥哥一人!哥哥,我是太……好了,不再说了。总爱说这样的空话,你请恕我罢。但是哥哥,请你别要挂念我,请专一注意你自己的事情,好生专心地求学罢,我实心地祈祷你。我对于妹子(住在英文女塾的我的妹子)觉得有些羡慕了。现在假如我能够进学校的时候,我不晓得是怎样地幸福呢?
 我把你的信反复读了好几次,我真是对不住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写给了你呢?哥哥,请你恕我罢,请你不要再说什么了。我不是因为你的罪恶才成为这样,这是你大大的误解。我自己很知道是我的失败,我哪会那样作想呢。不过因为太不假思索了,竟无端地使你这样悲伤,只有这一点使我遗憾。我的家里和我的朋友,请你两方都不要通知才好。假如是通知的时候,我的悲剧只有更加激烈地演出,我和你是只有更加悲苦的。除秘密而外再无善法。你的家庭请也不要通知的好罢?
 我现在记起我顶喜欢读的俄国小说家杜斯妥益夫斯基的《罪与罚》来了。在一年半前返复地返复地读过好几遍的,现在我记起了那里面的一节来。
 一位大学生到某处的酒店里去饮酒,同时也有一个中年人走来,醉了,对着大学生说了许多很痛切的话。这位中年人因为把种种职业失掉了,在失败上又加失败,后来只得沉湎起来。这样的人在一般的宗教家或者道德家说来,怕正好是一个堕落者,恶人,不成器的败类罢?他的女儿在一家酒店里做卖笑生涯,弄得些钱来只拿去供养她醉汉的父亲,顽嚣的继母和异母的弟妹。近来这中年人时常到他女儿的地方去拿钱,拿来便去醉酒。这回也是去把钱要来了,便来碰着这大学生,说了许多话之后便说到自己的身上来,这大学生便非常怜悯他。他说:
 ——“哼,你为什么要怜悯我呢?象我一样的人什么可怜的地方也没有。好,法官,我是该受磔刑的,你把我拿去上十字架罢,但不要怜悯我。好,快把我拿去上十字架,快把我拿去上十字架,把我上了十字架之后再来怜悯我罢!那么我便跑到你那儿来受罪。我在这样喝酒,我并不是渴求着快感;我是渴求着悲哀和眼泪。老板,你以为这酒在我是很好喝的吗?我是在这酒杯底上求悲哀,我是在这儿玩味悲哀和眼泪,我是在这儿找寻悲哀和眼泪呢。……啊,但是,能够怜悯众生,能够了解一切众生的上帝,就连我愚下这样的人,他也会怜悯的。上帝是唯一的,上帝是永远的裁判官,那时候他会走来探访:‘替顽恶的肺痨鬼的继母,替别人的子女受难的女儿,父亲是不成材的酒汉,也不嫌怨他的不仁而服事他的女儿,在什么地方呀?你来,来!我已经把你赦了,我赦过你一次,你的许多的罪恶都容恕了。因为你爱了许多的人呀。……’就这样我的女儿便被上帝赦了。上帝是裁判众生的,容赦众生的。无论是善人,恶人,智者,贤者,君子,愚人,小人,在上帝的眼中都是一样,上帝是一视同仁,把一切的罪恶部同样地容恕了,一切的裁判都结束了,轮到我愚下的名次上来,上帝也说道:‘你近前来!你近前来!你这滥酒鬼,你这破廉耻汉,你这堕落者,你这没志气的人,你出来罢!’于是我们也就出去,却没有恐惧地出去。‘这儿的你这位不知耻的大酒徒,你的额上有禽兽的烙印,但是你也到我这儿来罢!’上帝这样说了,旁边的智者说道,贤人说道:‘上帝,主哟,这样的人们你也要接受吗?为什么这样的人们你也要接受呢?’上帝说:‘是的,我也要接受他们,贤者哟,我也要接受他们。因为他们自己都已自责,他们没有一个人自以为值得受我的慈悲的。’于是上帝把手张开,我们仰着他广大无边的救渡,投身在他的怀抱里。于是我们哭,我们欢喜得哭,欢喜得哭,欢喜得哭,一切的罪恶便都被容赦了呀。一切的事情都觉悟了,一切的人都同样的觉悟了。……啊,主哟!你的王国是快要来到的了。”
 这位醉汉一个人在这样饶舌着,便倒了。
 我最喜欢这一节,我时常要回想起来。哥哥,你怕不了解罢?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好象我自己想说的话都被说尽了的一样。哥哥,我怕这醉汉所说的话就是杜斯妥益夫斯基的人生观罢?我们无论是怎样堕落,我们以我们人类所固有的“精神的向上力”和“爱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把世界上一切的罪恶和恐怖都可以必然地必然地赎救了的,这个坚确的坚确的信仰我觉得是社斯妥益夫斯基氏一切的作品中所通有的观念。(不消说我并没有读过多少,仅就我所读的范围而论。)啊啊,伟大的爱的力量哟!真正说来,世间上所说的什么宗教,什么教育,这是不能把人救济的,世间上所称赞的老大家们的冷冰冰的教谕,忠告,戒饬,骂倒,就费尽了千语万言,有时只不过是激起冷笑的猛潮,反抗的烈火罢了。细心想来,我觉得在神的国度里乃至在神的面前,象那内生活并不透彻,只是徒饰表面的善人义人——所谓伪君子——倒不如自称为恶人而自己嘲骂自己的,还要得着救济的要道呢。我自己观察我自己,或者观察他人,我觉得这样的人,自咎为堕落者,自咎为不成器的人,在人面前也不得不自行嘲骂的,这样的人的心中,的确有冷静的同时又是热烈的悲痛的自我改善,内生活革命的诚意之火燃着呢。这样的人无论世间上怎样鄙薄他,怎样骂他,他于世间上物质的东西便什么也不能得到,我觉得他反而能够在真实的内充了的生活中生活呢。哥哥,我们以往的事情全没有回忆的必要,我们只消坚信着无论若何的罪恶依今后的生活如何全盘都可以消灭,我们努力做去罢。哥哥,哥哥,请你什么都不要记着,把什么都忘了。我们从此只为新的生活努力罢!——写得杂乱无章,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了。好,请再不要想那过去了的事情。我现在怀抱着一个信念:便是自己要能够全盘把自己抛去、去爱别的什么对象,然后才能得到满足,才能得到安慰。因为要能够爱人,然后才能被人……啊,以下不好写出了呢……
 C牧师的住址已经迁移了,请你对于什么人都不要写信去。
 这封信怕很难读罢?请你恕我。
 哥哥,你前回的信,觉得写得很出乎意外呢。我几时说过你是无慈悲的人,说过你是残酷的人呢?我自己觉得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呢。你为什么那样多疑呢?请你恕我罢,或者是在那古的时候我写给C牧师的信上写过那样的话,但是那样的事情你要永久怀在心里吗,我也并不是认真在那里想的,不过我的心中你也请为设想呢。我是女子,是一个可怜的女子,是一个无力的女子,什么事情都是正直的,单纯的,对于世相是全不知道的女子,什么事情都不怀疑,都认真地相信着,都认真地实践着。就是爱人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但是假如自己的真实的爱忽然被不真实的态度欺负了的时候,我一理会了,我是再没有比这更生气的。我在朋友之间时常招这样的失败,我是对于无论什么事情再没有比不认真的心肠更生厌恨的呢。哥哥,假如有一个可怜的女性倾献她的全身心去爱一位男子,而她才被这位男子……啊,哥哥,我以下写不出来。爱人愈见爱的时候,嫉妒心是愈见深的,我把你写得那样坏的时候的心境大约正是这样的时候罢?哥哥,我那时对于你怀着一种燃烧着的热爱,同时又怀着强烈的强烈的嫉妒与憎恨之心。这样的矛盾的心境,这样的连我自己也不知觉的一种复杂的念头,使我写出了那样的一封信。已经到了现在,请你不要再把那样的事情提起,请容恕我,请你忘记了罢!好,不再写了,想写的还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但是留在下次罢。前一礼拜太忙了,什么也不能写,我谈了白话呢,今天已经是礼拜日了,信还没有寄出。请你请你请你千万不要罣虑,认真地用功。神是会容恕一切的,神会鉴取我们燃烧着一样的诚意的,哥哥,但是我无论怎么作想总觉得寂寞,寂寞,我望来年的夏天早点来早点来早点来呢!
 献给我可恋的可恋的哥哥。
 24日正午
 哥哥,你千切不要寄钱来,我是不要的,请你千切不要为我担心;不消说我是没有钱的人,但是我也没有用钱的地方,就算有也没有使你负责的理由,那是太为利己的,残酷的了。那样的事情我不能做。请你请你千切不要替我担心。假如能够借到时,你在给C君送医药时当去了的毛毯,请你把它赎取出来罢,我特别地请求你。现在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以后是定然定然有用处的,请你务必把它赎取出来,那样的毛毯在我是最喜欢的。 第十一信  九月二十六日
 我所恋慕的恋慕的哥哥:
 昨天接到你的信真是欢喜,昨夜从递信省把倦了的身子驼回来,哥哥的信是已经到了。每回都是这样亲切的,我真真谢你。每天每天我都在思念你,我不知道你的现状是怎么样,我怕你定然没有用功,我真是担心得什么似的。我把你的信在薄暗的室中的一隅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次,你只是形式的在上学校,一点也没有用功,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真真是悲哀哟。我愿你,我愿你把什么都忘记了去,一心一意地读书罢,什么事情都是我的思虑不周到使你成了这个样子,我真是对不住你。我请你宽恕我罢。在这个时候我前一封杂乱无章的信也定然寄到了,太乱杂得不成名器了,你宽恕我罢。我近来身子有点不好,加以又受了两次注射(预防霍乱的),身子真不方便。我看不论有怎样辛苦的事情再没有比我们这样的劳动者再悲惨的罢?哥哥,我一点也没有气你,你的为人我是什么都知道的,所不十分知道的只是你的过去。哥哥的长处和短处,我恐怕比哥哥自己所能知道的还要更加详细些罢。你说的话我什么也不介意(不消说只要你谈的是实心话)。
 你叫我到冈山来,我就怎样地想去,恐怕也不容易实现呢。假使我自己能寻得什么自活的职业的话,不消说我是愿意去;不然我们怎么能够生活呢?就算能够生活,也恐怕不能如意地过愉快的日子罢?社会还不肯许我们这样,便是我也还不肯自许这样。那样时定然是有苦头的,只是我一个人担任,倒还不要紧;使我特地到外国来研究学问的哥哥也不得不尝那样的苦头,我是不忍心的。哥哥,请你把什么事情都忘了去,专心用功罢!你是应该这样的罢?哥哥,啊啊,哥哥,怎么的好呢?社会这个东西真个是讨厌呀!冈山,冈山,我的心时常都在这上面跑。但是要到那儿去是怎样地怎样地困难哟!哥哥!……哥哥,我们的命运到底要悲惨到怎样的地步呢?
 想进学校的事情我觉得也很难办到,哥哥,就是那件事情也怕不能够罢?学费要使你负担,我的心实在不许可。啊啊,哥哥,我想到将来的事情,愈想我便想自杀,觉得只有这样是最快乐而且最幸福的一事。哥哥,假如没有我在的时候,你也会是幸福的罢?你一生定然是会幸福的,我也深深地晓得。啊,但是,哥哥,请你恕我罢!制造出哥哥的一生的苦痛的是我,是我!啊,哥哥,……但是,哥哥,我们现在暂且不说这样的话罢,我们。
 哥哥,望着寂寥的寂寥的夕暮的天空,在我孤独地眷怀着远人的身子,只有悲哀的悲哀的事情是很多的。
 自从父亲回去以后,家里的父母,家里的弟妹,一封信也没有寄来。家也没有,父母也没有的孤儿,就有也等于没有的一种境遇,不比没有还要更加悲惨吗?我素来是很倔强的人,我是什么也不以为意的。在家里受着父母的严格的教育的时候,我每每想成为一个无父无母无弟无妹无亲无戚什么也没有的真正的孤儿。我的生活不许准来干预,而我也不许谁来替我悲哀,替我叹息。我从前真有想成为这样的时候。但是,现在的我呢?啊啊,哥哥!我真是被寂寞的感情包裹着了。
 东京地方初秋的凉意已经渐渐地渐渐地涨泛着了,冈山呢?
 晚上工作到夜深时分回来,途中被秋夜的凉风吹着,始觉得这渺茫的人世的哀感。病院生活就抛去也不要紧,但第二的问题假如我的职业不定时我是很危险的。又象从前一样跟着外国的宣教师去传道去宣讲,我是大不高兴的了。什么职业都好,只是立在人头上做指导者的事情,我不想做。不怕就是极轻微的职分,现在的我也没有那样的资格。这样说时但要回家去也是不能够——这儿说的“家”是我诞生的旧家,我的祖母一人在那儿居住,领着一些贫苦的佃户。那儿是在群山之中,我在三岁的时候便随着父母出来了,但是随时也还是要归省的。七岁的时候我得了病,在那儿静养过半年。哥哥,看到什么时候我也把你引去看看罢。那儿有我先祖历代的墟墓,我在离去母国的时候呢,你喜欢去罢?不?
 总之,我的事情请你不要担心,请你自己保重你的身体,留心你的功课。你要写信回家去,我劝你真个不消写的好罢?你的大令兄真是亲切,但是听见我的事情恐怕在生气呢。我一想到这样上来,便觉得悲哀。本来是我自己不好,就受怨也是不要紧的,不过……啊,哥哥,我心中有更悲苦的事情,连对我哥哥也有不好说出的事情……啊,哥哥,请你鉴察我的心罢!我这苦痛悲哀就不从我的口中说出来,哥哥,你也是深深晓得的好,你好生珍重罢。
 钱的事情千万不要寄来,这是太残酷了。请你千万不要罢念,努力地用功,不然我便会担心,更会弄到不能劳动了。
 写不出一个要领,请恕我。
 相片定请寄来,不要被人看见才好呢,定请寄来。 第十二信  九月二十八日夜
 今晚上你在做什么?在用功吗?身体好吗?我把没趣味的一天过了,想起来便到月岛去了来。在那清静的海岸上我一个人悄然地伫立着,追想着我们的往日。海岸还是同从前一样,那时候是没有月亮的,真个是暗夜。但是那儿是我和我哥哥初次见面,亲耳听着我哥哥说话的地方。现在寂寞地被留在这儿的我一个人遥念着远隔山河的我的哥哥,孤立在那儿的时候,无意之间突然想起死来,便自己也很难抑制,幸亏后面有人走来,被他惊动了,才走了回来。我以后一个人决心不再到月岛去了。假使来年我哥哥来,我还无恙地生存着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再去罢。今天午后接到我哥哥寄来的很悲哀的一封信,我不知道你何以会那样作想。哥哥,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我真是,真是对不住你,信是写了的,但因为工作太忙,付邮时竟弄迟了,你不要那样那样的伤心呢。你恕我罢,恕我罢,我真是怎么也说不出地悲哀。你以后绝对不要写那样的信了罢,已往的事情一切都忘记了去罢,你究竟想起了什么事情竟说出那样的话呢?一切都决不是决不是你的不是,都是我的不是。只有我是应该受大罪的处罚的女人。上帝对于你是决不加以残酷的不慈悲的责楚的。你没有宗教,你本是什么也没有顾虑的人!我是从小时便受着耶稣教的教育的,而我才……啊,哥哥!我的罪恶是应该受严峻的处罚,就担负全部也恐怕还不够的罢?哥哥,请你以后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象容恕一切的上帝容恕了我的罪恶一样,你也把我这罪孽容恕了罢。我读我哥哥的信,我是怎样的哭,怎样的哭了哟,哥哥。寄给你的信还没有接到吗?昨夜寄出的也是应该寄到的了呢;哥哥,你近来怕是一点也没有用功的罢!我是晓得的,晓得的,真的要怎么才好呢?你为什么那样地烦闷呢?请你请你把什么事情,凡是存在你心里的事情,一切都向我说了罢!为什么你对于我还有说不出的事情,你一人在那儿苦闷呢?你便对于我也有什么不能说出的事情吗?若是有时,啊,我是……我是真个……假如我是住得更近时,便无论有什么事情我都要来,但是又奈太隔远了,太隔远了。难道你另外还有什么病痛吗?这也使我不能放心。真的你的状态是怎样的呢?的确怕是另外有什么病痛罢!什么地方不好呢?哥哥,你不要说假话,你说假话我是不喜欢的。你怕不知道我是怎样地怎样地罢念着你,一点也不能放心啊。
 哥哥,秋天也到了东京了,你那儿呢?一个人凭在案上,从窗外吹入的凉风抚着两颊,我在凝视着暗黑的夜的世界,周围是森寂地一点声息也没有。别的看护小姐们都往祈祷会上去了,几乎一个人也没有留着。我是因为有要事落后了,没有去成。一个人走回室里,把你的信来深深地思索。我的凄寂怎么也是诉说不出来。破了这夜静的空气而来的,只有话着我自己的可怜的身世一样的秋虫的哀鸣。啊,哥哥,……今晚就只写这一点罢。
 献给我最爱的最最爱的最最最最爱的哥哥。
 第四节 第十三信  九月二十九日夜
 今天晚上又接到你的信了,哥哥,你太……
 我的信还没有到吗?我写给你的信太冗长了,以后我要专写些要紧的事情,尽力地写简单的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一写信的时候总有那许多不要紧的话来叙述,连我自己读来都不高兴了。哥哥,你要知道女人就是这样的一种弱者呢,请你恕我罢。
 哥哥,你为什么不单称我是妹子呢?世间上有称自己的妹子叫作“贤妹”的吗?你对于国内的爱妹是这样称呼的吗?我对于我的妹子一次也没有这样称呼过,只有我的哥哥……我真是不爱呢。你为什么不叫着“我的妹子哟我的妹子哟”呢?哥哥,那样的称呼请你以后再不要用了(谨申严禁)。——才说着要尽力写简单的信,又这样写些不要不紧的事情来了,真是对不住,请恕我。 第十四信  三十日
 哥哥,你的挂号信今天午后到了。哥哥,我是怎样地受了惊哟。我那样劝止你,你怎么还要这样用心呢?使你关心,真是我痛苦的事情。哥哥,哥哥,你的诚心我早是晓得的,你的心我永远是感觉着满足,我永远是感谢着的。我在物质上决不要求我哥哥的什么。哥哥,你现在还是高等学生时代,你不要忘记罢。我本得把钱退还你,但假如这样辜负了你的心立地退还的时候,又怕你生气。我现在只好把你的汇款原样保存着,等你了解了我的心,不生气的时候,我再给你送回来。你不要谈假话,请你回我的信罢。
 哥哥,你那样关心着我,你怎么能够用功呀!
 东京也渐渐凉起来了,朝夕已有些寒意。
 中断了愉快的梦途不能不起床的时候,很觉得有些悲感。冈山是怎么样的呢?此地的霍乱症还在流行,自从从那古回来,还不曾吃过一次鱼呢。
 我是不要紧的,自己在十分注意,哥哥,请你也好生好生保重罢。
 哥哥,我是决不悲观了,无论有怎样的事情,在这世界上还有你在时,我是幸福的,我是决不悲观的。
 哥哥你也呢,真的哟……
 今天我稍微有点空闲,但是晚上又有夜勤,你让我休息一会罢。到夜间来再写。
 哥哥,你写来的信一般的友人总爱多话,以后稍稍把字体变一下罢,无论用什么名字都好,把名字变一下怎么样呢?这样的社会真是下等,别人的事情总爱饶舌,信面上不写发信人的名字时,她们交信来的时候定要说:“又是无名氏写来的信哟!”真是难过。 第十五信  十月一日
 昨晚上夜勤本打算写信的,但没有写成;请宽恕我。
 你那儿的气候是怎么的呢?东京真是凉起来了,朝夕都有些冷了。
 前回的信已经寄到了罢?我担心得很,哥哥,你该不生气罢?哥哥,你假如是生了气的时候,请你恕我,请你息怒罢。我决不是出于恶意的,你要洞察我的心呢。请你请你千万不要生气。我是决不肯辜负我哥哥的心,但我使哥哥这样关切,我心里痛苦呢。
 女医学校要到明年三月才能招考,到那个时候就靠哥哥的接济使我入学,但是还早。我在这几个月中间自己勉勉强强总可以过活得去。直到明年三月我就住在这病院里也好。
 前回哥哥写来的一封很悲哀很悲哀的信,并且是写了许多事情的那封信,不知道被什么人偷去了。近来很有许多人在注意我,鬼鬼祟祟地在探索我些什么,我也是十分戒备着的,幸还没有弄出什么事情来。但是坏的人太多了。抽屉的锁偶尔没有锁好,便有人来假装着寻找些什么,竟把那封信拿去了。这人我本来知道,但我还没有揭穿。以后那信里所写的事情假如暴露了的时候,我便离开这儿。她们那些人有许多真是比谁还要堕落的,一说到别人的事情来,稍微有点差池便要哗噪起来,把小事讹成大事。我现在真是有些担心,我是太失检点了。哥哥,你那封挂号信(送钱来的)寄出之后还写过好几封信来?我怕她门故意不交给我,私拆我的信。你以后请暂时不要写信来罢。
 我自己原是以为堕落的了,但这儿的社会的人比我还堕落得厉害。表面上装着个美的心情的女人,只是肆口说别人的坏话,我真是不高兴。我把这种社会真是厌弃起来了。或者比所想的还要早些离开这个社会也说不定。我想回家去了。秋天的我的家真是有说不出的一种乐趣,说不出的美趣,我想在那样的地方和我哥哥两个人——只消两个人一永远永远地共同生活起去。我现在想回去了,回到我那被抱拥在寥寂的寥寂的山中的自然美里的家,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俗世的我的家。但是呀,哥哥,我决不回去。我不能回去。
 两天前的晚上我梦见回家去来——这儿说的“家”是我父母居住着的福岛市的住家,那儿我也想回去看看,但是我也不能回去。我离开这儿之后到什么地方去还不知道,虽然有许多亲戚朋友住在这东京和近处,但他们那些地方我也不想去。我自己还是不能不求自活。总之隔不许久总可以水落石出的,我到那时候便立刻通知你,请你不要忧虑。你一忧虑的时候我便心痛,便什么话也不好对你说了。知道我的心的,能够做我的全依赖者的只有我哥哥一人,无论是苦的事情,悲的事情,又或是喜的事情,都能够共同分担的也只有我哥哥一人。心里有话向着谁也不好说出的时候,想起的便是我的哥哥。我什么事情都不想写给你,但无心之间不免又要写出来,你请恕我罢。
 哥哥,在你也定然有苦厄的事情,但是你真伟大,我十分佩服,你连一次也没有诉过苦呢。我真是可羞耻的呀,女子这样东西真是没有志气呀。我不晓得怎么的比从前更不行更不行了。想写的很多,下次再写罢。请你珍重,请你用功。
 你的信有时一不来,我也真是凄寂。一个月写一次也好,请你务必写信给我。寄信的时候我写好封筒给你寄来;在我却多多写信给你,象前回那样的信请你千万不要再写罢,再者你送来的钱怎么处理呢?你一定是感受着不自由罢?我前回写给你的信一定使你生了气罢?哥哥,你的心我是十分晓得的,我在流着眼泪呢。哥哥的好心我是愿永远为我所有。哥哥,你一定不自由的,钱我总不要。
 哥哥,你该没有生气罢?只有这一点我不晓得,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才好。 第十六信  十月五日
 我的哥哥:
 昨夜又意外地接到你的汇款,真是不知道怎么多谢的好。前回你送来的,我还不知道怎么处置,你这回又送来了。哥哥,我一想到你的心来,我便要流眼泪。为什么对于异国的并且象我一样的女子你竟肯这样地关心呢?前回的我都是应该奉还你的,就怕辜负了你的心,还在踌蹰着,你这回又送来了。哥哥,你现在是怎样过活着的呢?你怎么能够读书呢?我真是担心得很。你假如从朋友处借来的,将来早迟是要还的罢?你请立刻还了罢,下回再不要这样了,就有用度的时候决不要向人借钱,我真是诚心诚意地劝你。
 我现在用小包寄还你,因为这样可以免得失掉。
 再者请你千切不要见怪。我只能把哥哥送给我的如数送还,无论如何设法也筹不出来,只能送还这一点给你,请你恕我。我是什么也没有的,出家的时候连自己爱读的书都丢在家里了,除随身的一两套换洗衣裳外我是什么也没有。连我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有时也难置办,我的身世你什么都是知道的,请你恕我罢。
 我自己未到这病院来以前,我的生活比起现在一切都是很丰裕的。我把那样的生活抛弃了,走到这样的社会里来,我是并不曾失悔过。但是到现在来遇着这样的事情,觉得物质的缺乏竟影响到精神上来,真是有些不欢,也真是有些遗憾。我现在可以报我哥哥的什么也没有,我实在是歉仄。但是哥哥,总有一刻有那样的时机到来罢,什么事情你都是很知道的,你请恕我。
 我想寻些什么珍奇的东西送给你,但是怎么也找不出什么珍奇的来。这些点心是东京的土产,本没有什么可口处,只是我自己的心是在里面的。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一片真心。
 东京的秋天很有不少的景物,但纵有休息的时间,就有女伴来相约,总不想去看。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我总不象从前一样爱向四处去羼走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去,总感着有什么不足的心绪。因为是你没有在我的身边呀……
 冈山的秋景是怎样的呢?想来定多诗趣了?我也想去一遍呢,你住着的冈山我总觉得有能够去得的一天。
 便是我的故乡我也想同哥哥一道去一趟。哥哥,只要你想去的时候,的确是可以去得成的。
 忙得很,一写起信来总要动好几次身子,有时又是有人来了,心子总不容易放下去,信是再也写不好的,所以我的信总是乱写的,写得不成意义罢。
 横滨很想去,但没时候,以后总想去一次。死了的C君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了。我有时还记起他来,总觉得他不象是死了的一样,我们在什么地方好象还有再会的机会的样子,你是不是这样想呢?
 望你珍重。
 第五节 第十七信  十月十三日
 现在我接到你的信真是大吃一惊。什么缘故呢?因为我今天午后被司阎的女友托我代理,我看见邮差送了一封挂号信来。是送给谁的呢?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不想出一看时才真是我梦里也在想的我哥哥寄来的挂号俗。我是怎样地受了惊惑哟。是什么呢?该不是我前回寄回的东西又打转来了罢?战着的指头把封开了来,果然如我所料。啊,哥哥,我并不是生了气把钱送还你的,我并不是那样呢。九月在那古的时候已经使了不少的钱,你一个月三十三块钱的官费送了二十五块钱给我,剩下的究竟够做什么呢?你怎么能够生活,你怎么能够用功!假使少些是三块五块的时候我或许反不会送还呢。你的生活明明是感受着困难,所以我才送还了你,我决不是出于恶意呢。
 你的心我是十分晓得的,我是怎样地感谢得流过多少眼泪哟。但是我一想到你的身上来我总不能受你的金钱。并不是什么下等,并不是什么卑鄙,我自己心里决不曾那样想过。哥哥,你为什么那样说呢?要我才真正是辜负了你的心,我不知道怎样该向你谢罪。哥哥,你请恕我罢,请你再不要说那样的话,你说那样的话我真是难以为情呢。哥哥是鄙俗的时候,难道我又是什么呢?我不会是更卑污更下贱的人吗?请你请你以后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罢,请你不要怪我罢!
 哥哥,二十五块钱,这决不会是你用了剩下来的。我要怎么做好呢?哥哥,你现在定然是吃着苦的。假如真是你用来剩下的,我可以高兴地接受着,但你在吃苦是很明了的事情,我怎么也不能把这钱来作为自己使用。我就是因为想着你,所以才给你送回去了。假使知道你竟会费着两次的手续我也不会送回的,因为我以为你想见我的心坎时你是决不会再送来的。现在既是费了这样的手续,我也不好再给你送回,我只好接受着了。真的我不知道该怎样谢你。辜负了你的心,使你费了几次神,真是对不住。请你把一切都容恕了罢。你恕我?不呢?
 就是相片,不消说也还是物质。但是呢,就是旧的也好,你送一张给我罢,又何必定要去照新的呢?好,我什么也不再说了。总之我的一生是要受你保障的人,我一个人无论怎样苦闷,怎样挣扎,一个人是什么也不能够的。一切的事情都应该仰仗着你的,连这点也想不到,竟辜负了你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使你过分地担心,我真是对不住。以后我再不做这样的事情了。请你恕我,请你不要见怪罢。我从心里感谢着我哥哥的心,我领受了。哥哥的信上讥诮话太多了,我真是惭愧。我怎么能说得到不愉快上来呢?我是怎样地在感谢着我哥哥的心哟!但是……好,请你恕我,恕我。我以后决不这样放肆了。你不幸得到一个这样放肆的女子,你请灰了心罢……
 相片是什么时候寄来都好,请你决不要忘记。
 不消说相片也是物质的,但是呢……哥哥!哥哥呀!请你请你请你永远地超过我们的坟墓直到生活的那边也使我们的心和血流融成一个罢!真个是这样的时候,我的幸福是再没有超过这以上的了。
 临时试验来了吗?真的辛苦呢。但是身体是大事,用功也不要太过余了,好生注意罢。我朝夕都在为你祈祷,你千切不要太把身子看轻了。一向怕又要忙了,没有时候写信,请你不要见怪。
 今天是只写这点要事。 第十八信  十月十五日
 等了又等的信到今天礼拜日才到了。我是等得怎样地焦急哟!我怕你病了,你果真病了吗?哥哥,你怕是太罣念了我的原故罢?啊啊,我怎么好呢?都是我的不是使你常常罢念我,啊啊,我怎么好呢?假使我是再近得一些,不怕就有天大的事情我也要丢下,跑去看你,但是太远了连要走也走不动呢。真的对你不住,你请容恕我罢。你现在好了些吗?我一点也放心不下,我不晓得怎么的好,我纵横不久是要离开病院的,我就来看你可以吗?
 你病了也还在进学校吗?你请医生看一看怎么样呢?定然是神经衰弱罢?
 我近来被怎么也不能说出的冷寂包裹着,我几次想无论有什么事都不管,我要跑到你那里去在你面前尽性地哭。啊啊,我要到我病了的哥哥的面前尽性地哭!啊啊,哥哥,你现在怎样了呢?我每晚每晚睡在床上,时而哭,时而苦闷,我等望着你的消息,你是真个病了!(此信不全。) 第十九信  十月十六日晨
 哥哥,你的病怎样了呢?不能睡真是辛苦呀,头还是痛吗?我此刻记起来了,我们八月尾间在月岛海岸上徘徊的时候,哥哥的心脏的鼓动隔着我们两人的衣服也传到了我的身上来。啊,哥哥,那时候我不是说过你怕是得了心脏病的吗?哥哥,你现在又心悸亢进往起来了吗?我怕你的确是神经衰弱呢。啊,哥哥,你定是因为思念着我才得下病的,这怎么好呢?我今天早晨起来把退职的愿书都写好了,我想立地交去,乘午后的火车便到冈山,我到明天午前的十点钟便可以到我病了的哥哥的怀里。啊啊,我是怎样地想飞,想飞到你那儿去哟!但是想到做事太着急了的时候,每每会招失败。我在感情达到高潮的时候每每不顾前后地做了些事情出来,弄到自己把自己陷着了的,不知道有多少次呢!哥哥,我一人倒不要紧,现在的社会怕还不是许我们聚首的时候罢?我时常想着到我哥哥那里去,我们一同携着手走向死路,我们的尸首也不许暴露在世间,不许一个人替我门流一珠眼泪。……啊,但是,哥哥,你看我是怎样地魔性的女子啊!哥哥,你的身子是很可保重的,你的祖国需要你,你的家族也不知道在怎样期待你呢!你要好生保重呀。你的病总怕是神经衰弱罢,你请医生来诊察一下罢。我的退职的愿书还揣在怀里,我随时都可以递上去,望你快回我一封信,不要说假话罢!假使是沉重,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来,哪顾得世间,哪顾得职业,哪顾得生活呢!我唯一的依赖者的哥哥,我的生命的生命,上帝哟,你也要替我剥去吗?我要尽我的力量来反抗呢!啊啊,哥哥。我不知道写的是些什么。我这几晚都是夜勤,我已经三晚上不睡觉了。不睡觉真苦呀,哥哥,你怕不止三晚上不曾睡足罢?我的眼睛痛得要暴裂的,一样是睡眠不足的原故呢?还是眼泪太流多了呢?哥哥,我在无人处的时候便要哭,我觉得我们两人的暗淡惨酷的未来已经张开着口要吞没我们,我觉得上帝在和我们作弄。我们的恋爱到底要悲惨到怎样的地步呢?啊啊,我病了的哥哥,假使我能代替你呀!你快回我一封信罢,只消写一个字都好,你叫我来我立地便来。你请给我拍个电报来罢,就用个“来”字呢,啊,我是怎样地担心着的哟。啊,哥哥! 第二十信  十月十七夜
 电报!午后三点钟的时候,我的同事给我送了一通电报来,啊,哥哥,我是怎样地惊惶了哟!该不是我病了的哥哥死了罢?啊,单是这样的一个想念怎样把我全部的存在都掀翻了哟!啊,哥哥!你真个是无事么?你不要谈假话呢。我战栗着的手把电报拆开看时,我是怎样地不相信我的眼睛哟。啊,哥哥,你真个是无事吗?我直到今天晚上接到你亲手写的信我才放了心。我的哥哥,我真感谢你呢。你的心时常是那样亲切的,你写信来就好了,何必还要打电报呢。我真不该使你这样担心,我真是对不住你。我近来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什么思虑分别都没有了,简直就和三岁的小孩一样。哥哥,你真不幸呢,你遇着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请你请你恕我罢。
 但是我是多么安了心哟,我自从知道哥哥病了,便怎么也不能放心,一天到晚连饭也不想吃,晚上有夜勤不消说是不能睡觉,就是白天有休息时间我也不曾阖过一次眼睛。我在无人处便忍不住要流眼泪,我想写信也写不成条理。啊,我现在感着这样满足的谢意,我是这样恬静了。哥哥,我真感谢你呢。你以后总要好生保重才行。你的伤风已经好了吗?神经衰弱吃药是没有效验的,你顶好是要把一切过往的事情忘了,生活要有规律。哥哥,你前回不是说过你静坐过一年,还洗了一年的冷水澡吗?你近来完全没有静坐了吗?这都是我的不是。听说洗冷水澡一层对于神经衰弱是很有效验的,但你要留意不要又着了凉才好。
 第六节 第二十一信  十月二十夜
 今晨接到你恳切的信,真是欢喜。我深深地谢你。今天午前太忙,连读信的时候都没有,到午后来才得展读了。你的身子完全复原了,我真是欢喜。是你的朋友中有人死了吗?还是追悼的你国内的那位夫人呢?真的,死是一生之中最后的最悲惨的悲剧。假如我自己见背于我所最爱的人的时候,我怎么能够生存在这世上呢?
 人到属纩时的惨状我凝视过的回数很多。在那样的时候我总不知不觉地要流眼泪。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但总有无上的悲哀潮涌上来,竟至不能不哭。我这样每被小姐们嘲笑。许多的同辈看着人的临终也能漠然不动,我真不了解。我自己也晓得死也并不是生的反对,并且有许多圣者是死以求生的,如象耶稣更是为使他人活而自己就死。要高高地上升的时候,不能不深深地下沉,这我也是很知道的。生死只是表现的变迁,我虽然深信不疑,但在辞世之时的确是最悲苦的罢?
 十二点钟已过,打了一点钟了。自己的职务算告了终结。哥哥,你此刻做的是什么好梦呢?你是梦见祖国?还是梦见你怡乐的家乡?怕是罢?院内的人都入了欢娱的梦境,但我却不能不这样彻夜地做苦工。是幸还是不幸,我是全然不知道的。但是我想到我这样能够比别人还多做得一些工作,感谢和喜悦不觉便涌上胸来。
 我顶喜欢的庄子的鼓盆的故事也拜读了。好象古时的人(就象庄子一样的人)都是在作假的一样。一点悲哀也没有,真正是由衷地喜悦,那也不能说是不好。但在事实上恐怕不能够罢?悲哀不是当然应有的吗?那样的超人的心在我是不能了解的呢。好,不多说罢。“不语是花”呢。
 哥哥的关心我很多谢,但我另外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今年春天到此地来的时候,穿的衣裳及其他种种的物品都留给弟妹们了。我自己只赶我自己的力量得来的一点少许的衣裳带了来,多数的衣裳大抵是给现在住在东京的妹子去了(多是我母亲缝给我的)。我自己是以自力得来的物品为限度的。要起不知足的心肠时,便这样也不足,那样也不足,会闹到没有尽头。我的主义是什么事情都以被赋与的物品而满足。我虽然什么也没有,但没有不足的事情,请你不要担心,你的心我是很感谢的。
 哥哥,你倒要应该保重,不要再受风邪才好。
 哥哥的国度是大陆,什么事情的规模都是很宏大的。太狭小了的,我不喜欢,我是比较地爱远大的人,宏大的景致我尤其爱好。我对于哥哥的国度有一种怎么也不能说出的倾慕,你归国的时候,千万不要留我一人在这里呢!真的你要把我带去呀!
 我替你缝了一件“羽织”①,一条“袴子”②,费了一个月的工夫才缝好了。在外边托人缝原是可以早办到的,但我想要你穿我自己手制的衣裳,所以偷些时间来缝,竟至费了这么久的时候。真是害羞得很,送也不好送得。但已经操了一番心,缝好了又不能不送,我只好给你送去,你怕不喜欢罢。但请宽怀地穿用罢。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凭空做的,怕一定不合身。你能领受我的心的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怎样地幸福哟!哥哥的衣裳的尺寸我一点也不晓得。但是男学生穿着长“袴”,我不大喜欢,所以我缝得稍微短了一点,或者怕会太短了罢。总之你穿上身试一下看,不好的时候随后改缝。“羽织”的扣带原是想在休息的时候出外买好送去的,但眼前怕没有机会,请你赶自己喜欢的买罢。 ①作者原注:日文,和服的袍子,音读如“哈凹里”(haori)。
 ②作者原注:日文,和服的裙子,音读如“哈瓜马”(hagma)。
 我的眼睛已经渐渐好了。夜勤毫不容情地接连而来,使你关心,真是对不住,请恕我。 第二十二信  十月二十六日
 好几天没有写信了,我真是无辞可托。请宽恕我罢。前天接到你恳切的信,我真是欢喜。我每朝每夕都在念着你的安否,得到信后,我才安了心了。以后请你务必要留意罢。我是无恙地依然在工作着,请你放心。我近来也忙得什么似的,凡事不能自由。真是失礼了。哥哥,你以后也要渐渐地忙起来了呢,请你奋勉地做去罢。
 哥哥,你摘抄来的日记我十分愉快地拜读了。我也想把我的日记摘抄一些寄去,但是我的不成功呢。你那儿的美的风景如象映在眼前一样,我实在想去一次,但是在目前怕终不能够罢。此刻本科医生还没有来,我偷着时间写这封信,最大急行地把笔尖在纸上运进。我是应该早回信的,直延到此刻,真是对不住呢。哥哥,我前回写给你的信,太写了些不近情理的事情,我自己虽然知道,但就给三四岁的小儿一样竟向你说了许多全没分晓的话。你不知道是怎样地担心呢。我的不懂事处,连自己也在惊讶。请你不要介意,容恕我罢。往日的我也还不是这样的不懂事,今日的我——啊,不知道是怎么做起了的呢?哥哥,请在你宽大的心中把我海涵了罢。我对于我的哥哥太不谦逊了,太不客气了,连我自己也是很晓得的,我哪有什么瞒着我的哥哥不肯说的事体呢?连对于父母兄弟也不能说的话,我已经到了现在,除我哥哥而外哪还有第二人可以诉说的呢?虽然晓得是对不住哥哥,但不知不觉之间便把一切的话都写出了。女子是软弱的。尤其是动过一次心的女于是非常软弱的。在我自己也觉得不动心的昔日和动了心的今日,完全象虚诳一样变成了两个人。我为什么这样地软弱了呢?连我自己也在见怪。稍微有点事情便想哭,便感着无上的苦痛,我前回写信给你的时候便是这样一种心境,真是使你担心不浅了。
 日前你送给我的款子,我不知道究竟要怎么使用才能最为有益。哥哥,你假如吃紧时候,我立地给你送回,请你请你真正把我当成妹子一样看待罢。我总觉得是应该送还哥哥,我尽它那样留心地保存着在。送还你,你一定下受,反象辜负了你的心,虽然觉得对不住,但我也只得感谢着领受了。哥哥,我的事情你干切不要关心,你大关心我了,连我也不安。无论有怎样的事情此地是不能立刻离开的,就有不能下走的突发事件要使我离开,我也要力求自活的道路。赶自己能够活到的什么地步活下去,我要尽力地免得累赘了你。不消说我是终生仰仗你的人,但我能够自活便自活,也是必要的。你是应该把世上的事情一切都忘记,专心一意地用功的人,而我才不能不使你如此关心,我想起来便觉得身受刀戳一样。哥哥,这是我的祈愿。我在目前,就无论有怎么的事情,我也能纯洁地自活下去,请你专心读书,我的事情暂且不要顾虑罢。愉快的休假到了的时候,我们又图再会呢。啊,明年的夏天是怎样地怎样地够等哟!从目前起还要等八个月才能来,真是太长呢!在这八个月里面又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是变幸福呢?还是不幸呢?于我也,于我的哥哥也。哥哥,你到那时候请也还是在那古海岸徘徊着的哥哥一样罢,永远地,永远地……我到那时要成为再象女人一点的柔顺的女人和你相见。
 有种种事情想和你说,但是时候不待了。这样的乱笔怕很难认罢?来月稍微有些休息时间,到那时候再慢慢地写,多多地写,不消说在休息之前也还是要写。……
 哥哥,你就有几天不写信给我,我也不担心的。请你专心地用功。我是尽力地写给你,但要在不妨害你用功的范围内。
 哥哥,病院生活并没有什么悲惨的,不过我的心与从前不同了。我初到这里来的当时,无论有什么苦处,我也感谢着领受了神所授与我的苦杯。我在那时候每回总努力去学习神所教示我的意旨,我现在的心完全不是那样深刻的心了。所以我稍微有点事情便感着不满,我对于这儿的生活最初所怀抱的决心完全变了,所以时时总觉得是无意义的生活一样。自己要满足于自己所处的最善,我虽知道这是顶必要的事情,但无心之间又不免放肆。真是不好。我每在放肆的时候请你多多地责备我罢,不然这个恶习永不会拔除,后来会成为天性呢。(或者怕已经成了也说不定,的确是的罢?)但是总还可以改到某种程度,请你一注意到的时候便责备我。要这样才是你对于我应尽的义务呢,哥哥。我是只要在心里想着什么事情便写在纸上的,一点也不晓得作伪,怕很有些时候使你不满意的罢?那时候请你也着实地指责我。我相信这是我们两人成为一心的好的方法。
 哥哥,我对于世间上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奢望。世间上的名誉财富于我有什么呢?我与其成为世间的强者过送着空虚的内生活,我宁愿是个弱者,只要能够过着内充的真实的生活时便满足了。哥哥,我不和世间上的少女一样,物质上的幸福我是连梦想也没有想求过,所以就说到金钱上来,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不消说我从病院里仅仅得到极微少的薪资,但我不和别的女人一样,我无所需要,所以我也就比较地少所贪求。对于什么事情都怀着不满的心,是制造罪恶的根本,所以我是满足于过送比人不如的生活的。象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别的许多女人一样。我是愚人,也是没法呢,请你恕我。
 但是,哥哥,我领受着的钱,还你你是不收的,虽是对不住,也只好收受。但是,哥哥,我们该拿来买什么的好呢?我们买些永远永远可以保存的东西罢,买哥哥和我两人的东西呢。买什么好的呢?哥哥,你想到有什么没有?你以后不要再这样用心了罢!没有写的地方了,请保重。我是睡也睡得,吃也吃得。
 献给我的哥哥。 第二十三信  十月二十九日
 哥哥:晨安呀!今天虽然不是休息,但谁也没有来,只有我一个人,我所以得着空闲来写这封信,哥哥,你今天也怕是休息罢?东京的今天在下雨呢。昨夜耐着思睡的眼睛走到神田去买了书来,归时是十点过了,在电车里面看见一位很象我哥哥的人,戴的是大学的制帽。……昨夜想写信给你的,就因为这样的原故没有写成。前天晚上礼拜五是夜勤,那时也想写信,但是晚上有年轻的先生们起来闹了一阵,等到闹好了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半了。以后太疲倦了便一直睡到了早晨,所以也没有写成。东京也冷起来了,你那儿呢?但是你那儿在南方,怕还是暖和的罢?至于在我的家乡时,现在是最美的时候呢!我随时都在追慕着田园的秋暮时分。想在远隔尘世的深山之中寂寞地但是高贵地去生活着的景慕,强烈地在我心中浮动,虽然我知道在那样的生活之中一定也不能永久满足,一定会感觉着空虚。
 哥哥,那古海岸现在怕也很寂寞呢?月岛海岸现在也寂寞了哟。我和哥哥两人乘过的渡船,现在我是一个人乘来乘往,但是我每回过渡的时候,都觉得我的哥哥在我的旁边一样呢。
 哥哥,我前天晚上目击了一个悲惨的人生之末路。在这样的社会里,这样的机会是很容易遇着的。将死者临终之回忆显然地现在那人的面上。在要死的那一刹那才转回来了的人的良心真是赤裸裸的呢!
 一个中年的妇人得了病进院来。她是经过了多少世面的女子。听说她是换过五六个男子了。到她死的时候,来的人一个也没有。我看着她这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就嫁过五六次的丈夫,而到这最终的一刹那竟一人也没有来吊唁的惨淡的情状,我不禁索索地战栗起来。
 她在临终的苦痛中呻吟,忏悔的眼泪如线地从她的颊上流下。我看见她这样的光景,我也不免哭了起来。
 看看便要断气了。有两个从前做过她丈夫的男子同时走来向着她用温婉的声音安慰了一遍。
 ——“一切的事情都了结了,一切都没有罣虑的地方,你安安心心地去罢!”
 一个男子这样说,别的一个也同样地反复着说了几遍。
 她听了这话觉得比死还要痛苦的光景,叫了许多人的名字,只是口口声声求恕求饶,自己认她的不是。她这样苦闷着,但不久之间力也尽了,就好象睡了的一样死过去了。
 在这样的社会里要遇着死的场面是并不稀奇的,但象这样的悲惨的死是很少见的了。
 我竟也不能不想到我自己的身上来。我的最后呢……又是怎样的哟!我受着强烈的强烈的良心的苛责,我是怎样难过的呀,哥哥!……我自己真是罪人。犯着这不可容恕的罪恶的我,我的临终呢?哥哥,我就无论死在什么地方,无论是怎样的死,我都不要紧。我就无论过着怎么悲惨的一生,死着怎样惨淡的死,我都不要紧。哥哥,但是我要满足着才能死去。我要在那一刹那自己回顾自己的一生,可以由衷地满足着,才能欢喜地死去。但是今日的我,要想被授与以那样的幸福,罪是太深了呀!近来便是祈祷也很是痛苦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祈祷的那样的事情多起来了。
 哥哥,我自己陷在罪恶之中,成了这样的状态,我自己一点也不要紧,但我哥哥也必定是难过的。我这样一想来,我便是……啊,哥哥!你恕我,你恕我,我并不是不晓得,但是哥哥你请鉴察我的心罢。你请恕我罢,哥哥……你请恕我罢!
 在下雨。今天的午后,驹场的农科大学有运动会,我本不想去,但被朋友们约了,又不能不去,下起雨来才好呢,心里这样想着,便果然下起了雨来。
 信本想在清早寄出的,写到半途有人来了,又出了紧急的事情,没有写完,后半是夜里补写的。信笺弄脏了,不好换写,请恕我。
 昨夜到神田去买德文读本,不知道哪一种好,到底要哪些种才是最宜于初学的呢?我此后也觉得不能不用功了。
 亲爱的哥哥。 第二十四信  十一月七日
 昨天接到你的信和许多德文书来,我真感谢你。我时常不客气,你一点也不加以责备,什么事情都宽待我,我真是惭愧,我深深地向你施礼。但是独于没有相片寄来,我真是悲哀呢!
 等了又等的休假如梦一样过去了,我在休假中写给你的长信终没有接到吗?怕是邮局遗失了。但是我的信总是写些不要不紧的话,幸还没有要事倒不要紧呢。自己写了的信连现在也记不清楚了。以后又是剧烈的努力期到来了,珍重勉力!
 第七节 第二十五信  十一月八日夜十一时
 来信应该及早回复的,因为有种种的事情所以失了礼,望你恕罪。
 寒假渐渐近了,但在这之前不是又有试验吗?哥哥,你是在好生用功吗?我实在担心得很,我看你好象一点也没有用功一样。啊,哥哥,我真是担心得很呢。寒假前的试验请你务必好生准备罢,成绩一不好的时候,我是不答应你的呢!试验过后祝你迎着欢乐的寒假。寒假中你说要到东京来,但我是不欢迎的呢。哥哥,你不要生气呀,我假如是住在病院里,那便要和你会面都很困难。是夏天时,天热可以在外边随便什么地方相会,但在冬天是办不到的。——并且在夏天的时候谁也是相信着我的,谁也没有怀疑我,所以意外地容易一个人外出,但在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样了。假使把病院辞去,那也是好的事情,但是恐怕还是不能辞去罢,怕一定不能辞去的。我要住到明年的三月尾上的,我们是不能不这样,也是没法呢。那样时你就特地在寒天之中远远到这东京来,我们也不能如意。三月尾上便要走的了,在这期间内大不好的风声一传出的时候,很难以为情。所以冬天不相见,怕是我们两来的好处罢。倒是三月尾上的春假定要请你来,在那时候我要在一处清静的幽居里迎我哥哥。正月和二月只有两个月呢,立刻便要过去的,寒假请你在冈山规矩地和友人们一同用功罢。到了三月请你快乐地闲耍呢。冬天冷,不好。但你那儿怕暖和些罢?请你不要见怪,的确那样时两来都好;但是你如果无论如何也有不能不来的要紧事情时那你也不要顾虑,请你来罢。但是没有要紧事情时,还是留在冈山用功读书于我哥哥要有益些。
 运动会的一幕真是不愉快呢。你的心我是知道的,实在说来,我就处在那样的机会也不知道是怎样地不愉快,怎样地生气呢。你为什么不直接向当局交涉,诘问他们的无责任,叫他们把龙旗撤换了,换成五色国旗呢?实在说来,我虽是日本的女儿,但我对于本国的人民竟有由衷嫌恶的时候。哥哥,那样的事情请你不要再介意了罢,我代替那些人们向我异国的哥哥陪罪,请容恕罢,你该肯容恕罢?
 哥哥无论有什么事情请你都不要遗弃我,请对我说罢。你不要把我当成异国的女儿呢。本来日本的人民实在还不够,他们不知道败北者的悲哀,一点也没有深刻的态度。对于强者虽高举赞赏的声音,对于弱者没有一点同情的眼泪。我自己对于本国人的轻佻也有不胜惊异的时候呢。
 去年青岛陷落的时候,我还在女学校里,那时的喧嚣真是有点样子了。但是我的心真是十分地黯淡,人愈乐愈闹的时候,我的心愈是沉重,连怎么也不能分晓的眼泪竟流了出来。战胜了的人不消说是欣喜的快乐,但是战败了的人,假使敌人愈强,不同时是愈为不安和悲哀和忿恨的念头所笼锁着吗?我是愿意充分地多多接战,并且愿意遇着充分的强敌而战充分的激战,在战中一点也不许有卑劣的行为,从头到尾要正正堂堂地充分地把强敌击破。我自己要战胜到底、最后要在费了一切的努力才刚好打倒了的强敌的尸上要追慕他,要叹息他的败北,而洒雪纯真的眼泪。自己就算战胜了,怎么便能够猖狂,高傲呢?但是世间的人必以为我这是矛盾,但是矛盾也不妨,我实在希望世间上的人,人人都真能够这样。假使我们真能追慕我们费力打倒了的强敌,悼惜他,想起他生前的美好的性格,为他举出赏赞的声音,又对于强敌的败北无限地惋惜,在他的尸首上雪以悼叹的眼泪,我看人世间真个是会成为更可高贵的罢。哥哥,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呢?但是在现在的我国,这样的眼泪,怕连一滴也还不曾流过罢?
 不怕就能善战,就能破百万的敌兵,但决不便是勇士。善战的军士在我国里很不乏人,但是他们的心中能怀着这样悲壮的,深刻的,便对于自己的敌人也能无误地知其美点,加以赞赏尊敬,又能真诚地悼痛其死的高尚的“爱”的,怕连一个人也没有罢?
 这样的事情不怕就实在是难,实在是不可能呢!
 但是这不仅关于战争,我们的一生不就是一场战争吗?我们所处的这个人世不就是一个战场吗?在每天的战争中,这一切的事情不也就包含在里面了吗?我从前就怀着这样的思想,许多朋友替我取了些“社会主义者”或是“安那其”①的浑名,或者怕是罢? ①作者原注:Anarch(无政府主义者)之音译。
 而且在这样的喧嚣的时候,我总是怀着悲哀的情绪,总不能和许多友人一样喧嚣。哥哥,你听到我这样的一种矛盾的心理你怕也要惊异罢?但是我是这样的人,没有法子呢。哥哥,你假如受了我的传染,认真会成为倔强的人呢!你要当心呀!
 好生珍重,今晚上只能写这一点,请睡了。 第二十六信  九日夜
 今晚去赴好久不到的祈祷会来,唱了赞美歌。但是我怎么也不能朗朗地如象往日一样歌唱。祈祷会完了,自己又把阔别了的《赞美歌集》拿出来读了一遍,一时觉得自己的家乡可恋,一时又觉得昔日的生活可怀。啊,我的哥哥呀!……风雨潇潇着的今夕,把倦于剧烈的劳动的身子靠在坐椅上在此沉思的时候,在我的心中这样高声地耳语着的是什么哟?啊,哥哥,我是再不能回到从前的美而单纯的心境了吗?自己的堕落真是着着地逼人,要怎样做才好,应该怎样做,我并不是不晓得呀,但是,哥哥,我就是做不出那样来了呢。在我是应该做的事情,我也失却了执行的勇气了。啊,软弱,软弱!以这样的心怎么能够自活,能够独立呢?啊,寄生虫!寄生虫!我是哥哥身上的寄生虫!哥哥,你不得不因为我的原故渐渐受苦吧?
 眼痛不能写,只写这点。 第二十七信  十一月十日
 昨晚受苦梦缠绕,一夜不曾安睡,今晨抱着昏昏疲倦的头脑迟迟地出来上工,我的哥哥的信来了。我赶快到无人的空室里开来展读了。啊!……我怎样回答你的信呢?我是什么也不晓得了,什么也好,随你自由地去想象罢!哥哥,你怎么说出那样的活呢!啊啊,我是……也好,你还肯送相片给我,我真是欢喜。赶快赶快些到来呀!我是一日千秋地等待着。哥哥,你说的话我是一点也没有生气哟,倒是你不把一切事情向我说明,我反转有些放心不下的地方。并没有把我哥哥当成神人,当成圣人,并且我也希望你不要成为部样。时而有想错了的事情,时而有做错了的事情,我们都是人,谁又能够免掉呢?我是因为这样存心,所以有这许多愚劣得不堪的信我也寄给你,我不是把自己所想的事情丝毫不假遮饰地部写给了你吗?假使一言一字都要象你那样担心,我怎么还敢和你写信呢?哥哥,你为什么介意到那样的事情?你是不相信我罢?我在你眼中只反映成那样的女人吗?我也的确是悲哀,哥哥,你的确在怀疑我罢?怕是罢?象我这样的女人只好被人那样看承罢?
 但是哥哥,我是什么也没有介在意里哟。十月三日寄给我的信之前是九月二十九日,这两封信上都并没有写着别的什么。在这日期以外的信我没有收到。在这日期以外你还有信给我吗?啊,我反转有些不安起来了。
 眼睛总不容易好,真是窘人。但我哥哥太担心过余了,此刻别人都往食堂去了,我一人留在这里写信。哥哥,你为什么担心到这样的事情呢?彼此写些滑稽的话,写些张冠李戴的话,写些痴话,不反转有趣吗?假使你不偶尔这样一下,只是我一个人常常这样反复着,我怕给我哥哥写信了。
 哥哥,你的信上决没有写着什么使我失望的话,只要是我哥哥的信,就写着那样的事情我也真要感着幸福与欣慰,我平常是怎样地怎样地渴望着我哥哥的信的哟!哥哥,我有一个祈愿:请你把一切的心事都直率他说给我听罢,这是我第一项的要求。哥哥,我是依你为命的,你是忘记了吗?你的忧思不便是我的忧思,你的烦闷不便是我的烦闷吗?哥哥,我诚挚地祈愿你哟,你千切不要把我当成异国的女儿,我除你而外是什么也没有,亲也,兄弟也,国家也,……我的心在这样悲痛的恋爱里面是怎样苦恼着的哟,哥哥,你怕还不知道我的心罢?
 还想写的话很多,但没时间了,在此失礼了。请不要担心。请拼命地努力。
 相片——我是在等着等着等着……的哟!
 我最爱的哥哥。 第二十八信  十日夜
 匆忙地赶着写好了的前一封信还没有寄出去,我等了又等的物件从我哥哥那儿寄来了。啊啊,哥哥,我在你的相片上是怎样亲了许多热烈的接吻呢!啊啊,哥哥,我……已经什么都写不出了。今晚上……今晚因为有种种要事,回到自己室里来是十二点半了。室里的人都安静地睡了,打了一点钟我才坐向书桌来给哥哥写信,我是太欢喜了,太欢喜了,觉得怎么也不能写了。并且你还送了许多书来,我到底真是喜欢,还是觉得对我哥哥不住呢?我现在的心中一点也不明白。
 再静镇一下之后再缓缓地写,今晚就只写这一点罢。
 哥哥你是太担心了,消瘦了哟!我担心得很,是什么地方不好吗?我自入秋以来,身子肥壮得什么似的了,哥哥,你是怎么的,反转……啊,是我这个寄生虫把哥哥的血液和营养都吸收了呀!太迟了,下次再写。
 第八节 第二十九信  十一月?日
 ……(此处似有残缺。)
 哥哥,我把你时常揣在我温暖的柔软的胸怀里面,我在无人的地方便取出来,我是怎样地怎样地和你亲了许多狂热的接吻哟!哥哥,你怎么不答应我呢?你此刻在想什么?你怎么那样的冷静呢?啊啊,你的嘴唇是冰冷的呀!哥哥,啊,哥哥!
 我就寝的时候也把你抱在怀中,我把厚实的台纸都温暖透了。清晨最初把眼睁开的一瞬间,你的接吻是怎样地怎样地温甜的呀。我对着你这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的哥哥,时而又感受着无限的哀愁,万斜的热泪无端地从眼中涌出。啊啊,哥哥,你怎这么消瘦呢?你的苍白的脸上浮荡着的悲哀比从前更加深戚了。哥哥,你的悲哀怎么不使你妹子分受哟?你怎么那样深戚地烦闷着?你怎么又那样冷静地不说话呢?我凝视着你,久了就好象凝视着那稣的圣像一样,你的头上好象戴着了荆冠,啊啊,哥哥,我怕再凝视你了。哥哥,你的悲哀我也并不是全不晓得的。我也晓得只要我的存在是消灭了时,我哥哥的悲哀也可以减却无限。啊啊,哥哥,你恕我罢!你恕我罢!我是应该祈祷你的幸福的人,但我现在不能祈祷,(或者我将来也许有这样的机会到来罢?)啊啊,哥哥!……
 昨天我同室的一个女伴病了,回家去了。我回到室里来时,便把你的相片取出来供在案上,我有一个小小的花瓶,我摘了些迟开的蔷蔽来伴你。我这样静静地守对着你的时候,我真是幸福。我想起明年的春假来时——啊,真是长远呢。我到那时候该不会和这折下了的蔷蔽一样已经飘零了罢?我近来不知怎么,身子真不济事了。我每天每天倦于剧烈的劳动,稍微有些自己的时间时,这倦了的身子却不象自己的所有的一样。眼睛总不容易见好,我的脑子也在时常作痛了,我每晚上总爱做些怪梦。前天夜里我梦见我在大理石的池子里洗澡,池子里面是红色的葡萄酒呢,我正在惊疑的时候我的哥哥来了,我深深躲在池子里。池子里的葡萄酒浮起了血一样的腥臭。啊啊,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呢?
 哥哥,你相片上的题诗,我连有些字也还不能认识,意义我是全然不懂呢。“洗心久欲学枯禅”——哥哥,你是要做和尚吗?哥哥,你如要做和尚,我便要做尼姑。“摩顶不难追觳墨”是什么意思呢?啊,我应该学的事情很多,哥哥你要教我才行,你千切不要忘记了我,我是依你为生命的呢!
 ……(此处似有残缺。)
 哥哥寄来的Anderson的《无画画帖》,我对照着把第一夜读了,德文没有人教真不方便,但是意思勉强看懂了。那印度的处女的心真写得可怜。但是呢,我的哥哥,你是还活在世上的,我的灯是永远燃着的。
 眼痛实在难写,每回都是这样的乱笔,你恕我罢。信写好了,自行复读二遍,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连自己也有害羞的地方,我想不寄给你,但怕你担心,你恕我罢。 第三十信  十一月十九夜
 ……(此处似有缺页。)
 学期看看又要终结了,你以后又是要忙的时候了。过了一岭又是一山,我们的生命还在继续着的时候,不断的苦难,毫无容赦地在前面等着我们,我一想到这些上来觉得真把人世厌倦了。我想往什么地方不通人迹的远隔着的海岛上去,我想没入于人间的乃至宇宙的一切存在都了无干涉的孤独里去。我的心怎这样地寂寥呢?哥哥,我想说的话很多,但总写不成器。今天晚上尤是寂寥,好象有什么悲惨的人世上的偶然事件要来逼迫着我的一样。
 在案上笑着的秋花凄切地凋零了。褪了色的花瓣徒然地散落在案上。啊,哥哥,我所爱好的秋天也迟暮了!我的二十岁的秋天!把一切事情都秘蕴在自己的胸中,什么人也不曾接触过的,我这个比较地单纯而坚实地造就出的心被你破了(不是,是我自己破了的),把处女的矜夸和幸福都为着可恋的你抛弃了的今年的秋天!啊啊,已经迟暮了!一想起来,完全和梦境一样。在泣倦于凋零之悲运的落叶之上,缓缓地滴落着的雨滴的声音,这怎么也好象在叹息我的身世的哀愁一样。
 靠在案上,把头低着,把目瞑着,不知几时世界已经成了昔日的欢乐的山野,被北国的红叶包拥着的美的山野。啊啊,但是,那欢乐的幻影终不能不被这冷酷的现实无端地侵残,就象这冷冷地迫人的秋夜沉默无涯地侵蚀着我的身心。啊啊,哥哥!今年的秋天特异地更加岑寂。在还不知道你的去年的秋天实在不曾感到过这样的寂寞。只有今年的秋天,啊……
 想写的很多,但一时也难写尽,明晚再写罢。
 请睡了,我的哥哥。 第三十一信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昨天接到我哥哥的来信一封,因为事忙还没有时候写信,此刻又接到我哥哥的信。啊,哥哥,你恕我,我总时常使你这样担心,我真是不懂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我的心竟这样浅薄了。稍微有些儿不愉快,便要激起无数的怨嗟,焦愁,心痛,杞忧,我自己真不知道何以竟成了这样了。
 这儿的生活我并没有留恋,不过住到明年三月,这儿是比较安全,我能够自活到什么地步我总得自活。
 哥哥的朋友处我不愿意去,哥哥你要晓得,我是个年轻的女子呢。我在东京和近处也有不少的亲戚,但到了现在我也不愿意去访问他们。我也有一位知友T君在东大法科二年,也是我父亲的教会里的信徒,他在仙台高等学校的时候和我们很有交游。我到东京来后没有去访问过他,他也不曾来看过我,但我此刻假如去请托他的时候,他总是会为我尽力的。实在不得已的时候我也想去找他看看。
 你请珍重你自己的身体,我的事情请不要担心,我自己晓得注意。努力用你的功罢。 第三十二信  十一月二十六日
 此刻接到你的来信,我担心着揭开来看了。哥哥,你怎么会有这样一种猜疑性呢?你到底为什么事情那样懊恼哟?我的信总是无礼乱暴的,我真是不好,请你容恕我罢。我是决不曾误解过你呢,这是怎么的呢?我竟到了不能把我哥哥当成客观看待的地步,……我是时常看成自己一样,有时放肆一回,有时又执拗一下,有时无端地生嗔,有时又谈些蠢事,有时又象要把你吊着的一样甘媚,我不是简直就和狂人一样了吗?我自己这时时刻刻变化不定的心境,我时常是不假虚饰地写给我的哥哥。我是这样的愚人,就好象幼儿恋着慈母一样,我也回到了三岁光景的幼儿了。虽然我明明知道是罪恶。不仅我自己,连使我哥哥也不能不为这样的事情吃苦,真是我最痛心的事。
 哥哥,一切的事情决不是你的罪恶,都是我的罪恶。我不知道是应该怎样地向我哥哥谢罪呢,哥哥,请把以往的事情忘记了罢,请容恕我罢。
 哥哥,你不知道是怎样地后悔着的呢,你的心我也知道了。这样的苦痛也因为我的原故才使你不能不饱尝,我一想到我哥哥的心我是更加悲苦。哥哥,世人虽是说“虽悔何追”,但是在自觉了错误的时候,的确最是后悔的心强烈地萌动的时候。在这时候便立刻悔改,认真说时,要算是最要紧的事情呢。起了那样的心肠的时候,怕是人心之最神圣,最尊贵,最美的时候罢?哥哥,你请听我说罢!我是实在应该祈祷我哥哥完全离弃我这样的女人,回到你往日的洁白的美的真实的生活里去的,我究竟怎么不那样祈祷呢?你怕定以为我是利己主义的自私自利的女子罢?啊,我的心中是……几时我能够自制我自己认真为我哥哥那样地祈祷的时候总会要到来的。你请等我到那个时候罢!
 哥哥,我还要向你说一件事情。
 前天我梦见回家去了哟,心里总觉得有些放不下处,在昨天晚上的夜深,我的母亲的信到了。啊,回想起来,自从与父亲别后,家中连一次的消息也不曾给我呢,我是怎样地寂寞着的哟!我又一想到我父母这样待我的心,我是怎样地哀哭了的哟!无意之间我母亲竟有信来,我抑着我跳跃着的心展读了。细细写着家乡的现状和变迁,写着圣诞节快要到来的快乐,写着因我不在的家人的寂寥,写着小弟妹们也在为着我祈祷,写着要我正月务必回家,在父亲面前无论怎么也要代我谢罪,到怡乐的圣诞节的时候,是定要并且是真实地迎纳充满着欢乐的幸福和感谢的圣诞。这样的事情连连地写着,那愉快的圣诞节夜就真个现在了我的眼前一样。晴雪霏霏的北国的星光寒冷之夜,那快乐的圣诞节之快乐是在我哥哥的想象以上呢!我便起了要回去的心肠了,但是我一回去便不会再到这儿来,也不会再到你那儿去了。
 我这样一想:假使是不能再回来,不能再回到我哥哥那儿去,我便有怎样快乐的家庭,我也决不回去。我不能够起这样的心,离开我的哥哥回我的家里。我是弃我父母,还是弃我哥哥,我的面前展开着两条路待我选择。我如回家,我的一生是最安全的,这是了如指掌的事情。但我的一生就无论怎么苦,无论怎样地悲惨,我离开了我的哥哥还有什么希望,什么快乐呢?
 哥哥,任你到什么地方都请把我带去罢!我依然是无家的孤儿。我哭着回了我母亲的信,我说我不能回去,我愿家里人永远忘记了我,把我当成死了的一样。我依然还是不能不背弃父母走我自己所走的路,我一想起来便真个把这人世厌弃了。哥哥,我是只有你一个人呢,永久地呢!但我只要有我哥哥永远共存,我便幸福,便满足,我再没有什么不足的。有不足的都要望我哥哥补足呢,是不是呢,哥哥?
 想写的好象还有很多,下次再写。
 请十分珍重,努力。
 我最爱的恋人。
 第九节 第三十三信  十一月三十日夜
 应该立刻写回信的,但因为事忙,心里不怕就怎样着急,怎样着急,终竟没有时候,竟至失了礼了。信和汇款都的确收到了,真是连感谢的话也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好。你早就在信上说要给我送钱来,我是应该早写信拒绝的,终因为有意外的事情出来了,搅扰着还没有执笔的时候,你便汇了来了。我是十分十分地知道我哥哥的心的,在前我还过你,你又送了转来,我真不知道怎么的好。我真是对你不住,我每回一想到,一想到,真是心痛。我就无论成为怎样,我也是满足的,甘受。我决不曾起过这样的心肠,要使你困苦以求我的幸福和满足的。哥哥,你请不要这样关心哟。我真是苦。
 哥哥,你也成了信徒吗?真是出我意外。我恭贺你呢。但是我是悲哀,我的哥哥成了……啊啊……
 快乐的圣诞节也快要来了。
 想着要写的事情很多很多,但是没有时间真是遗憾。
 夜里也不是我自己的时间。在病室的薄暗的一隅,我是不得不时常惺忪着守夜的。
 再等两天便会空了,你请等我到那个时候。
 身子也真是好了,常常使你担心,真是对不住。前两天稍稍休息了一下,现在又加倍地忙起来了,你看残酷不残酷呢?
 只是使你担心,真是对不住。我仔细想时,愈想愈觉得到你那儿,你没有好处。不惟没有好处,反转是你很大的累赘。你那样亲切地叫我去,我要去时也可以立刻动身,但是仔细想来,人世上的事情是很难的,我还是要在这儿劳动,做得到几时便做到几时。假使不能做工时或者太嫌恶到了极点时,我便要回我的家乡。
 或者这样的时候,我便不会再到这儿来;这样的时候,怕不会和你再见一面便永远死在家乡了。——啊,我的身子是很贵重的,我现在是很知道,我除我哥哥而外是谁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只有在我这个“我”的无形物上所附丽着的我的身体这个东西。我要尽力保重我的身体(但是是为我哥哥而保重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想写的话虽然很多,但说不出个头绪。汇款真真多谢。十二月二日的晚上再详细写,今晚只写这一点。
 我最爱的恋人。 第三十四信  十二月二日夜
 前回真是失礼了。今晚上想慢慢地写信,但不想出又有夜勤,此刻还在工作呢。今天这礼拜六的晚上真是快乐地等待着的,却又是这样,真正是悲观呢。
 此刻我哥哥在做什么梦呢?打了一点钟的时候我给你写起这封信来。你的试验逼来了,怕也很忙罢?你以后怕也要夜勤了罢?当心,不要伤了风呢!
 送来的钱真是多谢你了。我托人到邮局里取了回来,不知道怎么的好。还有,我有件不想对你说的事情,真正是害羞的事情,我把你前两回寄给我的钱在一件没有想出的事件上用去了。我一点也没有预想到,在一点也没有准备的时候呢……再也不好说出,真是羞得要死,羞得想死,随后当面和你说罢。就这样我实在苦痛了,哥哥的钱竟在那个时候用了,我本来想不用,想买些什么东西做给哥哥的……真是对不住呢。
 但是总有什么时候我总有一刻时候可以报我哥哥的恩于万一的罢。请你等我到那个时候。现在十分忙,我的事情实在做不下,就想给哥哥缝些东西来怎么也办下到,真是遗憾。但是我想,再等一下就会好了。我怕我哥哥又是去苦心惨淡地才能送来的,我真是愁蹙。哥哥!假如我竟至于这样来使你待我,我真伤心,我真遗憾。假使你竟以为我是那种的女人,我……我……那是怎样下等的污浊的心哟!我自己假如是那样的心,啊,我是……哥哥,我自己决不曾怀过那样污浊了的腐败了的心过!我不怕就怎样地堕落,我还不至于下流到那步田地,但是,假使我是那样时,那简直是没用的废物了!
 否,否,哥哥决不会是以那样的存心把钱送来的,我深深地知道。不过我哥哥太亲切了,我觉得不安,觉得疑惑。哥哥你对于我这样的人怎么要那样的亲切呢?
 你对于我这样无限的关心,无限的亲切,我怎么才能够回报呢!在我是什么也没有的人呢。
 我受你的恩情太重了,怕就费尽一生也不能报恩呢。不消说我一生之中就无论怎样焦躁,回报你的也会是极少的罢?恐怕反而永远永远累赘你,妨碍你罢?
 我一想到这样的事情,要怎样才好,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呀。
 我自己时时以冷静的沉着的心胸,想我们现在真实地严肃地所当采取的道路,我有时也正确地知道是那样,是只有那样一条独路的。但我假如要取这条路时,我不如在现在死了的好些,这样的时候更不知道是怎样的幸福。因为这样想着,对于取决那条路的心,不知几时又无形无影地消去了。我对于你,或者你的祖国,你的家庭,尤其是你那最最爱的夫人,实在是犯着不可容恕的罪恶,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上面来,啊,哥哥,你请恕我罢。出于意外的是我哥哥这回成了基督教信徒,你更是怎样地把我的罪恶也认得很分明了的哟。象我一样就算堕落了,也还知道自己的罪恶。我是已经不能获救的,那样的希望我已经抛弃了。我哥哥得了救渡,入了幸福的平安的生活,我是怎样地欣喜哟!我就使堕落到地狱的极底,只要我哥哥真能得救,真能过平安的生活,我也是满足的,并且是欣喜的。哥哥,我深深愿你,真不要再把那救渡失却了哟!我是已经无望的了。我要见赦恕怕也是不容易的事情。但是这都是自己造就的命运,我也满足着走去。但是一旦这样造就了的命运便再也不能把自己恢复到往日,这是怎样伤心的哟!以后我会成为怎样,我一想起来,自己的暗黑的未来真是可怕呀!我是被怎么也不可名状的凄凉的孤寂的情景包围着了。
 无论就怎样想也是无可如何,不再想了罢,不再想了罢,虽然这样自制着,但愈躁急,愈成为那样的不可思议的心境。但是上帝是随时都在等着我们回去的罢,永久的呢。
 我们真的是回去的时候,上帝要迎接我们怕比迎接义人入天国的还要怀着更多的喜悦罢。但是,啊,我!我这迷失了的羊儿,我这离开了羊牢迷走出来的羔羊,我自己还有走回那可恋的旧巢的时候吗?假使是有,上帝是怎样地喜悦的哟!
 哥哥,你真是许我的时候,便一刻时候都好,我想到你那儿去。但是现在有不能去的苦处,不正是我有眼泪的吗?
 我对于哥哥的友人也真是感谢,请你对于你同居的两君为我致意罢。
 假如是合你的心意时,在什么时候或许能有一同过渡快乐的生活的时候罢。我是等待着这样时日之被赐与,哥哥你也请这样呢,不喜欢吗?
 我是能够的时候也想早一日把这儿的生活抛弃,等我哥哥在休假时走来,但是凡事却不肯十分如意呢。 第三十五信  十二月三日
 昨晚想把信写完立刻投到邮筒里,但是重病患者出来了,突然又忙了起来。忙到今天早晨,早晨又有早晨的事,到现在手才空了,赶急地又写起信来。此地十分冷起来了。夜半不眠的时候真是辛苦,身体为寒气所侵,牙关嘎嘎地战栗的时候,我们对于现实的充分的努力真是骎骎地沁入我们的心脾。象这样有时候象有意义,有时候又象无意义的剧烈的生活的活动,对于我的身心什么教训也没有了。从前无论有什么辛苦的事情自己都能在里面体验出神的意志的那个时代,真是可以追慕的呀。但是,现在呀……我是……
 哥哥,我本是想把我短促的一生尽力地乐天地过渡的。我本是想乐着我所受的生涯而死去。我本是想柔顺地服从我受钉定固了的命运。但是,自己虽也知道向着自己已经给予了的命运或者是将要来的命运是无可奈何,虽也知道柔顺地服从自己的命运走去是更为幸福,但是自己的命运依然想要由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生命力这样东西去建设去开拓去创造,所以我便更感受着常人以上的苦痛,常人以上的挣扎了。命运是有一种伟大的力量,以我自己的生命力去抵抗时是无可如何的,但我也要彻底去抵抗它,去击破它,苦闷着挣扎着要自行造出我的位置和未来。我的悲壮的战斗不正在这儿,我的辛酸的眼泪不正在这儿吗?但是这样的苦闷和挣扎不久会把我的身子吃尽的时候终久是会到来的,到了那时候我也和寻常的女子一样无论对于什么事情都会死心塌地忍受了(或者我现在已经成了这样也说不定)。
 我想被拥抱在我哥哥的温暖的怀里。把什么事情都丢掉,赶早到你那儿去,但是我不能够。
 太使你担心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感谢,但是哥哥,我的心你想来是知道的,你想来是洞察的。
 学期末不知道你是怎样地多忙哟。请你珍重,专心,我朝夕在为你祈祷。在充分的努力之后又有种种的希望出来,愉快的休假不是在后面等着的吗?一个月的光阴完全会和梦一样过去的。请你千切不要懈怠,倾倒全身的力量去从事于钻修。
 想写的很多,但反而会妨害你,就写这一点罢。珍重!
 哥哥,你不是在为你自己用功的。哥哥,你的身上真是有许多的责任。第二的新兴的中国要全靠哥哥们创造呢。我想到哥哥的祖国和其他种种的事情,哥哥的心我觉得能够洞察,我真个在流眼泪。我的对于强者的猛烈的反抗心化为对于弱者的热烈的同情之泪横溢而出。我将来假如能够尽我的能力所及为我哥哥为我哥哥的祖国鞠躬尽瘁的时候,我真是幸福。但我想到怕只有作我哥哥的累赘便过送一生,我却真是悲郁呢。
 哥哥,你不幸有我这样的一个愚蠢的妹子,你请不要灰心。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到什么时候,只要你还生在世上,都请把我带去罢。
 在这世间上除你而外没有可凭依处的,没有可缒系处的我的身子,不怕就是怎样的罪恶,我也还是离舍不了我的哥哥。我的心怎么成了这样地软弱的心哟。
 好,不再写了。随时都是写的这样软弱的软弱的痴情话,真是对不住,我现在有不得不求我哥哥的一件事情:我哥哥既然成了信徒,我请你把我以前到现在写给你的信一切都焚毁了罢,一通都不要残留!
 珍重罢,我最爱的主人。 第三十六信  十二月六日夜
 从昨天起一连接到了三封信,今天清早和晚上便接到两次,在未开信之前我先感着不安。读了之后,觉得我的哥哥是太殷勤便愈见不安了。但是我知道你的身体好,你在用功,我也很安慰。我也是比从前健康地劳动着在,请你卸念,试验近了,就好象我自己在受着不得不受的突然而来的试验一样,我真是放不下心来。万一你的成绩一不好时,这都是我的不是呢。假使不幸有那样的事情,我不知该怎样向我哥哥谢罪。哥哥,你请不要使我尝着这样的悲哀罢!
 哥哥,你的英文诗《影和梦》真是美。
 哥哥很是一位思想家兼文学家,有暇的时候请你务必作些来寄给我看罢。我能够得你这样待我,我是怎样地欢喜哟。
 我在从前也曾从事于创作,但是现在我时间也没有,思想也没有,我是不成功的了。
 从前我做过一篇梦的诗剧,我叙述一位残废的乞儿在朔风凛冽的冬夜横身在桥下的枯草上,但他所梦的却是华美的王宫。从这梦里醒到现实来,这乞丐对于纷华的尘世所起的解悟的嘲笑和超越的情怀,我细细地咏叹了一遍。我读了哥哥的诗,约略地又回忆了起来。
 到了现在是什么也不成功了。认真想起来,世上的一切真没有一样不是梦影呢。
 哥哥,你千切不要找房子,我心里觉得不安终不能去。不怕我就想去得要命,但我不去恐怕要于我哥哥有益或者于我们两人都有益呢。假使一有错误,或者一招了世人的误解,我倒不要紧,我哥哥今后还不得不过六年的学生生活,要使一下铸出一个终生的大错时,怎么好呢?我这样想那样想地,觉得凡书都不能如意也是当然的事情。便是自己的心不也是不能如意的吗?
 并且在两个月之内我也不能离开这儿。这原因是前月我和另外一位女友破坏了一件重要的器具,这器具是很高贵的,并且说是在日本也买不出来。我本是出于不注意,但是错误了也没有法子。所以我受了两个月无报酬地劳动的处罚。总之春天不久便会到了,稍稍温暖了我定要离开这儿,或者是我往哥哥那儿去,或者是哥哥到我这儿来(春假的时候哟,三月末呢),都好。
 哥哥,你成了耶稣教信徒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但是哥哥你要成为信徒,便不得不从一切的罪恶离开。过去的事情你要毫无遮饰地忏悔才行。一遮饰时便有贰心,这是最不好的呢!
 总之你成了信徒是可恭贺的。
 “袴子”短了些吗?请恕我,下次做的时候再做长些。
 我最爱的主人。
 第十节 第三十七信  十二月十二日
 信真多谢你。另外没有变故,你依然在用功,我真是欣喜。我也平安。
 渐次地冷起来了,但是你那儿总还暖和罢?说到我的家乡,那是已经早已成为美的银世界了。在从前,远远的从前,生在那样北方的雪国里的我,真是有不少的追忆。但是那雪,那雪,那在这东京,在你那儿都怕很少罢?到了冬天时,美的朝日照着前夜里积下的银世界时,我们在清早的家庭的礼拜里或者学校的寄宿舍的集会里,总爱唱着:“主哟,寄居我的心……请把我这受污秽染了的身躯,洁化来比雪还要白净……”的歌,又祈祷着净化我们的身心比雪还要洁白。但是现在呀,我的心是黑的呢?赤的呢?我的心是再不能洁白了!
 哥哥的殷勤的信我很感谢。我无论有怎样辛苦的事情,我满足着甘受了。
 我把家里的地址通知给你本来并没有什么,不过你那亲切的心反而对于我的家族会给与以更大的悲哀和绝望呢。你说你要恢复我家族的幸福,我要说一句很失礼的话,那不是永远不可能的吗?一次钉过的钉痕,无论做出什么事情,岂能恢复到未钉以前的昔日吗,我望你熟思的便在这儿。我家里的人都以为我还没有失掉从前的目的在这儿劳动着的。都还预想着,以为我就背逆了两亲甘就这儿下贱的生活,我在这儿好生修养之后,我会舍弃一切,专为贫贱的遗失了的不幸的孤儿劳动的。我从前到这儿来的目的本是这样呢,啊,但是,现在的我把这样的目的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虽说我是还有这样的自信:我这对于上帝所发誓过的目的在何时何地总会有实现的时机。……假使他们知道了我把我自己已经献给了你的时候,是会怎样愤怒的呢?我是永远会被他们逼迫着把你离弃的呀!我怕会永远坐在严厉的忏悔狱中过渡一生,我请你不要把我的事情通知我的家族罢!
 我的心灵能够恢复到未遇你以前,我家族的幸福或者能够恢复,但是那样既是不可能的,这样也是不能办到的事情呢。但是我也并没有想恢复他们的幸福的心肠。我就不能回去,我的次妹在冬假是要回家的呢。就那样他们便会满足了的。两亲是望我得到更多的物质幸福才叫我回家,但是我是以为把一切抛弃了,真正地成为牺牲,为不幸的人作一生的劳动,这在精神上反转是幸福的。他们的意思,我觉得只是苦呀,辛劳呀,那样地终老一生是太可怜了,你回来罢。但是前回我父亲来的时候,是有种种复杂的问题发生了的。我的父母都已有碍难谢绝的关系,而我太倔强了,毫没有依从他们的意志竟至全然拒绝了。父亲是生了气的呢。因此,我的父亲也受了些碍难。但是我想,现在怕一切都已经解决了罢。
 他们关于我和你的事情还一点也不知道。假使是知道了时,他们会更生气,更难过的呢。所以我请你永远保守着沉默罢!假使有不能不说的时机到来了的时候,由我这一方面先说,我要尽力地不使他们忧虑,不使他们伤心。
 哥哥,请你也好生熟思。你虽然不高兴,但请听从我的祈愿罢。你请保守着沉默呀!不然,我会永远被他们逼迫得把你离弃。
 哥哥,我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女人哟!连我自己也不得不惊愕。请你,请你,请你恕我罢。
 把器具破坏了真是出于无心的事情。我很匆忙地抱着走的时候,在转角处碰着了对面走来的一个人。其实我们两人都是出于无心呢。也不仅止我一个人呢。但我把哥哥给我的钱拿来赔偿了,但还不够,我只得自己定了两个月的处分。其实我的一个月的报酬是很有限的呢,怎么呢?因为我是并没有当过护士的人,便连学也不曾学过,所以我和别的仅仅从小学毕业的人受着同等的待遇。不过我稍稍懂得一点外国话,并且于普通的科学上也稍稍有点经验,因为这样的原故是受着重视的,但是报酬是极少的呢。其实就是两个月无报酬的劳动也还赔偿不清,不过满足了自己的自尊心罢了。说到报酬上来,倒真是蠢到尽头,谁也不肯在这儿留连了。所以许多的人都向我说,另外尽有好的位置,为什么定要到这儿来。她们部以为不可思议。知道我的心的人谁也没有呢。在只是为物质而劳动的人看来,真正会以为无聊,但是在那时候本有一种崇高的目的坚固地在我心中植根着的呢。但是,现在呢?是稍稍变了。不过我为我哥哥的祖国而劳动怕也是一样的罢。
 G牧师也搬了家了,你就写信去也定会打转去的。请了,随后再写。 第三十八信  十二月十六日
 寒意渐渐严烈了,哥哥,你的近状如何?
 试验认真到了,望你珍重,努力,决不要输给别人。仅仅只有一礼拜的辛苦,努力,努力,努力,我要望你费心。
 无昼无夜我都在思念着哥哥,在为哥哥祈祷。请勿忘你有妹子存在,请努力精进。
 我自己是平安地工作着,请你安心。
 我最爱的哥哥。 第三十九信  十二月二十一日
 许久不通音问了,恕我罢。你的近状怎样呢?试验呢?我是怎样地担心着的哟!我朝夕都在为你祈祷。
 一礼拜的期间好象很长,但一过去了也好象很快。我这封信寄到时,哥哥你是攀过了一片山、放心休息着的时候了。成绩怎么样呢?我们只要是尽了我们的至善和全力,结果如何不是我们的责任,以后只好听诸神意了。但是辛苦的试验之后,愉快的休假不是到来了吗?两礼拜的休假,真可羡慕呢。眼前是不可忽略的,我祈祷你要爱惜寸阴,认真地努力。
 想来一定疲倦了罢?休假中再请缓缓地优游将息。
 圣诞节也快到了。院内也觉得热闹了起来,哥哥,你也请到那儿的教堂里去看看罢。
 想写的话很多很多很多,到你休假时再慢慢地写。
 珍重罢,我最爱的哥哥。 第四十信  十二月二十四日
 试验毕了罢?不知道是怎样地悠闲哟。
 在圣诞节上,想把点手制的东西送给你,这本是我的意趣。但是你是晓得的,我很忙,是怎么也不能够。我相信几时总有能够的机会到来,今年请你恕我罢。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能够。自己真是愚人,哥哥你是晓得的。
 画笔也再也不能如意了,真是可笑的,不好寄给你,但没有什么手制的东西,觉得寂寞,请你不要笑罢。
 看看便到了年末了,我们的可纪念的一九一六年剩着的也只有几天了。我在这一年之间得到的是什么教训?留着的是什么痕迹呢?
 我最爱的哥哥。 第四十一信  圣诞节(二十五日)之夜
 圣诞节已经过了。院里的人都熙熙融融地欢喜了一天,现在也沉静了。我一个人寂寞地坐在这儿给你写最后的一封信。我已经听着打了两点钟了。
 哥哥,你好久好久没有写信给我了!起初只以为你为试验匆忙,每天只是担心着你的成绩。你现在也早是在休假中的了。成绩该不那么不好罢?都是我的不是,请你宽容,我今后不再搅扰我哥哥了。
 我等了又等的圣诞节和梦一样过去了。我清早起来便盼望着你的消息,但是盼到了现在终好象一个流星坠落了的一样,再山渺无希望了。我清早起来,只看见别人欣欣喜喜地接着愉快的礼物,愉快的卡片,我却一桩也不曾接受。别人的快乐一时一刻地达到高潮,我的悲哀也一时一刻地沉到绝底。
 哥哥,我真感激你,你使我这迷失了的可怜的羔半也晓得找寻归路了。但在这样沉黑无边的旷野,一个人在这儿摸索,这是多么凄凉,多么危险哟。但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都是上帝的旨意,我也甘受着这个苦杯,沉默着领受上帝的恩惠。
 哥哥,我真感谢你,你使我得到祈祷的机会了。你在这圣诞节赐给我的正是无上的恩情。哥哥,你定然写信给了我的父母,写信给了G牧师了。他们也没有消息寄来。他们是怎样愤怒,怎样悲哀,怎样怨嗟,怎样绝望哟!我想起我父母师友的心,觌面着自己的罪恶,只是暗暗饮泣。事情已到了如此,再说什么!哥哥,我感谢你的悃忱,你把我从迷梦中唤醒了。我入梦的时候本来是我自己一个人,如今我从梦里醒来,伴着我的依然只有我的孤影。我本是什么也没有的人,如今连我这一段悲哀也交还给上帝。我是再不悲观了,我当初的目的虽然混浊了多少,但也还隐隐约约闪在我的眼前,我虽凄凉,我虽觳觫,但也要摸索着走去,走去。
 啊,哥哥,哥哥,万事都熄灭了呢。哥哥从七月尾间一直写给我的将近一百封的信,我都投在壁炉里面了,这些宝物在三十分钟以前我看得比生命还要贵重的,但是我忍心把它们毁灭了,回想起来,它们在这半年的岁月之间不知道赐与了我多少安慰,激起了我多少感谢,启发了我多少幽思,沸涌了我多少眼泪哟!但是如今一切都已成了灰烬了。我本得也封固送回,但怕反搅乱了我哥哥平静的信心,所以我不忍寄回,只得造次地焚毁了。哥哥,你请恕我罢。我的心……啊,下想说了。哥哥送给我的款子,前两回的因为赔偿了,无论怎样设法也不能奉还,这真是我终古的遗憾。但是哥哥,你是有钱的人,就作为做了慈善事业寄付给病院去了,想你当亦乐意罢。哥哥你送给我的东西,只有一样我不能退还。我要把你的相片,当成耶稣的圣像一样时常放在身边,哥哥,你该恕我罢。啊啊,那古海岸的三日游!墨田川边的泣别!谁知一别半年,便从此没有再见的机会了!退了的夜浪,退了只留着砂上的波痕,但这波痕也要消灭了!
 啊啊,哥哥,一切都已成了往迹。自从九月初间别后,我思念你的苦心,怕只有上帝知道。我的日记簿上随时随地写着一些感怀,啊,那其中连对于我哥哥也有不好相示的地方,那儿有可怜的可怜的一个柔弱的女性的悲哀,那儿有葱茏的迷离的未来的希望,那儿悬想着我们未来的理想的家庭,那儿预划着我们一心同体的为我哥哥的祖国为我哥哥的同胞努力牺牲的路径……啊啊,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了梦影了,都已成了灰烬了。空漠的客厅中死一般的寂静早已猕漫,只有壁炉的炭火还和我这鲜红的罪恶一样,熊熊地燃着。我把哥哥的来信通同烧毁了之后,我把我的日记也都投在火里了。我沉郁地凝视着它,鲜红的火焰就好象群魔的长舌一样不断地伸拏,俄顷之间把我的心血吞尽了的群魔化成黑烟向壁间飞去了。啊,一切都成了灰烬,一切都成了梦影!空漠的客厅之中,空漠的世界之中,只剩我这架孤影悄然的残骸,我还要写些什么呢?
 但是啊,哥哥,这是我最终的愿望,我要求你许我。你许我把我给你的一切的信件,一纸不留地也都烧毁了罢。昨天寄给你的那张丑画,此刻写给你的这封断末魔的哀音,请都烧毁了罢!烧毁了罢!
 我没有多少的时间,他们不久就要来把我捉回去的了。我不愿受他们的幽禁,我纵横是和我哥哥离绝了,我要走了。哥哥,我本不想告你,但可以向他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人,我除我哥哥而外是再没有别人。哥哥,我不知道是踌蹰了好久哟!南洋的一个岛子上的国立病院,在我们这儿的病院里招聘了一位医生,同时还要一位护士同行,我在一月以前便想应募,但总舍不得我的哥哥,我在今天晚上已经决定了,他们在开年之后便要出发,我已矢心跟着他们同去。
 哥哥,永别了!就是一刻时候也好,我本想到你那儿去,但是我不能够了。
 哥哥,我祈祷你永远过着平安的生活,永远得着救渡,永远不要再丢掉了你的信心,你在幸福的时候,或者在你老来儿孙绕膝的时候,你要知道在南洋的孤岛上有一个忏悔着罪孽余生的异邦的女儿,在她的祈祷中永远不曾忘记你的名字呢。
 珍重珍重,假使容许一切的上帝尚能怜悯我的愚心,或者我崇高的哥哥如象但丁一样有下地狱游览的时候,哥哥!……我们到那时候或者还能相见罢?
 心血也尽了,眼泪也尽了,我最后还要唤你一声:
 ——哥哥哟!我最爱的哥哥!
 行路难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耻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裙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乱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李白 上篇 一
 称名寺内疏落的松林中,漏出些倦了的蝉声来,一切物象都在午慵中垂着眼睑了。
 寺旁有座小小的别墅风的人家,四周的篱栅上盘络着无数的朝颜①。朝颜的花朵全部已萎谢了,有的垂头丧气地还依恋着故枝,有的横陈在篱栅下,沉默着就了永久的安息。 ①作者原注:牵牛花,日本称为“朝颜”。
 篱内是一个方庭,围着正中的一栋小小的居室。浅黄的沙地上长着些发一样的稀疏的青草。篱次的一列长青树,是新和故山离别了的,树梢已被剪短了,只带着些消瘦的疏枝。短短的树影倒向西方,已经是将近正午的时分了。近处的雄鸡,一声——两声地,在悠长地叫着。
 篱栅的东北角上一座小小的柴房,柴房旁边露天地放着一驾四轮黑漆的褓母车,已经是一二十年前的旧物。车上有个岁半光景的婴儿不住声地啼哭。他的声音好象有些什么要求,又好象有些什么哀诉的样子。
 褓母车旁边更有两个较大的男孩在沙地上游戏着。沙地上掘就两条浅沟,这便是火车的轨道了,两个小儿各拿着一个竹筒,口作汽笛的声音,一个向着东行,一个向着西行,一个在说:“到亚美利加!到亚美利加!”一个在说:“到上海!到上海!”
 崔巍的一尊铜佛从称名寺中俯瞰进来,他看着这啼哭着的和游戏着的儿童,在那黝黑的口边浮着永恒的微笑。
 在这时候爱牟从南向的园门口走进园里来了。孩子们看着他,嬉戏着的立地停止了嬉戏,欢声地报道着他的回来;啼哭着的也把哭声止着,伸出两只小小的手儿向他“饽馅,饽馅”②地叫着。 ②作者原注:日语:“面包,面包”。
 平常他出街的时候,大抵是要给孩子们买些糖食回来的,但他今天却把这件事情忘了。他默默地走到东首的廊缘上坐着。他的夫人把正中的两扇纸门①推开,现出一房的散乱的行李。他瞥眼看见了,眉头更吃紧地蹙拢起来了。 ①作者原注:日本称为“障子”。
 ——“呵,你回来了,爸爸,事情办好了吗?”
 “怎么这样地高兴呢!”他听着了他夫人的很清脆地喊着他的声音,他的心头却只是不住地责嚷:
 “怎么这样地高兴呢!出门的时候原说不要穿洋服去,是你总要叫我穿洋服,穿着洋服,戴了一顶破了的草帽,又乐得被人作践了一场!”
 他在心里只是这样地责难他的夫人,但也忍着没有说出口来。他说出口来的是:
 ——“唔,办好了。押金停一下总会送来了。”
 ——“行李我也收拾得有点样子了,动用的带去,不动用的我看还是送进当铺里去罢。”
 ——“又要进什么当铺呢!纵横是不再来的。”
 ——“说不定你还要来买书呢。”
 ——“买书!谁个还要来哟!我恨死了这福冈,恨死了这福冈!”
 他的夫人一时沉默着了。她是晓得他的脾气的,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神气,又晓得他在外面过了什么没趣回来,她也不愿再和他理辩了。她沉默了一会,只得接着又说:
 ——“那么,你息一下便请往运送店去罢,不用的行李便交给运送店运去,先送到长崎,等我们回上海的时候再取出来一路带回去。还有你那张书桌呢,便带去也是没有用的,佛儿那驾褓母车也坏得不能再用了——佛儿那孩子真是唣人,我把他捆在那褓母车上,自从你走后他就哭起了。——你往运送店去的时候顺便叫位买旧货的来,好罢?——佛儿,你不要哭了,妈妈手空了便来抱你下来玩。”
 “哼,玩!你以为他是想下来玩吗?……呵,他是感觉着漂流的不安呀!”他心里这样反驳着他的夫人,但他一点也没有作声。她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敢再去纠缠他,又各自去整理行李去了。
 孩子们,也都失望了,看见他全不瞅睬,大的两个各自去搏戏起来,小的一个更加伤心地在轿车上哭着。 二
 爱牟自从四月初间从上海跑到日本来以后,他又在博多湾上,他住过五六年的地方,同他妻儿们同居起来。头一个月他因为从上海友人处借了一二百块钱来,勉勉强强地算把一切的拖欠和开销支付下去。待到五月尾上来,二十块钱的房钱,他便无法交出了,他译了一部书寄回国去想卖稿费,但只能办到抽版税的办法,因为朋友们把他所译的书弄成了丛书之一了。上海的C书局凡关于丛书的契约,照例是只能抽取版税的。六月初间他又替上海的T书局做过一篇《王阳明全集》的序文,他满以为多少总可以弄得几个钱,但谁知也成了画饼了。于是乎六月尾间终竟受了房主人的放逐!他那时候真可怜,七八月间拖着一家五口,竟在海外替人守过两个月的当铺的仓库。这称名寺旁的住家是八月以后他才搬过来的。他在八月下旬得到了一笔稿费,才得脱离了守仓库的生活。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他搬到这新居里来刚好才一个月呢。
 今天清早,在他刚好吃过早饭之后,早班的邮差跟他送了一封信来。这是上海的友人报告他长江轮船还在通行的回信。他接到这封信后,和他的夫人商议了一回。
 ——“上海有信来了,长江的轮船还在通行呢。”
 ——“那么你究竟去不去呢,W地方?”
 ——“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他们找了我两回了。”
 ——“但到现在也还没有接到正式聘书,去怕也是不好去的罢?”
 ——“真是两难,他们有一封信无一封信的催我到校任课,但到现在还没有接到聘书。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弄什么把戏。”
 ——“我看还是不去的好罢?总不能说不接聘书便能去任课的事情。”
 ——“那么怎么办呢,我们以后的生活?这房子毕竟太贵了。”
 ——“原是太贵,我起初便不赞成的,你总要搬来。”
 ——“以往的事情不要再说罢。房金是先付了的,今天二十九了,下一个月我们还是住,还是不住呢?”
 ——“住是不能再住的了。上海又在打仗,我们的钱总要节省点子用才好。我看我们不如到乡下去洗温泉去。乡下偏僻的温泉地方,生活程度并不贵,怕比这儿还要便宜些。同时也可以把身体保养好。我看你这一向的身子更加不行了,天天吵头痛,夜里又不能睡觉。我看我们还是去洗温泉去罢。在乡下僻静些,或许也好做文章。”
 ——“唔,这样也好,换个新鲜的地方可以得些新鲜的经验。那么我们到哪儿去呢?别府去好吗?”
 ——“别府?那怎么去得?那儿是有钱人去的!”
 ——“那么这福冈附近还有什么温泉呢?二日市我去过,并不好。”
 ——“有是有的。如象武雄,如象古汤,都是比较便宜的温泉。做生意的人、农民们,时常往这些地方去,大约总不会贵的。”
 ——“离这儿有多远呢?”
 ——“我倒不十分清楚,我们去买张地图来看看罢。”
 ——“好极。你去买地图,等我来写回信。W地方我只消写封信去拒绝了就行了。”
 他们就这样商议定了之后,他的夫人领着三个孩子去买了两张地图,他便写好了一封辞职的信。他的信是寄交国内W地方的S大学的。原来那S大学的学生有一部分很敬仰他,在七八月间要求他们的校长写过一封信来,聘他去当文学教授。这S大学在三年前已经是聘请过他一次的,他那时因为自己连大学也还没有毕业,不便跑去当别人的先生,所以便早早辞掉了。这一次他正在苦厄的时候,又承受着这样几年不改的未知朋友们对于他的爱情,他于情理两面都觉得不好再辞,所以在他接到S校长来信之后,他便立地写了一封应允的信回国去了。但不料不久之间S大学便起了风潮,把校长更换了。他的回信去后,等了许久竟不见有聘书寄来。他很在怀疑,而S大学的学生又写了好几封信来催他去上课,学校里也打了两次电来。——这到底是怎么的呢?弄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了。起初没钱的时候,要想动身也不能动身。在八月尾上有了钱了,但他还在犹豫的时候,江浙战事已经起来了。
 ——“这始终是去不成的,去不成的!”
 他已经决定了不去就事的心,但不料到九月中旬S大学又来了一通催教授上课的油印信,他由这封信,知道他仍是被认为教授之一人,而同时因战事的影响,国内的教授定也还有许多未能到校的。战事的消息,在日本报上一天紧似一天。他在福冈是无从得见中国报的,终至不能不疑心到长江的轮船都已经停开了。
 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长江轮船还在通行的回信到这时候才刚好寄来。愆期也未免太久了,纵横是没有接到聘书的,倒不如未受聘而辞聘! 三
 他夫人买回来的,是两张佐贺县的地图。原来武雄和古汤温泉都是在佐贺县境内,这佐贺是福冈的邻县,往长崎回中国时是必须经由的地方。
 地图后面关于名胜地方,都有些简略的指南。武雄虽然近在火车站旁边,相隔不远处更还有嬉野温泉,但这两处地方,指南上都写得非常繁华;写武雄说是有八千余人,浴场分出数等;写嬉野竟说有四十余家的旅馆林立,还有新兴的温泉公司。这样的地方也不免有几分贵族性,这不是他们所敢觊觎的了。
 再看古汤。古汤在佐贺县治之北,川上江上游的群山之间。沿川上江而上不到古汤处可一里许①,还有所谓熊川温泉,这儿的人口不出四十户。指南上又盛称这两处地方的风光如何秀丽,人心如何古朴,生活如何简易,这便把他们的趣向决定了。 ①作者原注:合华里七里余。
 他们决定到古汤,或者熊川;假使他想避孩子们的搅扰时,他们还可以分居,这样,他在群山之中便可以静静地从事写作了。
 往古汤的计划商量好后,新生的事件便是退房租和收拾行李的两项事情。
 他们的房子是仅仅在三礼拜前租好的,因为房子的结构比较清幽,租借时竟接受了很苛刻的条件。房主人说他们的孩子多,又说他们是中国人,因此一定要他们找店保,押一百五十块钱的押租,房金先付,每月三十五圆,无论住满一天,或者住满一月,都是一样。要接受这样苛刻的条件,他的夫人始终不赞成,但爱牟就好象暴发户一样,终敌不过自己的一点孩子气的虚荣,把房子祖下了。他受金钱的蹂躏是太受够了,他如今有了几百块钱,他要报金钱的仇,他要把金钱来蹂躏了。
 新居就在当铺的邻近,他迁居后每遇着当铺主人,心里免不得还要这样说:
 “当铺的老板哟,你们有钱的人们哟,你看我也还住得起三十五块钱一个月的房子呢!”
 他这种孩子气的虚荣心,现在不能不受到报复了。今天已经是九月二十九,再多住两天便不能不多给一个月的房钱。于是乎他们到古汤的行期就不能不急转直下地定在明天。
 ——“房主人那里你去退垫罢,我在家里收拾行李呢。”
 ——“好,我去。我要去交信,也还要去买些原稿纸来才行。帽子也还没有呢。没有时候了,我就去罢。”
 ——“好的,你穿洋服去好些。”
 ——“费事得很。”
 ——“费一点事也不要紧,你的和服太坏,生意人会不把你当人。”
 他听他夫人的话,把他唯一的一套夏服来穿上了,草绿色的哔叽上衣,雪白的法兰绒裤。但是一顶草帽已经被他第三的一个幼儿踏破了,戴在头上总要隙出一个口来,他没有法子,只得从里面用些纸和浆糊来糊着,倒还勉强可以敷衍过去。
 ——“房主人住在什么地方呢?”
 ——“是市上××町的一家卖蚊帐的商店,是一位将近五十的寡母,有两个儿子和你是上下年纪的。”
 ——“好,我就去了。” 四
 他乘着电车走进市里,先把一封挂号信交了。他找着了那家蚊帐店了,但他踌蹰着不敢进去。他是怕和商人打交道的人,那种虚伪的应酬话使他最难得应酬。他在走进蚊帐店之前,不免要先起一次腹稿。
 “我们这回因为身体不好,要到温泉地方去保养一下回来。对不住得很,我们住的房子只好退租。明天就要动身了,方便的时候,请把那一百五十块钱的押金还给我们。”
 他把这一番简单的话,用日本话来在心里说了又说;他努力想把它说娓婉些,说圆满些,但总觉得有些不好措辞。在这篇腹槁还没有十分打定之前,他又只得往别处的纸店里去买原稿纸去了。
 原稿纸买了五百张。他自己心里想,“在山里住它一个月,能把这五百张原稿纸写完,也就是很好的成绩了。我这回定要大写,我计划着的一篇《洁光》定要在这回写作出来!”
 他想着想着,不觉又走到蚊帐店前面来了。时间已经不能再使他迟延,他就好象为受试验而上课堂的学生一样,走进了蚊帐店里的帐房。
 坐店的一位老妇人和一位俊秀的男子立起来表示欢迎。他看那妇人时,正是五十上下的年纪,面庞是很肥白的,眼堂轮着一带黑圈,一头的浓发黑得异常脂腻。
 爱牟把帽子脱了,向他们鞠了一躬,但他一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帽子就和一顶狮子盔一样,已经隙着一个大口了。他自己的脸觉得有几分热起来,他只格格不吐地向着那老妇人先把自己介绍:
 ——“我,我是称名寺旁边的,租借着你们的房子的人……”
 想要掩着破帽子的丑,极力把来藏在背后。
 ——“是爱……爱牟先生吗?请坐!请坐!”
 ——“不,不坐了,不要客气,近来生意还好吗?”
 一“托庇呢,檀那①不过檀那是晓得的,我们是靠蚊子吃饭的人,蚊子一没有了,我们便要改行了。我们到冬天来是卖毛毯绒毯,还要望檀那照顾呢。” ①作者原注:佛经上称施主的梵语,日本一般用作“老爷”。
 他和那老妇人敷敷衍衍地讲了几句客气话,但不得不迫到题目上来了,他说,很突兀地说:
 ——“我们明天要动身,想到温泉地方去保养。”
 ——“哦,太太和少爷们都同去吗?”
 ——“是的,一家都同去。所以我觉得很对不住你们。我们住的房子就想在今天退垫。”
 他这两句话却几乎是一气呵成地说出了。但他刚好把“退垫”说出的时候,啊,那是多么灵妙的符咒哟!那好象有什么神话上的呼风唤雨的魔力一样,在那老妇人脸上顿然唤起了一天的暗云来。她把她伟大的臀部,噔的一声坐了下去。两只眼睛在冰冷之中燃着怒火。
 ——“早晓得是这样,我们是不租给你们的!我们的房子原是想招长租。……”
 ——“对不住你们呢,但我们是漂流着的人,身子又不好,也没办法。”
 ——“真个是没办法呢!要走,我们也不好把你们强留。留也留不住,就和我们留不住蚊子一样啦!”
 “哼哼,你这老娼妇!你竟把我当成了蚊子了吗?”爱牟在心里愤恨着,但说出口来的是:
 ——“那么,我们那笔数——押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请你送来。”
 ——“晓得了。”
 “哼哼,你这老东西!”爱牟又在心里生气了。“你不过比我多有得几个臭钱,你怎么能够把我这样作践呢?我租你的房子并没有缺少你分文,你怎么能够把我这样作践呢?吓!吓!”
 他愤激得连话也不能说出来了,在蚊帐店里立着转不过圜来。商店的母子两人埋着头各自去做他们的事情去了,他只好象一只落水鸡一样向店外逃走出去。一走出店门,他把那顶破了的帽子投在地上,恶狠狠地踏成了一个坦平。
 ——“啊,你这混帐东西!” 五
 他乘着电车从市上回来的时候,正是他的孩子们在园里游戏着的时候,他的最小的一个婴儿在轿车上哀哭着的时候。
 他坐在东首的廊缘上,和他的夫人谈说了几句,便忿闷地尽坐在那儿,他把姿势固定了,就跟得了神经病的患者一样,连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是凝视着地面的,嘴唇是翘着的,本是凹陷着的两颊愈见凹陷了,本是苍白的脸色愈见苍白了,两只手紧紧地交在胸上。
 他这时候又在失悔他的造次了。
 “啊啊!我为什么要到日本来!来了,便单为房子的事情也受了不少的闷气了。S大学的事情我为什么急急于便要辞退!辞退了,我又不能不在这受瘟气的国度里久住了!啊,洗什么温泉哟!洗什么温泉哟!究竟有几个血汗钱在你的身上?拢总只有四五百块钱的家资,吃不上两三个月不是便要讨口了吗?固定的收入没有分文,要全靠着做文字来卖钱,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多么扫脸的事情哟!啊啊!……”
 他凝视着的眼眶,竟被灼热的眼泪汹涌起来了。凡这十几年来,前前后后在日本所受的闷气,都集中了起来。他不能不把他可怜的妻儿作为仇入的代替,把他的怨毒一齐向他们身上放射了。
 ——“哭!哭什么哟!哭死了也没人把饽馅给你!”
 小小的婴儿依然在轿车上啼哭。但他那可怜的哭声终竟把他触怒了:
 ——“饽馅!饽馅!就是你们这些小东西要吃什么饽馅了!你们使我在上海受死了气,又来日本受气!我没有你们,不是东倒西歪随处都可以过活的吗?我便饿死冻死也不会跑到日本来!啊啊!你们这些脚镣手铐!你们这些脚镣手铐哟!你们足足把我锁死了!你们这些肉弹子,肉弹子哟!你们一个个打破我青年时代的好梦。你们都是吃人的小魔王,卖人肉的小屠户,你们赤裸裸地把我暴露在血惨惨的现实里,你们割我的肉去卖钱,吸我的血去卖钱,都是为着你们要吃饽馅,饽馅,饽馅!啊,我简直是你们的肉馒头呀!你们还要哭,哭什么,哭什么,哭什么哟!”
 他恶狠狠地把哭着的婴儿痛骂了一场。婴儿哭得愈见悲哀,他脑中的怒气却好象蒸汽寻比了空穴一佯渐渐地轻淡起来了。
 这是他的一种怪癖。他每逢在外面受着不愉快的感情回来的时候,他狂乱着的怒火总要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仇人。自己磨牙吮血地在他们身上凌虐。但待到骨肉狼藉了,他的报仇的欲望稍稍得了满足时,他的脑筋会渐渐清醒起来;而他在这时候每每要现出一个极端的飞跃:便是他要从极端的憎恨一跃而为极端的爱怜。这在旁人看来无论怎么也是不很自然的行为,但在他却要感受着一种不得不然的冲动。这种冲动现在又飞跃起来了。
 他把婴儿痛骂了一场,婴儿是哭得愈见悲哀的,连两个游戏着的孩子也骇得呆立着了。
 啊,这样怪可怜的凄切的哭声!
 这好象在暴风雨之后,从远远的海岸上吹送来的晚潮,这好象在夜深人静中,一只孤鸿从暗黑的云头彻响出的哀叫。这分明是从远方来的,但又十分清莹。啊,这单调的悲啼,这淡白的哭声,这是怎样动人的,令人不得不流眼泪的律吕哟!这分明是有什么要求,分明是有什么哀诉。
 饽馅,饽馅,饽馅……浮浪,浮浪,浮浪……浮浪的不安,饽馅的缺乏……
 ——“啊,佛儿呀!佛儿呀!你不要哭,不要哭!你爹爹错了。”
 他是完全软化了。从廊缘上跳下沙地来,把轿车中缚束着的婴儿抱起了。
 他在婴儿的额上亲着一个很长的接吻,一珠珠的眼泪滴落在婴儿的发上。婴儿的哭声虽然止息了,但时时还听着抽咽的声音。
 ——“到上海去!到上海去!”
 ——“到亚美利加去!到亚美利加去!”
 两个大的孩子又在雪白的秋阳中,淡黄的沙地上游戏起来了。 中篇  漂流插曲 第一章  末日
 ——“啊,好香!桂花的香气啦!”
 ——“是的,桂花。今年开得不多。”
 ——“怪不得刚才走过的时候没有闻着。”
 ——“你先生是回国吗?”
 ——“是,但先想到温泉地方去保养一下。”
 ——“那是再好也没有。是工科?”
 ——“不是,是医科。”
 ——“啊,那在福冈是住了许久的了?”
 ——“是的,我住了六七年。”
 ——“哦,哦,六七年!你先生这一回去,总还有许多回忆留在这儿的了。”
 ——“唉,我留在这儿的回忆?……怕只有今天我要走的时候,和你老人家一同闻着桂花罢?”
 ——“吓吓,好说,好说,多谢得很,多谢得很!”
 爱牟到车站旁边一家运送店去把交涉办好后,和着一位老头儿拉着一只空车,默默地从箱崎神社旁边经过。这儿在前本是他爱游的地方,但在三个月以前被房主逼出箱崎以后,他就不曾来过了。
 一阵桂花的清香从神苑里飘扬出来,这便引起了他们两人的话绪。
 两人一路走着,一路谈着,走不上四五分钟的光景,已经到了称名寺前,爱牟的三个孩子又在那大佛莲台下的草墩上游戏着了。
 孩子们看见他,便远远叫着。
 ——“那三位小将是你先生的相公吗?”
 ——“是的。”
 ——“你真好福气。”
 ——“啊,我倒觉得没有法子呢,儿子太多了又没有钱。”
 ——“哪里,哪里,儿子是不妨多的,愈多愈好。我们没有钱的人连儿子也没有,那才叫没有法子呢。我也有五个。大女儿出了阁了,三个月前已经得了一个孙儿。三儿二儿在帮人,小的两个和尚还在小学念书。”
 老人说的时候,很有由衷的喜悦和夸耀的神气;但在爱牟心里却生出了些轻淡的哀愁来。
 ——“你老人家一天做几点钟的工呢?”
 ——“我干了二十年了,每天清早七点钟上工,晚上七点钟下工,刚刚做了一个对时。我二十年来没有缺过一天呢,哈哈哈……”
 谈着已经走到了家里。
 爱牟把老头儿领上屋里来,一位独眼的旧货商已经在庭园中检看轿车了。
 “啊,来得真快!
 这位旧货商在他们去年四月回国的时候也曾买过他的东西。那时最值价的是一架风琴,一百五十块钱买来还没用上半年,卖的时候仅仅卖了六十块钱。其余的东西大都是和送了给他的一样。他尝过这么一回甜味,在爱牟往车站时在道去通知了他,他便飞也似的乘着脚踏车跑来了。
 爱牟和运脚在房里捆起行李来,他们一面做工作,一面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谈话。
 ——“你老人家一天大概有多少工钱呢?”
 ——“没有一定,要看店里的生意说话,多的时候也有,少的时候也有。大概平均每天有得两块钱的光景。”
 ——“啊,有两块钱,也就很好了。”
 ——“是啦,勉勉强强可以过得去呢。”
 他听了老头儿的话,想起他在上海时候的生活来,他那时不怕在整天整日地做工,有时候竟连坐电车的钱也有好久缺乏过的。他想到这些上来,觉得他自己的身价连这位运送店的老脚夫也还不如。这位老脚夫假如知道了他的生活的内幕时,他刚才为他生的哀愁,恐怕要转移到老人的心里去了。
 他们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爱牟夫人和旧货商在一边商议价钱。
 旧货商把轿车检查了多少遍数,但总迟疑着不肯说话。爱牟夫人催着他:
 ——“你究竟肯出多少钱呢?我这里事忙。”
 ——“唉……”他把这一声拖得很长,但还是不肯还价。最后他走上房里来看了书桌,书桌是把四脚切短了的一张方台。
 “你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呢?”
 ——“就留着两样了,别的都送了人。”
 ——“那么,唉,是只有这两件的时候,……唉,我只能出……唉……一块五角钱。”
 ——“多少?”
 ——“一块五角钱!”
 ——“哈哈!”
 爱牟夫人笑了一声,在旁边听着的爱牟也发起了笑来。
 ——“笑话,笑话!……”——“前回把褓母车送进当铺也还当了四块钱呢。”但这下半截的话他却没有说出口来。
 ——“要晓得啦”旧货商又带着解释的语气说起来了,“东西太旧了,弄到我手里不收拾是不能用的。就收拾好了,有钱的人不肯用旧东西,没钱的人又用不起。”
 ——“你假如肯卖便宜点怕谁也会用罢!”爱牟夫人这时有点子生气,“你们这些人太打算盘了!买人家的东西的时候总要图便宜,卖给人家的时候又总想敲竹杠。你是看穿了我们的脚跟,以为我们纵横是带不走的。我告诉你:如果只能卖一块五角钱倒不如送给朋友!”
 ——“你们用的不是旧货吗?去年是没有看见过的。”
 ——“是的,是旧货呢。我们不瞒你:我们去年在上海买成二十块钱。是要买新的,在日本怕至少要管一百块。你把价钱认清楚罢!”
 ——“吓吓,吓吓吓。”旧货商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好象有点怀疑,又好象有点讥讪的样子。
 爱牟夫人撇开了他,走进房里来了。
 爱牟和她两人又才纯粹地用起中国话来:
 ——“怎么办呢?卖给他吗?”
 ——“一块五角钱,未免太难为情了,这位老头儿说他才得了一位外孙,我们倒不如送给他。”
 ——“唔,那倒好。你问他要不要罢。”
 爱牟向着老头儿发问:“我们那架褓母车和这张书桌,想送给你老人家,你要不要?”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你要的时候千万不要客气。你是听着的,共总只管一块五角钱的东西。”
 ——“哪里,哪里!一百块呢!你们这样的情份就一千块也买不出呀!”
 ——“还有呢,你老人家。”爱牟夫人插说着。“我们还有一匹母兔,几只小鸡,小鸡已经四个月了。杀又不忍杀,卖又不好卖,我们也送给你罢。”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你老人家要的时候,今晚上来拿。睡了好捉些。”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这儿还有一只金鱼呢!”爱牟起身从厨房里提了一个铅桶来。
 ——“那也送给他老人家,连铅桶一道。”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朴实的老人只是欢喜着点头,他连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好象要流出眼泪的光景。
 独眼的旧货商呆呆地立着看了一会,他把两只手缩在怀里无声无息地各自走了。 第二章  活的蚊麈
 夜气渐渐深了。他们使孩子们睡好之后,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两个人幽然欲睡地对坐起来。
 他的夫人做错了一件事情。她先前在收拾寝具的时候,把必用的蚊帐收拾在不用的一捆被卷里去了。她以为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山里一定没有什么蚊子,蚊帐带去也不中用了,所以她就把它先送到了长崎。但在这儿,他们今天晚上还不能不再用一次,她却完全忘记了。要叫孩子们睡的时候,这个错误才突然被觉察到,但已经来不及了。
 家里可以作为蚊帐的代用品的没有一件东西了,假使那张方桌还在,把孩子们睡在桌下,把张包单来罩在桌上,也还可以敷衍过去,但是方桌已经送给运脚去了。假使有几口衣箱把来围在四周,上面罩它一张被面,也还可以作为抵御蚊阵的金城,但这些衣箱哪儿会有呢?
 蚊子一阵一阵地飞来攻袭,孩子们怎么也不能安稳。抵御的工具没有了,他们两人只好进行肉搏战了。拼一个不睡,替孩子们作有生命的蚊麈。
 一个蚊麈幽幽地说:“太早了也不行,太迟了也不行呢。”
 ——“什么事情呢?”又一个蚊麈幽幽地回问。
 ——“就是我们搬家的事情啦。”
 是的,他们搬家,前回搬迟了的时候被人赶走了,这回搬早了的时候又讨了一场没趣。有钱人的威风真是不好干犯,他们哪把人当成人在看待呢?
 那回他们受人赶走的情形,好象苦睡中的迷梦一样,又迷迷离离地浮上了心来。
 那回是住在箱崎村的网屋町上。他们的房子比较还宏敞,前面临着海湾,后面还控着一个花园。在花园里面他们种了些剪春罗、阿乃摩内①、玉簪花、郁金香一类的草花。他在四五月间译了一本关于社会主义的书籍,本想寄回国去卖钱,但被朋友们弄成丛书去了,卖钱的计划发生了龃龉。于是到五月尾上竟不名一钱,二十块钱的房金终竟交不出了。房主人便时常来催促他们,他们只得推到来月。来月初间他又应了一家书局的请求,做了一篇关于王阳明的东西,他以为这回总多少可以拿得几个稿费了;但他所等的稿费,一天不来,两天不来,看看又要等到月底了。 ①作者原注:Anemone,白头翁或名秋牡丹。
 房主人来催的度数更频繁了,起初来的是女的,说话也还和软。那时候只是要钱,但还没有什么逐客的意思。待到后来逐客的意思渐渐显明了,有一次来催的女主人说:房子已经卖了,买主是一位病人,到这暑天想到海岸上来保养,所以他们想早把房子空出来。又有一次来说的却又不同,她说买主是附近的铁道会社的医师,想早把这儿空出来办事。来催一次,所借口的事情大概不同。那天也是二十九了,六月看看便要过完了。他们不仅五月份的房钱不能交出,连六月份的房钱一文也交不出。这天来催的不是女主人,是男主人了。他一来便破了脸皮,无论如何要叫他们立刻搬走。他的女人要求他再宽延几天,说不久就有钱来、要把房金付好之后才好搬。她这样地央求他,但他总不肯答应。他说:房钱当作施舍了的一样,总要教他们搬。最后是邻家来解和,才宽限了三天,假使三天之后再不搬时,他就要请执达吏来强迫了。
 “啊啊,我平生再没有遇见过这样伤心的事!”
 他那回没法只得把一部《歌德全集》——这是他带在身边的唯一的值钱的书一在一家相熟的当铺里去当了五块钱,他决意不想再在福冈居住了。
 ——“到唐津去罢!到唐津去!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去!”
 他拿着五块钱的纸币,让他夫人在家里收拾行李,他一个人便跑到了唐津。这唐津也是在佐贺县内,因为是唐朝时候日本的遣唐使和留学生所出入的门户,所以叫做唐津。这儿在暑天来有海水浴场的设备,是北九州避暑地方的冠冕。他平时早就想到这儿来凭吊一回,但总没有机会,这回他受了逼迫,不能不在这异邦找一个比较可以疗慰乡愁的地方来做做暂时的巢穴了。
 天气已经渐渐酷暑起来了。在炎天烈日之下,他在唐津海岸上跑了好几个周转。房子是很多的,但都是有钱人的别庄,而且在一两月以前已经早被人预租了。他仓仓皇皇地跑了好些时,但总找不着什么门径。最后他在一家门首,遇着一位卖菜的老妪,一担菜篮里面只剩着些萎缩了的萝菔。
 他想这种卖菜的人是惯走人家的,一定可以问得一些路子。他便走去问她时,那位妈妈果然把他引到一家门口去了。一个很大的院落,进门就有好几段阶坎,他听着老妈子的怂恿,便走进院去。庭园真是很冠冕的,门次还有司阁的人守门,司阍的人不在,他便一直向正房走去。那儿又是一道“玄关”①他声张了一下,房里走出了一位主妇,很殷勤地跪着和他接洽。他把来意说明了,因为天气太热,他不住地把草帽来招展。主妇看见他那样的情形,便去拿了一把团扇来叫他扇,他扇着,很起了一股玉兰水的清香。 ①作音原注:屋内靠正门的一块地方。
 ——“唉,是的。那儿是空着三栋房间。”
 主妇娓婉地说着,指着从庭树中现出的靠墙的一座“离座敷”②。那儿的确是有三间,就和我们中国式的船房一样。 ②作者原注:正房附近的别构。
 ——“那是我们‘隐居’③住的地方。她周年四季住在那儿,一个人燃火煮饭,一个人扫地洗衣,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乐趣。我们这边不怕就很宽敞,楼上还空了好几间房间,请她过来她总不肯过来。我们这边的女仆她也不肯用,年纪老了的人真是和小孩子一样不好说话呢。她昨天才往横滨去了。我有一位妹子在横滨,去岁九月受了震灾,她便想去看她,是我们把她挡着了,路又远,年纪又老,但她总要去看她,结果在昨天动身去了。……你先生一向是住在福冈的吗?……哦,医学士!那是很好的。是先生一个人来住,还是有家装眷呢?……那很热闹啦,我们家里都是喜欢热闹的。我也有三个孩子呢。……好的,房子纵横是空着的,不过主人到海边上去了,要等他回来才能作主。先生是住在哪家旅馆里的?……哦,今天就要回福冈吗?也不要紧,我写信通知你好了。你请留一个通信的地址。” ③作者原注:日本人年老了,把家业传给了子女之后,无论男女部叫做“隐居”。
 主妇夫人很流利地,很清脆地说着,真好象黄莺儿在花丛里清啭的一样,把爱牟说得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了。他看见这夫人的很华丽的服装,他看见正房中很眩目的陈设,逼得他怎么也不得不把他自己的家庭来比较一下。他自己的夫人,不是在斗气的时候,时常埋怨他说只把她当成了“女工兼娼妓”的吗?一家五口除有一两件见客的衣裳外,平常的穿着只是和叫花子的差不多,这怎么能够和她们同住在一道?“这儿的房金就算不贵,——其实还是问题,——这儿的人就算不作践我们,——其实还是问题,我们的一些无知的小儿怎么可以置放在这种贫富的悬殊之下,使他们意识着自己的寒酸呢!这是罪过,罪过!……但是假如不定在这儿,今天要算是空跑一场。空跑倒还不要紧,三天以后要有执达吏来赶走呢。啊,两难,两难!……”
 当他正在这样狐疑的时候,女主人拿来了一技纤巧的自来水笔,一帖好写情书的五色信笺。
 ——“你请把住址留下来罢。”
 ——“好的。”
 他一面写,女主人一面念:
 ——“Fukuoka Shigai,Hakozaki,Amiyacho,Kuwaki Umizo.”
 这在他写的汉字是:
 “福冈市外  箱崎  网屋町  桑木海藏”
 他仓猝之间在写姓名的时候,竟写了“桑木海藏”四个字,这是他临时假造出的一个日本人的姓名,即使回信当然是交不到的。他又回想起来,只得暗自嗟叹道:
 “糟了!糟了!今天又算白走了一天!”
 他告辞着要走了,但在院子门口突然走进了一位中年男子来,穿着柳条花纹的浴衣,蓄着德国皇帝式的摩天胡子。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他是军人,他手里还携着一条白质黑花“坡因陀”种的猎犬。
 主妇叫道:“好了,好了,主人回来了。”
 她留着爱牟再停一些时。
 男子走近玄关来了,主妇便介绍了一番。男子的比猎犬还要狞猛的眼睛,把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唔,贵国呢?是上海?还是朝鲜?”
 “哦,这位豪杰把我看穿了。丢脸大吉!丢脸大吉!好!”爱牟在心里懊恼着。
 ——“我是中国留学生。”
 ——“哦,支那人吗?”主妇的口中平地发出了一声惊雷。
 “啊!这真是倒霉呀!倒霉呀!”爱牟心里这样想着,说不出话来。
 ——“你要找房子住,这儿恐怕找不出来。我们空着的房子是要留来放乒乓台的。”
 “啊,滚蛋罢!真是倒霉呀!倒霉呀!自己拣得的,又来受了一场作践。”他一跑又跑到海岸上去窜走起来。一腔都是愤恨,他一面走着,一面只是反悔。他悔他不该来。他也悔他不该假冒了一个日本式的姓名,把一个“虚假”捏在那一位阔夫人的手里去了。日本人本来是看不起中国人的,又乐得她在奚落之上更加奚落。
 “啊,我如能够把那张信笺拿得回来呀!啊!但是,那怎么拿得回来呢?那怎么拿得回来呢?啊,那种反掌的炎凉!”
 他一面跑着,一面怀恨,脑里炽热得什么似的。海风不断地吹送些细沫来打在他的面上,但他觉得就好象有什么人在当面唾他。海边上赤裸裸地洗着海水澡的一些男女的嘻笑声,也就好象是对于他的嘲笑一样。那嘲笑的声音中就好象在说:
 “支那人哟,支那人哟,漂泊着的支那人哟,你在四处找房子住吗?这儿你是找不出的!在这样暑热的天气你找什么房子呢?我们都到海边上避暑来了,我们的房子是狗在替我们守着呢!”
 他实在不能忍耐,他想折回福冈去了。
 “啊,这儿是遣唐使西渡我国时的旧津。不知道那时候的日本使臣和入唐的留学生,在我们中国曾经有没有受过象我们现在所受的虐待。我记得那阿部仲麻吕到了我们中国,不是改名为晁文卿了吗?他回日本的时候,有破了船的谣传,好象是诗人李白还做过诗来吊过他呢。钱起也好象有一首送和尚回日本的诗。我想那时候的日本留学生,总断不会象我们现在一样连一椽蔽风雨的地方也都找不到罢?我们住在这儿随时有几个刑事侦伺,我们单听着‘支那人’三字的发音,便觉得头皮有点吃紧。啊啊,我们这到底受的是什么待遇呢?”
 “日本人哟!日本人哟!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哟!我们中国究竟何负于你们,你们要这样把我们轻视?你们单是在说这‘支那人’三个字的时候便已经表示尽了你们极端的恶意。你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来,你们说‘那’字的时候要把鼻音拉作一个长顿。啊,你们究竟意识到这‘支那’二字的起源吗?在‘秦’朝的时候,你们还是蛮子,你们或许还在南洋吃椰子呢!”
 “啊,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你要知道我假冒你们的名字并不是羡慕你们的文明,我假冒你们的名字是防你们的暗算呢!你们的帝国主义是成功了,可是你们的良心是死了。你们动辄爱说我们。‘误解’了你们,你们动辄爱说别人对于你们的正当防御是。‘不逞’,啊,你们夜郎自大的日本人哟!你们的精神究竟有多少深刻,值得别人‘误解’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你们别要把别人当成愚人呢!你们悔改了罢!你们悔改了罢!不怕我娶的是你们日本女儿,你们如不悔改时我始终是排斥你们的,便是我的女人也始终是排斥你们的!……”
 他从海岸上又折向街头来,在一只街角上又遇着刚才那位卖菜的老妪。
 ——“房子租定了吗?”
 ——“多谢你,他们是不租的。”
 ——“啊,那真窘呢,空着为什么不租呢?再早几天也还有好几家房子,但是在昨天前天都祖出去了。你现在要往哪儿去呢?”
 ——“想回福冈去了。”
 ——“就要回福冈了吗?远远跑来一趟又空跑回去,真是替你过意不去。”
 ——“多谢你,房子找不着也没办法呢。”
 当他们在对谈的时候,一位劳动者擦身走过,卖菜的叫着他,说起爱牟要找房子的事情来。
 ——“要大的呢,还是要小的呢?”工人说。
 ——“大小都不论,我家里有两个大人,三个孩子。”
 ——“那么我倒有一家新房子,我是想招长租的,所以还留着没有租出去,你跟我去看一看罢。”
 他听见是新房子早欢喜得出乎望外了。他很感谢那位卖菜的老妪,很想送她几角钱,但他又怕把她的好意玷污了。他索性只多道谢了几声,便跟着工人去看新房子。
 一围蒙茸的竹薮中开出一条小径来,工人从这儿走进去了。一面走一面说着:“房子便在这里面了。但是竹薮并不甚深,从外面看去,却谁也看不见有什么房子。”他心里早有几分怀疑了。小径走了一个转折,果然显出了一家新屋。但是这全屋的体积怕只有一丈见方的光景。孤独的一间房子,好象一只鸟笼。——假如这个形容是太夸大了时,可以说抵得过一张旧式的中国床,抵得过日本平常人家的一间柴房。什么也没有,连厨房也都是露天的。
 “这怎么能够容得下五个人呢?”他心里这样想着,但听工人在说,每月还要十五块钱的租金。他觉得这未免又太滑稽了。
 “啊,你没有看见我身上穿的这一套西装吗?”
 他那回也穿的是他那草绿色的哔叽上衣,雪白的法兰绒裤。
 ——“那回唐津的那位阔妇人起初怕是看上了我那套西装的。”
 ——“但是这回可不灵了。”
 ——“这回怕是帽子误了事。”
 两只活蚊麈还是幽幽地在电灯光下对话。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买一顶帽子呢?”
 ——“不好买得。买夏季的太迟,买秋季的又太早了。”
 ——“嗳,什么事情都是一样,太迟了也不行,太早了也不行。”
 嗡嗡嗡嗡……
 啪的一声又打死了一个蚊子。 第三章  流氓的情绪
 他一面走,一面计算起他的儿们随着他漂流过的次数。
 六岁的大儿……十九次。
 四岁的二儿……十次。
 岁半的三儿……七次。
 中国人的父亲,日本人的母亲,生来便是没有故乡的流氓!他的舌尖轻率地把这“流氓”两个字卷出了。豁然间显露了一个新颖的启示。
 ……流氓……流氓……流氓……
 这是一个多么中听的音乐的谐调,这是一个多么优美的诗的修辞哟!
 淡白如水的,公平如水的,流动如水的,不为特权阶级所齿的,无私无业的亡民!啊,这把平民的尊严,平民的刚健,平民的勤勉,平民的辛艰,都尽态地表现出来了。
 ……流氓……流氓……流氓……
 有闲有产的坐食的人门,你们那腐烂了的良心,麻木了的美感,闭锁了的智性,岂能了解得这“流氓”二字的美妙吗?
 ……流氓……流氓……流氓……
 啊,你这尊贵的平民的王冠,我要把你来加在我自己的头上,加在我妻儿们的头上。
 啊,流罢,流罢,不断地流罢,坦白地流罢。没有后顾的忧虑,没有腐化的危机。
 山谷中奔波着的响泉,直流向晨光中的大海……
 ——“呜呜呜呜呜呜……”
 ——“哦,火车到了,快走快走!” 下篇 一
 夕阳照在川上江上,浩浩的清泉在皑皑的白石间扬着欢迎的声浪奔腾而来。戴着青翠的寒林、鲜红的石蒜、金黄的柿子的两岸高山,也一进一退在向人点头微笑。
 一部汽车沿着江的北岸徐徐而上。仅能容得两部汽车并肩而过的山路,一面临江,一面依着崖壁。崖头处处有清泉迸出,在细涧中潺湲;涧里的茑草开着一片鲜润的红花,便是遭人忌厌的紫色的蓟团也表现着一种渊深的净美。白色的或粉红色的萩花,樱桃实般的茨子,红得惊人的山楂,时而从崖上低垂下来,在汽车头上爱抚。
 这是山中人回山的时候了。有的牵着空马车,有的肩着囊袋,静悠悠地好象在梦中行走着。
 汽车的喇叭声从背面把他们的清梦惊醒了,他们忽然仓皇起来,忙着向路边避让。等待汽车过后,司机向他们道谢几声,梦境又依然继续着了。
 这部汽车里除司机和助手之外坐着两位大人和三个孩子,车前车后,车左车右,捆载着大小十一件行李。一部汽车好象一匹有角的野牛,又好象有翅而不能飞的鸵鸟。
 车外的风光如象万花镜一样迎接着车里的人,他们的赞声应着江里的水声没有须臾断息。
 “……花……花……花……柿子呀……柿子呀……亚马①……亚马……亚马……” ①作者原注:日语:山。
 这是孩子们的声音。
 “……啊,那石蒜花我有十年不看见了……我也有七八年呢……是柿子熟的时候……是栗子熟的时候……这是我最爱的秋天!”
 这是大人们的声音。
 一切的景物在大人们的心中如象遇着亲人,在小儿们的心中如象遇着新友。他们的心中虽然各有深浅的不同,但都感受着葱宠的满意了。
 汽车愈走愈远,随着车轮的振动,小小的婴儿已经熟睡。
 车里的人便是爱牟的一家五口,他们此刻是直指温泉地方行进着的。
 八个月前他们因为生活的逼迫不能不两地分居,他的夫人要携着三个儿子回到东洋,让他一人独留在上海。临行的时候他送他们上船,那时也是一家五口聚集在一个车中,小小的婴儿也因为经不住车轮的振动而被催眠,在他母亲怀中熟睡着。那时的情景和现在不正是如象一张乾板印出的两张照片一样吗?但是两个时期的心境是怎样的悬殊哟!那时是生离,这时是欢聚。那时是绝望的分手,这时有葱宠的希望留在后头。——啊,人生的幸福不原在自己的追求吗?
 这样清净的山,这样清净的水,这样清净的人。这儿的光就好象在碧玉中含蓄着的一样,这儿便是幸福自己。啊,山野性成的小鸟,为什么要迷入樊笼?木石为友的麋鹿,为什么要误入上苑呢? 既自以心为形役,
 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住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
 觉今是而昨非。
 千数百年前一位诗人的心声,不知不觉地从爱牟口中流泻出来了。
 在这样的穷乡僻境中,有得几亩田园,几椽茅屋,自己种些蔬菜,养些鸡犬,种些稻粱,有暇的时候写些田园的牧歌,刊也好,不刊也好,用名也好,不用名也好,浮上口来的时候便调好声音朗诵,使儿子们在旁边谛听。儿子们喜欢读书的时候,便教他们,不喜欢的时候便听他们去游戏。这样的时候,有什么不安?有什么烦乱呢?人类的文化不见得便全不进行,就不进行也是于世无损。但这每代每代的新制的诗歌,难道不是真正的文化的活体吗?画家不一定要生在巴黎,音乐家不一定要生在德意志,牧童的一只芦笛不见得便敌不上悲多汶的管弦乐的动人,波斯人的地毡,黑人的泥丸,才是近代的未来派立体派的模范呢!
 “啊,小鸟是用不着鼎食的,麋鹿是用不着衮衣的。”
 他沉没在这样的感兴里的时候,司机掉过头来问道:
 ——“是往熊川温泉的吗?”
 ——“是的,往熊川温泉。”
 山间的平地略略开旷起来,山路两旁现出了一带田畴。田中的禾稻已经半熟,青青的荞麦开着白色的小花。
 ——清,启尔林!……
 ——清,启尔林!……
 草间的秋虫在调动着它们的管弦,准备着夜间的演奏了。
 一团茅屋现在路旁,司机把车头右转,徐徐折进村去。
 黄昏已在村里蔓延,村上矮矮的茅屋在跪着举行晚祷。一切都是木雕中的沉静。只那川上江中的浩浩的流泉在村后隐鸣,从太古以来收集着四山的流泉想来打破这沉静的木雕,但终不见有成功的希望,好象已经生出了空自费力的觉悟,隐隐含着忿怒了。
 汽车咆哮了几声就停在一家赭红色的茅店前面。这家茅店在这村里怕是最古的人家。茅草的屋顶一年一年地增补,现在已经有三四尺厚了,最下屋的黑色的旧草象已经化成了石炭。但是和二千年前的洛阳少年到现在也还号着“贾生”的一样,这座至少有三四百年高寿的旅店的招牌依然还叫着“新屋”呢。
 行人下车了。
 刚好睡醒了的婴儿睁开了惊异的眼睛。 二
 爱牟们一家五口离开称名寺旁的赁居走向箱崎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三十日的午后了。
 由称名寺到车站只有四五分钟的距离,剩下的几个小行李,他们便自行搬运。爱牟一手提了一口小皮箱,一边的肩上担了两个包裹。大的两个男孩一人提了一个小包。他的夫人所婴儿背在背上,两只手也各各提了一个。他们走一阵又息一阵,四五分钟的路程怕走上了四五十分钟的光景。
 ——“这儿怕不会再来了。”
 ——“啊,桂花的香气真好呀!”
 他们走到箱崎神社的时候,一群鸽子从神社的庙头飞上天
 孩子们唱起来了。
 Hato bobbo,hato bobbo,
 Mame yaru zo!①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儿歌,意思是:“乖乖鸽子,乖乖鸽子,给你一点豆子!”
 这是生长在日本的小孩子们惯爱唱的儿歌。虽然他们不心一定有豆子给它,但一看见了鸽子的时候总是要这样唱的。
 ——“孩子们有好久不到这儿来了呢。”
 ——“足足有三个月了。”
 ——“前前后后在这儿也住了五六年,我们这些没有故乡的孩儿,他们长大了的时候,怕还是把这儿当做故乡来回忆的罢?”
 ——“那时他们是只能记得这一群鸽子呢。”
 送行的人一个也没有,森森的长松间盘旋着的皎皎的白鸽,好象在向他们惜别,在向这些漂泊的儿童惜别。
 他们荏荏苒苒地走了好一阵,听着二点十分钟的下行车鸣着汽笛了,又才匆匆地跑上了车站。
 ——“买三等票呢,还是买二等?”
 ——“买二等罢,小行李可以全都带上车,坐三等时要过磅,价钱终怕是一样。”
 他们买了二等车的两张整票,一张半票,左提右挚地搬了好几次,好容易才坐上了火车。
 ——“啊,好了!肩头都背痛了。”
 爱牟夫人长叹了一口气,上了车后立地把孩子放了下来。
 朗豁的二等车里面只有一对中年的夫妇和三个女儿,看他们华奢而不能脱俗的服装,立地可以知道他们不是大阪地方的工厂主,便是长崎地方的商人。那三位艳装的女儿是在车座上高卧着的。
 “啊,他们也是三个!”
 爱牟一上车便发现了这个对照。但是他一回顾到他自己一家人的衣裳的粗糙和行李的狼藉上来,觉得那对夫妇在对自己加以白眼。他的心中立地忐忑起来了。
 “啊,我不应该打错了算盘!打错了算盘!”他失悔着坐错了二等,但已经坐上了车,也只得将错就错了。他故意矜持着想保持着平静的面容,想表示他的精神是超越在一切的物质上面。
 “哈,你们不要鄙视我们的衣裳罢,我也有套漂亮的夏服呢,不过没有穿来罢了。”
 他的草绿色的哔叽上衣和白色的法兰绒裤的确没有穿在身上,他是怕在车上把他这件唯一的官衫糟蹋了。
 他静坐着愈见矜持,但他心里却愈见动悸。他想借些举动来遮掩,时而掉移座位,时而去开窗,时而指着窗外景色对他大的两个孩子说明,时而又去抱他第三的孩子。但他在这样的动作里面还是不断地在横着眼睛去偷看那对中年夫妇。
 “啊,我自己怎么这样软弱哟!我的工夫还赶不上我这几个孩子!”
 他的几个孩子的确是平静到可以嫉妒的地步。他们自从上了车便跪在车座上贪看着车外的景色。他们欢呼着,歌唱着,意见不一致时又争论着。他们的意识中没有什么漂流,没有什么贫富,没有什么彼此。他们小小的精神在随着新鲜的世界盘旋,他们是消灭在大自然的温暖的怀抱里,他们是和自然一样地盲目的,无意识的。他们就是自然自身,他们完全是旁若无人。他们的举动和他们的声音,偶尔有过于放纵的时候,他们的父亲,爱牟,竟忍不住要去干涉了。
 爱牟一面羡慕着他的孩子,一面又去留心他的夫人,他觉得她今天的气色比平常更红润了好些。这是当然的,她心里着实是欢喜呢。费了两天一夜的工夫把一个家庭收拾了,今天平平安安地一家人坐上了火车,这是使她不得不安心的第一点。再说,她近来也漂流惯了,走就走呀,还有什么无用的感伤,无用的回顾呢?但她这一层意思,爱牟却不曾了解。
 “啊,她是认真在喜欢的吗?有什么可以喜欢的呢?别人去洗温泉是为静养,我们去洗温泉是做工作。我们不做工作,在两个月后就没饭吃,有什么可喜的呢?她昨天累了一天,昨天晚上一点也没有睡,她是和我一样兴奋着的罢?啊,她那病的兴奋着的红色。……”
 他把他夫人的喜色竟作为病态解释了。当他正在这样作想的时候,他的夫人从一个包裹里拿出了一只铝制的小锅来,这使他惊骇得出乎意外。
 “啊啊,这是二等呢,怎么那样不避人哟!”
 他急忙顾盼了那对有钱人的夫妇一下,但那男的正展着一张英文报在面前,女的背转身看着窗外,两人象在私议着什么的光景。
 “他们没有看见倒还好一点。”
 他便赶紧做了一个手势,叫他夫人赶快把锅来藏起。但他的夫人却没有懂得,反转从锅里取出了一只煮熟了的鸡蛋来递了给他。他当然是摆着头不要了。
 “啊,没有法子!没有法子!”
 孩子们却吃得上好起来了,雪一样的蛋白含着有红心的蛋黄,这使他也吞了好几次的口水。
 他们今天清早只吃了些昨晚剩下的冷饭,忙了大半天,中午不消说也是不曾开火的。这些鸡蛋是他的夫人昨晚煮熟在那儿,预备在车中做点心的。
 “啊,没有法子!没有法子!”
 一滩一滩的口水尽往下流,他自己责备着他的伪善起来了。但他又不肯自己负责,他在心里只是加劲地咒骂着那对有钱的商人。
 “嗳,就是你这对暴发户作恶!是你们把社会腐蚀了,使社会生出了贫乏病来,大胆的人变成了强盗,小胆的人便变成了伪善者。是你们把我害了的,把我害了的!”
 他想着想着,又把口水吞了几次。
 “好!读书罢,你在看英文,我也懂德文呢!”
 他从衣包中取出一本Ernst Toller的剧本《Die Wandlung》来了。随手翻开第一篇,故意放出声音低低地哦念:
 Zerdribche den Kelch aus blitzenden Kristallen,Von dem die Wunder perlenteuend filllen,Wie Bluetenstaubaus dunkelroten Tulpen,……① ①作者原注:(大意)
 把灿烂的水晶杯倾倒,
 惊异象真珠股高贵地零落,
 有如花粉坠自绛色的郁金香,
 ……
 他们乘的火车是直往九州南端的鹿儿岛的。要往佐贺,不能不在鸟栖驿下车,车长来报告换车的地方,鸟栖市就在前站了。
 爱牟夫人又忙着用腰带来把幼儿背在背上。
 ——“不要背,东西喊‘红帽子’①来拿罢。” ①作者原注:指搬运夫、脚夫。
 ——“怕没有‘红帽子’呢。”
 爱牟夫人结局没有听他的话。有钱人的夫妇白眼看着他们,他恨他手里提着的包裹不能立刻变成两个炸弹。
 乌栖市到了,原来是有“红帽子”的,爱牟终竟招呼了两个来替他搬了行李。
 “有钱人哟!你看看我罢!我能使用两个‘红帽了’呢!”
 这回的二等车上人是很多的,人多的时候容易遮丑,这使爱牟心中生出些余裕来了。
 无力的秋阳晒在窗外的田园和山岭上面,总好象有几分忧郁的样子。
 他的儿子们因为刚才的兴奋过了余,这回却是沉默着了,一种苍凉的菜色在小小的脸儿上浮漾。
 “啊,我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们!他们不知道感触了些什么?我们的生活实在是不安,实在是危险,我们是带着死神在漂泊呀。……在这一两个月内做不出文章来,以后的生活怎堪设想呀!……啊,危险,危险!……”
 他又在感伤着了。
 他的精神所采取的总是这样的一种路径。注意力分散在外界的时候,不是和小儿一样无谓地欢喜,便是和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无谓地猜忌;注意力一收回到自己的时候,他又执拗地悲观着自己的生活上来。他的生活其实又何曾有多大危险呢?他的能力并不是没有方法去求他生活的安全,但他总是害着洁癖。他要诅咒资产阶级的人,不愿和他们合作,而他的物质欲望又不见得比常人轻淡。他所诅咒的资产阶级,岂是一朝一夕地所能推翻的吗,资产阶级不能推翻,他又不能低首下心地去干,所以他的生活只好长此漂流,他的精神只好长此波动了。
 将近六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佐贺。在车站上雇了一部汽车,连人带行李一直坐往佐贺市北的熊川温泉。山水是久别后的重逢,时候又正是夕阳时分,这是一服无上的镇静剂呢。这使爱牟的精神变成了小儿。他坐在汽车中一路的感想把生活问题几乎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从人为的社会中回到自然来了。他的清兴是很葱宠的。但是文章不是工厂里出品的东西,他的清兴究竟可以支持到几时呢?他携着一家人来,只带着一两月的盘费,他布的是“背水阵”,贷借生活在后面压迫着的威力,想到山里来做些文章,山神有灵,能够使他不再“焚麦裂荷,抗尘走俗”吗? 三
 他们在新屋旅社前下了车,他从他夫人手中把幼儿接过来,抱着在旅社前的菜圃中嘶了一次小便。菜圃边上有些黄白的菊花,还有些可怜的纤弱的“科时摩司”在沉静的黄昏中微笑。
 爱牟夫人领着两个大的孩子走进店里去了。爱牟却抱着幼儿向湍声淙淙处走去,走上三二十步便走出村来。川上江在村外流着,狭窄的溪面上,一半是深碧的流泉,一半是庞大的白石。离村口不远有一家摆渡的人家,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儿在一只渡船上摆渡。渡船上没有篙竿,也没有桨楫,只是在半人高处有一根横河的铁缆。女儿拉着缆索,一手二手地把渡船移动。爱牟立着数她换手的次数,刚好数到一百次,船头已经掉向对岸了。
 “啊,这要算是纪元以上的风光!”
 折回旅店的时候,他看见店主人所派定的房间是两间临街的楼下。房屋前面有几株古衫,一曲小小的鱼池,但是鱼池里面的水早已干了。
 室内的壁柱也都是赭红色的,纵横无尽地走着虫蛀的路纹,就好象很古的壁画。略略把手一伸,楼顶便可以摩到。
 ——“这在我们中国时会说是关帝庙呢。”
 ——“关帝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吗?是《三国演义》上的一员名将。他在我们中国是当着军神武圣看待的,四处都有他的庙宇,而且庙宇总都是红色的呢。”
 他接着便说出了一段“秉烛待旦”的故事来。
 ——“你今晚上也应该‘秉烛’才行啊!”爱牟夫人说着便微笑起来。
 ——“用不着呢,有电灯。”
 两间房屋的里面确有一盏通用的电灯。
 他们把行李安置好了,把临街的前房当着寝室,后房当着书斋。一只白皮箱上蒙好一层包单,爱牟夫人说:“好,这便是你的书桌!”
 房钱是六块钱一天,伙食一切通通在内,他们便定了一个新生活的规程。顶要紧的一条是每天至少要写三千字的文章。
 10月1日以后,他们的“新生活”便要开始了。 新生活日记 十月一日:
 晨六时起床,赴温泉,泉在川上江边,男女同浴。
 浴场对岸山木葱茏,耳畔湍声怒吼。
 七时朝食。
 食后出游,由旅舍东走,乘拉索船渡川上江,沿江北行,红萩、白芒、石蒜、败醯、蓟团、红茑之类开满溪涧。
 山路甚平坦,惟临溪一面全无栏杆,溪边古木森森,甚形险贼。
 儿辈皆大欢喜,佛儿尤异常态,在途中时跑时跌,顽不听命。伊母解带系其腰,儿殊大不愉怿。小小婴儿不该多此傲骨。
 秋阳杲杲,晒头作痛。晓芙脱佛儿绒衣复头蔽日,状如埃及妇人。
 沿川行可二里许,遇一侧溪由间道穿入,树枝障人。大磬古在涧中零乱。水清见底,声彻如翡翠。石洁而平莹,脱衣裸卧其上,身被日光曝射,又倒卧水中。
 涧中闲游可二小时,晓芙腹痛催归,归时在路旁小店中用茶,买鲜柿十二枚。佛儿思睡,负之行,未几,在背上睡去矣。
 傍晚入浴时,有二少女同池,一粉白可爱,着浴衣,乳峰坟起。
 是日无为,得纪行诗二十韵。
 解脱衣履,仰卧大石,水声(王从)(王从),青天一碧。
 头上骄阳,曝我过炽,妻戴儿衣,女古埃及。
 涉足入水,凉意彻骨,倒卧水中,冷不可敌。
 妻儿与我,石上追逐,如此乐土,悔来未速。
 溪边有柿,金黄已熟,攀折一枝,涩不可食。
 缅怀柳州,愚溪古迹,如在当年,与之面瞩。
 山水惠人,原无厚薄,柳州被滴,未为非福。
 我若有资,买山筑屋,长老此间,不念尘浊。
 奈何秋老,子多树弱,枝已萎垂,叶将腐落。
 烈烈阳威,猛不可避,乐意难淳,水声转咽。
 ——游小副川归路中作此 十月二日:
 晨起一人赴浴。
 晓芙仍提议分居,以诸儿相搅,不能作文故也。十时顷沿川上江北上,至古汤温泉,为时已一点过矣。古汤温泉在屋中,无甚幽趣。附近地势散漫,人家亦繁,远不逮熊川之雅静。分居之议作罢。
 是日无为。 十月三日:
 朝浴,午前读Synge戏曲三篇。
 午后二时出游,登山拾栗,得《采栗谣》三首:
 (一)上山采栗,栗熟茨深。栗刺手指,茨刺足心。
 一滴一粒,血染刺针。
 (二)下山数栗,栗不盈斗;欲食不可,秋风怒吼。
 儿尚无衣,安能顾口!
 (三)衣不厌暖,食不厌甘。富也食栗,犹慊肉单。
 焉知贫贱,血以御寒?
 晚饭后抱佛儿至渡头,坐石听水。未几,晓芙偕和博二儿来,二儿在石上追逐,指石之大者为非洲,为美国,为中华,石磺在小儿心中变成一幅世界。
 夜入浴,吃烧栗数粒,草《日之夕矣》一诗。
 日之夕矣,新月在天,抱我幼子,步至溪边。
 溪边有石,临彼深潭,水中倒映,隔岸高山。
 高山蓊郁,深潭碧青,静坐危石,隐听湍鸣。
 湍鸣浩浩,天地森寥,瞑目凝想,造化盈消。
 造物造余,每多忧悸,得兹静乐,不薄余锡。
 俄而妻至,二子追随,子指乱石,定名欧非。
 欧非不远,世界如拳,仰见荧惑,出自山巅。
 山巅有树,影已零乱,妻曰速归,子曰渐缓。
 缓亦无从,速亦无庸,如彼星月,羁旅太空。 十月四日:
 朝来腹泻,告晓芙,晓芙亦尔,食生鱼片过多之故耶?素不喜食生鱼,自入山中来兼食倍常,殊可怪也。
 久未阅报,今日定《A新闻》一份,国内战事仍未终结,来月恐仍无归国希望。
 午后三时顷出游,渡江南上,田中见一水臼,用粗大横木作杠竿,一端置杵臼,一端凿成匙形,引山泉流入匙腹中,腹满则匙下,倾水人田中,水倾后匙归原状,则他端木杵在臼中春击一回。如此一上一下,运动甚形迂缓。无表,麦数脉搏以计时刻,上下一次略等脉搏二十六次,一分钟间尚不能舂击三次也。
 田园生活万事都如此悠闲,生活之欲望不奢则物质之要求自薄。在我自身如果最低生活有所保证,我亦可以力尽我能以贡献于社会。在我并无奢求,若有村醪,何须醇酒?
 此意与晓芙谈及,伊亦赞予,惟此最低生活之保证不易得耳。
 归途摘白茶花数枝。 十月五日:
 倦怠,倦怠,倦怠!
 倦怠病又来相扰矣。数日来毫无作文兴趣,每日三千字之规定迄未实行,长此下去,岂能久持耶?
 清晨晓芙在枕畔以移家事相告,伊欲移住“贷间”①,自炊时可以节省。 ①作者原注:出租的房间。
 伊欺我不能作文耳!
 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刀架颈,如此状态,谁能作文?
 况复脑如是冥冥,耳如是薨薨,情感如是焦涸,心绪如是不宁,我纵使是造文机器,已颓妃如斯,宁可不稍加休润耶?
 今日未赴浴,以后将永不赴浴,每日如此亦可节省两角小洋。
 节省,节省,节省!万事都是钱。钱就是命!
 《新生活日记》自十月六日以后便成了白纸了。他为生活所迫,每日不能不作若干字的散文,但是他自入山里来,他的环境通是诗,他所计划着的小说和散文终竟不能写出。
 他为什么定要写散文呢?他来此四五日,不也做了三首诗吗?
 是的,他也做了三首诗,但他这诗能够把生活怎么样呢?中同人买诗,是和散文一样照着字数计算的。他的三首诗合计不上四百字,不说他那样的诗,中国现在不会有人要,即使有人要,并且以最高价格一千字五圆来买他,也还不上两块钱,这还不够他的一天旅费的三分之一呢!所以他的夫人要逼他搬家,也是情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他被他夫人这一逼,倒也逼出一篇散文来了。 芳坞哟!我到这里来已经五天了。这儿真是偏僻,是你所梦想不到的地方。这儿除了有电灯,有汽车,有我这个杂乱的脑筋而外,一切都是晋唐时代。我在这儿住了五天,我的精神在这几天中就好象退回了好几个世纪。涧边的温泉池,男女同浴……单写这几个字你可以想象出这儿的古风了罢?我每天偕着妻儿在附近的岩间水涯散步,晋唐诗人的词句不知不觉地要从我口中流溢出来。我竟做了几首很古怪的诗,我现在把五天的所谓《新生活日记》撕下来寄给你,请你看看,我怕你要替新文学悲观呢。但是芳坞哟!我在此地倒解释了一个新旧的论争了。国内的新文学为什么不满意于旧人?旧人们为什么要力守故垒?……这其中的原故,芳坞哟,我以为怕都是生活的关系罢。我们国内除几个大都市沾受着近代文明的恩惠外,大多数的同胞都还过的是中世纪以上的生活。这种生活是静止的,是悠闲的,它的律吕很平匀,它的法度很规准,这种生活的表现自然不得不成为韵文,不得不成为律诗。六朝的文人为什么连散体的文章都要骈行,我据我这几天的生活经验来判断,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故意矜持,故意矫揉的了。他们也是出于一种自然的要求,与他们的生活合拍,他们的生活是静止的,是诗的,所以他们自不得不采取规整的韵律以表现他们的感情。而我们目下的新旧之争也正表示着一种生活交流的现象。新人求与近代的生活合拍,故不得不打破典型;旧人的生活仍不失为中世纪以上的古风,所以力守旧垒。要想打破旧式诗文的格调,怕只有彻底改造旧式的生活才能力到吧。
 我到此地来本是想写出我早就规划着的一部长篇创作其实我到日本来的初心也是为的这事。但我在福冈住了半年,我的计划没有实现。我为生活所迫,不能不贪图便宜,译了两本书,但请你不要责备我为什么要贪图便宜。芳坞哟,我的家庭生活的繁琐,你是知道的了。我的家政全靠晓芙一人主持,要烧饭,要洗衣,要哺乳,要扫除,要缝补,要应酬,一家五日的生活,每天每天都不能不靠她负责。一个善良的灵魂消磨在这样无聊的事务里,我在这个生活圈内,我岂能泰然晏居,从事于名山事业吗?幼儿小便来了不得不嘶,饭煮焦了不得不去熄火,小儿们的淘气,天寒天热的忧愁,这是多么琐碎,多么恼乱神经的事哟?但是每天每天不能不在我眼前开演,我也不能不动我的手足去帮助她经营。我在这样的状态之下,能够有闲工夫从事创作吗?啊,芳坞哟!譬如背着小儿烧着火,叫你一面去写小说,你除非是遍体有孙悟空的毫毛,恐怕怎么也不能把身子分掉罢?你哪有感兴会来?哪有思想会磅礴呢?芳坞哟,你是晓得的:翻译一事比较不要这些东西,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中,提起笔来我总可以写,所以我偷了这点便宜,终于花费了半年的光阴。——啊,芳坞哟!我这半年的光阴要算是白费的!囚在笼里的鹦鹉学学人话去求媚主人,食饵虽然有了,但他的精神是怎样渴慕着山林,他的自我是怎样在铰骼的铁锁之下苦闷着、挣扎着、忿恨着呢?
 然而也好,我因此竟走到这儿来了,我把S大学的事情辞掉之后,布着背水阵走到了这儿来,我在这儿原想在一两月之内把我的计划实现。我全家住在旅馆里,每日的耗费总共六圆。我前月得来的稿费还尽可以支持两个月。芳坞哟!自到日本半年,我实在疲倦了,晓芙,她也疲倦了。我的神经衰弱症愈见增剧,她也早成了歇斯底里了。我们在这儿可以从家庭生活的繁琐中逃了出来,可以暂时得到一刻自由,可以暂时由柴火煤烟残汤剩水离开。她得些儿安息,我更可以得着两倍的安息。我可以不必帮助她受苦,我也可以不必看着她受苦。芳坞哟,看着别人受苦,比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呢。譬如我们立在危崖上俯瞰着一只在恶浪中膊着的难船,我们的恻隐之心是不是比在船里的人还要惊惶百倍呢?我得到了这点安息,我的自我可以渐渐苏活转来,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所欲言。生活就在两个月之后逼迫着我,但有什么呢?我每个月只要做得上四五万字,便可以从面包堆里浮泛起来。我受着面包的逼迫,不能久贪安闲,我一定可以写,可以长写,这是我布出的一种背水阵。芳坞哟,你看我这回可不可以成功呢?啊啊!但是,人的生活,一成了惯性之后是怎么这样地难以改革的哟!我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我们生了内讧了!
 我们初到这儿来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很安适,我们终日畅游,把生活忘到了脑后了。担住上了四五天来,她先就生出了不安。她是嫌她没事可做,也是怕我做不出文章,更愁着国内的战事拖延,就有文章也不能拍卖,她在今天早晨放下决心又要去过自炊生活了。啊啊,算了罢,算了罢!我的一切计划都已成为水泡!繁琐的家庭生活的悲剧又不得不每时每刻地开演在我的面前、我又不得不站在危崖上去看着一只待着沉没的破船打烂。啊,算了罢,算了罢!我是完全失望了!我索性从崖头跳到破船上去随着他们自尽!……
 他就在10月5日的晚上,在电灯光下替他的友人写了这么一封长信。他的妻儿们都睡了,他写着写着便感伤起来,忍不住地涌出了眼泪。
 泪水滴落在信笺上,字迹有好几处都弄模糊了。他的心尖战栗得什么似的,手指也战栗得什么似的,他没有把信写全,便把笔丢了。
 他这封没有写全的信不消说也没有付邮。 四
 夫妇两人乘着第三的一个幼儿在贪着午睡的时候,从旅馆的后门各自拿着器物迁到村边的一家临水的人家。他们就如同蚂蚁一样,运了一遍,又运一遍,在午后的忧郁的秋阳光中往返地奔走。
 ——“那边的老头子在说,这村里从旅馆里搬家出去是最招人厌的。”爱牟夫人一面收拾着行李,一面诉说。
 ——“哼,你才晓得吗?不仅这儿,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是遭人厌的呢。”爱牟的语气含着些报复的意思。
 ——“所以说,我劝你留在这里啦。”
 “留在这里做人质吗?”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两人都不说话了,又在无言地如象蚂蚁一样地运动。
 村里的空气仍然和木质的雕刻一样,他们的小小的运动也没有生出什么波纹,注意到他们的几乎没有。
 两个大的孩子从江边耍倦了回来,看见他们的父母又在搬运东西,他们便连连发问:
 ——“往哪儿去呢?上海?福冈?……唔?唔?……”
 大人们好象有些怕人的光景,默默地做些眼色来制止他们。他们也默不作声息了。
 蚂蚁一样的运动继续了二十分钟。
 川上江水在熊川村的东北汇成一个深潭,对岸的山木最显出葱茏多趣的姿态。他们的新居便在这儿深潭的环抱处了。
 新居是东西相连的两间楼房,中间只隔了一排纸糊的活动门壁①门上糊着的字屏已经黄垢了,字迹和诗句都很鄙俗。因为久无人居,又因为茅檐过低,蓊郁的霉气充满着一楼。 ①作者原注:这种活动纸糊门壁,日语称为“胡史马”,怕是“糊纸门”的音变。
 这儿是美丑交战的战场呢。楼内的布置和尘霉,借着低低的茅檐作为对于自然和日光的防御战线。
 行李已经搬妥当了,爱牟夫人往“新屋”去作最后的通知。
 爱牟一人留在楼上,打量布置的方法。
 东首一间东北两面都是开放着的,并且接近楼门,这是便于做厨房的了,西首一间只北面开放着,他把当作书桌用的皮箱安放在这儿的北窗下,就做了他的书斋。“书桌”安放好了,他跪坐在桌旁,把头望楼外仰望。楼下有一圈小圃,在西北角上一只露天的尿缸,房主人的老妈子把衣袂向后一翻,弓起背便在那儿撒起尿来。
 “嗳嗳!嗳暖!”
 他长叹了两声把头低下去了。
 爱牟夫人领着孩子们走上楼来。
 她怕旅馆主人的不高兴,等把行李偷偷地搬好后,才去作了最后的通知。但是她的忧虑显然是消去了。
 ——“哦,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吗?新屋的主人并没有多心呢。他们听说我们搬了家,非常的后悔,他们说:‘他们馆子里也可以听我们自炊,随便哪间房间都肯租给我们,他们请我们转去。’但我说:‘这边的交涉已经办好,住得一两礼拜后看情况我们再搬来。’他们后悔得什么似的呢。”
 ——“这儿的人究竟是古朴。”
 ——“他们那里在卖盐卖米,我便照顾了他们。等我下楼去准备夜饭,米快要送来了。这儿没有水,要到河里去洗碗呢。佛儿,佛儿,你暂时到你爹爹那里去。”
 她把孩子交给爱牟,把带来的一些碗盏锅碟通同拿着走下楼去了。
 “到底何苦呢?到底何苦呢?”
 楼下的老妈子送了一盘柿子来做贽见礼,这柿子是刚才上楼时,爱牟看见一位六十岁光景的老头儿才从树上摘下来的。老妈子一口的嗡鼻音,使他联想起梅毒第三期的患者。但他把柿子接受着了。
 柿子来了,孩子们都吵嚷起来,他寻出一把小刀来,便和着三个小儿坐在楼头剥食。
 ——“啊,那儿是渡船了!那儿是渡船了!”
 ——“有趣呀!真个有趣呀!”
 ——“呵,人在山半腰跑呢!”
 ——“唔,唔,我晓得的哟,我们前几天走过的路。哦,妈妈在那河边上洗碗。”
 孩子们是最宽容的,他们就搬到这儿来,也觉得什么都有趣味。他们没有经济的打算,也没有故作的刁难。他们是泛美主义者。在他们心中的印象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他们的世界是包藏在黄金色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是光,是光,是光,是色彩,色彩,色彩……
 电灯已经来了。五个人围着了一张小小的饭台。吃饭的菜是一锅煮着萝菔叶的“味噌”①汤,爱牟夫人说: ①作者原注:日本常用的一种用大豆做的酱,多用以早饭作汤吃。
 ——“今晚上买不出菜来,就将就这一锅吃罢。一切事情明天就可以弄顺序了。铅桶可惜没有带来,还要买一只铅桶呢,说是要过河去走四五里路的光景才有。……这儿乡间真怪,连鸡蛋也买不出,听说这几天什么地方在开运动会,通被买去了。”
 “晓得了吗?都是你自寻苦恼!”爱牟心里这样想着,但也没有说出口来。
 ——“唦,吃饭罢!一个礼拜没有吃自己煮的饭了!”爱牟夫人端着饭碗的时候,十分高兴地这么说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爱牟几乎全没有作声息,只听他的夫人一个人在说。
 他的夫人说:象这样自炊,一天连房饭在内也用不上两块钱,一个月可以节省一百多块钱了。不消说是吃不成好菜,但在这乡里使了钱也吃不出什么来,不如把钱留着,等回上海去的时候使用。
 她又说:孩子们听他们在外边去玩耍,佛儿不睡的时候她可以背在背上做事,总要想法子来不至于搅扰他,使他可以安心做文章。下边的主人她也多给了他们些钱,孩子们在楼下耍也是不要紧的了。
 她这样说着,话头渐渐转到楼下的主人来了。
 楼下的主人是两对夫妇,一对老的,一对小的。老的一对夫妇是六十上下的年纪了,他们并没有子息,只在十五六年前抱养了一位十岁大的女儿,在去年上春这位女儿才招赘了一个丈夫。这两对夫妇是不同锅灶的,小的一对夫妇就象用人一样,做农事,做苦工,吃的是些菜根菜叶。好吃的东西都是一对老儿享用了。两老儿杀了一只鸡,连一根骨头也不给他们的养儿养女。
 这对养儿养女都是很忠厚的人,女的一位尤其是爱牟夫人所称赞的“朴素的结晶”。她的脸是黄黄的,眼是笑眯眯的。受着虐待,她也没有什么,她说两老已经老了,只是等待时日。她经常穿着件蓝布的衣裳,打粗打杂,上山下地,什么都能,一天到晚就给哑子一样,没有作声息的时候。
 爱牟夫人就是喜欢了这位“朴素的结晶”。原来迁房子的事情,她在三四天以前便和这位“结晶”议定了。
 爱牟夫人把这些事情对爱牟说了一遍,又忍不住发起笑来。她说:“楼下的老头儿不知道还在想什么!刚才煮饭的时候,看见他在研乳钵,里面是些芝麻和些鳗鱼一样的脊骨。我问他这些脊骨是什么?他说是‘蚂母喜’①的骨头,吃了壮阳的。我嘲笑了他一阵来。” ①作者原注:蝮蛇。
 “真是没事做!”爱牟满不高兴了,他的洁癖嫌他的夫人只是去探讨这些“臭闻”。“这才渊博啦!就给粪坑里的蛆虫一样!……你平常说把你当成‘女工兼娼妓’,这回总说不得了!”这样的话在他的嘴唇上滚来滚去,但也终竟没有说出口来。
 两个房间里,就只有东首的有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饭吃过后,爱牟夫人忙把食台收拾好了,两个大的孩子便立地把些儿童画报来占领着了。
 ——“你们走开!走开!好让爹爹写文章!”
 ——“我现在写得出什么文章呢?写文章!让他们去看罢!”
 他闷在心里的一天怒火终竟发作了起来,他的脚步急凑着,暴挺挺地在西首的暗室里不住地打着盘旋。他的夫人也很知趣,便不再作声息了。
 盘旋,盘旋,盘旋,暴发的溪水激着了岩石了,发生了一个漩涡,又发生了一个漩涡。盘旋,盘旋,盘旋,电火在脑中鏖战,鼻孔里喷着的气息如象两条火柱一般。
 “哼!你平时说我把你当成‘女工兼娼妓’,这回总是你自讨了!你还要望我写文章吗?哼!哼!……”
 他在房中盘旋着走来走去,谁也不敢去挨近他。他的孩子们缩小着在电灯下面哑坐,他的夫人把幼儿背着在东室里收拾好了厨房,又到西室里来铺设寝具。她把孩子们的衣裳脱了,默默地照拂着他们睡了。
 盘旋着寻不出发泄的机会来,他只好象把话从口里抛出来的一样,说出这样的几句:“我明天要走!无论到对河的小村里去也好,到古汤去也好,这儿我是不能住的!”
 盘旋着的把这句话投掷了,突然转过东室里来了。他在食台旁边坐了一下。他又起去拿了钢笔和日记本来,他要用分身术了。
 他把他的一天的生活回顾了一遍,低下头去在日记本上写着:
 “十月六日:”
 但只写了这四个字便再也写不下去了。他的肚腹突然绞痛起来,痛到他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这是怎么的呢?”他把笔丢了,倒在被上睡着。这时候他的夫人和幼儿都睡了。他在被上只是辗转反侧地呻吟,又不断地呕气。
 “这是怎么的呢?”痛得不能忍耐,他又起床来静坐。他的夫人本来是没有睡熟的,只以为他还在发气,屏息着没有作声,但到这时候看见他要想下楼的光景,她便呼止着他了。
 ——“你怎么的呀?”
 ——“我肚痛,想泻,想吐。”他话还没有落脚便向火钵里吐了起来,爱牟夫人急忙起床来把一个面盆来替他做了便器。他大吐了,又大泻了。
 ——“啊,该不是霍乱症罢!”
 ——“是怎么的呢?该不是晚饭吃坏了?”
 ——“不会有那么快,(这时候他的良心不愿意把他的病推给他的夫人了)……怕是柿子吃坏了,刚才和小孩子们一共吃了七个。”
 吐泻定了一些又倒在床上去睡。一只开水壶还是热的,爱牟夫人替他用布包好把来抱在腹上。肚里还是痛,又泻,又吐。
 ——“啊,该不是霍乱症罢?”
 ——“不发烧吗?”
 ——“还不。”
 ——“你睡,你睡!”
 他睡着,把眼睛闭起,害霍乱病死了的尸首的惨状显现到他的脑里来了。枯槁了的手脸,缩皱着的皮肤,青蓝的颜色,还有血红的烂腐了的肠壁,这些是他在医科大学生的时代,在kolle Hetsch合著的《细菌学》上看见过的,他又想起Maxim Gorky的父亲正是得了霍乱症死的。Gorky他在自叙传的小说《童年》里面写着的死尸情况也很鲜明地浮现起来。他在自己的心中便突然起了一个疑问:“假如我使在这儿病死了呢?……偏僻的山村中,死了一个流浪的诗人!这有什么!这有什么!”但他一想到他无家可归的一妻三子,一想到他仅仅留积着的四百元的家资,他不禁又迸出眼泪来了。
 他的夫人生起火来在炒吃剩着的晚饭,炒热了包好起来,替他把开水壶换了。炒过的热饭十分舒服地在腹上烫着,疼痛的程度渐渐减轻下来,吐泻也定了。——“感谢上帝哟,我害的仅仅是急性胃肠加达儿。”
 第二天他静睡了半天,早饭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
 他睡在床上,听着流水的湍声,听着山鸟的怪鸣,他的想念和他的胃肠一样,是空洞如洗的了。
 隔岸的高山低头到檐前来,好象在安慰他的一样。
 楼下的老头儿在屋后的沙滩上钓鱼,钓竿举了几次,最后终于钓了一匹很长的鱼来。是什么鱼呢?他想起他小时在家塾里读书的时候,课完了到塾后的溪边去钓鱼,鱼大时连钓竿也拖去了的时候都有。但这个轻淡的回忆在他的神经上没有生出什么反响。
 他的夫人和小孩子们伴守了他半天,他们读着《伊索寓言》,时而又唱歌。
 他要走的心事消灭得无形无影了。
 田地里的百合花赛得过所罗门的荣华。
 伴守了他半天的他的夫人和孩子们看到他没有什么变动了,午饭过后便留他一人在家,都过河去买家具去了。
 去了有半个时辰的光景,突然下起大雨来。
 爱牟着起急来了,他想他们定然还在路上。他想下楼去借两把雨伞去迎接他们,但他立起身来,头脑昏晕,再也不能走动。
 他又不高兴起来了。
 “是怎么无意义的劳动哟!充其量只节省得百把块钱罢了!”
 但连这百把块钱也不能不节省的苦楚,他也不能为他的女人免掉,这使他自己更难乎为情。
 “啊,还是自己的无能,使她疑我不能创作。”
 他愈想愈着急起来,他又立起身来想着手写他早就计划着的小说。
 雨不久也住了,他爬到他皮箱代替的“书桌”前盘膝坐定。但等他抬头一看,看见了楼下的那个尿缸。他不高兴地掉过头来,又看见满壁黄垢丑恶的字迹。
 “啊啊,这儿不行!”他把纸笔移到东室里的饭台上去。狼藉着的食用器具,一个个都好象生了毒刺一样,刺着他的眼睛。楼外东北角上的那根柿子树也好象是仇人,他连看也不想看了。
 “啊啊,这儿也不行。”
 就好象找不出巢来生蛋的牝鸡一样,他想走的心事又潮涌上来。但要走,他又不能够安心地把妻子离开。离开了又要挂念,仍然是做不出东西。觉得走也不行。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的心理把他夹攻起来,他把一只木杆的钢笔撇成两断,又倒在床上去瘫睡起来了。
 “哼!哼!早晓得是这样,倒不如不来的好些呢!”
 两个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扛着一只铅桶走上楼来。爱牟夫人背着幼儿在后面跟着,手里拿着一把雨伞。
 ——“下雨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松梅村了,但怕还要下雨,终竟买了一只雨伞回来。”
 爱牟夫人说着,把铅桶里面盛的粮食取了出来,是些红豆、沙糖、酱油、牛肉……
 ——“今天晚上可以吃些好菜了。”
 众人都各欢天喜地的,只有睡着的爱牟总是一言不发。
 他的夫人问他,“怎么样了?”
 他满不高兴地答着一句:“不怎么样。”
 他们知道他的解气又发了,便都沉默起来。
 “啊,罪过!罪过!”
 他自己明明知道他不该破灭了他妻儿们的乐意,但他怎么也抬不起他沉抑着的愁眉。
 “写不出东西来,两个月以后就没有饭吃,有什么可以欢喜的呢?”
 长不过两丈,宽不过丈半的一室之中,除去一张皮箱做的“书桌”外,席地的铺着两床睡褥。两个大人一个睡在南边,一个睡在北边,中间顺次地挟着三个孩子。
 电灯熄灭了。幼儿嘴里包含着什么的哀哭声,时时向夜空中劈入。
 女人的带着哀诉的声音:“衔着奶子也要哭。你不要这样苦我呢!你不要这样苦我呢!”
 男子的暴躁的声音突然回答出来:“谁在苦你呢?你不要说那些话来顶我!”
 女人呜咽起来了。
 不快的沉默继续了两三分钟。
 男的突然又暴叫起来了:“你不要哭,不要哭!哭什么呢!我明天一定走!到福冈去也可以,到上海去也可以!”
 女人带着哭声的自语:“我总之苦到死就算了结,……只会想着自己的好!”
 ——“到底是哪一个才只会想着自己的好呢?要吃饭呢!”
 不快的沉默长久支配着了。
 楼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分昼夜地流。流到平坦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深潭,但还是不断地流。流到走不通的路径上来又激起暴怒的湍鸣,张牙喷沫地作狮子奋速。走通了,又稍稍遇着平坦处了,依然还是在流。过了一个急湍,又是一个深潭;过了一个深潭,又是一个急湍。它为什么要这样奔波呢?它那昼夜不停的吼声是什么意义呢?它不是在追求坦途、达到大海吗?它在追求坦途的时候总不得不奔流,它在奔流的时候总不会没有坦途。啊啊,奔流哟!奔流哟!一时的停顿是不可贪恋的,崎岖的道路是不能回避的。把头去冲,把血去冲,把全身的力量去冲,把全灵魂的抵挡去冲。崔巍的高山是可以冲断的呢,无理的长堤是可以冲决的呢。带着一切的支流一道冲去,受着一切的雨露一道冲去,混着一切的沙泥一道冲去,养着一切的鳞介一道冲去。任人们在你身上濯襟,任人们在你身上灌足,任人们在你身上布网,任人们在你身上通航,你不要踌蹰,你不要介意。太阳是灼热的,但只能蒸损你的皮肤;冰霜是严烈的,但不能冻结你的肺腑。你看那滔滔的扬子江!你看那滚滚的尼罗河!你看那蜜西西比!你看那莱茵!它们终于各自努力着达到了坦途,浩浩荡荡地流向了汪洋的大海了!太平洋上的高歌,在欢迎着一切努力猛进的流水。流罢,流罢,径水不和渭水争清,黄河不同长江比浊,大海里面一切都是清流,一切都有净化的时候。流罢,流罢,大海虽远,但总有流到的一天! 1924年10月15日脱稿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