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之韵健身操第10套:钟馗全传 作者:清.烟霞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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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馗全传
作者:清.烟霞散人
又名《钟馗斩鬼传》
                目录

自叙
第一回 金銮殿求荣得祸 鄷都府舍鬼谈人
第二回 诉根由两神共愤 逞豪强三鬼齐诌
第三回 咸司马计救赛西施 富先锋箭射涎脸鬼
第四回 因龌龊同心访奇士 为仔细彼此结冤家
第五回 忘父仇偏成莫逆 求官做反失家私
第六回 驱骗人反被人抠掐 丢谎鬼却交鬼偷尸
第七回 对芳搏二人赏明月 献美酒五鬼闹钟馗
第八回 悟空庵懒诛黑眼鬼 烟花寨智请白眉神
第九回 好贪花潜移三地 爱饮酒谬引群仙
第十回 妖气净楞睁归地狱 功行满钟馗上天堂
《唐钟馗平鬼传》云中道人编
第一回 万人县群鬼赏月
第二回 烟花巷色鬼请医
第三回 贾在行误下绝命丹
第四回 下作鬼巧设连环计
第五回 唐钟馗火烧不修观
第六回 短命鬼被擒子母山
第七回 五里村酒店收穷鬼
第八回 溜子阵战败遇穷神
第九回 桃花山收服两兄弟
第十回 五里村斩烧一全家
第十一回 奈河关下作鬼署印
第十二回 吊角庄风流鬼攀亲
第十三回 冒失鬼酒里逃生
第十四回 粗鲁鬼梦中丧命
第十五回 耍乖山勾兵取救
第十六回 森罗殿缴册复命

  昔阮胆作鬼论而求辨之,今烟霞散人著此鬼传,独不惧鬼来与之为敌乎?然而无惧也。《无鬼论》论已死之人,《斩鬼传》传未死之鬼。夫人而既名之曰鬼矣,则必阴柔之气多,阳刚之气少。聆其当斩之条例,思其被斩之因由,畏念起而悔心生,方且退阻避藏之不逞,尚敢与之为敌乎?是无论当斩之与否,使其果斩之也,已无此等鬼矣。无之而谁与敌乎?即未必斩之也,而斩既有传,则其魂已丧,其骨已寒,又何虞其敌?或者曰:鬼未必可概论。如昔鲁公谈说,而一鬼来听。喝曰:“汝为人去罢。”其鬼答之曰:“做鬼令经春秋也,无烦恼也。无愁禅师劝我为人去,只恐为人不到头。”此鬼之安于鬼者也。宋列伯龙历任九卿、郡守,而贫困尤甚,其廉止可知也。一旦思营什一之利,不可谓非易。厥初操也,适有一鬼在旁,鼓掌大笑,伯龙因之而止。此鬼之化人贪心者也。若此之鬼,方礼之敬之不暇,而迁敢日斩乎哉?予曰:此真鬼也。若者人而鬼矣,未鬼而人其尚假,不尽人道而趋鬼途也,已非人也,乌得与安已分、化人贪之真鬼比?实是斩绝此等,始见清平世界。《传》中剿抚并用,犹为网开一面,不凡又增一等侥幸鬼,遗一等漏网鬼乎?不知天地之气,春温秋肃;帝王之治,德感刑威。人趋于鬼,鬼复化为人。鬼而人也,宁得仍目为鬼?人而鬼者乎?昔有为君而呼宫中阉寺为鬼者,赵日赵鬼,李日李鬼。余以为此等鬼更利害,其阴险惨毒甚于鸩、漏脯,有明之魏忠贤,尤其明征也。贼害忠良,破坏宇宙,凌迟不足以尽其辜。但贬守望陵,死后阴曹收入十八层狱中,与十帝侍、刘瑾等同完割根鬼之数,永不放出,使钟馗飞斩而不可得。是阴曹之护短也,亦无不可。
  瓮山逸士题于兼修堂
  
自叙
  余囊不解明王为佛何如,但见其三头八臂,身缠毒蛇,怪状奇形,不敢正视。问老僧曰:“此何神也?”老僧曰:“佛也,非神也。”余不禁嗤然笑曰:“此岂有如是之佛乎?吾闻佛以慈悲为本,意必垂眉落眼,善气迎人,使天下可亲可爱,不欲令人畏而恶之也。若以为佛,则诸魔恶鬼皆得以佛名之矣。”老僧曰:“若独不观王者乎?王者礼乐政刑之设,礼乐所以绳天下之善人,政刑所以戒天下之恶人也。飞究之,绳善人者是一副大慈悲心,即戒恶人者,亦是一副大慈悲心。知乎此,而垂眉落眼者佛也,即三头八臂者,亦佛也。子何以为非佛耶?”余不禁绎然思,恍然悟,曰:“是矣。但善者独非王政之得尽绳,恶者亦非王政之所得尽戒也。彼夫天下之大,四海之广,为盗、为奸、为其显然为不善者,或徒或流,或绞或斩,王法得以戒也。若夫捣大、诓骗、仔细、龌龊、风流、糟腐甚至好酒贪色等事,王法亦得以戒之乎?”老僧曰:“此固非善,亦非不善者也,奈何以王法绳之乎?”余曰:“子以为非不善,抑亦安在其为非不善乎?且夫王者之治天下也,在维其风俗。即如捣大之风倡,而人无诚实;诓骗之风倡,而人多作伪;仔细、龌龊之风倡,骨肉寡恩。夫人而至于无实,至于诈伪,至于骨肉寡恩,尚得以为善乎?即如风流、糟腐、好酒、贪色未可以为不善也,似也。然风流也,而玷污名教;糟腐也,而泥滞鲜通;好酒贪色也,而败坏威仪,淫乱风俗。夫人而至于玷污名数、泥滞鲜通、败坏威仪、淫乱风俗,尚得以为善乎?”夫人之所以为人者,善于人;而至于不善人也,而实鬼也。夫人也,而可以鬼乎哉?夫人也而既为鬼,则又安忍坐视而不思,所以超度之哉。故作此传者,亦是一副大慈悲心,行慈悲事,盖以继王政之所不及,而学明王佛之使人知所畏而为善也。弟权其心也,而不能操其权,故重事。俨如钟馗,而其功归于咸、富。及不知者。或谓余故以骂人也,余敬以质诸众。
  辛巳仲冬夏烟霞散人题于清溪草堂
  昔人有问画师曰:“天下何物易画?”画师曰:“莫如鬼。”人曰:“鬼无形者,何以易画?”画师曰:“正以其无形者,所以易画也。”且夫天下之物,莫不有形,即莫不期肖其形。苟有一之不肖,不可以为画师矣。若夫鬼,则无形容者也,增之不见其长,减之不见其短,任意率笔,通无考证,此其所以易画也。然则余之为是传也,亦始取其易也云尔。
  烟霞散人再识
  
第一回 金銮殿求荣得祸 鄷都府舍鬼谈人
  世事浇漓奈若何,千般巧计出心窝。止知阴府皆魂魄,不想人问鬼魁多。闲笔题,谩咨嗟,焉能个个不生魔?若能改尽消邪状,常把青锋石上磨。
  这首诗单道人之初生,同秉三才,共赋五行,何尝有甚分别处?及至受生之后,习于流俗涸于气质,遂之迥然各别。好逞才的流于轻薄,好老实的流于迂腐,更有那悭吝气的半文不舍,捣大的满口胡诌。奇形怪状,鬼气妖氛种种不同,人人既有些鬼形,遂人人都起些鬼号。把一个化日光天,半是阴曹地府。你道可叹不可叹?在下如今想了一个消魔的方法,与列位醒一醒脾。
  话说唐朝终南山有一秀士,姓钟名馗,字正南。生的豹头环眼,铁面虬须,甚是丑恶怕人。谁知他外貌虽是不足,内才却甚有余,笔到时,篇篇锦绣,墨到处,字字珠玑。且是一生正直,不惧邪祟。其时是德宗皇帝登基,年当大比。这钟馗别了亲友,前去应试,一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一日到了长安,果然好一个建都之地。怎见得:
  华山朝拱,渭水环流,宫殿巍巍,高耸云霄之外。楼台叠叠,排连山水之间。做官的锦袍朱履,果然吓惊人。读书的缓带轻衣,真个威仪出众。挨肩擦臂,大都名利之徒。费力劳心,半是商农之辈。黄口小儿,争来平地打筋头;白须老者,闲坐阳坡捣喇。
  这钟馗观之不尽,望玩之有余,到了店门口。那店小儿一见,吃了惊,说道:“我这里来来往往,不见了多少人。怎么这位相公生得这等丑恶?”钟馗笑道:“你看俺貌虽恶,心却善也。快安排几间洁净房儿,待俺住下,以便进场。”这店小儿将钟馗留下,收拾晚饭,钟馗吃了。只见长班赵鼎元禀道:“明天买卷,该银贰两。”钟馗道:“怎么多少?”赵长班道:“卷子该要壹两二钱,写卷面要壹钱,投卷要五钱,结状要贰钱,共该贰两之数。”钟馗打开行李,称出贰两雪花官银,付与赵鼎元。赵鼎元接了银子,道:“明日投文,后日准备进场,相公不可有误。”钟馗点头应喏。一宿晚景题过。次日起来,礼部投文书毕,走到十字街上,见一伙人围着一个相面的先生在那里谈相。这钟馗挨入人丛,看那先生怎生模样?眸如朗月,口若悬河。眸如朗月,观看处忠奸立辨;口若悬河,谈论时鬼皆惊。戴一顶折角头巾,依稀好似郭林宗,穿一双根朱履,仿佛浑如张果老。龟壳扇指东画西,黄练縧拖前束后。向在两河观捋相,今来此地辨英雄。
  这先生原是袁天罡的元孙袁有传是也。因时当大比,故来此谈相。钟馗待众人相毕,先生少暇,方走进前说道:“俺也烦先生一相。”那先生抬头一看,只见钟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暗自沉吟道:“俺相了这半日,都是些庸庸碌碌,并无超群出众之才。这人来的十分古怪。”于定睛细看了一会,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钟馗道:“俺姓钟名馗,特来领教。”那先生道:“足下天庭饱满,地格方圆,更有两权朝拱兰台,自是大贵之相。只是印堂之间现了墨气,旬日内必有大祸。望足下谨慎才好。”钟馗道:“君子问凶不问吉,大丈夫在世,只要行的端正,当于死生祸福,听天而已,何足畏也。”于是举手谢了先生,佯长去了。到次日进场,鱼贯而入。原来唐朝取士与汉朝不同。汉朝取士以孝廉,唐朝取士以诗赋。钟馗接的题目,却是瀛洲待宴应制五首:《鹦鹉》一篇。钟馗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果真是敲金戛玉,文不加点。钟尬又自从头看了一遍,着实得意。于是交卷出场。你道当日主闱的是谁?原来正主考是吏部左侍郎韩愈;副主考学士陆蛰。两人同心合力,要与朝廷拔取真才。怎奈阅来阅去,不是庸庸可厌,就放荡不羁;更有那平仄不调,韵脚不谙,还有那信口胡诌,一字不通的。间有一贰可视,亦不过平平而已。二人笑的目肿口歪,不禁攒眉叹息道:“如此之才,怎生是好?”忽然间到钟馗这卷,喜的双手拍案连声,道:“奇才!奇才!李太白、杜子美后一人而已。清新俊逸,体裁大雅,盛唐风度,于斯再见矣。”二人阅了又阅,赞了又赞,取为状元及第,专候德宗皇帝金殿传肿,以为盛朝得人之庆。到了那日五鼓设朝时候,果然是皇家气象,十分整齐,但见:
  九间金殿,金殿上排列着银钺金瓜。两道朝房,朝房内端坐着青草紫缓。御乐齐鸣,卷帘处,香烟缭绕,隐隐见凤目龙姿。静鞭三响,排班时,纱帽缤纷,个个皆鹓班立。站殿将军圆睁着两只怪眼,把门白象齐排着四个粗牙。
  正是:
  九天阊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钟馗等俯伏金阶,不敢仰视。只听的鸿胪寺正卿高声喧唱:第一甲第一名:钟馗。引见官将钟馗引至金殿跪下。德宗皇帝扬龙目,开凤眼,将钟馗一看,心中甚不悦,道:“我朝取士全在身言书判。这丑态如何做得状元?”韩愈见龙颜不悦,俯伏奏道:“臣等职司文衙,止知阅卷,不得阅人。此人赋诗句句琳娜,篇篇锦绣,陛下不可因人而弃其才。且人才之优劣,全不在貌。晏婴身矮,而能相齐;周昌口吃,而能辅汉。若必以貌,我朝张易之、张昌宗,非其明鉴耶。孔圣人之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德宗道:“卿言虽是,但我太宗皇帝时,十八学士登瀛州,至今传为美谈。若以此人为元,恐四海人民皆笑朕不识人才,将如之何?”话犹未了,只见班部中闪出宰相卢杞,幞头象简,玉带蟒袍,俯伏奏到:“陛下之言诚是。状元必须内外兼全,三百名中岂少其人?何不另选一名,而烦圣心踌躇耶。”钟馗闻言大怒,跳起来道:“人言卢杞奸邪,今日看果然。”于是舞笏便打。此时闹动了金銮,混乱了朝仪。德宗皇帝龙颜大怒,喝令金瓜武士,将钟馗拿下。钟馗气的暴嗷如雷,竟将站殿将军浑瑊腰间宝剑拔出,自刎而死。德宗惊的目瞪口呆,众官唬的面如土色。只见陆蛰怒气填胸,向前奏道:“宰相怜才而反害才。他说钟馗丑恶,做不的状元,他今现称蓝面鬼,岂可做宰相;奸邪误国,罪不容诛,望陛下察之。”德宗此时如嚼橄榄,方才回过味来,说道:“寡人一时不明,卿言是也。”遂将卢杞发配岭外,以正妒嫉之罪。封钟馗为驱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斩妖邪,仍以状元官职殡葬,众官方才喜悦,皆呼万岁,德宗退朝,不在话下。却说钟馗受了封号,空中谢恩毕,悠悠荡荡,提着宝刀,插着笏板,向东南而走。走勾多时,远远望见一座城池,好生险恶:
  险风惨惨,黑雾漫漫。阴风中仿佛闻嚎哭之声,黑雾间依稀见魑魅之像。披枷带锁,尽道何日阴山脱。知解臼杵,不知甚时苦海离。目莲母斜倚狱四盼孩儿,贾充妻呆坐奈何等丈夫。牛头马面簇拥曹瞒才过去,丧门吊客勾牵王莽又重来。正是:人间不见奸邪辈,地府垒堆受罪人。
  钟馗正在观看之际,只见一个判官领着两个鬼卒飞来,高声问道:“汝是何方魂魄?来俺这鄷都何干?速速讲明,俺放你过去。”钟馗看那判官时,却与自己一般模样,也戴着一顶软翅纱帽,也穿着一件肉红圆领,也束着一条犀角大带,也踏着一双歪头皂靴,也长着一部落腮胡须,也睁着两只灯盏圆眼。左手拿着善恶簿、生死笔,只是不曾带着宝剑。钟馗暗自思道:“奇哉!奇哉!难道此人也像俺负屈而死的么?”遂向判官道:“俺姓钟名馗,本中唐朝状元。只因唐天子以貌取士,不论文字;又被卢杞逢君,要将淹革退,俺愤气而死。唐天子怜俺苦死,封俺为驱魔大神,遍行天地之下,以斩妖邪。俺想妖邪唯汝鄷都最多,今既到此,烦你通报阎君,指点与俺,以便驱除,庶不负唐天子封俺之意。”判官听说此言,遂拱立道旁,说道:“不知尊神到此,不但有失远迎。”于是别了钟馗,飞跑至森罗殿上,禀道:“小判把守鄷都,忽有一人自称唐状元,姓钟名馗,唐王嫌他貌丑,他自刎而亡,唐王封他为驱魔大神,他今特来斩鬼,要见大王。”阎君早已知其始末,便道:“有请!”那判官于是迎请钟馗,进了大门,两边排列的都是些狰狞恶鬼。到了殿上,又见殿上柱一副对联,上写着:
  “莫胡为,幻梦空花,看看眼前实不实,徒劳机巧。休大胆,烊钢熟铁,摸摸心头怕不怕,仔细思量。”
  阎君下座相迎,钟馗倒身下拜,阎君双手扶起,让钟馗坐定,问道:“尊神至此有何相教?”钟馗道:“俺奉唐王天子之命,遍斩妖邪。妖邪此处必多,伏祈指出一二。”阎君说:“俺阴司妖邪固有,然都是服毒鬼、上吊鬼、淹死鬼、饿死鬼。鬼馗虽多,经理神灵却也不少。孤家自理之余,还有秦广王,又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卞城王、泰山王、平康王、转轮王,又有左三曹、右三曹、七十二司,并无一个游鬼敢于做祟。尊神要斩妖邪,倒是阳间最多,何不去斩?”钟值听了大笑道:“阳世间乃光天化日,又有王法绳制,岂容此辈存站耶?”阎君道:“尊神上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凡人鬼之分,只在方寸间。方寸正,鬼可为神。方寸不正,人即为鬼。君不见古来忠臣孝子,何尝不以为鬼为神乎。若夫曹瞒等辈,阳问莫测,岂得谓之人耶?”钟馗闻之,豁然大悟,曰:“是,是。但不知此等鬼是何名目?”阎君揪然道:“此等儿最难处治。欲加之以王法,彼无犯罪之名,欲彰之以报应,又无得罪之状。曾差鬼卒稽查,大都是些习深成性的罪孽。”叫判官将此等鬼簿拿来,与大神过目。判官递上钟馗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记的都是些诌鬼、假鬼、奸鬼、捣大鬼、冒失鬼、抢渣鬼、仔细鬼、讨吃鬼、地哩鬼、叫街鬼、急急鬼、遭瘟鬼、浇虚鬼、轻薄鬼、绵缠鬼、黑眼鬼、龌龊鬼、温尸鬼、不通鬼、诓骗鬼、急赖鬼、心病鬼、醉死鬼、抠掐鬼、伶俐鬼、急渎鬼、丢谎鬼、七斜鬼、撩乔鬼,还有风流鬼、色钱鬼,临了一个是楞睁大王。钟馗看毕,惊讶道:“不料世间有这些鬼魅,不知今在何处?”阎君:“无有定处,大抵地方繁华的所在,捣大抢渣等鬼多些,其余散处四方,总无定踪。尊神当随便驱除可也。其驱除之法,亦不可概施。得诛者诛,得抚者抚,总要量其情之轻重,酌其罪之大小,只在尊神酌量行之乎。”钟馗道:“虽然如此,但阴间鬼魅,有十殿阎君经理,又有左之曹、右之曹协助,阳间协助,阳间鬼魅单委小神一人,诚恐独力难支,将如之何?”阎君道:“孤家这里有两个英雄,一个唤做成渊,一个唤做富曲,各具文武之才。此二人可以随便驱使,再发三百名阴兵,着他二人统领,以助尊神之威,如何?”钟馗道:“如此最好。”阎君于是速传咸、富二人听旨,二人俯伏殿前。钟值举目观看,那咸、富二人怎生模样:
  头戴儒巾,论脑油足有半斤,身穿儒服,估尘垢少煞三升。满腹文章,怎奈饥时难煮。填胸浩气,只好苦处长吁。白眼亲朋,反说穷酸骨傲。离心妻妾,倒言夫主情乖。正是:失意猫儿难比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钟馗看了咸渊,再看富曲时,却又不同。怎见得:
  举止方刚,形容古怪。虎背熊腰,两臂有力千斤。海阔天空,一心私无半点,身能扛鼎,怎奈无鼎可扛。气可冲天,其如有天难冲。烂箭拆引怎好向人前卖弄。大韬之略,只落得纸上谈兵。正是雄心欲把山河奠,薄命难逢推毂人。
  阎君对钟馗道:“尊神看此二人如何?”钟馗道:“文谟武略,料来不差,得此二人足矣。但小神无骑可乘,亦觉亵体。”阎君踌躇一会,道:“只也不难,俺阴山中有一白泽,他前生原是吴国的伯嚭,只因奸邪,后又害了伍于胥,故将他贬到阴山,变为白泽。数百年来自怨自艾,颇有改邪归正之心。此物堪与尊神骑坐,成功之日,以可以升天矣。”遂叫鬼卒将白泽牵来。阎君分付道:“伯嚭,你既为人兽,颇有心,可与驱魔大神骑坐,建功立业,忏悔生前。”只见那白泽摇头摆尾,有欣然欲往之状。钟馗起身,称谢阎君。谢毕,飞身上了白泽,提着宝剑,插着芴板。咸、富二人亦骑上骏马,率三百阴兵,浩浩荡荡往阳世而来。过了枉死城,只见奈何桥上站着一个小鬼,拦住钟馗去路,大喝道:“何处魔神,敢从俺奈何经过?”钟馗大怒道:“唐天子封俺为神,阎罗王助俺兵将,你是何人,敢大胆拦路?”那小儿听说,道:“原来是位尊神。敢问尊神往那里去?”钟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行天下,以斩鬼邪。”小鬼道:“尊神既要遍行天下,俺下鬼情愿相随。”钟馗道:“汝有何能,要求随俺。”小鬼道:“禀上尊神,俺这鬼形是适才变的,俺的原身是田间鼹鼠,曾与鹪鹩赌赛,他欲巢遍林上,我欲饮干奈河。不料他所巢不过一枝,俺饮不过满腹,俺自饮之后,身边生了两翅,化作蝙蝠。凡有鬼的所在,惟俺能知。尊神欲诛妖邪,俺情愿做个向导。”钟馗听了大喜:“俺正少一个向导。你试现了原形俺看。”那小鬼现了原身,往前飞去,果然好一个碗大的蝙蝠。钟馗甚喜,跟定蝙蝠,勇跃而去。这才是:
  魑魅攒眉,鹤泪风声皆是将,
  魍魉破胆,山川草木总成兵。
  不知此去到阳间如何斩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诉根由两神共愤 逞豪强三鬼齐诌
  词曰:
  漫说子云才,无见帮扶志已灰,弹铗回文何处去,哀哀说道,伤心泪满腮,冷眼怕睁开,满目难看似插柴。幸有宽皮装了去,谈谈捣大,欺人为甚来。
  右调《南乡子》
  话说钟馗跟着蝙蝠,领着阴兵,浩浩荡荡早已到了阳世。其时正是三春时候。大家都化做人形,一路桃红柳绿,山碧水清。远远看见绿柳湾里显出一座古寺,那蝙蝠早已飞向前去了。钟馗道:“俺们不免到那寺里歇息歇息再走如何?”咸、富齐声应诺。于是渐渐走近前来,只见寺门上悬着一面匾额,上写着“稀奇寺”三个大字,里面怎生修盖?但见:
  琉璃瓦光如碧玉,朱漆柱润若丹砂。白云台基打磨的光光滑滑,绿油斗拱,妆画的整整齐齐。山门下斜歪着两个金刚,咬着牙,睁着眼,威风凛凛。二门里端坐着四大天王,托着塔,拿着伞,像貌堂堂。左一带南海观音,率领着十八罗汉。右一带地藏尊神,陪坐着十殿阎君。三尊古佛,莲台上垂眉落眼。两位伽蓝,香案后参手禎衣。便有那弥勒佛,张着口呵呵大笑。还有那小韦驮,捧着杵默默无言。老和尚故意欺人常打坐,小沙弥无心念佛害相思。
  钟馗等走入寺中,知客迎着问道:“尊官是何处贵人来游敝寺?”钟馗道:“俺路过到此,因见上刹庄严,故来瞻仰。”知客进引着钟馗拜了佛祖,参了菩萨,又引至后殿,谒了弥勒大佛。随喜了一会,才请入方丈。待茶以毕,知客道:“老爷到此,本该恭备斋馔。只因新来了一个火头,情懒异常,斋撰不能速办,是以犹豫不足。”钟馗道:“咱家从不吃素,你只替俺买些肉来,打些酒来便了。”知客一见如此说,只得忙去买了几块肉,打了几瓶酒,送到方丈。这钟馗挽着袍袖,用剑将肉割了粉碎,撩起长须,露出一张大嘴,如狼吞虎咽得一般,一面吃肉一面吃酒。咸、富二人相陪吃了。霎时间风卷残云,杯盘狼藉。钟馗歇了歇,方问成、富二神说道:“前者阎君处走的慌速,不曾细问二人根由。一路上又贪走路,此时闲暇,二神何不细讲一番。咱家也得个明白。”这咸渊叹口气道:“俺本是一介寒儒,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孤苦零仃,终日只是吟诗作赋。本不想此时与彼时不同,吟下盈千累万,却做不得衣裳,御不得寒冷。此赋与彼富相悬,作了满案盈箱,却立不的产业,当不的家伙。每日咽喉似海,活记全无。看看的穷到底,待要投亲戚,那亲戚不能怜我,而反笑我。欲靠朋友,那朋友不能助我,而反躲我。家中妻子交滴无已。因此俺撇了桑梓,四海远游。怎奈他乡与故土一般,那风流的嫌我迂疏,糟腐的嫌我放荡。后来游至部门,颇为知章贺老先生赏识,那年正当比,蒙贺老先生取为探花及第,不想宰相杨国忠要交他儿子做元,贺老先生嫌他文字不通,不肯取他。杨国忠上了一本,说贺老先生朋比为奸,阅卷不明。朝廷就把贺老先生罢职,将俺也革退。俺半生流落,方得知遇,又成画饼,命薄如帛,活他何益?因此气忿不过,一头撞死。阎君怜俺无辜,正欲仰奏天庭,恰值主公索辅。俺今辅佐主公,亦可谓得见天日矣。”说罢,号陶痛哭。钟馗道:“苦哉,苦哉!遭际与俺无异。俺今日全拜你为行军司马,待成功之后,奏知上帝,那时再讨封爵如何?”咸渊含泪拜谢。只见那富曲早已在那里落下泪来,钟馗道:“据此光景,想你的来历也是艰难的了。”那富曲揩了揩泪,说道:“俺本是将门之子,自幼受习弓马,颇有百步穿杨之技,怎奈时乖运蹇,屡举不第。后来投了哥舒翰。那年土蕃作乱,哥舒翰令安禄山征讨,使俺从军。安禄山失了机,陷入败阵,是俺奋不顾身将他救出。哥舒翰要斩他,他求了杨娘娘的情面,向明皇说道:“主将败阵,皆偏稗不用力之过。遂将俺斩了。这段奇冤,无处伸诉。今日得遇主公,或可借此以泄胸中之债也。”钟馗道:“可怜,可怜!俺今
    拜你为开路先锋如何?”富曲倒身下拜,谢毕坐下。两神又问钟馗始末,钟馗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二神不胜叹息。正是:
  愁人莫对愁人话,说起愁来愁杀人。
  钟馗就在这寺中歇了一晚。次日起来,正欲整动阴兵向前面走,只见一个小沙弥,慌慌张张,拿着一个帖往殿直跑,钟馗叫住道:“是甚么帖子,拿来俺看。”那小沙弥递将过来,钟馗一看,上写着是“年家眷侍教生独我尊顿首”。钟馗道:“此人来拜谁?”小沙弥道:“我问他来,他说要拜后殿弥勒古佛。”钟馗笑道:“岂有此理!弥勒古佛岂是人拜得的。”小沙弥道:“老爷不信,他如今就要进来,老爷看拜谁。”钟馗于是闪在一旁等候。只见果有一人进来。钟馗看时怎模样,但见:
  两道扬眉,一双瞪眼。两道扬眉,生于头顶心中;一双瞪眼,长在眉棱骨上。谈笑时,面上有天;交接处,眼底无物。手舞足蹈,恍然六合内任彼峥嵘。满意快心,俨然四海中容他不下。戴一顶风头冠,居然是尊其瞻视。穿一件屹蚤皮,止算的设其衣裳。两个小童,不住的高呼大喝。一匹瘦马,那里肯漫走缓行。正是:猫儿得意欢似虎,蟋蟀装腔胜如龙。
  原来此人一生好捣大,今日来此原是要捣骗大和尚,不料正好撞着钟馗。钟值看了他举动,又看了他装束,勃然大怒,提起剑来劈面就砍,说道:“我把你这一字不通、诌断肠子的奴才,輙敢大胆欺人。”那人在一旁呵呵大笑道:“你是那里来的野人,敢与俺作对?你且说俺如何不通?若说的是便罢,稍有不是处,和你决不干休。”钟馗道:“且不要说你的衣冠僭佞,举止轻狂。这尊弥勒古佛是何等尊重,你就敢写个年家眷侍教生帖拜他,岂不是不通文达理、谦恭自处么。”那人道:“你且不要佯噉。若说起俺的根由,只怕有俺坐处,并没你站处,这弥勒古佛,俺当初与他同山修道,一洞讲经。后来他便做了西方尊者,俺便做了南瞻部洲,上管天,下管地,尊无二上,撑天立地大将军,三官大帝见了俺,尚称晚生。十殿阎君见了俺,皆称卑职。至于二十八宿、九曜星官以及四渎、五岳龙王等众,从不敢正眼觑俺。俺如今与他这个侍教生帖子,只因他是个和尚,不好写眷第,且又下个教字,这还是谦而又谦,何为不通,何为欺人?”钟馗听了他许多荒唐言语,也就定不住他是何等样人,又恐怕他果有些本领,心中踌躇一会,只的说他道:“俺也不管你这些来历,只是无兵无将,俺若杀了你,显得俺欺你孤身。你且去领些兵来,和俺交锋。”那人呵呵大笑,道:“也罢,也罢。俺且让你,俺再来拿你不迟。”说毕,竟脚不踏地,从半空中去了。
  钟馗对成、富二神道:“看他这去法,只怕他果有什么神通也未可知。”咸渊道:“不然,其间有许多可疑处。”富曲道:“有何可疑处?”咸渊道:“他拜弥勒古佛,弥勒古佛是一尊泥像,不能动容周施,何用拜的?此其可疑者一也;他说他是撑天立地大将军,以人爵中论,《缙绅》上查,并无此等官衔,《幽怪录》亦无此等神号。此其可疑者二也;他又说三官称晚生,阎君称卑职,其位可谓尊之至矣,就该有仪卫侍从获法诸神,怎么止匹瘦马、两小童而已。此其可疑者三也。有此三疑,此人必有些难凭处。”钟馗道:“司马所见甚是。俺如今待要寻的去,将他斩了,又恐他果有些来历,俺便干犯天条。待要不斩,又怕将来作祸。如之奈何?”咸渊道:“这也易处。俺便如今扮作草泽医人,前去访问,必有人知他根由。访问实,诛他来迟。”钟馗道:“有理,有理。”咸渊于是戴了一顶高头方巾,穿了一件水合道袍,束了一条黄丝线縧,换了两只猪嘴方履,肩上背了药囊,手中拿了吊衬,别了钟馗,信步而去。走数里远近,只见前面一溪清水,数株垂杨,下边一座小桥,桥上砌着石栏,甚是清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清水无尘映夕阳,东风拖出柳丝长。
  闲来独向桥头坐,不羡儿家彩漆床。
  这成渊正走的困倦,遂在桥上坐下,消受些清风徐来绿水潆洄的光景。忽有一个白须老者走上桥来,将咸渊相了相,拱了拱手,道:“足下莫非善歧黄之术么?”咸渊道:“公公问俺怎么?”那老者道:“老汉姓通名风,号仙根,就是这村中人。今年七十一岁,并无子嗣,上生一女。不知怎么近日只见发寒潮热,自言自语,倒像着了魔的。敢屈先生一诊,何如?”这成渊正要问他消息,遂口应吮,随着通风一步一步走入村来。但见:
  几间茅屋一带墙。厨房旁,金鸡觅粒。崖头上,白犬看门。南瓜葫芦,竟当作钢炉摆设。枣牌谷穗,犹充着古画遮墙。牛圈里,两个铃铛鸣彻夜。树木中,几群鸟雀闹斜阳。还有那村姬面黑偏搽粉,老妇头蓬爱戴花。
  那通风将成渊引到他女儿房中,咸渊不暇看他女儿容貌,只顾低着头假诊脉息。诊了一会,假说道:“令爱果然有些邪气,药也无益。现今你这里有个撑天立地大将军,神通广大,何不请他来遣遣妖气,何烦俺医人调理?”通风道:“俺这里并无什么撑天立地大将军,先生莫非记错了?”咸渊道:“俺亲眼见过,怎错记了。”通风道:“见他模样怎生?怎生打扮,说来俺听。”咸渊遂将如何拜佛,如何面貌,如何穿戴,一一说了。通风笑道:“原来又是此鬼捣大。”咸渊道:“怎么是个捣大?”通风道:“此人名为捣大鬼,他就是孟子所说的齐人的后代。他也有妻有妾,因他妻子看破了他的行藏,不以良人待他,他就弃了妻,带了妾,去到俺这里来。初来时,凭着他那捣大的伎俩,致使人人尊重,个个仰拔,后渐渐露出本像。所以俺这村中人都不理他,他又到远处地方,吓斥过往的客人,骗财物或图些酒食。是你们正气,不曾入他圈套,他何尝是什么大将军。”咸渊道:“他既是这等样,他戴的紫金冠,穿的花袍,一定有个话说了。”通风道:“他那穿戴,说来一发可笑。前者敝村赛社,要扮三官战吕布的故事,向戏班赁了些衣服。及至赛完,要还戏班,中不见了这顶紫金冠。明知是他匿起,他抵死不肯承认,只得众人赔了。他离过敝村,到别处便戴在头上。捣大那一件白花袍,是他前日才向俺当铺里借去的。今日正要去讨,但不知他那匹瘦腰马、那小童又是何处骗来的。他只在捣大,不想他那妾,今早在家已是饿死了。”咸渊听了这一席话,已明白了那捣大鬼的底细,遂对通风道:“老人家,俺对你实说了吧,这捣大鬼往稀奇寺拜弥勒佛时,寺中正有一位钟老爷奉命斩鬼的,俺就是钟老爷辅佐。钟老爷见他行径,就要斩他,被他一篇大话脱身去了,俺如今还要斩他。老人家,你既知他的伎俩,便求你授俺个破他的法凭。”通风道:“破他法子就要在他身上取。他捣大怪了,决不肯善罢,定要纠合些伙伴来与钟老爷作敌。等你交锋之际,老汉去站在个高处,高声报与他妾死之信,就向他索讨衣服,将他根子抛出来,他自然气馁,你们擒他便不难了。不是老汉德薄,实欲为敝村除此一害。”咸渊听了大喜。于是背了药囊,拿了吊衬,作别了通风,又叮嘱道:“临时务必来。”一头走,一头笑,直笑进稀奇寺来。钟馗道:“为何这等大笑?想是探的事情明白了么。”咸渊笑着说道:“待小神细讲。”于是将怎么遇着通风,怎么看病,怎么说起捣大鬼,怎么匿金冠,怎么借衣服,细细说了一遍。钟馗与富曲都忍笑不住。
  正在笑说之际,捣大鬼引着一伙鬼兵,施施而来,在寺前叫骂。钟馗闻之大怒,于是调阴兵,排阵势。左有咸渊,右有富曲,并立旗门之下。钟馗伏剑喝道:“那来者莫非捣大鬼乎?”捣大鬼闻言吃了一惊,暗暗的道:“他怎么知俺的大号。”只因勉强答道:“此不过是孤家一混名,何劳你称。你有甚本事,敢与俺大战三百合。”钟馗并不回答,摧开白泽,舞着宝剑,飞也似杀将过来。那捣大鬼使一口遮天晕日刀接住。两个一来一往,战够五十余合,不分胜负。捣大鬼正在酣战之际,忽听的高声大叫道:“捣大鬼,你身上穿的那一件白花袍,是由俺当铺中借的,这几日还不还俺,穿着在此厮杀,快些脱下来吧。”捣大鬼闻言,知是通风老人,佯装不理,与钟馗又战,这通风又叫道:“捣大鬼,这衣服还是小事,有一个凶信报你知道。你家如夫人今早已饿死了。等你去骗个棺木装他。”那捣大鬼见把他履历一一都被通风念出,便不觉得骨软筋麻,口呆目瞪,早有富曲一骑马刺斜里飞来,捣大鬼措手不及,被富曲活捉去了。众鬼兵一哄而散。通风见拿了捣大鬼,欣然而去。钟馗得胜回寺。富曲绑过捣大鬼来,钟馗道:“你今被俺拿住,又有何说?”捣大鬼道:“不过是俺娘娘驾崩了,老爷心上门郁,被你拿住。”钟馗道:“俺体上帝好生之心,不忍杀你。”于是将他眼睛用剑剜去,竟生吃了。命松了绑,推出寺门,饶他去罢。那捣大鬼得了命,只得瞎摸瞎揣得去了。原来他还有两个结义兄弟,一个唤做抢渣鬼,一个唤做寒碜鬼,自幼与他情投意合,声气相符。当日抢渣鬼同寒碜鬼正在一块不老石上坐着闲谈些捉风捕影的话,忽见捣大鬼摸揣将来,惊问道:“长兄为何如此?”捣大鬼听着是他二人声音,说道:“不消提起,你老哥终日家捣大,今日捣片了,遇着什么钟馗,将俺拿住,把眼珠竟剜的吃了。亏你老哥有些本事,还不曾被他杀坏。二位贤弟何不与兄报仇。”随又长叹了一声,说道:“俺面上少了两只眼睛,家下又死了你家嫂子,教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说到伤心之处,三人共哭,流下四行泪来,抢渣鬼道:“俺三人结义以来,无论天地神灵,宰相官员,也都要看照俺几分。什么钟馗,敢这样欺心胆大。兄长不消怕他,要的俺兄弟做甚?他要打就和他打,他要告就和他告。骚羊胡吃柳叶,俺就不服羊上树。”寒碜鬼道:“二歌说的是,你兄弟也有些本事,怕他怎的?俺们如今就点起兵来,围住稀奇寺,杀他个寸草不留,才教他知俺兄弟们手段。”这捣大鬼听见他二人出力,又壮起胆来,真个调些鬼兵,杀将稀奇寺来。怎见他二人兵势:
  三声纸炮震地,一股碜气冲天。裹足旗、围裙旗迎风飘荡,剃头刀、割脚刀耀日光辉。抢渣鬼头戴着紫绒冠,尽他得意。寒碜鬼脚踏着罗圈橙,自觉威风。中军帐没眼睛,还要掖着兵书。正是:稀奇寺前排战场,弥勒堂中有结果。
  巨说钟馗正与咸、富二神笑说捣大鬼故事,这小和尚两足如飞跑来报道:“老爷,不好了,祸事、祸事。”钟馗道:“有何祸事?”小和尚道:“捣大鬼又调了两个兄弟,说是抢渣鬼和什么寒碜鬼,领着许多兵来,将寺围的铁桶相似,怎么是好。”钟馗怒道:“俺道饶他,他反来寻俺。”手提宝剑,便要出去。咸渊向前止住,道:“主公不必动怒。俺想此鬼虽然剜去眼睛,究竟廉耻未发。小神前去劝谕一番,教他改过自新,也是消魔一法。”钟馗道:“也罢,你试走一遭,待他不改时,俺再斩他。”咸渊于是上马出寺,高叫:“捣大鬼上前答话。”只见一人飞上前来,头戴绒巾冠,身穿短服,手中拿着一杆白锡枪,来与咸渊见阵。你道是谁?乃抢渣鬼也。向咸渊道:“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因甚将俺兄长眼睛剜了?俺今日与你见个你死我活。”举枪就刺。咸渊架住道:“俺且与你讲说。大凡人生在世,全以信义廉耻为重。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孟子又云:‘耻之于人,大矣。不耻,不若人,何苦人有?’你们这伙人,通无信义廉耻,捣大的捣大,抢渣的抢渣,寒碜的寒碜,在你们为得意,在人者来看实厌弃。稍有廉耻者,即当差死,尚敢扬眉瞪眼,白昼欺人耶。”只见抢渣鬼全无羞愧,反哈哈大笑,道:“汝欲学孔明骂王朗耶?古人云: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你教俺老实守分,谁来揪采。像俺这等抢渣起来,呵豚的,他也肯呵豚,嗅屁的,他也肯嗅屁。你们虽养高自重,见了俺吃的,只怕香得你鼻孔流油,见了俺穿的,只怕看的你眼中流血,见了俺使的,只怕想的你心上生疮。俺们如何体统?你就敢来欺胆大。”这一席话说的咸渊牙痒难当,只得败下阵来。钟馗道:“为何司马一出便回?”“不知怎么,他那里说话,我这里就牙痒起来,实是难当。”富曲道:“此辈非言词可下,还是相战一番,方见高低。”钟馗道:“先锋之言是也,就劳一往。”这富曲结束整齐,提刀上马而去。
  且说抢渣鬼得意回阵,愈觉威风,向寒碜鬼夸张。寒碜鬼道:“待他来时,俺也替大哥出出力。”正在矜夸之际,鬼兵来报道:“外面有一将来了。”这寒碜鬼听了,戴了一顶灯盏高盔,穿了付札花销甲,拿了一把割脚短刀,冲出阵来。富曲问道:“来者莫非是抢渣鬼?”寒碜鬼道:“你真正有眼无珠,就不看俺穿的什么东西,拿的什么物件。且不论俺的武艺高强,人才出众,这顶盔是通身贴金的,这付甲是南京清水札花的,这双靴是真正股子皮造的,这口刀是折铁点钢细磨的,这匹马是十五两细丝银子买的,你有甚本事,敢和你寒碜老爷对敌。”话犹未了,只见富曲跌下马来。众阴兵急救回寺,钟馗道:“先锋为何落马?”富曲道:“奇怪紧,他正在浪夸之际,不知怎的将俺的筋裂的生疼,就跌下马来。”钟馗道:“你们不济,还是俺亲自出去。”于是提了宝剑,跨上白泽,到了阵前,高声索战。
  且说捣大鬼道:“二位贤弟俱有功劳,俺不免再和那钟馗杀一阵如何?”二鬼齐声道:“兄长已被他剜去眼睛,如何交战?”捣大鬼道:“不妨、不妨。这叫做剜了眼睛不算瞎。”二鬼拦不住,只得放他出去。钟馗见是捣大鬼出来,说道:“你已是被俺剜了眼睛,怎么还要来瞎捣。”捣大鬼道:“孤家只因你娘娘驾崩了,一时心绪不宁,被你拿住。今调了两个御弟,率领大将干员,雄兵百万,尚何惧你?你若早早回去,是你的造化,若说半个不字,俺速令四大天神,将你拿住,发在阎君那里,教你满世不得人身。方才说着,钟馗不觉一阵恶心,几乎吐了,只得扶病而回。咸、富二人踌躇道:“我们牙痒的牙痒,裂筋的裂筋,恶心的恶心,倘他杀进寺来,如何抵敌?”正踌躇间,只见:
  一个光头,两只肥足。一个光头,出娘胎并未束发。两只肥足,自长大从不穿鞋,吃饭时,张开大口,真个像个红门。哂笑处,眯缝细眼,端得赛两勾新月。肚腹朝天,胀胀膨膨,足可以撑船荡桨。布袋拖地,圪圪塔塔,都是些烧饼干粮。正是:任他贵贱贤愚辈,尽在哈哈一笑中。
  这和尚笑嘻嘻走进门来,向众神道:“你们为何这等狼狈?”钟馗道:“禅师有所不知,如今寺前来了三个鬼,与俺对敌,弄得俺三人一个牙痒,一个筋疼,一个恶心,无法胜他。”和尚道:“如此,待俺出去,三位随俺来,看俺制他。”于是同出寺门,和尚对他兵卒道:“叫你家头目们出来见我。”那鬼兵连忙逃进营去,禀道:“钟馗又调了一个肥和尚来了,要与三位大王见话。”这三个鬼道:“是甚么肥和尚敢来见俺。俺们正喜的足肥的。”遂洋洋得意而出,向和尚道:“你是何处野僧,敢来与俺们见话。”这和尚并不理他,只当不曾听见一般。他们见如此模样,拿抢就刺,用刀便砍。只见这和尚笑了一笑,张开大口,咕咚一声,竟将三个鬼咽下肚去了。钟馗惊讶道:“禅师有此神通。”和尚道:“你们不知,此等人与他讲不的道理,论不的高低,只以大肚皮装了就是,何必与他一般见识。”钟馗道:“便是这等说,装在肚里,未免渣碜难当。”和尚道:“贫僧自有处治。”不多时候,只见这和尚出了一个大恭,三个鬼化作一堆臭屎屙了。尽毕,化阵清风而去。钟馗道:“奇哉,奇哉,怎么一瞬就不见了,莫非佛祖来助俺么?”咸渊道:“是了,是了,后殿弥勒大佛正是这模样。”于是一齐去到后殿,拜谢去了。有两句话道的好:
  三个邪魔,生前作尽千般态,
  一堆臭粪,死后不值半文钱。
  不知后来又有何鬼,再看下回明白。
  
第三回 咸司马计救赛西施 富先锋箭射涎脸鬼
  诗曰
  花影当帘日正长,闻评人事费商量。
  因循既短豪梁气,冒失还疏训戒方。
  不断多情绵似带,自千有面厚如墙。
  剑锋不惜诛邪手,才觉青天分外光。
  话说钟馗拜谢了弥勒古佛,回至方丈,就要收拾行李起程。那知客再三款留,说道:“老爷到此,贫僧并无点水之情,今日聊备小斋,少伸寸敬。”钟馗与二神只得坐下,等了半日,方才放下桌儿,又等了半日,方才托上茶来。看看待至日落时候,又才托上几碗菜来,急的这知客不住的往来催督,钟馗不觉勃然大怒,道:“汝既留俺,为何这等怠慢?”知客道:“告老爷得知,就是那前日所言的新来火头懒惰,每日睡至日出三竿,每夜磨至三更以后。至于出言行走,都是丢油掀水,就像害痨病一般,所以把斋撰迟误。望老爷宽恕。”钟馗道:“叫他来,俺看是怎么一个火头。”那知客唤了半日,那火头才慢条丝缕的走将进来。众神举目观看,怎么模样,但见:
  垂眉落眼,少气无神。开言处,口如三缄,举步时,足有千斤。虎没前来,量不肯大惊小怪,贼如后至,又岂敢疾走忙行。心和气平,好似养成君子;手操足并,真如得道天尊。正是:出髓玉茎堪作弟,倾粮布袋可为兄。
  钟馗看见,便按剑大怒:“汝是何方人氏?从实说来,免汝一死。”那火头不慌不忙,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念下鬼原非人类,本是冤魂。只因那年做些买卖,要赶程头,不想众人性急,都老早去了。俺起来时已是红日半天,只得独自前往。谁想路远直走到黑。忽然遇见一个皮脸鬼贼,将俺的行李尽数夺去。俺正要赶去,又被一条淹蛇将俺缠住,缠得俺少气无力,不觉死去。指望告诉阎君,不料走到阴司,阎君又退殿了,只得权在这寺中图些嘴腹。此是实情。”这几句话说了半日,方才说完。钟馗道:“俺待要杀了你,你又无恶。待要不杀,实实恼人。”正在沉吟之际,一人突然进来,将温尸鬼撞了一跌,也不管上下,也不分南北,坐在上面,举筋箸就吃。众神见了,俱吃一惊,看他怎生模样:
  本非傲物,恰像欺人。有话便谈,那里管尊卑上下,见酒就饮,并不解揖让温恭。东沟犁,西沟耙,说将来全无根据。止这前不遮后,做出去管甚周详。一冲性子闯下褐,方才破胆;三分粗气弄出克,始觉寒心。正是:但知天下无难事,不信乾坤有细人。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簿子上边所记的冒失鬼是也。当下冒失鬼坐在上面自吃自饮,这钟馗看的大怒,道:“这人来的这等冒头,俺有个法子在此。”众人道:“有何妙法?”钟馗道:“他二人温尸的温尸,冒失的冒失,俺将他两个平处一番,叫他温尸杂上一半冒失,冒失搅上一半温尸,也是个损多益寡之法。”咸、富两神道:“主意固好,只是怎么平处的来?”钟馗道:“不难,不难。”拔剑来将两个鬼一剑一个劈成四半,再合合自然易成。只见两个温尸的也不温尸,冒失的也不冒失了,竟成一对中行君子。众人无不欢喜,都言钟馗有为天造化之手。只见把寺中和尚唬得咬指,以为神出世。二鬼拜谢而去。众僧人愈加恭敬,又留住一宵。次日整肃阴兵,跟定蝙蝠,作别了众僧,往前再走,走勾多时,只见通风老人坐在那里叹气,见钟馗众神大喜,道:“老爷们请到合下献茶。”钟馗道:“老者何人?”咸渊道:“此即通风老人也。前日擒捣大鬼全凭他。今日因何在此纳闷?”通风道:“一言难尽。自从诛了捣大鬼之后,只当老爷们驾已行了,绝无相会之日。不想今又得相遇,实是三生有幸。”咸渊道:“你不知捣大鬼调了两个兄弟十分利害,和他战几场不能取胜。幸遇弥勒古佛,一口吞下腹中,方才罢手,所以耽误了许多日期。但不知你女儿比从前好些吗?”通风道:“说来话长,请到寒舍细讲。”于是众神跟着通风走入草堂里去,只见亲友庆贺寿幛一副,文理只好半通,下边放着一张珠红小桌,漆皮已去了一半。墙边都是囤,则囤着茭子、黑豆。门背后放着些农器,无非是柯、杈、杷。看了一回,钟馗坐在上面,咸、富二神坐两旁,通风下面陪坐,其余阴兵将营扎在村外。须臾,吃了茶,咸渊又问起通风女儿之事,通风道:“自从老爷去后,一日甚一日,看看待死,老汉再三盘问,小女方才说,果有个鬼魔缠绕。问他根由,原来有个无耻山、寡廉洞,洞中有个鬼王,叫做涎脸大王。那涎脸大王有四个徒弟,一个叫做龌龊鬼,他专会吃人,真有半毛不拔之本事。一个叫做仔细鬼,任他贼打火烧,他总不肯舍半文钱,这两个好生利害。还有一个急赖鬼,那个急赖鬼无甚本事,只凭急赖。又有一个绵长鬼,那绵缠鬼就是缠小女的鬼魅。他这四个鬼领了涎脸大王的教训,益发如虎添翼。如今这绵缠鬼将女儿缠的九死一生。老汉无儿,上有此女,倘若缠死了,俺老夫妻两个叫何人送终?”说道伤心之处,泪如雨下。钟馗道:“你女儿教甚名字?”通风道:“小女叫赛西施,只因生的有些姿色,与西施相似,所以取此二字。吴国西施住在西湖苧萝,得水之精而生,我女儿住在这里,得
    山之秀而生。山水虽别,灵气却同,所以叫做赛西施。老汉见他生的娇媚,爱如掌上明珠。那日敝村赛社,扮些三官战吕布的故事,小女出去看看,不想被此鬼看见,就缠上了。专望老爷搭救。”说着跪在地下。钟馗道:“斩鬼是俺的本分,不必如此。你且引我看看你女儿动静,方好行事。”
  通风于是起来,引着钟馗进了卧房,将他女儿一看,果然生的十分标致。但见:
  眉如新月,新月那里有这般纤细?眼如秋水,即秋水也没有这样澄清。脸赛桃花,便桃花犹嫌色重。腰同杨柳,就杨柳还觉轻狂。只可惜生在荒村,一颗珠暗投瓦砾。若叫他长于金屋,千粉黛难比娇烧。蹙蹙眉尖,真是捧心西子;恹恹愁态,还如出塞王嫱。便是那王维妙手犹难写,况我老拙无才怎便描。
  钟馗看了他女儿,心下想:“怪不道鬼缠他,真个生的标致。”因问通风道:“那鬼甚时候来?”通风道:“但到夜他就来了。”钟馗:“这等,你备些酒来,俺们就在你女儿外间等他。”那通风欣然整办去了。须臾酒至,钟馗与咸、富二神就都在外间饮酒闲谈。果然到更深时候,帘外一阵阴风,那鬼来了。有诗一道,道此鬼形状:
  不是风流不是仙,情如深水性如绵。
  若非涎脸习学久,怎的逢人歪死缠。
  且说这绵缠鬼跨进门来,见有人在,撤身便走。富曲随后赶来,举刀便砍。那鬼吃了一惊,闪过身子,随手将一条红丝绣带望空一掷,说是迟,那时快,将富曲缠住。钟馗看着大怒,道:“小小鬼头,就敢弄此缠人之术。”提着宝剑赶上前来。那绵缠鬼空手无措,只得打了一个斤头去了。钟馗割断绣带,放开富曲,向通风道:“此鬼必不来了。”通风道:“不然,老汉也曾毁骂他,他领了涎脸鬼教训,只管歪缠并没廉耻。老爷不信,倒怕转刻即来也。”话犹未了,只见绵缠鬼果然拿着一条死蛇又来缠绕。钟馗提剑来迎,上前就砍。绵缠鬼就将那条死蛇当了兵器,只管左右盘放,遮架宝剑。不提防被他掷起死蛇,又将钟馗缠住。富曲慌忙上前砍他,他又是一个斤头跑了。富曲将缠住钟馗的死蛇割断,掷于地下。那绵缠鬼又来了,富曲只得又与他交战,竟如此缠了半日有余。或拿活蛇来缠,或拿死蛇来缠,急的钟馗暴跳如雷,咸渊道:“俺想出一条妙计来了:与其他缠俺,不如俺缠他。”钟馗道:“他滑溜如油,怎么缠的他住?”咸渊道:“不难,不难!俺这条计叫做以逸待劳之计,还要用通风的女儿。”通风道:“如何要用小女?”咸渊向众人附耳低言道;“必须如此如此。”钟馗听了大喜,道:“还是司马见识广大,虽孙、吴复生,亦不可及也。”通风于是将此计合与妈妈,妈妈转说与赛西施,赛西施羞羞答答,怎么做出来?妈妈道:“儿呀,但得性命,那怕害羞。”赛西施只得含羞应允。通风出来回复了钟馗,钟馗与咸、富二神同通风藏在后面,闲谈饮酒不题。
  且说那绵缠鬼到了晚间,悄悄的前来。见静悄悄无人,心中想道:“想是去了。”看房中时,灯花半明灭,听时,微微有叹息之声。这绵缠鬼遂大着胆子走进房中,问赛西施道:“你家鸟钟馗何处去了?”赛西施道:“因战你不过,今日去了。你一向不进房来,叫奴家终日盼望。”绵缠鬼道:“我恨不得寸步不离你,只因他们在,不得进来。”于是双手搂住就要求欢,赛西施道:“你且休要急,奴家因你交欢不久,不能满奴之意。如今想出一个法儿来,做下一条白绫带儿,勒在那个根上,自然耐久。奴取出来,和你试试如何?”把个绵缠鬼喜的心上花都开了,亲了一个嘴,道:“谁是亲亲这等爱我?”赛西施遂将带则取出来,绵缠鬼连忙将裤子解开,赛西施连忙将带儿套上,尽力一束,绵缠鬼道:“慢些、慢些,勒的生疼。”赛西施道:“越紧越好。”又尽力一束,打个死结。看绵缠鬼已是疼的发昏,不能脱去,遂高声叫道:“绵缠鬼已被我缠住了。”富曲拍手大笑,咸渊道:“你笑什么?”富曲指着通风道:“我笑他家专会捉人根子。那捣大鬼被他抛出根子来,这绵缠鬼又被他女儿捉住根子,怎么你父子二人这等会寻人根子?”通风笑道:“你不知俺一家老实,不会找俏做事。但凡事都要从根子上做起来。”说的众人大笑。这里通风整备酒席,款待钟馗等不题。
  且说那涎脸鬼在无耻山寡廉洞中为王,身边有个军师,见识精详,施为妥当,人因此起个混名,叫做伶俐鬼。这伶俐鬼和涎脸鬼闲谈,涎脸鬼道:“连日不知怎么,不见绵缠鬼来。”伶俐鬼道:“不消说起他们。自从得了大王法儿,各人只顾各人,何尝孝敬你来?那龌龊鬼倒要粘你的皮去,仔细鬼不肯舍他的半文钱。至于急赖鬼,无事不急赖,绵缠鬼,无事无绵缠,他们不来是你的造化。想念他们怎么?”涎脸鬼道:“你说他们讨俺的便宜,难道俺就不能讨他们的便宜?俺拿上这副涎脸寻上门去,任他龌龊、仔细、急赖、绵缠,定要寻他些油水。今日便闲暇无事,你权管山河,待我先寻绵缠鬼一回,有何不可。”伶俐鬼道:“任凭尊便。”那涎脸鬼随了他那副涎脸出了寡廉洞,下了无耻山,前面还有一道唾沫河,过的河来,远远望见一座破庙,庙旁盖一座茶房,斋题上写着四个大字,是“施茶结缘”,这涎脸鬼再看那破庙时,十分狼狈,怎见得:
  穿廊塌倒殿宇歪。把门小鬼半个头,他还扬眉怒目。值殿判官没了足,依然是拏肚撑拳。丹墀下,青蒿满眼,墙头上,黄鼠窥人。大门无匾,辨不出庙宇尊名,圣像少冠,猜不着神灵封号。香炉中满堆上梁间屋,土供桌上,都拽底花芽。多应是懒惰高僧,不男不女闲混帐,辜负了善心檀越东奔西走费经营。正是:若教此庙重新盖,未必人来写踱头。
  涎脸鬼走上茶庵,只见两个汉在那里呜喇,这涎脸鬼也坐在凳上,施茶和尚托出三盏茶来,一个问道:“你者茶庵邻着这座古庙,晚间就不怕鬼么?”和尚道:“怎么不怕?只是关了门,不理他也就罢了。”旁边人道:“你们又说鬼呢,俺那村是通风老儿家一个女儿,生的千娇百媚,交一个甚么绵缠鬼缠住,缠的看看待死。也是他命不该绝,忽然来了一个钟馗,领着许多兵将,端端寻着斩鬼。昨晚竟将这绵缠鬼斩了。”诞脸鬼听了此言暗吃了一惊:“怪道,他许多时不来。”问那人道:“老兄这话可是真么?”那人道:“怎么不真?我在他隔壁住,亲眼见的。”这涎脸鬼听得,便忙似丧家之犬,急急若漏网之鱼,跑回山来。伶俐鬼接着道:“为何这等气色不善?”涎脸鬼道:“俺闻一桩可虑之事,回来和你商议。”伶俐鬼道:“有什么可虑之事?”涎脸鬼遂将那个人的话述了一遍,道:“既说端端斩鬼,咱们都有这个鬼号,万一寻将来,如之奈如?如不如俺们先下手的为强。”伶俐鬼道:“非也,他是过路到此,必不久住。俺们且关了洞门,躲避几日,待他过去了,再扬眉吐气不迟。古人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此是兵家要诀,不可造次胡行。”涎脸鬼道:“我的意思,一者与绵缠鬼徒弟报仇,二者灭了他以绝后患。怎么你总是这等说,岂不是长他威风,灭自己锐气乎!”于是将伶俐鬼洋洋不采,竟转入后洞去了。这伶俐鬼满面没趣,叹口气道:“向日投了楞睁大王,指王做些大事,不想楞里得睁不足与有为。今番来到这里,见他脸皮甚壮,可与共事,不想又是有勇无谋之辈,除了厚脸,别无可取。眼见的祸缘林木,殃及鱼池也。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闻的风流鬼为人倜傥,俺不免弃此去彼便了。”于是收拾行李,悄悄出了寡廉洞,竟投风流鬼去了,按下不题。
  且说钟馗饮酒中间,说起绵缠师傅乃是涎脸鬼,钟馗道:“俺务必也斩了他才好。但不知那无耻山在何处?”通风道:“想必也不远,我们慢慢访问。”说话间,只见蝙蝠早已飞起,钟馗喜道:“兀的不是向导去了。”遂起来别了通风,与咸、富二神率领阴兵,随着蝙蝠往前竞走,中间一条大河拦路,钟馗唤土人问,土人道:“此河名为唾沫河。从前本无此河,只因这无耻山寡廉洞里去了一个涎脸大王,惹的人人唾骂,唾骂积聚多了,遂流成一道大河。河面虽宽,其实不深,老爷只管放心过去。”钟馗听了大喜,发付人去了。过了唾沫河,前面就是无耻山。你道此山如何布置:
  不诚石垒堆满地,没羞岩高耸插天。瞑耳攒蹄,换打虎峰峦偃卧;张扬舞爪,脱水浪沟壑间行。鬼眼松沿坡遍长,不清柏满麓齐栽。可惜洞纵多廉,避鬼魅于焉远去:山或有耻,畏涎脸不敢前来。
  钟馗领着阴兵上了无耻山,围了寡廉洞,高声叫骂。山鬼报人后洞来,那涎脸鬼大怒道:“俺正欲灭他,他来的正好。”于是戴了一顶牛皮盔,穿了一领桦皮甲,拿了一口两刃刀,走出洞来,骂道:“你这个丑鬼,将俺徒弟杀了,俺正要报仇雪恨,你怎么这等大胆,还要寻上门来。”钟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端端杀汝等,怎么不来。”说毕,舞剑便砍,正砍在他脸上。只见他毫无惊惧,并不损伤,钟旭道:“壮脸也。”涎脸鬼道:“将就看得过,任你刀劈、箭射、靴头踢,总不心烦。”富曲听的,上前道:“主公退后,待俺就那箭射他。”涎脸鬼道:“咱家贴定凭你射来,只等射丢了,你便罢。”这富曲自恃着百步穿杨的手段,兜满雕弓,一箭正射到他脸上。众阴兵齐声喝采,以为就射死了。不想他分毫不动,竟像不曾射的一般。富曲大怒,又射一箭,又射到脸上,他又分毫不动。富曲一连射了数十箭,他只是不动,且箭都落到地下,富曲:“奇哉,奇哉。昔日雷万春一矢而不动,人以为难,不料此鬼经数十箭,不惟射不透脸,就如莫射一般,真从古未有之脸也。”钟馗气的暴跳如雷,又上前去照脸乱砍,竟如剁肉的一般,剁了个不亦乐乎。那脸并不曾红的一红。钟馗见他不动,在白泽脊梁上,依他不怕踢的话,用油靴踢他。足足踢了一百油靴,只觉平常。钟馗也油不得笑了,问道:“这你笑可是何处来的?这等坚硬。”涎脸鬼笑道:“若说起俺这脸来,却也有原有委。当日家师娄师德,传俺一个唾面自干的法儿,俺想此不过只要脸厚罢了,因此俺就造了一副铁脸,用布裹了,漆了,犹恐不甚坚牢,又将桦皮贴了数十层,所以甚也不怕。俺这一领桦皮甲就是贴脸剩下的桦皮做的,前日俺一时乏用,将脸当在当铺中,后来赎出去。不想他当铺中当下许多厚脸,辩不出那个是俺的。俺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对他说道:‘你只在石头上狠挆,挆不破的就是俺的’。他依俺编排,将众脸齐挆,那些脸都挆破了,惟有俺这副脸再挆不破。俺有些厚脸,实是无价之宝,岂惧汝等这些平常兵器乎。”钟馗听了,顾富曲道:“似此,当如之何?”只的败回阵来,挂了免战牌。那涎脸鬼竟得胜回洞去了。钟馗对咸、富二神道:“如此厚脸,怎生破他?”富曲道:“看他本领却也有限,只是这副厚脸难当。怎么设法儿诱的他那副厚脸到手,便不足畏矣。”咸渊想了一会,道:“有个法儿。他所凭者那副厚脸,俺也照样做他一副,比他的更造的加厚些。明日阵前交换,他若肯换时,他那脸俺得了。”钟馗道:“不妙、不妙,失了一副厚脸得了一副厚脸,穷竟一般,有何损益?俺换将他的来,倒把俺
    也成了一副涎脸。”咸渊道:“不妨,不妨。俺这副脸造时,却要暗藏上一副良心。那良心是与涎脸相反的,他换上时,那良心发现,自然把厚脸渐渐薄了。他既脸薄,俺却脸厚,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钟馗喜的拍掌道:“妙哉计也。此惟孙悟空能之,诸葛武候亦恐不逮。”于是,依着法子造起脸来,先以生铜铸就,中以鞋底铺垫,外用牛皮缦了几层,又贴了数十层桦皮,只是少副良心。钟馗问阴兵,众阴兵道:“小的们知道良心拿到阳世间不中用,所以都不曾带来,正有一个阴兵,名唤潘有,他有一付良心。也不是阴间带来的,是这边有良心的人,见使用不上,气愤不过,撒别丢在街心,他拾的藏起。老爷只问他要便了。”钟馗遂叫进潘有来要。潘有舍不得掏出来,再三只说没有。众阴兵道:“他半路里拾的一副良心还要昧了,待小鬼们搜他。”众阴兵将潘有按倒在地,浑身搜遍,才从他脊梁里搜将出来。钟馗交造脸的装在脸中,看时比涎脸鬼的又厚一半,钟馗大喜。过了一晚,次早上阵,使阴兵前去叫骂,涎脸鬼带了脸出来,道:“你们昨日败阵,今日怎么又来纳命,难道还不知道孤家厚脸?”钟馗道:“你有脸,俺就无脸?”于是将脸戴上,涎脸鬼吃了一惊,道:“怎么他也有副厚脸?怪道他又敢来见俺。”只得高声说道:“俺以脸你们昨日都领教过了,你的脸俺今日也要领教领教。”“从不吝教,只管来领。”那涎脸鬼走上前来,两只脚丁字站定,举起两刃刀照脸砍来。只听的格喳一声响,火星乱爆。再砍第二刀时,那刀已卷刃了。涎脸鬼心中打算道:“这等看来,他的脸比俺的厚。这若得了这副脸,可以横行天下。”高声叫道:“你那睑到也算厚。你敢与俺相换吗?”钟馗道:“怎么不敢?”涎脸鬼心中暗喜,忙将脸取下来递与钟馗,钟馗也将脸取下来递与涎脸鬼,这涎脸鬼喜的戴上。不多时,良心发现,看看将脸皮消的薄了,涎脸鬼大惊道:“怎么在那脸上厚,到俺脸上薄起来了?”再摸时,消的竟如纸一般,想须臾现出一寸良心,涎脸鬼不觉的满面羞惭。钟馗与富曲见他通红的脸,知道是良心发现了,遂向前弄刀砍他。那涎睑鬼招架不住,逃回洞中。小鬼禀道:“大王如今羞的不敢见他们了,为今之计,止有两着,或龌龊鬼,或仔细鬼,大王择一处去投奔;养脸再来与他们支吾。或行或止,大王尽好。”提出刀来,自刎而死。这正是:
  但得良心真发现,果然有脸不如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因龌龊同心访奇士 为仔细彼此结冤家
  词曰
  财如血,些儿出,疼如裂。大难何膺?但凭胡说。究竟胡诌诌不着,忽然两地成吴越,鹬蚌相持,澳人自悦。
  话说涎脸鬼自刎而死,小鬼们见没了主人,只的四散逃走,因商议道:“咱们往何处好?”一个道:“就是适才所言,不是龌龊鬼处,就是仔细鬼家。”一个道:“仔细鬼家远,咱们到龌龊鬼家去罢。”于是一拥出了寡廉洞,却从山后跑了。一个个走的气喘吁吁,方才到了龌龊鬼门首。上前扣门,里边跑出一个小鬼来,问道:“你们何处来的?我家主人有病不能相会。”众鬼道:“你家主人是何病?莫非推托么?”那小鬼道:“岂有此理!我家主人害的是挟脑风。”众小鬼道:“若说别样病证,我们不知。若这挟脑风,我们却好晓得个方儿,立刻见效。”那小鬼道:“是何法儿,你们且说说我听。”众小鬼道:“俺家主人当年也曾患此症,请了一个师巫。那师巫敲起扇鼓,须臾请将那盗跖来,将俺家主人头打了二十四棍,又交师巫炙了二十四个艾炙,登时就好了。”那小鬼道:“这是怎么缘故?”众小鬼道:“你不知道么,这叫作贼打火烧。”那小鬼道:“我当是正话,原来是鬼话。我问你们为甚要见俺主人?”众小鬼道:“实和你说罢,如今不知那里来了一个钟馗,又有一个司马,一个将军,领着数百兵卒,专斩天下邪鬼。昨天将俺无耻山寡廉洞的涎脸大王灭了。俺们逃难而来,一者想要与俺大王报仇,二者就来投靠你家主人。”那小鬼听了,慌忙飞报进去。且说龌龊鬼正在那里想美梦,怎么图人家房产,怎么霸占人家地亩,听了此话,脑后一声响亮,魂已钻入爪洼国里去了,三万一千毛孔,一齐流汗,二十四个牙齿上下厮打。只得勉强扎住,分付小鬼道:“有这样事?但他们既来投俺,少不得与他们看饭。每人四十颗米的稀粥,咸菜一根罢了。”分付此事必须与仔细鬼商量方妥,又想到若请他来商量未免费事,不免找寻他家里,他自然要管待我,这叫猪八戒上阵,倒打一靶。主意已定,遂走出门来,竟寻仔细鬼去了。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道又想起甚么事?他想道路途远,倘然出恭起来,可惜将一包屎丢了。不如回去叫个狗跟上,以防意外之变。于是回来,又唤了一只狗。走不多时,果然就要出恭。龌龊鬼叹道:“天下事与其忧之后,不若虑之先。圣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之谓也。”真个出了一大恭,那狗果然吃了。正走中间,狗亦出起恭来。龌龊鬼看着,气的发昏,骂道:“不中用畜生,交你吃上面去时,厨在家里粪堆上,怎么在这里屙了。真正鼠肚鸡肠,一包屎也存不住,要你何用?”看了看,待要弃了,甚是可惜,待要拿上,无法可拿,只见道旁有些草叶,忙去取来,将狗粪包裹住,暗带在身旁。真正成家之子惜粪如金的出处。写至此,忍不住
    要待赠他:
  人屙之后狗偏屙,狗吃人屙人奈何?
  料想人吞吞不得,也须包严当馍馍。
  又诗一首:
  龌龊之人屎偏多,自屙自吃不为过。
  早知那狗不中用,宁可憋死也不屙。
  按下龌龊鬼不题。且说那仔细鬼,他生来禀性俚吝,情甘淡薄。其时正在家中看守财帛,听的外边有人扣门,只的走将出来。见是龌龊鬼,少不得让在家中坐下,问道:“兄长何来?”龌龊鬼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有要紧话,特来商议。”遂将无耻山寡廉洞涎脸鬼并小鬼投的根由说了一遍,道:“我想来,丢了性命倒是小事,倘若他令兵卒来抢掠你我一生所积,岂不老而无功?”仔细鬼道:“是呀,我们不然把银子打成棺材,将咱装在里边,他若来时连忙埋了,岂不是人财两得,就死也落的受用?”龌龊鬼道:“这个主意有些错,这几两财帛原是与子孙的,我们不过与他看守。咱们随去时,交他们何以过度?”仔细鬼道:“也说的是,但依你说该如何?”龌龊鬼道:“须得个万全之策方好。”两个人想来想去,总没个好法于。看看想到半夜,饿的龌龊口干舌焦,只的问仔细鬼道:“老弟,我们饥了。我有带来的一包狗粪,请你如何?”仔细鬼道:“老兄原来还未吃饭。只是火已封了,怎生处?”想了半日,方说道:“有昨日剩下的两个半烧饼,还有一碗死鸡熬白菜,如何?不见外权且充饥如何?”龌龊鬼道:“使的,使的。”于是托将出来,放在桌上。仔细鬼陪着吃了一个,这龌龊鬼止吃一个半烧饼到肚,桌子上落上许多芝麻,待要吃了,又怕仔细笑话。眉头一蹙计上心来。于是用指头一面在桌上画着,一面说道:“我想钟馗这厮,他要从悭吝山过来就是抽筋河,过了抽筋河就是敞村了。”桌画上画一道,拈的几颗芝麻到手,因推间指,将芝麻吃了。吃了又画,画了又吃,须臾吃个罄尽。看时,桌缝中还有几颗不能出来,又定了一条计,向桌子上一掌拍了一下,大声道:“那钟馗若来,我拿住他时定要判尸万断。”这一拍,将那几颗芝麻拍出来了,他又用前法吃了。那仔细鬼的小童名叫做受罪鬼的吃了一惊,将腰缠南瓜条挣断,身穿的葫芦叶落地,漏出那光身赤体。受罪鬼恐怕龌龊鬼见笑,将包狗粪的草叶急急遮掩身体。仔细看见,打了两下受罪鬼,说道:“如今这时候,还有你换套穿衣的么?”仔细鬼忽一阵心疼,不能动止。你道为何?他见芝麻落在桌上已是主人之物,不想又被龌龊鬼设计吃了,所以心疼起来,龌龊鬼见他心疼,心上有些明白,只得作谢去了。这仔细鬼疼了一会,转过气来,恨道:“他何尝是商量计策来?分明是故来讨扰我。不免明日也到他家去商议,怕他不还我席么?”于是连夜饭都不吃了,等到天明,竟往龌龊鬼家去。这正是:
  龌龊鬼抠龌龊鬼,仔细人寻仔细人。
  到了龌龊鬼门首,摇响门环,只见龌龊鬼在门缝里张望。仔细鬼道:“是我来了,不必偷视。”龌龊鬼开了门,道:“原来是老弟,我只当是吃生米的哩。”仔细鬼:“你老弟从来不吃生米。”龌龊鬼便接着口气道:“想是老弟已吃了熟饭了。”因对家人说:“你二爷吃了饭了,不必收拾,止看茶来罢。”仔细鬼暗道:“又受了他的局套了。”只得坐下吃了一盅寡茶,说道:“老兄昨日所言之事,我想此事还与急赖鬼商量,他还有些急智。”龌龊鬼道:“你提起他来,他去年借了我二斗三升一勺粮食,止还的贰斗三升,竟欠我一勺未还。我为朋友面上不好计较,你说他可成人么?”仔细鬼道:“可不是怎的,他问我借了二钱三分四厘银子,还短了一毫。我交他写下文约,现在我家存的,至今不好去逼他。我们如今做了大量君子,搁过一边,且与他商量这事可也。”龌龊鬼道:“你说的是。”于是携了仔细鬼的手,出了门,同到急赖鬼家来。只见门前围着许多人,都是向他讨债的。急赖鬼挂出一面牌,上写着:“明日准还。”那些人益发不依,嚷个不了。龌龊鬼道:“他既明日唯还,也就罢了,你们为甚还这等的乱嚷?”那些人道:“二位不知,他这个明日是活明日,不是死明日,所以难凭。”仔细鬼道:“总是一个明日,如何又分死活?”那些人道:“大凡有行止的,是个死明日。无行止的,是个活明日,就如夜明珠一般,千年万载常明起来,那里有个底正?”龌龊鬼道:“原来如此,但如今列位们嚷也无益,索性等他到明日,看他如何?”那些人见说的有理,也只得去了。
  他二人方才进来,见急赖鬼在那里砌墙。仔细鬼道:“外边有许多人叫骂,你还这等安心砌墙?”急赖鬼道:“二位有所不知,我于今见西墙倒坏,我拆东墙补西墙里,岂是有奈何的么?二位兄长到此何干?”龌龊鬼道:“如今有天大的一宗事情,特得来求教。”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急赖鬼道:“我当是甚么大事。若这宗事,有何难处?只须写一封《吓蛮书》去吓他,他自然不敢来了。”仔细鬼道:“怎么叫做《吓蛮书》?”急赖鬼道:“兄不知么?是当日外国与唐天子邦下,将一封书来,写的是他那外国的字体满朝文武官员都认不得。明皇召将李青莲来。那李青莲吃的酷酊大醉,将来书看了,就用他外国的字体写了一封回书。明皇教杨贵妃捧砚,高力士脱靴,他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写成一封《吓蛮书》竟将那外国吓的服了。如今也只写封书去吓罢了。”仔细鬼道:“此计大妙,正是纸上谈兵。只是叫谁来呢?”急赖鬼:“我已打算下了,我这边八蜡庙中有个教学的先生,文才最高。他做的诗词歌赋,再没人比得过他。那一年岁当大比,题目是风、花、雪、月绝句四首,他不假思索,拿起笔来就做成了。我还记的,试念与老兄。那咏风的诗是:
  一股冲天百尺长,黄沙吹起斗难量。
  任他镇宅千斤石,刮到空中打塌房。
  咏花的诗是:
  一枝才谢一技开,谁替东君费剪裁。
  花匠想从花里住,不然那讨许多来。
  咏雪的诗是:
  轻如柳絮快如梭,可耳盈头满面探。
  想是玉皇请宾客,厨房连夜褪天鹅。
  那咏月的诗益发妙绝:
  宝镜新磨不罩纱,嫦娥端的会当家。
  只恐世上灯油少,夜夜高悬不怕他。”
  龌龊鬼听了,道:“真个做的好,只是‘不怕他’三字有些不明白。”急赖鬼道:“这正是用意深处,大凡做贼的人,偷风不偷月,他最怕的是月。月偏不怕他,故意照将起来。所以要用这‘不怕他’,三字,可谓奇之极矣。房官见了他的这卷,喜的说道羽翼已成自当破壁飞去。因怕他飞去了,将文字旁边画了许多道子拦住,犹恐他脱颖而行,又叉上许多又叉叉住。逞上主考那边,不想主考浅薄,也不懂的‘不怕他’三字,反说莫有出处,驳了不中。你说屈他不屈他?他因此满腹不平,又做了一首感怀的诗,再念与二位听:
  生衙钞短忍书房,非肉非丝主不良。
  命薄满眸观鹬蚌,才高塞耳听池塘。
  谈诗口渴梁思蜜,论赋心羡孔念姜。
  何日时来逢伯乐,一声高叫众人慌。”
  龌龊鬼道:“这诗我益发不懂,还求哥哥讲讲。”急赖鬼道:“生衙钞短忍书房者是作生意无本钱,待要住衙门没顶手,所以忍气吞声入书房。第二句就是说主考驳了他的卷子,说他吟得诗当不的肉,作的赋当不得丝,又遇主考不良,不中他,故云非向非丝主不良。第三句是见人家中了他不能中,故奋然说道:我虽命薄,看你鹬蚌相持到几时。第四句是说下弟以来别无生理,只得教书,那书生们念起书来就如蛙鸣一般,古诗有青草池塘处处蛙之句,这‘听池塘’三句又用得好。第五六句便说说教学的苦处,每到谈诗论赋的时候,讲的口干心羡,当日梁武帝被候景困在台城饿死时,曾思蜜水止渴,所以说‘梁思蜜’。论语上有孔子不撤姜食,故又云‘孔念姜’。‘口渴梁思蜜,心羡孔念姜’,你看他对得何等工巧,又句句是古典,岂不是好诗?至于结尾这二句益发妙绝了。当日马逢伯乐而嘶,其价倍增,他说‘何日时来逢伯乐’,言没时遇个明眼主考将他中了,如今人都欺他,那时他把人都吓慌了,所以‘一声高叫万人慌’。这一首诗无一个闲字,无二句闲话,蕴藉风流,特真异才。怎奈德修谤兴,道高毁人,反起一个混名叫做不通鬼。你说这等一个才学,岂是不通之人?”仔细鬼道:“自然大不通之人,老兄可快叫他写《吓蛮书》。”急赖鬼道:“你们空有几分财帛,道理全然不解。当日文王访姜太公,先主请孔明,都是亲身请见,岂有个唤来之理?我们必须亲自拜求方可。”龌龊鬼道:“还是老兄知礼。”于是三人同出门来,转了几个弯,就是八蜡庙了。上前轻轻扣门,里面走出一个小童问来历,进去通报。且说那不通鬼正与诌鬼讲话,小童走近身边,低低说了声:“有客相访。”这不通鬼也不问是谁,分付:“请进来罢。”小童出来道“有请”,他三人鞠躬而入,十分谦逊,先向诌鬼致意,道:“此一位先生高姓?”不通鬼道:“敝社长诌先生。”他三人先同诌鬼作了揖,然后与不通鬼见礼,说道:“久仰大德,未敢造次,今日会面,实慰平生。”不通鬼道:“学生草茅下士,幸接高贤,顿使蓬革生辉。”让坐已毕,看他书房果然清雅。
  小小院落,低低茅屋,也没有松来,也没有柏。檐前培二枣,阶下栽双菊。一顶书柜不是梨木,几卷戏书颇称古籍。砚台堪作字,诗简可装笔。存一点太古心,妆一个稀奇物。闭门俗客,烹茶待知己,还有一桩缺欠,无钱赊酒不得。
  不通鬼道:“三位先生到此,必有所谕。”龌龊鬼道:“无事来冒渎,今有利害切身之事,特来恳教。”遂将钟馗之事细说了一番,不通鬼听着斩鬼二字,因自己有一这个鬼名,未免有些动意。所谓骂着和尚满寺热,只是不肯显露。急赖鬼随又说出求写书之意,不通鬼道:“学生才疏学浅,只恐有负所托。”只见诌鬼大怒道:“何物钟馗,这等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社台你将这书写的官冕些,叫他知道俺们的才学,自然不敢正眼相看。如其不然,俺们再动公呈。”不通鬼道:“众位请坐,待学生搜索枯肠。”于是左扭右捏的,把胡须不知拈断多少,好几个时辰方才写出稿来。你道写的是甚:
  “年家传教生某等书钟馗老先生麾下:盖闻先王治世,各君其国,各子其民,彼此不争,凡以息兵也。先生不知何所闻而来,竟将生等一概要斩。即以斩论,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生等既作君子,亦作小人,其不应斩也,而先生必欲斩之。先生既欲斩生等,生等独不可斩老先生乎?如其见机而作,乃属其阴兵而告之日:敌人之所欲者,吾头颅也,我将去之,不亦善乎?若犹未也,生等嚇然斯怒,爱整其旅,将见弓矢斯张,于戈戚扬。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先生其奈之何?敬希酌量,勿贻后悔。不宣。”
  众人看毕大喜道:“还是先生高才,说的又委婉又刚正。他见了自然卷甲倒戈矣。”连鬼道:“书词虽好,还待我亲去一番。凭俺三寸不烂之舌,说的他死心塌地,再不敢小观我等。”龌龊等鬼益发大喜,只得摊钱买酒,与诌鬼饯行。诌鬼饮过三杯,拿着书,竟昂然而去。且说钟馗自灭了涎脸鬼,因五月天热,且在这山中避暑,时正和咸、富二神玩赏榴花,阴兵来报道:“外边有个秀才要见。”钟馗道:“令他进来。”只见诌鬼高视阔步,走到面前,长揖而立。钟馗已有几分怒气,问道:“你来何干?”诌鬼道:“夫兵乃凶器,战乃危事,所以圣人不得已用之。今日先生到此,未闻有所不得已之事,竟将俺名为鬼的人一概要斩。人命关天,上帝宁佑汝乎?我学生不忍坐视,故求敝友修书一封,专来奉上。倘若执迷,俺们的公呈绝不免也。”说毕,递上书来。钟馗听了他言词,已是大怒,又看他的书词,满纸胡诌竟无一笔通处,于是掷书于地,大喝一声,手提起剑落,将他的诌筋诌肠一齐砍断,再不能诌了。于是率领阴兵,竟寻龌龊鬼等来。正走之间,只见前面喊声震地,杀声冲天。原来是龌龊鬼与仔细鬼因与调鬼饯行,摊钱不均,龌龊少摊了一文,袖中又插上几个小钱,仔细鬼不依,所以两个斗起气来,率领家兵厮杀。钟馗不知是谁,将远处看的人叫来问时,方知就是书上写的那两个鬼。钟馗就要上前去灭,咸渊道:“主公权息怒。这教做二虎相斗必有一伤。待他伤了一个,我们诛一个更容易。”钟馗于是札下营寨不题。
  且说龌龊与仔细鬼正在酣战之际,只听的一声呐喊,看时两家兵都散了。你道为何?原来他两个平日与这些家兵的口粮不足,已是都有怀恨之心,今又见钟旭扎下营寨,料想纵有功劳,绝无赏赐,因此散了。他两个愈加气恼,只得拔出生刀子来厮掘。看看两个俱带重伤,两家儿子出来各救回去。且说龌龊鬼回到家中,料想不能得活,又恐死了累儿子买棺材,遂于夜间偷跑出来,跳入毛坑里去了。正是:
  生前不是干净人,死后重当龄龊鬼。
  再说仔细鬼听的龌龊鬼死了,看自己也是一身重伤,料来不能独活,遂分付儿子:“为父的苦扒苦挣,扒赚的这些家私,也够你过了。只是我死之后,要急将我一身之肉卖了,天气炎热,放坏了怕人不肯出钱。”说着流出两行伤心泪来,大叫一声,呜呼哀哉了。不多一时,又悠悠复活,他儿子道:“爹爹还有什么牵计处?”仔细鬼道:“怕人家使大秤,你要仔细,不可吃了亏,就是牵计这个。”说毕,才放心死去了。不想他儿子果然孝顺,不肯违了父命,竟将他碎割零卖,这也叫做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了。表过不题。
  再说那急赖鬼与不通鬼正在那里眼观捷族旗、耳听好消息的时候,忽见小鬼报道:“不好了,钟馗来了,诌先生也教杀了,龌龊鬼仔细鬼都死了。我们只的各顾性命便了。”说着跑出门了,霎时逃的无踪影了。不通鬼闻的这个消息,丢了三魂,散了七魄,也顾不的笔砚琴书,跑到后院井边,不通一声做水中秀才去了。只留下急赖鬼一人,急急走到家中,闭门不出。钟馗率领阴兵将他舍宅围了,昼夜攻打。攻打的这急赖鬼急了,叫他的儿子树出一面牌来,是将还字改作降字,是“明日准降”。到了次日,使阴兵问他为何不降,他回答:“写的明白。写的‘明日准降’,为何今日来问?”钟馗听了大怒道:“看来这厮的明日无底止了。”催兵尽力攻打,那急赖鬼见势头不好,拿了一枝折戟杀将出来。这壁厢富曲出兵,战够多时,只听的一声响亮,急赖鬼落下马来。众阴兵上前拿住,钟馗便要斩他,急赖鬼道:“不算,不算,这俺马蹶,非汝等之能。便斩了,死也不服。岂有大丈夫乘人之危而为胜者乎?”钟馗哈哈大笑道:“也罢,俺就放你去,让你再来,量你笼中之鸟,网内之鱼,不怕你逃入离恨天去。”急赖鬼回至家中,换了一匹银鬃白马,又杀将出来。钟馗也骑上白泽,同富曲相迎。急赖鬼措手不及,又被富曲活捉过来。急赖鬼又道:“岂有此理,俺止有一人,你却两人,虽然拿住,也不算英雄。有本事的,和俺单战,不许夹攻。”钟馗笑道:“你果然会急赖,到也美得个实符其名。俺再放你去,那时拿住,又有何说?”急赖鬼又回到家中,弃了大折朝,拿了一口可怜剑,又杀将出来,钟馗便与单战。那急赖鬼怎敌得过,战够数合之后,便就逃走。钟馗紧紧赶来,赶到没奈何边,前去无路,急赖鬼大惊失色。正在慌乱之际,忽然绿荫中撑出一只没下稍的船来。急赖鬼指望游过河去再寻生路,不想逃的慌速,踏不住船头,跌落水中,变成一个大龟,缩了脖再也不肯出来了。正是:
  躲债无方,张口不能胡急赖。
  避人有法,缩头权且做乌龟。
  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忘父仇偏成莫逆 求官做反失家私
  诗曰:
  为后攒眉日夜忧,金银惟恐不山丘。
  乃翁未瞑愁儿月,孝子能凶报父仇。
  博具有神财摄去,烟花无底钞空投。
  早知今日成冰雪,应悔当年作马牛。
  这首诗为何作起,只因人生在世,千方百计挣下钱财,后来不肖子孙定要弄个罄尽。所以古人说得好来:悭吝揝财,必生败家之子。这两句话,便是从古至今铁板不易之理,惟有司马温公看得透彻,说道:“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骘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若人人都学司马温公做,世人再无龌龊仔细了。怎奈学司马温公得偏少,学龌龊仔细的偏多,自然那败家之子也就无数了。怎见得?龌龊鬼与仔细鬼,一家生下一个儿子,俱与乃翁大相悬绝。自从乃父死后,他们就学起汉武帝来了,狭小汉家法度,诸事俱要奢华,又随一堆帮闲的朋友,非嫖即赌,登时弄的罄尽。虽然弄了许多东西,却也落下两个美号,那龌龊鬼的儿子叫做讨吃鬼,那仔细鬼的儿子叫做耍碗鬼。此是大概,且容在下细细说来。却说钟馗见急赖鬼变了乌龟,率领兵又往别处去了。这讨吃鬼打听着钟馗已去,安心乐意在家里受用,只是见那房舍摆设俱不称意,反将他父亲骂道:“老看财,空有家资,却无见识。人生在世,能有几日,何不穿他些,吃他些,使他些,也算做人一场。怎么只管用,今日死了,你为甚不带去了,遗下这些东西累我。我也是个有才干的,岂肯叫他累住?”正打算之际,只见一个媒人领着一个后生进来,那后生怎么模样:
  一顶帽随方就圆,两只鞋露后这前。遍体琉璃,只怕那拾碎的针钩搭去。满身秽气,还愁着换粪的马桶掏来。拿不得轻,掇不得重,从小儿培植成现世活宝。论不得文,讲不得武,到大来修炼为稀罕东西。正是:漫说海船钉子广,拔去船钉尽窟窿。
  讨吃鬼问道:“这小厮是何处来的?”媒人道:“闻的宅上少人使唤,端引他来。他家当初也是富贵人家,只因从小娇养,没有读书。及至他父亲死后,学了一身本事,又会饮酒,又会嫖娼,至于钻狗洞,跳墙头,这些都是他的本事。东不管,西不管,又好吃来又好喝,又好穿。且性格又歉逊,又极有行止。好友送他一个混名叫做倒塌鬼。他如今没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唤,问了几处都不承揽。闻的宅上今用人了,所以领来爷只管留下,包管诸事称心。”讨吃鬼心下想道:“我正要这等一个人,来的正好。”于是写了一张投身文契,赏了媒人十两银子,那媒人欢天喜地去了。这讨吃鬼向倒塌鬼道:“连日暑气炎炎,那里有什么乘凉去处才好。”倒塌鬼道:“大爷要乘凉不难,离此十里之遥,有座快哉亭,那亭子前面是水,水中满栽着莲花,沿堤都是杨柳,遮的亭子上一点日色也是无有,且是洁净无比。坐在那上边,耳畔黄鹏巧啭,面前荷香扑鼻。风过处,香波滚滚,日来时,杨柳筛金。绝好乘凉之地,大爷何不一往?”讨吃鬼道:“如此所在,自然要去。只是我一人坐在那里,也无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陪不得我。”倒塌鬼道:“有小人一个相知,极会趋奉。当时趋奉的小人甚是喜欢,小人赠了他一个号,叫做低达鬼。大爷要人陪,此人唤他来如何?”讨吃鬼道:“你快唤去。”倒塌鬼去不多时,果然唤来低达鬼来了。只见他:
  满面春风和气,弯着腰从不敢伸,掇着肩那能得直?未语先看人,一双眼盯着大爷之腹。身欲坚而却像针,足欲行而惟恐有石。见了酒不知有命,逢着肉只愁无腹,叫投东不敢西,惟取欢心。不避风,那怕雨,岂惮劳碌?更有般绝妙处;劝老爷莫带草纸,他说道:不打紧,有小人可以舔腚,恐草低揩破屁眼。
  低达鬼进的门来,扑地磕下头去。讨吃鬼道:“不消行礼,请坐了罢。”低达鬼再三谦让多时,才在椅子边上坐了,听讨吃鬼叫了一声,就连忙跪下道:“大爷有何分付?”讨吃鬼道:“我因天气炎热,要去快哉亭上乘凉,要你陪俺。今后你也不可这样过谦,只要陪得大爷受用罢了。”低达鬼连忙打恭道:“大爷分付的是。”于是整了一桌齐整饭,都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之数。抱了两坛酒,骑了高头俊马,玉勒金鞍,竟到快哉亭上来了。只见快哉亭上早有一伙人在那里饮酒。你道是谁?原来是仔细鬼儿子耍碗鬼,同了两个知心朋友,一个叫做诓骗鬼,一个叫做丢谎鬼。那要碗鬼自从仔细鬼死后,他的心事与讨吃鬼一样,也甚是怨恨。他的父亲不会做人,所以他就改了当日制度,每日只是赌饮取乐。今日正在这亭子上受用,讨吃鬼看见,恐他计不共戴天之仇,心下踌躇。谁想他度量宽宏,不念旧恶,连忙走下亭子来,迎着讨吃鬼道:“长兄也来此作乐乎?弟久已要负荆请罪,惟恐长兄不容。今日幸会于此,实出望外也。再不消题起老狗才,只因他们反目,所以致我弟兄参商。”说罢,让到亭子上来。讨吃鬼也未免说了几句亲热套话,与众罗圈作揖。彼此俱问大号,讨吃鬼与要碗鬼彼此让席,诓骗鬼道:“我说你两家合了席,岂不热闹。”低达鬼道:“妙哉,妙哉,我小子左之右之,无不宜之矣。”真个两家合席而坐,讨吃鬼居左,耍碗鬼居右,诓骗鬼、丢谎鬼对陪,低达鬼打横,倒塌鬼执壶斟酒。饮酒中间,又说起先人当日刻薄,没见天日,若是我等,这亭子上不知快活几百场了。诓骗鬼道:“如今这些话也不消题起,放着眼前风光何等畅快,二位大爷只管讲他怎么,我们王十九且饮酒。”于是满斟一杯,奉与讨吃鬼,叫他行令。讨吃鬼道:“实告你,我酒虽会吃,却不晓行什么令。你就替我行罢。”诓骗鬼又让耍碗鬼,要碗鬼也是如此说。你道却是为何?只因他两家从不宴客,所以他两人都不曾见过行令。诓骗鬼道:“也罢,我替大爷行起。”于是拿过骰盆,说道:“要念个风花雪月梅柳的词儿,如念错了,罚一大杯。”众人俱求说明些,我们好遵令。那诓骗鬼拿着骰子说道:“对月还须自酌,春风到处皆然。东摇西拽柳绿绵,花满河阳一县。梅开香闻十里,雪花乱扑琼筵。念差道错定行参,不罚大杯不算。”掷下去,却好是个么。诓骗鬼满斟一杯,递与讨吃鬼。讨吃鬼道:“这是为何?”诓骗鬼道:“令是小人替行酒,大爷吃。”讨吃鬼吃了,就该要碗鬼道:“南无爷,这坑了小弟命了,你再说一遍。”诓骗鬼只得又说一遍,那耍碗鬼还念错了两句,掷下个四,大家都斟了
   ,耍碗鬼还罚了大杯。就该诓骗鬼掷了。丢谎鬼道:“你已掷过,怎么又掷?”诓骗鬼道:“此大爷的令,我不过替大爷行而已。我敢不遵令?”于是拿起骰子,掷出个六点,诓骗鬼自然明白,举起杯敬了讨吃鬼一杯,又与丢谎鬼一杯。丢谎鬼道:“这是为何?”诓骗鬼道:“令是雪花扑琼筵,我所以乱扑起来。”那低达鬼道:“怎么就扑不到我这里来,只管叫我干着。”诓骗鬼也就赏了他一杯,转过杯来,就该丢谎鬼掷出个二,他满席都斟起来。诓骗鬼请罚一大缸。丢谎鬼道:“我遵令,怎么罚我?令是春风到处皆然,不该大家都吃么?”诓骗鬼道:“你不知道,要依点数来。骰掷二点,你只敬两家就是了。”丢谎鬼只得受罚,收尾就该低达鬼掷了,他满望要掷个么或四,吃杯酒儿。不想掷出个三来,只得上下斟起,甚是难过。乘众不备,竟将一壶酒嘴对嘴一气儿偷吃了。且说大家正吃的爽快,而红日已沉西矣。讨吃鬼道:“我们正在高兴之际,又早黄昏了,怎得有个好所在,我们可以过得夜,大家乐一个通宵方妙。”诓骗鬼道:这有何难,此处到柳金娘家不远,我们何不就住他家去。”耍碗鬼道:“柳金娘是个甚么人?我们可以去的。”诓骗鬼道:“大爷不知么,这柳金娘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取名倾人城,一个取名倾人国,俱有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大爷何不相与,相与不枉到此一游。”讨吃鬼听了此言。不觉身麻了半边,说道:“我们就快些去来。”于是一行人都离了快哉亭上,往前急走。走不多时,前边一个大镇,讨吃鬼道:“这是什么去处?”诓骗鬼道:“这此叫做烟花寨。”众人上的寨来,又见一个大坑,上有独木小桥,讨吃鬼又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这叫做有钱桥,总是有钱的许你来瞧,无钱的不许你来瞧的意思。二位大爷是有钱的,只管瞧不妨。”二人满心欢喜。到柳金娘家门首,诓骗鬼高叫道:“柳妈妈在家么?”那柳金娘应着开了门,诓骗鬼引着众位进来。柳金娘道:“众位老爷面生的紧。”诓骗鬼道:“是我们的新朋友,他两个俱有万贯家财,今日专来访你家两个令爱。福星来临,你还这等慢待。”柳金娘闻听,喜的屁滚水流,忙让到家中,坐在上房。只见排设的甚是齐整,上面供奉的他的白眉神,中间一张方桌,八把漆椅,两边钢炉古画,极其清酒。众人依次坐下,须臾就是一道果仁泡茶。柳金娘连忙催得他两个女儿进去,果然生的美貌,但见:
  黑参参的头儿,白浓浓的脸儿,细弯弯的眉儿,尖翘翘的足儿,直掇掇的身子儿。上穿的藕合细罗衫儿,下穿着水白广纱裙儿。
  两个一样容颜,一样打扮,就如一对仙女一般,朝着众位端端正正拜了两拜,把讨吃鬼与耍碗鬼喜的满心发痒,无有抓处,目不转睛得看。手下丫头抬过八仙桌来,讨吃鬼、要碗鬼依然上坐,诓骗鬼、丢谎鬼依然相陪,两个姐儿打横,低达鬼叙着桌角。又将大盘大碗掇将上来,无非是鸡鱼果品、海味肉菜之类。众人在这里猜拳打马的吃酒,那倒塌鬼独自一个儿往下边房里坐去了。丢谎鬼道:“二位姐姐何不清歌一曲,与二位大爷劝酒。”那倾人城拍着节儿唱了一个《黄莺儿》,唱道:
  “巫山梦正劳,听柴门有客敲。窗前淡整梨花貌,鸳衾暂抛,春情又挑。当筵不惜歌喉妙,缠头频解,方是少年豪。”
  果然词出佳人口,端的有绕梁之声。众人夸之不尽,说道:“这位贤姐这等人才,这等妙音,若非二位大爷有福,怎能消受的起?”于是又叫倾人国唱。倾人国便续前腔,也唱一曲道:
  “果是少年豪,缠头巾不住抛,千金常买佳人笑。心骚意骚魂劳,梦劳,风流不许人知道。问儿曹,闲愁多少,好去上眉梢。”
  众人都道:“妙!妙!妙!又新鲜,又切题,实是难为贤姐了。”讨吃鬼道:“你们难为了二人唱了,你们何不也唱一个儿回敬?”诓骗鬼道:“不打紧,我有一个《打枣杆儿》,唱与他们罢。”于是对面拍着手,一面唱道:
  “两冤家,我爱你的身材儿俏,还爱你打扮的忒煞风骚,更爱你唱的曲儿天然妙。一个儿如莺啭,一个儿似燕娇。听了你的声音,乖乖委实唱的好。”
  把众人都笑了,轮着丢谎鬼唱。丢谎鬼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一家兄弟两个,同做生意。哥哥拿了一千两银子南京买货会,看着个绝色的姐儿,他就嫖去,将一千两银子嫖的罄尽,回不得家乡了。那姐儿念相契之情,与他立起个堂子,将他供奉在里面,只说他是个毛神,凡有客来嫖,先要祭他。他兄弟不见他回家,又拿一百两银子去寻他哥子。不想追寻不着,却寻着个姐儿,也就要嫖。姐儿道:‘我家有个毛神,甚是灵验,但凡客来,都要祭他。’于是收拾祭品,正祭间,他见是他兄弟,连忙跳出来道:‘兄弟,你拿多少银子来嫖?’他兄弟说是一百两,他哥道:‘快回去。我拿得一千两银子,嫖成个毛神,你拿得一百两,只好做个毛毯。’”说罢,跪在地下道:“小人失言了。”诓骗鬼道:“大爷们不别计较,你有的只管说。”丢谎鬼道:“我还有一个嫖娼的笑话儿说了罢。”又说道:“一个有年纪的,他年纪虽高,春情不减,还要嫖嫖。怎奈他阳物比皮软,不能入炉。他就生了一计,将篱边的蔑暗暗挈了进去。那姐儿嫌刺的疼,说道:‘你只叫正身来罢,我不喜欢这些帮客。’”把众鬼说的大笑。低达鬼道:“你得罪了二位大爷,又要把我们拉下水去。”丢谎鬼道:“你不要说我,且看你有甚本事与大爷们劝酒。”低达鬼道:“我但凭二位贤姐分付,交俺怎么俺就怎么。”倾人城道:“我要你学个驴喊。”那低达鬼就喊了两声,倾人城道:“不美,不美!要你跪在地下,就如驴一般的样子大喊三声方算。”低达鬼道:“这有何难?”连忙跪下,高叫三声,把众人笑了个不了。低达鬼奉与倾人城一杯酒,又斟一杯奉与倾人国。倾人国道:“你要我吃你这杯酒,除非你跪下顶在头上,叫声亲亲嫡嫡的娘,说‘吃了儿子这杯酒吧’,我方肯吃。”低达鬼道:“死不了人。”真个顶杯酒跪在地下,叫道:“我的亲亲嫡嫡的娘儿,你吃了儿子这杯酒吧!”那倾人国笑着道:“好一个孝顺的儿子。”于是取来吃了。众人道:“夜深了,我们告了回避罢。”这两个败子此时也恨不的教人散去,遂拉了诓骗鬼走到门外道:“这桩事俺们都不在行,还要求你指教。”诓骗鬼道:“这有甚难处,只要舍的银子就体面了。”二人领了这个大教,就立起挥金如土的志气来。众人都到外边睡去了,这讨吃鬼携了倾人城的手,耍碗鬼携了倾人国的手,各自进卧房来。那卧房中:
  花梨床来自两广,描金柜出自苏杭。桃红柳绿,衣架上满堆衣裳。花缎春绸,炕床顶高增褥被。梳头匣细描着西湖景致,匀面镜生铸就东海螭纹。更有瓶桂花油清香扑鼻,还有区红绫马骚气逐鼻。正是:姐儿出尽千般丑,杀了许多洒金人。
  二人从来未见这等摆设妆饰,喜的心花喜开,就如那刘晨、阮肇误入天台的一般,又像那猪八戒到了那西方极乐世界一般,当下抬头不知高低,低头忘了故乡。丫环来脱靴,先赏了五两银子,丫环叩赏,欢天喜地而去。他二人比那当日入洞房分外受了心机。这两个姐儿见那二人出手大样,枕上百般奉承,若不是生死簿上不该死,险些儿连命都丢了。讨吃鬼与要碗鬼各入卧房不提。且说这丢谎鬼与诓骗鬼、低达鬼说道:“二位大爷已入卧房去,你我必须个散心解梦得才好。”低达鬼道:“有了做的了。我见那些骨头还未啃尽,我再溜溜搓搓,一者不可惜东西,二来又解心焦。”低达鬼遂啃骨头去了。他们说独不见倒塌鬼那里去了。于是寻在后园里,鱼池边有个滋泥坑子,他因天气炎热,又吃上了酒,浑身发烧,倒塌鬼遂躺在滋泥里边不起身了。丢谎鬼与诓骗鬼道:“他们都有些做的,你我如何睡的着?不如唤柳妈妈来,问他那里有赌场,咱们去顽钱如何?”遂唤出柳金娘来就问。柳金娘道:“此处河湾里有一诱人街圈套巷湾人锅家常开赌场,大爷们要顽钱那里去。”丢谎鬼道:“好个绕蹊名字,如何叫做湾人锅?”柳金娘道:“说起这个名字,有个缘故。此人姓任,自幼不务正道,每日赌钱,将家产弄尽。后来学一个抽头放梢的破落户,他家止有三间房,乃是个一堂两屋。一壁厢是儿媳的房子,一壁厢就开赌场。他儿子又长不在家。”诓骗鬼道:“在外做甚?”柳金娘道:“卖镟货哩。”诓骗鬼道:“他就会镟么?”柳金娘道:“他打着个会镟的伙计,他不过跟着人家瞎镟哩。那一夜要至半夜,众人散了,止有个叫做甚么输杀鬼不曾走了。湾人锅出外边解手去了,回来时输杀鬼与他媳妇睡哩,遂打闹起来,惊动邻右,问其根由,众人说道:‘半夜三更,留下个光棍在家,是自己错了。哑子吃黄柏,苦在肚里罢。’说的湾人锅又羞又气,投井而死。众人凑急打捞起来,浑身衣服都湿成了一个水蛋了。幸喜没死了,止跌折脖子骨,后来长成个锅子。因他住在河湾,又是个锅子,故叫湾人锅。至此以后,就扯破脸,又添上这么一桩买卖。”二人听见,甚是欢喜,欣然而去。过了诱人街圈套巷,果然三间屋,拍推开两扇柴门,二人进去。湾人锅一见,甚是欢喜。二人坐下,言道:“俺们要顽钱,可有顽家么?”话犹未了,从外进一人,但见:
  风葫芦帽歪顶头上,双尖靴踏倒后跟。风葫芦帽脑油二分厚,双尖鞋儿尘垢有半斤。手瓶条子拖着地,褐衫不扣常开怀。行走时左扭右捏,尽他挑调;说话处牙尖舌快,自觉奇能。耍钱时真个公道,输多少总不红面。只见脸又大又招风,真正是卖地祖宗。
  诓骗鬼问道:“此位是谁?”湾人锅道:“他在俺隔壁居住,性情好赌,甚是公道,将万贯家产弄了大半,人反送他一个大号叫做输杀鬼。”丢谎鬼道:“这是十八个铜钱摆两行。”输杀鬼道:“此话怎讲?”丢谎鬼道:“久闻,久闻。”诓骗鬼道:“止三个人还耍不起,再有一家才好。”湾人锅去不多时,又唤将一个来。此人好生的历害。怎见的:
  颊似猴腮,鼻如鹰嘴。一副脸通无血色,十个指却像铜钩。宁可我负人,莫交人负我。奇才得自曹操,既己食其肉,还要吸其髓;妙术受于狐精,一点良心,离阴司早已丢下。千般计较,出娘胎敢不捎来?要知此物名和姓,四海皆称抠掐鬼。
  这是湾人锅勾来一人,名呼抠掐鬼。此人善能抠么坐六四。坐下就耍起来。输杀鬼一夜输了百八十串。至此以后,诓骗鬼和丢谎鬼白日陪着讨吃鬼、耍碗鬼嫖,夜晚间来此赌钱。不觉数夜,输杀鬼将房屋、土地、老婆、一双儿女俱卖的输了。一夜四个又到此处,输杀鬼道:“咱们今日是要赊账了。”诓骗鬼道:“咱们俱客对客耍钱,输赢现耍,俺们不要赊账。”输杀鬼道:“我家房地俱卖尽了,还有一菜园子,里边我着都是没扎果。我若输了,明日将园子卖上清债。”于是四家又要起来。输杀鬼性情各别,赢了时就不起身了,人家不耍了,他扯住又耍,等输下些才罢手,于是输下许多赊账。丢谎鬼与诓骗鬼悄悄说道:“你看输杀鬼那个光景,那里有钱与咱,待弟丢上个谎,将抠掐鬼的衣服骗上,咱走罢。”于是丢谎鬼与抠掐鬼道:“我见老兄的衣服时行,弟有朋友访去,借来穿穿如何?”抠掐鬼道:“咱相与半月,借去何妨?”丢、诓二鬼拿上衣服,故意又饮了些酒,未及天明去了。不多一时慌慌张张回来,说道:“饮酒误事,将老兄衣服丢了,这该怎么?”抠掐鬼道:“你丢了得陪我。”诓骗鬼道:“就陪罢,可值多少?”抠掐鬼暗道:“本不值三两,”却说道:“值五两。”丢谎鬼道:“咱们相与要紧,不管他罢,将俺们赢下的八两银子你都要去罢,权当俺莫赢下。”抠掐鬼道:“就是这样。”于是丢、诓二鬼去了。抠掐鬼不管输杀鬼有无,当下抠住就要。输杀鬼道:“我那里有个园子,我输的没扎果了,不与了。”抠掐鬼大怒道:“皮儿草儿都是钱。”遂将输杀鬼的浑身衣裳,连裤子尽都脱了。抠掐鬼算来不够,输杀鬼亦怒道:“再无别物,止有一根精屁,你要拿去。”抠掐鬼大怒:“就是精屁也是要的。”输杀鬼气忿不过,见窗台放着把剃刀,拿在手,咬住牙,圪嘇一声割将下来,大叫道:“今日才输了个赤腚无膫,连精屁也落下。”一阵发昏,跌倒在地。唬的个抠掐鬼跑的如飞去了。自古道:“人不动心难为死。空了半个时辰,方才哼哼过来。湾人锅没奈何,养了半月有余才好些。说道:“我见你这样子,要钱人也不要了,受苦你又不会受苦,咱这里不成寺上缺少个人击鼓敲钟,你往那里敲钟去罢。”输杀鬼没奈何,往不成寺上赤腚打响铁去了。这正是:
  只输的房地妻子都卖尽,
  落了个赤腚无膫打响铁。
  且说讨吃鬼与要碗鬼在柳金娘家住了半月有余。二鬼家私已去了大半。那日忽然来了一个相公,跟着许多家人,乃是本府贾大爷的公子。诓骗鬼扯着他二人,同人都溜将出来,道:“他来,咱们存扎不得了,走罢。”二人无奈何,只得回去。讨吃鬼将众人留下,家里坐定,心中好不气恼,对要碗鬼道:“他们做官的人家这等势力,我们没前程的难过,若是我大小有个前程,这会子也还要那里陪他坐哩。纵然将婊子让与他,我们也不至于这等没体面往回走。”耍碗鬼叹了一口气,不作声。诓骗鬼便乘机道:“大爷们要有前程也不难,拿几千两银子来,小人效力,替大爷们去长安打点,说止要前程,就像他公子和父子,做个黄堂知府也是容易的。那时做个官,挣几十万两回家来,要嫖就嫖,要赌就赌,谁敢说个不字?”要碗鬼道:“官也这等容易做么?”丢谎鬼接住道:“这有何难?如今朝廷中,做宰相用事的是李林甫,极贪贿赂。只要投在他门下,当下就有官做。只怕大爷们舍不的银子哩。若舍的时,小人帮扶上俺诓将去,这官要妥当。”这一席话,说的二人兴头起来道:“立见不知要多少银子?”诓骗鬼与丢慌鬼眼色,丢谎就不作声,那诓骗故意打算了一会,又吸溜了一声,说道:“二位大爷要做官员,轻可也得凑万金,少了不济事。”讨吃鬼拉出要碗鬼来,背地里商量了一会,进来安住诓骗鬼与丢谎鬼,交低达鬼陪坐,他两个凑办银子去了。盖是想做官的心急,就要当日打发起程的意思。
  且说他两个,每人本有万贯家财,这因在柳金娘家时,要在婊子面前做体面,输下的赌账,不等回家就着人取去,对着婊子与了众人,众人俱各自送回家去。此时这五千两银子便是倾囊而出的。于是一面包封银子,一面使人去雇牲口,装成驮,营待诓骗鬼与丢谎鬼酒饭,千叮万嘱的打发起程去了。他二人就当起官样来,走步大摇大摆,说话时年兄长、年兄短,以为顶只纱帽指日就在头上。不想等了三四个月,并无音信。家中没了银子,凡事渐渐萧条起来。一日正在纳闷之际,丢谎鬼来,却好耍碗鬼也在讨吃鬼家,二人忙问端的。丢谎鬼道:“谁要事不凑巧,刚刚遇着朱泚作乱,我们商议且回家来再处。不要路上撞着贼兵,银子抢去,诓骗鬼也叫杀了,惟有小人逃得性命回来。今日相见,实是再世人了。”这两个败子一闻此言,气的大叫一声,口出鲜血,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丢谎鬼跳起来,一溜烟走了。你说他往那里去了?原来他与诓骗鬼作成圈套,将银子驼的走了两程不止,寻了脚家一个不是,打发开又另雇了骡子,改路又往南京去了。却有朱泚作乱的消息,他们不敢走,就且住在那店中。此时可以动身,他回来虽安顿家小,端端得在两个败于跟前丢上这等个大谎,依旧赶去与诓骗鬼均分了银子,都往南边做生意去了。这两个败子死了半日,苏醒过来,无可撒恶去处,却好倒塌鬼进来说:“家中没米做饭,拿小钱来,小的去朵。”讨吃鬼道:“钱在那里,这个米籴不成。”倒塌鬼道:“没钱籴米,难道该饿着么?”讨吃鬼正在气恼头上,见他说了这两句言话,拿起棍来照头就打。不料将倒塌鬼才打死了。耍碗鬼道:“左右此等光景,你又弄下个人命,该怎么处?”讨吃鬼呆了一会,说道:“幸的低达鬼见我们穷了,他又往别处低达去了。若在时看见,便难遮掩。如今止我兄弟二人商量法子。”要碗鬼想了想:“只说他是霍乱病死了,与他买上个薄皮棺材装上了,又没有人主,只遮过街坊邻里耳目便了。”讨吃鬼道:“我这时那有钱买棺材?只好拿席子卷罢。”耍碗鬼道:“不好。席子卷上露出这个打伤的头来,反不妙。不如咱们将他抬在后园那眼倒塌了的枯井里边,交他一总倒塌去罢。人问时,只说他逃了。”于是依计而行。看官们着眼,这就是倒塌鬼的个下落。再说这两个败子日穷一日,把房子也卖了,讨吃鬼刚刚落下一条棍,耍碗鬼落下一个碗,二人叹道:“还是先人们好,遗下这两件东西,不然我们岂不大失脚?”于是讨吃鬼提了棍,耍碗鬼拿了碗,才做起本分生意来了。
  一日正在街上讨吃,听的后边高高叫了一声。二人回头看时,急赖鬼的儿子起名叫做叫街鬼,讨吃鬼问道:“老兄为何也做这个买卖?”叫街鬼道:“这因先父惟凭急赖,没有挣下东西,所遗些小薄产,都被人家拆算去了。小弟没奈何,学会这个本事,道也清闲自在。二位是方便得,为甚半年多不见?怎么也就如此?”二人道:“不消提起。”因将前事诉了一遍,道:“咱们是患难朋友了,且又是父交子往的,咱们益发结拜了,也好彼此扶持。”说的投机,便同到土地庙中,相磕了几个头,结拜成弟兄果然恩爱异常,日则同食,夜则同宿,到不像那同胞弟兄们参商的不像样。一日都往天王庙中闲坐,忽有一人慌慌张张的来说道:“快躲躲,钟馗又来了。”他三人吃了一惊,说道:“他已走了多日,怎么今日又来了?”那人道:“你们不知。前去了真山,有个假鬼,本领十分利害,行事如捕风捉影,说话皆遮天盖地,与钟馗大战几场,被钟馗斩了。斩了回来,路上又遇着低达鬼。不想这低达鬼不济的很,钟馗将他拿住,他就唬的满口胡说,竟将三位招出来。钟馗将他罚与阴兵们吮疽舔痔了,如今又寻三位来。我是地溜鬼,专来报信。”说毕去了。他三个方在疑信之际,只听得号角连天,已将大王庙围了。叫街鬼道:“此事无可奈何,只得与他对阵。我在这里呐喊,你两个上阵。”那时讨吃鬼拿上狗棍,扑上前来。钟馗大喝一声,如山崩地塌之状吓得那讨吃鬼骨软节麻,丢了棍,往回飞跑。钟馗赶来,耍碗鬼接住,举起碗来向钟馗劈面剁去,指望要一碗打死,被钟尴宝剑一架,可法一声响亮,将碗打得粉碎。耍碗鬼道:“罢了,罢了,把吃饭的家伙也打了,还不投降,更待何时?”于是三个一齐跪倒,哀告道:“小的们原是好人家儿子,只因不守本分,弄的穷了,没奈何干只生理,叫人起下些鬼号,望老爷饶命,小的们非情愿做这样鬼的。”钟馗道:“不守本分便是匪类了,要你们何用?”三人又哀告道:“这也不尽是小的们的不是,只因祖父们悭吝的怪吝,急赖的急赖,龌龊的龌龊,仔细的仔细,所以积作下小的们,老爷岂不闻悭吝咎财必生败家之子,急赖东西不昌盛么?”钟馗哈哈大笑道:“据汝等说来也有理,但只游手好闲,不是常法。”于是每人打了四十棍,以戒将来。又每人赏了一百文钱,以怜穷苦。三人见钟馗赏罚分明,心中感服,改过自新去了。这正是:
  费尽家资,阿翁枉作千年计。
  学会讨吃,好儿也赚百文钱。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册分解。
  
第六回 驱骗人反被人抠掐 丢谎鬼却交鬼偷尸
  词曰:
  世事循还何日了,这个才赊,那个随来讨。总是缘人诚实少,苍天故把乾坤小。幸有钟值心地好,除去那顽,才觉东方晓。任他变化千般巧,当庭一断如包老。
  说诓骗鬼骗了讨吃鬼与要碗鬼万两银子,与丢谎鬼两个均分,还怕讨吃鬼与要碗鬼不肯死心塌地,故意令丢谎鬼回去,一面安顿家小,一面丢上一个大谎,弄的两个讨吃的讨吃,耍碗的耍碗。他与丢谎鬼到了南京,竟做起生意来了。不想人虽如此,天理不然,报应循还,一点不错。怎见得,有诗为证:
  奸谋巧计切休夸,无义之财岂富家?
  江面飘来水面去,苍天报应总无差。
  这诓骗鬼合了一个伙计,却是在湾人锅家抠输杀鬼来的抠掐鬼,因有一面之交,故做了伙计。抠掐鬼记骗衣服之仇,卖了一钱,登帐止上五分,不及三个月,竟将五千两本钱抠去一半。那日诓骗鬼见没了许多东西,就问抠掐鬼下落。抠掐鬼信口支吾,诓骗鬼大怒,揪住就打。不想抠掐鬼一般绝技,十指就如钢钩一般,将诓骗鬼先抠其肉,登时抠见骨头,呜呼哀哉了。保正甲长见他抠杀了诓骗鬼,齐来拿他,他又舒起爪来,抠的个个皮开,人人血流。甲保不能擒他,逼的来县中禀报。县尹正坐堂上,甲保上前禀道:“小的系地方甲保。适有个枢掐鬼,把个诓骗鬼抠死。小的们命他,他的十指如钩,竟将小的们枢的不能拿住。望老爷速差快皂去拿,稍迟恐他逃了,人命关天,带累小的们。”县尹听了大怒,分付两班快手并值日皂隶:“火速拿来见我。”去不多时,只见都抱着头,声痛叫唤而来。县尹问道:“怎么你们这等模样?”皂快禀道:“那抠掐鬼实是厉害,小的们奉了命前去捉他,他舒开利爪,逢着的便伤,遇着的便损,小的们不能近前,还乞老爷调些兵马去擒他。”县尹摇头道:“非也,量他一人如何敌的你们许多快皂?我想此人绝非人类,定是妖邪,所提兵马,去也无益。必须你们访个有法力的高人来禀我,方可除他。”皂快道:“小的们不知有法力的在何处,必须老爷出张告示招募,那有法力的人自然来应命了。”县尹见说的有理,真个出了一张告示,上写道:
  本县正堂,为除邪逐祟,以救生民事。照的光天之下,难容魋魅潜形,化日之中,未许魍魉弄术。是以律有明条,师巫犹特禁止,况显为民害者耶?近来本县不德,不能正化民,以致妖邪作祟,竟有抠掐鬼者,具虎狼之姿,恃抠人之术,心如毒蛇,遇之者家败人亡;手若钢钩,当之者肉枯髓竭。若不早为驱除,势必人尽遭害。为此示仰合邑军民人等知悉,或有斩邪之勇,或有拿妖之法,或己不能而转荐他人,或此处无有而求之别县,果然能除害安民,本县不惜重赏,务期合力同心,不可自贻伊戚。特示。
  告示才挂出来,常言道无巧不成话,却好地溜鬼过来,见众人围着观看,他也挨入人丛中,看时,是张招法师要除抠掐鬼的告示。地溜鬼道:“这有何难?”众人问道:“你能斩妖么?”地溜鬼道:“我虽不能,却能请个斩鬼人来。”于是簇拥着地溜鬼来见县尹。县尹升堂,问道:“你有何术可以杀鬼哩?”地溜鬼道:“小人不能斩鬼,小人知道斩鬼的人姓钟名馗,是天子封为驱魔大神的,领着一个司马、一个将军、三百阴兵。老爷要除此恶鬼,料想非他不能。老爷这边差人同小人去请来可也。”县尹大喜,赏了地溜鬼五十两银子,差了两个快手跟着地溜鬼飞也似请去了。却说钟馗打了讨吃鬼,其时又是中秋天气,金风渐渐,玉露零零,昔颜潜庵有诗为证:
  金风萧瑟楚天长,人世光阴属渺茫。
  田舍稻炊云旧滑,蛩结离愁夜正凉。
  雁传归信天河远,山园霜熟老木香。
  况是江山摇落后,闲居潘鬓渐苍苍。
  钟馗领着阴兵缓缓而行,一路上见了些衰柳啼鸦、凉风惊雁。正行之际,忽见三个拦道跪下,钟馗问道:“汝等有何话讲?”一人跪上前来,说道:“小人是地溜鬼。”钟馗道:“俺专要斩鬼,你怎么大胆敢来?”地溜鬼道:“小人名虽为鬼,却不害人。今日来正要请老爷斩鬼。”遂将县尹敦请之意禀上。钟馗甚喜,分付两个快手先回,然后叫地溜鬼引路,不到县衙,竟寻抠掐鬼去了。且说那抠掐鬼得了诓骗鬼的东西,将诓骗鬼抠死,又抠了保甲、皂快,知道县尹不与他干休,他又招了许多会抠掐的人当小兵儿,反上鹰嘴山去做起大王来了。地溜鬼早已知道,引着钟馗竟到鹰嘴山下。小卒报上山来,道:“山下有个钟馗,领着兵将,口言要斩大王”。抠掐鬼听了大怒,结束齐整,拿了一条镰银棍,冲下山来。这壁厢富曲出马,舞刀相迎。两个斗了顿饭时候,不分胜负。抠掐鬼丢了镰银棍,舒起爪来,向富曲脸上乱抠,富曲支架不住,败回阵来。钟馗见富曲满脸带血,问道:“怎么这等狼狈?”富曲道:“果然抠的厉害,从来未见此等恶鬼。”钟馗大怒,提剑而去,那抠掐鬼又拿棍来迎。这一场好杀:
  镰银棍不离耳畔,青铜剑只在眉峰。那个说:“俺抠死了诓骗鬼,与你何干?”这个说:“俺奉了唐王命,专斩妖精。”那个说:“俺舒开十个指,人人胆战。”这个说:“俺舞着一口剑,个个心惊。”那个说:“俺和你谁走了,不算好汉。”这个说:“俺和你谁胜了,才算将军”。正是:两家废尽千般力,试看何人立大功。
  那抠掐鬼左支右吾,看看遮架不住,丢了棍,伸出爪来。钟馗知道他的厉害,虚晃一剑,且回本阵,那抠掐鬼又得胜而回。咸渊道:“看他所恃,唯是十指。何不将涎脸鬼的那副脸戴上,他自然抠掐不动,斩他有何难哉。”钟值道:“是了。”忙将脸戴上,又出阵来。那抠掐鬼也不拿镰银棍了,止凭十指来抠。不料此脸坚厚异常,怎能动的分毫,反将十指头抠的鲜血长流,不能施展,只得缩回手去。钟馗大喝一声,举剑劈头砍来,抠掐鬼无法支持,逃回山上去了。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也就都散了。那抠掐鬼自料不能得生,关上寨门,点起火来,自焚而死,才知道他是个闭门子火烧杀的。于是地溜鬼飞报与县尹,县尹大喜,率领百姓来请钟馗。钟馗不好推辞,只得来到衙门,只见堂柱上挂着一付对联,上写着:
  百里清风回绿野,一帘明月照琴堂
  其时早已设下筵席,铺垫的十分整齐。县尹把盏,让钟馗坐了正席,咸渊左席,富曲右席,县尹下席分陪。戏子捧上戏单,请钟馗栏戏。钟馗拣了一出《关圣斩妖》,戏子扮演出来。先是周小官唱了一套,请王道士来书符念咒,念出一个妖精。那妖精将王道士打去了,却好吕纯阳走过来,看见妖精厉害,发起碟文,请将关夫子来,周仓捉住妖精,关夫子斩了。县尹看到此处,道:“大人今日斩鬼,不亚关夫子矣。”钟馗道:“大人请俺至此,也就是吕纯阳了。”县尹称富曲道:“将军可算的周仓”。富曲道:“不然,不然,他将俺抠得满脸流血,只好算王道士罢了。”满座皆大笑。席终,钟馗就要辞去,县尹再三款留,说道:“下官有一座小园,屈大人盘桓数日,也不废下官敦请一场。”钟馗只得应允。县尹邀进园中,只见四壁粉墙,中间三间敞庭,庭后一株绝大松树,绿荫掩映,潇洒清幽,庭中摆设的极其雅致。宾主坐定,钟馗见天然几上放着两卷诗稿,取来展玩,却是吟秋风、秋月、秋山、秋水四景绝句两卷。俱是一个题目,一样韵脚,先将一卷从头展玩。那吟秋风的是:
  金风满洒逗窗纱,燕子排空影欲斜。
  今夜愁多应有梦,不知吹去到谁家。
  那吟秋月的是:
  清秋清夜沐清光,散尽天香桂影长。
  愿借嫦娥清寂寞,好来窗下舞霓裳。
  那吟秋水的是:
  丹枫摇落晚烟多,雨后凉风细细波。
  窃爱澄鲜如新月,每临秋水忆娇娥。
  那吟秋山的是:
  白云飞去复飞来,霜叶如花满径开。
  最喜谢安高致好,拟逢仙女到天台。
  钟馗看毕,道:“此卷才思虽好,但口角轻狂,必放达不羁之人也。”又看一卷,只见那吟秋风的是:
  秋日风来不用纱,街头摇落酒旗斜。
  舞雩坐后情犹在,结伴还须味到家。
  那吟秋月的是:
  月明逢秋分外光,天香先占一枝长。
  嫦娥若肯垂青盼,脱去兰衫换紫裳。
  那吟秋水的是:
  源泉有本水偏多,每到秋来不起波。
  孺子灌缨应到此,岂容盥手映娇娥。
  那吟秋山的是:
  萌蘖才生人又来,秋山所以少花开。
  年来王道无人讲,松柏焉能似五台。
  钟馗看毕,掩口而笑,道:“好个糟腐东西,令人可厌。”县尹急道:“大人眼力不差,这是下官所养的两个童生。那卷轻狂些的,才思倒也还看得过。只是为人浮荡,往往纵情于花柳之间,全无中规中矩的气象。”钟馗道:“看那许每首后二句,其人便可知矣。”县尹又道:“这卷糟腐的,为人与那个却大相反,开口就讲道,举止俱要安祥,即出恭之际,犹必正其衣冠,虽冒雨之时,未尝乱其足步。至于世态人情,一毫不懂。所以同社人送了他们两个美号,一个叫做风流鬼,一个叫做糟腐鬼。”钟馗道:“这也罢了,孔子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捐乎。中行原是难得的,古今以来能有几人。”正谈论间,外面传鼓送进一纸状子来。你道这状子是谁的?原来丢谎鬼与诓骗鬼自从分开银子,他也就做起财主来,买了两个小厮,一个叫做捕风,一个叫做捉影。这捕风、捉影又替他寻了两个伙计,一个梁山寨上时迁的祖宗,生的毛手毛足,惯会偷人,叫做偷尸鬼;一个列国时祝驼的后代,生的伶牙利齿,会赖人,叫做急读鬼。这两个自从入了铺子,就打顺起风旗来,偷尸的偷尸,急读的急读。一日,也是该有事,这偷尸鬼正是把一宗银子往裤裆里塞,却好教捉影看见,不好当面识破,只得告与主人。丢谎鬼尚在疑信之间,过了几日来到铺中查验,果然没有许多东西,且有许多长支账。丢谎鬼问急读鬼道:“东西没了大半,怎么还有许多长支?”急渎鬼道:“长支是我用了,我日后慢慢还你。若是不还你时,教半天里马踏杀。”说罢,摇着肩,反愤愤不平。丢谎鬼见这等光景,待要打他,又怕与诓骗鬼一般吃了亏,前车已覆,不敢再行,只得忍气吞声。回来想道:“此事只得到官。”于是寻了一个代书,打了几壶酒,又送了几钱银子,只要写得厉害,耸动官府。那代书不管他是虚是实,问了大概,写成状子,他就拿得来了。县尹同着钟馗看那状子时,上写着是:
  告状人丢谎鬼,为明火劫财杀人无数事情。因某一生谨慎,并不妄为。齿积三月有余,得银五千余两,指望创业垂统,以为子孙万代之计。不料命骞时乖,忽有偷尸鬼与急读鬼以虎狼之心,恃鲸吞之术,托名伙计,实系盗贼,竟于某月某日,明火持刀,尽将财物劫去。窃思财为养命之源,彼既劫去,我身必亡,数十性命一时俱毙。似此罪恶滔天,王章安在?伏乞仁天老爷,速将元凶治罪,以救良善。倘蒙追获,终身鼎感无无既矣。为此哀鸣上告。
  县尹道:“这状子有些不实,既是伙计又是盗子,岂有伙计做明火之事乎?其中必有缘故。大人少坐,待下官去问他。”钟馗道:“容俺在暖阁后听听何如?”县尹道:“如此最好。”于是打点升堂,唤进丢谎鬼来,问道:“你这状子可是实话么?”丢谎鬼道:“小人从不说谎。”县尹道:“你三月有余怎么就齿积五千余两银子?”丢谎鬼道:“其间有缘故,小人别无他能,惟凭说嘴度日。有一个要碗鬼与小人交好,小人费了许多唇舌,整说了三个月,方才骗得他这五千两到手,岂不是齿积么?”县尹听了,已是大怒,又问道:“他两个怎么明火你来?”丢谎鬼道:“他们与小人算帐得黑了,点起灯来,岂不是明火?他将小人银子偷的偷、赖的赖,岂不是劫财?”县尹道:“你说杀人无数,这有何指证?”丢谎鬼道:“他将小人的银子劫去,小人势必饿死,若小人有这银子,娶下几房妻妾,生下几个儿子,儿子娶下媳妇,又生下孩子,一辈传一辈,休说数十,就是数百也不见得。今日将小人饿死,断了种子,是饿死小人一人,就如饿死无数的一般,岂不是杀人无数么?”县尹见他满口胡言,却待打他,钟馗从暖阁后大怒而出,手提起剑落,早已发付的往阴司里递谎状去了。县尹见当面杀了,未免有些惊讶,钟馗道:“大人不必惊讶,这样人杀了痛快。那偷尸鬼与急读鬼也还得叫来审审,好结此案。”县尹于是出了一支火笺,差了两名吃人的快手,当时把偷尸鬼、急读鬼叫到。钟与知县也就并坐当堂,看他审间。知县叫上偷尸鬼来,问道:“你为什么偷盗丢谎鬼的银子?”偷尸鬼道:“小人并没偷他,这是暗中拿些东西,不肯叫他知道便了。若是偷他的时,小人的妻子岂不告与他?都是他诬赖小人。”捕风、捉影上来道:“小的们是原告手下人,小人们亲眼看见他们偷。老爷不信,他身上还带着偷上的东西哩”。县尹令人叫搜,果然搜出许多东西来。县尹大怒,问钟馗道:“此人何以发落?”钟馗道:“好偷东西,是两手之过,将他双手去了,他再不能偷了。”县尹道:“大人断的是。”遂分付将偷尸鬼两手剁了。又叫上急渎鬼来,道:“你如何急渎他的银子?从实招来。”急渎鬼道:“老爷听禀,小人从不胡赖人,只因使上些长支,小人满口应承,限三限还他,他只是不依,与小人何涉?”县尹道:“是怎么的三限?”急渎鬼道:“现有立下文书在此。”于是双手捧上。县尹看时,上写着:“头一限,王母娘娘转了汉。若是转过了,再到第二限,天上明星看不见。若当不见,是再到第三限,河里鱼儿变成雁。若是变过,一总不见面。”县尹拍案大怒,道:“这等你还不是赖他么
   ?”钟馗道:“此人之舌反正不一,只将他舌头割了。”于是也依法行了。县尹与钟馗退堂。合邑百姓深感钟馗除害安民之德,遂立起祠堂来,鸠工邶村建盖不提。
  且说钟馗与县尹无事闲谈之际,地溜鬼又来禀见。钟馗叫进来问道:“汝又来何干?”地溜鬼道:“小人打探得西边有两个魅鬼,十分可怜,请老爷安抚。”钟馗便辞别县尹要行,县尹挽留道:“大人不必性急,过几日从容去何妨?”钟馗道:“大人盛情,感谢不尽,俺恨不得常常聚首,朝朝领教。奈何天子命俺遍行天下以斩妖魔,若只管因循,岂不怠玩君命,旷官废职乎?”知县道:“适才所说之鬼,不过只用安抚,何用劳大人亲往?且劳司马一行,大人在此坐镇便了。”咸渊道:“大人分付俺就去走一遭,主公宽心坐候可也。”于是领了一半阴兵,与地溜鬼走了。钟馗刚刚坐定,见蝙蝠又向东飞去,钟馗道:“奇哉,难道有鬼么?”县尹道:“大人何以知之?”钟馗道:“俺这蝙蝠,但是有鬼的所在,他就知道。所以俺离他不得,他是俺一员向导官。如今他向东飞去,必定东边又有鬼也。俺少不得定要走一遭。”县尹道:“这也不必大人亲往,咸司马往西边去了,再劳富将军往东边,何如?”钟馗向富曲道:“也罢,大人分付,你就去看看是如何。”富曲得了钩命,将那一半阴兵领上去了。有分交:
  五鬼欺心,半夜三更闲舍命。
  钟馗无伴,少靴没帽受迍遭。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对芳搏二人赏明月 献美酒五鬼闹钟馗
  诗曰:
  莫笑拘迂莫恃才,两般都废圣人裁。
  迂腐未必扶名教,才子还能惹祸胎。
  好色墙边人不遇,贪杯林下鬼偏来。
  请君但看钟南老,才入迷途事事乖。
  按下富曲率领阴兵往东边去的话不提。单说风流鬼生的秉性聪明,人才潇洒,也能吟诗,也能作赋,虽不能七步成章,亦不至抓耳挠腮,且是风流惆说不拘小节,因此四海有名。所以伶俐鬼离了无耻山前来投他,他一见如故,便以兄弟呼之。一日正是八月中秋,东洋大海推起一轮明月,清光十分可爱,风流鬼道:“今宵皓月依人,我们何不请糟腐鬼来与他赏月?”伶俐鬼道:“赏月虽好,奈他非赏月之人,恐他有负清光。”风流鬼道:“不然,你我二人对酌,似觉索然,请他来作个玩物取笑,有何不可?”冷俐鬼使了一个小童去请,许多一会方才得糟腐鬼来。那糟腐鬼作了揖,问风流鬼道:“小弟正在读书,盛驾召小弟。侍驾而来,不知吾兄有何见谕?”风流鬼道:“小弟见月色甚佳,故邀吾兄来同玩。”糟腐鬼道:“吾兄差已,古人囊萤映雪,尚要读书,岂非不可惜时光乎?且是月者阴之精也,有何可玩?如可玩,那日也可玩了,吾兄何不携酒一壶,对红日赏玩起来?孟子云:月攘一鸡。即为盗者,尚不负时光,况吾辈功名未就的老童生乎?”一席话说的风流鬼逆耳难听,道:“吾兄数日不见,益发糟腐至此。人在世,花朝月夕不可错过。古人秉烛夜游,止为此耳。兄不闻唐明皇上元之夜,随罗公远步入月宫,亲见仙娥素女舞于丹桂树下,至今传为美谈。我们虽不如明皇,亦不可辜负了嫦娥美意,吾兄何其拘也。”那糟腐鬼反呵呵大笑道:“这话可为荒唐之至而无以复加也。《中庸》云:日月星辰系焉。这个月就如水晶球一般系在空中的,那里有嫦娥?有甚仙女?不过文人弄笔,造此无根之谈耳。所以孟子云:尽亲书,则不如无书。”风流鬼道:“据兄讲来,月系在空中的了。不知还是麻绳,还是铁索?何处缚结?何人拉扯?请道其详。”糟腐鬼道:“兄何不通之甚也?那天上没有缚结处,那女蜗氏炼石补天,却从何处而补起?这等看来,天上定是有人有物,怎么缚结不住。”风流鬼见他满口酸腐,又欲与他辨白,伶俐鬼捏了一把,风流鬼会的意思,不言语了,让得糟腐鬼吃了几杯问酒,怅怅而回。不料回至家中不多几日,头上生了一个大疮,脓血并流,流成深窟。请医人看时,医人道:“人也糟透顶了,不中用了。”果然从此呜呼哀哉,伏惟尚飨,此话表过不提。
  且说风流鬼送得糟腐鬼走了,对伶俐鬼道:“好个腐物,倒把我们兴致头减了。”伶俐鬼道:“不该请他来,此人只须束乎高阁,岂可与他共风月。”风流鬼道:“我们不然,趁此月色闲步一回,如何?”伶俐鬼道:“极好。”于是二人携手同出门来,游了几道街巷,只见一带粉墙,半边一座小门半掩半开,乃是一个花园,十分幽雅,悄无人声。二人看的心痒,慢慢的挨进门去。垂杨柳下一湾清水,水上一座小桥,过的桥来,又是茶藦架、芍药栏干、木香亭。绿荫深处一块太湖石,二人坐在石畔,对着月色,看那花枝弄影,楼阁垂杨,正在清爽之际,只听“呀”的一声,二人抬头看时,重墙里一座高楼,楼上窗棂开处,现出一个女子。常言道:月下看美人愈觉娇媚,那女子似有欲言难言、欲悲不悲之状。这风流鬼看见,早已一片痴心飞上楼边去了。伶俐鬼道:“看此女子情态,绝非端正者。吾兄素负大才,何不朗吟一首打动他?”风流鬼真个高吟道:
  “风微棂静月高空,石畔遥观思不穷。
  想是嫦娥怜寂寞,等闲偷出广寒官。”
  那女子听的有人吟诗,低头一看,看见风流鬼仪容潇洒,举止飘逸,十分可爱,心下就有于飞之愿了。只因碍着伶俐鬼在旁,不好酬和他诗句,只得微笑一笑,将窗子掩住了。风流鬼已魂飞魄荡,恨不得身生两翼,飞在那女子身旁作一块儿。伶俐鬼道:“咱们回去罢,倘有人来,不当稳便。”风流鬼无奈,只得低头缓步而回。那一晚睡在床上捣枕,翻来覆去,如何睡的着,于是又作诗一首道:
  “寂寂庭荫落,楼台隔墙斜。
  夜凉风破梦,云静月移花。
  魂绕巫山远,情随刻漏赊。
  那堪孤雁唳,无赖到窗纱。”
  次日起来,发寒潮热,害起木旁日、田下心之病来。伶俐鬼道:“吾兄何以若此?想是昨夜冒风了,如不然服些药,表表汗。”风流鬼叹口气:“我的病非药可治。若要好时,除非昨夜晚那美人充了大医,拔去邪火,滋以真阴,方得平复。”伶俐鬼笑道:“这等说来,吾兄竟害上相思了。”风流鬼道:“那等一个美人,相思焉能不害?”伶俐鬼道:“吾兄此病只怕空害了,既不知他姓名,又不知他行径,兄虽如此慕他,这段深情怎么令他知道?”风流鬼道:“我也知道无益,但此心恋恋,终不能释。如果姻缘无分,老兄当索我于枯鱼之肆矣。”说罢,哽哽欲哭。伶俐鬼道:“这件事我若不与他周全,若真个想死了,岂不辜负他待我之情。”于是想了一会,说道:“何不写一封书,备陈委曲,弟去送与那美人,或者他怜你,嫁你也未可知的。”风流鬼道:“人说你伶俐,如何这等冒失?我们非亲非故,这书怎么送的?岂不惹祸招灾?”伶俐鬼道;“我自有法,必须如此如此,既不交他知道我们姓名,又显是我们送书。只要美人得了书,或有意,或无意,自然明白了,何自惹祸加灾?且是昨夜我看那光景,亦是有爱爱慕慕的意思,此去必有好音,你只管放心写起书来就是。”那风流鬼大喜道:“老弟果然伶俐,所谓名不负其实也。”于是欣然提起笔来,展开花笺,磨起浓墨,写道:
  “昨夜园林步月,原因潇洒襟怀,敢曰广寒宫里遽睹姮娥面乎?不意美人怜我,既垂青眼,后蒙一笑,何德何能,爱我至此?天耶,人耶?亦姻缘之前定耶?自垂盼以来,量减杯中,红销脸上,恨填心头,烦撮眉端。无心于褥史耕经,有意于吟风弄月。云气重重,尽化成胸中郁结,风声飒飒,都变作口内长吁。然则昨夜之怜我者,皆今日之害我者也。吁嗟乎,天台花好,阮郎无计可收。巫峡云深,宋玉有情空赋。神之耗矣,伤如之何?伏乞垂念微躯,急救薄命。西厢月下,少分妙趣于张郎。银汉桥边,熟晚芳姿于织女。专望回音,慰我渴念不宣。并前诗奉上,此希玉音和我。”
  风流鬼就书与诗写就,付与伶俐鬼。伶俐鬼买了许多翠花,扮成货郎,依着旧路走到花园门首。摇着唤娇娥,东蹴到西,西蹴到东,蹴来蹴去的。那美人上楼来了,使梅香叫进园门,要买翠花。伶俐鬼不胜之喜。梅香道:“有好大翠花,拿来俺小姐要买。”伶俐鬼道:“有有有。”便将那书包了翠花,递与梅香。梅香拿上楼来,那小姐展开包儿,见是一幅有字花笺,细看时却是一封情书,后随那首道绝句,情知是昨夜那人了。这女子本来有意,又见此书写的字字合情,言言滴泪,如何不动心?于是向梅香道:“我忽然口渴得紧,你且烹杯茶来。”将梅香支吾去了。这楼上文房四宝俱全,摆设便宜,遂忙取花笺,写成回书,又依韵和诗一首在后面。刚刚写完,梅香烹将茶来,那女子忙将原书藏起,将回书包了翠花,使梅香送与货郎儿说:“花样不好,再有好的拿来。”伶俐鬼着手接了一看,掉了包来,知是回书,满心欢喜,说道:“花样原也不好,待有了好得,只管与小姐送来便是。”于是背了花箱,欣然而回。进了门便高叫道:“吾兄恭喜了。”风流鬼正在闷愁之间,听说恭喜二字,精神长了一半,忙问道:“想是有些意思?”伶俐鬼道:“有有有。”笑着将回书取出来,道:“这不是恭喜是什么。”二人展开细看,上写着:
  “妾寂守香闺,一任春色年年,久不着看花眼矣。不意天台之户未肩,使我刘郎直入。楼头一盼,遽认夙世姻缘。承谕承谕,知君之念妾深也。明月有意而入窗,谁其隔之也;白云无心而出岫,风则引之矣。即蒙婚姻之爱,愿订山海之盟。家君酷爱才华,郎君善寻机会,果然绣户相通绮户,自尔书楼可接妆楼,幸勿谓尔家门户重重闭,春色缘何入的来也。谨覆。
  外依原韵奉和,并求斧正:
  闲情浓态本来空,偶会园林计转穷。
  但愿上天收薄雾,姮娥方出广寒官。”
  二人看了书之言,无非是乃翁心愿风流鬼得移寓园中,就好相会得意思。风流鬼道:“知乃翁姓甚名谁,如何会他欢喜?”伶俐鬼道:“这有何难。那座花园平素我们不晓得是谁家的,如今只去左右一问便知,园主自是他乃翁无疑。他书中说酷爱才华,自然不是糟腐鬼那样闭门不出得死货,定是个问柳寻花、游山玩景的高人。我察听的他到何处游赏,便好亲迎他,凭吾兄这般才华,愁他不爱?”风流鬼道:“全伏老弟周全,愚兄不敢忘德。”伶俐鬼去不多时,回覆道:“访着了。这花园原来就是乡绅尹进家的,那美人就是他的女儿。但不知他何日出门,何时游赏,得我时常打探,有信便来告兄。”不想事偏凑巧,刚刚隔的一天,伶俐鬼来报信:“那尹乡绅今日要到东园赏菊,那东园在僻静处,所在地方虽狼狈,菊花却开的茂盛。兄快随笔砚书箱,小弟扮作书童,到那里假作读书等他。”于是二人先到东园来了。果然那日尹进傍午时候骑着一头墨黑的骡子,跟着两个小童,挑着一个小盒,携着几瓶美酒,走入园来。见风流鬼在那里拿着一本书读,人物生的风流俊爽,那尹进已是有些喜欢,遂举手道:“老兄在此读书么?此处虽有菊花,地方其实狼狈。”风流鬼道:“聊以避俗而已。”那尹进择了一块洁净的地方坐下,一双眼只顾看风流鬼。伶俐鬼拿一柄扇来,向风流鬼道:“求相公与我画画。”风流鬼道:“你画甚么?”伶俐鬼道:“就画菊花罢。”风流鬼展开扇子,几笔画成,递与伶俐鬼。尹进道:“借来一观。”伶俐鬼连忙奉与,尹进接在手中,见画的老干扶疏,不比寻常匠作,满心欢喜,道:“王维不能及也。”伶俐鬼又拿过来,向风流鬼道:“既已画了,再题上一首诗才好。”风流鬼恃着才华,不慌不忙,将扇子那面写起。尹进见他用笔飞舞,又不假思索,走过来接着,高声念道:
  “群芳落后独奇葩,潇洒不同处士家。
  囱画自题还自赏,时时青眼对黄花。”
  喜得尹进极口称赞道:“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古今称雄,可谓当世又有此人也。”于是问了姓名,便邀在一处赏菊。尹进道:“老夫有一小园,颇觉清雅,足下不弃,早移来那边读书,老夫也朝夕领教。”风流鬼连忙打恭道:“谬蒙老先生见爱,但恐搅扰不便。”尹进道:“说那里话了,我们就是文墨相知了,何消见外。”风流鬼谢了坐下,尹进又问些古今事迹,风流鬼对答如流,喜不自胜。须臾夕阳在山,各自散归本家。尹进又叮咛了后来之话,先骑骡子去了,然后风流鬼与伶俐鬼欢喜而回。次日早起来,打扮的衣帽鲜洁,写了一个晚生帖子,竟到园中来。尹进接着大喜,于是待茶。茶罢,席就安在三间亭子上。做了书房,这风流鬼何尝有心念书,每日在墙边走来走去。一日走到太湖石畔,拾起一条汗巾,抖开看时,上面写着绝句一首:
  “自从消瘦楚王腰,盼得人来愈寂寥。
  今夜明月堪一会,莫教秋水溢蓝桥。”
  风流鬼就如得了活宝一般,连忙藏在袖中,眼巴巴盼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看看到了黄昏时候,宿鸟金喧,花枝弄影,柳荫处那女子冉冉而来。风流鬼远远望见,喜不自胜,正欲上前相迎,谁想好事多磨,忽有一皂隶闯入园来,道:“相公果然在此,老爷有急紧话要讲,立等请去。”那女子见有人来,闪入角门内去了。风流鬼对皂隶道:“我身上有些不快活,明日早去罢。”皂隶道:“相公使不得,老爷分付定要请去,我不敢空回。”风流鬼无可奈何,只得随着皂隶来见县尹,道:“老爷唤童生有何教渝?”县尹道:“有一位钟大人,见了你的诗稿,心中喜悦,今日要与你相会相会,可随我到园中来。”风流鬼到了园中,参拜了钟馗,县尹道:“旁边坐了。”钟馗见他举止飘逸,却也喜欢,只因他鬼名戴在簿子上,未免喜中有些不足,倒也还没有斩他的心事。县尹立起身来,对风流鬼道:“你陪钟大人坐,我有件公事去办,办毕就来。”说毕辞去。钟馗与风流鬼谈论些诗文,风流鬼虽心不在焉,也只得勉强对答。钟馗又言及他的诗稿,道:“足下才情极好,只是微带些轻薄气象,犹非诗人忠厚和平之旨。如今欲求面赐一章,不知肯不吝金玉否?”风流鬼道:“老大人分付,敢不应命。不知何以为题?”钟馗想了想,道:“就以俺这部胡须为题罢。”那风流鬼满肚牢骚,便借此发落,当下口吟一律道:
  君须何事这般奇,不像胡羊却像谁?
  雨过当胸抛玉露,风来满面舞花枝。
  要分高下权尊发,若论浓多岂让眉。
  拳到腮边通不怕,亏他遮定两旁皮。
  钟馗听了大怒,道:“小小言生,焉敢出言讥刺?”提起剑来就要诛他,那风流鬼急冉冉而退。钟馗随后赶来,赶至牡丹花下,忽然不见。钟馗左右追寻,并无踪迹,惊讶道:“难道说钻入地中去了?若然则真鬼也。”于是命人来掘,果然掘出一副棺木来,棺头上写着“未央生灵枢”。钟馗道:“怪道他举止轻狂,原来此人所化。”这里叹息不题,县尹闻之亦骇为异事。且说伶俐鬼听的风流鬼死于县衙,大哭一场,说道:“我向日见楞睁大王无能,涎脸鬼不济,故来投他,以为托身得所。不料他又被钟馗逼死,我与替他报仇才是。”于是做起那延揽英雄的事业来。一二日内就招致四个朋友来,一个叫做轻薄鬼,生的体态轻狂,言语不实,最好掇乖卖巧,一个叫做撩乔鬼,极能缘墙上壁,上树爬山,就如猢狲一般;一个叫做跷虚鬼,一个叫做得料鬼,也都是撩蜂踢蝎、吹起捏塌之辈。连自己共凑成五个鬼。伶俐鬼问他四个道:“你们知道掐抠鬼与丢谎鬼死的缘故么?”四个道:“只因他两个掐抠丢谎,所以被钟馗斩了。”伶俐鬼摇着头道:“不然,不然。皆因他们尊号上有个鬼字,所以才来斩他。这钟馗是专一要的斩鬼哩。我们不幸也都有个鬼号,岂不也都在斩之之列么?”跷虚鬼大惊道:“我们可以逃之夭夭。”伶俐鬼道:“不可,我们若是这等闻风而逃,岂不是惹人笑话?我打听得那司马、将军都不在他旁,县尹今日又与那尹乡绅家吊丧去了。吊丧毕还要到城门去有甚么踏验的事体,二三更方可回来。钟馗独自一人间坐,我们打扮成县中衙役,去鬼混他一场。”撩乔鬼道:“尹乡绅家有甚乡丧事,县尹去吊?”伶俐鬼道:“你可知道,只因敝友风流鬼与他小姐有约,那小姐听的敝友死于县衙,他也就抑郁而死,所以县尹去吊。”跷虚鬼道:“那钟馗,我们与其鬼混他,不如将他杀了,岂不是永绝后患?”伶俐鬼道:“这个使不得。我们杀了他,他那司马、将军回来,怎肯与咱们干休?我们只可用酒灌醉他,偷剑的偷剑,脱靴的脱靴,弄的他赤脚不能走路,空手不能杀鬼,岂不妙哉。”于是买了一坛好菊花美酒,他五个就扮作衙役,竟到园中来。钟馗正在松树下闷坐,见他们进来,问道:“你们何干?”伶俐鬼道:“小的见老爷闷坐,沽的一杯美酒与老爷解闷。”钟馗道:“这等生受你们了。”于是将酒用荷叶大杯奉上,唱的唱,舞的舞,笑的笑,跳的跳,把这个钟馗劝的酪酊大醉。伶俐鬼道:“老爷酒大了,将靴脱了凉凉脚,如何?”钟馗伸出脚来,跷虚鬼与伶俐鬼一人一支脱去了。得料鬼偷了宝剑,轻薄鬼偷了笏板,撩乔鬼上树去,手扳着树枝伸下脚来,将纱帽勾去。弄的
    钟老爷脱巾露顶,赤胆袒怀,甚是不成模样,所以至个传下五鬼闹钟馗的故事。跷虚鬼与伶俐鬼一人拿了一只靴往出正走,却见富曲领兵回来。跷虚鬼看见,唬的屁滚尿流,就要逃走。毕竟是伶俐鬼有些见识,道:“莫慌莫忙,跟我来。”于是故意迎着富曲走,富曲认的是钟馗的歪头皂靴,大喝道:“这是钟老爷的靴,你们拿的往那里去?”伶俐鬼不慌不忙说道:“蒙钟老爷诛了抠掐鬼,与地方除害,百姓们顶感不过,如今与钟老爷建起祠堂。恐钟老爷早晚驾行,着小的们脱靴去供奉,以留遗爱。”富曲听了,想道:“言虽有据,事属可疑。”道:“你们且不要走,随我到园中来见过钟老爷,然后再去。”跷虚鬼闻言大惊失色,伶俐鬼正欲支吾,跷虚鬼已是慌了逃走。富曲大怒,命阴兵一齐拿了,索进园来。只见得料鬼拿着宝剑,左右舞弄,富曲大喝一声,那得料鬼丢了就跑,富曲赶上,一刀斩了。唬的那轻薄鬼举着笏板,只管叩头乞命。富曲手起刀落,也就挥为两段。乃至走到钟馗面前,却是酩酊大醉,跌足抖头,不醒人事。富曲大怒,将跷虚鬼剁为两截,伶俐鬼摘出心肝,方才与钟馗穿上靴,扣上带,只不见软翅纱帽。正在四下搜索之际,却好成渊也来了。问其所以,富曲说了备细,只是不见纱帽。咸渊周围一看,道:“要寻纱帽,多是在松树上边。”撩乔鬼正在叶密所在藏着,一听此言,便就打战起来,将树叶摇的乱响,富曲抬头看见撩乔鬼戴纱帽在树上发战哩。富曲手挽雕弓,一箭射将下来,取纱帽与钟馗戴上,那撩乔鬼已是射死了。此时钟馗方才酒醒,二神将适间光景说了,钟馗未免赧颜。正是:
  后花园中五鬼戏弄抖头汉,长松树下二神整理赤脚人。
  要知咸富二人东西两边如何斩鬼,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悟空庵懒诛黑眼鬼 烟花寨智请白眉神
  词曰:
  多愁多害,寸心无奈。求天助,水或成渠,靠人扶讲难吸海。家贫须耐,家贫须耐。你若是赌胜争强,惹祸招灾,终久有安排。少不的再整诛邪手,重修灭鬼才。
  话说成、富二神诛了五鬼,扶醒钟植,其时县尹也就回行了。询问其详,又问二神前去斩鬼之事。咸渊道:“承大人与主公之命,到了西边,原来是个心病鬼。他因偶过太华山,见层岩峭壁高插云天,山下有华阴庙并许多居民,他动了一点过虑之心,恐山塌下来,压坏居民庙宇,终日愁眉不展,面带忧容。看看病入骨髓,小神也不用人参、附子、宫桂、良姜,只与他一服宽心丸,他就好了。”钟馗道:如此怎么耽延许多时日?”咸渊道:“小人治好他便急急回来,路上又逢着一鬼,实实可怜,住着半间茅庵,并无家伙在内,头上戴一顶开花帽子,身上穿一件玲珑衣裳,炊无隔宿之米,炉无半星火。更可怜者,到一家,一家就穷。走一处,一处就败。因此人都叫他是穷胎鬼。那些粗亲俗友都不理他,甚是可怜。”钟馗道:“如此破败人家,就该杀了。”咸渊道:“杀不的,他虽如此,相交的却是一般高人,伯夷、叔齐、颜子、范丹、闵损、袁安,皆与他称为莫逆。惟有钱神可恶,终年家不肯见他,因此他做了一篇祭钱文。小神爱他做的好,抄得稿儿在此。”遂取出来,递与钟馗、县尹,上面写着是:
  “呜呼钱兮,君其怪我耶?何终年未睹其面耶?君其畏我耶?何一见而辄去耶?噫嘻,我知之矣。盖予赋性恬淡,致行孤洁,无狼毒之心,无奔波之脚,无媚世之好颜,无骗人之长策,因致子之无由,故交予之不屑。况尔形虽圆,其性甚坚。尔心虽方,其党万千。安肯仙仙倪倪、俯首降心以从我耶?呜呼钱兮,君之不来,我其奈何?寒则待子而衣,饥则待子而食,亲友待子而交游,负欠待子而补足。子既不屑以下交,予又安得不仙仙倪倪以招于乎?闻君爱饮者白酒,爱食者鸡蛋,今则有酒盈樽,有蛋在豆,裁短章以祭之曰:维我钱神,内方外圆。像天地之形体,铸帝王之宝号。非富贵而不栖,非勤俭而不至。羡文皇之贯朽,珍重故来。嗟武帝之藏空,侈情故耗。爱子之灵兮,神鬼可通。羡子之势兮,爵禄可至。须动而谄者近侧,非子而谁?足举而伺者侯门,岂我而致?然君则君子,为用大矣。今日子实是维艰,披诚切诉,改阮籍之白眼,对子垂青。化嵇康之傲骨,逢君不怒。韫匵而愿永贮于千年,用之则期相逢于异日。我欲常常见子其源源而来,唯鉴此日之殷勤,莫记从前之疏忽。须臾祭毕,倦而偃卧,有黄衣人损予而信曰:‘子果能改弦易辙,吾且引类而呼朋友矣。但子仁义尚存,廉耻未去,无致我之术,奈何?’予爽然而醒,豁然而悟。念仁义之难忘,知廉耻之必顾,起视其酒,酒尚盈樽。再视其蛋,蛋犹在更。予将醉饱以乐天,君尔其唯唯而退后。”
  钟尴、县尹道:“果然做得好。”随问咸渊道:“此鬼如何治他?”咸渊道:“小生欲与他请个医生医医他,他只是穷骨症候。奈何如今庸医多而明医少,还是小神量其病势,察其沉浮,与了他两服元宝汤,也就好了。”钟尴道:“实是奇才,世医那晓得。”又问富曲道:“他治得如此,你斩的若何?”富曲道:“小神所斩之鬼,与司马所治之鬼大不相同。这东边的那鬼名叫急急鬼。”钟馗道:“名色甚奇,你且说他本事如何。”富曲道:“那日小神领兵前去,还未扎营寨,他就杀来,只的与他相战。战了一日未分胜负,各归营垒。少停一刻,他也不戴盔,也不穿甲,点起火把又来夜战。俺二人就如张飞战马超的一般,杀了半夜。他见战不过小神,竟急的一头撞死。”钟馗道:“如此性急,正所谓急急鬼也。”富曲道:“这个还不为奇。又有一个甚是异样,俺自阅人以来,见够有千千万万,从来未见。他那个黑眼鬼也就够了,又跟上两伴档,一个叫做死大汉,一个叫做不惜人,都是一般绝顶黑眼的。”钟馗道:“这想必就是薄子上所载的黑眼鬼了,你怎么斩他来?”富曲道:“小神见他黑眼异常,脸也掉不过去,怎么斩的他?所以领兵回来。”钟馗变色道:“岂有此理。昔日孙叔敖见两头蛇,犹恐伤人,还要斩面埋之。况此等黑眼鬼,惹的人人黑眼,个个低头,你何竟轻轻放过?”说的富曲满脸通红。钟馗道:“罢了,我明天去斩。”次日早起,点起阴兵,辞了县尹,县尹与百姓直送至十里之外方回。钟馗往东浩浩荡荡而来,远远望见一座小庵,钟馗问道:“那是甚么所在?”富曲道:“叫做悟空庵,小神前日曾在这里边住过。”咸渊道:“悟空庵是取色即是空的意思了么?”钟馗道:“正是。”须臾到了庵前,钟馗下了白泽,进去观看。果然一座好庵,有诗为证:
  红尘飞不到,钟罄集弥陀。
  古柏倚丹鹤,苍松挂碧萝。
  人来惊犬吠,客至遗鹦哥。
  曲径通幽处,禅房女色多。
  原来这庵中住持就是色中饿鬼,若论他的本领,到也会钻狗道、跳墙头,嫖的娼妇,要的龙阳,正所谓舟车并至,水旱兼行,不分前后,不论南北者也。钟馗见他举止轻狂,就知他不是正经和尚,只是一心在黑眼鬼身上,不暇理论他,就在庵中宿了一夜。次日整动阴兵,要与黑眼鬼厮杀。那黑眼鬼亦整兵来迎,戴一顶黑油盔,穿一领乌油甲,拿一对黑漆锤,骑一只挨打虎,左有死大汉,右有不惜人。钟馗看了他一眼,回顾富曲道:“我错怪你了,真个此人异常,我也不待理他。”富曲道:“小神试与他战上几合看如何?”于是提刀上马,冲过阵去。那边不惜人出马,二人战未三合,富曲终是不待见他,拨马而回。他只当富曲败了,随后赶来。富曲按下宝刀,拽满雕弓,回身一箭,正中咽喉,不惜人死于马下。黑眼鬼见射死了不惜人,心中大怒,便欲出马,死大汉道:“主人息怒,看区区去杀他。”黑眼鬼道:“你怎么称起区区来?”死大汉道:“我于大模样儿?岂不是区区。”说毕拿了一条酸枣棍,大踏步走出阵来。钟植舞剑相迎,只一合,将死大汉当腰一剑,砍为两段。正是:
  站在阵前八尺高,跌倒尘埃两截腰。
  钟馗斩了死大汉,方欲回阵,只听的后边一声高叫,黑眼鬼冲过阵来。钟馗回首一看,黑眼色异常,且不论他的五官不正,四体歪邪,只那副性情也与人各别。人说好他偏说反,人说长他偏说短,遇着斯文他故意显些粗疏,遇着豪杰他故意装些精细。且不通文,偏要满口书袋,本来贸易,偏要假充经纪。正所谓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者也。钟馗本不待理他,无奈勉强交接,战了一合,钟馗道:“俺委实嫌你黑眼,不战了,饶你去罢。”那黑眼鬼听的说他黑眼,他就使出他的神通来,将身子缩小,故意往钟馗眼里直钻,竟钻进去了。疼得钟尬满眼落泪。富曲看见大怒,要用剑往出剜他,咸渊道:“不可。古人云:投鼠忌器。剜他恐伤着主公眼睛,我们只得恳他便了。”于是再三祝赞道:“黑眼鬼,黑眼鬼,再不与你赌胜争强,再不与你冲锋对垒,但愿你不来理俺,俺也不愿理你,任你纵横施为,还买公鸡谢你”。祝赞的黑眼鬼满心欢喜,一个斤头去了。钟馗揩了眼上泪说:“如此黑眼,怎生是好?还求司马想一妙计制他。”咸渊想了一会,道:“行兵须要天时、地利、人和。为今之计,地利、人和倒用不着了,是要讲天时了。”钟馗道:“天时怎么讲?”咸渊道:“天时不过是用相生相克的道理。既叫做黑眼鬼,我们须要以白制黑,以眉压眼,以神伏鬼方可。由此论来,须得一位白眉神降他方好,但不知这白眉神是何职品?何处居住?”钟馗道:“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这白眉神想是马良么?”咸渊道:“也还未必。主公须出一号令,交阴兵们暗暗四下访问,自有下落。”于是号令阴兵访察不题。
  且说低达鬼自从钟馗罚他与阴兵们吮疽舔痔,时刻不敢离营。一日一个阴兵正起来痔疮,叫低达鬼来舔,低达鬼只得与他舔起。正舔得有滋有味,只见一个阴兵来说道:“老爷有令,交访问甚么白眉神住处,可交我们何处去访?”低达鬼道:“访得何干?”阴兵道:“我们也不知道做甚,只是要得甚速,说访着了的有赏。”低达鬼道:“这话是真么?”阴兵道:“现有号令,怎么不真。”低达鬼想道:“我举出白眉神,他说有赏,或者将功折罪,放我去了。或者因我这件功劳,升我一级也未知。”主意已定,遂对阴兵道:“这白眉神我知道住处,你引我见钟老爷,说了详细,好去寻他。”那阴兵连忙引低达鬼到庵前,进去禀道:“白眉神低达鬼知道,小的引他来见老爷,在庵外伺候。”钟馗大喜,叫进去问道:“你果然知道白眉神吗?”低达鬼道:“小人知道。”钟馗又问道:“他是何等出身?”低达鬼道:“他的出身小人未的查问,只是小人当日跟着讨吃鬼在柳金娘家嫖时,见他家供养的一尊神道,眉是白的。小人问他是何神道?他说是他的祖师白眉神。因此小人知他在柳金娘家住。”钟馗道:“这等时,你就引司马去请,但他不过是供养的一尊像,怎么个请法?”咸渊道:“既有供像,自有灵气,自能运动。待小神到那里问明来历,作一篇祭文,请的他灵气时,自然中用。”于是引了十数个阴兵,低达鬼引道,竟往烟花寨去了。其时初冬时候,黄菊残叶,白梅舒蕊,朴朴孤松当道,青青瘦竹迎人,板桥底水作成冰,山头上树皆脱叶。正行之间,飞飞扬扬飘下一天大雪,怎见的:
  初如絮,继似鹅毛。扑面迎人眼昏花,满道堆积,马蹄滑溜。楼台殿宇,霎时间银妆裹成;草木山川,尽都是玉尘铺就。富贵家红炉暖阁,频斟美酒祛寒。贫穷汉少米无柴,恨怨苍天度日。映雪寒儒读麟经,不用明灯。烹茶韵士煮雀舌,何须甜水。正是:纷纷麟甲飞,想是玉龙斗。
  咸渊道:“如此大雪,我们到庵观寺院借杯茶吃,避避寒冷才好。”低达鬼四下一看,满眼昏迷,那里看的出庵观寺院来,只得往前又走,走够半里之遥,方见一座小小庙宇。阴兵上前扣门,里面走出一个道人来,阴兵道:“师傅,我们是过路的人,因天气寒冷,我们主人借杯茶吃吃。”那道人睁圆怪眼,大怒起来,骂道:“你走路也要有个眼睛,我这里又非茶坊酒肆,我又不是你们的奴才庄客,怎么问我要起茶来?老爷与你们应不成。”这咸渊终是个斯文人,见他骂,倒反有几分没趣,笑道:“无茶罢了,何必发怒。”那道人越见人软,他就越硬起来,一跳一丈高的怪骂,把庵中闲坐人等看的有些不忿,对成渊道:“你不知道他的脾胃,他叫做发贱鬼,纸不知轻,磨不知重,你只打起他来,他就软了。”咸渊也忍住怒气,便令阴兵将他绑在柱上,脚踢手打。果然他软了,连忙央告道:“老爷饶了小人,休说是茶,要饭也有。只管小人奉事,就是不周备,再打也未迟。”咸渊笑道:“正所谓发贱鬼也。”遂分付解放下来。那发贱鬼连忙作揖叩头毕,让到房中,先是松罗好茶,茶毕,又是香油素菜,细面薄饼,曲尽殷勤之态。咸渊只得扰了。他起身送出十里外方回咱此微知轻重,稍不发贱。这也是咸渊教训之功,按下不题。
  且说柳金娘家自从接了贾知府的儿,只说是呆头公子,肯撒漫银钱。不料悭吝异常,住了半月有余,止赏两匹小绸,三两银子。柳金娘倒想起讨吃鬼并耍碗鬼来。后来听的他们穷了,方才不想。这一日正在门首闲坐,却好低达鬼走来,柳金娘道:“你一向在何处?面也不见见。”低达鬼道:“有一位钟老爷,我一向在他那里。他交我引一位司马爷来请你家白眉神,我先来报你知道。那司马目下就到,你须小心伺候,不可怠慢”。话犹未了,咸渊已到门首。下马进去,坐在庭中,柳金娘过来叩头,咸渊问道:“你家有白眉神吗?”柳金娘道:“上面供的是就是白眉神道。”揭开幕子一看,果是一尊神像,两道的白眉。咸渊又问道:“这尊神是何出处?姓甚名谁?”柳金娘道:“小妇人也不知其详细,只听的当年老忘八说是甚么盗跖。”咸渊点了点头,发柳金娘去了,一面分付备办祭品,一面就作祭文。来到次日清晨,陈设祭品,朗读祭文道:
  维神春秋豪杰,周末英雄,不王不帝,非伯非公。以和圣而为弟,无大贤而为兄,习成武艺,不乐斯文。当日临潼斗室,敢来劫路行凶。诸侯闻之而胆落,众将见之而心惊。孔仲尼不能教化,秦穆公任尔峥嵘。子胥之钢鞭颇畏,秋胡之巧舌难伸。暴横一世,千载为神。生前不甘淡薄,死后享受无穷。多见些油头粉面,常观些绿袄红裙。老忘八杂剧快目,小婊子连像钻心。广吃些粉汤烧饼,每听些胡拍弦筝。兹者有事以干渎,所望听我而显灵,尔作当年冯妇,我作昔日陈臻。黑眼鬼猖狂难制,白眉神本领素钦。伏维速逞豪梁之气,暂离花柳之丛,果其如响而应,尚其来格歆。
  刚刚祝毕,那白眉神竟跳下地来,道:“司马请俺何干?”咸渊道:“就是适才祭文中所言之黑眼鬼,敢烦足下诛之。”白眉神道:“俺放着受用之地,不在此潇洒,又真个做那下车冯妇耶?不去,不去。”咸渊仰天大笑,往外就走,白眉神拉住道:“司马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咸渊道:“俺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白眉神道:“愿司马明以教我去。”咸渊道:“向闻将军之名,如雷灌耳,今见将军,不过花柳中人耳,哺啜中人耳,不足有为,是以去也。”原来白眉神受不得激,暴跳起来,道:“你量俺不能诛他黑眼鬼乎?”咸渊道:“但不为耳,非不能也。”白眉神于是整动盔甲,提了宝刀,与咸渊并马而行。进了悟空庵,钟馗降阶相迎,说道:“为此小丑,有劳大驾。”彼此谦坐定,白眉神问钟馗道:“那黑眼鬼怎生模样?”钟馗道:“难以说形容,将军到阵前便见。”于是白眉神骑上马,钟馗骑了白泽,并立阵前,便令阴兵骂阵。那黑眼鬼骑了挨打虎,得意而来。白眉神看了看,道:“如此而已,何足为奇。”钟馗道:“如此黑眼鬼,将军犹以为平常耶?”白眉神道:“俺在娼妇门中,见那些乌龟们享宝要草鞭,吃胡须,擅红擅黑,姐儿们俏的还好,那些丑的,他也要噘嘴上抹了胭脂,疤脸上盖上油粉,肥脚上穿了花鞋,扭腰捩胯,备极丑态。偏那班子弟们反要喜他,本是打他以为亲,本是骂他以为爱。离别之时,还要鼻涕两行泪落。以拿犁捉耙的身品,做才子佳人的模样,这些黑眼俺看的稀熟,何况此区区一鬼乎?”钟馗道:“将军不嫌他黑眼,便易诛了”。白眉神提刀出马,黑眼鬼舞锤来迎,战了数合,黑眼鬼敌不过白眉神,只的弃了锤,跳下挨打虎来,将身一纵,往白眉神眼里一钻,不料白眉神的眼是磁的,钻不进去,跌下地来,虎已被富曲打死,无奈逃回洞中去了,手下鬼卒各自逃散。白眉神急令阴兵取些柴来,将洞门烧起来。那烟都冒入洞中去,黑眼鬼存不得身了,跳出洞中,白眉神上前拿了。此时黑眼鬼已变化红眼鬼了,白眉神将他脖项上麻绳套上,交与阴兵看守,与钟馗四至庵中,摆起庆贺筵席。钟馗问道:“将军不杀黑眼鬼,留他何用?”白眉神道:“俺自春秋以至今日,娼妇人家家家顶感,个个供奉,竟如祖宗一般。俺无以为报,如今将这黑眼鬼牵去,与他家做个手下人,也算俺一分人情。”钟馗道:“将军在春秋时何等英雄,为甚不建立功名,传家立业,反亨娼妇供奉,岂不有玷将军乎?”白眉神道:“你知道和尚无儿孝子多么?俺今日与忘人做了祖师,那龟子就如俺的儿子,粉头就是俺的女儿,每日享他些供奉,也就受用无比,何必爬
    爬挣挣与儿孙作马牛乎?”钟馗道:“如此说来,将军竟男盗女娼了。”白眉神作色道:“是何言也?”于是起身,牵了黑眼鬼,与忘八家捞毛去了。这正是:
  黑眼鬼从此得所,白眉神到底甘心。
  要知后来又有何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好贪花潜移三地 爱饮酒谬引群仙
  词曰:
  劝尔莫贪花,贪花骨髓灭。劝尔莫恋酒,恋酒肠胃裂。肠枯髓竭奈如何?哀哉无计躲阎罗。我今悟得长生诀,时请钟馗斩二魔。
  话说白眉神牵的黑眼鬼去了,钟馗见蝙蝠不动,也就停在庵中。咸渊看些六韬三略,富曲演些弓马枪刀,钟馗无事,在庵中各处随喜,看些白衣大士,送子张仙。游到后殿,见一座小门用锁锁着,钟馗道:“此处未有随喜。”于是将锁扭落,推门进去,曲曲折折竟走够半里之遥,方是一个小院,三间禅屋甚是清雅。揭起帘子,上面一张金漆条桌,钢炉内焚着降香,花瓶内插着稀稀的几朵梅花,清香扑鼻。东边一座衣架上搭着偏衫,西边一张藤床上挂着纱幔,墙上一幅雪景山水。钟馗正在观玩之际,那雪景画忽然张起,伸出一个妇人头来,见钟馗,缩将进去。钟馗一见,心中已是明白。揭起画轴,一个小小洞门,往里看时,又是一所房屋,里边聚积数十个妇人。钟馗喝道:“我已识破,还不出来?”那些妇人见钟馗凛凛杀气,先是胆落,那里还敢躲避?都出来跪下。钟馗问道:“你们在此何干?从实说来。”那些妇人战战兢兢,不敢应声。一个大胆些的跪上前来,说道:“小妇人俱是庵中和尚收揽。也有竞作佃户的,名虽佃户,实是嫁和尚。也有烧香施舍,名虽行善,实图欢乐。也有饥寒所迫,名虽周济,实来还帐。也有外走出,本为避难,也有混水的。日积月累,所以聚积了许多。此是真情,望老爷饶恕。”钟馗道:“如今那秃贼那里去了?”妇人们道:“他将小妇人们窝藏在内,不分昼夜轮流取乐,犹不足尽意,又在外边勾搭上许多私案子娼妇、小官人,许久不回,丢的小妇人们七颠八倒,在此替他守节。老爷若见他时,劝劝他须要雨露均沾,不可教南枝向暖,北枝受寒也。”钟馗听了大怒道:“这伙淫妇,要你们何用?”于是一剑一个都杀了。正是:
  悟得空时原有色,谁知色后又成空。
  钟馗杀了众妇人,坐在床上恨道:“必须要除此恶物。”正在愤恨之际,地溜鬼来了,见杀了许多妇人,情知是和尚得浑家,对钟馗道:“总说和尚是色中饿鬼,这个和尚真真是色中饿鬼无疑了。”钟馗道:“来何干?”地溜鬼道:“小人专来与老爷查访这色中饿鬼的落脚处,查访得实,老爷好去斩他。”说毕去了。钟馗至夜定之时,还在床上坐着,等他回来便好斩他。却说那地溜鬼出去,穿了几道街巷,见一个小和尚坐在一家门道,敲着木鱼,念诵着都是俏冤家、王大娘之类,上前问道:“你在此化斋吃?”那小和尚不答应,地溜鬼想道:“那色中饿鬼定在这家,这小和尚是替他观风的。”正行论间,那小和尚起去出恭,地溜鬼乘着空儿溜将进去,听的房中有笑话之声。地溜鬼走在窗下细听,你道听着些甚么:
  不说山盟,不说海誓。这一个紧敲木鱼,高声唤救命菩萨。那一个双拍板铙,低声唤肉身罗汉。那一个金莲高举,恍如乱坠天花。这一个银枪频施,酷似点头顽石。霎时魂入西方,须臾游极乐。那个的像了夹鹬老蚌,这个的成了入洞高僧。说不的未央生坐破肉蒲团,只是海阁梨夜宿销金帐。
  这色中饿鬼与那私窠子妇人顽了一个时辰,方才云收雨散。妇人问道:“你今晚回庵去否?”和尚道:“庵中住着钟馗,甚不方便。我就在这里歇了罢。”于是又饮了几杯酒,二人抱头交股而睡去了。地溜鬼听了这个明白,溜将出去。此时已是三更时候,那小和尚磕睡打盹不曾看见。地溜鬼回来报与钟馗,钟馗也不引兵,也不领将,也不骑白泽,提了宝剑,跟着地溜鬼竟往私窠子家来。小和尚不肯放入,钟馗令地溜鬼将小和尚锁回庵去。钟馗推那门时,却是虚掩着哩,于是排闼直入大呼道:“秃贼在那里?”惊的那妇人赤条条跳下地来,不敢做声。钟馗撞入房中,不见和尚,问道:“秃贼躲在何处去了?”妇人跪下道:“适才与小妇人同睡,他又想起小伙儿来,说去顽顽就回。”钟馗大喝一声,将妇人杀了,想:“他就要回来,我不免在些等他。”钟馗刚刚坐定,那和尚果然来了。一面往进走,口中说道:“亲亲,你睡着了,我还高兴和你再顽顽。”钟馗也不作声,等他来,举剑就砍。那色中饿鬼吃了一惊,回身便跑。钟馗恐他跑了,急急举剑赶上。正赶之间,“扑咚”一声响,跌倒在地。正是:
  触天怒气高千丈,扑地肥躯跌一堆。
  原来醉死鬼吃了个大醉,睡在道上,黑地里将钟馗绊了一跌。色中饿鬼得了此空,脱身去了。钟馗起来看时,却是一个醉汉在此睡了大坑。曾有个《驻云飞》曲儿形容这醉汉:
  闭目摇头,一股顽痰往外流。哇儿吐一口,都是馍馍肉菜,好似狗肚盛酥油,难消难受。反覆翻肠,不怕尘和垢,量小何须揽大瓯。
  且说醉死鬼绊倒钟馗,钟馗爬将起来,又要赶那和尚,却被这醉死鬼一把拉住,口里喃呐呐骂道:“你是甚么人?敢踏老爷这一脚。”钟馗待要杀他,他又是一个醉汉,只的说道:“俺姓钟名馗,你待怎么?”醉死鬼道:“你是大钟是小钟,实告俺,俺大钟也不怕,小钟也不怕。”钟馗道:“快些放手,俺要去杀人。”醉死鬼道:“你要掷骰儿么?俺就一点一钟买上,任你赶老羊、起抢、夹蛋蛋、打罗罗、翻么、打正快、丢狗头、拍金都不怯你。”钟馗急得暴跳,他只是不放。钟馗伸起拳来,正要打他,醉死鬼道:“你不掷骰,要猜拳么?”于是三呀五呀吆天喝地叫个不住。钟馗又恼又笑,只得尽力撒开。回到庵中,带过小和尚来问大和尚得下落。小和尚道:“小僧委实不知。小僧在灰葫芦山草包营楞睁大王手下,倒也言听计从,甚是相得。来了一个亿斜鬼,与他义气相投,性情契合,反嫌俺奸鬼不好,因此俺心怀不忿。闻的老爷到此。指望投了老爷,引兵剿除了他,俺做个山中大王。来时老爷正与黑眼鬼厮杀,被黑眼鬼钻入眼中,老爷没法,俺就起了个别图之念。忽然遇着色中饿鬼,他肯留我,我一者想受用他的产业,二者想谋他得的老婆,所以与他做了徒弟。今日他便混帐,俺便观风,至于他的下落,实是不知。”钟馗道:“你既托身与人,就该始终如一,奈何反面事人?其罪一也。既来投人,又迟疑,其罪二也。及至那秃贼收你,你要图他产业,又谋他妇人,其罪三也。非奸鬼而何?”说毕,一剑斩了。忽听庵外呐喊摇旗,如有千军万马之状。阴兵报道:“一群醉汉不计其数,竟将庵门围了。为头的自称为醉死鬼,要与老爷见阵。”咸渊道:“此辈无大罪恶,诛之不可胜诛。待俺上前劝他一番,再来定夺。”于是走出庵来,叫醉死鬼答话。那醉死鬼东倒西歪走将过来,道:“请老爷怎么?”咸渊说:“你衣冠不整,廉耻不顾,沉酣于曲蘖之中,潦倒于怀军之内,名教中自有乐地,何必乃尔。昔夷狄作酒,大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国且必亡,况子身乎?譬如快斧伐枯枝,吾未见其颠扑者。”醉死鬼哈哈大笑道:“你说俺饮酒不是么?吾闻天有酒星,地有酒泉,人有酒缘。当日尧帝千钟,孔子百瓢,圣人何尝不饮酒?至于竹林七贤,莫非饮酒为高?我朝李太白、贺知章等,皆称饮酒中八仙,果若饮酒不好,就该人人唾之骂之,为甚么今人称之颂之耶?俺虽不能称为酒仙,也甘心做了酒鬼,正是但知醉中趣,莫为醒者传。”说毕,倒在地下,或高歌,或叫骂,闹个不了。咸渊无法可制,只得回庵对钟馗道:“为今之计,正有一着,须向这边太守讲了,教他出张禁
    止屠沽的告示。这叫做三日无粮不聚兵。这伙人没有酒吃,自然散了。”钟馗道:“说的有理。”于是整冠束带,骑了白泽,竟到府中来。知府接到堂上,问道:“大人至此,有何见教?”钟馗道:“贵治醉鬼甚多,俺欲斩他,于心不忍。敢求大人出张告示,禁止屠沽,此辈可以不诛自散。”太守道:“大人分付,但此时方在腊底,非祈雨之时,怎么禁止屠沽?”钟馗道:“腊雪占三白,大大何妨祈雪?”知府道:“有理,大人请回,下官目下就出告示。”钟馗回至庵中,知府将告示随刻张挂出来。不及两三日,这些人没了酒吃,个个都醒,各自散去,只有醉死鬼犹然醉着。你道为何?原来他吃成了酒脾胃,无酒三分醉。他见众人都醒了,他起来一步一跌,走入酒乡深处去了。这酒乡深处你道如何:
  不分贵贱,并没尊卑。事大如天,尽教瓦解。愁深似海,一概冰消。旌旗不动酒旗摇,何须征战?酒马常猜兵马歇,若个操戈?平原督邮应是窖前吏部;青州从事,无过落井知章。中山王少不得独尊李白,酒泉都没奈何还让刘伶。不识不知,恍若唐虞世界,如痴如梦,俨然混沌乾坤。路虽远而频来。只要三杯到肚,城不关而自入,也须两盏穿肠。
  醉死鬼到了醉乡深处,只见李青莲、崔宗之、毕吏部、贺知章,还有山涛、向秀、阮籍、阮咸、刘伶、稽康等,或弹琴于松荫之下,或敲棋于竹林之中,或抱膝长吟,或观玩宇宙,或临水以羡鱼,或仰止而看鹤,见醉死鬼踉跄而来,众仙问道:“汝是何人?至此何干?”醉死鬼道:“小人颇能饮酒,不意醉了,干犯钟馗,所以逃遁至此。”众仙道;“你既能饮酒,便不俗了,你何不与他讲讲我们酒中的高旷,他自然另眼相觑。”醉死鬼道:“不讲还好,只因讲了一番,他反禁了屠治,弄的俺粮草俱绝,把一伙同伴都散了。他还要恶言恶语,拿着一口宝剑,只是要杀我,怎么敌的他过?”众位酒仙大怒道:“这等可恶,我们去与他辨论一番,交他也晓的我们饮酒的非常可比。”于是离了醉乡深处,竟到悟空庵来。钟馗问道:“列位先生何以至此?”李青莲道:“足下甚薄我辈,特来辨之。”钟馗道:“欲领教。”李青莲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以说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等花朝月夕,但以饮酒为事,博眼前之欢娱,消胸中之块垒。足下俗物,焉能知此酒中之趣哉?”钟馗道:“先生爱饮酒,诚高矣、旷矣。当日安禄山之乱,先生何不以酒退之,而反为永磷王所缚也?向使无子仪、光弼,先生已作楚囚死矣。上无补于国事,下无救身家,亦恶在其为高旷乎?”李青莲羞渐而退。毕吏部道:“你说李青莲饮酒无益,那《清平调》三章,何莫非酒中来者乎?足下不饮酒,请问诗稿如青莲否?”钟馗道:“你莫非槽前盗酒儿乎?以朝庭一命官,潦倒无赖,为口腹之欲,趋狗盗之行,尚敢扬眉吐气,向人辨论乎?”毕吏部满面通红,不敢再说。崔宗之、贺知章一齐愤然道:“毕公盗酒,正是文人韵事,你反以为狗盗,是何解?”钟馗大笑道:“圣人云:细行不矜,终累大德。若以盗酒为韵事,何莫非韵事乎?”崔、贺二人无言可答。山涛等齐声道:“你说饮酒败德,古今帝王就该禁止。为甚冠婚丧祭总不废酒?”钟馗道:“冠婚丧祭,礼饮也,不过三爵,岂若你等终日沉醉,败坏威仪?山公大节不亏,犹有可恕。至于公等,或居丧而饮,或荷婚而饮,或缘饮而丧其身,至李核必钻,锱铢独擅,而犹托身高旷,惑人听闻,非祖士雅、陶士行诸公,安能救晋室之败乎?只可算名教中罪人而已。”说的众仙个个羞色,人人赧颜,一齐都回去了。
  那醉死鬼那里还敢,也跟着回去。众仙埋怨道:“我们原是酒仙,几乎被你累成酒鬼。速速远去,再休胡缠。”可怜这醉死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仰前舍后,独自一个踉踉跄跄。走够多时,却好来在草包营地方。此处非太守所管之地,所以有酒家卖酒。这醉死鬼数日未饮,正在难为之际,一闻酒香,两股顽涎直流出口,连忙进去,拣副坐头坐下。酒保提上酒来,便没眉没眼得吃起来,看不见坐的是甚么人物。三杯到肚,打点住五脏神,方才将眼一转,只见那边坐着一个风流和尚。那和尚不住的看那醉死鬼,醉死鬼沉吟道:“看我怎么?不要管他,且吃酒。”他是惯了脾胃,一壶酒后就抓起糟来,恨道:“好个钟馗,天杀的,竟将俺晒了这好几天。俺今日吃了酒,再去和你大闹一场。你就是金刚,也要剥你一片泥皮。”说着又哈哈大笑道:“不要怨他,不是他交的俺禁酒,俺今日焉能到这里吃些佳酿。”又恨道:“如此好酒,他那司马又劝我休吃,难道我吃了你家的么?这样可恶,你若知道了这滋味,还怕想断你的肠子哩。”高一句,低一句,说一会,又哼哼吱吱的唱起来。你道他唱的是甚么?他唱的:
  “酒呀酒,我爱你入诗肠能添锦绣,我爱你壮雄心气冲斗牛,我爱你解愁烦扫清云雾,摇头轻富贵,冷眼笑王侯。这样的清香,钟馗呀为甚鄙薄酒。”
  那和尚听着钟馗长、钟馗短,由不得走过来问道:“老施主只管怨着钟馗怎么?”醉死鬼矇眬着醉眼,把和尚看了一会,道:“师傅,你不知道。前日俺醉了在街上,正睡着在地,他将俺踏了一脚,俺将他绊了一跌。他说要杀甚么人,因此俺调了些兄弟们,围住悟空庵,与他讲理。他不省事,反说俺吃酒的不好。俺气忿不过,请了一班酒仙与他辨论。他执迷不悟,终不信神佛,倒交那些酒仙们连我也不要了。所以俺到了这里自饮自唱,你问我怎么?”和尚道:“老施主原来是我的恩人。”醉死鬼道:“俺止晓的吃酒,并不施甚么恩,怎么就是你的恩人?”和尚道:“你不知其详细。那日钟馗赶我,看看赶上,若不是老施主绊了他一跌,我已作无头之鬼矣。他说杀人,就是要杀我,亏老施主救了我的性命,岂不是恩人?”醉死鬼焦燥道:“他要杀你,为甚么事要杀你?”那和尚欲说不说,只是支吾。醉死鬼益发焦燥,道:“你要说个明白,何必隐匿。”那和尚只得实说道:“不瞒施主,贫僧生得带着一点色心,见了妇人就如性命一般,因此人都叫我是色中饿鬼。那日正在私窠子家混帐,不知他怎么知道,就来杀我。亏我又混小官去了,回来时妇人已被杀死。他还要杀我,我连忙逃走。他随后赶来,不是施主绊倒他时,我这葫芦已是输作成瓢了。”醉死鬼道:“该杀,该杀。一个出家人,经不念,心不修,只要嫖婊子,倘然惹上歹疮,性命不保。再不然弄上一男半女,就是你家骨血,儿子便作忘八,女儿便当粉头,这就是你出家人积下的阴功。”和尚道:“那里一下就能种胎?”醉死鬼道:“你说不能种胎么?你看那婊子们抱的娃娃,难道自己的不成?快些改了,再不可如此。”和尚笑道:“施主说的真个醉话了。人生秉性,怎么改得?施主说我好色,施主为甚好酒?施主能改好酒,我也能改好色了。”醉死鬼点点头,道:“真个也难改,倒不如咱两个均匀起来,将你的色分与我些,我的酒分与你些,咱两个酒色兼全的人,不要这等偏枯,惹的世人笑话。”和尚道:“讲的有理。”从此两个酒色齐全起来。不知酒色最是齐行不得,齐行就要伤命。看官着眼,再表钟馗辨倒了众酒仙,唬退了醉死鬼,与咸渊商议:“如今色中饿鬼不知下落,何不先去灭了楞睁大王,省的耽搁工夫。”咸渊道:“主公算计极是。”于是点起阴兵,一把火将悟空庵烧了,竟征楞睁大王而去。此时腊尽春至,正是新正佳节,家家贴门对,户户挂钱章。白须老者无语点头辞旧岁,青春小儿齐声拍手贺新年。钟馗引着阴兵往前正走,只见道旁酒旗飘荡,向成、富二神道:“咱们不免聊饮几杯,避避风寒再走。”二
    神领命下马来,钟馗下了白泽,同入酒店。却好色中饿鬼与醉死鬼在那里一递一碗纵情畅饮。钟馗见了大怒:“俺只当你逃去了天外,原来还在这里”手起剑落,打发的阿鼻地狱中念受生经去了。醉死鬼见杀了和尚,他东倒西歪的说道:“该杀,该杀。他要的人家老婆多了。”话未了,头已落地,死于富曲刀下。正是:
  除去淫僧,闺中自少游庵妇。
  诛了醉鬼,道旁不见躺街人。
  不知楞睁大王又是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妖气净楞睁归地狱 功行满钟馗上天堂
  词曰:
  世人皆趋巧,老实些才好。老实若过头,便是现世活宝。活宝独有正南偏恼,计计将他害了。一概妖气尽扫,尽扫却亏谁,还是唐家钟老。钟老钟老,这个功劳不小。
  且说那楞睁大王生的橡懂,秉性从容,虽然尊严若神,却是木雕泥塑。他正在灰葫芦山门坐,迷糊老实报道:“大王,祸事到了。有个钟馗领着许多兵将,前来征讨大王。”那楞睁大王白翻白翻着两只眼,竟如听不着的一般,并不回答。迷糊老实又重说了一遍,他楞睁睁的说:“甚么呀?”迷糊老实道:“钟馗杀大王来了。”他大睁着眼,把脸睁的通红的,道:“我比你不知道。”又猛然叫乜斜鬼道:“过来。”乜斜鬼乜乜斜斜也不理他。又有顿饭时候,又大叫道:“过来。”迷糊老实问道:“大王叫谁过来?”楞睁大王道:“我教你打探钟馗。”迷糊老实得令去了,乜斜鬼乜乜斜斜才过来。楞睁大王又道:“好奇怪,怎么又有一个乜斜鬼了。”乜斜鬼道:“止有一个,那里还有第二个像我脊骨的。”楞睁大王又定了一会,说道:“错了。”乜斜鬼道:“错了甚么?”楞睁大王道:“使他打听钟馗,错使了你了。”乜斜鬼道:“我在这里,怎么又错使了我了?”楞睁大王看了两眼,点点头,道:“又错了。”乜斜鬼道:“错了甚么?”楞睁大王道:“使你打探钟馗,错使了他了。”那乜斜鬼方才领了令出来。下了灰葫芦山,出了草包营,慢慢走。中间只听的笙萧聒耳,十分可听。乜斜鬼道:“不要管他,我且在此看看。”走近前来,只见一所大庄院,庭堂台榭,盖的着实整齐。大门外一班乐工不住的吹打,二门外又是鼓乐。庭院内锣鼓喧天,一班男戏,一班女戏,一边一句唱的起来。左边厢房中和尚诵经,右边厢房中道人诵经。席间婊子斟酒,管家上菜,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日,人山人海,十分热闹。主人坐在上面,穿着无数衣裳,皮袄上又是皮袄,暖耳上又是暖耳,还恐怕穿不了,把衣裳又在衣架上搭着。饮的酒无味不美,吃的菜无色不精。包斜鬼心中想道:“此必是公侯人家,不然这等奢华?”因悄悄的问众人道:“这家老爷是甚么人家,今日做甚事?这等热闹。”那人道:“甚么老爷,是个白丁。”乜斜鬼道:“白丁怎么这般体统?”那人道:“叫做扢施鬼,今日是他的生日,年三十了,念受生经哩。你看他这等措施,家财却也有限。今日这样受用,只怕明日就没米吃了。”乜斜鬼道:“原来是一位捣悬,没有实落。”这乜斜鬼整整看了一夜,竟忘了打探钟馗,天明才走回来。楞睁大王问道:“你来了么,钟馗果是如何?”乜斜鬼道:“一味捣悬,没有实际。”楞睁大王道:“如此不足畏矣。”乜斜鬼道:“你当我说谁捣悬?”楞睁大王道:“不是钟馗捣悬,难道孤家捣悬不成?”乜斜鬼道:“你两个都不捣悬,只有措施鬼捣悬。”楞睁大王大睁眼道:“怎么叫你打探
    钟馗,你又扯出扢施鬼来了。”乜斜鬼啐了一口,道:“我就忘了打探了。”楞睁大王气得半日不说话。乜斜鬼乜乜斜斜呆站了半日,楞睁大王道:“饥了。”乜斜鬼道:“饥敢吃饭。”又站了半日,方才走到厨下,先把一盘呆瓜菜上来,然后是一盘死狗肉,又是一碗腌鸡脖子,又是一碗老羊肉,随着一盘大馍馍。楞睁大王正吃的受用,迷糊老实禀道:“大王快上膳,准备厮杀,钟馗已到草包营了。”楞睁大王吃毕饭,揩了嘴,从容问道:“钟馗利害么?”迷糊老实道:
  “手执青铜宝剑,头戴软翅纱巾。到处便斩妖精,不交一个余剩。率领兵牢数百,还有司马将军。须臾踏破草包营,不怕大王楞睁。”
  楞睁大王两眼大睁道:“交乜斜鬼出阵。”迷糊老实道:“他不知那里去了。”楞睁大王叹道:“奸巧鬼与伶俐鬼在此时,我嫌他不老实,如今把乜斜鬼又走了,这该怎处?”睁了一会,少不得披盔贯甲,出来接战。这边富曲出马问道:“你就是楞睁大王么?”原来这楞睁大王他有桩绝妙本领,任你骂他、唾他、打他、杀他,他总是瞪了一双白眼,半声不出。富曲问之再三,并不回答,富曲舞刀砍来,他分毫不动。富曲大奇,不知他是何伎俩,不敢动手,只得收回刀来,勒马归营,报与钟值。钟馗道:“这又奇了。”于是提着宝剑冲出阵来,试去砍他。他果然分毫不动,就泥塑木雕的一般。钟馗想道:“此人必有异术,不可轻犯,且回去再处。”于是带转白泽,回到营中,对富曲道:“我想此人,他的那身子与涎脸无异,定是个杀不了的;不然何以这样不怕刀剑?必须要想个法子制他才好。”地溜鬼走上前来道:“小人去将他头上栽一尾大炮,点燃将他震死,如何?”钟馗道:“就如此去试试看。”这地溜鬼拿了一尾大炮,往他头上去栽,他也只是不动。地溜鬼将炮点燃,一声响就如山崩塌之状。看那楞睁大王,不但未曾震死,益发成了个睁头了,更觉端正。咸渊道:“这样人,杀他也污了俺的名目。只须将后身掘一深坑,我们暂且回兵,留下地溜鬼看守。他见我们去了,他自然回去,将他闪在坑中,活埋了就是了帐。”于是差遣阴兵在他背后掘了深坑。
  那楞睁大王只顾在那里睁着两只白眼,那里管身后消息?安排停当,钟馗留下地溜鬼打探,拨转阴兵往后而退。远远望见一所庄院,甚是阔大,钟馗道:“俺就在此驻马。”于是竟进庄院来。你道这庄院内住着何人?原来就是扢施鬼。他庆毕生辰,果如人言,次日便没了使用。和尚、道士、戏子、乐人、吹手都来要钱,少不得将暖耳、皮袄、衣服等项一并当卖,还了众人,止留下几件纱衣。此时钟馗已到门首,他没奈何,穿了出来迎接,但见;
  头戴纱巾,身穿纱服。头戴纱巾,冷飕飕自然缩骨。身穿纱服,战兢兢勉强摇摆。轻绡遍体,乍看犹类穷酸,鸡粟满身,细睹浑如病鬼,缊袍不耻,未必有子路高风。春服既成,何曾是曾点气象。弯其腰而抱其腹,病于夏畦。流其涕而掇其肩,惟爱冬日。
  钟馗问道:“如今虽然立春,天气尚寒,足下为何穿起纱来?”措施鬼道:“既已立春,何如穿不得?”钟馗道:“既是穿得,为何打战?”扢施鬼道:“这样寒天,如何不打战?”钟馗哈哈大笑,笑的扢施鬼大怒起来。你道为何就这等大怒?只因他庆贺生辰,赁下这所大庄院,以便延宾作戏,早上房主来赶他腾房,又被吹手人等吵闹要钱,将些衣服变卖了。他是好体面的人,此时穿上纱服见人,已是赧颜,正在气恼上头,当不得钟馗这一笑,他所以老羞变成怒,登时发暴起来,道:“你是什么人?敢沿头上笑话我。”一头竟撞将去,钟馗往开一闪,他用的力猛,撞到墙上,脑浆进流,竟撞死了。钟尴正在惊讶之际,阴兵来禀道:“外边捉住一个奸细,候老爷发落。”钟馗交带进来,几个阴兵簇拥着乜斜鬼当庭跪下,钟馗道:“你是何处来的?”乜斜鬼道:“楞睁大王使小人打探钟馗,小人昨日在这边看唱,就忘了。今日忽然想起来,又来打探。但不知这钟馗是黑的,是白的,在东在西。老爷们若见时,告小人知道,不敢空回去,大王又称小人不中用。”阴兵皆笑,包斜鬼道:“不要笑的,这是实话。”阴兵骂道:“瞎眼贼,现在钟老爷面前跪着,还要睛说”。乜斜鬼听说是钟馗,爬起来就跑。富曲大喝一声,砍倒在地,再也不乜斜了。正是:
  生来大号既包斜,死后尊称难脊骨。
  料想阴司也不用,转来山后作呆魔。
  再表楞睁大王。自钟馗去后,他还只管站着,忘了回去。地溜鬼等的心发火,定了一计,假充迷糊老实,过去禀道:“大王饿了,请回进膳罢。”楞睁大王道:“那钟馗再不来了么?”地溜鬼道:“不来了。”楞睁大王点点头,转身子要走,大蹧一步,道:“不好了,孤家跌下去了。”话犹未了,一声响亮,落入坑里。地溜鬼飞报与钟馗,钟馗领兵看时,只见那楞睁大王在坑里边楞楞睁睁坐着。那地溜鬼逞他梭溜,拿了一杆枪往下便刺。谁想楞睁大王他也有不睁时,竟将枪杆捉住一拉,将地溜鬼拉下土坑去。众阴兵正欲救时,楞睁大王已是将地溜鬼坐在屁股底下压死了。钟馗大怒,令阴兵急急掩土,可怜这楞睁大王楞睁了半世,至此了帐。正是:
  三分气在也无用,一旦无常事已休。
  钟馗活埋了楞睁大王,问咸、富二神道:“俺记得出阴府时,阎君付俺鬼薄,上面临了一个楞睁大王。今日既灭了他,何不将鬼簿查查,看诛了多少个鬼。”咸渊拿过簿子来,逐人名细查,一个个或斩或抚,并无遗漏。钟馗大喜道:“这等俺的功行满,可以班师。”于是收了宝剑,插了笏板,果然是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声,浩浩荡荡回阴司地府而来。正是:
  斩尽邪魔剑气寒,功名归去万人欢。
  阎君若问诛邪事,不比流轮一样看。
  钟馗等过了奈何桥,进了枉死城,把门判官认的是钟馗,迎入鄷都城内,连忙上森罗殿。此时十殿阎君正都在一处会议公事,听说钟馗到来,都下殿迎接。钟馗上前行礼,阎君笑道:“屈指一年,便已尽诛,尊神成功之速也。”钟馗道:“托赖大王余威,又借咸、富二神翼赞之功,小神何劳之有?”阎君让到殿上,交拜毕,咸、富二神参阎君。此时相待也就不同先前了,于是大排筵席,钟馗上坐,咸、富二神旁坐,十殿阎君主席相陪。
  饮过三巡,阎君道:“尊神诛鬼功劳,请道其详,我等好仰奏天庭,以讨封爵。”钟馗遂将某鬼如何斩灭,某鬼如何安抚,说了一遍,又道:“还有几个不在簿子上的,小神见其可恶,一并斩了。”阎君问道:“是那几个?”钟馗道:“是死大汉、不惜人,以及色中饿鬼所驭的那些妇人,俱是簿子上无者。”阎君道:“尊神有所不知,那死大汉是吕布所转,因他虽然勇猛,却少刚骨,所以罚他转了这等个人,以待尊神诛之,报他杀丁建原之罪也。那不惜人是张六郎所转,因他生的美,人皆爱他,故有许多淫欲之事,所以罚他转成个不惜人的人,今世之憎他者,皆前世之爱他者也。尊神也诛的不差。”钟馗道:“如此说来,那些妇人想必也必有因由了。”阎君道:“怎么无因?那都是吕太后、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虢国夫人,以及贾充妻等之类。因他们淫欲无度,所以罚他们受些饥寒,少改前过,不想犹然无耻。尊神虽诛之,尚不足以尽其辜,俺还要罚他变作母猪、母羊、母骡去。”钟馗道:“此辈不过好淫,殿下加以如此之罪,如曹操、王莽辈,我朝杨国忠、安禄山、卢杞之徒,殿下如何处之?”阎君道:“曹操、王莽已在阿鼻狱中数百余年,杨国忠已罚他作牛,安禄山已罚他变猪,凡活时遭受无限之苦,死时还要一刀,剥皮剉骨,其罪莫大,阴司自有公道,人间不知。”咸、富二神听说处的杨国忠、安禄山如此凄惨,齐声道:“善哉,善哉,我二人之恨亦消矣。”钟馗道:“卢杞怎么样了?”阎君道:“昨日拿到,还未判断。”钟馗道:“何不牵来,小神问他一问?”阎君传下号令,十数个狰狞恶鬼索缚而至。钟馗见了,大怒道:“卢杞,你还认的我么?”卢杞抬头一看,见是钟馗,唬的战战兢兢,俯伏在地,道:“向日是天子嫌君貌丑,非干卢杞之罪。”钟馗大怒,拔出剑来,就要斩他。阎君道:“尊神若斩了他,反便宜了他。看俺处治他。”命将卢杞下入油锅,须臾皮骨毕脱。钟馗大喜,对阎君道:“也算阴兵们劳碌一场,将此肉赏了他们分散食之如何?”阎君依允,众阴兵领上,踊跃而去。阎君道:“诸恶已除,尊神宜斋戒沐浴,三日后随俺朝见玉皇上帝可也。”当下散席,各秉虔诚不提。且说玉皇上帝一日设朝,天上朝仪与人间自是不同,怎见的:
  黄龙绕柱,彩凤飞檐。左金童手捧香盒,右玉女盘托明珠。盈耳笠歌,丹墀下一派仙乐。满眸瑞霭,宝殿上万道祥光。九耀星官戴着冠,束着带,雍雍雅度。二十八宿戴着盔,披着甲,凛凛威风。南天门下,四元帅东西列坐。玉虚殿中,十美女左右排班。李老君骑青牛远来朝觐,吕纯阳跨白鹤忙至三呼。还有巨灵神身若泰山,端秉金戈来直殿。更有个老寿星头如柳斗,斜倚竹杖看朝仪。
  当日玉皇高坐,众天神朝贺已毕,玉皇问道:“今日乾坤朗,下界清平,南瞻部州想必有真主么?”众天神未及回奏,只见太白金星俯伏金阶,奏道:“南天门外十殿阎君候旨。”玉帝道:“宣来。”十殿阎君进朝,俯伏奏道:“臣等职司阴界,凡有罪恶,无不秉公裁处。奈大唐有等似鬼非鬼、似人非人者,既任从所性,又加习染,往往有犯罪之实,无犯罪之名,王法不得而加,报应无因而显。幸有钟馗,其人秉刚直之气,具文武之才,只因生来貌丑,以致唐主屏逐。他自刎而死,唐主令他遍行天下,以斩妖邪。臣等又助他阴兵三百,咸、富二人。咸渊有运筹之能,富曲有万夫之勇。到处魑魅荡平,魑魉屏迹,此皆钟馗、咸、富之功也。臣闻有功者必蒙厚赏,伏乞陛下封荫锡爵,以昭奖劝。臣等不胜惊惕待命之至。”玉帝听毕,宣三神上殿,见钟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咸渊儒雅风流,富曲狼腰虎体,天颜十分喜悦,传旨:“十三请回,朕当赐爵。”于是十殿阎君拜谢了,自回鄷都去了,钟馗等俯伏殿上候旨。须臾,太白金星高捧玉诏,当殿宣读:
  “玉帝诏曰:朕维两仪既判,三才始分,天得一而成阳,地得一而成阴,禀天地气属五行。讵料风俗各异,习染成性。兹者南瞻部洲大唐国世界,人心恶孽,尤为可悯,或浮夸而鲜实,或虚诈而不诚,或心怀俚吝,不顾子孙之败,或任情奢侈,不惜天地之珍,或嗜酒而亡命,或爱色以殒身。王法绳之而无据,因果报之而无凭。尔钟馗秉清刚之德,存正大之气,不善厥续,确确其匪,可封为诩正除邪驱魔帝君。咸洲有孔孟之操,建孙吴之略,可封为天枢文德翼圣真君。富曲擅吕布之勇,兼逢羿之能,可封为天枢武德翼圣真君。呜呼,妖气既尽,仰太阳之普照,正气常伸,皆钟值之宏功。业既高于今古,爵宜冠乎天人。钦此,谢恩。”
  钟馗等谢恩毕,五帝退朝。咸、富二人谢毕钟馗,俱到天枢垣赴任去了。钟馗出了南天门,骑上白泽,前面两杆龙旗开道,往庙中享受香烟。这庙自从斩了抠掐鬼,众百姓感戴,盖的金碧辉煌,光彩耀日。五间大门,七间大殿,甚是宽广。不但钟馗享受无穷,连那蝙蝠、白泽也都同受香火,且是灵验异常,求风得风,求雨得雨,百姓们莫不虔奉。县详呈上司,上司奏闻朝廷。德宗皇帝大喜,诏柳公权题匾一面,石青镶地,字贴真金,用黄绫包裹,遣礼部尚书杜黄裳、内使鱼朝恩前来树匾。其时轰动了乡村,闹动了店镇,若大若小,若男若女,都来观看。一派笙萧鼓乐,迎匾到庙,解开黄绫包,悬匾于殿上。士大夫争来观看,果然写的端楷,瓦盆大的五个金字,众人念道:“那有这样事”。
  诗曰:
  花拂帘拢午梦长,醒来提笔纪荒唐。
  诛邪有术言为剑,灭鬼无能舌代枪。
  富曲逞奇俱是幻,咸渊定策总非常。
  此因画上钟馗好,一一描来仔细详。
《唐钟馗平鬼传》云中道人编  
第一回 万人县群鬼赏月
  世上何尝有鬼?妖魔皆从心生;违理犯法任意行,方把人品败净。举动不合道理,交接不顺人情;摇头晃膀自称雄,那知人人厌憎!行恶虽然人怕,久后总难善终;恶贯满盈天不容,假手钟馗显圣。昔年也曾斩鬼,今日又要行凶;咬牙切齿磨剑锋,性命立刻断送。
  话说大唐德宗年间,有一名甲进士,姓钟,名馗,字正南,终南山人氏。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只因像貌丑陋,未中头名,一怒之间,在金阶上头碰殿柱而死。谁想他的阴魂不散,飘飘荡荡来到幽冥地府,在阎君面前,将他致死的情由,从头至尾诉了一遍。阎君甚是叹惜。遂问钟馗道:“俺有一事奉烦,未知从否?”钟馗道:“愿闻钧旨。”阎君道:“阴间鬼魂俱系在下掌管。今阳间有一种鬼,说他是鬼,他却是人,说他是人,他却又叫做鬼。各处俱有,种类不一,甚为民害,惟万人县内更多。在下怜你才学未展,秉性正直,意欲封尔为平鬼大元帅,凡遇此鬼,除罪不至死,尚可造就者,令其改邪归正,以体上天好生之德。其余尽皆斩除。倘有恶贯满盈,罪不容死的,生擒前来,再以阴间刑法治之。俟斩尽杀绝,功成之日,自当奏知上帝,论功升赏,加官进爵,未知尊意如何?”钟馗听罢,向前谢道:“既蒙抬举,谨遵钧旨!”阎君大喜,遂交给平鬼录一本,又赐给青锋宝剑一把,追风乌锥马一匹。纱帽、圆领、牙笏、玉带,并拨给鬼卒四名。第一名大头鬼,第二名大胆鬼,第三名精细鬼,第四名伶俐鬼,随路听用。
  钟馗谢恩下殿,出了幽冥地府。头换尖顶软翅乌纱,身穿墨丝蓝掰海青蟒袍,腰系金镶玉带,手执牙笏,上了追风乌锥马。遂吩咐大头鬼头前开路,大胆鬼挑着琴剑书箱,精细鬼手提八宝引路红纱灯,伶俐鬼擎着三沿宝盖黄罗伞。分派一定,号令一声,摆开队伍,杀气腾腾,威风凛凛,直往万人县里进发。这且不表。再说这万人县在长安西北,离京有二万三千余里。这万人县城内有一没人里,里中有一踩遍街,街内有一人,姓无,名耻,字是不为。自祖上以来,并无恒产,也不货殖。全凭膂力过人,像貌魁伟,强借讹诈度日。年过四旬,娶妻应氏,所生一子,与无耻大不相同。生得身长不过三尺,居心甚短,行事也短,因此人给他起了一个混名,叫他短命鬼。无耻对应氏道:“我无门自祖上以来,俱各人物魁伟,出人头地。这个儿子如此秕微,如何能传宗接祖?倒不如没有这个儿子为妙。”故此无耻看见短命鬼就怒,诸日非骂即打,总要致他儿子于死地。应氏劝之再三,无耻终是不听。应氏无奈,一日向他丈夫说道:“杀生不如放生好,你既不喜他,我有一个表弟,姓阮,名硬,现在不修观里为僧,法名是针尖和尚。我把他送与我表弟做徒弟何如?”无耻道:“我只不要这样儿子,任凭你去发放,不必问我。”应氏遂择了个日子,将短命鬼送到不修观里去为僧了。这应氏三五年问又生一子,排行为二,颇有父风。人家给他也起了一个混名,只添了一个鬼字,叫他做无二鬼。长到十五六岁上,无耻与应氏相继而亡。无二鬼行事为人,较无耻更甚十倍。且说他怎生打扮?夏天里歪戴着草帽,斜披着小衫。冬天里袍套从不给扣,惟以蓝搭包扎腰。满城内富的不敢惹他,穷的不敢近他。他寻着谁,就是谁的晦气。偏有了个下作鬼给他做帮客,又有丧门神的儿子名舛鬼给他做门徒。真个是:?万人县内聚群鬼,万户千家活遭殃。
  这无二鬼同下作鬼、舛鬼,诸日在这万人县内,东家食,西家宿,任意胡行,无所不至。一日正逢中秋佳节,无二鬼留了五位客在家,饮酒过节。一个是粗鲁鬼,一个是滑鬼,一个是赖殆鬼,一个是噍荡鬼,一个是冒失鬼。
  无二鬼将这五鬼,让在风波亭上,序齿而坐。吩咐舛鬼预备酒看。俟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以便饮酒赏月。滑鬼向无二鬼道:“天气尚早,弟家有一小事,去去就来。”众鬼道:“不可失信!”滑鬼道:“不失信,暂且少陪。”滑鬼对着众鬼将手一拱,徉长出门去了。
  且说滑鬼出门来,在街上,正走之间,忽然背后有人叫道:“滑哥慢走,我有话与你说!”滑鬼回头一看,却是混账鬼与讨债鬼同来。滑鬼见了,连忙就跑。滑鬼跑得快,混账鬼与讨债鬼身体肥胖赶不上。滑鬼舍命正往前跑,忽然一人正冲着滑鬼飞奔而来,与滑鬼胸膛相撞,将滑鬼咕咚撞倒在地。讨债鬼赶上一步,将滑鬼按住不放。滑鬼道:“欠你的账目,我就清楚你,你且放我起来。我看是谁撞倒我?”讨债鬼松手,滑鬼爬将起来,一看说道:“呀原来是楞二哥!未知有何要事,这等紧急?”楞睁鬼道:“昨日进城,路遇无二哥,邀我今日到他家去饮酒赏月,我恐到迟,所以误撞尊驾,得罪,得罪!”滑鬼道:“我方才也在无二哥那里,因有事回来到舍下,即刻我也就回去。”讨债鬼道:“是踩遍街住的无二哥么?”楞睁鬼道:“正是。”讨债鬼道:“平素与人讨账,无二哥略帮几句言语,那人就将账目清楚了。屡次承他盛情,我亦欲到他家去。但今日节间,有些不便。”混账鬼道:“我们买几色礼物,登门贺节,岂不两全?”楞睁鬼指着混账鬼问道:“这位兄台尊姓?说话甚是有理!”讨债鬼道:“这是舍弟,名混账鬼。”遂令混账鬼买了几色礼物。楞睁鬼将滑鬼抓住说道:“今日任有甚么紧事,不准你去。今日也不许讨账,你得随俺回去!”滑鬼不敢强去,遂同众鬼转回踩遍街来。滑鬼进门向无二鬼道:“事未得办,却给二哥又邀了几位客来。”众鬼一齐离座。只见混账鬼手里提着四个甲鱼,二三十个螃蟹,讨债鬼抱着两个西瓜。无二鬼叫舛鬼收了,同走到风波亭上,谦让一回,按次序坐定。滑鬼将路遇楞睁鬼被撞的事,说了一遍,俱各哄堂大笑,又叙了一回寒温。噍荡鬼举手向众鬼道:“我们今日不期而会,恰是十位,古人有热结十弟兄,至今传为美谈。我们今日何不效法古人,也结一个异姓骨肉?不惟物以类聚,常常聚乐,倘事有不测,亦可彼此相助,不失义气。但不知此言有合公意否?”众鬼齐声赞美。无二鬼遂叫舛鬼制办祭物伺候。舛鬼出门去,到了街上,也就买了些下作物件。回家即刻排出,来了一桌据实供。却是三碗菜。头一碗是山草驴子放屁,作孽的蚂蜡;第二碗是蒜调猪毛,混账和菜;第三碗是肝花肠子一处煮,杂碎。买了半捏子没厚箔,请了一张假马子,烧了一支讹遍香,奠了三杯(口强)酒,行了一龟三狗头的礼,放了三个灭信炮,一齐发誓已毕。无二鬼年长,坐了第一把交椅,粗鲁鬼次之,楞睁鬼为三,排到末座,却是舛鬼最幼。舛鬼将供撤在风波亭上,又添了一碗鹅头烩螃蟹,一碗生炒楞头鸭子,一碗坏黄子鸭蛋,一碗清水煮瓠子,真个是:月
    到中秋明似镜,酒逢知己胜同胞。
  众鬼彼此猜拳行令,不觉三更有余。正饮之间,忽闻外面叩门甚急,无二鬼不觉失惊落箸。叫舛鬼前去探听。要知来的是谁?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烟花巷色鬼请医
  话说无二鬼同众鬼饮酒中间,只闻叩门声,急遂叫舛鬼去门内探听。这舛鬼来在门内,细声问道:“外边何人叩门?”门外答道:“我奉周老爷差来,有急密事,要见无二爷面禀的。”舛鬼回禀,无二鬼令开门引进来。那人来到风波亭上,向无二鬼道:“家爷命小人来面禀密事,不知可有僻静所在否?”无二鬼遂将那人引到内宅。那人将阎君命钟馗之事,附耳低言,细细说了一遍,折身就走。无二鬼亲送出门去了。无二鬼回至风波亭上,众鬼一齐问道:“此系何人?周老爷是谁?来禀何事?”无二鬼叹了一口气道:“今日众兄弟幸会,又结了生死之交,月下谈心,酒逢知己,正可作彻夜之饮。不料想竟是好事不到头,乐极悲生!”粗鲁鬼起身拍掌大喊道:“到底是为得何事?快讲,快讲!还有这些咬文嚼字哩。”无二鬼道:“那周老爷住在咱这县城北黄堂村,幼年也是我辈出身,因才情高超,趁了万贯家私,改邪归正。在阎君殿前新干了一名殿前判官。现在听用,尚未得缺。来人是他的长班,说周老爷昨日在阎君殿前站班,面见阎君将一个不第的进士,姓钟,名馗,封为平鬼大元帅,领了四名鬼将,前来平除我们。我与周老爷素日相好,叫他偷送信来,令我们躲避躲避。”楞睁鬼道:“二哥放心,料想钟馗不过是一个文字官耳,能有多大神通?”无二鬼道:“阎君又拨给他四名鬼将,如何敌挡得住?倘有不测,悔之晚矣。”噍荡鬼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说我们坐以待死不成!竹竿巷里有一位下作鬼哥,与我最好。他的嘴也俐,口也甜,眼也宽,心也灵,见人纯是一团和气,低头就是见识。将他请来,计议计议,包管这场祸事冰消瓦解。”无二鬼道:“愚兄也与他相好,昨日我也邀他过节,他说家中今日上供祀先,所以未到。”赖殆鬼道:“如此就差滑老七去请他来何如?”滑鬼道:“弟不能去,一者路径不熟,二来步履艰难,三来我并不认识他。”赖殆鬼道:“要紧事也是如此滑法?”无二鬼道:“不必争执,今已夜深了,明日我差舛老十去罢。列位明日也要早到。”说毕,俱各垂首丧气而散。
  到了次早,舛鬼奉无二鬼之命,走到竹竿巷里,来在下作鬼的门首。此时门尚未开,高声叫道:“下作鬼哥在家么?”这下作鬼原是汤裱褙的徒弟。自从得了汤裱褙的传授,才学会了这个下作武艺。吃穿二字,俱是从这条下作路上来的。汤裱褙虽死,下作鬼不忘他的恩情。请了一位丹青,将汤裱褙的像貌画了一副影,又写了一个牌位,上题着“先师裱褙汤公之神主”。旁写孝徒下作鬼奉祀。请五浪神给他点了主,供在一座房内,诸日锁着门。即他妻子也不令他看见。每逢初一十五,烧香上供,磕头礼拜,求他阴灵保佑。昨日八月十五,上供之后,下作鬼夫妻二人散福赏月,多饮了几杯。夜间未免又做些下作勾当,所以日出三竿,尚然酣睡。睡梦中忽听有人门外喊叫,遂将二目一揉,扒将起来,披衣开门,往外一看,遂笑嘻嘻的说道:“我道是谁哩,老舛你从何来?因何来得恁早?”舛鬼道:“我奉无二哥之命,特来请你,有要事相商。”下作鬼遂转身进内,对他妻子说:“无二哥着老舛来请我,倘有人来找,只说我往无二哥家去了。”说毕遂同舛鬼出门,直往踩遍街而去,这且不表。
  再说下作鬼的老婆是个溜搭鬼,善送祟下神,做巫婆。自从再蘸了下作鬼,实指望做对恩爱夫妻,不料下作鬼拿着老婆竟做了奉承人的本钱,溜搭鬼也乐得随在风流。听得舛鬼声音,遂说跟了无二鬼来了,因此也就起来,?搽脂抹粉,慌成一片。原来无二鬼素日常到下作鬼家中来,与溜搭鬼眉来眼去,两下调情,下作鬼只装不知,久而久之,背着下作鬼,两人竟勾搭上了。及溜搭鬼出房,见无二鬼没来,未免淡幸。抬头见下作鬼的祖师堂门,不曾锁去。自言自语的说道:“他的这个牢门,出锁入锁,今日我可进去看看。”及至走到汤裱褙的影前,只见他缩着头,抖着膀,探着腰,笑迷糊的两只眼,伸着四寸长的一条溜滑的舌头。不觉大怒,气恨恨的把门锁了。因想道:“我那情人色鬼哥哥,想他的病今已好了。我今日无事,何不前去一叙旧好。”想罢遂将大门掖上,出门直往烟花巷而来。及至进了色鬼的大门,来到色鬼的卧房,看见色鬼面如金纸,瘦如干柴,遂问道:“色哥,你的病体好些么?”色鬼一见溜搭鬼,不觉满心欢喜,问道:“情人为何许久不来?”溜搭鬼道:“家里事多,总不得闲。”说着就在色鬼床沿上坐下。见一个年幼家童,送茶过来,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白面皮,尖下巴,两个眼如一池水相似。溜搭鬼接茶在手,遂问道:“这个孩子是几时来的?”色鬼道:“是前月新觅的,名叫小低搭鬼。”溜搭鬼笑道:“无怪你的病体直是不好。”色鬼道。“实因无人扶侍,并无别的事情。”溜搭鬼目触心痒,不觉屡将服去看他。小低搭鬼也用眼略瞟了两瞟,只是低着头微笑不语,溜搭鬼向色鬼道:“病体如此,也该请位郎中看看才是。”色鬼道:“此地并没位好郎中。”溜搭鬼道:“眼子市里街西头流嘴口。胡诌家对门,有一位郎中,是南方人,姓贾,号在行,外号是催命鬼。新近才来,却是一把捷径手,何不请他来看看?”色鬼听说,喜之不尽,遂差小低搭鬼牵了一匹倒头骡子,前去请催命鬼。小低搭鬼走到眼子市里问着催命鬼的门首。便叫道:“贾先生在家么?”只见催命鬼穿一领陈皮袍子,戴一顶枳壳帽子,腰系一条钩藤带子。摇摇摆摆,走将出来问道:“那家来请?”小低搭鬼道:“烟花巷里色宅来请贾先生调理病症的。”说毕,从拜盒内取出一个红帖来。上写着“年家眷弟色鬼拜”。催命鬼接帖在手,便长出一口气道:“连日不暇,今日更忙,如何能去?”小低搭鬼道:“贾先生不必推辞,今日来请你,是溜搭鬼举荐的,千万去走走才好。”催命鬼迟疑多会,将头点了两点,说道:“本情实不能去,但溜搭鬼与俺素日相好,且又是隔壁同行,今日不去,异日
    何以见面?忙也少不得去走这一遭。”说毕,回家取了药箱,叫小低搭鬼背着。贾在行上了倒头骡子,直往烟花巷而来,要知后事,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贾在行误下绝命丹
  话说贾在行同小低搭鬼来到烟花巷内。下了倒头骡子,进了大门。只见溜搭鬼迎出来说道:“久未相会,闻得贾先生医道大行,逐日忙迫,今日光临,不胜欢跃!”贾在行道:“多蒙荐引,感谢不尽。”二人到了客舍,吃过茶,领至色鬼房内。色鬼一见贾在行来,意欲起身施礼,贾在行急向前按止道:“开口神气散,闭目养精神。不要妄动,在下好与尊驾评脉。但牛马驴骡脉在头上,所以兽医攒角摸耳朵,人的脉在脚上,须从脚上看的。”遂一伸手抓住了色鬼的脚丫子,闭着眼低着头,沉吟了片时。撒了手,总是一言不发。溜搭鬼问道:“此病吉凶何如?”贾在行长出一口气道:“厉害!厉害!这脉如皮条一般,名为皮绳脉。那脉书上说得明白:硬如皮绳脉来凶,症如泰山病重重;若是疼钱不吃药,难吞阳间饼卷葱。”
  色鬼道:“既请先生评脉,那有不吃药之理。”溜搭鬼道:“先生有好药只管用,药资断无不从厚的。”贾在行遂将药箱打开,取了一个小磁瓶出来,说道:“此瓶名为‘掉魂瓶’,里面盛的是‘绝命丹’。药书上说得明白。
  绝命丹内只五般,牛黄狗宝一处攒;
  冰片人参为细末,斗大珠子用半边。
  王母取下天河水,老君房内炼成丹。
  灵芝仙草作引子,吃上三服病立痊。
  若问修炼多少日?手忙脚乱八百年。
  这药:一治胸嗝饱满,二治内热外寒,可惜你把病害错了,空有好药,用他不着。”小低搭鬼在药箱内拿出一瓶道:“这里边是甚么药呢?”贾在行接在手内道:“不可乱动,倘然弄错,性命相关。”遂用手倒出瓶中的丸药来,一看说道:“此丸名为‘九蒸八晒的疠瘩丸’。一治癣疮疥疮,脚鸡眼茨猴子,又治腰疼腿酸,劳伤失血。色爷,你若将此药用滚白水送下,稳稳的睡倒,药力行开,便能串肠过肚,滋阴降火,宁吐止血,不日即可痊愈。”小低搭鬼又插口道:“先生有痔疮药否?”贾在行道:“可是足下?”小低搭鬼道:“正是。”贾在行道:“若是酒色过度,饥饱劳碌得来,不治久则成漏。足下是因聚精养锐上得来的,不早治恐成终身之累。”小低搭鬼道:“如何成终身之累呢?”贾在行笑而不答。溜搭鬼道:“求明白赐教!”贾在行笑着向溜搭鬼耳边说道:“恐成脏头风。”溜搭鬼用手中扇子,在贾在行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说道:“他是真心求教,你偏有这些胡言乱语的!”贾在行此时与溜搭鬼眉来眼去,与小低搭鬼言语勾搭,久已神魂飘荡,心不在焉矣。遂手包了三包丸药,交与溜搭鬼叫他给色鬼服用。又道:“若用此药,必须忌口,还须寻一僻静所在静养才好,不然恐不效验。”说罢,色鬼遂照着小低搭鬼递了一个眼色,小低搭鬼就会意了。用一个小金漆茶盘,端了二两重的一个红封,送于贾在行面前。贾在行收过,背了药箱,去讫不题。且说溜搭鬼用滚白水将药研开,叫色鬼吃了,用被给他盖好,就要回去。色鬼道:“蒙情请了郎中来。今已服药,俟我出了汗,你日夕回家去罢。”小低搭鬼也苦苦的相留,溜搭鬼就应允了。色鬼睡熟之后,小低搭鬼虽不曾亲近女人,年已十六七岁,又常被这些好南风的戏弄。那床第上的风月,久已纯熟,溜搭鬼这日原来是寻色鬼以叙旧好,及见色鬼病重,未免淡幸。幸遇?着这个小低搭柳眉杏眼,辱红齿白,处处可人。溜搭鬼一见,早已心许。今乘色鬼睡熟,四目相视,欲火动心,遂向小低搭鬼丢个眼色,令他将大门关上。两个携手到了小低搭鬼的房内,搂抱相亲,各自解带宽衣,忽听得色鬼大喊了一声,如霹雷一般,吓得二人慌忙整衣,来到色鬼房内。只见色鬼面如紫茄,七窍流血,即刻呜呼哀哉了。溜搭鬼对小低搭鬼道:“我与色鬼虽然相好,并无亲戚。闻得他有一个亲哥,名叫酒鬼,住在杏花村里。他若来了,我却不便,不如早走为妙。”说罢就走。小低搭鬼拉住道:“可怜我幼失父母,又无家室,你去我可如何?倘蒙见怜,我跟你去,我就在你家早晚服侍你,岂不是好。”溜搭鬼道:“我固愿意,但恐怕俺家那个下作
    东西见了你,未必肯饶你。”小低搭鬼道:“就是一身充二役,也说不得了。”说罢,二人急忙去讫不题。及至到了第二日早晨,贾在行便道从色鬼门前经过,意欲进门看看色鬼的病势如何?及至走到色鬼房内,见色鬼已死。溜搭鬼与小低搭鬼俱无踪影,回身就走。忽见桌上有剩的丸药一包,贾在行一看,方知昨日错留了“绝命丹”。色鬼必因此丹而死。若是有人知觉,这庸医杀人的罪,稳稳的落在头上。遂急忙回到家中,背了药箱行李,逃往阴山投尖腚鬼去了。
  话说色鬼,被贾在行的“绝命丹”治死,阴魂不散,飘飘缈缈,各处随风闲游。一日不修观内针尖和尚正在蒲团上打坐,忽被一阵腥血冲撞元神。针尖和尚轮指一算,知是色鬼的游魂从此经过,遂掏诀将他魂魄拘回。色鬼就在蒲团边双膝跪倒,把他屈死的原由诉说了一遍。针尖和尚知他的阳寿未尽,遂命短命鬼到三更时候,至烟花巷内将他尸首盗来。针尖和尚在葫芦内取出一粒仙丹,用露水和开,灌在色鬼的口内。不片时魂魄复体,睁眼一看,知是重生,遂向和尚谢了活命之恩。针尖和尚道:“你平生淫人妇女过多,应有此症。你如肯改悔,拜我为师,我教你些兵法武艺,可以保护你的身体,不知你意下如何?”色鬼道:“俺的欲心未静,恐怕难以学道。”针尖和尚道:“色即是空。这个色字,我们空门原是离不了的。”色鬼遂向针尖和尚拜了四拜,又和短命鬼叙了师兄师弟。短命鬼遂领了色鬼观中各处闲玩观看。色鬼问道:“此观因何名为不修观呢?”短命鬼道:“这村名为大撒村,开山师祖名唤不害。发了善念,要修一座观,一则为四方祈福之所,二则为自己栖身之地。不料想天意该成,就有一位施主,情愿将砖瓦木料等物,自己通捐送来,并不用募化众人。所以名为不修观。山门内竖了两统石碑,一碑下是一个土龟,一碑下是一个乌龟,这二龟俱是不害修的。二门内有七十五司,司中有上刀山的,有下油锅的,有变驴马禽兽的,这俱是不害修的。”二人正在观看,忽见针尖和尚命麦王童儿来唤,二人急忙走至方丈。针尖和尚吩咐道:“方才我默运元神,忽然心血来潮,轮指一算,算知我们这不修观内,不久就有大祸临门。你二人有刀剑之厄,须当准备方好。”要知观内有何祸事?他二人如何准备?再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下作鬼巧设连环计
  话说针尖和尚知不修观气数将尽,钟馗不日即到。一人逃避不难,奈与短命鬼、色鬼有师徒之情,不忍恝然。令短命鬼将山门扁额除下,把不修观三字涂去,改成大放寺,仍挂在山门上。又令将前后山门紧闭,教短命鬼学了些五行土遁,教色鬼学了些兵法武艺,习成之后,针尖和尚领了麦王童儿,于半夜时候,驾起一片妖云,飞到狼牙山黑水洞修真养性去了。这且不表。再说下作鬼那日同了舛鬼,到了踩遍街,进了无二鬼的大门,见粗鲁鬼、懒怠鬼、噍荡鬼、滑鬼、楞睁鬼、讨债鬼、混账鬼俱早在风波亭上,团团坐着。一见下作鬼到,一齐离座相迎,下作鬼与各鬼叙了寒温。及见讨债鬼与混账鬼,遂向无二鬼道:“这二位不得认识。”无二鬼道:“这位是讨债鬼弟,这位是混账鬼弟,素日相好,昨日也与俺拜了异姓兄弟了。”下作鬼道:“久仰,久仰!弟在家日多,出门日少,所以未得识荆。得罪,得罪!”讨债鬼与混账鬼也与他上了一会亲热。下作鬼道:“早知昨日有此胜会,无二哥既邀我,任凭有甚大事,断无不来的,可惜不知道,错过了。”说着,彼此又谦让了一会,方按长幼坐下。粗鲁鬼忽大声喊道:“我们有塌天大祸。绝不提起,只弄假谦恭,算得甚事?”无二鬼遂将阎君命钟馗平鬼,及周判官差人送信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下作鬼踌蹰了半日道:“素日琐屑小事,弟还有些小见识,如今性命相关,事大责重,小弟一人如何敢当?”众鬼道:“不必推辞,倘钟馗来时,不惟我们束手待毙,即尊驾恐亦有未便。”下作鬼道:“既蒙众位不弃,在下就要斗胆了。但人微言轻,恐令不行,终属无益!”无二鬼遂取了一个黑碗,在阶前摔碎道:“有不遵令者,即如此碗!”下作鬼道:“我们今日共有十余位,其余凡与我们同类者,苦不尽行连成一气,惟恐寡不能敌众。”无二鬼道:“须俱纠合前来才好。”下作鬼道:“其余俱好纠合,惟有墙缝里住的那个穷鬼,有点子难说话。一贫如洗,偏要咬文嚼字,甚不随和。”讨债鬼道:“天地间没有不上竿的猴,不过是多打会子锣。这穷鬼从前我却与他甚相熟,我去寻他何如?”众鬼道:“甚好。”下作鬼又道:“还有牛角胡同住的一个累鬼,他与穷鬼是亲表兄弟,人甚骨气,且有胆略,这也是个要紧的。”混账鬼道:“小弟从前与他有些连手,待我去寻他。”众鬼大喜,二鬼遂出门分路去了。下作鬼道:“小弟从前有一家人,名叫勾死鬼,因弟家中无甚出息,去投赌钱鬼了。若是此人在此,不消三日,这万人县里鬼,皆可以齐了来。”无二鬼道:“这赌钱鬼我与他极相好,明日写封字去,借来使唤何难!”下作鬼道:“既然如此,
    蛇无头不行,人无位不尊,无二哥须登了王位,方好发号施令。”众鬼齐道:“有理。”遂将无二鬼拥在上面炕上坐定。下作鬼又道:“有王必有徽号,今无二哥既以炕为坛基,即号为炕头大王何如?”无二鬼甚是得意。众鬼齐道:“有王就有军师。”遂将下作鬼拥在无二鬼的左首坐定。齐道:“看军师头平耳尖,就呼军师为狗头军师罢。”下作鬼谢了众鬼。遂大声喝道:“听俺号令!”未及开言,只见讨债鬼回来了,众鬼齐道:“无二哥已正王位,须要跪下回话。”讨债鬼遂跪下禀道:“小弟到了墙缝里,进了穷鬼的大门,院内养了许多的眼前花。穷鬼正在那里栽培观玩。见了我,他拿了一个小低杌子,叫我坐下,我就把二哥邀他结义的事,说了一遍。他就把穷眼一瞪,穷牙一咬,骂道:‘无知之徒,休要胡言乱语,我这条堂堂穷汉,岂肯和你们这些五不五,六不六,七青八黄,不堪的东西,呼兄唤弟吗?再要顺口胡放,即便裹耳之敬。’我又说目下阎君命钟馗前来,平除我们,还是随伙的好。他又说尔等罪恶滔天,俟钟馗来时,我必帮助他,将尔等斩尽杀绝,方称我意。看来那穷鬼是终不能入伙的了。”下作鬼见混账鬼也站在旁边,问道:“你寻的累鬼呢?”混账鬼也跪下禀道:“小弟到了牛角胡同问他,他邻家说他往躲庄去了,不定几时才回来。我问躲庄在于何处?旁人俱说不知道,惟累鬼自己明白。所以没寻着他。”下作鬼道:“这也由他。起列两旁,听俺吩咐!凡用兵之道,未知天时,先明地理。万人县城郭完固,南有奈河之险,奈河逛南,三十里之遥,左有蒿里山,右有望乡台,中有鬼门关。再南九十里有子母山一座,高可插天,长可塞路,这几处险要地方,我们兄弟分兵把守。处处招军买马,积草屯粮。他虽有阴兵百万,战鬼千员,其奈我何?”遂令讨债鬼、混账鬼前赴子母山镇守;又令粗鲁鬼把守鬼门关,懒怠鬼副之;冒失鬼把守望乡台,滑鬼副之;楞睁鬼把守蒿里山,噍荡鬼副之;大王与俺,亲在奈河督修战船;舛鬼为前部先锋,随班听用。分派已定,又吩咐讨债鬼与混账鬼道:“子母山孤立南方,最关紧要,须差妥当人远去打探,一有信息,即报大王知道!倘子母山有失,须向鬼门关奔走,俟钟馗追来,粗鲁鬼、冒失鬼、楞睁鬼等各守营寨。若攻蒿里山,山上须塞断去路,多用灰瓶滚木,从上打下。望乡台的人马即鸣锣擂鼓,击其后阵。若钟馗回兵来战,即鸣金收军,退回台内。钟馗若攻望乡台,台上多用弓箭火炮,蒿里山的人马呐喊下山,扰其后阵。若钟馗回兵来战,即鸣金退回山上。倘钟馗直攻鬼门关,则东面望乡台、西面蒿里山两处人马,齐击
    后阵。钟馗回兵来战,就各回营寨紧守。如此三日,钟馗人马不故自疲。然后出其不意,合兵夹攻,钟馗虽勇,一鼓可擒矣。众家兄弟们不得违令,自取咎戾!”无二鬼抚掌大笑,众鬼俱心服。从此各驻汛地,秣马厉兵,单等钟馗到来,一场鏖战。只苦了万人县里的人家。无二鬼营中,用袍甲旗帜,绸缎布匹铺内遭殃;用粮饷草料,粮食柴薪铺内遭殃。民间有骡马的,牵来做坐骑;民间有牛车的,要来拉军装。就是民间的柜箱,也要来喂牲口。真个是:天理昭彰终有日,万鬼性命俱沉沦。
  这万人县里的百姓日不聊生,怨气升天,有冤也无处去诉,这且不表。
  再说下作鬼在这踩遍街无二鬼家,一连住了三天,一日遂向无二鬼说道:“启禀大王,臣来此已数日了,臣妻在家甚不放心,求大王赏假数日,回家安置妥当,即来襄赞军情。”无二鬼道:“先生既为入幕之宾,如何一刻可离?此间现有洁净房舍,先生把宝眷接来,岂不彼此便宜。”下作鬼也知无二鬼不怀好意,但乐得吃些现成茶饭。下作鬼又奏道:“既蒙大王鸿恩,谨遵钩旨!”遂辞了无二鬼回奔竹竿巷来。下作鬼一路只想着到家如何夸官,如何祭祖,那知溜搭鬼与小低搭鬼从色鬼家回来,在家昼则挨肩靠膀,夜则交胫叠股,好得如胶似漆一般。及至下作鬼到家叩门,溜搭鬼闻听是他丈夫声音叩门,与小低搭鬼不觉大惊。溜搭鬼遂心生一计,如何对答,方才与下作鬼开了门。下作鬼进得门来,一见小低搭鬼,不觉大怒,顺手在门后取了一杆顶门铁枪,照着小低搭鬼的咽喉飕的就是一枪。要知小低搭鬼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唐钟馗火烧不修观
  话说下作鬼见了小低搭鬼,不容分说。举枪就刺。幸小低搭鬼眼力乖滑,将头一低,下作鬼用枪过猛,那枪头直透门扇。急且不能拔出,慌得溜搭鬼向前抱住下作鬼道:“不问青红皂白,就弄枪弄刀的,难道杀了人是不偿命的吗?”下作鬼也自知过于卤莽,转脸问道:“他是何人?你缘何留他在家?细细讲来!倘有半字虚假,我如今较往常大不相同,断断不能干休。”溜搭鬼道:“他姓刘,名得柱,是我的同胞兄弟,今日早间才到咱家来的。”下作鬼道:“这就错了,娘子你姓胡,他姓刘,如何是同胞兄弟?”溜搭鬼道:“其中有个缘故,当初我母张氏,父亲胡浑,生俺姐弟二人。父亲去世,奴已五岁,这个兄弟尚在怀抱,他随娘改嫁刘姓,所以姓刘。我来你家,今已三年,若是虚假,你可见过丈人丈母吗?”下作鬼楞了半日,噗的笑了一声,说道:“内弟休怪!到是愚姐夫的不是。”遂拉着小低搭鬼的手,让他坐下。问道:“内弟二向家任何处?因何音信不通?”小低搭鬼也就顺着溜搭鬼的话,支吾了一回。下作鬼也就不深究了。溜搭鬼问道:“你方才说你与往常大不相同,难道今日你有了甚么下作前程不成?”下作鬼遂将无二鬼为王,封他为军师,现在来接家眷,同享荣华的话,细细说了一遍。溜搭鬼听说,喜的嘴也合不上。说道:“各样俱好,就是在他家同院居住,有些不便。”下作鬼道:“不必撇清,速速收拾行李,不时就有人马轿夫来接。“溜搭鬼道:“俺兄弟亦可同去吗?”下作鬼道:“这个自然。”说着,只见从人报道:“人马轿夫已到门了。”溜搭鬼上了轿子,小低搭鬼紧紧跟随,下作鬼马上押着行李,来到无二鬼家中。无二鬼一见溜搭鬼,不胜欢喜,名为下作鬼的家眷,实为无二鬼的压寨夫人。小低搭鬼也做了无二鬼的亲随伴当。下作鬼居心大方,却也不甚拘滞。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钟馗自从领了阎君命令,未免晓行夜宿,饥食渴饮。行了一月有余,一日在路,向大头鬼道:“吾们一路行来,过了多少城市山林,并不曾遇见一个鬼,倘然当面错过,大功何日可成?尔等须各要留心!凡有行径诡谲,踪迹可疑者,即行盘诘,不得有误!”大头鬼四人俱道:“遵令!”又走了百余里路程,忽见一人,冒冒失失而来。抬头一看,回身就跑。伶俐鬼纵步赶上,双手揪到钟馗面前禀曰:“这人行踪可疑,乞元帅盘诘施行!”钟馗问道:一你既悻悻而来,为何见了本帅又回身跑去?其中必有缘故,若不实说,定然斩首!”那人战栗禀道:“前边墨松林内,有一不修观,今改为大放寺。寺内有一短命鬼与一色鬼,这短命鬼甚是不氏远,小人方才自寺门口经过,适与短命鬼相遇,恐上了他的短当,有些害怕。所以如此慌张。”钟馗又道:“短命鬼是如何短法害人?”那人答道:“他不论人之厚薄,也不论事之大小,专以短见害人,哄人上了竿,他就抽了梯。哄人过了河,他就拆了桥。他现烧香现捏佛,烧了香毁了佛。现吃饭现支锅、吃了饭拆了锅。他生平说的是短话,做的是短事,专以短见杀人、害人、骗人、哄人、欺人、灭人,所以人叫他为短命鬼。人若撞见他,跑的慢了,就吃了他的短亏。”钟馗问明,将这人放去。率领鬼卒,直扑墨松林而来。及到墨松林内,果见一座山门,山门下站着一个短人。生得短手,短胳膊,短腿,短身子。穿着短道袍,短鞋,短袜,短裤子,手中拿着一把短刀子。见了钟馗就要使他的短武艺。不料大头鬼走向前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拦腰挟将过来。钟馗叫他跪倒面前,手提青锋宝剑,。望着他的短颈,就是一剑。钟馗力大身重,?反把自己闪倒在地。起来看时,短命鬼踪影全无。原来短命鬼与针尖和尚学了五行土遁,见缝就钻。钟馗举剑砍时,他已借地下蚁穴遁去。遁回寺内,将被耘逃遁的事,向色鬼说知。仍从后门借土遁去了。
  色鬼仗着自己法术精通,将衣冠装束齐楚,托了一杆不倒金枪,来到山门以外,大声喝道:“何处邪毛外祟,敢在此间放肆!早卑前来纳命!”钟馗同大头鬼等,遍地寻找短命鬼不着,正在纳闷,忽听有人搦战。大头鬼与大胆鬼向钟馗禀道:“未将愿往擒此妖鬼!”钟馗道:“须要小心!”大头鬼、大胆鬼各执兵器,出得墨松林来,见色鬼耀武扬威,正在那里索战。大头鬼道:“早通姓名!俟俺斩了你,好勾除鬼录上的名字。”色鬼道:“俺乃针尖和尚的门人,短命鬼的师弟色鬼是也。”大头鬼听得色鬼二字,不容分说,手执银锤,直向色鬼的胸前打来。色鬼用枪拨开。锤来枪挡,枪去锤迎,战了二三十个回合,不分胜败。大胆鬼见战色鬼不下,举起蒺藜嗗嘟,踏开大步,直奔前来助战。色鬼见势头不好,口中念念有词,一腔热血喷出,大头鬼晕倒在地。浑身血染,如红花缸内提出的一般。幸大胆鬼敌住了色鬼,精细鬼、伶俐鬼急向前,将大头鬼救回。大胆鬼抖擞精神,未及十数回合,色鬼已觉招架不住。又口中念念有词,用手在鼻上连击三拳,鼻孔内喷出两道三焦虚火。大胆鬼急转败走,被虚火炙得的须发俱已蜷曲。色鬼也不追赶,竟回大放寺去了。且说大胆鬼败回,将与色鬼如何致败情由,细细说了一遍。钟馗道:“吾等奉命而来,初次对敌,如此不利,大功何日得成?”心中甚是焦躁。伶俐鬼向前禀道:“元帅不必愁闷,俺有一计,须如此如此,色鬼定然被擒。”钟馗闻言,暗暗应许。幸而色鬼的三焦虚火,与那一腔热血,不能伤人性命。大胆鬼不过须发鬈曲,大头鬼将腥血洗去,依然精神如故。晚膳以后,到了三更时分,伶俐鬼同众鬼暗暗来到了大放寺的门前。令大头鬼把住后门,精细 鬼把住前门,自同大胆鬼起阵阴风,驾起云头,进了寺内,先盗了他的不倒金枪。然后用黑狗血照定色鬼的阴魂喷去,破了他的三焦虚火。遂大声喝道:“色鬼还不起来纳命!”色鬼从睡梦中惊醒,身不及衣,足不及履,手中又无了枪,口中又喷不出三焦虚火来。没奈何从窗洞内跳出,开后门就跑。大头鬼在门外听得门响,从旁一锤打倒,又劈面一锤,脑浆崩裂,结果了色鬼的性命。大头鬼进去会同了大胆鬼等回至墨松林禀知钟馗。钟馗大喜,遂将平鬼录上色鬼的名字勾去。到天明,率领四大鬼卒,到了大放寺内,寻找余鬼。及至方丈,闻得夹皮墙内,似有妇人声音,遂向前打开,见有十余个少年妇女走出来。钟馗问道:“尔等何处人氏?在此何干?”那妇女道:“俺俱是下作鬼的表嫂子,因去年三月三,来庙烧香,被色鬼与短命鬼强留在此,求爷爷饶命!”钟馗道:“我把色鬼打死了
    ,你们去罢。”妇女叩头谢恩,各自散去。钟馗令前后放火,顷刻将不修观烧成灰烬。钟馗道:“今灭色鬼,实伶俐将军之功,记在功劳簿上。但短命鬼不知去向,倘再获住,即行斩首。方消我恨。”言罢,遂率众又往前走,寻找短命鬼去了。
  
第六回 短命鬼被擒子母山
  话说短命鬼从不修观后门,借土遁逃走。在地中行了一日一夜,约略去钟馗已远,突从地内钻将出来。愣了半日,心中想道:“素日我曾听人说,自我进不修观为僧之后,我母亲家中又生了一弟,混名叫无二鬼,现今长大成人,在万人县里居住。我不如前去寻他。讵奈不识路径,如何是好?”抬头往北一看,见远远的土坡下有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一个酒帘儿。短命鬼料是庄村,定有人家,知道路径。遂一直奔来,路旁忽见来了一个柴夫,挑着一担山柴,短命鬼问道:“借问大哥,这里叫什么地名?”那柴夫答道:“你过来的是断肠岭,前边大树林边,是有名的断肠坡。”短命鬼问了,直望着断肠坡而来。来到坡边看时,有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搂不过来,上面都是枯藤缠着。抹过大树边有一个酒家。短命鬼进了酒店,见店内先有四五个大汉在那里吃酒。一个道:“远远望着只说来了一个小孩子,不料想却是一个三寸钉。”短命鬼道:“我不曾与你相识,因何开口就骂人?”一个立起来道:“骂你还是小事。”遂用手抓住短脖子,将短命鬼翻倒在地,用绳索将他手足捆了。那上面坐的一个大汉道:“不用两人抬他,只叫一个人用根棍子,将他手足穿了,抉上山去就是了。”果然一人用根棍子,将短命鬼抉起。任凭短命鬼怎么哭叫,谁肯放他,如打狗的一般,抉上山去。绑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小喽罗说道:“大王方才酒醉睡熟了,且不要去报。候大王醒了,禀了大王,把这个孩子的心肝扒出来,给大王做碗醒酒汤吃,我们大家也吃块嫩肉。”短命鬼在将军柱上,足不连地,欲借土遁走也不能。约至到了三更时候,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喽罗来,说道:“大王起来了,把厅上的灯烛剔得明亮些。”又见那大王走出来,坐在东边交椅上,问道:“喽罗们,你们那里拿得这个小孩子来?”喽罗答道:“小的们正在咱那酒店门首巡哨,见这个小孩子独自走来,因此拿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吃。”那大王道:“正好,快去请二大王来!”众喽罗去不多时,只见厅侧边走上一个人来,在西边交椅上坐下。那大王道:“喽罗们快些动手,扒出这孩子的心肝来,做两碗醒酒的酸辣汤吃。”只见一个小喽罗,端一大瓦盆水来,放在短拿鬼的面前。又见一个小喽罗挽着袖子,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剜心尖刀。那个端水的,两手端起水来,照着短命鬼心窝子就浇。原来人的心,都是热血裹着,把这热血用凉水浇散了,然后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那喽罗浇水,直浇了短命鬼一脸,那短命鬼仰面叹了一口气道:“无二鬼我那亲兄弟呀!你怎知你哥哥死在这里?”那大王听得无二鬼三字,便喝住
    喽罗道:“且不要杀他,他方才说甚么鬼?”喽罗禀道:“他说无二鬼我那亲兄弟呀!你怎知你哥哥死在这里?”大王闻听此言,慌忙走过来,走至短命鬼面前,问道:“你与无二鬼有甚亲眷?”短命鬼道:“无二鬼是我的胞弟。”二大王道:“天下重 名姓的无二鬼甚多,问他是在那里住的?”短命鬼道:“是在万人县没人里踩遍街住的。”大王闻言,吃了一惊,遂夺过那喽罗手中的剜心尖刀来,便把绳索割断,扶到厅上,请他坐在正中交椅上,低头便拜。短命鬼问道:“二位大王何故不杀小人?二位大王高姓大名?与舍弟有何亲戚?”那大大王道:“此处名为子母山,弟名讨债鬼。这一个是我的胞弟名叫混账鬼,皆与无二哥是结拜兄弟。今日不知是无大哥到此,以致大哥受惊,得罪,得罪!惟求大哥宽谅!但大哥既与无二哥是一母同胞,为何不同在一处居住?今尊驾却从此地经过,不知意欲何往?”短命鬼即把年幼为?僧,以致前日被钟馗擒住,又借土遁逃走,如今要赴万人县里寻找无二鬼去,不识路径的话,细细说了一遍。讨债鬼也将所以在子母山为王,积草屯粮,招军买马,全为预备钟馗的话,也细细说了一遍。一面叫喽罗摆上筵席,请短命鬼用了饭。又叫喽罗伏侍短命鬼安了歇。讨债鬼向混账鬼道:“幸而俺听得无二鬼三字,将他放下来,若是杀了他,无二哥知道了,如何是好?”混账鬼道:“就是将他杀了,无二哥如何得知?”二人说了一会,亦各自去睡了。次日清晨起来,讨债鬼与混账鬼陪着短命鬼用了早饭。讨债鬼道:“大哥难得到此,在此多住几日,俺再差喽罗送你去,你若不去,即同愚弟兄在此协守子母山亦好。”短命鬼道:“俺兄弟虽系同胞,数十年来未曾见面,念弟心切,断难再迟。”讨债鬼道:“既如此,俺差人送大哥前去。”遂吩咐喽罗,预备行李盘费、讨债鬼二人亲送下山。又嘱咐喽罗道:“无二爷现在奈河督修战船,你将无大爷送到奈河去罢。”短命鬼一拱而别。喽罗背了包裹行李,短命鬼随后,行了数日,远远望见桅墙林立,轴轳横空,喽罗指道:“那战船就是无二爷亲自督修的,河边就是大寨。”说话间来到了辕门。喽罗与那门军都是相熟的,向前拱手道:“借重传报一声,只说王爷的亲哥,大王爷来了。”门军进内报知无二鬼。无二鬼闻报,呆了半晌,下作鬼道:“大王前日曾言及有一令兄,自幼入不修观为僧,或音闻得大王得了王位,前来相投,亦未可知?”无二鬼恍然大悟,遂吩咐有请。将短命鬼迎入中军帐内,短命鬼遂把他出家为僧的话,说了一遍。问及家事,短命鬼才知他父母相继而亡,闻言大痛。无二鬼也落下几点泪来
    问道:“大哥离此不得甚远,为何总不回家来看看?”短命鬼道:“起初不修观内,只有师父一人,无人照管。及至后来添了色鬼师弟,师父又回山去了,所以未得回家。”下作鬼在旁道:“大哥如今自然是闻得无二哥得了王位,所以前来。”短命鬼道:“并不知二弟在此为王。愚兄只因被钟馗无故捉去,举剑就砍,幸俺借土遁逃走。他且说务要将咱这一类鬼辈,尽行斩绝,方消他恨。大约不久就到此了。后又闻得色鬼师弟,已被他擒斩了,把不修观他也放火烧了。我因无处栖身,所以前来。”无二鬼闻听此言,心中大怒,向下作鬼道:“不料钟馗这等可恶!若待他兵临城下,阻挡就难了。不如俺先杀向前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杀他一个片甲不归,方知俺的厉害。”下作鬼道:“不可,倘然失利,悔之无及。不如在此等他,左有望乡台,右有蒿里山,还可彼此救应。”无二鬼那里肯听,着短命鬼看守营寨,遂带了大小三军,骑上了一只净街虎,手拿一柄皮锤。下作鬼手使一根竹竿,打着一面顺风旗。小低搭鬼骑着一个臭蛆,头前引路。舛鬼骑着一只鸮鸟,手使一根丧棒,督催后阵。万人县城上放了三声灭信炮,出了城门,过了奈河,迤逦而来。行了三五日,忽然劈面迎着钟馗。无二鬼抬头一看,遂勒住了净街虎,大声喝道:“来者黑头黑脸的,莫非就是钟馗?”钟馗道:“然也。”无二鬼闻听钟馗二字,并不再言,举锤就打。钟馗举剑相迎,战不数合,被钟馗回马一剑,正对无二鬼的脸砍来。谁想那无二鬼的脸,原来是磁瓦子打磨了,又用生漆漆了,至壮不过的,一幅子皮脸。一剑砍来,火星乱爆。无二鬼有件法术,名为“黑眼风”。凡和人打仗,必定先使他“黑眼风”吓人。今被钟馗砍了一剑,当下他就使起“黑眼风”来。只见无二鬼照着钟馗把眼一瞪,即刻黑风陡起,乌烟瘴气,顷刻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且是这“黑眼风”里边有许多的恶鬼,俱带着硶款,有摇头的,有跺脚的,有毗牙的,有瞪眼的,有骑马的,有使枪刀的,有活捉人的,有迷糊人的,种种不一。滑喇喇一声风响,竟把个钟馗和四名鬼卒,刮到半悬空中,上不沾天,下不连地,飘飘摇摇,不知刮到那里去了。要知钟馗性命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五里村酒店收穷鬼
  话说钟馗被无二鬼的“黑眼风”刮起,犹如驾云一般,天昏地暗,不辨东西南北。大头鬼等惟恐与钟馗失散,紧紧相随,这且不表。再说那万人县内的百姓,被这些无二鬼、下作鬼等,诸日欺诈诓骗,闹了一个翻江搅海,鸡犬不宁。你说那百姓怎样受害?下作鬼的武艺,仗着低坏邪戳掭。无二鬼的武艺仗着歪赖刁鳄(口强)。舛鬼的武艺仗着舛气扑人,令人万事不利。三鬼之中,惟下作鬼更甚。外面与人相交,却是极好,他肚里却藏着个令人不测的心眼子。不论亲疏厚薄,是个人他就低一低;不管轻重大小,是件事他就戳一戳。他心里不是低坏,就是戳邪。把这低坏戳邪,叫轮流换班伺候,之一字,令早晚听用。更可恨者帮着有势的欺人,有力的讹人,惹得万人县中,人人秽骂,个个切齿,他却不理之焉。所以万人县里的百姓,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是“臭鸭蛋”。言其是个坏黄子。
  那万人县城南有一座山,名为磨天山,离城有百余里。那山顶上下视日月,立数星辰,其高无比。山下有一村,名为怂人村。村内有一人,此人姓能名吃亏,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名叫能忍,次子名叫能让。父子三人俱是受气生理。他父子三人常受下作鬼无数的气,总是忍气吞声,直受而不辞。一日能吃亏向他两个儿子道:“咱家一家不知受了他多少气?何日是个了手?”能忍道:“屑小事情,何必较量?常言说得好,省事饶人,过后得便宜。不必理他。”能让道:“恶人自有恶 必较量?常言说得好,省事饶人,过后得便宜。不必理他。”能让道:“恶人自有恶人 报,即或不报,亦自不妨。全算咱前世里少欠下他的气债,今世还他何妨。”能吃亏道:“虽如此说,到底叫人心中不快。昨日闻听人传言说,不久就有一个平鬼大元帅,姓钟名馗,来斩除他们。但不知为何至今还不见到来?或者钟馗不知他们在这万人县里?来到半路之间,又回去了,也未可知?不如我们虔备金银香烛供献上,在咱这磨天山顶上,望空祷告一番,求那位钟馗老爷,早来斩除他们,绝此大害,岂不是好。”能忍、能让俱道:“言之有理。”遂出门传了许多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各携着金银香烛供献,能吃亏在前,众人在后,拥拥挤挤,齐往磨天山而来。一路行走,人多嘴杂,这个说:下作鬼如此害人,一定是个鳖星照命。那个说:你看那鳖见了人把头缩在肚里,这下作鬼伸着头去打听事,如何是鳖星照命?这个说:不是鳖星照命,定是兔子下生,那个说:也不是,你看那免子,嘴上是有豁的,说话不得爽利,这下作鬼能把个滚圆的葫芦,说的长出个把来,如何是兔子下生呢?又一个说:你们俱说错了,他原是个狗星临凡,你看那狗不论大小,总是谁家喂他,他就给谁家看家。这下作鬼谁家给他点子吃,便替谁家瞎 ,不是个狗种是甚么?众人齐道:或者,或者。
  一路胡言乱语,不多时来到了磨天山顶上。一齐摆上供,焚上香,烧了金银,倒身下跪,各人把那受害的情节,诉了一遍,齐声叫苦连天。只见一股子冤气,直往上升。不料想这股子冤气,正冲着无二鬼刮钟馗的那一股子“黑眼风”。那“黑眼风”原是邪风,那冤气原是直气,以正直之气而冲邪术之风,焉有不冲散之理。故“黑眼风”被冤气冲散,将钟馗与四名鬼卒,从半悬空中掉将下来,正落在那磨天山山顶上。众人一见,吃了一惊,齐往山下就跑。钟馗喝住道:“尔等在此何干?速速供来!免汝不死。”能吃亏有些年纪,抖了抖精神,壮着胆子,走向前跪下禀道:“俺是万人县里的子民,因无二鬼和下作鬼作践的难堪,闻得钟馗老爷要来平他,总不见到来。俺众人无奈,在此烧香上供,祷告求钟馗老爷早到,以除此一方之害。不料冲撞了尊神,只求尊神老爷饶命!”说罢,只是磕头。钟馗道:“尔等不必惊慌,俺使是平鬼的钟馗。”众人闻听是钟馗的驾到,只说众人虔诚感了来的,齐上前重复磕了头,都把那受害含冤的情由,又诉了一遍。钟馗道:“此山去万人县有几里路程?”能吃亏道:“只有百十余里,但中间尚有两座恶山,爷爷须要小心!”钟馗道:“不妨,尔等且自散去。”能吃亏和众人谢了钟馗,个个欢喜,人人念佛,俱各下山去了。钟馗率领着四名鬼卒,也下得山来。只见前边山脚下有一座酒店。钟馗道:“我们用些酒饭,再往前行。”及至进了酒店,钟馗与四名鬼卒用了酒饭。钟馗问店小二道:“这里叫甚么地名?”店小二道:“这村去磨天山有五里之遥,此处故名五里村。”钟馗正与店小二说话,忽见店外一人在前行走,后边一人拉着衣裳,寸步不离,嘴里咕咕哝哝,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前边那人,却是一言不发。钟馗问店小二道:“这店外两人是做甚么的?”店小二道:“那前边走的是俺这村东头住的忧愁鬼的女婿,叫做穷鬼。他原在万人县城里居住。听得人说无二鬼与下作鬼邀他合伙,他执意不从。后来便骂他,又要寻事打他,他在那城里住不的了,所以暂住在他丈人家。那后边的那个人,是这西北子母山上住的,那山上有一座寨,名为阎王寨,寨主名叫讨债鬼。此人是讨债鬼的兄弟,名叫混账鬼。他说穷鬼欠他的账目未清,穷鬼说久已清楚了,他不欠他的,故此混账鬼拉着他吵闹。”钟馗闻言大怒,唤大胆鬼吩咐道:“方才过去的那两个人,前边是个穷鬼,后边是个混账鬼,赶上去,将混账鬼斩了,将穷鬼带来回话。”大胆鬼手提蒺藜嗗嘟,赶上前去,大声喝道:“混账鬼那走?”混账鬼见来势不善,遂从怀里摸出了一面算盘来,举起算盘,迎将
    前来。大胆鬼手举蒺藜嗗嘟,劈面相迎。
  两个战了三两个回合,那混账鬼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幸而腿脚利便,且战且跑,顷刻间,跑出了百步之外。大胆鬼也不追赶他,遂捉了穷鬼来见钟馗,禀道:“混账鬼战败逃走,捉得穷鬼当面。”钟馗抬头一看,只见那穷鬼头戴一顶愁帽,身披一领破蓑衣,手里拿着一块麻糁,心广却是体瘦。瘦的只落了一张皮,包着一把穷骨头。钟馗问道:“你叫甚么名字?”穷鬼见问,遂躬身行了一套穷礼,答道:“晚生名叫穷鬼。”钟馗听说一个鬼字,怒从心生,拔剑就砍。穷鬼慌忙跪下,磕头道:“有下情禀上,晚生本来不是穷鬼,昔日也有几亩田地,也有几间宅房。只因晚生素性迂拙,把几亩田地被混账鬼混去了一半,又被下作鬼奉承去了一半。只落得上无片瓦,下无锥扎,没奈何,千方百计,又凑了几串铜钱,做了一个小小生意,以为养家之资。不幸又遇着舛鬼。这舛鬼更是可恶,早晚在我铺里,死没眼色,贫嘴呱舌,觑烟吃,骗茶喝,夸他的儿子俊,说他老婆好,没上半年,(亻舛)了我个本利净光。我才成了个穷鬼。”钟馗道:“店小二说:‘无二鬼与下作鬼邀你合伙,你执意不从,却是为何?’”穷鬼笑道:“无二鬼与下作鬼也是该当天败,恰好叫晚生遇着尊神。若是尊神肯纳晚生之言,那无二鬼与下作鬼旦夕可破。”钟馗闻听不觉大喜。毕竟穷鬼说出甚么言语?用何方法破敌?再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溜子阵战败遇穷神
  话说穷鬼对钟馗道:“俺如今虽穷,幼年也曾使枪弄棒,舞剑抡刀,十八般武艺,件件都会。就是这块麻糁,也是仙人传授的,打人于百步之外,百发百中。饿时又可充饥,只因人穷志短,彼众我寡,故此暂且躲避于此。即这混账鬼晚生非不能敌他,实是不屑与他较论。尊神如肯将俺收用,凡破无二鬼与下作鬼并舛鬼的法术,与往万人县里去的路径,俱各纯熟。”钟馗闻言大喜,说道:“本帅收你为‘破鬼前步先锋’,你可愿意吗?”穷鬼叩头谢恩道:“既蒙收用,冲锋破敌,死而无怨。”钟馗当下就令与四大鬼卒相见了,又吩咐店小二,拿酒饭来与穷鬼吃。这且不提。再说那混账鬼逃回子母山,把战败的情由,细细说了一遍。讨债鬼闻听,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遂升了流水大帐,聚将鼓响,众喽罗身披铠甲,手执兵刃,俱赴大帐伺候。号令一声,三声炮响,讨债鬼出了大帐,上了铜法马,手使一根逼命杖,下了子母山呐喊摇旗,杀奔五里村而来。来到村外,列开阵势,声言不寻别个,单叫穷鬼出来算账。那穷鬼此时正在店中吃饭,忽见店小二跑来说道:“不好了!今有子母山寨主,讨债鬼大王,领兵前来,声言叫穷鬼出来算账。你快快出去,不可连累我们。”穷鬼闻听此言,来到钟馗面前禀道:“小将蒙元帅收用,愿擒此毛鬼,以为进身之阶。”钟馗许诺。穷鬼又禀道:“小将的坐骑,现在丈人家中,回去取来,即便出战。”说罢,遂从店中后门出去,到了忧愁鬼家中,骑上他的瘦骨驴,手拿麻糁,来到两家阵前,与讨债鬼正撞个满怀。那讨债鬼并不问话,手举逼命杖,劈面就打。不料这穷鬼脸皮嘴巧,心机灵动,不用思索,随机应变,善于支吾,紧来紧支吾,慢来慢支吾,左来左支吾,右来右支吾,未来先支吾,不来预支吾:千方百计,支吾的个讨债鬼,汗流浃背,无计可施。卖了一个破绽,败阵就走。穷鬼不知死活,见讨债鬼败去,满心欢喜,两腿将瘦骨驴一磕,随后赶来。讨债鬼听得铁铃响亮,回首一看,见穷鬼赶来,遂将铜法马勒住,遂下了铜法马,左手执着虎头藤牌,右手提着短逼命杖,就地一滚,转瞬之间,已滚到穷鬼的面前。”穷鬼见他滚来得厉害,驳驴就跑,讨债鬼紧紧的滚来追赶,他的杖也重,力又大。这穷鬼腰里又没劲,随战随跑,穷鬼只有招架之功,并无回手之力。穷鬼正在危急之际,心生一计,用手将瘦骨驴勒住。向讨债鬼道:“你这等滚战,俺死不甘心,我摆一阵,你若破得,我即死而无怨。,讨债鬼道:“俺被你支吾怕了,倘我一退,你若脱逃,岂不便宜了你。”穷鬼道:“我虽穷岂是脱逃之辈,俟我摆就阵势,郎请尊驾进阵来打。尊驾倘
    打不开,若被俺擒获,也不可后悔。”讨债鬼道:“我看你摆甚么阵?”遂吩咐三军,暂将人马退后,且看穷鬼摆阵。再说这穷鬼并无人马,如何摆得成阵势倾知道穷人自有穷人的武艺。那穷鬼在五里村前地下,用鞭杆顷刻问画成了一个阵图,名为“溜于阵”。内边暗藏着七闪八躲,九跑十藏,四般妙用。周围门户生克,闪出~条盘香路来。内有无穷的变化。穷鬼将阵摆完,来到阵前,大声喊道:“讨债鬼进阵打阵!”讨债鬼闻听此言,带了几名贴身的唆罗,闯进阵来。穷鬼一见,先将七闪八躲的法儿,施展出来”。讨债鬼这根逼命杖,自东打来,他往西闪。自西打来,他往东闪,自后打来,他往前躲,自前打来,他往后躲。穷鬼只这几闪几躲,闪躲的个讨债鬼杖杖落空。战了百十回合,讨债鬼总不能取胜。此时讨债鬼十分焦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也使了一个法木,将他胸前狮头带子,略松了一松,口中念动咒语,喝声道:?“出!”只见从袍甲内吱吱有声,飞出来了一些饿皮虱子。大如飞蝗,黑白两种,直向穷鬼身边飞来。不论头面身上,见肉就叮,叮的个穷鬼其疼钻心刺骨,甚是难当。此时穷鬼闪也不能闪,躲又不能躲,跑也跑不了,藏也藏不清;又被逼命杖逼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少不得顺着那条救命的盘香路,败将下去。讨债鬼见穷鬼败走,也催动他的铜法马,随后赶将下来。穷鬼见阵内不能藏身,将瘦骨驴一领,从“溜子阵”后宰门里逃出阵来。正要舍命逃走,忽见一人面黄肌瘦,身高八尺,头戴乌纱破帽,身穿狗皮亮纱,蟒袍,足登粉底盆靴,拦住去路,大声喝道:“穷鬼还不下驴!”穷鬼道:“俺和你无冤无仇,为何挡住俺的去路,致俺于死地?”那人道:“贤契不必害怕,俺乃穷神是也。知你有难,特来相救。”穷鬼闻听此言。下驴倒身下拜道:“求尊神速速救命!那讨债鬼后边追赶下来了。”穷神道:“贤契莫慌,我自有宝贝擒他。你仍回阵去,将那讨债鬼引到此处来。”穷鬼闻言,又上了瘦骨驴,回到阵中。只见讨债鬼正在阵中,东张西望,寻穷鬼不着。遂大声喝道:“讨债鬼休走,看我擒你!”讨债鬼一见穷鬼,并不答话,举杖就打。穷鬼用麻糁隔开,又一杖打来,穷鬼回驴就跑,讨债鬼那里肯松,一直赶出后宰门来。穷神看得真切,遂从囊中,取出来了一件宝贝,名为“法网”,照着讨债鬼撒去,把一个讨债鬼罩在网中。左冲右突,总不能出来。穷鬼一麻糁,将讨债鬼打下铜法马来。穷鬼遂下了驴,用脚踏住后心,腰里抽出来一把空钱串子,将讨债鬼捆住。才要来谢穷神救命之恩,只见混账鬼又杀奔前来。穷神道:“你再将混账鬼引来,我
    另有法术擒他。”穷鬼闻言,仍回阵去。这穷神又从囊中取出六块骨头来,按上下四方摆定,只见那混账鬼追赶穷鬼前来。穷神一见,急将六块骨头,照着混账鬼一摇,那混账鬼一阵眼黑,跌翻在地。穷鬼上前踏住。也用空钱串子捆了。走近穷神面前,叩头谢道:“若非恩师大展神通,如何能成此大功!但不知恩师擒他,是何法宝?”穷神道:“这两件宝贝是俺一生得心应手之策,也不知救了多少穷人。头一件名为法网,又名为绝命网。第二件名为救命骰,又名为摇会。这两件宝贝,正是治讨债鬼与混账鬼的对头。他俩既入其中,如何能逃。你解他两个前去请功,异日自有好处。”说罢,遂化阵清风而去。穷鬼又望空拜谢了,将讨债鬼、混账鬼押赴酒店,来见钟馗。钟馗一见大喜,即命大头鬼将讨债鬼与混账鬼斩首。就把这两颗鬼头,挂在店外树上,号令示众。这五里村中,老传少,男传女,东传西,近传远。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知道钟馗斩了讨债鬼、混账鬼,除此大害。齐来店内叩谢钟馗。钟馗道:“尔等素日如何受害?”内中一人道:“自从这子母山上,来了他两个在此为王,欠他少的,他偏说多。还了他的,他说账尚未清。真真受他无穷之害。”又一老人道:“俺这村中有一童谣,待念来与老爷听,老爷便知俺这附近之民,受害之大。”那老者念道:
  北山揭来东山赌,个个卖了坟头土;人若识破此中趣,气死头家喜死祖。
  钟馗道:“此童谣如何讲解?”那老人道:“北山,就是子母山,这村内不肖的子孙到那里揭了钱来。东山赌,俺这东山之东,有一个赌鬼,专做头家。开赌博厂,引诱好人家儿孙在他家赌钱,不过几年,输的坟地都卖了,所以造出这个谣言来。”钟馗道:“如此说这赌钱鬼,比那讨债鬼、混账鬼为害更甚了。尔等指明去向,俺也与你们斩除了何如?”众人欢天喜地的指出地方来。有分教:飞蛾接火身倾丧,怒鳖吞钧命必伤。要知赌钱鬼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桃花山收服两兄弟
  话说当日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钟馗就在五里村店内,宿了一夜。次早起来,众乡民送出村外,指明去路。穷鬼在前引路,钟馗同四大鬼卒在后,迤逦行来,不觉又是巳牌时分,远远望见前面满山遍野,一片红光。钟馗向穷鬼道:“前面不知是何地方?因何这等光景?打探明白,再往前进。并问明去赌钱鬼那里,还有多少路程?”穷鬼去不多时,回报道:“山上山下都是桃树,现在三月大气,桃花盛开,所以红光夺目,昨日乡民说道,去桃花山三十五里,便是赌钱鬼窝赌之处,想必这就是桃花山了。”钟馗道:“不料此地却有此美景!我们缓缓而行,大家观玩一番。”
  钟馗和四大鬼卒,说说笑笑,不多时已离桃花山不远。穷鬼忽指着那桃树林内禀道:“看那林内有人伸头探脑,此处莫非有歹人吗?”钟馗笑道:“总有几个毛贼,谅他也不能成其大事。”说犹未了,只见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穷鬼道:“不好了,速速快作准备!”钟馗拔出青锋宝剑,穷鬼举起麻惨,大头鬼四个亦各持兵器,一齐催马向前。只见山坡边闪出三五十个小喽罗,当先簇拥出一条大汉,高声喝道:“是何处恶鬼敢从此经过?识时的,速束手受缚,以供俺兄弟早晚食用。倘敢迟疑,定先斩首,用盐腌了,以备俺零碎受用。”钟馗闻言,抬头一看,只见那人身高丈二,膀阔三尺,金盔金甲,手使一根齐眉九节桃木棍,不象绿林中朋友。钟馗出马喝道:“看你堂堂一表人物,正该给皇家出力,为何在此落草为寇,掳将行人,是何道理?”那人并不回言,举棍就打,钟馗用剑相迎,你来我往,战了十数回合,不分胜败。穷鬼见钟馗战那人不下,看的亲切,从后一麻糁打去。那人往前拾了两拾,仍然举棍鏖战。众喽罗见主人吃亏,一齐向前,大头鬼四人,接住厮杀,如风卷残云,顷刻将三五十个喽卒搠死一半。其余尽皆逃散。大头鬼等乘势一齐助战,那人虽勇,如何敌当得住。穷鬼瞅空,一麻糁打去,那人往左边一歪,大头鬼赶上一锤,打翻在地。钟馗道:“不要伤他性命,且将他绑起来。”大胆鬼、精细鬼将他两手绑缚,拥至钟馗面前跪倒。钟馗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缘何在此落草?讲得明白,饶你性命!”那人叩头禀道:“俺名郁垒,胞兄神荼,祖居东海度朔山,大桃树下。因性好食鬼,每获一鬼,用苇索系之,终不能去。倘若不服,鞭以桃条。二十年来东海之鬼,被俺食尽。因于去岁,就食此山。方才鬼卒误报,说是有恶鬼经过,小人所以持兵器前来。不知尊神降临,多有冲撞,望乞饶恕!”钟馗道:“吾乃钟馗是也。奉阎君之命,封俺平鬼大无帅。往万人县斩鬼除害。尊驾素好食鬼,何不随俺前去,平鬼立功,将来好成正果。”郁垒叩头道:“愿随鞭镫。”钟馗令解其缚,正要细问,忽闻山下人喊马嘶,旗幡招展,有一二百喽罗,拥簇着一条大汉杀奔前来。钟馗合众鬼卒,各执兵器预备迎敌。郁垒上前阻道:“元帅暂息虎威,这必是胞兄神荼。听俺被擒,领喽罗杀下山来。俺去说他前来,拜见元帅。”说罢,踅身便走。不片时郁垒领那人来钟馗面前,将兵器撇下,纳头便拜道:“不知元帅驾临,多有得罪,方才听兄弟说,已蒙元帅不弃愚贱,收录麾下。元帅请上,愚兄弟情愿以弟子之礼相拜,伏乞容纳!”钟馗听罢大喜道:“如此深合愚意。”神荼二人拜了
    四拜,从此即以师弟相称。神荼呼众喽罗,都来磕了头,上前禀道:“请老师和众兄弟到山寨,歇息两日,再往前行。”钟馗许诺,神荼二人,与众鬼都相见了。令郁垒头前引路,神荼就伏侍钟馗上马,在旁随行。及到山顶,将钟馗让在草堂正中坐下,神荼兄弟,又行过大礼。在两旁陪侍,令小头目陪穷鬼四众,在厢厅坐了。吩咐喽罗,看酒摆筵。
  钟馗细看神荼与郁垒汉仗无异,但只见神荼是银盔银甲,手使一杆浑铁点钢叉,惟面庞与郁垒不同。郁垒生得面如银盆,圆眼长须。这神荼面如生漆,两眼接耳,两眉朝天,海下一部落腮胡须,切如铁线。钟馗看罢,问道:“二位贤契性好食鬼,还是将鬼获住,择其不循理者食之,还是每获一鬼,不论贤愚,一例食之?”神荼道:“那有工夫辨他的贤愚?”钟馗道:“阳则有人,阴则有鬼,以后还该分别善恶为是!”二人同声道:“谨遵师训!”小喽罗报酒到,郁垒执壶,神茶把盏,酒过三巡。碗如黄盆,盘似锅盖,端上菜来头一盘是炮炒鬼肚,第二盘是白汤炖肥鬼头。第一碗是红烧鬼肘子,第二碗是炮腌鬼腿。末了一盘是醋溜鬼肝肠。当日直吃至半夜方散。次早起来,钟馗催趱要行,神荼道:“此离万人县不过百里,何必急急!”钟馗道:“若直赴万人县就不用从此经过了。闻得这跳花山迤东,有一赌钱鬼,也是鬼录上有名的。灭了此鬼,然后西行。”神荼道:“小徒也闻得有这个人,专引诱良家子弟来此耍赌。破家荡产,人人痛恨。更有一种下愚不移的,老死不悟,岂不可笑。老师若灭得此人,真为民间除害,人人感激。”一面吩咐喽罗,将山寨内一切细软,装载车上,又将吃剩的咸鬼肉,还有两只炮腌鬼腿,都载在车上,以备零星路菜之用。放火焚了山寨,又吩咐喽罗道:“愿随者同往,不愿者回家安业。”众喽罗磕头散去大半,有二三十个无家可归的,情愿跟随使用。下得山来,摆开队伍,呐喊摇旗,较从前大不相同。钟馗在马上甚觉得意,催动人马,往前进发。
  正行之间,远远望见一只死绵羊,自南跑往北去。后有一人追赶,一只手牵着一头牛,一只手拿着一根钓鱼竿子,还攒着一把牌,摇着头,直往前跑。钟馗指道:“这必不是好人,谁替我擒来?”言犹未了。”郁垒举起桃木棍,大撒步赶上前去。那个见势不好,撒了牛,舍命就跑。跑至一家门首,推门钻进去了。郁垒赶至门首,想道:“初次奉命而来,不好空回。”也只得进门寻找。及进了门,见一厂棚,内有数十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拥在那里。郁垒走至跟前,众人一哄而散。只剩下土炕上一个人,还在那里蹲踞着,毡帽掩着眼,两手插在腰里,在那里做宝。旁边一人大怒道:“你是何人?敢将俺的宝局挠散,也要知道俺替死鬼不是好惹的!”郁垒道:“适才有一人,左手持竿,右手拿牌,进的门来,为何不见?”替死鬼道:“那是俺这后庄上住的名赌钱鬼张二哥。他从前门进来,就出后门去了,找他自有住处,缘何将俺的宝局挠散?”郁垒知他不是一人,不如暂且将他拿去顶缸。遂用皮绳把替死鬼,并炕上那人,一齐拴起来见钟馗。将赌钱鬼如何逃走,这个叫替死鬼和这个人,如何做宝的事,说了一遍。钟馗道:“这个名叫替死鬼。那个是甚么名字?明白供来!”那人跪倒禀道:“小人专门做宝,人都说明人不做暗事,给我起了个绰号都叫小人暗鬼。”钟馗听罢怒道:“开厂赌博,例同一罪,推去斩首。”众喽罗应了一声,将替死鬼和暗鬼绑将出去,要知二鬼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五里村斩烧一全家
  话说鬼卒,将替死鬼暗鬼绑赴法场,才要开刀,大头鬼向前道:“不必斩他,且叫他吃俺一锤。”手起锤落,替死鬼脑浆迸出,又一锤,暗鬼也丧了残生。钟馗道:“此去北村不远,我们就此寻找赌钱鬼去。”行不多时,远远望见那村中,倒有三四百家烟户。但不知赌钱鬼任居所在?将及村边,村前有一道大溪,溪边一人,有三十多岁,一手拉着一人,劈面用吐沫啐着,百般辱骂,那人不敢回言,只是赔笑。钟馗一见不平,着神荼、郁垒将二人拿来。便问:所为何事,如此辱人?这人跪下禀道:“他在长不理里,耳门子后头居住,名唤喇吗鬼。头两个月里,借了小人的衣服去,至今未还,催之再三,只是不肯送来。小人今日遇见他,不好打他,只唾他两口羞辱他,使他早些还我的衣服。不知爷爷驾临,望乞宽恕饶命!”钟馗道:“这等人废时失事,甚是可恶,留在世间无用。大头鬼与我杀了。”大头鬼近前一锤,将喇吗鬼打死。唬的那个拉他的人,只是磕头求饶!钟馗道:“你有衣服肯借与人,自是好人,你只将赌钱鬼的门户指清,俺便饶你。”那人起身,唬的抖成一片的。回手指道:“过去此溪,那庄西头,两边两株大槐树,中间那座门楼里,便是赌钱鬼家。”钟馗道:“你去罢!”那人一溜烟的跑了。及至来到赌钱鬼的门首,看了看大门早已紧闭了。且说那赌钱鬼从前庄后门出来,跑到家里,先将大门关好。到内宅见了老婆,女勾死鬼,大儿顺子,次子二巧、三巧、四巧、五巧、六巧,女儿穿花,战兢兢的说道:“我自欠户家讨账回来,路过替家屯,遇着一群五六十个人。俱是鬼头怪脑,黑眉狐眼,也不知是过往神道,也不知是无主冤魂。见我就赶。幸而我跑的快,跑回家来。略再一迟慢,性命休矣。至今我心里犹如养着小鹿的一般,扑扑在这里跳哩。外门我已关了,我要到灌铅房里去藏躲,说话不可来惊唬我。”女勾死鬼道:“青天白日,有这些见神见鬼的,你去罢。”赌钱鬼遂往灌铅房里去了。这且不题。且说钟馗见赌钱鬼将大门紧闭,无可奈何。大头鬼向前禀道:“俺用锤将大门撞开,进内看了动静,出来再以便行事。”钟馗许诺,大头鬼拣了八名雄壮鬼卒,只用打了两锤,大门已开。大头鬼领着八名鬼卒,进了大门,走至客舍,一看却是静悄悄的。再往后进,见左边一屋,房门紧闭,呼幺喝六,甚是闹热。将门打开,是几个少年子弟,在内掷骰赌博。吩咐鬼卒逐名绑锁而去。西侧也有一屋,却无声嚷,及至走近前去,窗洞中似有人往外张看的。及进内看时,又是一场牌局,也令鬼卒绑锁出去。大头鬼自觉有功,扬扬得意,虽落孤身一人,并不害怕,提锤又往后走。
    正走之间,忽听得脚下噶咚一声响亮,不料身已坠落坑中。原来赌钱鬼家有一陷人坑,从旁看去,无异平地,人若到此,坠落坑中。坑深不过丈余,愈顾突愈深,久后就成一个个无底坑。这坑却与他家的剥皮厅相近。女勾死鬼邀了几位女亲眷,正在那里碰骨牌和,忽听得坑内响亮,都手擎着纸牌,走近前来,往坑中瞧看,内中一个白发老妇,面戴眼镜,站在坑边,往下一看,大头鬼把头一晃,锤一举,大喝了一声,老妇一阵心惊,立脚不牢,扑咚也跌入坑内。大头鬼正没好气,一锤打为肉泥。众妇人一哄而散,都从后门去了。女勾死鬼遂唤他儿子、兄弟六人,各执挠钩,将大头鬼搭上坑来,绑到剥皮厅上,将衣服剥去,团团捆住,指着骂道:“你是何处邪毛外祟?敢在这里作怪?五巧、六巧,速将煮人锅烧起,好叫他受用。”大头鬼只不做声,忽见钟馗师徒三人,并穷鬼众鬼卒,一拥而至,措手不及,神荼一叉先结果?了长子大顺。次子二巧、三巧,已被桃木棍打倒。钟馗斩了女勾死鬼。精细鬼先解放了大头鬼,找衣服与他穿了。大胆鬼活擒了四巧。惟有六巧见势头不好,跳墙就跑。伶俐鬼赶上,拉住后腿,就在墙边活活摔死了。五巧跪下求饶,大头鬼过来也是一锤打死了。只是不知老赌钱鬼藏在何处。钟馗吩咐将前后门把守,鸡犬不放,严严细搜,忽听得穷鬼在后边大喊道:“在这里哩。”众鬼卒闻听,一齐来到灌铅房内将赌钱鬼扭至钟馗面前。钟馗道:“且不要杀他,找一轻轻的刑法来,打着细问。”穷鬼找了一根空钱串子,将赌钱鬼拴起来,吊在那门鼻子上,使他一把钱比子,不打他的短腿,单捣他的丁拐。打的个赌钱鬼叫苦连天,誓不敢再行局赌。钟馗那里肯依,道:“你要将煮人锅烧起,叫大头鬼受用,你自制的物件,为何便宜外人,打些油来,顷在锅内,叫他自己受用。”果然寻了半锅油,顷刻间烧的翻浆冒滚,神荼用叉将赌钱鬼挑在锅内,起初杀猫似的乱叫,不多时烹成一块灰炭。钟馗吩咐道:“他这宅舍俱从不义得来,前后给我放火。”众鬼卒一齐燃柴点草。可惜赌钱鬼的一个穿花女儿,活活的烧死在床底下。钟馗师徒人等,仍从旧路而去。这些庄乡,见赌钱鬼家火起,都说是:“天理昭彰,竟也有今日报应。”及见钟馗、神荼、郁垒,又说:“是天神天将下降。”不说乡人纷纷议论,且说钟馗师徒回至五里庄上,只见老少男女,各拿香烛纸花,念佛跪接。店小二仍让到自己店中。众乡人见了神荼兄弟,又添了许多鬼卒,俱各不敢近前。钟馗把收神荼兄弟,并斩替死鬼灭赌鬼的话,对众人说了一遍。众人更加欢喜。钟馗向大头鬼道:“把阎君给的鬼录取出
    ,将已斩之鬼,按名勾除。”大头鬼取出鬼录,呈在桌上。钟馗用笔对众勾除色鬼、喇吗鬼、赌钱 鬼,勾了,见替死鬼、暗鬼、女勾死鬼,鬼录上原有名字。钟馗也用笔勾了。着大头鬼将鬼录收好,穷鬼用手揽住,跪下双眼流泪,只是磕头。钟馗道:“穷将军何必如此?上边虽有你的名字,你既归正,自可免死,何用害怕。”穷鬼道:“小将还是小事,才见那鬼录上,有忧愁鬼三字,这是小将的岳丈,就在此庄居住,谁知也在鬼录上,将来也不免刀头之苦。求元帅看小将面上,免他一死,感恩非浅。”说罢只是磕头。钟馗道:“忧愁鬼虽在鬼录上边,本帅料他无甚过恶。你前日说坐骑寄在忧愁鬼家,所以俺听见也不深究。但不知因甚叫他忧愁鬼?”旁一老人禀道:“这个人说来却也可笑,买愁买不来,卖愁卖不出,终朝每日不是愁买,就是愁卖,两道眉毛,终年价挤在一处,从不见他分开。所以叫做忧愁鬼。”钟馗道:“这也可怜,将他唤来,替他医治医治,就好了。”穷鬼闻言,遂将忧愁鬼叫至钟馗面前。钟馗一见,吩咐道:“将这忧愁鬼给我绑了。”要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奈河关下作鬼署印
  话说钟馗吩咐鬼卒,将忧愁鬼背绑起来。忧愁鬼吓了一身冷汗,只是磕头求饶。钟馗自锦囊中取出来了一粒丸药,名为“宽心丸”,叫使“大胆汤”送下。忧愁鬼恨病吃药,将“宽心丸”衔在口中,使“大胆汤”恶恨恨的咽将下去。钟馗着人架起,走了三遭,将绑松了。钟馗道:“你此时心里如何?”忧愁鬼喜笑颜开,叩头谢道:“人生在世,何必忧愁,买不来有钱在,卖不出有货在。天下没有上不去的崖,就是天塌了,还有四个大汉子撑着哩。”从此竟变成了一个大慢性,整日价皮头夯脑的,总不忧愁。这虽是“宽心丸”子的功效,却也得了“大胆汤”做引子的济。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无二鬼用“黑眼风”把钟馗刮去,等了半日,四下一望,渺无踪影,不觉大喜。命跟从人等敲起得胜鼓来回营。不一日回到奈河大寨,一切将卒,俱各叩头贺喜。无二鬼叫摆庆功筵席。望乡台的冒失鬼、滑鬼,蒿里山的楞睁鬼、瞧荡鬼,闻信亦各陆续到来。惟鬼门关稍远,所以只少粗鲁鬼、赖殆鬼没到。众人都叩了喜,小卒报道:“筵席齐备。”众鬼就在大寨中按长幼坐了,大吹大擂,吃将起来。饮酒中间,无二鬼指着下作鬼道:“军师叫俺不要杀上前去,若听了军师话,那得有这场功劳?只恨晚了些,若再早去三五日,岂不省下了讨债鬼、混账鬼两个兄弟的性命。”下作鬼道:“俺是谨慎小心的意思,倘然有失,众兄弟营寨甚远,并无救应,如何是好?昨日不过是侥幸成功,不足为训。”冒失鬼举杯大言道:“还便宜了那厮。若兄弟去时,只照头一棍,结果了他的性命,岂不永绝了后患。”舛鬼叹了一口气道:“大家已不要欢喜的过了头。钟馗被大王的‘黑眼风’刮去,料不能将他刮死,若刮往南去还好,倘然刮向北来,我们死的日子就快了。”下作鬼喝道:“偏你有这些舛话。”噍荡鬼道:“若是日里来好,若是夜里来,我们就是滚汤泼老鼠,一窝都是死。”无二鬼道:“这是甚事,你也是这般打噍荡?”冒失鬼道:“不妨,不妨,古人说的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若不来便罢,他若来时,我去挡他,难道说我们就怕了他不成。”众人说说笑笑,饮至二更方散。冒失鬼等告辞各归营寨。无二鬼向下作鬼道:“目今钟馗不知去向,我们不如把人马撤回城去,在家住着,以逸待劳,有多少便易。”下作鬼早知无二鬼意思,说道:“不可,散将容易聚将难,我们费了若干的气力,才得成此犄角之势,若是散了,如何一时聚得起来?大王若想家时,自己回去住几时,有信再来,方得两全。”无二鬼道:“军师言之有理。”一夜晚景休题。到了次早,吃了早饭,将王命旗八杆,令箭十二枝,交与下作鬼暂行掌管。兵符印信,交与下作鬼署理。无二鬼穿一身酱色卞绫海青,头戴粉红缎子扎巾,骑了一匹青骢马,小低搭鬼也骑了一匹红头骡子,搭了行李,紧紧跟随。下作鬼送出营门,无二鬼与小低搭鬼直往万人县大路而来。此时五月昼间天气,薰蒸炎热,走了二十余里,远远望见官道旁柳荫树下,有一座三间的野饭铺。低搭鬼指着道:“我们到那边凉凉,饮饮牲口再走。”说着到了跟前,无二鬼下马进店,就在一条板凳上往外坐了。低搭鬼将马拴在树上,店小二拿水桶打了一桶水。小低搭鬼就桶内先喝了两口,饮了牲口,也在无二鬼的背后坐了。店小二向前问道:“客官还是吃
    酒?还是用饭?”无二鬼道:“你且将那井水舀一碗来。”店小二舀了一碗水,放在无二鬼的面前。无二鬼正然喝水,见大路上来了一人,头戴破帽,衣衫褴楼,?低着头往前走。后跟两个人,用竹筐抬着一个人,绳索绑着。抬的人道:“好热天,凉凉走。”把筐放在路旁,齐往井上喝了水,坐在簷下,摘下草帽来扇风。无二鬼问道:“你们是做甚么的?”那人 答道:“是送伍二鬼的。”无二鬼闻言把眼一瞪,低搭鬼走近前道:“呔!好大胆!敢犯大王的宝号。”那人站起来道:“他是为奸情,与你何干?”两个正在争执,后又来了一人,汗流浃背,身穿蓝布短衫,头戴烟薰凉帽,走来劝住道:“不要争执,这是城内的无二爷,你们不认的。”那两人就知是城里无二鬼了。无二鬼倒背着手,走至路上,往竹筐内一看,见那人约有十六八岁年纪,黄白面皮。两截袜子,缎(革産)鞋,可身海青袖衫,左眼下拳大一块青红赤色。无二鬼问道:“这孩子,你们是为的甚么事?”伍二鬼道:“爷爷救命!小人姓伍排行第二,父亲名伍玉林。”且说他父亲伍玉林万贯家私,夫妻恩爱,年近四旬,并无子嗣。南寺烧香,北庙念佛,子孙娘娘神前许愿,到得四十五上,生了此子。十分珍爱,任他所为。所以他也不好读书,终日闲游浪荡,学了些好拳棒。惹草招风,饮酒赌博,偷香窃玉,无所不会。起初都叫他是浮浪子弟。新近才升了这个伍二鬼的名号。结交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玉林夫妇见生这样儿子,教训不听,反成仇雠,夫妻因气相继而亡。家业也就好上来了。他却伶俐善说,向无二鬼说:“那个戴破帽的,名叫倒塌鬼,小人从他门首经过,他因借贷不遂,就说小的和他老婆通奸,将小人打了一顿,如今还要送我到县里去问罪。俗语说得好,拿贼要赃,捉奸要双,若果小人和他老婆通奸,今日他的老婆,为何不来?冤屈死小的!求爷爷救命!”无二鬼见他人物干净,又言语灵巧,遂大声喝道:“过来,给他解了绳索!”小低搭鬼和那戴凉帽的地方牛二,连忙给他解了,无二鬼仍坐在店内,小伍二鬼上前给他磕头。无二鬼道:“明是讹诈不遂,却赔上老婆,说是奸情。”这时看的人,都团团满了,倒塌鬼在人空内,低声咕嚷道:“白把老婆叫人奸了,还落了一个讹诈。”无二鬼大怒道:“就是奸了你的老婆,也不是大不了的甚事。你这厮再敢扎狰,这只手是官,这只手就是皂隶。”牛二向前拉着道:“好不识时务,还不快走!”找那抬的两个人,不知几时也早已走了。牛二和倒塌鬼见势头不好,也遂一溜烟走了。无二鬼喝散众人。问小伍二鬼道:“肚内饥否?”
    小伍二鬼道:“俺从昨晚没吃饭。”无二鬼见店后面有两间小屋,就拉伍二鬼到后面。无二鬼上座,叫小低搭鬼与伍二鬼两个旁座。店小二近前问道:“老爷用甚酒饭?”无二鬼道,“有甚酒肉,只管取来,还问甚么?一总算账就是了。”店小二唬的连忙去办酒饭。饭酒中间,无二鬼笑问道:“兄弟不必瞒我,那人的老婆,生的何如?你果然得了没得?”伍二鬼道:“不敢相瞒,这人不上二十三四年纪,生得长挑身子,黑鬒鬒的鬓儿,弯生生的眉儿,清冷冷的杏子眼儿,樱桃口儿,娇滴滴的声儿。从白里透出红来,粉浓浓慢长脸儿,窄星星尖笋脚儿。未从开口,就似笑的一般。无庸妆饰,自然风流。人都称他是风流鬼儿。小人费了半年工夫,才得到手,只两次就叫他捉住了。幸亏恩人相救,至死不忘。”无二鬼听了这番言语,正挠着他心中的痒处,抓耳挠腮,恨不能飞上前去,顷刻到手才好。又问伍二鬼道:“贤弟,可惜恁么样一个美人,愚兄没福,不能一见奈何?”伍二鬼寻思了半晌说道:“恩人要见此人,也不难。”遂凑到无二鬼的耳边说道:“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包管可得。”无二鬼拍案大叫道:“妙哉,妙哉!好计,好计!”不知伍二鬼说出甚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吊角庄风流鬼攀亲
  话说无二鬼听了小伍二鬼的一番言语,急忙用罢酒饭,算还店账,出门上了马,着小伍二鬼骑了红头骡子引路。低搭鬼在后跟随。行了十多里路,到了吊角庄一家的门首。小伍二鬼下骡子指道:“此间就是了。”无二鬼下马,一直进去,见屋内桌上放着一个油灯,有一个年老的婆婆,大门里骂倒塌鬼。倒塌鬼靠着门扇,嘴里也咕咕哝哝的。那少年妇人捂着脸只是哭,无二鬼喝了一声,自到灯前一条凳上坐下。三个人都唬呆了。无二鬼指着倒塌鬼道:“方才你抬去的那小厮,俺好意替你讲和,谁知他两腿青肿,遍体鳞伤,倘有不测,人命官司难打。如今把那厮给你送回来了。”说着只见小低搭鬼搀扶着小伍二鬼,哼哼唧唧的进来了。无二鬼气忿忿的指道:“且在那边床上睡着。”倒塌鬼跪下道:“还求爷爷主张!小人是倒运的人,高抬贵手,小人就过去了。低低手小人过不去,只求爷爷做主!”风流鬼见势不好,转身就走。无二鬼用手拦住道:“讲个明白再走!”两眼不住去看那妇人,倒塌鬼也说道:“全是你惹的祸,你倒要脱干净。”风流鬼偷眼一看,见无二鬼好个魁伟人物,向前深深道个万福,说道:“是奴家一时没主意做错了,求爷爷担待担待!”只这几句娇言柔语的话,把一个无二鬼早已魂飞天外,魄升九霄,八尺身躯已酥麻了多半边。不觉回嗔作喜道:“不是哟,他年幼无知,纵有些不是,也不该将他打的这样。”老厌气鬼在旁参透机关,大着胆发话道:“俺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纵然成了官司,找着那亲戚,只要他承揽承揽,就没有大不了的事。”无二鬼道:“你那亲戚是谁?”厌气鬼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说起来谁不知道。他在城里竹竿巷住,名唤下作鬼。是这婆娘嫡亲两姨姐夫,闻说如今做了大官,俺也是不怕人的。”无二鬼闻说,将计就计,起来施礼道:“不知就是老伯母,多有得罪。”厌气鬼却呆了。他将手把倒塌鬼扶起来说道:“下作鬼与在下八拜为交,做了军师,现在奈河镇守。下二嫂溜搭鬼现在我家同居。”厌气鬼道:“就是这媳妇子的嫡亲两姨姊妹,既是至戚,我厨房去烧茶。”无二鬼问倒塌鬼道:“尊驾请坐,光景为何这等落寞?”倒塌鬼道:“不背你老说,起初在府里开杂货店,不三五年本利亏折,将铺面倒塌了。后将地土变卖,弄些货物,赶集上店,只二三年又倒塌了。所以人都叫我是倒塌鬼。”无二鬼道:“不妨,既是至亲,明日随俺进城,也封一官半职,吃穿都在小弟身上。”风流鬼答道:“若得如此照应,J 家感恩不尽,不知官人贵姓大名,说了奴好称呼。”无二鬼道:“俺姓无,绰号二鬼。”妇人道:“无怪乎,这床上的敢
    是一家?”无二鬼道:“音同字不同。”遂掏出五两银子来,叫倒塌鬼去买酒肉。倒塌鬼道:“这村里没有,还得往午间那个饭店里去买。”向妇人笑道:“二爷不是外人,娘子暂陪一陪,这去有好大一时耽搁。”妇人道:“你只管去,有这些话说。”倒塌鬼才出门。又转回来道:“门外两头牲口,着他们牵到东园去,叫他吃些青草也好。”小伍二鬼一骨碌扒将起来,同低搭鬼去了。无二鬼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那妇人也眼里偷睃无二鬼。旋又把头低下。无二鬼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炙少?”妇人低头应道:“二十四岁了。”无二鬼道:“小俺四岁。”又问道:“你和这小伙儿,从几时认识的?”妇人笑着瞅他一眼,一面低着头弄衣裳衿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儿。无二鬼按捺不住心猿意马,走近前一手将他脖子搂过来,就要亲嘴。妇人扭头道:“被人看见,又要弄出事来了。”无二鬼道:“婆婆厨房烹茶,丈夫出去买酒肉,?这两个都是我的心腹。”一面便伸手,妇人也有些耐不住。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奴的住房就在这屋后,我去去就来。”妇人头前走,无二鬼随后跟到房内,不及掌灯,就黑暗中春风一度。及整衣来到前边,刚刚厌气鬼烹了茶来,倒塌鬼也买来许多酒肉。风流鬼到厨房内收拾酒饭。无二鬼高谈阔论,及至饭罢,鸡已报晓。又给了倒塌鬼十两银子,叫他送家眷进城。无二鬼遂同小低搭鬼上牲口同行。小伍二鬼和倒塌鬼在家收拾行李。雇车辆起身。再说无二鬼到了城边,刚开城门,进城到了踩遍街自己门首,门尚未开。门首站着一个黑长汉子,手拿一封书信。见无二鬼纳头便拜。说道:“小人是赌钱鬼那边来的。只因到家病了月余,所以来迟,望乞宽恕!”无二鬼道:“你名唤勾死鬼么?”答道:“正是。”短命鬼开门,无二鬼进内,来到溜搭鬼房内。溜搭鬼方才起来,与他叙了寒温,回到风波亭上坐下。把勾死鬼唤至跟前,问道:“昨日闻得一信,说你主人赌钱鬼被钟馗全家斩戮,你知道否?”勾死鬼道:“小人在家病,了月余,一直来此,没闻此信。”无二鬼道:“想是传言之误?”短命鬼走来请安,低搭鬼乘空就往溜搭鬼屋内去了。无二鬼向勾死鬼道:“只因有一钟馗,奉阎君命令,前来斩除我们。俺预先得了这信,就现在的十人,结成生死兄弟,分兵把守。这万人县地方,究是人多鬼少,十人之外,我辈尚多一时不能齐集。知你眼也宽,也能说,务期都勾来入伙。倘有缓急,以便协力堵挡。”勾死鬼道:“这个容易,不是夸口,只消半月限期,包管尽行罗致麾下。”无二鬼听了大喜,遂叫短命鬼管待酒饭。给了他十两盘费去讫。无二鬼回到后
    宅,与溜搭鬼同席,离别许久,分外亲热。饮酒中间,门军来报,门首有两辆车子,女眷二人,还有两个男人。说是大王叫他来的。无二鬼吩咐低搭鬼照应,着他进来。随将前事对溜搭鬼大略说了一遍。风流鬼跟着厌气鬼已进内宅,溜搭鬼迎着道了万福。风流鬼道:“姐姐得了好处,如今不认得人了?”溜搭鬼睁一睁说道:“你可是陶家大妹子吗?”厌气鬼道:“正是。”溜搭鬼道:“有十多年没会,一时如何想得起。方才大王和我说,我只是不懂。”从新又道了万福,问了好,就让了屋内坐下。无二鬼不好同坐,往外陪倒塌鬼、伍二鬼去了。伍二鬼也带了自己的行李,还有两个箱子,无二鬼不胜欢喜,说道:“行李且放在厅上,吃了饭缓缓的安置。”无二鬼让倒塌鬼上坐,倒塌鬼再三推让,仍是无二鬼坐了首座,短命鬼等两旁陪着。酒至三巡,无二鬼就封倒塌鬼为督总管。掌收内外一切银饯,出入买卖事务。倒塌鬼就席前磕头谢恩,命他在风波亭侧三间房内,与短命鬼同住。饭后倒塌鬼将自己应用物件,搬在房内东侧,与短命鬼联床铺。西一间收银钱,中间安顿算盘账目。倒塌鬼原是买卖人出身,收拾无一而不在行。后边厌气鬼自住一处,风流鬼又是一处。用过晚膳,无二鬼却在溜搭鬼房内歇了。溜搭鬼是明来,风流鬼房中是暗去。轮流取乐,已非一日。这一日无二鬼正在溜搭鬼房内,令他坐在怀中,一递一杯饮酒嗑牙。风流鬼不知,从门前一溜过去。无二鬼赶上两手抱回,要他同在一处玩耍。起初假作扭捏,微有惭色,三杯酒落肚,本面目出现,谑浪笑语,真真挠到那极情尽致。那知乐极悲生,只见短命鬼忙忙来到跟前,急且话也说不出了,无二鬼道:“所为何事,这个模样?”短命鬼喘息定了,方才说道:“下作鬼差人来说钟馗斩了替死鬼,油炸了赌钱鬼,并他的六个儿子老婆,还有一个暗鬼。目今离望乡台只有半日的路程,请大王急速起身前去!”无二鬼闻报,身子往后一仰,昏倒在地。要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冒失鬼酒里逃生
  话说无二鬼闻钟馗不久即到,吓得昏倒在地。溜搭鬼、风流鬼慌成了一片,手足无措。倒塌鬼、低搭鬼、小伍二鬼听见,俱各跑来。救了半日,方得苏醒。睁了一睁眼,长出一口气道:“不料应了舛鬼的言语。”厌气鬼劝道:“不知是真是假,慢慢的打听明白,再从长计议。大王何必这等光景?”无二鬼起来,往前厅坐定。着短命鬼唤报子进来。无二鬼又细问了一番。吩咐道:“回去报知军师,叫他传令各营,加意防守;我这里不日就到。”报子去了,无二鬼仍回后宅,饮酒作乐。和溜搭鬼你恩我爱。和风流鬼如胶似漆,那里肯去。那下作鬼在奈河寨中,各处告急文书,如雪片相似,又催了数次,无二鬼绝不见来。又怕又急,虚火上升,不觉二目昏花。适催命鬼、贾杏林,被勾死鬼勾得到寨。用了一剂药,顷刻红肿起来。下作鬼不敢再用他的药了。只买些杭菊熏洗。。一日泡了一碗滚烫烫的菊花水,在那里熏眼。忽报:“望乡台冒失鬼要见。”传令就在后堂相会。冒失鬼来到后堂,见是三间敞厅,中间放一张没棱角的圆桌子,两旁两根调角板凳,后面摆着十二幅不公屏。冒失鬼打恭,下作鬼道:“在下现有眼疾,不能还礼,请坐罢。”冒失鬼就坐在靠桌的板凳上,问道:“正在用人之际,军师如何害起眼来?”下作鬼低头熏着眼答道:“这也是为军机起见。”冒失鬼又道:“闻得钟馗离此不远,还该请大王来才是。”下作鬼道:“不要说起,请了五次,只不见来。”冒失鬼将桌子一拍说道:“这就奇了!”下作鬼正低着头熏眼,一碗滚菊花水,都溅在下作鬼脸上。下作鬼跳起来,抱着头大喊道:“杀了我了,烫死我也!”冒失鬼道:“俺来大寨,茶也没吃一杯,谁知你那水是热的?”下作鬼道:“给我滚出去。”冒失鬼走着道:“这等无用,还来作军师?还敢署印?”说着出辕门去了。
  再说钟馗那日离了五里村,行了半日,见前面一带瓦房,俱是五脊六兽,扁砖到顶。宽只丈余,高不满三尺,内中往来者颇具人形。钟馗猜疑,差穷鬼打听回报。穷鬼探明回报道:“此系小庙子鬼。其风俗从不进城,也不赶集上店,为人也小。行事也小,处处好占小便宜,是最为人害的。”钟馗大怒,遂令:“神荼、郁垒率领鬼卒,团团围住,务期斩尽杀绝,不得遗漏一个。”神茶向前禀道:“祈老师息怒!现已日落西山,待等夜静时候,小徒自有擒拿之法。这样小鬼,最好食用,或用火烤,或用笼蒸,犹如奶猪一般。就是白煮,亦肥嫩异常。”钟馗许诺。到得定更以后,神荼兄弟,各取桃条一根,到庙前将门踢开,遂摸遂穿,或穿其腮帮,或穿其肋巴,两根桃条,尚未穿满,即已尽绝。零碎啖食,甚是甘美。次日早膳,一顿就用了十二三个。钟馗师徒三人,带领着众鬼卒,又往前行。只见穷鬼向前禀道:“此地去望乡台只有一里之遥,打探得有冒失鬼同滑鬼在台上把守。元帅须在此少待,商量了攻取之策,再往前进。”钟馗吩咐,就在此高阜之处,下寨安营已定,钟馗见天气尚早,独自一人,悄悄步至望乡台前,相其形势,观其路径,以便明日前来攻打。谁知此时早有细作,报知冒失鬼。冒失鬼闻得钟馗自来探听,遂骑上一头直肠子驴,手使一根青头八棍子,把台门一闪,一驴当先,就窜将出来。喊道:“吾乃冒失鬼是也。你敢自来送死?”举棍照钟馗便打,钟馗拔剑相迎,战了五七回合,冒失鬼自觉招架不住。将驴圈回,大败而逃。钟馗紧紧追赶,冒失鬼不敢仍回望乡台,直奔素常饮酒的杏花村去。将到村边,那驴一个前失,把冒失鬼掉下驴来,钟馗将及赶上,不料村?内有两个人,正在那里抱坛而饮。一见钟馗不问姓名,不问是非,跑过来一把拉住,就让酒让座,手也不松。这个说:“何必如此,所谓何事?吃三杯再讲。”那个说:“天下何为乐事,吃酒;世上谁是神仙,醉汉。请坐请坐,今日幸遇老哥,千万扰俺一盅。”两个人将钟馗拉住,拿起杯来说道:“老哥你立饮三杯。”举杯就灌,一连灌了七八杯。一个拿起壶来说道:“胡子哥哥,你也扰弟三杯。”举起杯又灌了八九杯。灌的钟馗着了急,问道:“你系何人,这等无理?”一个说:“胡子哥,你不认得兄弟么?我是酒鬼。”那个说:“我是醉鬼。”钟馗闻言大怒道:“你将我位住,叫冒失鬼逃走,即先斩了你两个,再寻冒失鬼去。”遂将酒鬼、醉鬼,按倒在地,举剑就砍。忽闻空中大叫道:“剑下留人!”钟馗抬头一看,见一人头戴青丝双翅软巾,身穿淡红云缎圆领,足登皂靴,白面长须,飘飘而来,近前拱
    手道:“弟是元宗年间,杨贵妃捧砚,高力士脱靴,醉答番书的李白是也。独饮不乐,求老哥免他二人一死,赐于小弟,作一酒友,早晚同饮,共取乐事,未知肯否?”钟馗答道:“不知前辈老先生降临,有失迎迓,得罪,得罪!既是老先生见爱,他二人不过好酒贪饮,情尚可原,领去何妨。”太白长揖谢了钟馗,遂带领酒鬼、醉鬼而去。正走之间,忽从酒馆内跳出一鬼,身高八尺,浑身紫肉,将太白拉住说道:“诗翁!既将酒兄、醉兄讨饶领去,俺也是个饮者,求携带,携带!”太白睁开醉眼一看,说道:“你与他二公,大不相同,他二公醉了,或是话稠,或是肝眼。你吃醉了,不是骂街,就是闯祸,你原是无二鬼的门人,如何也算酒中知己?”这鬼见李白不肯救他,就要动起粗来,钟馗远远望见,那鬼拉住李白不放。赶上前去,背后一剑,将这鬼分为两段。太白重复谢了,带酒鬼、醉鬼去讫不题。
  且说冒失鬼得了性命,一直跑了二十余里,见柳荫树下,有堆衣服,慌忙坐在上边,歇歇再跑。只听腚下一声大叫,冒失鬼起来又跑,那人赶上一把抓住,骂道:“俺好好在此睡觉,缘何坐俺这么一腚?”举手就打,冒失鬼回手招架,那 人说道:“且住,你好象冒失鬼姊丈。”冒失鬼道:“哟!你不是唠叨鬼表舅吗?”咦叨鬼道:“正是。为何这般光景?”冒失鬼将战败之事,说了一遍。唠叨鬼道:“战败兵家常事,何必如此?昨日勾死鬼到来,邀俺前去入伙。不知钟馗这等可恶!吾二人到望乡台去,待我堵挡他一阵,以报姊丈战败之仇,未知意下如何?”冒失鬼大喜,情愿引道。二人愤愤的直扑望乡台来。正行之间,遇了两个败残小卒,一见冒失鬼,放声大哭,说道:“滑将军闻得将军战败,不知逃往何处去了。钟馗到来,把守台的兵卒十杀八九,小的二人从刀枪林内逃得性命,今遇将军,实属天幸!”唠叨鬼道:“望乡台已失,今又天晚,不如暂宿旅店,来日黎明,前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夺回望乡台,方显俺的手段。”二人宿了一宵,次日来到台前骂阵,鬼卒报入中军。钟馗上台一望,见那鬼头上无盔,身上无甲,且无坐骑,手内只拿着一柄锯。钟馗口中不言,心内想道:“从来临阵对敌,或是枪或是刀,有应手的兵刃,方能取胜成功。这鬼拿锯而来,明是轻生送死,殊觉可笑。”遂提了青锋宝剑,下台来独自临阵。那知唠叨鬼的这柄锯,是费了工夫,得了传授,祖孙父子,世世相传的一件奇宝,到得跟前,通了姓名,便使起锯来,照着钟馗头上一锯,脚上一锯,前一锯,后一锯,左一锯,右一锯,上一锯,下一锯,东一锯,西一锯,一顿好锯,锯的个钟馗头晕眼黑,净发恶心,晃了两晃,坠下马来。冒失鬼见了,只说钟馗已死,向前就要擒拿。那知钟馗心里明白,将宝剑往上一绰,正中冒失鬼的心窝,冒失鬼来的?勇猛,那剑直从脊背上透出来。唠叨鬼来救 时,神荼也刚刚赶到,只听吃嗑一声,又倒了一个。要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粗鲁鬼梦中丧命
  话说唠叨鬼见冒失鬼被刺身死,急忙来救,不料神荼赶到,照后心一叉,唠叨鬼往前一拾,把嘴还张了五六张,也呜呼哀哉。神荼扶起钟馗往望乡台而去,这且不题。且说那滑鬼见势不好,一溜烟就跑了。直跑到万人县里,见了无二鬼说道:“冒失鬼被钟馗战败,不知去向。小弟也与钟馗前后打了七八仗,互相胜负,究竟众寡不敌,望乡台被钟馗占去。小弟无奈,才跑进城来。”无二鬼只因诸日有人到来,不是说钟馗厉害,就是说被钟馗杀败。聒的耳朵都将聋了。所以听滑鬼这番言语,也不以为事。仍回后宅,着溜搭鬼、风流鬼一个弹琵琶,一个唱曲,暂且饮酒散闷。滑鬼又与倒塌鬼、小伍二鬼都叙认了。小低搭鬼、短命鬼也凑来一处闲谈。这倒塌鬼终是做过大买卖的,为人老干。向众人道:“弟有一拙见,未知众位以为何如?现在钟馗打破望乡台,与大寨相去咫尺,蛇无头不行,奈河关上屡次差人来请,大王只是不听。倘然奈河关一破,我们是燕雀处堂,死亡立至。以小弟愚见,今晚将大王请出来,总不要提起钟馗一事,只是欢乐饮酒,轮流把盏,破命相劝,俟大王大醉之后,用车偷将大王送到奈河关去,到那里和军师言明此事,大王难说又回来不成?俟灭了钟馗,然后大家长远欢聚,岂不是好。”众人齐声赞道:“好计!”到得晚间,果然把无二鬼用酒灌醉,暗暗驾车送去,抬到寨中。无二鬼饮酒过多,直至次日午间,方醒。呆了一会说道:“昨晚明明在家饮酒,今日为何却在寨中?”只见下作鬼走向前道:“大王一向安好!”无二鬼道:“莫非我是做梦吗?”下作鬼笑道:“青天白日,为何说起梦来!”无二鬼起来,前后走了一会,说道:“奇事!”下作鬼道:“果是奇事。俺在内寨议事,忽家人来报,说并无动静,于三更时分,只听一阵风响,大王已卧在寨中。只见大王酣睡,未敢惊动。大约是大王洪福齐天,大王该兴,钟馗该灭。或是黄巾力士,,或是四大揭谛,将大王送来的。”说犹未了,只见门军来报说有一人骑着一只没皮虎,要见军师。下作鬼道:“命他进见。”小伍二鬼下虎进见,对着无二鬼故作惊慌之状,说道:“家中于半夜三更,忽说大王不见了。小人们那里不寻到,却在这里?”无二鬼疑是真有神助,遂高兴起来。下作鬼交还兵符印信,小校报道:“探得钟馗人马在望乡台歇了一日,今日午刻起营,要去争蒿里山哩。”无二鬼道:“再去打探!”遂向下作鬼商议道:“钟馗既知俺的厉害,将聚将鼓打起,凡营中大小将佐,都跟俺前去。一面通知蒿里山的楞睁鬼、噍荡鬼知道,杀他一个里应外合,必获全胜。”下作鬼道:“此计甚妙。”遂令寨中旧有鬼
    卒,俱各顶盔贯甲,勾死鬼新请来的鬼卒,亦各使枪弄刀。
  无二鬼上了净街虎,率领着众鬼卒,直奔蒿里山来。行至半途,正与钟馗人马相逢。钟馗见是无二鬼出马,吩咐将人马暂退一舍之地,安营下寨。挂出免战牌去。穷鬼向前问道:“元帅并无对阵,胜负未分,为何将免战牌挂出?岂不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钟馗道:“穷将军有所不知,”遂将从前用法术,将他吹去缘由,说了一遍。穷鬼大笑道:“他的武艺,俺却尽知,有何惧哉?那阵风名为‘黑眼风’,这风却是有眼珠的,看人下菜碟。且是有前劲没后劲,刮起风来人若往后退,其风愈大,他便得一尺进一尺,得一寸进一寸。若抖抖胆迎着风往里一钻,钻到‘黑眼风’里头去,却是稀松平常。无二鬼还会打没底子筋斗,云里来雾里去,甚难捉他,元帅也要留心!”正说之间,大头鬼报道:“外有二鬼,前来讨战。”命神荼郁垒?出营迎敌,钟馗随后掠阵。来到阵前,只见一个少年人,自称为小伍二鬼。座下骑着一只没皮虎,手内拿着一杆三股子叉,一个年老的,自称为老尖腚鬼,座下骑着一匹伶俐猴,手里使着一把短锤。神荼郁垒一见,并不答话,各执兵器,杀上前去。战未数合,老尖腚鬼早被郁垒一桃木棍打下伶俐猴来,又复一棍,结果了性命。小伍二鬼一见心慌,也被神荼一叉,死于没皮虎下。无二鬼见伤了他两员大将,把眼皮一翻,又使起“黑眼风”来,照着钟馗阵里便刮,顷刻乌烟瘴气,黑风抖底,其中摇头晃膀,咬牙跺脚,五马长枪,各样硶款,又使将出来。那知穷鬼早把破他的方法对钟馗说了,钟馗师徒率领鬼卒,大着胆子,不往后退,直往前钻,钻将进去,果是稀松平常。无二鬼此时便没了局,害了怕,松了劲,叫了一声“不好!”就要想跑。早被钟馗赶将上去,劈头一剑,无无二鬼眼力乖滑,把头往后一歪,只听噶嚓一声响亮,把无二鬼的左耳砍将下来。满脸流血,抱头狗窜,败将下去。钟馗随后追杀,忽从树林内钻出一鬼,骑着一头发之豹,手举一发之豹,手举一杆没星子秤,大呼道:“毋伤吾主!俺火炮将军粗鲁鬼在此。”钟馗撇了无二鬼前来迎敌。这鬼果然的粗鲁,抡起秤来,没斤没两,没轻没重,照着钟馗乱打。又听蒿里山上鸣锣击鼓,呐喊摇旗,尘头起处,又来一彪人马,神荼接住厮杀。这粗鲁鬼战了五六个回合,觉得没了后劲,圈回发之豹,不论东西南北,不顾前后左右,乱跑一回,直败回鬼门关去。
  钟馗鸣金收兵,郁垒斩了咧呹鬼,神荼活擒了噍荡鬼。都来献功。噍荡鬼在钟馗的面前跪倒,说了许多乞怜讨饶的话。钟馗问道:“你和楞睁鬼在蒿里山把守,楞睁鬼为何不见?”噍荡鬼道:“楞睁鬼救了无二鬼,送往奈河去了。爷爷如肯饶了俺的狗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钟馗被他缠扰不过,说道:“给他松了绑,带至后营,赏他酒饭。”噍荡鬼饱餐了一顿,不胜感恩戴德,叩头谢恩。钟馗道:“俺欲用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若得成功,不惟饶你性命,还可论功升赏。”噍荡鬼道:“粗鲁鬼与小的不对,素日俺一开口,他就打俺的话靶。和他同守关的赖殆鬼与小的臭味相同,小的到那里相机而动,元帅只看关内火起,只管杀人,小的自当接应。”钟馗吩咐还了他的甲马,出营门而去。钟馗叫人用战饭,马加饱草,起更之后,率领大队人马,直望鬼门关来。到得关下,正是三更。命将红灯高挑,没有半个时辰,见关内火起,关门大开。钟馗一拥而进,此时粗鲁鬼在睡梦中闻得喊杀之声,一咕噜扒起,往外就跑。不料跑的猛了,留脚不住,一头碰到南墙上,碰了个脑浆崩裂,丧命而亡。钟馗命救灭了火,噍荡鬼率领着赖殆鬼前来求见,钟馗从重赏讫。就在鬼门关安营下寨,这且不题。且说那无二鬼回到奈河大寨,满脸是血,疼痛难忍。催命鬼说道:“大王放心,俺内科虽是平常,外科却得了名人传授,不惟止疼,顷刻间包管大王的耳朵,长一个复旧如初,能大不小。”无二鬼道:“你有何法,快着,快着!”催命鬼取出一捏灵丹,照着无二鬼头上一吹,即刻长出来了一个耳朵。约有三寸多长,上尖下齐,里外有毛。无二鬼用手一摸,满心欢喜。忽听探马来报说:“噍荡鬼里应外合,赖殆鬼投降钟馗,粗鲁鬼自己碰死,尽节而亡。钟馗兵屯鬼门关了。”无二鬼向众人计议道:“今各营俱失,奈河关孤立难守,不如退回城去。或者尚可保全。”众人应允)才要拔寨起营,忽门军禀道:“外有两个高人,前来助阵,请大王军令定夺!”要知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耍乖山勾兵取救
  话说无二鬼正欲拔寨进城,有小校来报:“说有两个高人,前来助阵。”无二鬼令请到大寨,行礼已毕,无二鬼还礼让座。只见左边那人,身披一领败人甲,头戴一顶吃人盔,坐骑是一匹活兽,兵刃是一柄空锤。自通姓名,就叫累鬼。能争惯战,有万夫不当之勇。右边一人,两眼朝天,一鼻高顶,出口伤人,古来名将,名为轻薄鬼。下作鬼道:“现今钟馗甚是猖狂,二位若能得胜,自当重用!若败阵回来,我们进城未晚。”累鬼二人齐道:“今日正是黄道吉日,大王即将俺送过奈河,与他见个高低。”下作鬼遂着糊涂鬼撑过一只顺水船来,二人上去,糊涂鬼在后推着,横行一回,竖行一回,随风倒舵的过了奈河。下作鬼骑了一个臭蛆,无二鬼上了净街虎,楞睁鬼骑一头顺毛驴,使一根没把子的流星,头前引路。领着一群鬼兵鬼将,摆开阵势来给累鬼与轻薄鬼助威。轻薄鬼与累鬼商量了一会,轻薄鬼遂藏在门旗以内,累鬼单身独骑,跑到阵前搦战。
  钟馗在中军帐内,先吩咐了噍荡鬼带领着郁垒,叫他如此这般行事去了。然后唤穷鬼前来迎敌。穷鬼闻令,遂按了按愁帽,抖了抖蓑衣,掂了掂麻糁,单人独步来到两家阵前,对了头,却不厮杀,两个俱把兵刃放下,四只胳膊往上一伸,扣住手,彼此支了一会空架子,抱头大哭。哭了一会,穷鬼开口叫道:“累鬼表兄,我的穷是一言难尽,上无片瓦,下无锥扎,还是小事,最可恼的,四邻给我在县公衙门里打了一张报单,说我是家产尽绝了。人情来往,尽皆抛弃,亲戚朋友,皆下眼子看我。你的累强似我的穷,我的穷还不如你的累哩。”累鬼听说,也叫了一声:“穷表弟,说起人情往来,舍又舍不了,随又随不起,少不得尽力扒揭,累的我龇牙扭嘴,你说你的穷不如我的累。殊不知我的累,还不如你的穷,穷的倒直截了当。”说罢又哭将起来。穷鬼哭穷,累鬼哭累,只哭的天愁地惨,还不住声。不料大头鬼用挠钩从后面将累鬼搭住了大腿,横拖倒拽的捉过阵去。穷鬼才要回营,只见无二鬼阵内门旗开处,一鬼大喝道:“尔等不得无礼,俺轻薄鬼来也。”穷鬼看见那鬼时,却与众大不相同,只见他摇摇摆摆,两道挤眉,一对弄眼,一个嗤鼻子,一张咧嘴。骑着大马,使着金刀,直奔穷鬼而来。穷鬼抖了抖精神,劈面迎将上去,这轻薄鬼眼里却看不见穷鬼,穷鬼让他过去,暗暗的从背后一麻糁,将轻薄鬼砸下马来。轻薄鬼把眉一挤,眼一弄,鼻子一嗤,嘴一咧,就要想跑。早被穷鬼抓将过来,攒了几攒,掂了几掂,竟是比灯草还轻,空有一身暄肉,并无一点子骨头。轻薄鬼问道:“你是何人,这等无礼?”穷鬼答道:“我是你穷爷爷。”轻薄鬼叹道:“我自幼眼里不曾见你。”穷鬼道:“我在你眼角里住了多年,你还不觉么?”轻薄鬼用两手将眼揉了揉,说道:“我这眼角里,何尝有你?”穷鬼道:“你再细揉揉看!”轻薄鬼果然用两手把眼又细揉,穷鬼趁着轻薄鬼揉眼,照头一麻糁砸去,轻薄鬼倒仰在地,又复一麻糁,结果了性命。钟馗见穷鬼得胜,号令一声,一拥杀上前来。无二鬼这边分头迎敌,两下里混杀一阵,直杀的鬼哭神号。钟馗阵内个个英勇,人人争先,大胆鬼刺死了杂毛鬼。神荼立劈了滑鬼。钟馗生擒了腌脏鬼。大胆鬼活捉了调鬼、弄鬼,俱用桃条穿了,送回后阵。伶俐鬼率盾牌手,滚过阵去,正与下作鬼相遇,把他马腿砍倒,下作鬼翻筋斗撞下马来。舛鬼抡丧棒来救,被大头鬼一锤打伤左臂,幸无二鬼和楞睁鬼杀到,死救,方得出阵。不敢复战,夺船渡河而走。及钟馗人马赶到河边,只剩了糊涂鬼、?迷瞪鬼撑着船接应败残鬼卒。糊涂鬼被伶俐鬼一戟,刺中左腿、
    翻身落入奈河。迷瞪鬼急欲撑船逃命,用力过猛,拔不出篙来。神荼将身一纵,跳上船去,把迷瞪鬼一叉杆,打在河内。钟馗鸣金收军。就在奈河边,安营下寨。神荼人等,都来报名献功。噍荡鬼道:“惟懒怠鬼被乱军杀死,现剩了他骑的一匹懒猫子在此。”钟馗道:“甚是可惜!”这且不题。
  且说无二鬼同下作鬼、楞睁鬼收聚败残人马,直奔万人县来。及到城边,见城门紧闭。门楼上高挂六颗人头,细看时男头三颗,是短命鬼、倒塌鬼、低搭鬼;女头三颗,是厌气鬼、溜搭鬼、风流鬼。无二鬼看罢,放声大哭。就欲拔剑自刎。楞睁鬼上前抱住,说道:“大王何必如此?有我三人,倘得资助,还可再图恢复。’下作鬼道:“此去城北五十里,有一枉死城,城内有一胡捣鬼。我们若投他去,兔死狐悲,必然见纳。俺又闻得小尖陡鬼在耍乖山弄巧洞聚了许多人马,与大王素称世交。写书前去勾兵取救。倘钟馗赶来,内外夹攻,杀他一个片甲不归,有何不可。”无二鬼尚在犹疑未决,只见城上郁垒和噍荡鬼大喝道:“无二鬼还不下马受缚!”无二鬼方知是他二人将家眷杀害,遂率残兵败将,直扑枉死城来。那胡捣鬼果然一见即行收录,下作鬼叫无二鬼削去王号,自己也不称军师,分兵两处,名为前后两部。前部以胡捣鬼为主,后部也以胡捣鬼为主。贾杏林是个斯文之人,着他写书一封,叫勾死鬼揣在怀内,跑到耍乖山,进了弄巧洞,上了荆棘寨,见了小尖腚鬼,将书呈上。小尖腚鬼拆书一看,只见上写着:
  万人县没人里踩遍街狗头大王愚仁叔无二鬼顿首谨启耍乖山弄巧洞尖腚大王老仁侄麾下:前者钟馗猖撅,阴山一战,令尊大人死于非命。今愚仁叔三战三北,现在被逼枉死城内,闻老仁侄兵多将广,速于兴兵前来,一则报老仁侄不共戴天之仇,二则救愚仁叔旦夕必毙之命,岂非两全。老仁侄素秉大义,谅不见阻,望速!望速!
  小尖腚鬼看罢气得把尖牙一龇,说道:“不及回书,你回去说,俺就到,断不有误!”勾死鬼去后,小尖腚鬼整顿人马,即刻起程。只见他带领着万人怕、人不惹、风快、吴不精四员大将。放了三个枣核子炮,直扑枉死城而来。到了城下,安营下寨,城内无二鬼差人出城犒军,自不必说。到了次日,巳牌时分,钟馗人马也到,两边摆成阵势,营门开处,只见万人怕手擎着三尖两刃刀,人不惹使着浑钢打就的透甲尖锥。风快并吴不精俱使着筋缠铁里的皮笊篱。小尖腚鬼骑着一只小伶俐猴,使一柄小短锤,通了姓名,直扑钟馗杀来。后有许多精兵,每人手拿一根铁锭杆子,一拥齐上。那枉死城里无二鬼等,又领着无数鬼卒,钻将出来,两路夹攻,钟馗措手不及,大败而去。小尖腚鬼也不追赶,扬扬得意,同无二鬼入城,饮酒贺功去了。钟馗跑了一舍之地,见众鬼不追,遂收败残人马,扎住营寨,说道:“来到此间,不料有此大败,如何是好?”穷鬼道:“他这里兵多将广,不可力敌,只可智取。”遂在钟馗耳边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未知如何?”钟馗大喜,遂依计而行。
  且说小尖腚鬼进城参见了胡捣鬼,到无二鬼寨内大吹大擂,摆上筵宴,饮酒贺功。无二鬼举杯向小尖腚鬼道:“若非老仁侄这等英勇,如何得此大胜?可庆!可贺!”小尖腚鬼道:“这还是小事,明日擒住钟馗,请老仁叔到小侄山上走走,就知小侄训练的功夫了。”大杯小盏,上下兵将都吃了一个酩酊大醉,方告辞出城,回到本寨。将寨门闭上,也有卸甲解袍的。也有和衣而睡的,直如一窝憨猪相似。那知钟馗人等,早已偷入寨内隐藏。见众鬼睡熟,遂呐喊一声,犹如削瓜切菜一般,可怜大小鬼卒,一个不留。又放?上一把无情大火,就有未死的,也烧成一堆飞灰了。次日钟馗自为前部,神荼郁垒分为左右,穷鬼断后,又来城下搦战。门军报知城内。贾杏林道:“小将自进营来,并无寸功,今日情愿独战钟馗,方显俺的手段。倘有不测,有尖腚鬼在外,亦可救应。大王只在城头观阵便了。”无二鬼大喜,城门开处,只见贾杏林骑着一只瞎猫,使一柄两家斧,披一身杀人甲,戴一顶无人不吃盔。打着两杆望风扑影的旗,自名为催命鬼。威风凛凛的,杀出城来。钟馗见是贾杏林临阵,向神荼郁垒说道:“他若动手,咱就不好了,不如暂退为上。”贾杏林见人马退去,那里肯放,紧紧追来。钟馗阵内一声锣府,人马分为两处,让贾杏林进阵,周围一裹,将贾杏林裹在垓中。要知贾杏林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森罗殿缴册复命
  话说钟馗把催命鬼围在阵内,东是苦海,并无去路。西有人马把守,又难冲出。钟馗着神荼郁垒轮流和他接战,战了几个回合,遂鸣金回营,埋锅造饭,料他插翅难飞。那知道海边有一岛,岛后有一峪,名为地峪。催命鬼今日上天无路,只得入地峪藏身。及到十八层之内,见有咳嗽鬼和他妻子疾病鬼在内养病。见催命鬼来只说替他医病,不胜欣幸。
  且说钟馗用过战饭以后,遍营寻找,绝不见催命鬼的踪影。及到海边,听的地内有咳嗽之声,知是催命鬼在内躲藏。着挠钩手从洞内钩了一回,不见动静,穷鬼道:“何须如此?”遂寻了一堆干草枯柴,将峪内塞满,焚将起来。催命鬼自不必说,可怜咳嗽鬼夫妻二人,医生不来还可苟延性命,医生一到,就呜呼哀哉了。钟馗料催命鬼已死,领兵仍要去城下搦战,忽鬼卒报道:“此间有大字两行,启元帅知道。”钟馗上前一看,见是皮锤岛三字。旁有一行小字写道:“官怕大计吏怕考,光棍最怕皮锤岛。”看罢,转瞬一字全无。钟馗道:“必是那家神圣指点于俺,无二鬼应丧在此岛之内?”遂吩咐郁垒和穷鬼道:“本帅埋伏在此,你二人前去诱敌,只许败不许胜,引无二鬼到此,俺自有擒他之法。”郁垒二人领命,到了城下,百般的辱骂,内边胡捣鬼甚是着急,屡次使人催无二鬼、下作鬼出城迎敌。无二鬼和下作鬼计议道:“我们兄弟十人,已死多半,今小尖腚鬼又为我们全军尽丧。胡捣鬼屡次来催出战,我们若怕死不出,不惟无以谢众相好于地下,恐也在此站脚不牢。”楞睁鬼道:“就是活着亦难见人。”下作鬼无奈,上了他的臭蛆,无二鬼跨上净街虎,楞睁鬼骑上顺毛驴,勾死鬼在前打着丈二大的一杆灵幡。舛鬼骑着鸮鸟,手执丧棒,在后督阵。放了三个起灵炮,城门一开,杀奔前来。郁垒上前迎敌,战了五六个回合,真正招架不住,虚晃一棍,败下阵来。穷鬼也随着就跑,跑了十数里地,将近赶上。郁垒恐穷鬼被擒,回头又战,战了三五个回合,折身又跑,及至到了皮锤岛。下作鬼迟疑不前。穷鬼站住大喊道:“不来不算好汉!”无二鬼将虎一纵,跳上岛去,众鬼卒紧紧跟随,赶了半里多路,就看不见郁垒穷鬼二人了。下作鬼大声喊道:“不好,中了计了!”回头一看,只见岛口已被堵绝,无二鬼道:“此地却也有山,也有岭,也有洞,也有塔,也有鸟,也有树,可惜此地不知叫甚名色?”勾死鬼道:“我昨前曾到此,却颇晓得,这山名为巴掌山,岭为抓住岭,洞名不能洞,塔叫按住塔,树是亲柏树,鸟名鸟眼鸡,那崖叫做情着崖,这岛名为皮锤岛。”无二鬼自知到了绝地,长叹一声。只见钟馗人马围了上来,无二鬼往前一跳,被三尖瓦拌倒。神荼赶上又一叉叉住。钟馗先叫将他心肝取出,然后割了首级。楞睁鬼被大头鬼打倒,复又两锤结果了性命。勾死鬼被乱军杀死。下作鬼见前边一沟,溜着沟子前进。郁垒正在沟边等候,下作鬼见他两根粗腿,抱住,手也不放。郁垒就用乱棍搠死。惟舛鬼舛气扑人,是人不能近他的。穷鬼取了一把干草来,燎散舛气,正待要斩他,却被
    他父亲丧门神救了去了。钟馗大喜,取出鬼录,按名勾除。见胡捣鬼也有名字,遂率众人到在死城来,寻找胡捣鬼,已不知去向了。只落了他妻子偷生鬼和两个跟班的,一个叫屈死鬼,一个叫眼子鬼,还有一个买办名稔缠鬼,俱皆斩讫。钟馗道:“胡捣鬼既然跑了,咱暂且在此歇马。”遂在枉死城歇了一日,钟馗驾起样云,神荼摇身变了一支蝙蝠在头前引路,郁垒化了一把宝剑,伏在?钟馗背上,众鬼跟随,齐赴幽冥地府森罗殿,求见了阎君,将鬼录呈上。阎君一见大喜,又将斩鬼的缘由细问了一遍,遂命摆筵庆功。饮酒中间,这钟馗把穷鬼、累鬼引到阎君面前,叫他跪下,代他禀道:“这穷鬼自投降以后,引路破敌,甚是出力。自是为人正气,绝不肯与无二鬼为伙。这累鬼亦是一见就投降的,求阎君慈悲!”阎君吩咐判官,给他生死薄上注定,每人纹银五万,良田千顷,当铺一座,捐四五百银子的一个小前程,着轮回司领他二人托生去罢。二人叩头而去。神荼从桃条上又捋下来了一个弄鬼,一个调鬼,叫他跪下。阎君问道:“这二鬼有何好处?”钟馗答道:“只有坏处,并无好处。”阎君吩咐推出斩首示众。郁垒又捋下一个鬼来,叫他跪在阎君殿前道:“这是死鬼。”阎君道:“他生平所为如何?”钟馗禀道:“他却并无恶处,只见逐日死眉不瞪眼,并无一点精神,所以叫他是死鬼。”阎君吩咐道:“把他浸在曲泉里。”原来森罗殿前有一水泉,名为曲泉。水深一丈,广有八尺,专管这泉的即名为曲泉鬼。曲泉鬼应了一声,将死鬼拉去,推在泉内。又捋下一个,叫做瞎鬼。阎君道:“他生平如何?”钟馗禀道:“他别无不好,只是虽有眼珠,并无眼色,也看不出人的喜怒,也看不见人的好歹。东西放在目前他如不见的一般。”阎君吩咐只把他两眼浸在泉内。曲泉鬼过来,提其两脚,把他的头倒侵入泉中。又带过一个邋遢鬼来。钟馗道:“这鬼终年不知净面洗手,浑身油污俱满,龌龊不堪。”阎君也令浸在泉内。又带过了一个寒硶鬼来说道:“此鬼不过其貌不扬,别无不好。”阎君也叫浸在曲泉。又带过一鬼。钟馗道:“这是觑烟吃的鬼,他专好吃烟,绝无烟具,逢人即要烟吃。逐日在烟铺外蹲踞。”阎君道:“这是小事,吩咐掌嘴。”站班的皂隶过来了两个,把他打了二十个嘴巴。觑烟鬼遂制买了烟袋,烟荷包,买了好烟,到处还席去了。又带过了腌脏鬼来。却与邋遢鬼不同,浑身上下都是猪狗尿屎。那张脸自从他娘给他洗过三朝之后,至今从没见过水。手是更不消说了,臭鱼烂虾,人人弃之如遗,他却亲之如蜜。甚至与猪狗同器而食,恬不为怪。然而却无心病。阎君命
    曲泉鬼给他内外收拾干净。曲泉鬼领命,把他衣服剥去,放在一条剥人凳上,用个竹炊帚,上下刷了五六水,又叫他喝了口水。把炊帚给他舒在嘴内,刷洗一番,又叫他多饮泉水,给他刷洗肠子,他却哭叫的不肯。曲泉鬼用麻绳将他捆在凳上,口内塞上一个接口,如杀猪使水的相似,灌了六七桶水,下边尿屎交流。又将肚腹给他揉了一回,然后将他放起,给他两件干净衣服穿了。遂变成了一个假清客。也养花草,也贴字画,也会吹笛唱崐曲,拿着白面扇子,逐日摇摇摆摆,居然象个斯文模样了。又带过噍荡鬼来,钟馗道:“这鬼嘴虽不好,却抄杀无二鬼的家口有功。”阎君吩咐把嘴给他治好。曲泉鬼叫他喝了一口水,他嘴里喷出来了许多的粪来。曲泉鬼给他刷洗干净,他说话再不噍荡了。就是还有点干好嘬文。曲泉鬼用钩子从泉内搭出死鬼来,变成了一个一时不闲的活鬼。瞎鬼变成了一个夜辨五色的精明鬼。寒硶鬼平头正脸,邋遢鬼变成了一个干净鬼。
  重赏了大头鬼四个,阎君率领钟馗并神荼、郁垒来到南天门上,先见了南极仙翁,禀明此事。仙翁带领到吴天金阙,正值玉帝登殿,金童对对执幡幢,玉女双双捧如意。瑞云缭绕,祥光氤氲。玉帝问当驾官:有奏章者出班,无事散朝。言未毕,只见一人俯伏金阶,高擎牙笏,口称臣五殿阎罗,有本奉闻,落第进士钟馗,臣见他为人正直,命他斩鬼除害。他率领门徒神荼、郁垒,半年之间,按册斩尽杀绝。实属有功于百姓,理合奏闻,恳恩论功封赏,睿鉴施行!遂将鬼录呈上。
  玉帝铺在龙案上,看了一会。旨下宣钟馗带神荼、郁垒见驾。钟馗在前,神荼、郁垒随后,跪在丹墀之下。山呼已毕,玉帝前后问了一遍,钟馗对答如流,又见神荼、郁垒,像貌非凡,龙心大悦。旨下钟馗斩鬼有功,封为翊正除邪驱魔雷霆帝君。神荼、郁垒从师平鬼,甚属可嘉。封为巡行天下驱魔使者左右门神将军。三人叩头谢恩,到殿下,又与众星官都相见了。阎君领回森罗殿,留住三日,然后临凡,各赴任所去了。至今元旦令节,家家画钟馗神像,目赌蝙蝠,手持宝剑,悬挂中堂,户户写神荼、郁垒名字,供奉大门,自此鬼魔消除,四海永清,万民安乐,共庆太平,千万斯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