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魂3不死人遗骨图:碑帖鉴定大师王壮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22:18:53
 盛名之下无虚士 ——追忆王壮弘先生    ■冯磊 
    一代碑帖鉴定大师王壮弘先生于2008年12月27日在香港病逝,享年78岁。
    提起王壮弘先生,当代玩碑帖者若不知先生,多半恐尚在门外。
    王壮弘先生是我国近现代著名文物专家、权威版本目录学家、金石碑帖学家、书画家、书画鉴定家、一代武术宗师。称为中国近百年来最权威的版本目录学家和金石碑帖学家之一也许不为过。早在五十多年前,王壮弘先生便开始在国家文物单位担任征集文物工作。由于他见多识广,鉴别力强、记录详细、交友广阔,一时名流如徐森玉、吴湖帆、沈尹默、容庚、谢稚柳、钱镜塘、唐云、傅雷、徐行可、周煦良、潘景郑、顾廷龙、刘海粟等皆与之友善。此外还有各地碑帖同行如胡介梅、马宝山、张彦生等,亦是皆有交情。一时间众多名家欲收藏碑帖者多请王壮弘先生代为掌眼。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增补校碑随笔》一书出版,更是名声大振,远播海外,日本名家如今井凌雪等皆专程撰文推荐此书,此书在日本及我国台湾等地均有翻印本。当时便有人称王壮弘先生为近百年来碑帖鉴定之集大成者。王壮弘先生数十年间经眼的碑帖达数十万件,为国家抢救了大批珍贵文物,其中珍稀善本为人所津津乐道者有:北宋拓《集王圣教序》(明张应召旧藏,目前存世最旧拓,此本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四欧堂藏《化度寺邕禅师塔铭》(唐拓唯一原石本,此本现藏上海图书馆)。他在为文物部分征集之余亦发现了众多善本,其中为大家所知者有:钟繇《荐季直表》唐代响拓本唯一照片(原迹民国初年毁),《淳化阁帖》六、七、八卷(李宗瀚旧藏北宋祖刻枣木原本,上海博物馆2003年斥资450万美元自美国购藏此三卷连同第四卷)等等。先生除了在碑帖上的造诣外,鉴别书画亦是精通。自幼习书法,稍长得沈尹默先生亲授笔法,五体皆工,清雅脱俗,作品为各地博物馆纪念所收藏。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与胡问遂、白蕉、马公愚、任政等执上海文化部门主办的书法讲习班。之后所编著的书法类著作一直以来不知伴随了多少书法爱好者的成长,最著名者有王先生参与编著的《中国书法大辞典》(香港书谱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中国书法墨迹大观》(上海书店出版社)、《书法自学丛帖——篆隶、正书、行草》(上海书画出版社)等。先生除了文化艺术方面的建树外,自幼习武,师从于杨澄甫入室弟子褚桂亭。后精研王宗岳《太极拳论》及相关拳谱多年,渐以佛理入拳理,创王氏太极拳,弟子遍及海内外。
    戊子大暑之后,由于工作之故专程至香港拜访王壮弘先生。先生出国讲学周游各国后定居香港至今已二十余年。电话预约早上八点半,我早早出门。到了楼下,整了整衣襟,按下门铃,之后进电梯上楼。出了电梯一眼便看到了沙孟海所书的“崇善楼”,这肯定就是了。王师母刚好开门唤我。电话通过多次,声音已非常熟悉。王师母着装颇素雅,倒是增进了一份亲近感。
    终于见到了崇拜已久的王壮弘先生,先生身体欠佳,起身坐在床边,头发已经花白。匆匆赶路的我一头汗水,来不及擦一把,先深深鞠了一躬,表达我对先生的敬意。
    王师母招呼我擦把脸后至书房叙事,待我转至书房时,见王老师已经端坐于此。书房虽不大,却是四壁名迹,正面为一张唐云为先生所绘“崇善楼校碑图”,两侧则是弘一法师集《华严经》五言对联“安住真如地(如来现相品),普照智能灯(十忍品)”。其余则王宠小楷横幅,郑板桥行书团扇等等,也有一部分宋元绘画照片(可能是原件不便长时间悬挂),令人目不暇接。初来乍到亦不便东张西望。我搬一把凳子坐在先生身边。先生说自己的身体不太好,并开玩笑说,你若再不来怕是要见不到我了。我心中不免一阵伤感。
    师母提醒我,先生尚在病中,不能久坐,可先把要说的正事跟先生说一说。自最初与先生商谈出版“崇善楼书系”至今已经两年有余,编辑工作已近尾声,此次便是专程携稿件前来请先生过目的。先生跟我说,你现在也是专家,不必都看了,你觉得有疑问的地方说一下就可以了。六本书中《增补校碑随笔》、《六朝墓志检要》、《崇善楼笔记》三册基本皆依据先生自己的校勘及增补改动,我也只是做了一些核对工作,把其中有的表述统一了一下,再就是对有些石刻的现存地作了更正。《帖学举要》、《碑帖鉴别常识》、《艺林杂谈》三册则又配了一千多张图片。配图也不是容易之事,颇多版本虽貌似古旧,亦体为佳拓,也会存在问题,稍有不慎便可能把伪本当真本对待。我把事先记录的一些情况一一说与先生,本来我觉得颇有难度的问题,先生三言两语就给我指明方向。我在书中配的图片,也请先生一一过目。打印的图片本来就不是特别清晰。先生依然指出了其中的问题,并建议我更换一下。看如此小图便能立辨真伪,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及,不禁暗自佩服。
    我自己也是一个碑帖爱好者,在有机会当面请教先生时自不会放过,接着便开始与先生谈碑帖,谈校勘,谈考据,亦提出了一些我对于碑帖考据的看法。先生久居香港可能并无太多人请教此道,见我尚熟悉亦不至于满口外行话,非常高兴,精神突增。
    我提到一些名碑的考据关于断代的一些争议,王老师总是能清楚地说出其断代的依据。当然每个人都不可能看遍天下的善本,遗漏是在所难免的。先生说,碑帖作伪确有高明者,没见原拓,不能定论。我跟先生提及某一石刻,或碑碣,或摩崖,或墓志,先生皆能马上道出其中玄机。甚至我提起一些汉代的残石,先生仍然非常清楚。石刻名品多是以书法而名,比如说两汉石刻文字,一般为书法爱好者所知的篆隶名品有二十种已经不能算少了,但是汉代流传至今有拓本存世者少说有两百多种,这其中尚不包括墓石,刑徒砖,黄肠石,如此大的量,且每个时期的拓本皆有不同情况的特征,绝大多数能一一校勘得出拓本前后结论,也真非寻常人所能及。现在大多数搞碑帖的人对于碑帖名品皆能道出考据,做到这样在我接触的人中也有,我觉得尚不算是太难做到。心中不免在想,我再请教先生两个生僻的,便提起了不太多见的赵孟頫\的单刻帖《七观》。此单刻帖先生曾著录过,但是当时并未配图片。此帖元代刻本刻竣不久便毁了,明代嘉庆三十四年丰坊重刻,至清乾隆年间亦毁,元明二刻皆不多见。此刻帖我曾请教过国内外数位精研碑帖的高手,其中也有大的碑帖藏家,大多是只闻其名未见善本。其中有一著名的藏家所藏碑帖真可谓“善本三千”。我请教后他直接跟我说“嘿嘿,你这家伙这一棒打中我的死穴,《七观》原拓我连印刷品都没看过,所以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实在抱歉!”我跟王壮弘先生请教此刻帖每一个版本的具体特征,先生仅凭记忆尚能说出丰坊重刻本后面多刻了一段题跋并增刻了一些什么样子的印章,这个重刻本的特征与我仅见之重刻全本完全一致(余者我仅见部分图片,皆未见全本)。
    王老师虽说出《七观》刻帖特征,但我觉得这毕竟是名品,只要经手过肯定会格外留意,何不寻块不太知名的墓志再来试一下。一般对于墓志来说,藏家大多只会对于一些北魏的名品有点印象。六朝墓志旧拓有几百品,光名品都不易全部记得,更何况一不太知名的墓志。我马上想到了一方北周墓志,这方墓志本身的书法并不出众,可能也是因为并非名品,故大多专家皆无过多叙述。没想到我一提到这方北周墓志,先生马上轻声跟我说这个是有翻刻本的,并说出真本翻本各是什么特征。这一下让我非常吃惊。我曾翻阅不少讲校勘的著作,没有一个人著录过此石有极佳翻刻本,包括先生自己。巧在我刚好前段时间就曾见一个极佳的翻刻本。翻刻水平相当高明,连石花泐痕都几乎完全一致,不太注意的话一眼望去根本不会发现有任何问题。拓本椎拓时拓工的不同以及刷纸的到位与否,再加之着墨的轻重,都会使大致同时期、同考据的拓本存在或多或少的区别,有时两个拓本虽然是看似不同,却也有可能皆为真本。故当时若非我把几个本子放在一起反复联校,还真不易发现翻本破绽。此问确有请教之意,亦有考一考先生之心。这下真的服了!对于某一石刻各个时期的版本情况了如指掌并不难,难的是对几乎所有著名知名的石刻的损泐情况如数家珍。先生毕生致力于此道,摸爬滚打一辈子,三十多年前便名满天下,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可见盛名之下无虚士。
    次日再访崇善楼,先生特意请师母取出秘藏的北宋拓《九成宫醴泉铭》及明初所拓《鲁峻碑》增我眼福。此二册在王老师的《崇善楼笔记》中皆有著录,上世纪五十年代先生生活在上海时就曾见过,后不知流往何方,待其定居香港后于香港复见此二拓,犹遇故人,并重金购得。我沐手后先取过《鲁峻碑》,只怪我平时最爱汉碑,且我名字的“磊”字与汉碑中仅于《鲁峻》见一,且是异体字写法,再者此碑现存山东,我本山东人,于是对于此碑亦有特殊感情。此本装潢颇考究,一看便知是原装。展卷不觉眼前一亮,平时我所见《鲁峻》原拓也有不少,其中亦有善本,但有如此精者却是仅见,纸色微黄,若浓漆著于玉版,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赶紧翻看其中考据处,皆完善,且碑额、碑阳碑阴一时所拓,更是可贵!我向先生提起故宫所藏欧斋朱翼盦曾藏题为宋拓的《鲁峻碑》,先生云,此册他曾见过原本,明拓所损之字欧斋本几乎一字未损,细审不损之字,有涂描之嫌,动过手是肯定的。我也见过涂墨作伪的本子,有的亦甚高明,不是反复对着光亮折起来看是不易发现的。我当即摘下眼镜,对着光细审先生藏本之考据处,看了许久,未发现丝毫着墨痕迹,真是可贵之极。未动手涂描的明拓本子太罕见了。观罢,稍静坐片刻,心情亦略平静了一下。慢慢取过《九成宫》。我幼时习书法,临摹最多者是北魏《张猛龙碑》,时授业恩师云《张猛龙》开欧(欧阳询)之先河,可临《九成宫》数通,故对于此帖我并不陌生。轻开拓本一角,一股清香迎面而来,淡而不俗,醇而不腻,非数百年旧物决然不会至此,忍不住闭目静静享受一番。展册后再观拓本,顿觉心跳加速,忍不住惊呼出来,其感觉更甚于观前本之时。真不知何故,不觉都有些失态。纸墨黝古,神采内含,字画端倪皆隐约可见,线条凝练遒劲。通本文字完整无缺,无丝毫填墨,考据全部精善。虽略有蛀伤,然于帖无碍,近千年之传世善拓,难不成冥冥之中有神佑?真乃旷世奇品。观罢小心合起,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我问先生如何看故宫所藏张琪本北宋拓《九成宫》,先生云当年他曾见张琪本,觉与欧书其他几本不类,线条略粗,以为翻刻。曾在市场中两年多未有问津者,众多圈内高手皆以为翻刻,后张彦生以廉价购得,之后又捐赠故宫博物院。我又提到四欧堂本宋拓《九成宫》,先生云,是册确是宋拓,然填墨甚剧(我归后再观四欧堂本《九成宫》彩色印刷品,印刷品中亦能看出填墨痕迹)。
    先生见我之观看时神情,便跟我说起1960年曾偕张彦生至吴湖帆嵩山路寓所观四欧堂所藏“四欧”真本,其中《虞恭公》、《皇甫诞》、《九成宫》三碑,皆未足称精善,唯《化度寺塔铭》开卷便觉精光四溢,不可逼视,与张彦生于前数碑皆坐阅,至此则骤然肃立,亦不知何故。最后寻思可能是佳拓精彩之处会有慑人心魄之力。我对曰,刚才观二帖正是这种感觉。先生一笑,称此唯可与知者道。遂后便教我观碑帖之气。善本自身的气质就完全不同,纸虽还是纸,墨仍还是墨,却已不再是寻常的纸墨,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善本有时根本不必看考据之处,感觉对了一般是不会差的。也正是如此,故看惯了一般本子后再看某些初拓本,有人反而会视为翻刻。此论虽玄了点,但是在经眼几十万件碑帖之后,应该是没问题的。
    之后再访崇善楼,先生又跟我说起拓本的题签。早期金石拓本之断代颇有趣,视拓本较清代拓本略好一些便题为明拓,若再较此种拓本略佳则题为宋拓,更甚者题为唐拓,幸好现在无两汉拓本存世,若真有,估计题汉拓的都会有。我们相视大笑……
    香港数日,大多时间我都在崇善楼。王师母说已经好久没见王先生这么高兴了,精神比平时也好了很多。看着疲惫的王老师,我知道得走了。在终日疲于奔波常常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幸福的时候,能亲耳聆听先生教诲实在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只恨不能常在先生身边时时请益,千里之外,仅凭电话传音始终有憾。临行之际,王老师与我定为金石之交,还关照我途中小心。一时间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滑落下来,又深深鞠了一躬:“王老师,您多保重!”
    与先生相识尚不及半载,香港一行竟成永别,颇多回忆俱成悲叹,惟愿先生一路走好。 文汇报2009年6月28日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