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1992电影1国语:从普通人的视角解读红楼:俗眼看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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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普通人的视角解读红楼:俗眼看红楼

 

     前人有四部书可供我们翻来覆去地读,实在是莫大的福气。“文字是对人的童年经历、青春体验和无数生命记忆的唤醒。”我们今日说红楼,全以人情世态的角度看。《史记》、《资治通鉴》是帝王将相们的镜子,他们在里面照出权谋机运、世事兴亡的大道来,剩下的芸芸众生,且来照照《红楼梦》这面石镜,看看自己作为一个俗人的得失短长。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作 者: 郑沄
出 版:京华出版社

前言

  前人有四部书可供我们翻来覆去地读,实在是莫大的福气。
  "文字是对人的童年经历、青春体验和无数生命记忆的唤醒。"
  看"西游",不免被取经路上的怪异分了心,看兴衰成败的"三国"又纯如隔岸观火,《水浒》也写了市井,但它推祟的是豪侠之气,儿女情怀无立足境。
  四部书之中,离我们最近的其实还是《红楼梦》。鲜花着锦的宁荣二府虽不是常人所及,但是每一个小院落里都在时时上演着类似的故事。吹去饮食起居的浮华,红楼之中,只剩下今古无甚差异的世态人心。
  自幼读红楼,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生命里的苍凉与感伤之美,是午夜梦回时的恍悟,无需有人在旁指点解说。《红楼梦》自是一个冰肌玉骨的女孩儿,却无端地被穿上了一层层的绸缎衣裳,插金挂玉,掩盖了本来的面目。我有个表弟,学汉语言文学,在教授们的指引下先看考据后读红楼,生生把一个有灵性的孩子给荼毒了。转来转去,他忘记了《红楼梦》在本质上就是一本古典白话小说,总是想在所有字句的夹缝里,看出某种微言大义来。
  难道定要把《红楼梦》弄得跟考古似的,每个人物必都要着落在原形上?当年池莉作《生活秀》,武汉汉正街上,立刻有卖鸭颈的女子自认是来双扬的原形,小摊旁高挂大幅的电视剧照,食客就来得热闹些,大可多卖些铜钿养家。而已经亡佚的人物和篇目,为何定要敲钉凿地似的寻找?茴香的"茴"字有四种写法,茴香却还只是一种茴香。
  小女子不通经史,总以为文物的附加值都是后人平白堆上去的。一个瓶盏,造型朴拙色彩清明而已,这便是其美丽的本质了。将来我发财,直接用黄金钻石作油画框,说什么也不弄些鼎彝供在书房里。
  要说完全不爱那些"考证"与"探佚"也是假话。原文中的人物,就像是认识了多年的朋友,熟极而流,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忽然就想听听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
  我们今日说红楼,全以人情世态的角度看。《史记》、《资治通鉴》是帝王将相们的镜子,他们在里面照出权谋机运、世事兴亡的大道来,剩下的芸芸众生,且来照照《红楼梦》这面石镜,看看自己作为一个俗人的得失短长。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第一辑 自将磨洗认前朝

  贾雨村自是个才华小人,也不枉是曾教导过林妹妹的。开篇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拉开红楼的第一道帷幕,雨村解释格物之功,说有一类人是因天地间正邪两气相激而生,一语道破石头记中人物的共同气质。
  许由、陶潜、唐明皇、卓文君之流,是与红楼一梦同气连枝的人物。或许他们坟前莺飞草长,已全然湮灭了当日的情节,但在一块奇石所经历的末世里,鸟来鸟去,人歌人哭,一缕精魂始终萦绕不散。
  宝、黛,许由的精神遗韵
  远古,尧舜禅让时期有个叫许由的古人,因帝尧要将王位相让,便潜入箕山,隐姓埋名。然而尧执意让位,追许由不舍。当尧再次寻见许由,求他当九州长时,许由坚辞不从,而且认为此言是对其人格的污辱,他奔至河畔,去清洗听脏了的耳朵。
  这等以王权为污,自己操守为净的情怀,后生辈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所以在数千年后随意演绎。说许由矫情,说他精神自恋,或干脆归为尧被舜逼位逼得无奈,祸嫁许由的一段阴谋。曾有人诘问庄子说你不是鱼,怎知水中鱼的所想,庄子答曰:"子非我安知我?"是,你又不是我,怎么能断言我不知道呢?对许由,我们都不知他,所以不能代替他思想,权势威名,你我俗人都心向往之,抵挡不了这唾手可得的诱惑,但也许有的人可以。许由,就是其中一个。
  张承志在箕山脚下感叹:"那是神话般的、唯洁为首的年代。洁,几乎处在极致,超越界限,不近人情。"
  宝、黛二人,当日也是绝口不谈仕途经济的,很有些许由的的遗韵。后人评红楼,有人刻薄他二人到现实中难以立世,若二人成婚建立小家庭,总有饿得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这类文字,若是借题发挥随意调侃的,倒不妨读着好玩;若自以为是为红学另辟了蹊径的,则让人替他看着吃力。更甚的是在金陵十二钗里,按最佳的娶妻标准排次序,林妹妹因病弱的身子和不温良的个性被打了低分。如果这是我等后辈一群狐朋狗友们小圈子里的玩笑,倒也无伤大雅,可作了一辈子学术研究的专家学者辈也如此不堪就让人费解。--连林妹妹都欣赏不了,还读什么《红楼梦》呢?好的文学作品,大都有些精神寓言的意味,一块石,一枝草,当然有理由恪守他们心中的净土,大不必拿穿衣吃饭或匹夫有责的常理来测量他。
  蜜蜂懂得酿化之功,那是蜜蜂的特质;蝴蝶终其之生,也只是缠绵飞舞,留下一种翩然的姿态而已。
  在天地之间,存自己一格,不容类比。
  许由之下,有陶渊明在东篱下冥思苦想,只为半句菊花之诗。
  陶潜,东晋哀帝时人,曾祖陶侃,官至大司马,加长封郡公,是当时很有影响的政治人物。祖父陶茂,做过武昌太守,其父也当过安城太守。但是陶渊明却没多借了家世的光,他8岁丧父,跟随母亲与5岁的庶出妹妹一起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41岁时,当彭泽县令。一日,有监察权的督邮要来巡视,小吏告诉陶渊明要把官服穿齐整了去拜见,陶渊明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间小儿。"于是扔了印绶,回归故里,只做了85天的一县父母官。
  督邮来的那一天,定然是个闷热的天气,就象雨村到荣国府攀交情,政老爷让宝玉出来见客的那天。连一向温婉的宝钗都说这大热天的可见也不是什么好客人。让宝玉拋开清爽的姐妹们去见那须眉浊物,在沉闷的厅堂里谈沉闷的世路经济,定要把那种玉树临风摧残到底。堪羡陶渊明的父亲下世多年,他是做得了自己的主的,说不干就不干了,可怜宝玉只有在挨了一顿痛打,身上带伤的时候,才能暂时获得无须冠袍见客的权利。
  姹紫嫣红的大观园,就是贾宝玉避世的桃源,对于他所憎恶的大世界,躲得一刻算一刻,自拿一片树叶障目,说什么也不肯见外面的高山。
  竹林七贤与意淫
  魏晋的"竹林七贤",以放荡不羁的行径为自己歌哭。稽康是曹操的孙女婿,是司马氏王朝里的另类,他曾在临刑前大叹:"广陵散绝矣。"稽康以对音乐的的关怀,转移对现实的灰心。但是他又能逃避到哪里去呢?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太虚幻境的的警幻仙姑为宝玉详释"淫"字。在后世,"淫"自是一张春宫画片,可这里的"淫"不过等同我们口中的"爱",并无肌肤厮磨之意。宝玉的"意淫",正是不涉云雨的痴爱,因为与世上常态不同,所以才要警醒他。世上寻常男子的爱,可以直接落实到女子们的风姿容貌上,歌舞调笑,恨不得让天下的美女都来尽我一刻之欢。这种侧重了感官享受的爱虽滥俗,却不伤情,不逾距,在人情世道之间,可以安然无事。而只注重精神的柏拉图之爱,虽然是闺阁女子的荣幸,却难被世人理解,反被视为诡怪。只有在声色情欲中打滚过了,才可明白情爱不过如此,说不定倒可收敛了那一片痴心,走到人世间最具普遍意义的正途上来。对这一点,今天的女子们是早就觉悟了的。我们上一代的女人,把丈夫看得死紧,不允许他碰一下左邻右舍狐狸精的手,而对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个女同学,却因没有实质问题而并不在意。在今日,女人们对丈夫男友在歌台舞榭的逢场作戏倒不那么感冒了,通达些的女子,在男人出差公干时,大抵还开得"注意场合,保重身体"之类的玩笑。可万一他真生了异心,那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心飞了,可就逃脱了你的掌握。意淫,那才是天下第一大防。薛宝钗再怎么守在宝玉的身边,也阻不了他痴等林妹妹入梦。
  尽管警幻仙姑搭上了一个妹妹,贾宝玉却依然痴心不改,任凭世人如何诽谤。
  可是上天造人,是从不使他孤单的,三国时阮籍,是宝玉意淫的先辈。
  阮兄一向看不上礼教,好洒,醒后就睡在卖酒的美妇人身旁。因为他一惯行为怪异,美妇的丈夫也不以为他有什么不轨之心。乡下人没见识呀!岂不知"情而不淫"只是虚幌子,若不是卖酒的女人美貌,阮籍早就回家睡去了。那天怡红院群芳开夜宴,醉酒后宝玉和芳官同榻而眠,黑甜一觉,天色晶明,自是什么故事也没有。醒来后,芳官羞窘,宝玉尚笑着为她开解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因为芳官是那般朗星秋水般的女子,宝二爷才如此忘情,换一个粗陋的女人行吗?刘姥姥醉卧怡红院的时候,把个袭人吓得脸色发白,一味向她摇手,唯恐被宝玉知道了。地下的大鼎内,当下就添了三四把的百合香。只有因为美,惯于意淫的人物才可以一直对其抱有恋慕之心,其它不计。
  一次,阮籍的嫂子要回娘家,男女有别,本不干他什么事。可阮籍不仅为嫂子饯行,还特地送她上路。一些人对此指指点点,阮籍满不在乎地说:"理教与我有什么相干?"他家隔壁有一未嫁之女夭折,先生跑到她灵前大哭一场,尽哀而还。
  如此种种,贾宝玉心中肯定是羡慕不已的,他虽有此心,却不敢这样纵情。听村中老妪讲了个红衣少女的故事,情难自已,也只让贴身小厮替自己去打探;私祭金钏儿,还得撒谎说是北静王的爱妾没了。他每天也要死要活,飞灰轻烟地混说,却终究放不下那满眼的鹅黄嫩绿。看人家阮、嵇二人的哥们儿刘伶,那才真正是天地之间唯吾一人的作派。刘伶每次外出饮酒,必带一小童背个铁锹相随,"死便埋我"是刘伶的注册商标,真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遥想王谢当年
  六朝金陵王氏、谢氏为世代名门望族,东晋名相王导、谢安为其代表人物。南京夫子庙秦淮河南岸乌衣巷内,至今古迹犹存。
  关于谢安有这样一则逸闻:秦晋之争,谢家后辈谢石、谢玄出战。他们在著名的淝水之战中击败符坚,收复寿阳。战报送到后方,谢安正与人下棋,看完捷报后不动声色,随手放在一边,照样下棋不误。客人忍不住问前方战事如何,谢安慢吞吞地说:"没什么,子侄辈已经把秦军打败了。"
  谢安当时心中一定也欣喜非常的,否则不至于在客人走后过门槛时折断了木屐齿儿。后人为这个故事加注,说表现了谢安的镇定风度和人前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另一方面,我总感叹于谢氏的人才辈出。谢玄、谢石才可统兵,而到后辈谢灵运、谢眺那里又以诗文著称。李白的《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有"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之句,是谢眺的忠实fans。既有"王谢风流远"之说,王氏家族也是钟灵毓秀的,王羲之、王献之辈名垂千古。书法的造诣之外,王羲之另有种轻袍缓带的潇洒。晋另一士族郗鉴欲与王氏联姻,就派一门生到王家相看。王导让来人到东厢下逐一观察他的子侄。门生回去后向郗鉴汇报说王家诸少年都不错,他们听说来人是郗家选女婿的,都一个个神态矜持,只有一人在东床上敞着怀吃东西,好象不知道有这回事一样。郗鉴说:"这就是我要找的佳婿。" 此人正是王羲之,他书法中的自由气象,大概就是来自这种旷达。
  如果与王谢二族的后辈们贴身立传,定有许多我们从不曾知晓的芝兰玉树般的风流,他们家的女儿也是水,男儿却不是泥,统统明澈如冰玉。但是这又如何呢?任他千年铁门槛,终是一个土馒头。闺中女儿身不由主,三小姐探春每每设誓道若是个男儿,早出去立了一番事业,但究其实,男儿也不过是命运里的过客罢了。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记当日欢聚之后,转叹人生无常。千年后曹雪芹作解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儿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中埋白骨,今宵红纱帐里宿鸳鸯。
  人生的分离聚合是有定数的,世上从来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间的荣辱周而复始,这一点,贾府老祖宗是早有觉悟的。大初一,荣国府车轿纷纷,人马簇簇地到清虚观打蘸,贾珍禀告说在神前拈了戏,依次是《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这就是一个家族的兴衰演义:一开始,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汉刘邦斩蛇起义,为后辈儿孙打下一派姓刘的江山。鼎盛时,自也是煊煊赫赫的,唐郭子仪庆寿,七子八婿前来,代表朝庭威仪的笏板搁了满床。最终却是富贵如云烟,南柯一梦而已,自以为是一国繁盛的,不过是大槐树下的一个蚁居。人的目光所及,也就只蚁穴那么大的一点地方,临近梦醒的前一刻,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贾母听了这三出戏名,便不再言语,她自是经多见广的,一下子便悟得了一场大梦的始末。曹雪芹也不言语,反正终归也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往寻常百姓家。
  至唐代刘禹锡眼里,昔日王谢子弟们着乌衣走马的巷陌已变为寻常百姓的住所,斜阳下江山更迭、人事变迁,空留一片感慨。
  错位的人生
  如果当皇帝也算一种职业的话,天下很有几个入错了行的男人。
  陈后主,名叔宝,小字黄奴--这名字就有点不像话。隋文帝伐陈,警报送到建康,后主犹当他们是打不过来的。兵马闯入深宫,他便拉着张、孔二嫔去投井--可能也就是躲到枯井里了,因为兵士找到这里,威吓"再不答应,就扔石头了"的时候,他们一行三人又出来了。
  我决没有看不起这种皇帝的意思,他只是干错了这一行。陈叔宝是多么一个热爱和平的人呀!只要有能搭盖一座宫殿那么大的土地,藏得下他那"发长七尺,光可鉴人"的宠妃张丽华就可以了,从来不想着要与他人争雄。再看他的诗:午睡醒已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转小窗明。是极有人间情味的小门小户的惆怅。如果他只是一个薄有资产的市井小民多好,那种自足的、软弱的性格,将使他安然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宋朝的第八位皇帝徽宗,书画俱佳,国事一塌糊涂,对自然的观察却又是细致入微的。他善画工笔花鸟,金国大兵压境,他还眯着眼睛细看"孔雀登高",并有"必先举左脚"的结论。他素有"轻佻"之名,对一国之君,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若这常人身上,顶多是有点儿风流自喜罢了,依然可放心做他的翩翩公子。
  有错位的人生,就有错位的沉痛,并且永远无可弥补。居上位的,没有雄心霸气是错,而生在卑微里,又不能安心适意也是错。小丫头晴雯心比天高,即使对宝二爷也是一派通透见底的脾气。我想她每每插腰骂小丫头的时候,大概心底里总是"怒其不争"的,她想以激烈的言辞洗清这潮湿污损,却最终被它吞没。三小姐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却被昏愦的生母、猥琐的兄弟牵绊着,庶出的女儿心中一直有股不平之气。她的精明、尖刻和冷峻,是才志被压抑的表象,心平则气和,不平则鸣声凛冽。她们的个性,注定她们做不成一个花红柳绿、温柔敦厚的女儿,做不成一个平常的、快乐的女儿。
  但是命运,却是不可调换的。
  周梅森的小说里,有个粉嫩的俊俏男孩百顺一心学戏,但他是将门之子,身负血海般的家仇,刺杀枪击了父亲的凶手是他注定的责任。可怜他始终是个胸无大志的孩子,一心想过轻松舒服的生活,他那有巾帼丈夫气的姐姐逼、哄、诱,千般手段,也改不了他的初心。只有听到锣鼓家伙响了,他才心血发热,找到活着的价值。
  改得江山,也改不了人的心性,男人入错了行,比女子嫁错了郎更悲哀,因为,那不是他们的初衷和选择。
  贾珍,轮回中的唐明皇
  翻看自古以来的爱情经典,"西厢"轻薄,"梁祝"惨烈,"白蛇传"里许仙大煞风景,"孟姜女"偏重于节义。有谁是因为爱而爱的呢?
  现代版的爱情就轻俏了,哪一天不爱的,发个短信即可,刨根问底的男女,倒有被讥为"拎不清"之嫌。在e时代,还有哪个男人肯为爱情舍了江山呢?还有哪个女人肯为爱情谋害了亲夫呢?--别笑,如果豁得出刑法良心的拷问,自是把爱放大了看的。
  看见了你,心热如火,这就是男女爱的情状。爱便爱了,爱情没有理由也没有对错,包大唐盛世,玄宗李隆基爱他的儿媳杨玉环。
  唐开元22年,玄宗第十八子寿王李瑁纳杨氏为妃,那一年他16岁,杨玉环也16岁。这是由纯真少年向成人过渡的时期,一切尚未定型。
  玄宗50岁左右的时候,他最爱的武惠妃下世。任后宫佳丽三千人,却没人入得了李隆基之眼,他郁郁寡欢,孤独暴躁。伴他长大的太监高力士向他推荐了寿王妃杨玉环。这等事与有悖天理人伦,想必天上的月老也不敢把红绳暗系在两人的足下。但他一见之下就被她吸引了,处心积虑地要接杨氏进宫。玄宗先让她出家,住在太真宫里,然后由女道士的身份入宫伴驾,中间也算有了种转折过渡。
      对于他那第18个儿子,玄宗与他另配左卫中郎将韦昭训的女儿为妃。没人知道寿王李瑁会怎么想,但玄宗似乎是坦荡无愧的,他曾对后宫人道:"朕得杨贵妃,如得至宝也。"杨妃的三个姐妹此后也频频入宫,如串亲戚似的,有大姨、三姨之称。而据一些传奇野史,李隆基是有幸被呼为"郎"的皇帝第一人。
  虽说率土之滨皆是王臣,无人敢对一国之君指手画脚,可如此不顾身份体统却也算是情种的作风。"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从此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女子的歌舞更重要的了。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慢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把对秦可卿的判词念一百遍,依然看不透也与贾珍之间的种种因由。在我的印象里《红楼梦》开篇时,贾蓉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贾珍推来也就三十多四十左右的样子,而秦氏的年龄,象是在他们父子之间的。小蓉大爷从来爱在婶子姨娘们堆里混,在他妻子面前的形象苍白模糊,好像压根不是一家人似的。他倒也是个知情趣的风流少年,却怎么看也不像个已为人夫的人。
  在荣国府里,"王"字旁的人物是第三代,只有被召来听斥责的份儿。在宁国府,珍大爷却天下老子第一,他的父亲贾敬拋开世事烧丹炼汞去了,旁边又没有兄弟们掣肘,既生就了不爱读书的性子,便把宁国府翻过来也没人管他。虽早年袭了祖上的官位,也只关爵位俸禄的闲职,并没有上司同僚监视他的尊严道德。这一切,都是他无法无天地喜爱一个女子的基础,无论她是什么人。
  贾可卿的身世是红楼里的谜,说得花天坠落终究还是猜想,我们关心的,只她作为一个矛盾的女人的心灵。
  我以为情痴情种是一个中性的词汇,只要爱我所爱、心无旁鹜的都可以归到这一类里去。宝、黛之间纯洁清透自是钟情,焉知明皇对贵妃、贾珍对秦可卿的就只是淫威?对违了伦常的情分,女子们除了无奈的屈从,也是可以倾心相爱的。爱是最自然原始的男人女人之间的事,和人品道德的关系不大。香港女作家李碧华,有一个相关的段子。说是记者问,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她的答案竟然是:男色和女色。而她最喜欢的男色却是血腥铜臭的西门庆。也罢,西门大官人二十五六岁年纪,风流俊朗,身长腰细,他对女人,知冷知暖,贴身贴心,热爱女人,也被女人热爱,最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贾珍对秦可卿,那是把全天下的花朵都摘下来堆在她身边仍嫌不够浓密的。秦氏卧病,一天三四个大夫轮流着看脉,她便每每换衣相见。贾珍说:"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或又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呢,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上面的话是珍大爷在家下说给尤氏的,可他在人前却也从不曾遮掩过。
  那日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府门大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贾珍哭的泪人一般,和贾氏族长说:"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此时贾氏一族有名有姓的人物贾代儒、贾代修、贾赦、贾政乃至贾芸、贾兰二三十个都聚在身边听着,目瞪口呆。众人提醒贾珍料理后事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呆大爷薛蟠贡献了一付樯木板,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贾政看着不像话,劝道:"此物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他哪里了解贾珍的心思,在珍大爷心里秦可卿仙子一般,哪里等同常人了?曹雪芹先生说:此时贾珍已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到贾珍求王熙凤代为理事时,已因过于悲痛成病,要拄拐才能行走,而且动辄就"滚下泪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们每想起唐明皇与杨贵妃来,往往把他们当成一个美丽的传奇,无端弄出许多遗迹来点染风景,供后人凭吊。到贾珍这儿,为什么就污浊了呢?
    杨玉环都被玄宗一条白绫赐死了--就算出于无奈吧,贾珍却不一定就到了这份儿上。
  妙玉,污浊与洁净
  倪云林,元代画家,其大写意被评为有古淡天真之趣。
  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却是污浊不堪的。
  有一次他看中了一位歌伎。约来过夜,于是让她洗澡,洗完上床,认为不干净,再洗,洗来洗去天亮了,什么事都只好作罢。
  一日朋友来访,适逢倪家的童仆挑泉水回来。倪瓒用前面桶里的水煮茶,用后面桶里的水洗脚。朋友问起来,他说怕后面的桶里的水被童子的屁气熏了。
  据说他那朋友很不以为然,按他想来童子担水,在路上不知已换肩多少次了,如何还能分辨出前后来呢?但倪云林的洁,却不是现实主义的,只是越不过心灵的障碍,眼睛看不到的世界就不属于他,他只管自己的身边的一丈见方地方罢了。
  有个打小儿就听熟了的典故:说是当年周恩来出访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倒是随不同的政治环境改变的,那国的首脑与他握手后,竟掏出一块手绢来擦了擦手,来表示对第三世界国家的轻蔑。周总理见了微微一笑,也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擦了手,然后潇洒地随手扔在地上。周恩来是我素来敬仰的人,也佩服他的心胸急智,但另一面,却不认为世界上真有那么小家子气的一国首脑,表示对第三世界国家的轻蔑他尽可以用别的隐蔽些的法子,怎么一见面就沉不往气了呢?
  用洁净抬高自己的身份,哪是刀枪不入的资本主义政治家的风范?
  倒是在现实中不得意,常怀臆懑之心的人,往往就有许多世人不理解的怪癖,由此掩饰他们内心的软弱和虚空。栊翠庵里,刘姥姥接贾母的杯子吃了剩下的半盏茶,这个杯子妙玉就嫌脏不要了。其实她与刘姥姥只是初见,以后也是再不相逢的,犯不上一见这乡间老妪就感伤起自己的身世来。妙玉极力排斥她,并不是因为有在人屋檐下的同病,就尽量拉远了距离表示自己的清高,说到底,她这戏还是演给宝玉、钗、黛辈看的--在妙玉的潜意识里,他们才是自己的的同路人。诗如不念给会家,这诗还吟得有什么意思呢?
  妙玉出家了,但是六根未净,宝玉是她仅见的红尘异色,是可以遣情舒怀,一寄芳心的所在。但他身边,从来都是百花齐放的。不说亲情家世,单以才情样貌论,她也难在宝钗的鲜艳妩媚和黛玉的风流袅娜中出群。都是鲜花嫩柳般的好女儿,她所凭借的,不过是高洁二字而已,所以她请他们来吃体己茶,看体己的杯子,把自己的那片珍贵美好轻轻地展示给他们看。因为清洁乖僻是她唯一一件出色的衣裳,所以她益发表现得淋漓尽致。黛玉刚问了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她立刻冷笑:"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林黛玉乃世外仙姝,冰肌玉骨般的人物,只有妙玉说过她一个"俗"字。
  如果一个人心里存了个苛刻的条款,时常以其为准则行事,常了,自己就入了魔道,辨不清真假了。在倪瓒眼里,女人不洁,权贵、金钱更不洁。伪帝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派人送来束绢和金币求画,倪瓒当场就把绢撕了。张士信要杀他,众人说情,就打他了一顿鞭子。倪瓒挨打一声不吭,有人说:"打得痛,叫一声也好。"他竟说:"一出声,便俗了。"倪云林一生恪守他的信条,犯了过洁世同嫌的忌讳。屈原曾道"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那么如此还辩得出究竟孰浊孰清吗?如果清除了这唯一的异己,不就世界大同一片祥和了吗?传说倪瓒最后是被朱元璋扔到粪坑里淹死的,或说是得了伤寒痢疾,死时污秽满身,这听起来都像一个寓言,你不是要洁净着活吗?我偏偏要你污损着死,这其中,有种把鱼儿扔在太阳底下的恶毒快意。
  或者,这中间又有我理解不了机关劫数,叫做置死地而后生,所以妙玉注定要沦落到肮脏的勾栏瓦舍里,说不定横下心来之后,反而可以在一片污浊中微微一声冷笑。
  袭人逢李龟年
  上中学的时候学过杜甫的一首诗《江南逢李龟年》: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那时我不知李龟年是何许人,以为他是与"黄四娘家花满蹊"的黄四娘一类的人物,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却因机缘巧合入了杜诗,无端被人念了一千多年。
  后来书读得稍多些,才多少理解了一点李龟年、黄幡绰者流宫廷艺人的悲喜。
  李龟年善歌,流落江南的时候,良辰一曲,座中人莫不停杯掩泣;黄幡绰善嘲谑,有捷才,随口道出的都是幽默文章。当年二人都极受唐玄宗所宠,据说玄宗一日不见黄幡绰,龙颜为之不悦。
  玄宗本人,是个发光发热的人物,有说李氏祖先乃胡人的,蛮夷之族,是不像汉族那么仁义礼智信的,说不定李隆基是有点返祖。他不但纳儿媳为妃,有时候还喜欢到梨园唱戏,尤其爱演丑角。千余年后,还很有些民主国家的总统们抱怨没有行动自由,那些当皇帝的,可能就更难得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庙堂之上伴君如伴虎,做臣子的战战兢兢,那为君的也不能失了尊严体统,两头害怕,累得不行,所以私下里,一些奇优名妓往往就成了帝王将相们放松的引子。
  "石头记"中唱小旦的琪官名弛天下,宝玉与之初见是在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酒筵上。在宝二爷眼里这蒋玉函妩媚温柔,一见之下就喜欢得无可无不可的。琪官接了宝玉的扇坠后,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也可聊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的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给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把自己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喜不自禁,连忙接过来,将自己一条松花绿汗巾解下来递与琪官。
  当日宝、黛初逢,黛玉一见,便吃了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就直接说出来了:"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嗔他胡说,宝玉道:"虽然未曾见过他,心里就像是旧相识的,今日只做远别重逢未如不可。"他们本是三生石上的旧相识,把初识当做重逢也未尝不可,何况也只是说说而已,至此就打住了,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欲知后事如何,还得等下文分解。不像宝玉和琪官,一见面就解汗巾子,把最贴身的东西、最浓艳的颜色倾心相奉。
  有人会在红楼里看到"同志",这个概念太过简单化了。
  现代著名性学专家金赛博士为同性恋者下定义:一个和自己同样性别的伴侣有过肉体接触,并达到性高潮的人。拿这种概念套石头记,大有粗鄙之嫌,而且其中肉欲的气息过重,与那一片的相慕相惜不符。另一派的学说,认为是在性的偏好、情感之间的投射、社群归属感方面,终生都对同性的人有渴望才算,宝二爷们又没如此的偏执和狭隘。那只是一些社会的边缘人,被峨冠博带、经济仕途中的黑暗沉闷遮了眼,忽见一缕春风,不由得欣喜异常。
  他们都是些心思细腻敏感的人,因为是同一流的人物而相知,不像薛蟠、贾琏辈对其娈童们,是可以不问出身姓字的。与那些无名的童子取乐,聚得容易,散得简单,是呆霸王的作风,不对情痴公子的心意。优伶们是一类奇人,形容俊俏举止风流之外,又在或奢縻浓艳或悲凉慷慨的曲调中熏染出一片悲喜不胜之情,对那些尘世情种们是全方位的吸引。应运而生的仁者,如尧舜禹汤、周公孔子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是万世的方正表率;应劫而生的大恶,共工、王莽、秦桧之辈却已在权谋征杀中耗尽了心思,顾不上那些劳而无功的异样情调了。剩下的,芸芸众生之外,另有一种同气而生的聪灵邪谬的男女,相互扶持、恋慕,默默地分派好了角色,合力演出一部绿浓红艳的戏来。
  贾宝玉看北静郡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水溶看宝玉,带着束发银冠,勒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
  这一天是两人初见,都一身素白的装束,面目依稀仿佛。
  "吹笛到天明"是小城一个酒吧的名字,老板三十岁左右,男,未婚,姓名不详,大家都叫他吹笛。吹笛是学平面设计的,在家里干活,酒吧就是他家的老房子改的,玩票性质。
  酒吧里的常客三教九流都有,年龄也参差不齐,但是他们有个共同特点,都是面容秀丽且衣履风流的。其间,当然也常有些粗糙的市井人物闯进去,但冷冷清清的不开心、不得意,下次也就算了。朋友们劝吹笛,这也不是生意之道,吹笛说他也不需要赚很多的钱;再劝他,没听过"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吗?他清清楚楚地解释:"我不讨厌好人,不讨厌坏人,只讨厌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人,我既躲在家里不上班,难道还避不开他们?"
  他们这一群人,不恋爱,也不是同志,只照镜子似的相互看着高兴罢了。
  少年时念《江南李龟年》,以为他们不过是一处BB之后,又在另一个地方相见了。如今细察,才知道他们不见已几十年了,中间又经了安史之乱等家国变迁,暮年相逢,大有不胜今昔之感。李龟年妙制渭川曲,少时大受君王贵族们荣宠,老大流落江湖,是一朝兴衰的见证。红楼梦了之时,若有人遇到蒋玉函,也可送他一首诗:
  北静王宅寻常见,贾二筵畔几度闻。
  武陵桃红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除"落花"二字似乎喻示着袭人的不吉外,别的还可将就。
  私奔的基本条件
  卓文君,西汉临邛人,卓王孙之女,丧夫后在娘家寡居。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听司马相如弹《凤求凰》之曲,心生爱慕,夜半时找到他寄居的旅店里,两人一起私奔到司马的老家成都。
  的确是有真性情的女子啊!说爱一个人就爱一个人,也不打听打听他的身家背景什么的。"家徒四壁"四字最初就是专指司马相如说的,他家里除了四堵墙之外一无所有,吃什么喝什么呢?没办法只好开了个小酒店,卓文君当垆卖酒。
  还有一个姓张的女子,是隋末大司空杨素的家伎,李靖进见时,她正执红拂站在杨素身后,于是红拂便成了她的名字。她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叫李靖的人,深夜私逃来找他,从此二人流落江湖。
  后来,司马相如和李靖都发达了,这两个女子于是成了慧眼识人的典范。林黛玉为前代几个有才色的女子吟诗,写红拂的是:长韧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此言大有豪放气,完全不同于平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自伤自怜。
  但是林妹妹毕竟是走不出大观园的,"富贵闲人"贾宝玉自己也撑不起另一方天空。私奔的女子,必须要有无限的弹性来承受世道沧桑,哪能光由着那宁折不弯的性子。司马相如成名后,一下子就飘飘然起来,不免有了富易妻的念头。君做《白头吟》,血泪真情啊,才稍稍挽回了他的心--但难保以后他仍有此念。
  我们一向是爱把悲剧当喜剧来看的,只注重结尾时那花团锦簇的团圆。京戏《武家坡》里,薛平贵一走十八年,就算最初是被逼无奈吧,后来怎么一味躲在温柔富贵乡里不回来?不回来也罢了,十八年后偶尔心动还乡,妻子已经不认识他了,他还假装问路试她的心,看看她在寒窖里是否一直坚守贞节。后来王宝钏凤冠霞帔出场,锣鼓轻敲慢打,一派喜气洋洋的风光,于是她满足了,观众也满足了,收拾完了好散场。
  识英雄的女子们,不过是买了支最终升值了的股票。其实,这还不见得比她们的投入更多,--若非当初是舍了尊荣富贵相从的,顶多算一对贫贱夫妻罢了,还称不上"慧眼"。以人生七十年计,舍去最初的懵懂和老年的痴呆,剩下的好光阴也就那么三四十年,相府的千金王宝钏拿十八年手足胼胝的酸苦,换了件有名无实的凤袄,她值吗?舞台上的戏剧删繁就简,只留下个若尽甘来的框架,具体到一个女人,她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
  "嫁给有钱人。"对,如果你有这个机缘条件,这是一条终南捷径。亦舒点化女人的名言是:要很多很多的爱,没有,就要很多很多的钱。
  只是石头记的精魂却是别有天地的,不能一概以柴米油盐的常理论。当年苏东坡有妾名朝云,苏门四学士之秦观称她"美如春园,目似晨曦",外形最与大观园中的女儿相似。她从十二岁的小丫鬟至死陪伴苏东坡,是他的精神知己,苏称之为"天女维摩",取其一尘不染之意。当年曹雪芹身边,可有这样一个女子,了解他,敬慕他,在雪夜帮他抖开破毡?
  朝云评"不将俗物碍天真"的苏东坡为"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不合时宜"的,也是红楼内外这群亦正亦邪、聪明乖僻的人

 

第二辑 混在社会的底层

  石头记不只是每天只吟诗下棋的姑娘和哥儿们的天下,另有一类依附世家大族、苦苦经营自己生活的小人物,这中间包括寒族旧亲、管家清客以及走家串户的三姑六婆们。先贤教育我们:卑贱者最聪明。含银匙出世的人,不必打拼就有一份优裕的生活摆在面前,但是这些人靠的只能是自己。他们的一技所长就是做人,察颜观色、见缝插针是其本门功夫,现代的职场做人术,与之相比简直是业余对专业。
  刘姥姥,调动起大家的情绪来
  每看一遍刘姥姥的故事,我总想起那句"人生忧患识字始"的老话,什么事儿想得复杂了,瞻前顾后,就会违背了安身立命的自然之道,反不如一个乡下老太太见事通达。读书人若不通,诗书简直就是人生的累赘。
  有个故事这么说:
  三个旅行者同时住进了一个旅店。早上出门的时候,一个旅行者带了一把伞,另一个旅行者拿了一根拐杖,第三个旅行者什么也没有拿。晚上归来的时候,拿伞的旅行者淋得浑身是水,拿拐杖的旅行者跌得满身是伤,而第三个旅行者却安然无恙。于是前两个旅行者很纳闷,问第三个旅行者:"你怎么会没事呢?"
  第三个旅行说:"当大雨来时,我没有伞,我躲着雨走;当路不好时,我没有拐杖,就小心地走,所以我没有淋湿也没有摔伤。"
  第三个旅行者才是真正的旅行者,他的旅行把自己放在最低处,平安躲过了泥泞风雨。而前两个有所依仗的人,反吃亏在放不下的架子上。
  说到底,还是刘姥姥的一句话:守多在的碗儿吃多大的饭儿。
  看她老人家初进荣国府时的那番话说得多通达:"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有银子,我也到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文人学者们评刘姥姥,有说她深藏不露,不卑不亢的,笑话,一个乡间老妪,哪来得那么多思想包袱?本就没背着,也无谓放下。前一阵儿有地方台重播《红楼梦》,傍晚,邻居老大妈来送本居委的绿化通知,一眼瞥见电视上的刘姥姥,她说:"嗬,这老太太又出来了,这回还得拿家不少东西去。"我赶紧抓住机会请教:"您看,这刘姥姥光陪人家乐了。"老大妈说:"乐?他乐他的,刘姥姥乐刘姥姥的。"临出门又扔了一句:"就说我开这卖个烟酒的小店,也得有点喜兴气儿,莫非人家买你东西,还带看你脸子的?"
  果然一针见血,这样看问题不就简单多了吗?不过是一个庄户人家过不了冬了,偶然想到了旧日的亲戚瓜葛来,头一次告穷得了二十两银子。上秋时,便又带了些瓜菜来示谢。正赶上府上的老太太有兴,便铺开了一些有滋有味的故事。
  中世纪一个英国画家谈人物肖像时,有个很有趣的观点,他以为贵族们多是面色苍白、神情木讷的,而中下层人民则神色狡黠,目光灵活,那是因为他们一生奔波劳碌,时时要看人脸色生活的缘故。刘姥姥是乡野的庄稼人,在艰辛的世道中打滚了一辈子,深知物力的艰难和柴米的珍贵,除此之外天下无大事。说话时,看人心思投人所好,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打小就是那么过来的,所以也没什么不适意的地方。
  我有个儿时的朋友,自幼丧父,妈妈卖棒冰供他念书。他说自己二十岁之前,是深恨送他们家东西的人的,那施恩的得意,那轻蔑的语调,都是他心中块垒。而他的母亲,每次却都兴高采烈地接过来,说不尽的感谢。人家走了之后,她就开始筹划说这鞋子稍大,儿子可明年穿,这包糕饼正好作明天早晨的点心。一样样,都珍而重之地收起来。其实要说少年的狷介,我们大概都曾有过一些,不弯腰,不妥协,只知世界黑白分明,辨不出那些复杂的中间颜色。如今我那朋友已人到中年,再问他,笑曰:"只要老板肯给我加薪,我肯定伸双手把工资袋捧回来。"
  而如果刘姥姥不来,那大观园里是多么的清冷寂寞,翻来覆去的,就那几个人,再是世间罕有的才貌,相互之间也看厌了。乡下的刘姥姥来看比画上还好的风景,同时也带一片新鲜的乡野空气给她们看。从第三十九回到四十一回,刘姥姥都是主角,是整部《红楼梦》里最为轻松好看的文字。记得少年时读书到午夜,昏昏欲睡,再翻一页,哇,刘姥姥来了,马上来了精神。
  刘姥姥一来,所有人的情绪都来了。多福多寿的老祖宗,安享尊荣惯了,本已不把这一切放在心上,忽听一个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穷亲戚说"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我们要也这么着,那些庄稼活也没人做了。"这些闲淡的日子,就凭空多出许多感慨滋味来;夫人本是个古井不波的人,除了把宝玉当心肝外,别的人生乐趣也不多,只偶尔吃斋拜佛算个寄托。刘姥姥偏就讲了个观音菩萨托梦的故事,那是来自下层的关于神佛有灵的注解;给宝二爷,她编派了一个死于十七岁的若玉小姐,让无事忙的多情公子忽喜忽愁地忙了一整天儿;凤姐是喜风光的热闹人,每日对着老太太、太太和一帮结社吟诗的小姑子们没得气闷,难得这几天大家高兴,她可以趁机表现一下一级主持人的水准说说做茄子的典故;就是笑不露齿的众姑娘们,也趁刘姥姥被捉弄的当儿,吐茶喷饭地放肆了一回。
  刘姥姥的女婿家,和王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是因同姓套上的宗亲。这时又赶着王家嫁出去的女儿到了贾府,关系不免又差了一层,全因这几天陪贾府老太君游逛得高兴,合家的人都心情愉悦,事情便好办多了。夫人给了一百两银子,刘姥姥便拿它置了几亩地,打了一眼井,一家人自给自足地过了起来。还有,她拿走了那些乡下人没见过的衣裳点心、粳米干果,回家去摆碟子请请左邻右舍,是她一辈子最风光的事儿。
  文人志士们不饮盗泉之水,不受嗟来之食,庄稼人却没惯出来这等毛病。
  "真人"的俗世智慧
  池莉在《最怕一种人》中说:一个人,索性不读什么书,倒也好,长到一百岁,也是一派自然,天真浑沌。顶多有些刁丑脾气和小狡猾。这种人好相处,吵便吵几句,道理一分明,烟消云散,与你毫无芥蒂。
  或者一个人读书读熟了,那更好,彼此三言两语,双方心领神会。他也有一派浑沌,是熟透之后复归的浑沌,像一团祥云,接近你便给你以自然、和谐、安祥。他与你处事简单扼要,恰到好处;既无架子又无酸溜溜语言。他额上能跑马,肚里能撑船。永远不会与你横着鼻子竖着眼。这当然是难得的通人,逢上一个便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不光是读书,说来各行各业都是如此,那些修为高的人,百炼钢成绕指柔,与各色人等相交都是圆熟通达的。尘世中人且不论,就是出家人也讲究与人结缘,人缘通了,佛缘才通。《水浒》中,五台山文殊院的智真长老便是个通人。
  鲁达三拳打死了镇关西,为了躲官司,赵员外送他到五台山出家,方丈智真长老便唤本寺的首座、维那去商议。众僧都说鲁达这人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不可剃度他,否则有可能给庙里惹出祸来。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怎么能驳他这面子呢?"因此一力主张收了,赐名智深,与方丈长老同辈。
  这鲁智深每每喝酒闹事,长老都看在赵员外是本寺大施主的份上不与他计较。一次,鲁智深又在山下喝了酒,一路打了上来。这时首座、监寺、都寺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道:"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自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能拿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的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可回避他。"
  这些职事僧人,念纸经,拜泥佛,胸襟又狭,眼界又窄,遇了事只一味聒噪,不知道并不是人人都吃青菜萝卜长大的。智真长老却是真正的高人,能入定开天目,也能回归人世识别凶吉。据说人生修为的第一层境界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所见即所想,心窍不开;第二层自己的思想形成,可以分辨融合,此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层则返璞归真,洞悉事物的本质,所以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五台山上,智真长老心无窒碍,看庙里的金刚只是金刚,既能毁,便能修,你有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若他被手下僧众鼓噪的失了分寸,往下的事儿就不好收场了。
  等鲁智深醒了酒,长老再一件件与之分说,直到要打发他走了,那一片杀气的酒肉和尚还服服帖帖地叫师父。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物送到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一切不在话下。
  看《红楼梦》至贾府老太君领着合府的姑娘奶奶们到清虚观打蘸,先说这里的主持张道士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封为"大幻真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当今皇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乍一入眼,以为这定是个五绺长髯飘洒,罗袜不染纤尘的有道之士,但看他与贾母的几句对答,又亲切又家常,句句都说到人心里去:"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康宁,众位奶奶姑娘们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寒暄已必,宝玉过来问好,张道士忙抱住也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还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把一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我前日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笑道:"我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道,两眼酸酸的。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惨,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个像他爷爷的,就是这玉儿还像他爷爷。"
  我常以为贾母对宝玉溺爱太过,想不到原因却是在这里,想当年贾母还是史家好女儿的时候,初嫁到贾府,贾代善的形容,与今日的宝玉可能便依稀相似。贾母是荣国府里的老祖宗,她那一辈的人,连屋里的几个老姨奶奶都下世了,这张道士是少有的打旧时光里过来的人。白头宫女说玄宗虽寂寞,却还总有几个深知当年盛况的人在说,否则,也就是午夜梦回时的记忆罢了。两人一席话,尘埃落定,清虚观与荣国府的距离亲密无间。
  旁边凤姐儿插言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下不来。"王熙凤是爱说笑的,但一向知道缓急上下,眉眼高低。她这番话里我们可听出两层意思来,第一,这"终了真人"与贾府的小辈也甚是随和,与管家的凤姐更是熟悉;二者道观与贾府是常来常往的,如果缺了点什么可以随时去求布施。所以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谢!寄名符早已有了,不料承娘娘来作好事,也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呢。等我取了来。"
  这才叫道行,也不枉是被两代君主赏识,掌"道录司"印的。在这些道爷们得道成仙之前,必须是要食人间烟火的,对世人便要以人情世故答对。宋末元初,全真教主丘处机曾从山东远赴大漠与成吉思汗讲道,一张嘴讲得大汗信服,蒙古人入主中原后,丘处机主掌道教事务。后人评说此事,倒也不说他趋炎附势,反以为他强化了元朝的慈善道德。孤僻偏执的人,只在自己的天地一角修炼罢了,荆棘丛生,一片荒芜景象。
  要说通,出家人也可入世,要说不通,世上动不动就犯酸的人也有的是。对衣食父母拿搪,对老板乱冒专业术语的,都属于这一类,所谓"夹生饭",因为欠了火候,倒不如纯生白米还有慢慢造就的机会。
  末尾,送大家一个小笑话,大家通常以为曹雪芹不懂幽默,说《红楼梦》里的嘲谑无味,一本书翻烂了,只发现一位姓王的老道士有趣。却说宝玉到天齐庙烧香还愿去,当家的王道士陪他说话。宝玉惦记着香菱在夏金桂治下受委屈,就打听治女人忌妒之症的方子。王老道忙说:"这贴妒的膏药到没经过,有一种汤药或者可送,只是慢些儿,不能立刻见效的。"宝玉道:"什么汤?怎么吃法?"王老道说:"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晨吃这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老道说:"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花都是顺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要不说看古典小说,人们往往要去天齐庙里烧香呢?若里面的出家人都像这王道士这般轻松诙谐,倒真可以除烦解忧的。让人高兴其实就是一种难得的才华,据说现代公司里也只两种人最得意,一是能拿来定单的人,一是让上司开怀的人。
  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吧。
  管家媳妇们的时务
  贾府里,各房里的丫头们只跟定了一个主人,与主子的性情或相似,或互补,姿态各异。而那些管家媳妇们,是在一些往来杂差中支应跑腿的,对事负责,不对每个人负责,察识眉眼高低,随时调整自己的立场,是她们的生存基本功。
  刘姥姥初进荣国府时,先投奔周瑞家的,托她引见。周瑞家的笑道:"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各点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的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出门的事。"我们早听说这周瑞家的心性乖滑,专会讨各房的好儿,然则只是在太太奶奶们出门时才唤来跟着,这好儿又如何见缝插针地讨呢?
  花袭人的母亲病重,要回家看视。凤姐吩咐周瑞家的再传一个跟着出门的媳妇,两个人一起跟了袭人去。袭人先穿好了衣裳来给凤姐看: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犹嫌简素,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儿出得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你做的时节,我再改罢,只当你还我的一样。"以琏二奶奶的身份地位,当然不能在一件衣服上与袭人有借有还的,所以这么说,就是想为下面的正文作铺垫。但是有了引子,还得有人知情识趣地往下跟,这就像说相声,没人捧哏,自说自话有什么趣儿呢?
  于是周瑞家的等众媳妇们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赔的是说不出来的,那里又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来了。"凤姐儿光私房就攒了上万的银子,所以更需要这慷慨大度的口碑,何况既是当家人,自己的施政方针也要趁机向大家讲讲:"太太那里想得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儿也罢了。一个个'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说我当家人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了。"
  凤姐儿尽了兴,又命平儿给袭人换好包袱,再包上一件雪褂子来。平儿是凤姐的知心人,她一发儿拿出两件衣裳来,一件大红猩猩毡的,一件大红羽缎的。对袭人道:"你拿这件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带出来,叫人给刑大姑娘送去。"给邢岫烟送冬衣,什么时候去不好呢?现在拿出来,是要给二奶奶的话加一个明确的注解,使其更为真实生动。平儿一个有名姓有来历的清俊女孩儿,本不与那些粗糙的管家媳妇们同列,但她毕竟作凤姐的臂膀多年,凡事见头知尾,非那些坐井观天的丫头们可比。凤姐见之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言若有憾,实则心喜。众人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敢这样。"于是凤姐心满意足:"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常见凤姐在老太太跟前凑趣儿,把老人家想听的、爱听的、想说又碍于身份不便直接开口的,统统笑语连珠地讲出来,不知耗费了多少心神。但是她在家下,就是另外一种风光了,一样也是不等话音落地就有人接起来,不遗余力地去讨琏二奶奶的欢喜。
  凤姐儿当家,众媳妇在她手下听命,对顶头上司当然要尽力巴结的,对其余那些吃粮不管事的姑娘小爷们,又如何处之?面面俱到不太可能,但是谁正得老祖宗的青眼,却逃不过她们的眼睛去。读者君们旁观者清,也刚刚从老太太向薛姨妈打听宝琴的年庚八字的言语中,稍稍看出了一点门道:这个聪慧美艳的小姑娘,有可能就是宝二奶奶的最佳人选。荣国府的管家娘子赖大家的,就赶着给薛二姑娘送了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宝琴转送一盆水仙给黛玉,在宝玉眼中看去: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屋子里越暖,花香越浓,自己屋里也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
  好花美器,又送得当令合时,也算是花了一番心思。水仙腊梅之香常被诗家称为"暗香",氤氲浮动,若有若无。赖大家的要的,就是这种似有意似无意的效果,敷衍太过,反容易着了形迹。
  而众媳妇们对平儿这个"现管",却是另一番风雨不透的热闹了。
  离了凤姐面前,平儿是很有自己的权威的。小厮们要告个一天半天的假,平姑娘可以直接批示。那日一个不知事的老婆子在怡红院里管教女儿,麝月让小丫头去找平儿,那婆子道:"凭他是那个姑娘来了也要评个理,没有见个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众媳妇笑她没见识:"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么,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就凭这"便宜行事"的特权,平姑娘就能在管家媳妇们面前,享受比正经小姐们还尊贵的待遇。
  凤姐身体虚亏,在屋里服药调养,探春等暂且裁理家事。新官上任,吴新登家的先给她一个下马威,拿着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的丧葬费一事难为起三小姐来,接着赵姨娘又来唠叨,益发惹起了探春的性子。平儿见探春有了怒色,便在一旁垂手默侍。到了摆饭的时节,探春让把宝钗的饭送来一处吃,丫头们便让廊外等着回话的管家媳妇们去厨房传话。探春因在凤姐的旧班底下号令不行,方又被庶母惹起了身世之悲,满怀的幽怨总要找个口子发泄,见此便高声喝斥丫头:"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叫他叫去。"
  平儿连忙答应一声出来。
  三姑娘再厉害,此时争的,也不过是个面子上的尊重。她的气再盛,也脱不了撒娇使性子的味道;平儿再作小伏低,也不过是为大局想,尽心尽力地陪她演完这出戏。这其中的关节,众媳妇们一眼就看破了,所以出了这道门,平姑娘还是平姑娘,众媳妇们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自己人的亲切。她们悄悄地拉住平儿,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绢子掸台阶上面的土,说:"姑娘站了这半日乏了,这太阳地里歇歇儿罢。"平儿坐下来,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罢。"一个又捧了一碗好茶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原是预备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口。"
  探春是荣国府的三小姐,又香又艳的玫瑰花,属于偶像派。平儿只是收房丫头的身份,在场面上只能低调处之,但实力派就是实力派,退场之后,依然有众人抬举着。
  贾芸,承办工程的五项原则
  贾芸,是玉堂金马的贾家旁枝的人物。幼年丧父,唯有的一点家产又被舅舅卜世仁哄了去,只与寡母相依过活。长大后出落得身材颀长斯文清秀,若有银子栽培着,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如今既无祖上的荫蔽,少不得要自己挽起衣袖来讨生活。
  此时元妃承恩省亲已毕,新盖的大观园里出了不少事务工程,贾芸便有心找门路揽一件。先求贾琏,贾琏答应有事便让他来管。过了几天贾芸来打听,贾琏告诉他说:"前日倒有一件事出来,偏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我,说明日园子里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心中一动,寻思道:"我也久听琏二婶子的威名,今儿怎么倒把她忘了呢?"
  要义之一:
  我们一般只在碰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时才会去求人。这件事对我们自己,可能是关系到荣辱前程的大事,而对于我们所求的人,也不过是他种种杂事中的一样罢了。人们的性格是各不相同的,有的人严谨,有的人散漫,让他时时刻刻把你的事当"事儿"记挂着也不太可能。若是碰到贾琏这种面活耳软的富贵公子心性的人,就不定要成的事也会被人横插一扛子。这就要张大眼睛,看看这事儿最终要归到谁手里办,自己再去走动走动。
  这凤姐如何去见?贾芸是个眼明心细的人,知道荣国府每到端午节都要采买大包的香料,这事历来是凤姐儿经办的,不如淘弄些上好冰片麝香,就此做个相见的引子。
  要义之二:
  今年中秋节前夕,生活频道介绍有厂家推出一种极品月饼,古典雕漆盒子,里面有天然水晶杯、镌苏东坡中秋词的金箔等物,价值两万余元。据销售小姐介绍说,这主要是为送礼的人准备的。母亲笑人家,送礼就送礼吧,怎么还拿个月饼当引子。这就是老太太不明白了,送礼讲究有里有面,要让受礼者收得又自然又体面。"节日到了,过来看看您。"多现成的说辞!而且万一哪天你们私相授受的事发,就可以实话实说"我只在过节的时候,收过他一盒月饼。"
  贾芸的主意倒是不差的,可惜手中没钱,还是办不了事。到开香料铺子的舅舅家赊贷不着,心中无限烦恼。正低头走着,不料一头碰到一个醉汉身上,被他拉住骂道:"你瞎了眼,碰起我来了。"贾芸一看正是邻居倪二,他本是个泼皮,专放高利贷,在赌博场中帮闲,又爱喝酒打架。于是忙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见是熟人便罢了,两人相谈几句,贾芸便把到舅舅卜世仁家借贷不着的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定要把搭包里的银子借给贾芸。贾芸心下思量:"倪二素日虽然泼皮,却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的情,怕他臊了,反而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义,怎敢不领,回家就照例写了文约送过来。"谁知倪二竟连文约都不要就走了。
  要义之三:
  人在江湖,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不能忽略了。像贾芸,既已落魄了,不如就索性扔了"诗礼世族"的招牌,与身边的市井人物混得人人脸熟。像倪二这样的泼皮,颇似今日的街市闲人,好起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惹恼了,拼得鱼死网破也与你纠缠到底。人们常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原因也在这里。贾芸把自己的难事、丑事一古脑抖给倪二,一则显示亲近,二则表示把他当成人物看待。至于对倪二的大力相助,本属意外之想,但他既已说了,再推托倒有可能旁生枝节。
  日常处事,即便你一向慷慨大方、救穷救急,大家不过也就说你一声好罢了,难得有人真心与你亲近。而受人小惠,却可以迅速拉近两人的距离,因为接受施予,表示你敞开了胸怀,不介意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来,有望形成推心置腹的局面。而一味的推拒,其潜台词却是:我与你不是一路人,我不想与你有更深的来往。如果一向如此,离孤家寡人的冷清就不远了。我们与同事朋友相交,人家端上来的水果瓜子很可以吃吃,如果他的家人有专家学者好医生什么的,也很可以拿不懂的问题请教一下。人缘可从对人鼎力相助的热情中来,也可以从坦然受惠的通达中来。
  贾芸在香铺买了冰麝,便往荣府来。见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爱排场的,连忙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瞧,仍往前走着,只稍稍问候到了他母亲:"怎么不来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娘,要来瞧瞧,总不能来。"凤姐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就敢在长辈眼前撒谎了。昨日晚上还提起婶娘来,说婶娘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娘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了。"
  要义之四:
  我家一长辈,年前刚从一个清水衙门里退下来,每天怨鸡骂狗的很不适应。大家劝他说你从前那个位子,吃不着喝不着,又受夹板气,有什么留恋的呢?老爷子也是个通人,笑道:"不管怎么说,每天还有几十号人候着听我高见,现在你们谁接着发扬这精神?"要说也不是不明白不清醒,可还是无可避免地爱那调调儿,喜风光排场那是世人通病,凤姐若免俗,则当家理事的乐趣何在?
  贾芸有礼相送,但若一见面就蝎蝎螫螫地捧出来,那便成了赵姨娘式的拎不清。几句铺垫是必须的,至于怎么捧这场,却要搔到痒处。
  凤姐听了满面是笑,不由的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说起我来?"贾芸道:"有个缘故,只因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因他捐了个通判,前儿选着了云南不知那一府,连家眷一起去,他便收了香铺不开了。把帐物攒了攒,该人的给人,该贱发的都贱发了,这贵的多分送了亲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贱卖了可惜,要送人也没有人家配使这些香料。因想起婶娘往年间,还拿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别说今年贵妃进了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倍。所以拿来孝敬婶娘。"一面将什锦匣递过去。
  要义之五:
  贾芸明明是费劲巴力地得了十几两银子,煞费苦心地买了香料相送,临了却又远兜远转地扯出要到云南为官的朋友来,何也?要知道端着架子送礼,乃办事的第一大忌。或有人以为把手中捧出来的东西形容的贵重了,可以赢得收受者的好感,其实这样是把人情做轻了,突出了交换的意味,贬损了对方的身份。无论你的礼轻礼重,事大事小,最得体的说辞都是您帮了我大忙,这礼物只是顺便的一点心意。贾芸先说得了香料,因而想起婶娘来,抬高了王熙凤,又不显巴结着找事的急切。
  贾芸礼又送得巧,话又说得明白,到此处,他的事儿也就成了七八分了。凤姐没有当场答应,那是怕他以为得了事管是因看在这点儿香料的份儿上,所以到第二天才把应允他管种花树的事儿坐实了。二百两银子的批票对牌领到手,拿出五十两来买花树,一百五拾两落到自家的口袋里,贾芸也不枉费了那些心机,陪了那些小话。
  在缝隙里找生活
  在古典的白话小说里,一直有种三姑六婆一类的人物。她们走街串巷,也利用身份之便出入豪门大家,察颜观色,见缝插针是其本等,现代职场的做人术,与之相比简直是业余对专业。
  王熙凤是何等样人,多年来见云布雨,从不失招。但是功夫练得再到家,也总有一处是罩门,凤姐之短在于逞强揽事,贪酷,好排场。她这种薄弱环节,水月庵的老尼净虚是心知肚明的。求人办事,要攻其必守之地,他心思活动了,你便有了可乘之机。
  那日凤姐下榻在水月庵的净室里,等众婆娘媳妇无事散去,身边只有几个心腹小丫鬟时老尼才趁机进言--这是入门小技,求人办事的人大抵都晓得。先说明所托何事:不过是一家姓张的财主,因为想攀更高的枝儿,要把女儿悔婚另嫁。这其中的关键是要提前申明事成之后,张家情愿倾家孝敬。找人办事,如果你们只是泛泛之交,首先要把底子亮出来 。否则,他想问又怕失身份,不问又怕白费了气力,答对起来,不免吞吞吐吐,让你好半天也不得要领。
  知道了虚实之后,凤姐儿接招。她听了笑道:"这事儿倒不太,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净虚老尼姑常年烧香,这点火候岂有看不出来的,凤奶奶这话,分明是想点明事是谁办的,供桌应往哪里摆。老尼索性把它坐实了:"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儿拿搪:"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作这样的事。"此时,是对症下药的时候了,凤姐儿素是逞强的,老尼姑便小小地激她一激:"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知我来咱们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要不说卑贱者最聪明呢,这话发了凤姐的兴头,立马表示,凭你什么事,我说行就行。
  话也说了,事也应了,该打道回府了?且慢,下面还需收尾时紧要的一笔。虽然事儿有着落了,还需拿话给他抚抚胸、捶捶背。低头求人,索性低到底,即便你已送了重礼,也不能摆出交换的姿态来,咱们还得留下次见面的余地不是?瞧瞧人家净虚老尼的道行:"这点子事,别人的跟前就不知忙得怎么样了,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称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索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
  一只猫儿,被顺毛摸娑一番,尚毛皮油光、神情惬意,人吗,心旷神怡之际,看什么都顺眼,天下无事不可为。当然,在实际生活中,可能你一向凭真才实学吃饭,无须这等狗苟蝇营的勾当。当年豹子头林冲在梁山,向来是反对招安的,完全与大哥宋江尿不到一个壶里。但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天雄星林冲列第六位,马军五虎将之一,又有谁曾小视了这位八十万禁军教头?
  怎么?这话还中听吗?这就是在捧你。只要言辞得当,总是听得入耳入心的。
  宝玉有个寄名的干娘马道婆,也是个四面通吃的人物。那日她到荣国府来求布施,就把贾府老祖宗的心意猜了个十足十。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子,从他那里入手是万无一失的。一开口,就先把老祖宗的心给提起来:"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拍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
  有句话叫"欲速则不达",话说得急了,自己真实的意思一竿子见底,倒叫听者反感,点透了就停下来,给人一个插言的余地,言辞有来有往,才算得上是交流。
  果然贾母就赶着问了:"这有什么法解释没有呢?"
  这好说,拿出银子来买油点灯即可,这海灯是菩萨的现身法体,昼夜不敢熄的。贾母是老年人,又素爱斋僧布道的,灯油钱问题不大,关键是要点一盏多大的灯。老祖宗问起一天一夜得多少油,这主意可不是轻易就能出的。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只习惯圈阅和批示,尤其是其不熟悉的领域,有时你貌似恭敬的请示简直就是想等着看他露怯。也许你能说出合适的斤两,但如此英明领导的决策权何在?当日老祖宗的小孙女探春理事,初次当家三小姐都明白这个道理。管家娘子吴新登媳妇考验她,只是回话说赵姨娘的兄弟死了,姑娘看赏多少银子。并不像先前在凤奶奶面前逢事就献殷勤、出主意,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探春看破了其中的缘故,当时就揭开了:"你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为难我们。你素日回二奶奶也是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宽厚了!"要是在老祖宗面前还玩这种花样,简直是没事找不自在。
  马道婆马上把方案提出来:"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只比缸略小些;锦乡侯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斤油;还有几家,或一斤、二斤的,三斤、五斤的不等,少不得也要替他点一点。"
  这里马道婆有点儿漫天要价的味道了,不过这也是提出要求的小法门,贾母要是随口应个二三十斤,就算落了一大注香火银子。但老太太听了,只是点头思忖。
  此中大有文章。凡风光大方的话,人们往往应的又快又响亮,沉吟再三的,多是有了点岔子。在贾母心里,或是怕点大灯谮越,或是怕过于招摇,或是嫌银钱花多了,要说小小地供一盏吧,又放不下这对面相求的脸面。马道婆见状,不动声色地送了一把梯子:"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长的,多舍些不妨,若说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怕哥儿担不起,反折了福气了。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如此,痛痛快快的,讨来每天五斤的灯油钱。
  如果领导答应了给你加薪,而召来你后又不涉正题,那么很有可能是升幅要缩水。赶紧表态说十块钱也是上司的肯定,只有激励你多出成就的,循序渐进才是正理,基础不稳,风吹易折,在同事面前也不好处事。他见你孺子可教,机会还在后面。要是言语不合,他索性让你等下次的大好机会,事情就算砸了。好时机当然还是有的,你就等着吧!
  对于赵姨娘这种没人待见的小人物,马道婆则另有一般套路。见赵姨娘心中每有怨气,马道婆就看到了机会,但这赵姨娘硬是扶不起来,对琏二奶奶只是私下里发狠,见了面还是溜溜儿的。虽满心想哄赵姨娘点儿银子花花,但事儿还得让她自己先提头。于是马道婆便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别人明里不敢,暗里也算计了!还等到如今。"此言进退有方,往下赵姨娘认可了这暗中算计的法子,就由她俯上来求教;她若是有心没胆的,话还可这般收过来,"阿弥陀佛,奶奶果然是个善心的,暗里不亏心,将来必有福报。"--这话若由马氏亲自拟定,想必更是入情入理。
  别小看了这三姑六婆的雕虫小技,其实天下万事一理,手段就是手段。西安事变前夕,张学良和杨虎城频繁晤面,都有心对蒋介石发难。可在对方没表明态度之前,谁也不敢轻易开口。眼看时间越来越近,双方都是欲说还休。杨部下面有个著名的共产党员叫王炳南,张学良也认识。在又一次晤面中,杨虎城便以他投石问路,说道:"王炳南是个激进分子,他主张扣留蒋介石!"张学良及时接口道:"我看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两个将军开始商谈行动计划。
  话放出去,也要收得回来,否则算不上人情练达的本事。
  人生在世,仕农工商各守一行,三姑六婆们是夹缝里的人物。她们多是孤身无赡养的,又拿不到最低生活保障金,要不是把世道人情看得透透的,做些求施要供、保媒拉纤的功夫,到哪能里去讨柴米?
  《水浒》里有个开茶坊的王婆,对了,就是是帮西门庆勾引潘金莲的那个。她所总结的那偷情男人的五大要素,到今天还很可以听听。
  第一要外形俊朗,即非貌似潘安,好歹也要充得过,否则难得被风情女子看在眼里。第二件是要身体强健,有男人的原始本钱。你若以为只要有了钱,自不会缺了娇声软语的美女,那是还不知偷情的三昧,总要让她死心塌地,才能体验到偷的快乐。当然了,钱还是要有的,而且多多益善,一个金屋还是要建造的吧?这一项列第三位。第四是要知情识趣,懂得忍耐女人的小性子。如此这般尚不够,最后一项还得要有闲工夫,就是说,要常在情人的石榴裙下转着,可以不听老板的传唤或干脆你就是老板。此是大宋朝徽宗年间惯再走风月场老而成精的王婆婆的偷情大纲,要是逐条都对不上,干脆就死了这份心吧。
  门子与焦大
  "兔死狗烹"历来是最为悲哀的成语。每在改朝换代的之际,总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剩下的人,该共同享受这花花世界了吧?不,现在是铲除功臣的时候了。稍有些人情味的还属朱元璋,招呼昔日打江山的弟兄们来喝一顿酒,说现在天下太平了,你们不妨回老家多置些田地房舍,好好享享清福吧。做臣子的岂敢不遵命,回家后就连夜收拾东西去了。他们就此也算逃过了一劫,象当年汉刘邦帐下的韩信、黥布和彭越,那真正是死无藏身之地的。
  当老大的都有杀功臣的爱好,首先要防他们功高震主,打江山惯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打到自己的头上。另一方面,创业之初,谁没些辛酸卑微的往事?谁没些见不得光的小人手段?功成名就之时,头顶上平生一道绚丽的光环,此时再见昔日的老班底,不免触目惊心,定要远远地打发了才好。
  那帮贾雨村判案的门子,乍一看也是提头知尾的人,却数次犯忌而不自省。
  与新授应天府贾雨村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有问题,二人退堂到密室相谈,门子本应跪地哽咽:"老爷当年在姑苏,只与甄大爷等官宦望族相交,是不记得我的,当时我在葫芦庙里作一名小和尚,遭了火灾之后无处安身,天幸今天碰到了老爷。"而他却说:"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好象与贾老爷多深的交情似的,且一上来就给上司一个犯猜疑的闷葫芦,倒不枉是葫芦庙里出来的。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门子又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当年贾雨村困在葫芦庙,吃些残茶剩饭,每日只作文卖字打秋风,是靠人资助了五十两银子才得以上京应试的,这等往事,思之可憎,恨不能挖坑埋起来才好,哪容人重又翻起?
  这还罢了。那薛蟠因抢买一女子打死冯渊,人证物证俱在,案子并没甚难断之处,但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小小的应天府却是惹不起的,糊里糊涂判了,尚可以有出于无奈的解释。偏那门子无所不知似的,先把自己的一套摆出来:"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推舡,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之面。"其实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派系斗争、裙带关系当事者心知肚明罢了,如何能摆到桌面上来。贾雨村这官是在贾府投了宗侄的名帖得人保荐来的,但恐怕在他心底里都下意识地回避,一直都以为是自己才堪重用的缘故。单提他人提拔之力,这不明摆着把老爷看低了吗?再说循私枉法只是私底里的事,谁肯让刀柄握在属下手里?仿佛还嫌精明不够似的,接着又问贾雨村:"老爷你道那被卖之丫头是谁?这人算起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这说也能随便说么?恩人,本就是生命曾经卑微低下的见证,午夜梦回时,刺得人心口疼。更何况恩人之女命运蹉跎,自己又站在风凉地里背着负义的罪。
  他有阴谋诡计,你却参与其事,代为决策,帮他执行,从乐观方面说,你是他的心腹,从悲观方面说,你是他的心腹之患。最后门子被贾雨村寻了个不是,远远地充军发配了事。真是够宽宏的,不过估计那种充发定是给送到穷山恶水、烟瘴之地,跟死了也差不多。
  功臣不清理,留久了也是祸患。宁国府里的焦大,仗着昔日是有功的,留在府里不当差,每天吃了酒,主子奴才一起骂。尤氏以为不给他派活儿,当成一个死人就完了。凤姐与尤氏出主意,提出要远远地打发到庄子上去才算安静。
  一时不留神,焦大就撒野,先骂管家:"二十年头里焦大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贾蓉喝骂,依然不放在眼里:"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众小厮上来揪翻了捆人,焦大就彻底往外兜:"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此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的养小叔,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如今大大小小的公司里,功臣无处不在,从白手起家到稳定增长,哪个老板手下没有几个得力的人?踌躇满志之余,一放松,保不住就露出点焦大的遗风:我和老板打江山的时候,尔等还在学校食堂里打饭呢;要不是我,公司那一票就算被套进去了;一阔就变脸,忘了咱俩刚拉出来干的时候,连桌子都是租来的?
  这就算完了,一朝被清,连个退路都没有,不如提早开始做功夫。别以为如今天下初定,正是自己揽权拿高薪的时候,拉帮结派更是大忌。如果不能激流勇退,你也应该先有个退的姿势,起码也要让老板明白你志不在此,他才可以高枕无忧。再者老板永远是老板,不管你们当年如何称兄道弟,公司的纪律规范才是根本,除了自己的名字,别的什么你也不应该记得。
  与当代清客共勉
  第十七回"会芳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机敏动诸宾",一色的诗文风景。随贾政父子的脚步串起大观园的,有清客相公五七人不等。他们被曹公称为"众人",无自己面目,心往一处想,话往一处说,"众人"便如一人。
  帮闲与帮闲是不同的,关键在于你帮了什么人。当年大宋朝东京汴梁的高俅帮生铁王员外的儿子,只是帮着把钱花得热闹些罢了,每日只在红灯区勾当,最多能结识几个有姿色的姐儿。后来该他发迹,因一脚好球获得赏识,竟一层层直帮到端王府,端王登基号徽宗,没半年间就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要说高二只会踢球那是误解,帮闲岂是好帮的?如果不把主人的兴致给帮衬起来,早被丢到脑后自生自灭去了。《水浒》说高俅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都在行,另外还学了些诗、书、词、赋。
  在荣国府帮贾政,这些风流勾当不会也罢了,但是政老爷"素喜读书人",仕途八股什么的就应当对答如流。另外,方正古板的人,他自己道学些不妨事,你却不可以直对直,任何时候都得小心从事。若贾政说:"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必要异口同声地说"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
  贾政再怎么跟他的儿子装腔,那也是人家家事,"众人"却要把平庸进行到底,烘云托月般把宝二爷捧出来。老爷要试试儿子的学业进度,却假意让"诸公"在山口的白石上留题。众人当然说些俗套的名色,等着宝玉来露一手。这是众清客相公的职业道德,才高才低倒是是次要的。千载之间不识进退的也有,王勃一人而已。唐高宗上元二年重阳,洪州都督阎伯屿携文武官员欢宴于腾王阁。酒兴正酣,阎都督请各位嘉宾行文赋诗,以纪欢宴盛况。书中暗表,众人都知道阎公是想隆重推出他素有诗名的女婿孟学士,因此在座诸公均都再三谦让。陪在未座的王勃却不知天高地厚,提笔挥毫拿棒槌当针。他写一句,便有人向阎都督报一句,据说小吏报传"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时阎都督沉默不语,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公拍手称赞天才之笔,急召众人开怀畅饮,尽欢而散。少年时读到此处我总是松一口气,以为有目共睹的风流文采战胜了私情,大快人心事也。稍有些阅历后,以我今天的小人之心度之,人家阎都督如此精心地设计好的时间、地点和出场人物,却被一后生小子无端给搅了,心里怎么也有口鸟气不舒。王勃腾王阁作序后第二年,探父途中溺水而逝,说不定就是让阎伯屿派人给作了。恃才放旷的人,从三国杨修以下没有长命的,天妒人忌,内外忧患,怎么说也不是载福之道。
  众清客相公里,想必也有才学平平的。这也不妨事,只是有一要窍必要掌握:对园中景物和宝二爷的题咏极口称赞就是,这其间的分寸火候却大意不得。政老爷一时兴发,炫耀他家葩吐丹砂的好海棠道:"这叫作'女儿海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于'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你要说不过是以讹传讹,就显不出花木的名贵与东家的见识,所以应该作注解般回应:"然虽不经,如何此名竟传入了?"--既然名字已传入中土,那就是千真万确的了。贾宝玉当然可以有此花的形态颜色大似闺阁美女的新解,那是因为人家是二世祖,合也得留,不合也得留,虽然常因不肖挨打,那也是想花大力气指引他走正途的缘故。而身为清客却不知捧场,东家就不必带在身边助兴了,离下岗失业也就不远了。
  清客的职业水准,正是清客的悲哀。
  如果实在心中块垒难消,倒可在相互的品评中发散发散。若一人出一联曰:"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大家尽可指点"斜阳"二字不妥。有人再拟"蘼芜满手泣斜辉,"则可直接批评为"颓丧",显示出大伙儿的见地来。
  与贾府的清客相公们同时代,却有高士奇才思敏捷而善解人意,以文学侍臣的身份跟在康熙身边三十年。康熙游苏州的狮子林,见狮子林结构巧妙,风景幽胜,不禁随口说了一声:"真有趣!"他又想题几个字,但懒得去想了,回头对高士奇说:"你看这儿题几个什么字好?"高士奇跪奏道:"皇上刚才已经题过了,臣不敢再拟。"康熙说:"我哪里题过了?正因为没有题,才要你代拟。"高士奇说:"皇上刚才不是说'真有趣'吗,去掉中间的'有'字,保留'真趣'两个字,不是很好。"
  高士奇受到康熙的宠爱,不仅是由于他的学识,他的机敏,更是由于他的乖巧承奉。有一次,他陪侍康熙在南苑打猎,康熙的坐骑突然乱蹦乱跳,险些把康熙摔下马来。众侍卫连忙上前勒住马,扶康熙下来,到行宫休息。康熙一肚子不高兴,满脸愠色。高士奇知道了,故意把自己的衣服弄上许多污泥浊水,一幅狼狈不堪的样子,来到康熙身旁侍立伺候。康熙问他:"你怎么这幅模样?为什么衣服这么脏不换洗?"高土奇跪奏道:"刚才臣被马摔下来,跌到污水沟里,现在还心有余悸。"康熙听了不觉大笑:"你们南方人如此文弱,我的坐骑刚才乱蹦乱跳,我不仅没有摔下来,还控住了呢!"高士奇就是这样善揣君意,他使康熙感觉到自己的骑术还是顶不错的,没有被马摔下来,于是就由不高兴转变为高兴了。
  这才是清客相公们的教师爷,有捷才,通世务,不仅自得出眉眼高低,还知道拿自己的狼狈反衬东主的高明。
  其实在食客里,很有些出色当行的人物。往远了论,当推战国时孟尝君家的冯谖。他替主人到薛邑讨债,当众百姓的面自作主张一把火将债券烧了。这便是著名的"焚券市义"。后来孟尝君遭人谮谗,罢相归薛地,当地子民夹道欢迎,冯谖的早年的伏笔大见成效。这等食客可归于谋士类,坐车吃鱼,都不在话下。
  在大观园里,宝玉拟成"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蘼梦也香"的句子,贾政批评他是套用前人的成句。众客便有一套高论:李白的"凤凰台"全套"黄鹤楼",如果套得好,只有更见幽娴活泼的。能说出此话来,胸中多少也要有些丘壑。所以古往今来凡寄居在人家屋檐下的知识分子,多有怀才不遇之感,往往借外表的清高不屑支起架子来,一团抑郁之情不知折了多少寿命。
  孔子说:"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执鞭之士"就是马夫。孔子这话是说,如果能挣到钱,当马夫我也也愿意。这无疑是一种积极的心态,当孔子连马夫都愿意做时,天下任何事都不足畏了。
  快乐在于正视自己的位置,快乐不在知识里,在通达的智慧里。如果不幸要傍依在他人门下,就把这当成一种谋生的手段好了。
  与自身的品格才识无关。



第三辑 男女与男女关系

  有个笑话这么说:如果一对男女在商场购物,男人付钱是情人关系;女人付钱是夫妻关系;两个人抢着付钱则没有关系。
  这就勾勒出男女关系的大概轮廓了,若再往细了分,其中还是大有文章可作的。就拿凤姐儿来说,她在贾琏、贾蓉、宝玉乃至贾瑞面前,就要摆出各异的姿态,放出不同的手段来。
  情与性,是青春的纪念和庸常的人生。
  如花的轻薄美少年
  王熙凤是个喜风光、爱热闹的人,揽些婚丧嫁娶的要事,主持个春节中秋大联欢什么的最是在行。在这种场合她如鱼得水,挥洒自如。
  如此的才干之外,静下来的时候她拿什么娱心意、悦耳目?大观园里有诗社,林妹妹与宝姐姐各领风流,凤姐儿的参与却仅限于那句"一夜北风紧"和五十两银子的东道。凤姐从来就不喜欢那些单薄的文字,她的快乐的红尘的繁华里,东府里的蓉哥儿便是其中一种。
  当女子对自身的能力与位置有足够的信心,超脱了对男人物质和精神上的依赖,就能够洗涤深闺的木讷,以一种更洒落更从容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有一种轻薄又风流的美少年的气质,最讨这类成年女性的好。她们不在乎男人的城府、威严、金钱、地位--这些只在她们的股掌上,眼光于是更纯粹,直接见到他们身形面庞、情调趣味的本质。但是说到底,也是以此为限,叶公好龙,看看也就罢了。
  贾蓉初见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贾蓉来借玻璃炕屏,本身就有奉承凤姐儿的意思。"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要借王家姑娘的陪嫁撑门面,用一片软语央求出满室的风光来。凤姐儿素来也是以此为自豪的,她曾对贾琏道:"我和太太的嫁妆,哪一样配不上你们贾家了?"蓉哥儿要借,凤姐便道:"说迟了一日,昨日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岂有不知趣的,马上配合着把戏演下去:"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求婶子赏给侄儿吧。"于是凤姐儿就有了发挥的由头:"也没有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这还算不上是打情骂俏,此中却大有风光旖旎的意味,凤姐儿把一派轻松和矜贵,表现给一个叫她婶子的美少年看,是单调紧张的职业经理人生涯中小趣味。
  贾蓉起身出去之后,王熙凤意犹未尽,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边几个人接声道:"蓉大爷快回来。"贾容忙复转身回来,垂手侍立,静候指示。凤姐儿治理荣国府,管家佣仆们自然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但是她还想在公子小爷们身上试试自己管理者的威严和女性的吸引。让那面目清俊的小子站着等到吧。凤姐儿只管慢腾腾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却又笑道:"罢了,你且去吧。晚饭后你再来说吧。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让他回家纳闷去吧,不是喜不是愁的。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交情,原也不必定要站在同一水平线上。中国男人写美女,喜欢把"我见犹怜"四字掺合在里面。而对于一些别无所长的风流美少年,也可以凭此四字获得女人的纵容。贾蓉唆着琏二叔在宁荣街后的小花枝巷另安了一份家,凤奶奶打到东府里来。贾珍躲了,凤姐儿便作势要拉尤氏去见官,急得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凤姐骂贾蓉道:"天雷劈脑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凤姐弄权时果断,便骂人时也痛快淋漓,不枉担了脸酸心硬,翻脸不认人的名声。贾蓉的软功是长项,忙磕头说道:"婶婶别动气,只求婶婶别着这一时恼,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实在婶娘气不过,何用婶娘,让我自己打。婶娘只别生气。"说着,自己左右开弓打了一顿嘴巴,又自己问自己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的话不听婶娘的话了?婶娘是怎么待你,你这么没良心。"
  这般做作一番,无论如何,凤姐儿是心领了的,只有这样酸甜适口的小点心,才对付得了凤辣子。以下,她只和尤氏闹,算是放了贾蓉一马。只是要寻贾珍时,少不得还得蓉儿挡着:" 婶娘闹起来了,侄儿也是个死,只求婶娘责罚,侄儿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娘料理,侄子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娘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胳膊折了在袖里'。侄儿糊涂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犹如那猫儿狗儿一般。不少得还要婶娘费心费力,将外头的事压住了才好。只当婶娘有这个不肖的儿子,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说着,又磕头不绝。
  凤姐见贾蓉这般,心里早软了,只是碍着众人的面,只得慢慢改口。贾蓉的功夫也算没有白做。
  说来也是异数,王熙凤一向是被当做男孩教养的,出嫁后接着指点江山,可在小她一辈的轻薄少年贾蓉面前,倒很有些性别意识。她的姑舅表弟贾宝玉,生就的好皮囊,眼角眉梢,情思万种,但凤姐姐从来只当他孩子与兄弟。当宝玉已知人事,为秦可卿之死直喷出一口血来的时候,还可以猴在凤姐身上要牌领东西。凤姐儿只秉老祖宗之命照应他,怕摔了,怕碰了,又怕人多被气味熏了,一直是种水与泥颠倒的格局。对贾蓉,凤姐却一向是衣裙轻艳的姿势。在宁国府做好做歹之后,又指着贾蓉道:"我今日才知道你了。"说着,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贾蓉忙陪笑说:"罢了,少不了担待我这一次罢。"说着,忙又跪下了。凤姐扭过脸不理他,贾蓉才笑着起来了。凤姐执意回去,贾蓉旁笑着劝道:"好婶娘,亲婶娘,以后蓉儿要不真心孝顺你老人家,天打雷劈。"凤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在古人的诗里,这叫"欲歌先咽,欲笑还颦",最是使人断肠的姿态。且不说贾蓉是否当得起,对凤姐,却是在懊躁的天气里,自己打扇子扇凉。
  有个笑话是这么说的:一人远归,却发现家中小妾给自己结结实实地戴了一顶绿帽子。他大怒,让小妾自己去上吊。小妾哭泣一番后,涂脂抹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拋一个媚眼道:"你还让我去死吗?"他抵挡不住,说:"罢了,罢了,一顶绿头巾又压不死人。"情爱里的缘由真真假假,又有什么是化解不了的天大的事呢?男人看女人,轻歌曼舞,赏心悦目足矣,别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了。而女人对男人,是有种"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态度的,这务必把男人看牢了看死了,生老病死都要他出面撑着。遇到一个有尊严有男人荣誉感的男人,是女子们的福份,你自可以在低处崇拜他,享受在埃尘里开花的快乐。如果男人不争气,女人们也不必较真。衣食自在自己手心里握着,姿态不妨放松些。有一白领女士这样形容自己男友的标准:外形俊朗,会吹拉弹唱,勤换衣裳勤洗澡。
  谁又能陪谁一辈子呢?即便对女子来说,男女关系也可以只是一种调剂,浮生半日闲,如此,而已。
  以声色犬马冲淡心事
  贾府的小爷们娶妻之前,通常都要先放两个丫头在屋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时,袭人因知贾母是将自己给了宝玉的,今便如此如此,也不算越理。两人说笑间,就完成了青春期一个重要的过渡,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这与我们的时代的教育完全南辕北辙了。少年男女青春萌动,老师家长们如临大敌,对女孩子的说辞是要自重,要自我保护,男孩儿则警告要以学业为重,来日方长。若惹出祸来,一失足成千古恨,永世翻不得身了。性,才是实质的问题,若只是传了张纸条记了两本日记,开明些的师长倒是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是在荣国府,自发的钟情却是悬崖峭壁上的一条绝路。第三十二回,宝、黛二人互诉肺腑,黛玉羞恼而去,宝玉依然呆呆的不知。花袭人来送扇子,宝玉并未看出来者是谁,精神恍惚地把心里话说下去:"好妹妹,我这个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大胆说出来,就是死了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挨着。只等到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他道:"只叫天神菩萨,坑死我了。"这并不是少年男女听人表错了情的羞愧,其中竟有种无意中撞破了一个天大的机密的惶惑。所以袭人见宝玉去后,想起他方才之言,无疑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有不才之事,这实在令人可惊可畏。真不知如何处治,才可免于灾祸?袭人是宝玉身边第一尽职尽责的大丫头,自然了解贾母、王夫人的心思,她把如此一席话看成"灾祸"的地步,可见这种事在上面的人心里的严重性。
  中国历代,因为既要杜绝儿女私情,又要遵循人伦大理,所以索性把这两者分开来看。大家族公子小爷们的屋里,通房丫头满地走,轻怜蜜爱什么的不成问题,这在世人眼里,也不成其诟病,只点缀了富贵人家气象而已。但若私下里与表姊表妹或郊游踏青结识的女子神魂颠倒,那便鬼不成鬼,贼不成贼了,任谁看来,都是个异端。
  世上通行的规则就是硬道理,连冰雪聪明的林妹妹,对此都没什么想法。因为情之所钟,平日里,黛玉的心思忒重。宝钗和宝玉说笑几句,她也听得刺耳惊心;宝玉偶尔得个金麒麟要拿给湘云看,她也要悄悄跟来细察。但是对于黑天白日与宝玉在一起厮混的袭人,黛玉的姿态却放松得多。晴雯与袭人争闲气,怡红院里闹成一团。黛玉进来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儿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与袭人一笑,黛玉又拍袭人的肩膀:"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们两口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息和息。"林妹妹与花袭人,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车,做姨娘的,即便光明正道地得了长辈的首肯,那也只是小爷们成亲前的铺垫。
  当日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对众姊妹解释宝玉前来此地的原委,宁荣二公叮嘱她说:"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唯有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乘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归引入正,幸仙姑偶来,可望乞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这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弟兄之幸也。"
  少年时读此节,总是想不通,怎么世间还有把孩子往声色邪路上推的家长?成年后知道正邪二字,原是难掌握的,平日清正廉洁的人,一朝失脚,则全盘崩溃,收都收不起来。宁荣二公所行的,原是个以毒止毒之策。人们对自己未经见过的东西,多会云山雾罩,想入非非,在手里把玩久了,就会因厌俗而生出些免疫力来。比如三十岁以后,一些成人片子再淫艳,大家也不会看得乱了方寸,因为知道那是经了加工渲染的,现实中,浑不是那回事。
  他们的后辈子孙宝玉,是个拿痴心当饭吃的情种,在姹紫嫣红的女儿国中,一往情深地陷下去。虽然家下也按祖宗的规矩在他房里放了将来可以作妾的丫头,但这糊涂小子至今懵然,不如趁机点化他知了人事,明白男女之间不过尔尔,说不定倒可拋却这份迂阔性情,去学习孔孟文章,委身经纪之道。
  如果不把宁荣二公当作已归了天的英魂,只以天下做长辈的潜在的私心论,也可以这样解释:"女子,只是传宗接代、相夫教子的人,傻小子把她们当做一朵朵形态各异的鲜花来爱,实在是白花了心思。"所谓"归引入正",不过是生生要把宝玉指引到感官淫乐的粗滥中去,与大多数世人同道。
  其实,若不因宝玉是天生的情种,二公之计倒是可以奏效的,就象一个小孩子玩万花筒,不打破了,他永远都以为里面是个绚烂多姿的世界,心中永远割舍不下。今天的少年男女们倒不妨事,因身外的环境宽松自由,谈起情爱来,已不再乍惊乍喜,如履薄冰,所以也不再伤神费力,要死要活的,省了不少的寿命筋力。祖先们在天有灵,定也放心不少。

  到这里,倒想为袭人说句话,宝玉挨打后,她在王夫人面前那番要把宝玉与姑娘分开内外的议论,倒也不是假撇清,确实是担足了心事的。荣国府里,与我们今日大有障碍的伦理道德是:与丫头小妾们的肌肤之亲不足道,而与身份对等的姑娘们的私情,却关系到名节性命。
  爱情一种
  黛玉年幼时,本是个聪明乖巧的小女孩儿。母亲下世后,她进京到外祖母家生活。这时候她是心无杂念的,只想做个大人们都喜欢的乖孩子。二舅母王夫人方见面就提醒她:"我有一个业根祸胎,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他今日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这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们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也不以为忤,依然陪着笑与舅母说话。因为此时她与宝玉未见,天机尚尘封着,表面上一片清平。
  林黛玉若不与宝玉相逢,她原可做个通达智慧的女子,平安一世的。
  少不更事的时候看黛玉,以为她天生是一个爱使小性子的女子,后来我知道这全因为她遇到了宿命里的爱人。宽容只为不关情,全心的投入了,就有种血肉相关般的亲近,一举一动,都牵连着彼此的神经。
  除了被那命定的前缘牵动了心事的时候,黛玉本是个童心清透的性感女子。
  很久以前看过一部长篇小说,其中有个不经意的细节让我感动:一位走江湖卖艺的女子,与情人看月,触景生情,忽然说了一句"这嫦娥在月亮上,过到什么时候了呢?"与苏东坡的"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同怀一段诗心。因为偶然的诗意,使这个粗陋的女子无端地可爱了很多。就像凤姐儿,动辄就是"放你娘的屁"或"糊涂忘八崽子",我们听惯了,全当它是语气助词。而她那句"一夜北风紧",却几乎是红楼里大家最熟悉的一句诗。
  黛玉的美是反其道而行之。
  她才情超逸,随便一出口就是机锋,大恸的时候心里还盘绕着"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心头"的句子。这样一个女子,宝玉和她歪缠的时候,竟说:"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乍见这两个字,只觉得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啊,林黛玉真是个清新可喜的小女子。一时恼了,宝玉来陪话:"好妹妹,你昨日可告了我没有?教我悬了一夜心。"黛玉只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门,烧了香就把炉罩上。"屋子、屉子、燕子、狮子,清脆婉转的一大堆,软语娇音,宝玉怕听呆了吧。有那样的好女儿字正腔圆、一招一式的与他拌嘴,真是幸福!对性灵之美的女子,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她的爱轻盈、纯粹,心无旁鹜,天地之间,只一人而已。
  张晓风说"瑕"字:"瑕的解释是'玉小赤',我喜欢瑕字的声音,自有一种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
  有瑕的玉是可爱的,瑕是玉的个性,若没这一点胎记似的印痕,怎么能在熙熙攘攘的尘世把你认出来?
  木石前盟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传说,俗世爱情的比喻便另一样了:
  一家生产屋顶瓦片的连锁公司设计了一种色彩,这种颜色叫做鱼肚白,混合色。以拂晓时天边的青灰为背景,混合了绿色、黄色、灰色和红色的斑点,它深受顾客欢迎。
  首先,这种混合色不容易脏,不怕灰尘、雨点的污染;其次,如果顾客不能确定选哪一种颜色时,这种混合色敌得过许多不同的纯色,帮助顾客迅速而有效地调整自己的偏好。
  对我们这些俗人来说,盖房子与娶妻都是一生一世的事--也说不上哪个更长久些,怎么能不好好挑一挑呢?可是人心易变,自己对自己都有点拿不准,所以也不敢轻易就选了那娇嫩的紫,明朗的黄,倒是那种叫鱼肚白的混合色更保险些。爱的时候,也不是深入骨髓非卿不娶的痴迷;不爱的时候,也不至于厌弃到"红玫瑰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的地步。平淡如水的生活,有利于身心健康。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同怀视之。"那是一块石头在做梦,后人在奔波劳碌之余翻看一下,洗洗心里逐年淤积的泥尘,然后拍拍手,继续争名逐利去也。
  世上有几人才算得上情痴情种呢?且把石头记中宝、黛之间的爱情,当成对自己远去的青春岁月的悼念。我们爱这种爱情,因为它曾经在我们的心灵深处一掠而过。
  谁是你的调情对象
  王熙凤"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生得自然也是齐整的,可是因为她的心机口才实在太出色,这美丽倒是退居次位了。即使在读者诸君眼里,也是对其声、其才印象深刻,对其形、其色却不大理会。偏偏到了贾瑞那里,只见凤姐儿的风流美貌,将其"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标准作风完全置之脑后了。
  西方有句俗谚,"对女人来说,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上等人;你不调戏她,她说你不是男人。"东方的女子纵然含蓄些,类似的意思还有的。但这里面有个前提是: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凤姐儿风姿洒落,自不是那非礼勿听,非礼勿动的人,对贾蓉一流的美少年,也是颇肯敷衍的,并不端婶子的架子。可那贾瑞凭的又是什么呢?书中暗表,这贾瑞自幼父母双亡,靠祖父贾代儒教管。家贫不能请师,借了希望工程之力,在贾氏的义学中读书。才华也不见得高,样貌也不见得好,一点痴心,竟要调戏起王熙凤来。
  听人讲现代的情场规则是:追求你,就是对你的抬举,不管最终态度如何,要先说声"谢谢"示礼。可据一个朋友的切身感受,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本来,大小姐正眼花缭乱地挑拣着,可忽然间,秃顶大肚腩的男人也在身边转,自己的生活还朝不保夕的男人也被介绍了来。年华渐去的时候,自己并不觉得,可凑到眼前的男子,就是世间冷酷的标尺,一见之下,怎不让人意懒心灰。这下子,女友很快就选个当日的同窗嫁了,她感叹道:"也省得阿猫阿狗都来追。"
  那天凤姐带着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花团锦簇地捧着在园子里赏景儿,石中清流、枝头红叶正韵致横生着,贾瑞没脚蟹似的从假山石后跑出来,惊了二奶奶一跳。可更让人吃惊的还在后面,大庭广众之间,光天化日之下,竟直奔主题去了:"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静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不停地拿眼睛放电。"与嫂子有缘",那是贾瑞梦话,凤姐儿若不是管理家事多年,可能压根就认不清此人姓字名谁。在两府的下人面前,这么一个不入流的男子忽然凑过来套词,简直是向凤姐的权威尊严挑战。--没准儿此时人丛中正有人暗笑琏二奶奶:枉担了脸酸心硬的刚烈名声,若无疏失哪能招来这好大的外鬼?凤姐儿越思越想心越怒,当下就拿定了主意:"等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那贾瑞受欺空等,喝了一夜的穿堂风仍不思悔改,依然不顾一切地往凤姐的网里撞。凤姐于是招贾蓉、贾蔷二人来作法,定要抓贾瑞一个真赃实犯,然后就可以连打带罚了。小蓉大爷倒罢了,这贾蔷何许人也?他本宁府中正派玄孙,十六岁,比贾蓉还要风流俊俏。用这样的两个人来惩治奸邪色鬼,说来也是笑谈。但是英俊的小生,向来爱被人拉到身边派差的,比如小女生们就常常选些英姿勃发的男孩说话:"某某人太讨厌了,没事尽缠着我,麻烦你给我挡一挡。"这其一,是要说明本姑娘风采出众,追求者众多;其二,也是提示他,也别看轻了我平日的温柔婉转,其实在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守礼的淑女。罢,我们且不拿这种小女儿的心肠来比凤姐儿,可这发生在宁国府园子里的没名堂的事儿,却必须要宁府那边的人看看琏二奶奶的威严手段。贾瑞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儿,就这样做了自己欲念的牺牲品。
  要与女人们调笑,也得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吧?别说王熙凤那样机关聪明的脂粉英雄,就是平庸的乡野女子,也会因来者的不同摆出不同的菜碟来。若有獐头鼠目的男子来套近乎,定然会吓得小姑娘惊慌失措,以为这是对她的轻薄和污辱,恨不得当下就一顿乱棒打出去。若碰巧有骑白马的王子来,哪怕只是来问个路径,她都会以为这是有情人,一直到白发苍苍的时候,都是温馨记忆。
  想清楚了这其中的长长短短,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还是能免则免吧,省下些力气去描画些有来有去的故事多好。
  相比之下,也为荣国府旁枝的贾芸,却是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的。以一块绢帕做引子,他结交了宝玉身边不甚得意的丫头小红,她虽然身份不高,却言辞清爽、容貌俏丽,别有一般动人心处。若两下有意,这情调得就有滋有味了。在蘅芜苑门前,两人相遇,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红一溜。小红那面,只装着与小丫头坠儿说话,但是眼风却也溜过来了,四目相对,小红不觉把脸一红,一扭身回避了。可怜瑞大爷,至死也领略不到这种眉目传情的风光。
  唠叨半天,也不是只规劝男人们别讨那赖蛤蟆之讥,反过来,对女子也是同样。
  故事之中的故事
  贾雨村在老家湖北混不下去了,进京寻找机会,半道上断了盘缠,寄居在姑苏葫芦庙的时候,很受当地乡宦甄士隐的照顾。一次在甄家做客,甄士隐因另有身份尊贵的客人来拜,便赶去相陪,雨村没办法只好自己闲翻书籍解闷。忽听窗外有女子的咳嗽声,雨村起身一看,原来是个丫鬟在那里掐花,生得眉目如画,别有一番动人之处。那丫鬟掐了花刚要走,猛抬头见窗内有人,虽衣衫敝旧,却长得英俊魁梧,不由心下思量:"这必是我家主人常说的贾雨村了,除了他,我家并没有这样的贫穷亲友。甄老爷说他不是久困之人,待我看看他哪里带着些发达气象。"心下想着,不免好奇,便又回头看了两次。
  雨村见她连连回头,便自以为这女子对他有意,压抑不住心头的狂喜--这奇女子,在我落魄的时候还如此多情,真是慧眼识英豪的红颜知己。正想向前相见,不料一个小童忽然进来撞破了好事。
  贾雨村回到栖身的破庙里,对甄家之婢念念不忘。一日,到了中秋佳节,雨村不免对月伤怀,作一首五言诗道: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愁。闷来时敛额,先上玉人楼。
  此时恰好甄士隐来请他到家中饮宴,二人便一起赏月喝酒。贾雨村本想趁着酒意向甄老爷问一下那掐花女子的长短,探探他的口风,却一直不得其便。后来又承士隐赠了五十两进京赶考的路费,一兴奋就岔过去了。不过也幸亏他没提,否则一说起来,凭甄老爷的古道热肠,说不定在酒桌上就答应送他为妻。那娇杏小丫头虽见雨村也是大好青年,但毕竟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不比自己向来相好的对门绒线铺的小东家,家下尚可过活。即便不敢违背了老爷的意思,也不免嗔他多事,若再抱怨几句没衣没食的话,传到雨村耳朵里寒了心,往后的故事就没有了。
  世间风云多变,不到几年功夫,甄家的产业风流云散,甄士隐跟一个疯跛的道人走了,甄娘子与两个旧日的丫鬟依傍娘家辛苦做些针线度日。那贾雨村却一路顺风,大比之期中了进士,由外班升了本府知府。一到任,在街上就碰到甄家昔日的丫鬟娇杏出来买线,自感缘份匪浅,于是娶她作了二房。
  一乘小轿送入洞房,娇杏尚懵懵懂懂,雨村带着三分酒意感叹道:"想当年我寄居葫芦庙时,何曾敢想有今日!那时淹蹇异乡,看尽世间冷暖,唯娘子慧眼相顾,于在下是阴翳中仅见的光明,如今也算略有寸进,庶不辜负娘子当日的深情!"那娇杏如梦初醒,连年来的惊吓辛酸一发涌了上来,依在雨村身旁悲伤哽咽:"当日仁清巷一别,至今已有三年零六个月,相公若还不来,只怕就见不得娇杏的面了。你……也不枉我这几年的苦苦相候。"
  雨村的正妻,是在他中举之后娶的,不比娇杏故人情深。在娇杏产子半年之后,她忽然染病去世,雨村便将娇杏扶作正室。
  二百年后,南京古城,一个不知名的高等院校里,男孩爱上了邻校的女孩云。爱得魂牵梦萦,食不甘味。他正想着要怎么接近她,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她与同系的女孩桃是中学时代的同学。于是他开始跟桃套近乎,希望桃可以把云介绍给他相识。桃微笑不语,仿佛并不了解他的本意。周末,桃对他说约了云到公园打网球,正好大家一起玩。他欣喜若狂,一晚上也没睡踏实。
  第二天上午,春风和煦,山水温柔,云比他们早到,正坐在秋千上与相交三年的男朋友谈笑风生。
  那一天他们玩得很快乐,真的快乐,虽然男孩心里有种白雾茫茫的惆怅。
  两年后,他和桃都留在南京,工作,结婚。在这许多年里,他们从不曾说破与云相关的往事,时间久了,它不比明天买沙发是真皮呢还是布艺呢更重要。
  我喜欢这两个故事,两个与爱无关的爱情故事。
  两个远古典故里的女人
  金陵十二钗正册,对薛、林二人的判词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不知曹公是否有意,但我每想起这典故中两个女子的情怀命运,都不免心生感慨。
  "停机德"之说出于《后汉书》中《乐羊子妻》,我们中学时代,这是一篇课文,所以至今印象深刻。当时老师告诉我文章的两层意思是做人要廉洁,学习要有恒心,接下来我们朗朗上口背熟了,分清那些实词虚词的意义,这一页就可以翻过去了。现在想来,那乐羊子何其不幸,竟娶了个如此不解风情的妻子!"羊子尝行路,得遗金一柄,还以与妻。"那羊子出门捡了一块金子,又不去换酒喝,又不给情人买花戴,巴巴儿拿回家去献给老婆大人,那女子却不领情,批评他拾遗求利,离圣人志士们清廉境界差得远了。这也罢了,乐羊子求学一年多回来,她不扑上去拥吻,反正色地问他回家的缘故,羊子还很深情地说:"久行怀思,无它异也。"上学的时候老师译为"出去久了思念家乡,没有什么别的缘故。"按我的理解,简直可以直接说成"想你,不必理由。"但她还是不领情,费劲巴啦地拿自己织布作比喻,说明了男人求学,不可半途而废的道理,逼着乐羊子又满面羞愧地走了。
  大观园里,宝钗以爱素淡著称,连住的屋子都雪洞似的,不见一丝绮靡柔软之气。这样的女子,永远不会儿女情长,把丈夫的身心牵绊在闺房里。他出去干治国安邦的大事,她在家里安心乐业,井井有条。她嫁的那个人,若是感情平淡的男子倒也不错,这样的女人,又是拿得出去的美妻,又是无需挂心的家中宝,忌不一举两得?但若遇到个情怀敏锐的才子,那真是他一生的不幸。男人本占尽了世上的便宜,但止此一项就让他有苦说不出,那女子又温柔美丽,又宜室宜家,即使一腔热情被泼了雪水也只得自己干忍着,实在不足向外人道也。只有在终老一生的时候,把"纵然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刻在墓碑上吧。
  而"咏絮才"里的谢道韫,文思绮丽,东晋时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成了咏雪的典范,连苏东坡都跟着学了一句"飞雪似杨花"。她嫁了王家的子弟王凝之,据说她婚后回门,伯父谢安相问,谢道韫怅然道:"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中乃有王郎。"她是说丈夫与谢氏的一门彦秀相比,有着云泥之别,这话自伤自恋,自矜自嘲,其中有千般滋味无以言说。那王凝之在这千古才女眼中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似乎是很提不起来的人。其实王家在东普是与谢氏并称的世族,王凝之是王羲之次子,先后出任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家学渊源,书工草隶。让谢道韫一世抑郁的,可能还是因为他的性情为人,史称王凝之"笃信道教,禀性忠厚,行止端方"。这样一个人,对世间大多数女子来说,就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夫婿了,可惜他遇到了谢道韫。就像一个朴拙的陶罐和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盏放在一起,他不当她的意,也得不到她的风韵柔情,对谁,都是不可改变的悲剧。
  "女子无才便是德"几个字,很有一番天机造化在里面,敏感的,才情超逸的女子,是享受不了那最普遍最庸常的幸福的。如果她遇到端庄迂腐的人,一段缠绵婉转之情无人相和,难免常常临风嗟叹;如果两个至情之人相逢也不一定好,因为相知,不免责备求全,一波三折,身心疲惫。德是厚重的,能承载起人间的风云变幻,兰质惠心却当不起似水流年。
  二十一世纪的冬天,塞外纷飞的大雪里,想起《红楼梦》中两个异样的女子,一时,天近正午,收拾了书籍纸笔,洗手做羹汤。
  培养好男人
  王熙凤是世家大族的小姐,既有杀伐果断的才干,人又生得齐整,走到哪里都是风光一派的。贾链偷娶尤二姐,那是往她眼里揉沙子,凤姐儿如何容得?若只是小小的争风吃醋倒也罢了,可凤姐软语欺哄在前,赶尽杀绝在后,招数太过于狠毒,有伤阴骘。所以在她走向末路的时候,疑心生暗鬼,尤二姐的阴灵徘徊不去,想睡个安稳觉也难了。
  听人说男人在老婆面前规规矩矩的毫无把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做了亏心事,而你还没发现;二是他也想做点什么,却受时机与条件的限制还没有实质性进展。贾母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住不这么着?从小儿是人都打这么过的。"男人们有点儿花花肠子也算是司空见惯的,以至于有柳下惠坐怀不乱,反被人讥为生理机能成问题。
  所以如何清理战场,对女人来说并非屠龙之术--是很容易就可以学以致用的平常技艺。
  林语堂的《京华烟云》中,有姚木兰如何面对饱暖思淫欲的丈夫曾荪亚的一章,颇为引人入胜。
  荪亚与艺专的女学生曹丽华有私情,对其大弹出轨男人Vs纯情女子的老调:"我怕说出来你就不理我了。我和你在一起好快乐。但是,你知道,我太太是个……乡下人--旧式妇女。她只是给我做饭洗衣裳,她什么事情都做,有时去外头捡柴。你知道,我们不幸娶了那样旧式妇女的男人,都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时髦儿的妻子。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
  木兰知道后,暗中请教老父。她父亲问她是否想离婚,木兰说:"离婚?我就是怕离婚。那对不起孩子。"然后又说:"我想没有那么严重。"
  这等事可大可小,关键取决于当事者的态度。你首先要作出一个选择,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是只当微风吹绉了一池春水?这里面没什么道理好讲,婚姻这双鞋子是否舒服,真正是只有脚才知道的。
  于是木兰约见曹小姐,二人在西泠印社最高处的亭子里相见。木兰穿的是一件鲜艳的海蓝色旗袍儿,是用皇族穿的贡缎做的。这料子原是她的嫁妆,如今按最新式样剪裁了。她的腰细,头发漆黑而浓厚,两眼秋水般明丽,双眉画入两鬓。
  丽华本已为木兰信上潇洒豪迈的字体所折服,再目睹她的风姿气度,大有不胜惶惑之意。其后,木兰又把她约到家里,与荪亚三人坦诚相对,关系挑明之后,那种私下里偷欢的珍异反而归于平淡了。姚木兰如此形容她丈夫的这段感情:"曹小姐,我比你大,你不了解我这个丈夫。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我愿告诉你,他是个好人。可是世界上没有丈夫觉得自己的妻子美的,尤其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太太。你知道那句俗语吧?'文章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这是北平的一句新谚语。"这段话让今天的女人说来应该是这样的:"妹妹,别把爱看得比天大,这只是男人们平静的幸福生活过腻了,一时跑偏而已。"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件小事可以掀起淘天大浪来,和风细雨也可以消弥一场纷争。此事过后,木兰很可以对荪亚说:"天下有这种事的丈夫也不只你一个人,但是别人的不见得这么有趣,也不见得有这么幸福的收场。"
  姚木兰是通达的女子,所以才有这平和的结局。要说为人妻也不是好做的,妻子是丈夫配偶,是公婆的媳妇,是孩子们的母亲,要注意方方面面的平衡,不像情人,只演好一个角色就够了。
  在野史中,有关于蒋介石与宋美龄的一个插曲。抗战胜利不久,有一天,蒋介石带着军统头子戴笠去看望陈立夫,一位漂亮大方的少女殷勤地为他们献茶。经陈立夫介绍,才知道这是他的侄女陈颖,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蒋对陈颖很感兴趣,询问学业,表示关怀。戴笠最善投机逢迎,过后不久,他就向蒋推荐陈颖来蒋的官邸作英文秘书。陈颖上任不久,就和蒋介石打得火热,她名义上是英文秘书,实际是蒋的情人。
  过了一段时间,这事被宋美龄发现了,宋一度曾想亲自捉奸,大闹一场,但考虑到身分、地位和家族利害等等,认为家丑不可外扬,需要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两全之策。
  一天深夜,宋美龄突然来到陈颖房中,陈惊慌失措,以为大祸将至,但宋美龄却显得若无其事,坐下来温和地对她说:"孩子,你还小啊!才20多岁,风华正茂。记得《诗经》里的几句话吗?'吁嗟鸠兮,无食桑萁;吁嗟女兮,无与士耽。'女子的青春短暂,所以我们更应珍惜自己。孩子,不要只顾眼前,要想想漫长的一生啊!"陈颖深为感动,一边抽泣,一边说:"我错了,夫人,给我指一条路吧!"宋美龄从包中抽出一张支票,递给陈颖,就道:"这里不是你安身之所。你去美国吧!这50万美金送给你,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的护照和机票我已代你办好,明天一早就走吧!"
  卧榻之侧,当然不容他人酣睡。如王熙凤机关算尽的女子,可以让侵犯者死无葬身之地;如姚木兰通达美丽的女子,可以让丈夫的情人自己心甘情愿地退出;如宋美龄有权威地位的女子,可以直接釜底抽薪,让她的蒋委员长再也摸不着人影。如果没有这些资本呢?又该如何?
  使用怀柔政策,哄着他,捧着他,使其不作他想罢了。对此,台湾柏杨先生自有妙论:
  丈夫使妻子痛苦,漂亮的妻子则开溜,平庸的妻子则流泪。妻子使丈夫痛苦,再窝囊的男人都会变得天天在多外面乱跑,另觅寄托和温存。
  听听,男人之所以往外跑,是家里少了温存与寄托,然则说得具体些,哪里才是天下男人最具普遍意义的罩门?老先生代表男性发言:
  实际上男人比女人好摆布,女人如果肯动脑筋,摸清臭男人那股劲,就能把他捉个结实。
  接着他举了一位雕刻家朋友的例子给女人开蒙,这家伙娶了个美妻,而且治家则井井有条,社交则雍容华贵,外人看了都称羡不已。天长地久地好好过日子吧,可是他们终于仳离。第二任太太,既不会理家,又不会带孩子,把屋子弄得一塌糊涂,但其夫妇间感情却笃得要命。其间的奥秘,在于这第二任太太对丈夫另有一套功夫。丈夫雕刻时,她常常沐浴更衣,洒上香水,穿着睡袍,歪倒在沙发上,使长发垂地。而她口衔香烟,斜目以望,不时叫曰:"那一刀好极了,对啦,往下再来一点呀,哎哟!妙哉妙哉,这个人像栩栩如生,叫人看了连汗毛都舒服。"
  男人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儿,作妻子的能欣赏他的优点,他便爱若至宝,一天打他两个耳光都干。
  说了这一大篇,也不外是要包容丈夫的异心,或者以一些小花样增加自己的吸引力。女人一定要这样生活吗?当然不。世上尽有些黑白分明,决不拖泥带水的女子。她们宁愿以伤痛对伤痛,也不愿面对爱情分崩离析的难堪。要么全部,要么放弃。这种至情至性的女人,我喜欢;那种能兼顾情爱之外,天长日久的生活的女人,我佩服。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年幼时看红楼,不知什么是闲愁暗恨,只是羡慕林黛玉有那么好的一个哥哥。但凡两人拌了嘴,不管谁对谁错,宝玉统统认作自己的不是,千好妹妹万好妹妹地陪小心。我们家的表兄弟,分只苹果都要抢大个儿的。
  后来仔细看起来,黛玉也有让步的时候,只是女孩子含蓄,话不曾明说罢了。
  因为宝玉去宝钗那里玩,黛玉心里不熨贴,一言不合,两人就又拌起嘴来。宝玉被宝钗劝走之后,没一会功夫,仍然回来了。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不等宝玉开口,就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来做什么呢?"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了你的呢?"林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半天才说道:"你只怨人家嗔怪你,你再不知道自己怄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冷些,你怎么倒脱了青肷披风呢?"宝玉笑道:"何尝没穿,见你一恼,我一暴燥就脱了。"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薛宝钗到荣国府不多时,就得了个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评价,而且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之所不及。对于大家的眼光,黛玉或许还能超脱些,只是在宝玉身上的心肠就更重了。对这一点,宝玉是深知的,所以他先把三人关系的远近亲疏分说明白。至"难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一语惊醒梦中人,林妹妹心灵之花开放,由悒郁不忿,到柔情蜜意,一件披风作了中间的转折。三言两语,宝、黛之间的关系还了原,黛玉真是才女,不知不觉中就偷换了概念。
  水作的女孩儿,即便在使小性子的时候,也有一派的天真温柔作底子,难怪宝二爷甘之如饴:
  却说宝黛二人因情生怨,又拌起嘴来,宝玉脱口说道:"你死了,我作和尚。"话一出口,宝玉就知道说得造次了,后悔不迭,登时脸上红胀,低着头不敢作声。黛玉见他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个--"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绢子来擦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在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说也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要用绢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檫。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绢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
  林妹妹自己哭得满面泪痕,却还关注着宝玉簇新的藕合纱衫,把一方绢子扔给他,两个人再一起哭。这不像是拌嘴,倒像共同伤悼一件什么事物似的。对林妹妹,这已是最到家的贴心下意了,宝玉夫复何求!

  当我们年幼的时候,都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凡事定要争出个是非因果来。多少次,那一方小小的免战牌悄悄挂出来的时候,却被任性的人忽略了,于是言语相激,又生出新的波澜来。其实相顾无言之时,一个小动作或一支花都是温暖和歉意,请你留心。
  一生只做一件事
  体贴入微是一句现成的话,本来,我以为这总是有些夸张的,至看到宝玉对林妹妹的体贴,才知道世上真有一心一意只为对方着想的。
  宝玉听黛玉的丫头雪雁说姑娘让传些瓜果,又收拾了桌子摆上了龙文鼎。他不由的低头细想道:"据雪雁说,必有原故。要是同那一位姐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爷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给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季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见他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竟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到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伸,亦不至抑郁致病。"
  宝玉也不愧为天生的情种,在第二个人身上,我们都不曾见过这设身处地的体贴。
  又有一次,是薛蟠带来些南面的玩艺儿,宝钗分送黛玉一些。黛玉见到她家乡之物,触景生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何曾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来?想到这里,不觉的又伤起心来。宝玉到来,见黛玉泪痕满面,便问:"妹妹,又是谁气着你了?"黛玉勉强笑道:"谁生什么气。"旁边紫鹃将嘴向床后桌上一努。宝玉会意,往那里一瞧,见堆着许多东西,就知道是宝钗送来的,便取笑说道:"那里这些东西?不是妹妹要开杂货铺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鹃笑着道:"二爷还提东西呢。因宝姑娘送了些东西来,姑娘一看,就伤起心来了。我正在这里劝解,恰好二爷来的很巧,替我们劝劝。"宝玉明知黛玉伤心的原故,却也不敢提头儿,只得笑说道:"你们姑娘想来不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给你多多的带两船来,省得你淌眼抹泪的。"黛玉听了这些话,也知宝玉是为自己开心,也不好推,也不好认,因说道:"我任凭怎么没见过世面,也到不了这步田地,因送的东西少就生气伤心。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气了。我有我的原故,你那里知道?"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宝玉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下,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拿起来,摆弄着细瞧,故意问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字?那是什么做的,这样齐整?这是什么,要它做什么使用?又说这一件可以摆在面前,那一件可以放在条桌上当古董儿倒好呢,一味的将些没要紧的话来厮混。黛玉见宝玉如此,自己心里倒过不去,便说:"你不用在这里混搅了,咱们到宝姐姐那边去罢。"

 

 

第四辑 以人物为镜

  所谓知心,就是知道对方的喜憎,懂得他悲欢的由来。宝玉自是深知林妹妹的心事的,难得的是一片心肠都放在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对他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远比外面的世间万物更重要。有人考证说后四十回的续书中,宝玉中举不合原旨,对,这一点我们举双手赞成:宝玉在林妹妹身上已耗尽了所有的才思,哪有心力再学八股、下科场呢?
  记得我们曾说过宝二爷没有男儿气质,现在且为这句话做检讨,人生转眼几十年,能把一件事做好就不错了。我们不能把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塑造一个完美的偶像,那么,只取其一点好了,就像红楼梦开宗明义,说自己只是要写几个"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的女子。这就够了,有一样做到极处,都可以在芸芸众生之中,举起自己的旗帜来。
  林静自父亲去世后,接手打理他的公司已经七八年了。事业也算小成,但自前年离婚后,一直形单影只。在一次酒会上,她与一个小她六岁的小男生相遇,两人爱得要死要活的,但周围的朋友都不看好,提醒她注意日后生变。林静很矛盾,这时她那保守的母亲站出来为她说话:"女儿,他对你好不好?是否知疼知热?"林静答曰很好,母亲说:"这就对了,你先美美地过它几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大家都惊诧于这老太太的新观念,林静却说起她的父亲,他是负责任的好男人,但性格拘谨、脾气暴躁,母亲这一生,其实并没过过好日子。
  苏青说过,每人的结婚倘仅限一次实在太危险,因为年青人观察力差,而年老了又要色衰。我的主张是尽自己能力观察,观察停当(自以为停当)就结婚,虽然总想天长地久,不过就不久长也罢,多嫁几次只不过是自己的不幸,既非危害民国的事,亦无什么风化可伤也。
  这是苏青1945年的答记者问,可见通不通实在是因人而异,与年龄、阅历与所处的时代都没有必然的关系。
  婚姻里的故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实在不足向外人道也。
  遇到贾宝玉那般没有事业心的男人,也未必就是不幸。
  "飞鸟各投林",是对红楼一梦的归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不论生前曾活出了怎样的姿采,时代的车轮碾过之后,玉石俱焚,只落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可是就在这其中,一个个特异的人物宛在眼前,世事流转,可是今古的悲喜,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在他或她身上,是否也有我们的影子?莫在岸上笑人痴,又有谁,完全摆脱了命运的局限?
  钗、黛,疏离与亲近
  我有个三岁时在幼儿园认识的女友,感情厚密,不同于任何同学同事。她在一年前自杀离世。也不关金钱,也不关情爱,她患结肠癌,没有希望痊愈,而她自己,又不愿死在疼痛与污秽中。
  一直,她都是个理智的女子,对世事或者对自己。
  她毕业于南方一所很有名气的艺术院校,在一家时尚杂志社做美编,可无论怎样的锦绣繁华,都改变不了她天生的理性与淡泊。少年时读红楼,说起钗、黛的冷热,她说:"宝钗,不是那种性情中人罢了。"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薛宝钗也非无情,但她自不是那种纵情任性的女子,她的目光遍及前后左右,心如一架细微至毫克的天平。
  在一个盛夏的中午,宝玉来至夫人的上房里。此时他的母亲正合着眼午睡,大丫头金钏儿一边给太太捶腿一边睡眼朦胧。宝玉旧病复发,与金钏儿痴缠。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告诉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
  就此一句话,马上撕裂了午后的安谧,金钏儿脸上挨了夫人一个嘴巴,被逐出荣国府。
  宝玉见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正看到一个女孩子在蔷薇架下哽咽,于是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这是《红楼梦》的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椿龄划蔷痴及局外。主角本是宝钗与龄官,金钏儿的事,只是一个意外的插曲。
  对金钏儿本人,这却是命运里拆解不了的灾难,于是她投井而死。
  宝钗听了这讯儿,就赶到夫人屋里来。夫人叹道:"你可知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对于还没出阁的外甥女,夫人这么说话也算正常,不必上纲上线到伪善。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凡读红楼的人,大都以为此处最见宝钗的虚伪冷漠。对此,我的女友生前有过几句话:"宝钗是为一个丫头的死来劝解姨娘的,只能避重就轻,把话岔开了说,难道定要做那伤心怜惜的小家子样惹夫人不快,即便那样,又与死去的金钏儿何补呢?同情值多少钱一斤?对夫人,此时最忧心的是府中众人对此事的看法,宝钗这番话,给了她一个开解的借口,解了她心中的疙瘩。到最后,金钏儿还是穿着宝钗的衣裳下葬的,宝钗行事,当然自有自己的目的,但从不曾贬损了谁。若我因一件无法言说之事羞忿而死,倒愿意有人为我遮掩,说是无意失足落水的。"
  宝钗是现实主义的女子,缠绵悱恻几个字跟她不沾边。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出家。薛姨妈提到此事,宝钗说道:"俗语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儿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量商量,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礼似的。"尤、柳二人的故事传奇、香艳、惊心动魄,再娴静的闺阁女子听了,也会有一番感慨吧?但宝钗依然事不关己,浑不经意,三句话一过,又转到眼下最当紧的家务上去。若换了黛玉,则会拿最平常的花木、玩物,往家园身世、春恨秋悲上套。
  大观园里结社作诗,薛、林二人依次夺魁,但是对黛玉,诗是自己要说的话,是有诗情的人;对宝钗,诗文是一种技艺,是有诗才的人。所以在无事的长夜里,黛玉作诗,宝钗作针线。现代人对女子的要求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对宝钗来讲,社交场合的雍容得体,小家庭中的挥洒自如都不是问题。可在最私密的罗帐里,她却永远不会贴心贴肺地在爱里迷失。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一回,以杨玉环喻宝钗,以赵飞燕喻黛玉,可能只是以二人的体态外形说话吧。杨妃自是一个纯真温热的女子,宝钗却是冷的,虽然她肌肤丰润,胎里又带一股热毒,要常吃些"冷香丸"什么的。她如一枚圆润的珍珠,有光,有色,却以柔和浑厚为基调,其鲜妍妩媚似乎触手可及,一颗心却时刻宁静淡泊地苏醒着,与任何人都相契合,与任何人都有一层隐隐约约的疏离。黛玉是一颗六棱八角的钻石,玲珑剔透,与一个人相知相爱则严丝合缝没有一点隔膜,不相合,则冰玉崩裂,毫无圜转的余地。

  如果你还不到三十岁,尽可以找一个象黛玉那样的女子爱一回,不与只有一次的生命留有遗憾。如果你了身知命,已承受不起刻骨铭心之痛,那么你可以寻找宝钗,寻找一种恒定的温度。至于什么才是真正的好女子,则见仁见智了,甲之蜜糖,可能是乙之砒霜,求仁得仁的,无怨无悔。
  王熙凤的青眼与白眼
  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给他们家的二奶尤二姐讲究王熙凤,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一头笑着,脚底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仿佛凤奶奶永远心里歹毒,口里尖快,一人不容似的。究其实,凤姐也不过在自己的地盘里清理了尤二姐与秋桐,只要不惹到她头上,她基本上还是个宽容的人,日常处事,从不曾荒腔走板。
  《红楼梦》里秦可卿是个特异的人物,有方家竟因之开"秦学"一派。对此,小女子秉至圣先师孔子对鬼神的态度,因不知,而不说。我倒想知道她为何与凤姐有着不同寻常的厚密。这小蓉大奶奶自然是美丽的,在美丽的女子们之间,不相妒,便相知,如果二人再有些仿佛的心性,就更有惺惺相惜的味道。与之诊视的医家断论秦氏的性格: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简直,这就是王熙凤的写照。甚至二人都是因思虑而伤了女人的根本,可卿经血不至,凤姐则淋漓不尽,任凭怎样的药物调理不了这种折损。
  秦可卿病笃,凤姐儿携宝玉前去探望,进房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病人讲了几句灰心的言语--"我自想着,未必熬得过年去呢。"宝二爷发了痴性,万箭攒心,眼泪直往下落。凤姐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反添心酸,于是就把宝兄弟打发了出去。两人再细细说些衷肠话。王熙凤一向杀伐果断,少有如此的儿女情肠。
  凤姐常被取笑为"泼皮破落户"--好在她是实打实的大家闺秀,对此不感冒。自己谈笑间用兵惯了,所以看不惯拿腔作调、唧唧歪歪的美人儿。当看到一个口角儿爽利的丫头小红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向她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得齐全,不像他们扭扭捏捏蚊子是的。"又要提拔她:"你明日伏侍我去罢,我认你做干女孩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对一个初见的小丫头如此偏爱,而且并不是说说就算的,小红后来就真的跟了凤姐。说王熙凤顾上不看下的实在冤枉了她,说到底还那在"下"的是否投了她的缘。
  大丫头袭人似桂如兰,识大体,知进退,凤姐儿在老太太面前维护起她时也是风雨不透的。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宝玉身边,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跟着,史老太君便稍稍有点不悦,说道:"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夫人忙起身解释,说是袭人她妈没了,带孝不便前来。老太太又以为,与主子讲孝不孝的,历来就没这规矩。此时凤姐儿若不言语,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她马上回身吓唬老祖宗道:"今晚他便没孝,那园子里头也须他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然后再抬出老太太的心尖子:"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全,便各色也都不便宜。"责任吗?自己再担一些:"所以我叫他不用来,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一通话大珠小珠落玉盘,直说得贾母忙道:"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在琏二奶奶眼里,袭人是个省事的,所以自己不妨为她费些口舌。当然了,你也可以以为是袭人先入了夫人的法眼,凤姐儿才如此回护她,终归是为讨太太的好儿。有道理,一部《红楼梦》怎么说怎么有理,可以在有生之年一直说下去。
  但是王熙凤却始终是个让人神清气爽的人物。
  当日刑夫人的兄嫂因家中艰难,上京来投靠亲戚。刑夫人便把侄女儿邢岫烟交与凤姐儿。虽素来与这婆婆不睦,但凤姐儿明察暗访,却发现这岫烟是个极为温厚平和的人。因此凤姐便怜她家贫命苦,反比别的姊妹多疼她。凤姐照顾岫烟,全是因她的心性行为可疼,与财势风头无涉,清清爽爽的一份心意。
  看遍宁荣二府,凤姐唯对赵姨娘是直接啐到脸上的。贾环与莺儿掷骰子输了放赖,被宝玉撵回房去。赵姨娘恨铁不成钢:"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虽说贾府的规矩大,做姨娘的只算半个主子,可这毕竟是当妈的训斥自己生的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凤姐儿偏偏容不得,隔着窗户就递过话去:"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然后又说贾环:"说你不听我的话,倒教这些人教的你歪心斜意,狐媚魔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着坏心,还只愿人家偏心呢。"赵姨娘本是个可怜不争气的人,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大家分析贾环人物委琐全来自她的遗传。是与"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凤姐儿判若云泥的人物。所以在凤姐的眼里半点儿也瞧不上她,话一出口,总是言词锐利,赶尽杀绝。
  但对贾环一母同胞的姐姐探春,王熙凤却是一向欣赏有加的。三小姐"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凤姐姐一看就从心里欢喜。琏二奶奶抱病,探春等三人理事,凤姐儿不等着看下一任代理者的笑话,反让平儿尽力支持她。又在私下里为三姑娘感叹:"虽然正出庶出是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说亲的时候,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是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正庶出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出的得了去。"

  对男人,自来有英雄识英雄之说,王熙凤是脂粉英雄,倒也有此风标。
  薛蟠,心无渣滓的呆霸王
  薛宝钗身体健康、心性平和,主要原因在于她有个好哥哥。薛家是皇商,是富贵门第而非清贵门第,所以伦常中的亲疏尊卑的讲究就不那么紧张。《红楼梦》的宁荣二府之中,少见亲切自然的手足情分,但薛蟠和他妹妹是个例外。
  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闻秘事凤姐讯家童"中,薛蟠行商归来,还"特特的"给母亲和妹妹带来些东西。两个夹板夹的大棕箱打开后,一箱是绸缎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这时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来开。箱子里是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的小孩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
  这些女孩儿们的心爱之物,定是薛蟠一摊一肆亲自收罗来的,伙计小厮们万不能这样明白清楚,以薛大爷那骄奢暴躁的性子,也真是难为他。而每每被评为儒家"高士"的宝钗,此时最见小女儿情态,"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来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这种情景,最像我们年幼时,已经工作了的哥哥,常从外面给家里的小妹子带回一叠卡片,几本书,只为博她亲昵地一笑,便有了无限的自得和快乐。
  这种哥哥可不是谁都有的,不信让我们来看看三小姐探春与宝玉的一番对答。
  探春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玩艺儿,替我带几样来。"宝玉懒洋洋的不起劲儿,只推说也没见过什么新奇精致的东西。探春提醒他道:"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都好。我喜欢的了不得,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儿似的抢了去了。"宝玉道:"原来要这个。不值什么,拿几吊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两车来。"探春道:"小子们知道什么?你拣得那有意思儿又不俗气的东西,你多多替我带几件来,我还像上回的鞋做一双给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功夫,如何呢?"那宝玉空担了个怜香惜玉的名声,对自己的亲妹妹,却一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争强好胜的探春,得先备好了零钱,再恭维他有眼光,然后把事后的报酬也讲好了,才能换来几样新鲜有趣的小玩艺,在众姐妹面前,显示一下二哥哥的关心爱护。却不知宝二爷只拿林妹妹当妹妹,一颗心都快揉碎了,再也顾不上其他。
  在外面,那薛蟠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无法无天。但他回到家来,被母亲骂一顿,被妹妹排揎几句却是常事,他好象还听得挺高兴。有一次,宝玉因忠顺王府的人找戏子琪官找到家里挨了打,大家都疑是薛大爷告的密。宝钗便向他哥哥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计较了,倒把小事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没事就罢了,倘若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也都疑惑就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疑惑你。"这不像妹妹在劝哥哥,倒像姐姐斥喝弟弟,当然这与两人的性格大有关系,可宝钗多少有点恃宠撒娇的味道。对于平日惯于拿势的哥哥,妹妹们便不敢如此放松。
  不管哥哥已急得乱跳,宝钗依然不紧不慢地拿那句句在理,难以驳正的话堵他,气头上薛蟠忘了话的轻重,以"金玉姻缘"的由头说他的好妹妹只一味护着宝玉。但妹妹一哭,他便知自己莽撞,马上免战回屋了。宝钗哭了整一夜,第二在又去找妈妈诉委屈。薛蟠在外面听见,连忙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次吧!原是我昨日吃了酒,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没醒,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这话由不得也笑了,她继续难为他:"你不用作这些相声儿了!我知道你心里多烦我们娘儿们,你是变着法儿教我们离了你就心静了。"听听,这话本是林妹妹说给宝玉让他接着赔小心的,宝姐姐没有这种福份,但她可以娇贵给嫡亲的哥哥看。
  最后薛蟠感叹:"妈为我生气,还尚可;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孝顺妈,多疼妹妹,反叫妈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眼睛里禁不住流下泪来。因感生悲,倒是性情中人。
  但是他的任务还没完,还得接着哄妹妹消气。让香菱倒茶吃吧,宝钗又不吃茶;把她的项圈拿到首饰铺子修整一番吧,宝钗又说黄澄澄的没必要;于是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裳我还没穿遍呢,又做什么?"
  只要妹妹高兴,薛蟠那儿一切都好说。
  湘云一时口快要邀一社作诗,回去后才想到在家里又作不得主,无法做东。没办法,这事儿还得宝姐姐兜着,她唤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日已请下人了。"宝钗在家下,倒是兴之所至,随意指派的。当然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铁",吝惜不到几篓螃蟹上。但是妹妹有话,薛蟠自会兴兴头头地替她办妥了。私下里我以为《红楼梦》里全是水做的好女儿,宝钗的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并无勉强处,但大家都说她是装的。如果她真是在装样儿,一个轻红嫩紫的女孩子,一直拿儒家不温不火的态度示人,累也累死了,幸亏,她家下还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从第四回薛蟠出现,从未改过真面目与真性情。
  "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惟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可见是个不通世务,也是个不曾被世务堵住了灵窍的人。那一日他携母妹进京,将已入都时,听说舅舅王子腾升了九省总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他正愁进京去有人管辖,舅舅升任走了,可知是天从人愿。按常理,此时应庆幸家族中有人升了实缺的封疆大吏,喜荣华正好的时候,宝玉自来痛恨此等"禄蠹"心肠,可对于薛文起,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心中压根就没有这种念头,自然不惹一点尘埃。这种花花大少,也算是一花到底了。
  薛蟠被痛恨的主要因由,是在于他害了英莲,那么一个娇憨可爱的女子,却是如此的薄命,不由得激起了列位看官的侠义心肠。其实,一部《红楼梦》万艳同悲,又有哪个男人对哪个女子长久呵护了?冷漠的、无关痛痒的倒多些。当年,薛蟠倒是没脚蟹般顾着家下的三个女人的,人多的时候,"又怕薛姨妈被人挤了,又怕宝钗被人瞧见了,又怕香菱被人燥皮。"那时这丫头在他心里还挺紧要。"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这是曹雪芹最初的判词,这是尘寰的消长运数。
  与哪个人都没有关系。
  对兄弟朋友,薛蟠却是一派赤子之心的人。
  薛蟠过生日,手下人等贡上奇大的西瓜、粉脆的鲜藕,还有鲜鲟鱼并灵柏香熏的暹猪,薛大爷热心肠,特地邀请宝玉与荣国府的众清客相公们尝鲜。席间说到字画,薛蟠对宝玉道:"你提画儿,我便想起来了。昨日我看见人家一卷春宫,画得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什么'庚黄'的,真正好得了不得!"宝玉想了半天,在手心写了"唐寅"两个字让薛蟠看:"可是这两个字罢?--其实和'庚黄'相去不远。"众人的笑声里,薛蟠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谁知道他是'糖银'是'果银'的!"不就念了两个错别字吗?宝玉也犯不上这么较真啊。吃人家喝人家还取笑人家,一点儿食客的职业道德都没有。但世间就真有万物不萦怀的人,我一字一行地往下看了半天,酒宴还是那酒宴,薛蟠始终兴致不减。英雄本色呀,哪有那么多酸文假醋的计较,乱度君子之腹,惭愧惭愧。
  赖尚荣家的筵席上,薛蟠口无遮拦地与柳湘莲调笑了几句。--这的确是薛蟠的不是,柳湘莲虽叫了这样的名字,又肯与宝玉拉拉扯扯,毕竟是有精神洁癖眼里不揉沙子的。于是被湘莲漫撒网给收了去。至在苇塘挨了暴打,依然并不醒悟,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管好说,为什么哄我出来打我?"回家后睡在炕上,也只是痛骂湘莲而已,虽也说要拆他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却只是吵嚷解气,并不曾处心积虑地与姓柳的为难。呆霸王可以一时火起,喝令众豪奴打死了冯渊,却不曾学着放长线钓大鱼,弯弯曲曲地去害人。若拿到今日量刑,也可判死缓,并不马上执行,一切尚有余地。
  话说薛蟠贩货到了平安州地面,遇到一伙强盗将东西劫去了。正是危急时刻,柳湘莲赶到,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救了薛大爷并伙计们的性命。薛蟠感恩图报,柳公子不容推辞,两个人便结拜了。此时不知湘莲心中是否尚存芥蒂,但对薛蟠,"从此后我们是亲兄弟一般。""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先贤也有一笑泯恩仇的,但都不如薛大爷这般一点不存机心。
  柳湘莲父母早丧,唯一的一个红颜知己又自刎了,后来他出家,可能只有薛蟠曾尽心找寻过。酒筵上,薛蟠对众人说:"城里城外,那里没找到?不怕你们笑话,我找不到他,还哭了一场呢。"然后,便长吁短叹,无精打采,不像往日那般高兴了。
  贾宝玉和柳湘莲也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但宝玉自有他的痴性,出家当和尚是其常挂在嘴边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用红尘中的眼泪伤悼柳公子的,薛蟠一人而已。
  酒不醉人人自醉
  《红楼梦》再好,一部书而已,若凭空分了拥钗拥黛的,那是把假作真了。这些年,颇听了些对薛大小姐的诽谤,曹公本意,是要为那些或情或痴、或才或善的闺阁女儿立传,难道其中偏薛宝钗是泥作的不成?
  在那太虚幻境里,"红楼梦引"为全书定了调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好女儿即使不是自己心底的痴爱,也是让人无限恋恋的。因她有个金锁,大家便诬陷她一心要嫁给宝玉。当然,她是不讨厌这位姨娘家的表弟,他挨打了,她悄悄地送过一丸治伤的灵药去,而且一付欲言又止的心疼模样;他午睡,她无意间就坐在他床边为他绣起了兜肚儿,是白绫红里鸳鸯戏莲的花样。打小儿一起玩大的,宝玉在姊妹情份中又好,又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好模样,宝姐姐干嘛对其敬而远之?要说处心积虑地要嫁他,那倒也不见得,"贾王史薛"自来是相互通婚的,薛家的女儿嫁到贾府,最多顺理成章而已,到外面,也有得是门当户对的王孙公子。要是像林妹妹那样爱宝玉,除死靡他,倒也说得过去,但在薛宝钗眼里,宝玉的可爱大概还大过可嫁--她心里的好君应该不是常在女孩堆里混的。都说薛姨妈是"无可无不可"的人,宝钗这一点倒有些随母亲,一条道到天黑不是她的本色。
  在男女情爱上,宝钗自不是那至情至性的多情种子,要单说做人,她倒是在平和中见真功夫的。长期以来,"损人利己"几个字实在是误导了我们,损人的事未必就对自己有利,惯于拆台、放冷箭的人,等于自己扛了块小人的招牌,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而替人分忧、与人为善的,却可以逐步树立起自己的形象来。
  《三国志》中,东吴老将程普原先与周瑜不和。周瑜不因程普对自己不友好,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是不抱成见、宽容待之。日子长了,程普了解了周瑜的为人,深受感动,体会到和周瑜交往,"若饮醇醪自醉"。
  世上是有这样一种人的,与之交往,又舒服又熨贴,令人无酒自醉。
  贾府老祖宗喜欢宝钗,拿了二十两银子给她过生日,问她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欢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依着老太太平素喜欢的说了一遍。由此宝姐姐常被批评为虚伪,冤枉,这是尊老爱幼啊!何况戏酒钱还是人家出的,怎能不让主人高兴?如果有一天哪位领导心血来潮要请大伙散心,态度友好地让各位同仁挑个地方,他爱静你偏要去迪厅,他好风光热闹的你偏要泡茶馆,那不是犯拧吗?大度些的上司,都会评价你有个性,小心眼的,还以为有意与他为难呢?
  领导面前,歌功颂德的人多去了,有位旧同事,有才干,也会拍老板的马屁,在公司却一直不甚得意。何故?有明眼人点透说,他捧一个贬一个,不见舒展大方之气。年终老板宴请中层,拿人家花红捧人家开心也属正常,你尽可以说张某的球臭挡不了老板的扣杀,李某那次与老板合唱卡拉OK跑了调,如此被捧者开心,受褒贬的哈哈一笑,轻松自然。若捧老板说他在把握公司大方向之余,又精通设计,又懂细节策划,这两个部门不免就暗送怒目。再说老板闯荡江湖岂是白吃干饭的,捧他,也就是调节气氛或表示对权威的尊崇罢了,庸才才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呢!就算他当真了,一时飘飘然,可不知不觉间你已犯了同僚的众怒,没团队精神的评语会误了你长远的前程。
  若还不通,就跟宝姐姐学学。
  宝玉挨了打,在怡红院躺着,夫人问这心肝宝贝想吃什么,宝玉想起了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贾母老祖宗便一叠连声地吩咐"做去"。这汤做起来要用菊花的、梅花的、莲蓬的、菱角的三四十样银模子,贾府也只在旧年备膳的时候才做过。凤姐儿吩咐厨房一发多做些,大家吃吃,自己也顺便尝个新鲜。老太太笑骂她拿公款做人情,凤姐儿索性装着被老祖宗看破了小算盘,没办法只好自己认了,拿出体己来请大伙儿的客。
  宝钗在一旁笑道:"我来了这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人老了,大约都是有点儿童心的,说她比为人爽利的孙媳妇儿还巧,听来总是有滋有味的。别说贾母年老了依然大智若愚,指挥若定的,便真是老眼昏花的人,也爱听人说他算无遗策。所以宝钗话音一落,贾母便笑道:"我的儿!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算好了……"老祖宗兴致勃勃,凤姐姐暗地里可能也没事儿偷着乐的。与老太太并提巧拙,那是拉近了她们娘们儿的关系,说她没老太太巧,老太太只有更疼她的。王熙凤是管家理事、往来调度的人才,认下个把小东道不再话下。
  贾母是荣国府的老太君,合家人都在讨她的好,这也罢了,香菱一个连家乡姓名都不记得了的女子,宝姑娘也从不曾忽略了她。薛蟠出门去了,薛姨妈让香菱收拾严紧,搬到后房居住。香菱本性娇憨,又有一片学诗的心,拘禁在年高嘴碎的姨太太身边,定然闷得心里透不得一点儿亮儿。要说不去把,又不敢,而且那也不是给人家当丫头作妾的本份。宝钗了解她的心思,便代她说话:"妈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做活,多一个人岂不越好?"做人情就要做到底,否则听者生疑,受者别扭,倒不如干脆不提这个茬了。听说是女儿要人陪着作活,薛姨妈岂有不答应的。宝钗这才转过来对香菱说:"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次,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这个机会,越发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香菱自是领了宝钗这份情的,也知道宝姑娘并非差了个作活的,所以才可以放心笑道:"好姑娘,趁这个功夫你教我作诗罢。"
  贾琏偷情,凤姐儿吃醋,可怜平儿夹在中间受气,没来由地挨了琏二奶奶的打。平儿哭得哽咽难言,宝钗便劝她道:"你是个明白人,你们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是假的了。"平儿挨打,身上的疼痛倒没什么,主要是这素来行事周到的大丫头面上无光,以及有冤无处诉的委屈。宝钗先点透凤姐儿待她的情分--她误打了你,正是因为你们亲厚的缘故,她有气无处使的时候,恰好你在身边吃了瓜落儿。再说凤姐儿也是对事不对人,又是酒后失德,并非有意的过错,而且你是她心腹的人儿她才如此,对不相干的人,她犯得上吗?
  平时我们劝人的套话,不过是他如何昏愦,你是如何委屈,这种话只会让人越听越伤心,没准儿还会惹出更大的火来。说不定人家哪天又合好如初了呢,如此,你就是他们共同的话柄。所谓会说话,并非是要逞口角锋芒,把人驳得一时无言可对,而是要他背后反复思量,才益发见出你的好来。
  人有进取心是好的,同时也要有平和心,心存大志,然后缓缓图之。
  孔子说平和的韶乐"尽善尽美",要高于带杀气的武乐,就是指出人不可带霸气,带霸气的人未必杀得了别人,往往只会招来杀机。所以一个想全身而进或全身而退的人就必须弃杀气而带和气。通过品格的修炼,对惯例及规范的秉持,慢慢积累你的影响力,直到大家众望所归,说这个人很不错。众人口牌很好,处理问题极其到位,这个时候你的社会资源就非常之多,就会有为数不少的人捧你支持你,你的才能就能得到最大的施展。
  做宝二奶奶未必是宝钗的事业,她的目标不是那么明白无味的,但先做好自己的本分,渠通则水自流,余下的,迎刃而解。
  情长意短半盏茶
  越战期间,美国一女子新婚不久,丈夫便到前线参战。谁知这一去不复返,他在异国阵亡,只有一支金笔与一件飞行夹克被送到家乡来。从此这女子多了一个习惯,她每夜都要把那件夹克盖在身上,在那熟悉的气息的包围下才能睡觉。
  这一切,都像一句忧郁的歌词:想念你淡淡的烟草味道。
  一个人的生命的气息,果然是可以浸润到身边的器物上的,也不怨那一天,林妹妹如此多心。
  黛玉从扬州归来之后,将所带的纸笔玩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随手扔在一旁。
  对宝玉来说,这串珠子是黛玉走后,所得的最珍贵的东西。贾宝玉谒见北静王之前,早就听人说水溶此人才貌双全,风流倜傥,已无限的心向往之。既相见,两人倾盖如故,北静王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间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念珠一串,权为敬贺之礼。"这一节,与"蒋玉函情赠茜香罗"也没什么不同,也不过是两个玉树临风般的男子惺惺相惜,以贴身之物,念记这半片缠绵。但因为蒋的身份低微,那便是游荡优伶,表赠私物,被人揭破之后,直气得贾政目瞪口歪的。今日北静王鸣锣张伞而来,与宝玉初会,两人眼角眉梢,意荡神驰。贾政等却在旁边陪笑施礼,大感荣宠。到了黛玉那里,却一眼看穿了事情的本质,王爵名位又如何?归根结底,一个臭男人罢了,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在她的眼里,既取中了宝玉一人,世间的光辉荣耀便等同泥沙。林妹妹是冉冉香莲带露开的人物,清洁孤傲,目下无尘。在"黛玉葬花"的名典中,她为了落地的花瓣儿柔肠百转:"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没有?仍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她的言辞中,有一种极端的自我--花之外,我之外,尘世到处是可怖可畏的泥污与陷阱。所以即便是宝玉亲手拿来的珠串,只因另有一个男人抚触过,也就充满一种与自身的洁白不称的暧昧不明。
  这样一个女子,肯与他人共用同一件器物的时候,就是倾心的结纳了。
  贾母等人在大观园游玩,来到探春的房中。娘儿们说笑了一回,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姊妹都不大喜欢人来,生怕腌脏了屋子。咱们倒没眼色,正经坐一会子船,喝酒去罢。"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相留,贾母笑道:"我的这个三丫头倒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喝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这是老太太的玩笑话,可毕竟还是应该有些根据的,宝玉自是任情率性,不必管别人的脸色;就是黛玉年幼时,想必也犯过类似的错误,比如人家刚一转身,就立刻唤丫头收拾去。但就是在这一天,林姑娘对这一干人的到来,一直是细心有加的。众人来到潇湘馆,紫鹃早打起湘帘迎候着。贾母等进来坐下,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这位当舅母的,虽然把儿子身边眉眼儿略有黛玉之风的晴雯等都清理了,其实对这个外甥女儿,倒是从来不曾虐待。当然,亲热也不曾亲热过,虽说她老人家是天生平和恬淡的人,但情之所至,对宝钗乃至袭人等也是一口一个"我的儿"叫着的。要说黛玉也是个好姑娘,虽然不屑于曲线救国,积极向组织靠拢,与长辈相见时也是竭力承欢的。太太既不吃茶,黛玉便命丫头把自己常在窗下坐的一张椅子搬到上首,请夫人坐。长辈们上坐,本理所当然之事,但我一直在猜度,那张椅子是什么样的椅子呢?林妹妹远离家乡,每每在窗前闲坐、眺望、题诗、哭泣的时候,坐的可能就是这把椅子。夫人居室的椅子上,铺设银红撒花的椅搭,黛玉的帘幔,也许是在湖水色的底子上,绣着细碎的、鹅黄嫩绿的花朵。夫人或者不会在意这把椅子的意义,对黛玉,却是一种亲近、尊重和退让的表达。
  黛玉病中,宝钗来看望她,所谓"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是也。从此,黛玉收起争强吃醋的小性儿,与宝钗倾心相见。她对宝姐姐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自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黛玉是冰雪肚肠的女子,肺腑之言一出,心中再无渣滓。就是后来宝琴来贾府,黛玉也当自己的亲姊妹一般看待。宝玉旁观钗、黛,"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接着看下去,二人的确心无芥蒂,亲密无间。却说一次宝玉、黛玉二人在园中闲话,袭人回去倒茶来,发现黛玉已经离开了。袭人便赶过去送茶,黛玉与宝钗正在一处,因为只有一钟茶,袭人便说:"那位渴时那位先喝了,我再倒去。"
  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漱一漱就是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一口,剩下的半杯递于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这半杯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
  整本的石头记里,又有谁与谁合吃了一盏茶呢?
  固然中国人吃饭讲究喜庆热闹,而那时又没闹过非典,不兴分餐分碗筷的,贾母动辄把吃剩的点心,递给身边的小丫头。有一次凤姐还喝了老太太的半杯残酒,道是"讨老祖宗的寿"。可在宁荣二府,谁比得上老祖宗身份尊贵呢?所以换一个人,也享受不了这种待遇。古来新婚合卺,有饮"交杯酒"一说,两个基本上还是陌生人的男女,各用一只杯子饮一口酒,然后把杯换过,感受伊人的口泽余香,至此,完成一个从此亲近一生、不避嫌疑的仪式。
  西方的爱人们自可热烈拥吻,我们只借杯盘说话。
  刘姥姥再进荣国府,贾母带着她与家中小辈直逛到妙玉的栊翠庵里来。妙玉请宝钗与黛玉去吃自己另泡的体己茶,宝玉随后跟来。妙玉拿出两个异样的珍玩来,一杯斟与宝钗,一杯斟与黛玉。妙玉自也是纤尘不染的人物,对钗、黛二人如此相待,已是同道相知的意思。但更妙的是,她竟将自己常用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斟茶来与宝玉喝。一个成窑五彩的小盖钟,只因那粗俗乡下老婆子刘姥姥过手喝了半盏茶,妙玉就嫌脏不要了。宝玉提议干脆送给那贫婆子算了,妙玉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那么这只自己常用的绿玉斗呢?总不是特地拿来与宝玉用过之后,再把它砸了的吧?那妙玉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只因为本人自小多病,买了许多的替身儿都没有用,没办法姑娘只好亲身入了空门。也就是说,她出家并非是自觉自愿的,只是救命要紧罢了。林妹妹不也是这样的吗?初入荣国府,她曾对众人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见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一世。'"黛玉不出家,所以躲不过宿命的劫数;妙玉出家避尘缘,可惜尘缘不断。但是栊翠庵乃清净之地,妙玉与怡红公子的缘分,也许到这相逢一盏茶就是极致了。所以她要在这杯子上留下一个长久的念纪,长夜寂寥,消解窗外的风露月光。这绿玉斗曾与红唇玉手相亲的来历,钗、黛或许不知,宝玉也未必明了,他还曾褒贬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珍奇,我就是个俗器了。"这也不怪他,当局者自迷,只要看书的人知道就行了。
  回头再说钗、黛的一杯茶。宝钗与黛玉,是一部书里最出色的两个女子,天地的灵气所钟,实在是无独有偶的,她们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类型的美丽的顶峰。两个身份对等的姑娘合吃一盏茶,先饮的,是表示在心里对二人的情分明白如画:我之所以如此不避嫌疑地待你,是因为知道你对我的认同,你对我的好。在后者,也要深感两心相照的默契,当彬彬有礼的客气推让转为彼此无猜的亲密时,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人同行,从此不再孤单。
  天生尤物
  后世说红楼的多是男人,这倒也罢了,但不幸他们又多把自己放在清白无瑕的立场上。秦可卿身兼钗、黛之美,不由得牵动了他们"我见犹怜"的遗传基因,一口咬定秦家女子决非自甘下流的,就算"扒灰"之说确有其事,里面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贾珍再不济,也不至于恶霸地主似的逼迫自家的儿媳吧?一个垂涎三尺,一个严词正色,这火还惹得起来吗?在我的臆想中,总似万丈高楼失脚一般,踏空头一步,接下来,便是不由自主地向随风沦落。
  曹雪芹说秦可卿: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仿佛又重弹了红颜祸水的老调,也罢,曹氏一个梳辫子、穿马褂的男人,能怎样要求他端正思想?
  在红楼里,以风情和月貌著称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子,仔细考究下去,她们竟是无名无姓的。尤二姐和尤三姐,本是母亲改嫁带到尤家去的,原本的姓字已不可考。至于二姐、三姐,不过是按排行对女子们的随意称呼罢了。长大了,出落得无比美丽,所以常常被人称为"尤物"。尤物,应该是指那些又风骚又智慧的女子,如宝珠之光泽,虽无形,但凡见过它的人却都会感觉到那一层极富感染力的光晕,与那种端庄的、泥雕木塑般的美人决不相同。
  但是世人却是偏爱洁净的女人的。于是在后人改编的戏剧、电影里,尤三姐变成那种出污泥而不染的贞烈女子。传统京剧中,柳湘莲退婚时,三姐悲愤满腔,有一段快板道:
  荣宁二府人多少,贞乱贤愚自有分。
  我扫尽铅华甘素净,白璧无瑕苦待君。
  待得君来君不信,错当夭桃误女贞。
  还君宝剑悲声哽,且借龙泉我要表寸心。
  把三姐自幼随母亲傍人门户的尴尬屈辱都一笔勾销了,她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曾经验过的白璧般的女儿。在深闺,念及伊人,娇羞一片:
  他鹤立鸡群世无两,书剑飘零走四方。一曲悲歌成绝唱,他名唤那湘……喂呀,儿的娘呀!(此时应有一个水袖掩面的动作)他名唤湘莲柳姓的郎。
  也许,在世人最具普遍意义的标准里,这就是女人的样板。可我宁愿相信,尤三姐是把柳湘莲,当作自己生命里的一次清洗。《红楼梦》第六十五回,尤三姐对她的姐姐说:"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白叫这两个现世宝(贾琏、贾珍)玷污了去,也算无能。"宁荣二府里,花开到尽头的时候,香与色愈加迷乱,膏梁锦绣之中,蜂蝶飞舞,沆瀣一气。尤三姐沉沦,厌倦,痛恨。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她遇到了柳湘莲,这是她所见的,唯一与贾府没有瓜葛牵绊的男人。而且,这冷心冷面的男子风流标致,一尘不染。于是三姐动了心,刚烈的女子爱起来无比决绝,几乎是对身边的人叫喊开来,不留一点回旋的余地。她说:"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头上一根玉簪拔下来磕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和这簪子一样!"这是对自己的救赎与决裂,自古道家有度人之说--就是点醒迷局中的世人,使之获得新生,对烟瘴之中的尤三姐来说,只能挣扎着自度。
  白先勇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百乐门的头牌舞女金兆丽初逢青年学生月如,她把他带回家里去。当她发现他还是一个童男子的时候,两行热泪,突的涌了下来。她心里充满了感激和疼怜,得到了那样一个羞赧的男人的童贞。一刹那,她觉得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亵渎,都随着她的泪水流走了一般。
  尤三姐的愿望若能实现,她终身有靠,心灵也可以得到洗涤,以此靠岸,了却一生。
  奈何!
  三姐之美,丰盛、迷乱,跌荡起伏。诸位看客受不了这绿裤红鞋的刺激,于是修枝剪叶,将其改造成另一番明白清爽的模样儿,使自己的心理多了一层安全的屏障。
  老子说:"心善渊",意思就是心灵像渊水一样深邃,善于自守。之所以能自守,是因为已经经历了该经历的一切。处女不能守身如玉,已婚女子能守身如玉,就是这个道理。没有经历过就没有资格言"守"。其实对一个女人来说,绝对的清洁就是蒙昧无知。单薄、苍白的生命,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就像北宋时林和靖的一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淡而无味,妄被传咏了一千年。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矫情了一辈子,后人所以推重他,是否想表示自己也有"高士"的思想趣味呢?窃以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才是诗的兴衰味道。中国文人只配去看中国画,欣赏那种明丽、疏淡,单一的意趣--其实我哪敢说中国画不好呢,打个比方罢了,稍稍有点光与影的立体切割就受不了那份冲击。
  有人问希腊智者赫拉克利特:"海水是洁净的还是肮脏的?"
  赫拉克利特说:"海水最洁净又最肮脏。对鱼来说,它是能喝的和有益的;但对人来说,它不能喝又有害。"海水亦清亦浊,关键在于我们着眼点在哪里。
  曹氏以说书人的角度评二姐: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的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热。要论温柔和顺,却较凤姐还有些体度。要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什么好处也不美了。在曹雪芹心中,尤氏姊妹自也是天地间钟灵毓秀的好女儿,但在君子眼里,失贞总是不可磨灭的红字。倒不如惯于拈花惹草的贾琏,另有些出于自然的见识:"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似漆,一心一计,誓同生死。
  贾二爷也算是心无滞碍了。
  什么时候,男人们能全方位地欣赏女子们复杂的性情之美,身上的头巾气,才算可以稍稍消解些。
  平儿,在幕后越位
  李纨取笑平儿:"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有个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作什么?"确实,平儿是凤姐最贴心的臂膀,凤姐那儿,贾琏不知道的帐目,平儿对其中的来龙去脉都了如指掌。背叛了二奶奶的事儿,平儿自始至终也没做过,她所推行的,是在凤姐儿苛政中的怀柔小主张。
  连下人们都知道: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好事。小的们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至于维护过哪些家人仆妇,我们也不必深究,单看她在宝玉和姑娘们面前做人的方式,就可以对她的手法略知一二了。
  宝玉屋里的小丫头坠儿偷镯子的事发,平儿悄悄地找麝月说话:"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着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这一二年,闲时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么着,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
  在宝二爷眼里,平儿是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因为她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的心腹,所以宝玉很少亲近。今天,宝玉在背后听到平儿如此体贴自己的心事,一时间,为之赴汤蹈火都不在话下。
  平姑娘一再声明这事儿是瞒着二奶奶的,仿佛凤姐儿一知道,宝二爷的面子就保不住了。其实倒未必,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子,凤姐一向是对他网开一面的,不见得这次就定要一点儿余地不留。平儿的人情,也不过是抢先一步罢了。
  那么一个昏愦的母亲和那么一个不识好歹的弟弟,是三姑娘探春的心病。无论她怎么挣扎鄙弃,毕竟还是超脱不了那血浓于水的关联,伤了他们,就是伤了探春的自尊。平儿在暗处,悄悄维护着这朵带刺的玫瑰。
  夫人屋里的丫头彩云,偷了玫瑰露私自送给贾环,吵嚷出来之后,平儿笑道:"如今就打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不必管,只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他,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袭人等听说,便知他说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说:"可是这话,竟是我们这里应起来的为是。"
  宝玉是老太太、太太的心尖子,一点子玫瑰露在贾环那里是偷,到他这儿顶多是捣蛋。这事儿由他顶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三姑娘探春也不必恨铁不成钢,咬碎银牙了。
  王熙凤被称为"醋缸",平儿素日也不往贾琏跟前凑合,只是在关键时候,偶尔露一露身手。尤二姐吞金自逝,贾琏找凤姐要办丧事的银子。凤姐儿道:"什么银子?家里近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使剩了还有二十几两,你要就拿去。"说着,便命平儿拿出来,递给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无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笼,去拿自己体己。等开了箱柜,竟一点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和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平儿忙将二百两一包碎银子偷出来,悄悄递与贾琏,说:"你别言语才好。你要哭,外头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便说道:"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汗巾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系的,你好生替我收着,做个念心儿。"平儿接了,自己收好。贾琏收了银子,赶忙为二姐料理后事去了。
  平常贾琏与凤姐、平儿这对娇妻美妾在一起时,平儿总是伶牙俐齿地帮着二奶奶说话,每每弄得琏二爷无可奈何。这都是小事,只贾琏在急得撞墙时,平儿那雪中送炭的二百两银子,就够他感念一辈子的了。
  探春代理家事,凤姐儿冷眼旁观之后,私下里对平儿说:"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礼,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一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与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如果说探春的精明,可以稍稍消解凤姐因苛刻而招来的怨恨,那么平儿背后市恩,忌不又为凤姐作了反衬?凤姐儿枉自机关聪明,却不曾在此处留心。倒是泼辣女子秋桐,看到平儿自己出钱弄菜给尤二姐吃时,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奶奶的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
  可怜凤姐对这话并未深思,只胡乱骂两句"人家的猫会拿耗子,我的猫倒咬鸡"了事。
  也难怪凤姐不多心,尽管平儿在外面指挥若定,回到房内,在二奶奶前面,却是谨守尊卑本分,从来不逾距的。凤姐儿发话,"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口毕,嘱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即便在她过生日时,上中下三等家人送的寿礼,也是色色回明凤姐,听她斟酌处理的。
  左看右看,平儿确实背着凤姐为自己打点了一小片根据地,但她不负凤姐的地方在于善始善终与厚待其女,有此做底子,足以让旁观的读者,可以微笑着看这小女子一天天的花样翻新了。也罢了,生活在贾琏之俗与凤姐之威的夹缝里,换了一般的女子,早被摧折得没故事了。
  袭人的医道
  众位姑娘奶奶们吃了螃蟹喝了酒,乘兴点评起各房的大丫头来。李纨指着宝玉道:"这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
  袭人的确是难得的人才,莺歌燕舞的怡红院,又有一位那么那么怜香惜玉的小爷,若不把宝玉的性子摸透了然后暗下针砭,一个个不思谋着作反吗?
  宝玉承蒙警幻仙子在梦中授以云雨之事,醒来后便拉着袭人同试,袭人并不抗拒这私密的肌肤之亲。跨过了这道坎,两人的关系自是与众不同。据说一个女子与男人有了亲密接触之后,眼角眉梢的表情都会有所不同,明眼人一望便知。也许。性对女子,表示贴心、服从与认可,即便是性格洒脱的现代女人,都会以为这是两人交往中的一道分水岭。对男人,这却有些休止符的意味,虽不是一曲的终了,那种患得患失的热情却会冲淡许多。这是上帝造人的天性,勉强不得。
  宝二爷被众姐妹送了个"无事忙"的雅号,无事忙者,无事生非,事事处处都要插上一脚。再加上大家公子贪多嚼不烂的脾气,花袭人再怎么防,也难免有心思用不到的时候。上古时大禹治水,先是用堵的法子,结果东方拦截西方漏,长年劳碌奔波的辛苦付诸东流。后来听了高人的指点,改"堵"为"疏",从源头上治理,才打理出一个清平世界来。袭人得此真传,先从宝二爷身上抓起,笼其心,堕其气。
  却说正两人亲密无间的大好时光里,花袭人却忽然宣布要离开贾府了:"我今日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叫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呢。"宝玉听了自然发急--风平浪静之中,一说要走,这多情公子才想到长久留袭人在身边也并非十拿九稳的事。于是便抬出贾母来,也不外是说求老太太不要放罢了。袭人要的不是这话,她表示,我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得多,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来,不是没有我就使不得的。这话搁在这儿,让宝玉自己慢慢思忖去。"却将容易得,当做等闲看",袭人一个自幼卖到府里的小丫头,由长辈们默许放在房内,与小爷们作开蒙青春、收拢身心的工具,尽管宝玉是个有情的,可对这水到渠成的事儿也谈不上多么珍视。初试云雨情之后,花袭人默默地隐没在幕后继续做她的配角;另一方面,宝二爷却忙着会秦钟、闹学堂、索要宝姐姐金锁赏鉴再被林妹妹冷嘲热讽,其间秦可卿死了,大观园落成等来了元妃的归省。袭人在哪里存身呢?她只能以求去的姿态发出自己的声音。"不是没有我就使不得"点醒了宝玉,触动了其一向喜聚不喜散的心怀,一时间袭人素日的娇柔体贴如诗如画。这事果然使不得,宝二爷满面泪痕,赌气去睡了,袭人才转了一个弯:"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安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了。"
  于是袭人便说出三件事来,也不外是不再调弄脂粉,别胡言乱语,且作个正经读书的样子而已。宝玉此时只有陪小心的,"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
  曹雪芹是忠厚子弟,他只是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近来仗祖母溺爱,父母又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他不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这篇话有什么箴规之功--宝玉不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么?要说"探其情,压其气"的作用,倒是立竿见影的,宝二爷的心被提起来,在袭人面前,多少也服帖些。哪有磕头作揖地把人家留下来,然后又不放在心坎上的缘故?
  在上头的人眼里,袭人这丫头知大礼且举止稳重,颜色不够十分贤德却够十分。但是各花入各眼,对宝玉来说,纲常伦理本就是人生的赘瘤,兄弟中的尊卑他都不放在心上,何况这主奴之分。花袭人若一味摆着君子淑女的款,宝二爷还不气闷得要命?所以收了之后,该放的时候也要放一放。
  宝玉生日,怡红院的众丫头另凑了份子,要在晚间吃酒取乐。这事是背着老太太、太太的,但是深得宝二爷之心。贤德如袭人,本该约束大家别太放纵的,可是对这没多大干系的乐事,不如更办出些花团锦簇的热闹来,让宝玉畅心满意。宝玉回房后,袭人先报个喜讯儿给他:"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纹儿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芳官、碧痕、春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共是三两银子,早己交给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
  关门之后,少不得安排起来,袭人筹划且不用高桌,把张花梨木的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大伙儿围着坐。又不分主次,又得了宽卸正装只着紧身小袄的便宜,忒对了宝玉的景儿。慢着,这尚不够,宝玉提议要占花名儿,袭人又有一好建议:"这具玩意虽好,人少了莫趣。"要邀人能邀谁呢?反正不外是宝玉的宝姐姐、林妹妹、云姑娘、琴姑娘诸人,宝二爷见了谁,还不是欢欣鼓舞的?商议妥当了,袭人同晴雯亲自去叫,众姐妹说不得都来了。"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是花姑娘为宝二爷提调的一场好戏,桩桩件件,独具匠心。人说抓住了男人的胃,就可以抓住男人的心。这是对普通大众说的,宝二爷锦衣纨绔,饫甘餍肥,他的脾胃自是另一样,花袭人是深得其心的。
  把一个人的脾气秉性摸透了,才可以按脉开方,一针见血。那日在夫人的雷嗔电怒之中,病中的晴雯被从炕上拉下来,撵出大观园去。芳官和四儿也被家人领了出去,吩咐随意配人。因为怡红院里,连私下里的玩笑话太太都知道,却单单不挑出袭人并麝月秋纹的错来,宝玉稍有见疑之心。他道:"你是头一个出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细活的;众人见我待他好未免夺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些,也没什么妨碍着谁的去处,就只是他情性爽利,口角锋芒,究竟也没见他得罪那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他生得好了,反被这好带累了。"宝二爷虽有富贵闲人之称,可也并非光吃饭不管事,这席话就是见微知著之言。据说警探们办案的时候,如系谋杀,就先看他死后谁能得到些利益或摆脱些干系,然后这就是最佳突破口,以此查凶八九不离十。同样,有人遭陷害,进谗言的也多是与之同一层次、利害相关的人,晴雯被逐,袭人定然难辞其咎。此中的真假是非且不说,反正今日宝玉的眼泪要为晴雯流成河的了。
  其实要说晴、袭二人,说不定还是袭人在宝二爷心头的份量更重些,但在人的天性里,总是离得远的那个人更堪牵挂些,何况现在晴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被送到猪圈一般的去处。"牵念之中再加上伤怜,贾宝玉神魂颠倒,情不自禁,他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棵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有坏事,果然应在他身上。"正是这话,给了袭人发作的引子。此时此刻,不管是温言细语还是甜言蜜语宝二爷都听不进去了,最适宜的方案,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伤痛,但我有种更深切的伤痛对之,不动声色地就转移了最初的重心。如果花木与人是息息相关的,阶下的海棠枯死的恶兆注定要应在怡红院的一个女子身上,那么首当其冲的应该是袭人而非晴雯。毕竟,花袭人是每月拿二两银子月例的准姨娘,怡红院的半个女主人。于是她道:"还有一说,他总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对这话,宝玉是不能无动于衷的,起码也要把一部分心思匀到眼前来,于是他忙捂住袭人的嘴:"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也真的就罢了,事至此已告一段落--袭人已从方才的对立面,悄悄地转为易被东风吹折的鲜花中的一朵。

  收起悲音,打点正事,宝玉把晴雯的东西偷偷送过去,袭人娓娓而谈:"你太把我们看得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把她的衣服各物已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柳妈给他拿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去。"宝玉听了点头,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去买不成!"这句话娇嗔无限,宝二爷缴械投降,只得陪笑抚慰。
  花袭人竭心尽力,维护了一个小圈子里的平衡。凭宝二爷风流蕴藉,大观园内外万紫千红,袭人一夫当关,就没听说其它哪个小丫头攻破了这扇门。

  这就是了不起的成绩了。对袭人来说,毕生的愿望也不过是在宝玉房里做个名正言顺的姨娘而已。然后,再祈祷他娶一个温婉大度的宝二奶奶,容自己一席之地。对这一点,她私下里在心中取中了宝钗,也算旁观者清。拋开钗、黛两人性情中的短长不说,宝、黛之间,是贴心贴肺的知己,如再有人插入,那就是侵入蚌体的沙粒,即便能包容,也是疼痛的。而宝钗则不然,她是天性疏淡的人,既随份从时,必会自然接受现实社会里妻妾相安的模式。
  袭人苦心经营着一个小院落里小小的一角,耐心呵护着一团跳跃不定的火光,温暖自己。莫在岸上笑人痴,又有谁,能完全突破了命运的局限?
  晴雯身边的明刀暗箭
  那贾宝玉仿佛真是天地间的正气与邪气相激化生的,只是借用了一下他母亲夫人的肚腹,否则,那样的母亲怎能生出那样的儿子呢?
  从翻开《红楼梦》,夫人就是夫人,她可有个闺名呢?她可有过青春烂漫的岁月?她从富比东海的王家,直接转入玉堂金马的贾家的轿子里,双脚从不曾落地。她什么都见过,可细细追究起来,她所见的都是大致相同的套路规矩,狭隘得几乎等于一片空白。在荣国府,有威严大气的婆婆坐镇,有杀伐果断的侄媳理家,夫人的心思,都放在那唯一的宝贝儿子身上。
  对那些小丫头们,或许她尚可称得上慈和,但这宽大之中,有一点却严得过火,夫人心中的死结是:好好的一个宝玉,都让这些狐猸子给勾引坏了。
  要说晴雯这丫头,虽然口角锋芒不招人待见,可她的优点毕竟也是很突出的。晴雯模样标致,言谈针线又为众所不及,这样的人才,纵然放肆些,似乎也是有情可原的。然而世间哪来那么些客观的、一分为二的眼光呢?

  一只公鸡早晨起来报晓。天亮,被主人提出来杀了。
  又一只公鸡早晨起来报晓,天亮还是被主人提出来杀了。
  邻居不解,问:"这些公鸡每天报晓都挺准时的,你杀它们干什么?"
  那人说:"早晨我有晚起的习惯,它们却叫得很早。"
  邻居说:"这不是它们的过错,报晓是公鸡的天职。"
  那人说:"这个我不管,我需要的是和母鸡交配的公鸡,而不是报晓的公鸡。"
  邻居说:"可公鸡是不能不报晓的,你难道不能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吗?"
  "这个很难,"那人说,"我曾想割掉它们的嗓子,后来又想扎上它们的嘴,可这样太麻烦,而杀它们却很省事。"
  "那你为什么不改变一下睡觉的习惯呢?"邻居疑惑地问。
  "改变我的生活习惯,这怎么可能呢!"那人说,"我有这个习惯已几十年了,怎么会为几只公鸡而去改变呢?再说我是主人,它们应该符合我的需求,它们的行为与我发生矛盾时,受损失的只能是它们,怎么会是我呢?"
  夫人看晴雯,眼中只见她鬓松带褪,春睡捧心的妖娆态度,哪管这本清水出芙蓉的天然。在她老人家心中,丫头要粗粗笨笨的,要性情温柔敦厚,行事知礼。余者,谁有功夫同她们缠呢?统统格杀勿论。如今有句绕口令般的新民谚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哪怕你的文章中了天下,不中试官的法眼也是徒劳无功。
  晴雯的判词里有"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一句,其实晴雯本也没打算找个多高的点站着,所谓"心高",差在自我意识太强。她曾对秋纹道:"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明明是对老板没意见,只是看不了身边的同事升迁。
  以才华自矜也未尝不可,但如何在心中给自己定位是一回事,而被分派了哪个位置的角色是另一回事。若动不动就摔耙子罢演,有可能连跑龙套的机会也没了。模样举止、言谈针线是一个小丫头的资本;教育背景、业务水平是人在职场的资本。你与他起点差不多,甚至资格比他好,为什么他先入了上层的青眼,得到了升迁呢?
  若说他只是靠了拍溜小技,酸溜溜的心理庶可平衡些。可事实上,并非这么简单。做上司的人,也不是凭空就坐到那个位置上去的,他要提携什么样的下属,里面肯定有自己的独到眼光和选择。合意,包括了合乎时宜,合乎规律,合乎组织的大目标和长远利益。花袭人一向以温柔和顺著称,但她伏侍宝二爷再周到体贴,毕竟还是份内事。默默无闻许多年,真正让夫人慧眼识珠的,还是因为她一番合了上意的识见。袭人说道:"论理我们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这话与夫人想到了一处,她不由得点头叹息,赶着袭人叫了声"我的儿"。接着袭人又建议将宝玉搬出园外来住,明确男女之分,防止小人人多嘴杂。"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起来,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太太,罪越发重了。"想人所想,急人所急,又有着与上层一般无二的道德观念与是非标准,不把这样的人托以重任还等什么呢?
  晴雯的差池,还在于诽谤丛生。在读者君面前,最明白无误的诽谤,来自刑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夫人决定抄捡大观园,王善保家的趁机进谗:"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想起了某一天晴雯在园子里骂小丫头的张扬模样,这是她一生最嫌憎的那种人,如何能容在眼皮底下!
  晴雯和王善保家的,一个是西府里的妙龄小丫头,一个是东府里的陪房老婆子,她们能有什么利害相关呢?所以结怨,多半是这样的:这王善保家的偶进大观园办差,众丫头虽不太趋奉她,这大面上总还过得去。碰到袭人等知情达礼的,大概还会问一声"大娘好"。晴雯呢?可能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看世间那些相互折台使绊子的人,谁和谁又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呢?只是一些小矛盾、小冲突不得化解,在敌对的情绪中,怨忿愈深。当这种反面的力量越来越强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虽不至于中途夭亡,命运多蹇却是一定的了。
  鸳鸯的伏笔
  要说大家子的媳妇,那可真不是好作的,就是凤姐儿,有时候受了气也得干忍着。
  荣国府里,两个老婆子冲撞了西府的大奶奶尤氏,王熙凤发话把她们捆起来等候发落。刑夫人素来不喜这"攀了高枝"的媳妇,又受小人调唆,当即出面与凤姐为难,赶着儿媳叫起了二奶奶:"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的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先磨挫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的好日子,暂且竟放了他们罢。"
  这话夹枪带棒的,不是当婆婆的威严尊重的作风,且又把老太太的生日抬出来,凤姐又羞又气不说,连王夫人也息事宁人,告诉凤姐不必闹些虚文,赶紧放人为是。
  尽管凤姐儿灰心落泪,可毕竟没地方告婆婆的状去,何况她向来又是察颜色、知进退的人,怎么也不能担下搅了老太太生日的恶名。所以贾母打发人叫她问话时,还要洗了脸,另施了脂粉,喜喜兴兴的才能过去。若老祖宗始终不知不闻,凤姐的这场气就算白受了。但这是管理者之间的矛盾,下人小辈不敢也没资格上达最高领导者。能让老祖宗得知凤姐曾委曲求全的,只是大丫头鸳鸯了。她也是下人,但因为是老太太一刻也离不得人,所以言语的份量就与众不同。
  鸳鸯是个特异的丫头,冷起来一人不靠,爹娘哥嫂都不在话下,因不愿给老迈昏庸的贾赦作妾,她当着众人铰头发发誓:"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当姑子去!"一时悲愤填膺,寻死觅活的话都一古脑儿泼出去了。定下心来的时候,鸳鸯未必不想想自己的身世来去,死是那么容易的么?就是出家,也不过是在宁国府的笼罩下带发修行罢了,依然不能完全跳出这凡尘去。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之后,也不能槁木死灰般活着,为凤姐抱不平,就是她为日后打算的伏笔之一。她特意在平儿面前打听清楚凤姐儿受屈的原委,晚间人散后,一五一十地说给贾母听。于是老祖宗作出最后裁决:"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这个作法。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姐儿没脸罢了。"
  王熙凤是恩怨分明的人,她会感念鸳鸯这暗中相助的情分的。
  这件事定性之后,鸳鸯又主动揽了桩婆子们的差事,黑灯瞎火地跑到大观园里传贾母的一句闲话。李纨提起"凤丫头",鸳鸯便借题发挥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凤姐管家,其中也是颇有些甘苦的,鸳鸯这话是说到她的心坎上了。此时老太太已过了八旬大庆,贾赦、刑夫人等也老迈昏庸了,若故事无波无折地发展下去,金鸳鸯最终是要在荣国府的孙靠们手中讨生活的。依傍着老太太这棵大树,鸳鸯默默地为自己搭了一座风雨飘摇的小桥。
  到后来史太君寿终归地府,王凤姐力拙失人心,再翻到下一页,就是鸳鸯女殉主登太虚了。鸳鸯也曾挣扎过,可仍然没能在这人世间图得一个平顺的结果。这是大环境所致,非干人心的明暗巧拙。小时候,我爱听故乡的长辈讲些陈年旧事。比如,某某人用尽心机筹划,终于有了几亩地可以安身立命,却忽然解放了。于是他被绑到高杆子上与大地主陪斗,风流云散一场空。
  不管怎么说,该做的鸳鸯也做了,再有什么注定的劫数,就不是一个小丫头所能左右的了。行文到此,想起一个历史人物来,战国时的名臣商鞅。
  商鞅在秦国实行变法, 新法颁行了一年多,反对者数以千计,连太子也不以为然,一再犯法。商鞅说:"变法的法令之所以不能贯彻执行,是由于上层有人故意反抗。"便想拿太子开刀,可是太子是君的接班人,是不能施刑的,结果便拿太子的老师公子度和公孙贾当替罪羊,一个被割掉了鼻子,一个在脸上刺了字。当时商鞅甚得秦孝公的宠信,权势极盛,太子拿他也无可奈何。
  然而,正当商鞅的权势如日中天之时,秦孝公死了,太子继位,是为秦惠文王,他一上台,他的老师、那个被割掉了鼻子的公子虚便出面告发,说商鞅想要谋反,惠文王下了逮捕令,商鞅最终被车裂于咸阳街头。
  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商鞅长于谋国,却拙于做人,他没有想到未来的天下毕竟还是太子的。秦孝公这唯一的靠山一倒,他马上被孤零零地挂在显眼处,成了众人的靶子。
  在社会上混生活,你靠的是什么呢?知识和技能都是自己的,但上司的庇荫不是。如果变故突起,主席台的位置易主的时候,你还可以优哉游哉地过下去,这才算盘活了一局棋。
  古人云:尽人事,应天命。哪怕最后依然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可是但凡尽了力的,真败了也无撼了。
  千万别混到赵姨娘的份儿上
  虽然作姨娘的没地位,可怎么说也是半个主子的身份,偏偏赵姨娘四处碰壁,从来不带一点儿从容体面。
  有人分析,说赵姨娘家生奴才出身,容貌气度又不出色,所以从上到下都没人待见。但是知母莫若女,还是探春的话说得有理: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也真是,赵姨娘所讨的没趣,一般都还是自找的。
  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赵姨娘心中甚是喜欢,想忽然想到宝钗系夫人的亲戚,为何不到夫人跟前卖个好儿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着东西,走至夫人房中,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这是宝姑娘才刚给环哥儿的。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太太成日家多夸他疼。我也不敢自专就收起来,特拿来给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欢喜欢。"夫人听了,早知道来意了,又见他说的不伦不类,也不便不理他,说道:"你自管收了,去给环哥顽罢。"赵姨娘来时兴兴头头,谁知抹了一鼻子灰,满心生气,又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的出来了
  没办法呀!像宝钗那样心思缜密、处事得体的人,偏偏罕言寡语,自称藏愚守拙;像赵姨娘这样着三不到两的,真正该"藏愚"了,自己却又不肯安静些。妻与妾,共同守着一块蛋糕过日子,自来就是一对天敌,能求个表面上的平安,就已经不错了。夫人是九省检点的姐姐,当朝贵妃的母亲,想不自重身份都不行。赵姨娘拿着她娘家人送的东西去卖好儿,还指着她屈尊降贵,两人有来有往地唠几句家常吗?如果赵姨娘是新纳的妾,如果两人势均力敌,这么做,倒是一种退让的姿态,可以先稳住自己的阵脚。可这么些年来,夫人一直以淡漠表示不屑,赵姨娘又何必自己找气生呢?
  这倒也罢了。虽然在夫人面前的表现不咸不淡,可太太毕竟是领导阶级,大方向还是不错的。可怜赵姨娘即便碰到那些粗使的老婆子们,也竹筒倒豆子般的诉苦。因芳官拿茉莉粉当蔷薇硝哄了贾环,赵姨娘不忿,要到园子里理论,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赵姨娘仿佛他乡遇故知,道:"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的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分量放小菜儿了。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娼妇捉弄了,还成个什么!"夏婆子趁机挑唆:"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
  这些老婆子们,混了大半辈子,依然是手无寸铁,也只能调三窝四弄条枪使,只要有人肯出头,她们乐得看看热闹。不过这招数,也只碰到赵姨娘这种人才灵验。我们都听过一个老婆子与岫烟的丫头闹气,于是在凤姐面前整事儿:"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便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就该问问。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 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他出去。"
  赵姨娘却学不来凤姐的风范,听了这几句惹火的闲言,竟冲到大观园直接与芳官叫嚷,"娼妇"、"粉头"等污言秽语全泼了出来。芳官挨了骂,一面哭一面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赵姨娘气得动了手,芳官倒地撒泼。这下捅了马蜂窝了,芳官的小姐妹们一拥齐上,闹到最后,赵姨娘被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
  探春等出来喝止了,三小姐劝她母亲:"心里有十二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太太总有回来的时候,可毕竟没听说这事怎么料理了。贾府是诗礼之家,本是最讲规矩的,平日连谁房里摔了个杯子,都有上头的人过问。这次小丫头与姨奶奶都"梅香拜把子"了,却没挨什么处分。唱戏的女孩子们虽不驯服,也是知道眉眼高低的,另换一个人,她们也不敢弄得这么热闹。
  有一项心理学实验:将两辆外型完全相同的车子停放在类似的环境中,其中一辆车的引擎盖和车窗都是打开的,另一辆则保持不动。
  打开的车辆在三天之内就被人破坏无遗,而另一辆车则完好无损。但是当实验人员将这车子的窗户打破了一个之后,一天之内,车上所有的窗户都被人打破了,内部的东西也偷盗一事空。这项实验就是著名的"破窗户理论"。
  人们对完美无损的东西总是加倍珍惜的,都下意识地提醒自己别做第一个破坏它的人。这就像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大家都有意无意地维护他的名声尊严;可一旦他有什么污点曝光,一时墙倒众人推,泥沙俱下,很容易就到了溃不成军的地步。
  赵姨娘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怎么就一步步混到三等的奴才都敢照量的份儿上?说到底,这口子还是自己亲手开的。如果一开始,她便以光明正大的态度示人,大家大概也会还她一个恭让的姿态;若一步跑偏,下坡路就走出了惯性,走火入魔,再没有回头的心力了。
  晴雯与小红
  晴雯与小红,虽同在宝二爷的怡红院里当差,两人却没什么利害瓜葛,把她们扯在一起,只是想重申一下那句老话:态度即命运。
  小红姓林,荣国府管家林之孝之女,原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黛二人的名字,所以便改叫"小红"。十四岁进府当差,只是在怡红院里干些零杂活儿,浇花、喂鸟、笼茶炉子什么的。很多和她一样的粗使丫头,也不过是懵懵懂懂地干活儿,过几年岁数大了,就懵懵懂懂地嫁人罢了。但是小红心里是有成算的,从自己的处境说,眼下最切实可行的计划,就是要先在宝玉面前亮亮相。在一大群普通的低级职员中,大家做的都是类似的工作,在老板眼里是没名字的人,没有特殊的印象,想得到他的一句评价都困难。只要留心,机会总是有的。小红终于趁几个大丫鬟公干的空档,给宝二爷倒了一回茶。不料几句话没说完,秋纹和碧痕两个人恰好回来了,小丫头子越级行事,这不是抢人饭碗吗?秋纹当场就发作起来:"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提水,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称才抢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倒跟随不上你么?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小红不敢顶撞,心里也里却也有些警醒,原来事情并不像想像得那么简单。宝二爷统共才一个人,身边已是莺歌燕舞,即便挖空心思,从秋纹碧痕那里出了头,上面还有晴雯和袭人呢?与她们比拼,自己容貌、才干、资历等资本都不足道。不如抽身出来,另辟蹊径吧。
  这时恰好贾芸揽到了在大观园里栽种花木的差事,与后院的女孩儿们有了接触的机会。他与小红彼此有意,通过一块罗帕,达成了两人之间的默契。什么是最好的?合适的就是最好的。贾芸只有十八九岁,长身玉立,斯文清秀,虽然眼下家道没落,但本人却是聪明练达肯上进的。当然,他不是整块稻田里最大的那个稻穗,可是在现实世界里,对小红已是一次难得的机缘了。聪颖的女孩子于人世还没有足够的阅历的时候,却可以凭对命运的直觉做出恰当的选择。
  自知者为明,不是每个人都能分毫不差地估测出自己的份量和位置的。
  晴雯的起点,比小红优越得多。凤姐曾说过一句:若论起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何况她是经老太太培训后,亲自挑选出来放到宝玉屋里的。可惜她到怡红院多年后,依然没认清这里的工作特点。贾宝玉本是个自由散漫的上司,家人兴儿在尤二姐、三姐面前说宝二爷:"再者也没了刚气儿,有时喜欢,见了我们时,没上没下的,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有怕他,只管随便,都过得去。"对下人小厮们如此,对身边的丫头们,只有更加宽容放纵的,比起别的部门,她们休息放松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但正因为散,所以有时候作息制度执行得就不那么严格,这本是可以理解的,可每逢加班,晴雯却又时常抱怨,工作态度不够认真。
  有一天宝钗找宝玉闲话,坐得时间稍长了点儿,晴雯便在背后抱怨:"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半夜三更的也不得睡觉!"这时她刚与碧痕拌了嘴,但即便在气头上,也不能如此公私不分呀?此时又逢黛玉也来叫门,晴雯越发动气,也不问是谁,就说:"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一点儿职业水准也没有。
  给人家打工,分内与分外的工作怎能分得那么清楚呢!在我们原来一伙旧同学中,张峰升得最快,不几年间已做到南方分公司的总裁。大家问他有什么独门武器,他说:"适应上司的工作节奏,每天多做一点。"
  刚到公司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每天下班后,所有的人都回家了,老板仍然会留在办公室里继续工作到很晚。于是,他决定下班后也留在办公室里,在需要时为老板提供一些帮助,比如找文件、打印材料等。时间长了,老板也习惯了有事随时召唤他,张峰渐渐成了上司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把自己的职责范围划得大一些,也许机遇就在其中。
  尼泊尔有一句有名的祈祷词说:"上帝,请赐给我们胸襟和雅量,让我们平心静气地去接受不可改变的事情;请赐给我们力量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事情;请赐给我们智能,去区分什么是可以改变的,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
  改变命运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分到手中的牌为基础,尽量创造出精彩的牌局来。

  小红同坠儿滴翠亭里说话,恰好文官、香菱、司棋、侍书一伙人都来了,于是大家便在一起玩耍。这时凤姐过来,只在山坡上一抬手儿,小红便连忙撇了众人,跑到凤姐跟前,堆着笑问道:"奶奶唤我做什么事?"其实,也不能说小红"撇了众人",这几个丫头,都不是凤姐麾下,玩在兴头上,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自跟着各自的主子,如晴雯般不思前因后果,只一个"大家横竖是要在一起"的念头的,怕也不在少数。但在小红心里,"千里搭长篷,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自己只得靠自己罢了。凤姐道:"我的丫头今日没跟进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得齐全不齐全?"琏二奶奶是言谈爽利的人,小红在她面前决不扭捏,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要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奴才就是了。"
  一个院子里干些杂活的粗使丫头,就这样掀开帷幕,在灯火灿烂的前台发出自己的声音。有后人根据石头记的断简残篇考证,说宁荣二府倾覆之际,小红却得以保全,并在狱神庙对宝玉有救助之义。也许吧,一个人的见识、态度和命运,本是一环套一环的。
  命运的配角
  有一个朋友,自诩熟读红楼。我问他:"二丫头何许人也?"他楞了半天,毕竟还是答不上来。于是我让他去看"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秦可卿下世,宁府送殡出城,奔铁槛寺一路行来。途中有一村庄,凤姐、宝玉、秦钟等人下车歇息。宝玉与秦钟带着小厮们到处游玩,信步走进一间房屋,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就上前拧转玩耍。正觉得有趣,只见一个约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来嚷道:"动坏了!"宝玉忙丢开,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说着,就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只听那边一个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宝玉怅然无趣。这时凤姐打发人叫他俩进去,家下仆妇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上来,大家打尖吃茶,重又起身上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二丫头怀里抱着她的小弟弟,同几个小女孩说笑着迎面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毕竟行不通,只得以目相送罢了,车轻马快,转眼无踪。
  这一节到此为止。
  贾宝玉富贵公子心性,与这个轻俏可喜的小丫头偶见,意动,怅然,但是行出二里路之后,估计也就忘个干干净净了。他身边乱花迷人眼,自家的事还不可开交呢。
  但在二丫头,这次邂逅,是她一生中最为鲜艳的颜色。
  二丫头今年十八岁,家里租种贾府的几亩地,父亲代催本处的钱粮,家下还过得去。父母生她姊弟三人,姐姐是前年嫁的,一个小弟弟年龄尚小。二丫头上冬时定了亲,夫婿是村里开油坊的王老爹的小儿子。人吗?娘见过,告诉她生得很健壮,也算清秀和气。二丫头没什么不满意的,每天忙完家务,她就准备自己的嫁妆。
  这一天,城里宁国府出殡,各种执事陈设光艳夺目,人马车辆压地银山一般浩浩荡荡而来。二丫头随村里人看了一场好热闹,回家做晌饭去了。不多时,竟有两个神仙一般的少年公子向这边走来,进了她作活的小屋里。其中一个,一身素白的打扮,衣襟绣满云水纹样,眉目含情,模样是她做梦也想像不出的好看。他看到炕上的纺车,伸手摇转了,两只漆黑晶亮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它,嘴角带笑,仿佛想起一件最为动心的事儿来。二丫头忍不住叫了他们一声,他忙罢手,陪笑解释了。于是她纺线给他们看,只觉得一张脸像火烧一般,心中怦怦乱响,举手投足,都像是在踩在春天冰雪化尽了的田地里,软绵绵得没着没落的。那穿白衣的公子就站在她身后,一种满树蔷薇花般的香气包围着她。
  他正要说什么,二丫头忽听得娘在叫自己,她愣了下,丢下纺车,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半年后,二丫头出嫁,新房设在油坊东头的一间小偏厦子里,刮风的时候,总能闻到一阵油糟那说不清的味道。她与丈夫过得还好,偶尔想起那天的事,就像堕入一个温柔的梦里。
  第二年春天,二丫头和几个姑嫂到邻村的庙里烧香,遇到了张家大院的小儿子张玖。他一直尾随着她们,二丫头回头正要发作,忽然发现他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衫,在春风里扬扬洒洒。
  二丫头与张玖私通。一次,她又以烧香为名与他偷偷见面,不料丈夫王三随后跟来,撞破了他们的好事。厮打中,王三失手,捣芝麻的石杵砸在张玖的头上,张玖倒地身亡。
  当地的保甲报了案,王三充军,二丫头处绞刑。
  这是大故事里最无味的小故事。本来,我们可以将其杜撰成另外一种美丽,但是小人物的命运总是有点悲哀吧?编排一个无中生有的故事也要符合事实。对他,这是一次无关紧要的邂逅,对她,这次偶遇却使她的思想偏离了原来的轨迹,然后,这小小的改变又影响了她的一生。在故事里,分了主角和配角;在人世间,分了英雄与蚁民。教科书告诉我们,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是,但是人民群众就不用再分成单独的个体了么?
  曾经看过一篇小文章,说是河边一些将要干涸的水洼里,流动着许多小蝌蚪。一个小男孩看见了,就用手捧起来往河里扔。有路人劝他说,将要干死的蝌蚪那么多,你是救不完的,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小男孩说:"不,很重要,起码对这一条重要。" 他又捧起一只蝌蚪扔到大河里。
  佛法有云:众生平等。但在命运里,实在是有人作了主宰,有人作了道具。
  金庸的《天龙八部》也是我最喜欢的书,读过多遍之后,紧张之处平缓下来,再细看与大主题作铺垫的小人物。却说大理皇子段誉背负着国色天香的王语嫣出逃,西夏武士随后追赶。大雨之中,见东北方向有座大碾坊,便扶王姑娘下马躲避。二人跨进门去,不料却惊了两个在此偷情的农家青年。他们从屋角稻草堆中站起来,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衣衫不整,头发上沾满了稻草,脸上红红的,神色十分尴尬忸怩。四人相互说了几句话,倒也相安无事。
  本来,这村子就是这金阿二自幼长大的村子,碾房也是村里人出资合建的碾米房,段誉与王语嫣,纯粹是冒然闯来的入侵者。今日金阿二趁着雨天无人,和相好的姑娘在此亲热。此前,他们已说了好一阵子话,阿二讲回家就催父母赶紧把亲事办了,娶亲的时候,要去赁一顶挂锦缎幔子的新轿。
  按照正常的发展轨道,两人本该无波无折地度过美满的一生。但是这个雨天的突发事件破坏了这一切,那两个外来的男女闯入之后,追兵随后而来,举手投足之间,金阿二与他的小情人死于非命。
  我们在前人的文字中所接受的爱情教育,自来都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的绝配。有一天看了一个纪录片《扫山工》。扫山,就是在铁路沿线的山峰上,专门清理峭壁上的危石。扫山工的妻子四十岁左右,有些胖,但肌肤粗糙,厚唇,牙齿突起。他们家的房子就在山脚下,窗前或崖壁上,夫妻两人互相看着,互相惦念着。
  爱是平等的,不会因主人身份的高低而分了伟大与渺小。所有真实的人性之美,无须夸张与伪饰。比如,一名武士问金阿二:"那小妞儿在上面么?"金阿二道:"你问人家姑娘作啥事体?"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强,破口大骂。
  这纯朴中的勇敢与侠义,也不输于段誉段公子了。
  那农女关心爱侣,下楼相劝,不料那武士已将金阿二劈死。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她,狞笑道:"小妞儿自己送上门来。"嗤的一声,已撕破了她的衣衫。那农女伸手在他脸上狠狠一抓,登时抓在五条血痕。--如果这女子是主角,此时该有人相救,但是现在没有。只说那武士大怒,使劲一拳,打在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齐断,立时毙命。二十多个字,交待得明白清楚。
  袁世凯有一首诗:投饵我非关得失,吞钩鱼却有恩仇。回头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须一笑休。人的是非功过自有定论,诗却是有身份、有气魄的好诗。只是在这一代枭雄的沉浮中,又有多少人吞钩殉葬?做不了英雄的人,还是离英雄远一点吧。

 

第五辑 透点红楼,通吃天下

  一部《红楼梦》包罗万象,权力斗争、饮食男女以至医卜星相的杂学要什么有什么。今天,我们且在这部奇书中,搜罗出一套关于人心世态的学问来。
  在中国的智识阶级里,历来有"方为体,圆为用"之说,可见手段也是可以明着讲的,只要能保住大的操守即可。学会一套犀利的武功之后,即便不去攻敌,用来防身也是好的。
  向老祖宗请教
  先贤有话: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这话如果从反面理解,为人师简直可以与食、色并列,构成人生从物质到精神的快乐大全。世上的人,再英明神武的,也不能免这个俗。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开筵之前,先领众人在园子里逛逛,此时是人最为齐全的时候,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和贾府三春、黛玉、湘云、宝钗等,一个都不少,其中当然还包括来串亲戚的刘姥姥。
  在潇湘馆里,贾母窗上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儿就不翠了。这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纱不配。我记得你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难得今儿老祖宗高兴,关心起窗纱的颜色来了,不过这话听了也长见识。以前我只知在窗子不镶玻璃的时候,都是糊着一层纸的--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为证,富贵人家或者也装纱,"虫声新透绿窗纱"吗?想不到连这绿窗纱也有问题,绿窗纱配绿竹,颜色犯冲,显不出参差错落之美来。凤姐儿凑趣,引着老太太就这话头儿发挥下去,她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几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色折枝的花样,还有'流云百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我竟没见过样的,做两床锦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凤姐儿或者真的没见过这纱,而说要拿来做纱被,那就是有意的噱头了。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没经过没见过的,连这个纱还不能认得呢,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道:"凭他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连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道:"好祖宗!教了我罢。"就像小孩子要糖似的。
  于是贾母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子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色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儿。"贾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见过几样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的,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地看着,就和烟雾一样,所以叫'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库纱,也没有这样的轻密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过,连我也没听见过。"取一匹来,众人看了称赞不已,刘姥姥则口里不住的念佛。老太太游园,眼神儿又不好,精神又不济,这乐趣其实都在与小辈们的热闹上,如此尽兴地说了半天,晚上回房歇着,这一天也算玩得心满意足了。
  老太太兴致好了,大伙儿都高兴。
  我家小表弟,去年毕业,在机关做个小科员。前一阵儿上级机关有几个好项目,他们要为本市争取一个。小表弟出计划,他本是科班出身的,技术理论、发展方向之类都不成问题,写起来也顺,可到地方政策与实施细则上就犯了卡,没办法就去请教本校已出来混了几年的大师兄。小城最有名气的酒店里,小表弟斟洒布菜,鞍前马后地张罗着,大师兄见孺子可教,开言道:"你想把报告写得尽善尽美,给上司一个良好的印象?"小表弟赶紧点头。"错了,老弟,简直南辕北辙!你就把已写好的计划呈给领导看,他干了那么多年,政策和细则是强项,让他指点指点不就完了。上司交办一件事,你办得无可挑剔,好象是要与上司比比谁高明,你的同事们则可能会认为你爱表现、逞能。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你的日子会好过吗?如果换一种做法,对于上司交办的事,你虽然完成了任务但不一定完美,这时上司会指点一二,这就好比把主席台的中心位置给领导留着,单等着他做指示。"小表弟恍然大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马上招呼服务员开最好的酒来。
  话再说回来,三人行还必有我师呢,那做领导的,肯定你比不了的长处,这请教也非只走过场,好多着呢!
  不枉你待我的情义
  凤姐抱病,探春等治理家事。新官上任三把火,探春想干出个样儿来,怎奈身边的人却不合作,管家娘子吴新登家的暗暗考验她的办事水平不说,生母赵姨娘又连哭带闹地为她兄弟来讨发送银子。
  正不可开交之际,平儿代表二奶奶王熙凤来传话,对探春说:"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
  "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一句话可圈可点,轻轻消解了三小姐的顾忌之心与不平之气。探春感叹:"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更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这一句话,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
  探春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人,以闺阁女儿的身份理事当家,生母与管家媳妇们一起来生事。此时她正在火头上,要寻几个有体面的人开例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平儿一番话,把二奶奶摆在弱势的地位,拉近了与三姑娘的距离,使探春的愤懑,转化为"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的感伤。
  早年看过一本小说,如今已忘了书名与作者,却对里面的一段话印象殊深。说有一个出身在底层的女人嫁了世家子。夫家的亲朋自然对她不屑一顾,她却每每对那些人说"我不懂得规矩,您却总是指点我,想不到您竟对我这么照顾。"她的一位女友提醒她说:"他们踩你,排挤你,哪里对你有什么好了?"她苦笑道:"我知道他们是看不起我的,可是我若一味对抗,他们说不定还要生出什么花样来。我说他对我好,他总有些愧疚之心吧?即便心里依然看我不起,但我既口口声声说他照顾我,面子上总会让我过得去吧?"这是一个有智慧的女子,一种摸爬滚打过的生活智慧。
  有句话叫做"施比受更为愉快",抛开这里面"助人"的境界,单从人性的特点说,"施"是处于上位的,有风光,有面子,有自我的成就与满足,的确是比"受"让人快乐得多。慈善事业,最是富贵名流的赏心乐事,恰如观音大士净瓶里的柳枝一挥,刹时就绿遍了山河大地一般。说别人对自己好,他就会有"施予者"的高高在上的怡然,心情无形中就和悦了许多,火气再大的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收敛些。
  我们可以对上司说"进公司以来,一直承蒙您提携关照"。
  我们可以对爱人说"今生今世,忘不了你对我的好"。
  我们可以对同事朋友说"这次的事儿,你一定能给我一个最好的主意"。
  离嫌疑之地远远儿的
  出来做事,总有被上司错怪了的时候。据说现代的关系学家认为,此时你最恰当的反应首先是认真倾听,弄清他批评你的缘由,是一时失察?是长期偏见?还是小人进谗?然后寻找机会,在环境宽松的气氛中说明情况--就是说切忌当面冲撞。接着赶紧还要表明的态度:是自己工作不到位,汇报不及时等等。过后,注意和领导保持与过去同等的距离,姿态轻松自然。
  若对这精神吃不透,且来看看凤姐儿的实例。
  贾母的丫头傻大姐在大观园里掏蛐蛐,捡了个绣着春宫图画的五彩香囊,被刑夫人发现了,因是荣国府的赃物,就交给夫人查验。夫人连羞带恼,直接便责问凤姐儿:"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东西大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看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东西如何丢在那里?"凤姐儿知道了事情的起因,忙打问是哪里出了岔子:"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夫人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的人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的下流种子那里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艺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妹妹们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园内拣的,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儿听明白了,这并非有人栽脏,只是夫人按一般常理推度,以至生了误会。这时候,就需要逐条解释清楚:我纵有这东西,也只在枕前搁着,园子里的姊妹个个都爱与我拉拉扯扯地玩闹,我怎能带在身上?就是年轻的小夫妻也不止我们一个,东府的珍大嫂子和那边的小姨娘们,年纪大点儿的丫头,都是有可能弄这玩艺儿的。话说得入情入理,但事情还是没法解决,所以夫人只是叹气。若受点儿冤屈就打消了积极性,那也不是凤姐了,本职工作她还是要尽心尽力地抓起来。她建议暗访察个实在,还可以趁此机会,把年纪大些或难缠些的丫头寻个错儿撵出去配人,一则保住不再生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开销。上司是无须认错的,但是夫人道:"你如今且叫人传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这事要紧。"这就是表明了态度:凤姐儿清白无辜,这察访的重任还得落在你肩上。
  夫人是凤姐儿在荣国府理事的主管领导,又是她娘家的姑妈,这无论什么事儿都得整理得清清楚楚,然后送呈请示。而对她的填房婆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刑夫人,凤姐儿另有计较。贾赦要收鸳鸯作小老婆,凤姐儿劝谏不成,就赶紧转变立场,顺着刑夫人的话头往下说,以为老太太定然是要答应的。刑夫人方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暗想:"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见识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得他愿意不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他依了便没得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起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来了。"于是找了个引子,和刑夫人一起坐车到贾母这边来。但是在老太太面前,凤姐自不愿落个同谋的嫌疑,所以她又对刑夫人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来作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瓜田李下,赶紧回避了,以后任凭以后老太太发怒,刑夫人抱羞,都怨不到凤姐儿的身上。
  看出事情不对路,就要先打好全身而退的主意,暗暗地把风波化于无形,过后依然风平浪静,就像没这回事儿一样,那才是高明的手段。
  汉朝有个谋士叫陈平,有一天,他穿了一套新衣服,腰上佩着一把宝剑,来到渡口,找到一个船夫替他撑船过河。
  船夫看他穿着新衣,以为他腰包里装了不少金银财宝,便想等船到河中央时,将他谋财害命。陈平坐在船尾,看船夫不住飘过来不怀好意的眼光,知道他心中有邪念,便故意叫着说:"哎呀!好热哟!要不要我来帮你撑一会儿船?"说着,一面当船夫的面,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放在船板上。船夫看他放下衣服时,并没钱币落地的声音,知道他身上没有财宝,便打消抢劫的坏主意。
  年少好事的人,大抵想弄弄波涛,试试身手,其实这却大可不必,天下太平了,岂非更省些心力?须知弄剑即弄险,谁没有失手的时候?
  施小惠以全大体
  西汉初年,班超为西域都护使。他在漠北任职达30多年,威慑西域诸国。在他任期内,西域各族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汉朝西北部边疆及西域地区得以和平安宁。为此朝廷封其为定远侯,可谓功成名就。
  当班超年老力衰之后,以为自己已不能胜任此职,便上表辞职。皇帝念其劳苦功高,便批准了他的请求,让任尚接替他的职务。
  为了办理交接手续,任尚拜访了班超,问他:"我要上任去了,请您教我一些统治西域的方法。"
  班超打量一下任尚,答道:"看你的样子就是个急性子人,做事可能一板一眼,所以我有几句话奉劝你:当水太清时,大鱼就没有地方躲藏,谅它们也不敢住下来,同样为政之道也不能太严厉,太挑剔,否则也不容易成功。对西域各国未开化民族,不能太认真,做事要有弹性。大事化小,繁事化简才是。"
  任尚听了,大不以为然。虽口头上表示赞成,内心却不服。
  "我本以为班超是个伟大人物,肯定有许多高招教我,却只说了些无关痛痒、无足轻重的话,真令我失望。"
  任尚果然把班超的教诲当作了耳旁风。他到达西域后,严刑峻法,一意孤行。结果没过多久,西域人便起兵闹事,该地就此失去了和平,又陷于激烈的刀兵状态。
  出现这样的结果,任尚想必是非常后悔的。但是,已酿成大乱,后悔已无济于事了。
  任尚的本意,是要治理好西域,但在他笔管条直的高压政策,是不切合当时西域实际的。做事太过于严厉苛责,最容易横生事端,把握大局,容忍小小的差池,是化繁为简的弹性手腕。
  大观园里兴利除宿弊时,有"贤宝钗小惠全大体"一回,让我们来看看宝钗是如何论证"小惠"与"大体"关系。
  议定了要承包大观园,宝钗最后补充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打租的房子也能多买几间,薄沙地也可以除几亩了。虽然还有敷余,但他们既辛苦了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沾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也不可太过。要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这么一行,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难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生些,就是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那里搜寻不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子里十几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几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道。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几吊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这些园中的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都在园中照应;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重活计,却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倒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索性说破了:你们只顾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呢。叫他们也沾带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的,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薛宝钗天生是当家理计的人,对人情世事洞若观火。我们行事不可不讲规则,却不能被束缚在规则的框框里而不知变通,须知"水太清了不养鱼",任尚在西域的失败就是例证。现在姑娘奶奶们要在大观园里兴利除弊,她们的方针大计是否能顺利地实施,关键是要把握好其中的"度",如果以节用为纲到底,对下面的人就是过于苛刻了。没有利益,光靠法令使人,最容易让人懈怠怨愤;以"小惠"笼络人心,人人甘心出力,才能打理出政通人和、欣欣向荣的局面。再有一点,就是如何分享整个蛋糕的问题。你可以按众人业绩把它切成大小不一的块块,却不可让已闻到味儿的人干看着。大家都沾了光,就可以缓和种种鸡鸣狗盗的争斗,省下不少力气来。我们在看电视的时候,常见那些得了各种奖项的人,在台上啰里啰嗦一大堆,感谢领导,感谢同仁乃至感谢为公司做清洁的大妈。这些套话,观众也许会听得打呵欠,可换个角度想一下,如果他是你身边的人,如果他提到的名字里有你呢?滋味一定大不相同了吧?与人分享荣耀,可使大家酸溜溜的心理得到些平衡,是继续团结协作的润滑剂。
  若要保全"大体",最重要的,是用活了"小惠"。
  心病只需心药医
  紫鹃为探试宝玉,假意说黛玉要回南边去,"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香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给亲戚,落人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必有人来接的了。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打点出来还他。他将你送他的也打点在那里呢。"
  这话触动了宝玉最大的心事,便如头顶上打了一个焦雷一般。顿时一头热汗,满脸紫胀,两个眼珠儿直直的,掐人中也不知道疼了。惊动了贾母一干人等,怡红院里乱作一团。
  袭人叫来了紫鹃,宝玉方"哎呀"一声缓过一口气,哭出来了。众人细问,才弄清楚了其中的因由。宝黛的男女之爱,是荣国府里的大忌,诗礼簪缨之族的公子小姐思春,那最是败伦无耻之行。此时,宝玉如此死去活来的原由一古脑儿端出来之后--连一众小丫头都听着呢,又作何解释?视若无睹,什么也不说?不可。这如同一根丝线拴着块大石头在众人头顶悬着,一日不掉下来,大家就一日惴惴不安地猜测,捕风捉影,以至草木皆兵。有太极高手,精通四两拨千斤之术,可以轻描淡写地化解从正面击来的力量。薛姨妈就是在平淡中举重若轻的人,她劝贾母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得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
  三两句话,就把一个死结给解开了。宝玉的病根,若落在"实心的傻孩子"身上,便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心眼"的孩子反而更可疼。这话听在贾母与夫人耳朵里,即不能"万安",起码也能松口气。
  人活在世上,谁没点儿怕人提的心病呢?言语的光彩,就是从对方的病根处岔过去,小心不触到他的痛处罢了。传说有从前有位国王,在一次战争中伤了左眼。在一次庆典中,找来了三个画家为他画像。第一个画家忠于现实,把国王的眼罩清清楚楚地画出来,国王脸色阴沉着,把他赶了出去。第二个画家见事不好,于是便画了一幅国王正襟危坐的画像,双目都炯炯有神。国王怒气冲天,更加不满意了。第三个画家献上他的画像,他画的是国王正在打猎的图景,国王半侧着脸,正持枪瞄准,显得十分庄严威武。国王舒了一口气,重赏了这个画家。所以,碰到棘手的事,就要绕过他人的忌讳,换一个角度说话。我的朋友君最近跳槽到一个新的公司做业务主管,他们老板现在事业做得很大,可一段牢狱生活的历史却是他的隐疾。在一次私人聚谈中,老板谈到昔日之事,君推心置腹地对他说:"古人说成大事的必要先有一番磨难,当初您创业时市场前景不看好,真得先曾'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人才能挺过来呀!"
  隐忧与钦佩,就只一线之隔。
  先把火煽起来
  前些天看了这样一则小故事。
  魏文王问名医扁鹊说:"你们家兄弟三人,都精于医术,到底哪一位最好呢?"
  扁鹊答说:"长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
  文王再问:"那么为什么你最出名呢?"
  扁鹊答说:"我长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发作之前。由于一般人不知道他事先能铲除病因,所以他的名气无法传出去,只有我们家的人才知道。我中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初起之时。一般人以为他只能治轻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气只及于本乡里。而我扁鹊治病,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一般人都看到我在经脉上穿针管来放血、在皮肤上敷药等大手术,所以以为我的医术高明,名气因此响遍全国。"
  当然,在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事前控制的重要性,在事情还没有酿成灾祸之前就对症下药,可以避免更大的损失。但如果你爱走岔道,事情还可以这么看:人们对在灶前清理柴火的人向来不太重视,单等起了火灾,救得了火的才是英雄。
  所以自己玩火自己救,也是弄权者的手段之一。
  贾琏私娶的尤二姐,虽做得不那么光明,但毕竟只属于拈花惹草的小事。再加上凤姐未曾为贾家传宗接代,这道理尚马马虎虎讲得过去。凤辣子并非瞻前不顾后的人,要闹,也得有个由头才行。她暗中派人打探尤二姐的底细,得知她是曾许了婆家的,女婿张华吃喝嫖赌不成器,所以被尤家退了亲。于是凤姐便要借这张华煽风点火,唆使他到有司衙门告贾琏。她有番话说得好:"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要紧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服的。"
  因为张华真的到都察院喊了冤,下面才有了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出戏。凤姐儿占了理,对着尤氏、贾蓉哭骂连天,着实出了一口恶气。"半空里跑出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见了,吓得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他如今急了,冻死饿死也是一个死。现在有这个理他抓住,纵然死了,倒比冻死饿死还值些。怎么怨得他告呢!这事原是爷作得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作不出来。"看看,事情闹大了吧?这下子,宁国府是没人能兜得住了,尤氏母子,说不得还得苦求凤姐儿收场。五百两银子打点好了送到凤姐儿手里,还得陪着"到底是婶子宽宏大量,足智多谋"的笑脸。
  凤姐儿这一招,是极有现实意义的。火烧起来之后,想回到平白无事的清凉世界是不可能了,如此不妨把火再煽高些,最好到观者见了也觉得难以收场时,才出手调解,此时方见你的手段。
  晚清时期,湖南有个道台单舟泉。有一年,一个游历的外国人上街买东西,有些小孩因末看见过洋人,便追随着他。洋人很恼火,手拿棍子打那些孩子。有一孩子躲闪不及,被打中太阳穴,没多久就死了。小孩的父母当然不肯干休,大家一齐上前,捉住那外国人,送到衙门。因为是人命关天,而且又是外国人,所以感到很棘手。
  此事落到单道台手里。一方面他认为湖南阔人很多,而且民风开放,如果办得不好,他们会起来说话,或者聚众为难外国人,到那时,想处治外国人做不到,而不处治又办不到。不如先把官场上为难的情形告诉他们,请他们出来帮忙圆场。只要绅士、百姓动公愤,出面同外国领事硬争,形成僵持局面,外国领事看见老百姓行动起来,就会害怕,因为洋人怕百姓。到这时,再由官府出面,去压服百姓,叫百姓不要闹。因为百姓怕官,所以他们也会听话。而外国领事见他压服了老百姓,也会感谢官府。
  主意想好,他马上去拜会几个有权势的乡绅,要他们大家齐心合力与领事争辩。倘若赢了,不但百姓申冤,而且为国家争了面子。此话传出去,大家都说单道台是一个好官,能维护百姓利益。他又来到领事处,告诉领事,如果案子判轻了,恐怕百姓不服。外国领事听他这么说,又看着外面聚集的人群,果真感到害怕。单道台又说:"贵领事也不必太害怕,只要判决适当,我尽力去做百姓的工作。不会让他们胡闹。"
  案子判了下来,自然也是虎头蛇尾。但单道台却两面得到好处:抚台夸他处理得好,会办事;领事心里感激他压制百姓,没有闹出事来,于是替他讲好话;而绅士们,也一直认为他是维护百姓的。
  一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风威火势遮天弊日,观者战战兢兢,惟恐涉及到自己身上。此时谁能把这火熄了,简直是神而明之。上回在堂兄家作客,涮火锅的时候,我把上文中扁鹊的故事说给他听。堂兄眯起小眼睛道:"发现了什么不对头,要是事先给人提个醒呢?这幕后的英雄就是老死沟渠也没人重视,悲惨啊!要是定要等到天塌地陷之时再出来收拾残局呢?眼看着人玩火,阴险啊!"他的妻子白了他一眼,说:"公司的这次促销活动定然劳而无功,我是力谏呢?还是等到出了乱子再向老板递交新的方案?矛盾啊!"
  玩笑里的褒贬
  看电视,发现很有些被称为"名嘴"的主持人,其实特少大家风范。他们逞口舌之利,对请来作节目的嘉宾任意调笑,专把一些人私事、丑事、为难事扯来作文章,只要一台节目生动出采,并不顾来者的心理感受。为此,下台来有人撰文说:他以为他是谁?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玩笑是随便开的么?在众人面前犯了一个人的忌讳,比正面的弹劾伤人更深。林妹妹进了荣国府,虽蒙外祖母疼爱,对她自己,却永远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伤。三月天气,黛玉见园中落红成阵,打点了花锄花囊前来葬花。适逢宝玉正携了一套《会真记》闲游,于是二人便同展此书。温柔缠绵之中,宝玉触景生情,对林妹妹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貌。"他把黛玉比作崔莺莺,自己以张生自命,对于相知相爱的男女,这话也没有多大的差池。但黛玉听了,不觉香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儿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帐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不论宝玉平日对林妹妹何等体贴,如今这玩笑却是冲撞了女儿心事。宝、黛二人,本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有着前生后世的缘分,怎奈青春痴长,却一直没有作长辈的一言九鼎地作实了这门亲。在黛玉的内心深处,一方面爱那些华艳动人的才子佳人的戏文,另一方面又深知这私定终生的故事与现实的道德规范相悖,芳心九转,片刻不得安宁。在她心里,宝玉若与自己相知,就该依循正道,求个真正的了局,怎么只管说些落不到实地的玩话呢?下文在潇湘馆,因宝玉对紫鹃说了句同样出自《会真记》的戏言,"好丫头!若与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黛玉便急了,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了。"只因为身处私相授受的嫌疑之地,所以黛玉越发想躲开它。心灵裸露之后,寒风瑟瑟无可遮掩,即使只剩一袭轻纱裹紧身子也好。
  宝二爷陪情,说自己一时该死,罪倒不到此,但他从此应该知道,林妹妹是不可被比作那些传奇戏文里的主角的,那是她解不开的心结。
  避开这一点,林妹妹也不是开不起这男婚女嫁的玩笑的。
  一日,李纨、凤姐、宝钗等在怡红院里说笑,恰好黛玉也来了。凤姐便道:"我前日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给姑娘,可还好么?"黛玉说吃着却也不错。凤姐表示我那里还多着呢:"我明日还有一件事儿求你,一同叫人送来罢。"
  黛玉于是取笑凤姐:"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明清小说中,"吃茶"即女子受聘的"茶礼",清人的福格的《听雨丛谈》中说:"念婚礼行聘,以茶叶为币,满汉皆然,且非正室不用。"三媒六证地聘为宝玉之妻,是黛玉平生所愿,此时忽然被人在大庭广众之间提起,尽管是玩笑话,她心中已是乍惊乍喜,忐忑不定了。于是黛玉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不言语。李纨向宝钗笑道:"我们二婶子诙谐真是好的。"黛玉便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地讨人厌罢了!"说着又啐一口。《红楼梦》里的丫头小姐们,在娇羞无奈的时候常会对人啐一口,如现在女孩儿们口中的"讨厌",如果脸上的表情还是平静柔和的,这词儿你尽可以反着听。凤姐这打趣的话虽说得直白,却并不辱没林妹妹的身份,在黛玉心里,说不定反会暗谢她把这虚事点实了,在与宝玉的私情里可以出现新的转机。
  人大小都有个心愿,美梦成真的喜悦可以使人不计其余。
  生活中,常听有人对官瘾大的人说:"发达了,可别一阔就变脸,忘了一起混的哥们儿。"对马不停蹄的生意人说:"忙得够呛吧!哪有我们当小卒子的自在。"这都是明贬暗抬举的玩笑话,既亲近,又显得有诚意,比正面的吹捧更得人心。
  这就是玩笑里的褒赏,妙在有意无意之间。而对于无心的伤人之言,就不得不提起些警惕。
  老太太拿出二十两银子给宝钗过生日,黛玉本来就有些气闷。宝玉来叫她听戏,她赌气道:"你既这么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捡我爱的唱给我听。这会子犯不着借着光儿问我。"被宝玉死活拉去了,这戏毕竟还是没安安静静地看下去。这班子里有个十一岁的小旦,形容与黛玉有些相似,凤姐儿的话题刚往这儿引,湘云便快嘴快舌地说:"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样儿。"黛玉这次是真的恼了,宝玉想进门都得先在窗外站半天。后来细问原故,黛玉道:"问我呢!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儿。"颠来倒去还是两个字,怎一个"取笑"了得。要说林家本也是簪缨门第,但幼年亡母之后,此时父亲林如海也下世了,黛玉自觉孤苦无依,时时有看人眼色吃饭的感伤。而且她自小小的年纪初入荣国府时,在路上已打定了主意: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去。今个儿林家姑娘公然被拿来与作戏的小旦并提,怎能不引发黛玉的身世之悲。在戏子们身世飘零,份位低下的时代,若说哪个旦角有大小姐的姿态,那对她是了不得的殊荣。反之,拿姑娘们胡乱与小旦比,我等没心没肺的现代女子都觉得不妥,怎怨林妹妹生气呢?
  在演艺界人士统统成了明星的时候--星光只应天上有啊,世事就整个儿颠倒过来了。比如,你想恭维一个人的样貌气质,而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就很可以说"你的眼神真像XX在XX剧里的样子",或者"你的脸形很像年轻时的XX"。只要性别对得上,他就会照单全收,当成最为恳切的褒奖。保你又轻松,又便宜。
  把谁的份子退回去
  今年夏天,与几个朋友开车出去玩。阿C的舅舅在南郊种苹果,我们就特意去买些现摘的果子。老舅将近七十岁,身体不错,一双总是半眯着的小眼睛充满智慧。中午,一杯洒下肚,老人家讲起了生意经:
  "上礼拜我出门买化肥,老婆子在家里看摊儿,来了几个买苹果的--就像你们这样的一伙儿。老婆子听说其中有一个是闺女的大学同学,就多给人家装了五斤。"
  "是啊,是啊",我们附和,"要都这样还不亏大发了。"
  "那倒不至于,关键是,你多给他五斤,他根本就不在乎。老婆子买二斤黄豆都回家约一约,可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在家里放杆秤?城里人出来买苹果,你要告诉他你这果子没上过化肥农药,要多干净有多干净,他就高兴了,回去就能睡个好觉。要是附近的乡邻来了,你多给他个一斤半斤的,他也念你的好,这生意就算活了。"
  唉,果真干什么都是学问,难呐。
  想当年,贾母吃了凤姐儿孝敬的野鸡崽子汤,心里大为受用,乘兴商量起凤丫头过生日的事儿来。老祖宗提议大家凑份子,一时响应如潮。让我们掰着指头细数:老太太二十两;薛姨妈二十两;刑、王二位夫人每人十六两;尤氏、李纨每人十二两(李纨的那份凤姐揽到自己身上);赖嬷嬷等几个老妈妈向少奶奶们看齐也是十二两。贾母发话,姑娘们可以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探春曾言,"咱们一月已有二两月钱",想必众姑娘们也就是每人二两了。鸳鸯、平儿、袭人、彩霞等几个大丫头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其余各有头有脸的管事媳妇们多少不等。
  该到的都到了,凤姐儿又生出另外的故事来,道:"还有二位姨奶奶(赵姨娘和周姨娘),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是小看他们了。"贾母忙叫人去问,少不得每人也出了二两。
  诸事完毕,合算已凑了一百五十两银子有余,贾母吩咐尤氏尽力操办,让凤丫头安心享受一天。
  银钱过手三分利,何况凤姐和尤氏向来都是管家的,抽点虚头作体己已是习惯成自然,即便不需要,也不能放过了这彩头。先是凤姐儿空卖了人情,她在众人面前应承的,要替寡嫂李纨垫付的十二两并没发放在大份儿里。尤氏假意追问,凤姐笑道:"那么些还不够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找给你。"尤氏不依,凤姐半真半假地提醒她:"我看你厉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讨了这句话,当下放手,笑道:"你一般儿不给也罢。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本来依你么?"第一份银子,就这么送出去了。作为宁荣二府主内的当家人,迎来送往、节礼赏赐中,两人要常在一起勾当,互相抬抬手,大家都宽松些。主管得了些小利,作助理的也要沾沾光,于是平儿的一份,尤氏也拿来作了人情。
  一百多两银子买个繁华热闹即可,这中间却是没什么定数的,尤氏大有任意行事的空间。有权不使,过期作废的道理想来是古今皆然的,权利不分大小,只要用得恰到好处。老太太、薛姨妈、二位太太是长辈,给小辈做生日那叫赏赐,受之虽应有愧,却之却是不恭,领旨谢恩即可。至于诸位老妈妈及管事媳妇们,手头又活泛,又常与凤姐往来走动,还巴不得有个奉承的机会呢!只是那些大丫头们,一两银子就是一个月的月例--何况还有送二两的,与姑娘们相同,这礼就有点重了,大可捡紧要的退还几份。鸳鸯是老祖宗最为倚重的丫头,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就可以讨得老太太的欢心。凤、尤二人作孙媳的,额外给这丫头送点什么都不为过,把她的二两银子退回去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荣国府里除了老太太,只有夫人位重,彩云的行市水涨船高,她的那份银子转了一圈儿也回来了。赵姨娘和周姨娘的份子,是凤姐儿冠冕堂皇地特地要来的,按理说尤氏不便作主退还。但是对她们来说,无故往外拿银子不啻心头割肉。探春因要吃个油盐炒菜芽儿,拿五百钱赏了厨房的柳妈,赵姨娘听了还气不忿呢,说让人占了大便宜。周姨娘无儿无女,不靠自己辛苦积点钱还有什么可靠呢?同样的二两银子,在她们面前就是份不小的人情,所以尤氏只管背着凤姐做这好人。对二人道:"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知道了,有我就着呢。"于是二人千恩万谢。
  二十几两的银子,买了数人的好,尤氏也算人情练达了。
  一位职场前辈告诉我,千万不要轻视身边的小人物,风水轮流转,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需要他那一票呢?当年戴笠当军统头子时,逢年过节,都要给总统府里的听差、门房、女仆或文书送礼,虽然他们地位卑微绝不可能参与军国大事,但他们毕竟天天在蒋介石身边。蒋的行为情绪的变化,瞒不过这些人的眼睛。
  一份小小的人情,有时候就会收到意想不到的功效,比拿成箱的金条美钞往军政大员府上送都有用。所谓宝剑赠壮士,红粉送佳人,是说把手中的权利、利益分得明白,用得恰当,送人之所短,急人之所急,用不同的方式敷衍好上下人等,这才算功果圆满。
  大观园里起了诗社,李纨自任社长。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优劣我们是都服的。"众人听了点头。这李宫裁论诗,大有见识。薛、林二位的诗才在众姐妹之上,李纨搞平衡,两人依次夺魁,这倒也罢了。可为什么回回都判宝玉落第呢?我听了都替这怡红公子不服。宝二爷虽不喜经史,诗词曲赋上的歪才还是有的,为了祭晴雯,来一篇四六骈文也不在话下。要说他没捷才急智吧,也不对,要在老爹贾政与众幕客面前拟一首悼林四娘的古体长歌时,也是提笔立就的。但是仔细想来,宝玉不垫底谁垫底呢?是精明敏感的探春?还是提起诗来就兴致勃勃的湘云?更有宝琴、李纹等远来是客,也不能稍加挫折。再说宝玉作诗,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这姹紫嫣红在身边开着,就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哪里还会计较这次序高低。芦雪庭即景联句,宝二爷除了在林妹妹一句"斜风仍故故"后,接了句"清梦转聊聊"之外,一直呆坐着听这片软语娇音。李纨宣布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这原是愿打愿挨的事,你不罚他,他还不舒服呢?何况这罚也罚得有趣--到栊翠庵向妙玉讨一枝红梅,毋宁说是心照不宣的奖赏了。
  一件事处理的得当与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春雨虽润物无声,但天长日久,功德自见。
  这事儿谁替你扛着
  听早生十几年的人讲"文革"旧事,学会了"早请示,晚汇报"六个字。早请示,就是在早晨起来,先对着毛主席像鞠躬,告诉伟大领袖我今天要干什么去,怎么怎么做;晚汇报,是说晚上回来之后,首先要向毛主席报告这一天的具体情况,检讨自己的行为,清查自己的思想。于是我知道遇事请示上级,那是忠心与诚意的表示,伟大领袖需要,不那么伟大的领袖也需要。
  贾芹管理水月庵的时候,监守自盗,被人荣国府的大门上贴了"窝娼聚赌"的帖子。贾政大怒,叫赖大带几辆车,把贾芹和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起拉回来传唤,并吩咐不许泄漏。一宿无话,偏生第二天早上,贾政衙门上又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便吩咐总管这一应事务的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
  这水月庵本是凤姐儿贾琏让贾芹管的,而且这事儿若真闹开来,名声也不好听,贾琏本来早就打定了主意:"倒不如趁着老爷上班儿,和赖大商量着,要混过去,就可以没事了。"于是叮嘱贾芹"除非老爷打着问你,你只一口咬定没有才好。"与管家赖大也疏通好了,"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咱们再买。"此时贾政有公事绊着身子,既分派贾琏全权处理,岂非正中下怀?但是贾琏却没有想得这么简单,他以为:"若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于是进内回禀夫人道:"今日老爷没空问这件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这件事如何办理?"夫人问起此事的虚实,贾琏少不得避重就轻:"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没干了,就是干了,一个人干了这混帐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儿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倘若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最后王夫人拿了主意:尼姑女道士们一概发卖。贾芹呢?狠狠地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至此,这件事也就告一段落。贾琏出去将夫人的话向赖大交待清楚:"太太的主意叫你这么办。办完了,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着太太的话回去。" 贾府的子弟与尼姑道士勾搭起来,乃贾政平生所恨之事,当时见了帖子,就气了个头昏目眩,这件贾琏若查办不当,自己也担着不是。如今事情还是这个事情,这处理方法也与贾琏事先筹划的并无二致,但因为中间隔了夫人这一关,贾琏就可以轻轻巧巧的脱出身来。
  如果上司只听吩咐了一句"你尽管酌情办理,不必请示我",你就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自说自话起来,迟早有翻船的时候。
  君毕业后,应聘到一家专作汽车配件生意的公司,给经理张总当助理。转眼两年过去了,君的工作已游刃有余,张总一再夸他"小伙子是块材料"。一次,张总亲自到远郊的市场作调查,临走叮嘱君道:"我跑山区,手机可能有时候没信号,如果有什么事,你就看这办吧。"张总走后,公司照常运作,也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只是有一些库存的零件,因为适用的车型已快淘汰了,所以一直在积压着,这是恰好有位边远地区的客户提出全部兜底,但是价钱要求压低些。这本是求之不得的事,君当即答应考虑,第二天就签单子提货了。张总出差回来,君向他汇报说:"那批零件本是我们的库底子,前期的利润已经够了,这次恰好盘活资金,进行下一步的动作。"张总点头,并表扬他办得痛快。半年后,公司调整,君因有"独当一面"的业务能力,被派到山区开发新市场去了。其实,出差期间,张总的手机一直通着,老婆和情人的电话几乎一天一个,就是没听到过君有什么作不了主的事要请示。
  要是你什么事都能拿出自己的主张来,让上司置于何地呢?手伸得过长了,难免人人侧目。而遇事多请示,一则是正常的工作程序,人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家都各行其是,还不乱了套吗?二则在上级的批示之下行事,各兄弟部门的关系也好协调,毕竟大家都在同一机构做事,互相搭把手也是应尽的义务。但你若想闷声发大财,大伙儿也乐得隔岸观火,看你的笑话。而且,万一有什么事做得不到位,时过境迁后又被抖出来,即便上司的确有过"酌情办理"的话,可事情毕竟是你亲手操办的。到时候,贾琏还可以抬出夫人这棵大树来罩着,你又能躲到哪里去避风呢?
  官腔是这么打的
  有一个传统相声,专门讽刺世人的官腔的。说一个人本来挺正常,言行举止也与大家一般无二,可忽然提拔了,于是再说话就无端多了些"嗯"、"啊"、"这个问题吗--"之类的语气词,以显示自己的尊贵与重要。其实,这毛病只是官腔之形,官腔打得巧妙,乍一听也是简洁干脆,言之有物的,可是这意思却是表一层里一层,全靠来者自己参悟了。
  宁荣二府被查抄之后,枢密院几位大臣与各位王爷奉旨招贾政来问话。众人先把贾赦的罪状提出来:"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那贾政虽说一向以古板方正著称,可毕竟在在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了,基本功还是扎实的。他与贾赦各自门户,因见解不合,除节庆祭祀等事,平日面也不照的,要洗清自己的嫌疑,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意思是这个意思,可这词儿拟来,一不能让人一听便摇头--有事了一推,让哥哥一人去顶着,实在不是孝悌之道;二则还要表示个态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贾政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后又任江西粮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糊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只求主上重重治罪。"你看,这贾政公务繁忙,家事一概不知,更别说参与了,但是人家依然为没管好子侄诚惶诚恐,并无一丝怨怼之心。
  北静王据这话转奏皇上,不多时便传出旨来,关于贾政的一节是: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谨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但至此还没完事儿,他还有进一步献忠心的表示:"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余置产,一并交官。"自古伴君如伴虎,何况贾府此时又处在这风口浪尖上,天威难测,其实这番话也有探试的意思,就像一个人先自动沉到水底,等看到周围人等有出手打捞的动作,再上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迟。
  这话北静王当然一点就透的。两家祖上同难共荣,也算是世交了,如今又同朝为官,物伤其类,谁也不愿赶尽杀绝。另外更有一条,这北静王与宝玉是同道中人,两人一见如故,如今僧面佛面,都不能不看顾一些。据他肚里的意思,让我们猜出来也不外是:"老世翁不必多虑,皇上面前我早已替你说过话了,你的家产既蒙给还,你放心供职便是了,不必胡乱猜测。"但这朝堂之上,众目睽睽,官腔还要打得天衣无缝。于是北静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做主子的罚奴才,奴才固然要甘心领受,要是圣上垂怜朝臣,法外施恩,作奴才的不受倒是不识相了。北静王捧着皇上这顶大帽子,把一番照顾贾府的私意冠冕堂皇地摆到桌面上。等到那些陪审的众官也说不必,贾政才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
  听话要听音,不管他以什么方式讲出来,基本的框架还是不变的。要是听者在理解上出了偏差,那是自己的道行不够。
  张宁大学毕业后,在公务员考试中脱颖而出,面试后直接进入某处工作。主管人事的副处长发现张宁是自己校友,便把她招来单独谈了几句闲话。问过一些老教授的近况之后,副处长道:"你初来乍到,情况不熟悉,先随便看看,多向老科员学习,工作上有什么想法,可以慢慢来吗?"在副处长心里,机关里的人事关系复杂,这小师妹刚出校门,年轻气盛,别不小心冒犯了前辈,有妨大局。但张宁心思单纯,对由学生到科员的角色转换又不能很快适应,得了上司一句话,越发散漫起来,对各项工作都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没多久,单位就开始有"新来的大学生每天都东游西逛,不务正业"的闲言。
  所谓"拿着棒槌当针"的,指的言行不经大脑的事儿。本想轻轻点拨一下的,结果却适得其反。但是若把这话挑明了,叽叽嘀嘀地提醒她:"咱们这单位不好弄啊!各守一摊,占山为王,你要多加小心,不明白的情况不要乱插手。"这话倒是不容易产生歧解了,可这也不是领导者的作派呀!再说既当了领导,那半含半露的官腔肯定已打得习惯了,话不落实处,就不落把柄,里里外外都是君子。长久看起来,肯定还是利多弊少的,这等功夫可不能丢得荒生了。
  官腔打得纯熟之后,尽可以活学活用,随意发挥。
  让我们一起来听一个关于庄子的故事,这故事既不虚空又不玄幻,要多现实有多现实。有一次,庄子向监河侯借贷,监河侯敷衍他,说道:"好!再过一段时间,等我去收租,收齐了,就借你三百两金子。"
  监河侯不说不借,也不说马上就借,而是说过一段收租后再借。这话含有多层意思:一是目前没有,现在不能借;二是我也不富有;三是过一段时间不是确指,到时候,借不借再说了。
  凤姐的金项圈儿
  王熙凤出场,装扮与众不同:头上带着金系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珠围翠绕,足见富贵风流。后来我发现,这凤姐儿不但"有一万个心眼子",连身上的饰物都是武器,就说她那几个金项圈,不知都拿来作了几回道具。
  一日,贾琏凤姐等正在家闲话,忽有人禀报夏太监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可见这打秋风的外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宫里的太监们离皇上近,依仗这身份之便与那些王侯世家弄点银子花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 ,我自有话回他。"于是贾琏撤退,凤姐儿迎敌。那小太监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凤姐儿听了, 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问人要钱,又打出借的招牌,摆着公事公办的架势。既知这银子是肉包子打狗,凤姐儿索性大方些,把话挑明了说,她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她若不知趣,就不是凤姐使出来的人了,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算去就不能了。"这话当然不是在说旺儿媳妇,但小太监也只好干听着罢了。下面,凤姐自编自导的好戏开场,她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去了,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差上下。平儿拿去--在咱们外人看来,可能是找鸳鸯袭人玩了一会子吧,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那一半命人与了旺儿媳妇,命她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礼。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
  王熙凤决非不识时务的人,今天她这么嬉笑怒骂地打发了夏太监的来使,自然有她的道理在。这个夏太监何许人也?第二十八回,袭人对宝玉道:"昨日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的平安醮。"他在宫里,可能属于有点职份而又不十分紧要的人。对真正管得起事儿的人,要起钱来就不是这么委委琐琐的。秦可卿下世,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说起要与贾蓉捐个前程,戴权大包大揽答应了,临上轿,贾珍赶着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
  但像夏太监这样的人,又爱钱,又没混到让人赶着巴结的份儿上,所以只好放下身段,见缝插针地随时捞一笊篱罢了。今个儿凤姐既把"当项圈"的戏法变给他们看,下次再来打秋风时就得思量思量了。若再派了这个小太监来,他必会唧唧哝哝地说:"夏爷爷,咱们换一家吧,他们家琏二奶奶忒难缠。"
  古人说,"秋风秋雨愁煞人",那股子风阴魂不散,一真刮到我们身边来。阿文开一家小店,卖些工艺品与真假古董。岁末,城建局王股长要结婚,他四处张罗买楼的资金。黄昏下班时刚走进阿文的店里来,就被他一把扯到里间密谈:"我刚看中了一对正德款白釉莲子盅,绝对有升值空间。可惜对方的价儿也咬得死,我已找熟人淘登了些钱,现在就差一个小缺口了,先生若有意就算一份,到时候赚了,兄弟决不能没有表示。"王股长只好含混答应着,一直到被阿文殷勤地送出门去,都没说出自己的真实的来意。
  这都是对外的,也可能是这押首饰的花样儿用起来便宜吧?对贾琏,凤姐儿会也虚晃那么一枪。对凤姐的私房,贾琏也是略知一二的,他曾半真半假地对她和平儿道:"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两,只怕也难不倒。"刑夫人命贾琏挪二百两银子立等着用,贾琏与凤姐商量,凤姐也以为先打发了太太要紧。于是又叫平儿:"你把我的金首饰,再去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索性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这不知指那一项赎呢。"有了棘手的事,凤姐还是肯通融的,但毕竟还是给贾琏留了句"我本就拿不出现钱来的"伏笔。存些体已,丈夫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但让他实打实地看着了,这味道难免就变了。套用司法界的一句话,"在拿到确切的证据之前,一切推论都只是猜测。"
  对了,当你的私房要当着爱人的往外拿的时候,不妨就说是问亲朋好友周转来的,如此进可攻退可守,以应付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故。
  这烂摊子如何向领导汇报
  有一天朋友来访,我正在家翻看一本书,打开的那一页,是说如何向领导汇报工作的。讲的是不要照本宣科,不要越级而行,尤其强调如果是领导关注的事情,应在熟悉全部细节的基础上,将结果与关键部分首先道出。朋友一哂,说这只是基本功,正常公务,执行正常程序即可,而如果劳而无功呢?如果领导还有决策错误的嫌疑呢?
  这就不能不斟酌行事了。
  小丫头晴雯,是老祖宗亲自放到宝玉屋里的。抄检大观园,她曾指着王善保家的脸说:"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老太太当然是有眼光的,晴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出挑了,针线好,伶牙俐齿,模样儿更是一派妖娆。但是花是好花,关键得有人拿看花朵的眼光看吧,若拿看稻谷的标准衡量,它也就与一棵稗草无异。夫人怕这朵花迷了宝玉的眼,影响了他的大好前程,所以干脆釜底抽薪,把晴雯逐出大观园。宝玉这儿倒没什么,人说有敢怒不敢言的,宝二爷却怒也不敢怒,倒在床上哭一场也就罢了。老太太那里,却要回复清楚了,打狗不看主人,最是伤人颜面。
  于是王夫人趁贾母高兴的时候,把事情轻描淡写地提出来:"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夫人这话很有意思,听起来与事实也基本相符,然而心中真实的意思却一点儿不露。贾母道:"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可不就变了吗!如今的外部环境与内在关系与宝玉小时候都不一样了,老祖宗高瞻远瞩,却不曾得知一些琐碎小事。在这种情况下,若碰到刚出道小职员,定会一五一十地与上司分析清楚。天地良心,他可没有指摘领导疏漏的意思,可怜见儿的,他只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眼光与才华罢了,甚至还会把这当成获得上司青眼的突破口。
  不管怎么说,晴雯的缺点毕竟是摆在那儿的。若夫人不识时务,也可以换一种说法:那晴雯狐媚妖道的,只会怂恿着宝玉花样翻新地淘气,就拿老太太说,也是希望宝玉将来为官作宰的有出息吧?那么晴雯若再在怡红院呆下去,就会牵扯得宝玉的心放不到正务上。但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老太太老迈昏庸,见事不明吗?要不怎么一开始,就把这样一个抓尖要强、不识大体的人放在最宠爱的孙子的屋里,作为姨娘的候选人?所以这道理不说也罢,给领导一个明确的结果就行了。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是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有这句话垫底,下面再把袭人隆重推出就可以了:"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屋里也算是一二等到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地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
  该升的也升了,该降的也降了,夫人作了决断的事都一一向老太太回明,就此也可打住。只是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这话听起来,老太太心中还是有点儿怏怏不乐,也是,平常我们给不相干的人做个媒,若没结果,还会觉得自己的眼光与心意白费了呢,何况晴雯已跟在宝玉身边这此年。夫人赶紧另起一行,告诉贾母些赏心乐事,比如,贾政夸宝玉的诗好,今日带他们出去逛了之类。给老人家疏散疏散。


第六辑 喻世明言今古谭
  明冯梦龙编撰"三言",希望使"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达到比读《孝经》、《论语》还要快捷深刻的效果。
  其实以小说喻世,也的确比单纯的道理更容易深入人心。当局者易迷,但是旁观他人的得失,却可以使我们的头脑更为清醒,不至于糊里糊涂的跌进命运的陷阱里。
  别太娇惯了身子
  古来有训: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贪图安逸享乐是人的天性,所以由俭入奢走的是下坡路,不用自己使一点力气,轻轻松松地就溜出老远,止都止不住。旧时有句俗语叫"捡了条苏州袜带",这根苏州的袜带,想来是当时及为时髦的东西。系上了它,鞋袜就不能穿得士气,换了鞋袜,衣衫又不能不相衬。着华服,就得住高楼,接着就得易交易妻了。一步一勾魂,不由得就沉在温柔富贵的陷阱里。
  宁荣二府败落之时,贾政细察近来的支用薄子,发现用度竟比祖上加了十倍--东府里的亏空就更是没边了。如何就靡费到这等地步?说来也简单,看看贾珍在习射上玩的花哨戏法就能明白一二。本是居丧无聊,胡乱生个消愁解闷的法子。但既聚众考较射箭的功夫,晚上就要成个饭局;既开了筵席,一群纨绔子弟正好趁机卖弄一下家下的烹调厨役。临潼斗宝之后,歇肩养力抹个骨牌什么的,渐渐的就索性呼喝大赌起来了。开局之后,各路人马齐至,不免又得唤来些粉妆玉琢的娈童调笑取乐。先人的余荫再厚,奈何子孙不成器,也不怨三更天里,祖宗的阴灵在墙下叹息。
  至贾母散余资时,已是一片树倒猢狲散的悲凉了。老太太把多年的体己拿出来,作最后的分配。贾赦、贾政、贾珍等,每房得了三几千两的银子。对庄户人家刘姥姥来说,一百两银子就能买几亩地,打一眼井,置办起一个小康的家道来。而贾府的三千两,怎么看都只像个济危渡命的钱,能撑到哪时算哪时吧。"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不改旧家风",谱摆大了,不是一时就能收拢起来的。而且,在锦绣丛中养娇了的身子,任凭大世界里怎样和煦的微风,吹到身上都是肃杀一片。传说当年朱元璋流落江湖的时候,把菠菜豆腐当成珍珠翡翠白玉汤吃,功成名就之后,就再也难得这样的享受了。富贵人家,尽可以在烛光与钢琴声中吃鲍鱼,这说不定还不如市井百姓到小馆里点个水煮肉片滋味厚。可知上帝造人,还不是偏得那么厉害。受用太过的人,对酸甜愈麻木,对苦辣愈敏感,于灾难完全丧失了抵抗力。
  古人所谓"惜福",是要预先磨练身心,以增强在患难中的韧性。衣服不可太讲究,饮食不可太奢侈,住所不可太华美,处处留些余地。以防享受太过,骄纵了身体,以至后来受不得饥寒困苦。如今我们秉承西方的生活新概念,有"提前消费"、"负债消费"一说。有理,但是请注意开源节流四字是并提的,节流不屑节,开源却是必开的了。也就是说,好歹要练成一件生存的利器,学识、技能、关系等等,总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若一事无成之前,先把身子养得闲散娇弱了,喝西北风都不消化。
  从宝玉的识见说起
  那贾宝玉是有些歪才的,虽不喜读书,但作诗题对什么的倒也不算外行,对女子的鉴赏能力也是一流,能在万紫千红中间一眼认出林黛玉这个真女孩来。岂知除此之外,他另有种见识很值得我们看看。
  那天他正与袭人说些粉淡脂红的风月,转到女儿死一头,袭人忙掩住口。宝玉便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众官,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置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战死,他只顾汗马功劳,弃国于何地?"宝二爷一向是不理会这此经纶济世之论的,无奈天赋异秉,一句话就说到根子上,一味死谏,那是大损君主之明的行径。
  有人问魏明帝时的楚郡太守袁安:"已故的内务大臣杨阜,难道不是忠臣吗?"袁安回答说:"像杨阜这样的臣子只能称之为'直士',算不上忠臣。为什么说他是'直士'呢?因为作为臣子,如果发现主人的行为不合规矩的地方,当着众人的面指出他的错误,使君王的过失传扬天下,只不过给自己捞个耿直之士的名声,但这不是忠臣应用的做法。已故的司空陈群就不是这样,他的学问人品样样都好,他和中央机关的高级官员们在一起,从来不讲主人错误,只是几十次地送奏章给皇帝,指出哪些事做错了,哪些缺点必须改,有批评,也有建议,而别人却都不知道他写过奏折。陈群向主人提出意见从不自我标榜,所以后世的人都尊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这才是真正的忠臣。"
  所谓进谏,那是想给正站在火坑边上的上司提个醒,出发点当然是好的,但他是否虚心采纳却也说不定。贾赦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丫头鸳鸯,托刑夫人去要,刑夫人就先说给凤姐听。王熙凤先是摆事实讲道理地劝诫:"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去,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听,很喜欢咱们老爷么?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刑夫人却执迷不悟,以为当儿子的要个丫头,未必老太太定要驳回。"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
  凤姐儿知道刑夫人禀性愚弱,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如今听她如此说话,便知道她又弄左性子,劝也不中用,马上看风使舵,转了话头:"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面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刑夫人方才喜欢起来。
  设身处地为凤姐儿想一下,碰到刑夫人这样一条道走到天黑的上司,还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怕她去碰一鼻子灰,费劲巴力地劝阻她,她还以为是在派她不是呢?《天龙八部》里,大辽皇帝耶律洪基要起兵攻大宋,南院大王萧峰死谏。辽帝一意孤行,将萧峰囚禁后发兵南下。萧峰此时把前因后果看得一清二楚:辽国取胜,皇帝回来炫耀战功--没你萧峰也照样,你还有什么神气的;辽国失败了则更糟糕,皇上面上无光,定要杀了萧峰泄愤。死谏到底,宁折不弯,其实是百弊而无一利的事。萧峰乃不世出的大英雄,有所为有所不为,义之所至,唯死而已,何况他曾亲手误杀自己的爱人,天地间己无挂牵。正活得津津有味的后生小子们,还是安分些的好,领导有错,只好睁一眼闭一只眼干看着罢了。没上没下地劝谏,岂不是要表现你的见解高他一筹?还是等他损兵折将之后,自己总结得失吧。那时候你才可以恍然大悟,衷心叹服。
  领导时常要下诏求谏,表现出一副弃旧图新、虚心纳谏的样子,其实这大多是一些故作姿态的表面文章。但即便是作戏,这配角也总得有人演,此时你大可把领导愿意做或已做了的事提一提,如此这般,他是明君,你是直臣,就像当年的唐太宗与魏征似的,烘托出一派清平气象来。翻开史册,这种聪明人多去了。
  汉元帝刘爽上台后,将著名的学者贡禹请到朝廷,征求他对国家大事的意见,这时朝廷最大的问题是外戚与宦官专权,正直的大臣难以在朝廷立足,对此,贡禹不置一词,他可不愿得罪那些权势人物,只给皇帝提了一条,即请皇帝注意节俭,将宫中众多宫女放掉一批,再少养一点马。其实,汉元帝这个人本来就很节俭,早在贡禹提意见之前已经将许多节俭的措施付诸实施了,其中就包括裁减宫中多余人员及减少御马,贡禹只不过将皇帝已经做过的事情再重复一遍,汉元帝自然乐于接受,于是,汉元帝便博得了纳谏的美名,而贡禹也达到了迎合皇帝的目的。
  这话头是宝二爷提起的,但他只是随便一说,大观园里山水如画,与进谏纳谏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对我等出来混事儿的人来说,这却是应知的题目。
  谁给大观园里的诗社命名
  向来,有钱有权的人才享有命名的权利。旧上海选美,都是十块大洋买朵花,投在哪位小姐的面前的篮子里做为支持的一票,若不肯出钱,就没资格发表鉴赏意见,只好跟着白看看。在今天,这杯那杯的泛滥,企业本身有个差不多的名字的还罢了,否则他叫牛你就得肥牛杯,他叫羊你就得肥羊杯,前几天,我就在电视上看到一位天仙化人的模特小姐高举着一盏什么牛。好在也没人计较这些,人家投了钱,当然就得宣传人家的牌子,要不白花花的银子投到哪儿不好。
  离了钱,干什么都玩不转,当年大观园里开诗社,首先就得找凤姐要钱去。三小姐探春是会说话的,她向这位当家人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例了。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那凤姐自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自知又不会做什么湿的干的,姑娘们不过是来拉赞助,她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察御史'分明是叫我做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钱不够花,想出这个法子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光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愁着你们还不撵出我来。"
  我向来爱看有凤姐儿出场的文字,人也通透,话也能透,就像大热天里忽然来了杯冰水一般。
  大观园开诗社,即景联句,宝钗是讲平衡的,建议大家分个次序依次联出。凤姐道:"既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个一句粗话,可是五个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一句,这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众人听说,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

  妙极,这一社就叫做"一夜北风紧"杯,再没人有异议的。五十两银子砸下去,怎能不听个声响?记得一本小说里,女主角问那个男人,大意是"你这么有钱!怎么我平时没听到过你的名字?你不作太平绅士?不作慈善事业?"仿佛,买名儿是有钱人的专利,默默无闻的,都是异类。有钱怎能不招摇一下呢?古人讲究衣锦还乡,车马仪态的吹打而来,路旁有人指指点点:"看,这就是谁谁家的小谁,说发达就发达了。"今天摆不开这姿势,就热火朝天地修座桥,人马喧哗的,留下一个实实在在的纪念。而富贵人家的二世祖,少了创业者的含蓄,就直接弄座游艇在水里飘着,随自己的喜好把它称为"某某号"。
  张爱玲说:"为人取名字是一种轻便的,小规模的创造。旧时代的祖父,冬天两脚搁在脚炉上,吸着水烟,为新添的孙儿取名字,叫他什么他就是什么。叫他光楣,他就得努力光大门楣;叫他祖荫,叫他承祖,他就得常常记起祖父;他叫荷生,他的命里就多了一点六月池塘的颜色。"看来这命名一事,大有大的热闹,小有小的乐趣,所以即便是养一个猫猫狗狗的宠物,也要煞费心思地起个顺心的名字,你一召唤,它就颠颠儿的跑过来。
  凤姐儿纵有千般不是,毕竟是个透澈的人,知道名是银子的附属游戏,留恋不得,所以哈哈一笑,扔下来就干正事去了。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疑心生暗鬼"几字,本是一句再现成不过的话,至于这暗鬼是怎么生的,清代李渔在小说《拂云楼》里分说的极是明白:鬼神福祸之事,从来是提起来不得的,一经提起,不必在暗处寻鬼神,明中观祸福,就在本人心上生出鬼神祸福来,一举一动,亦步亦趋,无非是可疑可怪之事。
  对于这世人最普遍的心病,凤姐儿有另辟蹊径的破解。
  冬日里,怡红院里本已枯萎了的海棠,忽然开出一片花朵来,老太太、太太和各位姑娘们都来看花儿。贾母年高有见识,尽量把这事低调处理:"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余下众人各有所感,是好兆还是悲音,只在自己心里思量罢了。
  因为老太太发话要饮酒赏花,宝玉、贾环、贾兰应命各作了一首诗在席间颂读,这气氛也算营造出来了。过后平儿来到贾母处,说道:"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匹红送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贾母欢喜,称赞凤丫头想得到,送得巧。平儿又私下里对袭人说:"奶奶说这花开得怪,叫你铰块红绸子挂挂,就应到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
  此时贾府正走下坡路,亲族们的祸事接二连三,凤姐儿本人也正抱病,难得还有这样的见识。远胜贾赦莽莽撞撞地,要把这作怪的花妖砍去。凡是这怪异之事,一经提起之后,众人添油加醋,草木皆兵,搅得人心惶惶。挂上几块红绸子,平添了一股歌舞升平的喜兴气儿,看在过往的奴仆下人眼里,心中也会多一份平安。
  世上与这怪异事有几分相似的,就是流言,你越当回事,它就越描越真。本来,闲言碎语也就是一阵风,吹吹也就罢了。若当事人出来辩解,反会激起大家的兴奋来,让人心生疑惑:若说没事吧?他怎么就这么急?自古无风不起浪,这事还真不能等闲视之。假作真时,躲都没地方躲去。

  1980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在一次关键的电视辩论中,里根面对竞选对手卡特对他在当演员时期的生活作风问题发起的蓄意攻击,丝毫没有愤怒的表示,只是微微一笑,诙谐地调侃说:"你又来这一套了。"一时间引得听众哈哈大笑,反而把卡特推入尴尬的境地,从而为自己赢得了更多选民的信赖和支持,并最终获得了大选的胜利。
  这就是往海棠树上挂的红绸子,好也罢,坏也罢,真也罢,假也罢,任你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轻轻一打舵,方向不就转过来了?
  你可知哪块云彩有雨
  贾雨村进士出身,升任知府不上一年,被上司寻一个空隙参了一本,当即削职为民了。雨村将家小安顿到原籍之后,自己单身出来,重新寻找合适的机会。也就一两年的功夫,又被他谋到一个金陵应天府的肥缺,择日上任去了。
  先贤教育我们:逢事要多问几个为什么。那么,贾雨村凭什么这么快就东山再起,是哪股风把他送到这青云之上?
  他所得的最大的帮助,就是友人的荐举之功。先是在维扬地面上,贾雨村遭遇困境,在旅店里病了一个月的光景。此时身体劳顿,且又盘费不继,幸亏有两个本地的旧友,推荐他到盐政林如海家,作了林家小姐的私塾先生。既可休养生息,又可以接近达官贵人,绝对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但想那林如海,乃名门世族,又是为身体娇弱的女孩儿延师,平常人等,绝难当其眼目。贾雨村即便才华出众,可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乡人,若无本地有声望的人作保,哪有登堂入室的资格?
  事情有了好开头,就算成功了一半。一日,贾雨村到郊外散步,乡村野店里,他乡遇故知。此人叫冷子兴,是在都中作古董生意的。他位份不高,却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因为他的丈人周瑞专与荣国府收管地租,所以他对东西两府的瓜葛一应尽知。雨村佩服冷子兴世路上的机变,冷子兴又要借重贾雨村读书人的斯文之名抬高自己的身份,所以两人一向是互通有无的朋友。
  与冷子兴直谈到日落西山,忽又得了一个都中准备起用革职旧员的信息。冷子兴代贾雨村谋划:先去找他的东家林如海,让林如海转求现任工部员外郎的舅兄贾政在皇上面前周全协助。
  贾雨村到了京中,在荣国府呈上宗侄的名帖求见。他们都是姓贾的,五百年前却系一家,这本毋庸置疑,这宗侄吗?也拟得当。否则贾政再谦恭厚道,也不愿去会见一个未曾谋面的同宗长辈吧?雨村乃别号,他的大名本是贾化,不带贾政子侄辈的"王"字旁,却与其父辈贾代化、贾代善的"单人"有几分相似,此是闲话,按下不表。

  因为妹夫特地写了书信要提携雨村,贾雨村行事言谈又甚合贾政之意,所以贾政在皇上面前很为他说了一篇好话,于是贾雨村复职候缺有望。要不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呢,要在官场混下去,除了要有人在上层帮衬维护之外,还要有人为你引荐推举。本来,一个已被罢黜了的小官,皇上他老人家可能一辈子再也记不起这个人来,可在国家正要起用人才之际,有素来信任的臣子对君王启奏说这人其实又具忠心,又有才干,被重新任用也就顺理成章了。现代社会有"跑官"一词,在跑的初级阶段,就是先要让上层知道你的姓名和意愿--所谓"上达天听"是也,心里对此人有个大概的轮廓。一位西方政治家在他的回忆录中提到:一位被委任组阁的人受命伊始,心情很是焦虑。因为一个政府的内阁起码有七八名阁员,如何去物色这么多的人去适合自己?这的确是一件难事,因为被选的人除了有适当的才能、经验之外,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和自己有些交情"。要和别人有交情才容易得人赏识,不然的话,任你有登天本事,别人怎么知道呢?
  心理学家曾作过一项研究,研究对象均为学术智商很高的科学家,他们之中有的人出类拔萃,有的人成绩平平。研究结果表明:这一差别的原因,就在于那些获得大成就的人善于交际,拥有自己的广大的交际网,因而可以随时从各个方面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信息或数据;而那些成绩平平的人则因不善交际,得不到别人的帮助。
  现代社会有个通行的口号是"结交比你优秀的人做朋友",它的积极意义在于与各界的精英们相交,可以开阔眼界,激励奋发之心。这是交友中的"精",另有一个字叫做"广",各个层面的人等都不可轻视了,因为你不知自己会在什么时候碰到什么事。
  要说广交朋友的好处,"鸡鸣狗盗"是最古老的例子。
  孟尝君有三千门客,其中也不乏一些"三教九流"的酒肉朋友。
  有一次,孟尝君去秦国,秦昭王想让他作国相。有人劝秦昭王,说孟是齐国人,凡事必先为齐着想。秦昭王就将孟尝君软禁起来,想杀了他。孟尝君向秦昭王的宠姬求情,宠姬说:"把你的白狐皮袍子送我,我就让昭王放了你"。可当时袍子已献给了昭王。这时,一位门客说:"我去将它偷回来,以报知遇之恩。"那人在夜里学狗叫,从狗洞中潜入秦宫,取回白狐袍子,送给了宠姬。孟尝君得以自由,马上离开秦国,在夜半时分到了函谷关。秦昭王后悔放了他,立即派人去追。按规定函谷关的城门须等到鸡叫时才开,于是宾客中有人学鸡叫,方圆十里的鸡跟着叫起来,城门大开,孟尝君一行人才得以出关。
  看来士也不必为知己死,关键时刻,每一颗砝码都关系到大局的平衡。
  那些善于交际的人,随时随地都会有收获,在每次培训、开会期间或者每一场宴会上,他们都能认识一些新的朋友。细心收集对方的个人资料,甚至包括他的籍贯、嗜好、生日等等,在电话联络的时候不经意地提几句,比如"我要到你的家乡出差"或是"今晚有什么球赛"之类,一般来说,这会使对方有种自我价值的满足感,拉近你们的距离。此为人际关系的播种期,因为所需投入不多,坚持广种薄收的原则也无不可,哪怕最后能开花结果的种子还不到一半,我们已是获益良多了。
  给人留点儿余地
  史湘云见大观园里开了诗社,她是豪爽心热的人,马上表示要做东邀请一社。到晚上,与宝钗商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她说了半日,皆不妥当,于是把最要紧的问题先摆出来提醒她:"你家里你又做不得主,一个月才共得那几吊,你还不够,便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娘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也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
  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了。我们铺里有个伙计,他们地里出好肥螃蟹,前日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做不得呢?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肥的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四五桌果碟子,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呢?"

  宝钗的主意的确是好。不用湘云花费一文钱,不但做东邀人作了诗,且连老太太等人都请到了。帮人帮得这么周全,一般人等是会先沾沾自喜一番的,我记得在《围城》上,有位先生给大家出了个其实并不怎么样的主意,都恨不得身外化身,拍自己的肩膀,说:"老李,真有你!"自己抬爱,自我炫耀,本就是人的通病。有人曲解助人为乐,说那乐子就在于对方感恩戴德的满足。
  薛宝钗却不是那么浅薄的人,虽然湘云听了极力称赞她"想的周到"。宝钗却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么说,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凭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是人吗!我要不把姐姐当亲姐姐待,上回那些家常烦难事,我也不肯尽告诉你了。"
  宝钗就是宝钗,帮了人之后,还主动把"情分"二字摆到面上来,亲姐姐亲妹妹的,只突出两人相交的真心,淡化了物质上的付出,这情湘云就领得自然。其实对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来说,独立、付出都是内心的需要。如果有一方总是处在"受恩"的位置,心理就会感到不平衡,当一个人感到无法回报或没有机会回报对方的时候,一种愧疚感就会使他选择疏远和逃离。
  有这样一个经典故事:在一位大人物未发迹的时候,曾受过某甲的帮助,解衣推食,无微不至。有一天他出门时发现乡民某乙落水,于是奋力将其救出。后来因缘际会,大人物成了人上之人,这时,对于曾救助过自己和自己曾救助过的甲乙二人,他又是如何对待的呢?这是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问题。事实上,是大人物给某甲了一笔钱,打发他安度晚年,从此不再见他了--他使自己常记起贫贱的过去,心意黯然。而对某乙,他则时时带在身边,作为自己英勇仁慈的见证,继续关心他,照顾他,对其宠爱有加。
  若帮人反帮出了隔阂来,套用一句民间俗语,那叫"白搭东西不为人"。宝钗的度,在于事前热情细致,过后含蓄内敛,让受惠者只感到温暖而没有丝毫压力,所以她与湘云的关系一直自然融洽。宝琴初到荣国府,湘云便叮嘱她说:"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只管和太太讲说笑,多坐一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耍咱们的。"心直口快之外,全是一派自己人的亲切和体贴。
  常受宝姐姐体贴照顾的,还有刑夫人的侄女儿邢岫烟。岫烟家业贫寒,父母又唯酒是命,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岫烟又性格内向,缺什么少什么,她也不与人张口。宝钗每每暗中体贴接济她,也不敢与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
  这又是帮人的另一层道理了,那就是要设身处地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宝钗照顾岫烟,是闺中姊妹的私意,总不能像希望工程似的,锣鼓喧天,接受了救助的儿童和学校,还要大大地送块匾来。岫烟是刑夫人娘家的侄女儿,要照管也只能由刑夫人来照管她。虽说刑夫人与娘家兄弟心面两不和,岫烟使二两月钱她都觉得多了。--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可若轮到薛宝钗这外人来扶危济困,那不是伤人脸面,给她老人家上眼药吗?
  做好事也要有分寸。别人管不了或照顾不到的事,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插手理顺了,此举有"卖功"与"示好"之嫌,当心有人感激你的同时也有人埋怨你越位。
  春秋时候的季孙氏,当了鲁国的宰相,孔子的弟子子路担任季孙氏的封地邴邑的长官。按照惯例,鲁国在五月份要征集百姓开凿长沟,进行水利建设。子路看到民工挖沟辛苦,且出门在外,吃饭不便,就拿自家的粮食熬成稀粥,摆在道边,邀请他们来吃。事情很快传到孔子耳里,孔子就派另一个弟子子贡来找子路,告诫子路道:"你拿饭给民工吃,这爱他们。按礼的规定,天子爱普天下的人,诸侯爱本国的人,大夫爱他的职务所管辖的人,士爱他的家人。所爱超出了礼所规定的范围,那就是'越礼'。现在,民工都是鲁君的百姓,而你擅自去爱他们,这就是你'越礼'了,不也太糊涂了吗?"孔子的话还没说完,季孙氏已经派使者来指责他了:"我征集民工,让他们干活;先生却让弟子叫他们停止干活,拿饭给他们吃。先生难道打算争夺我的百姓吗?"孔子对子路说:"你看,我说的有道理吗?"他只好带着弟子们乘车离开了鲁国。

  宝钗谨守传统中的"礼",决不越雷池半步。尽管岫烟来了不久就与薛蝌定亲,成了她的准弟媳,宝钗处事依然求个风平浪静。因为使费不够,大冷天的,邢岫烟竟然当了棉衣。宝钗看见,把她叫到石壁后面问明了缘故,对岫烟道:"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闪着了还了得!"就是这张当票子,被湘云当成好玩的东西翻出来拿给大伙儿看,宝钗仍一味遮掩:"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玩的。"
  听话要听音儿
  小时候,我曾在父亲的老家念过几年书。初中三年级,要转回户籍所在地去,因为父母正忙些其他杂务,转学证就由我自己去学校开。
  父亲拿了一条"牡丹"烟,让我送给校长。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就是上等的烟了。可是天呐,我可从没给人送过礼的!而且老师经常教导我们,人要行得端,走得正,千万不要搞歪门邪道,投机取巧。烟放在我的书包里,心中忐忑不安。班主任老师领我走进了校长室,我头一低、眼一闭,把那条烟抻了出来,像念课文一样道:"我爸说老师校长辛苦了,这是他的一点心意。"我们老师和校长对望了一眼,校长说:"学生怎么也会这一套了,这样不好吗?"我只觉得脸火辣辣地热,这都怨我爸,我说不必要吧,他偏让我拿着,看看,挨训了吧。好在老师们并没接着这茬儿说下去,大笔一挥,就把转学证开好了,并扣上一个鲜红的公章。我走的时候他们倒挺和蔼的,笑眯眯把我送出门去。
  我的转学证说:"该生学习成绩优异,连年三好学生,本学年担任团干部,组织能力强。"这是说我吗?虽然我的成绩还过得去。但是就凭这张纸,我顺利地混进了新学校,并在一星期之后当上了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转学吗?本也不是多困难的事,但是新老师一开始就对我另眼相看,这对一个初中生的自信心实在大有帮助。
  有这件事作经验,工作后我也很理解领导们的苦衷。当年主持实话实说的小崔模仿《好了歌》插科打诨,取笑上司道:
  领导都说谦虚好,无人喝彩受不了。
  领导都说正直好,总提意见受不了。
  领导都说平易好,不拿腔调受不了。
  领导都说幽默好,没有笑声受不了。
  领导都说公平好,遇到亲人就忘了。
  领导都说效率好,开会发言就忘了。
  领导都说当兵好,总不提升受不了。
  领导都说坚守岗位好,可当了领导还想当领导。
  做上级的,当然不能犯口无遮拦的毛病,一句话说不对,被人鹦鹉学舌传开来,岂不就成了领导的思想倾向? 因而这话还得往正大光明的地方说,但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谁不讲点儿人情世故呢?所以不管何时何地,千万别一听那正人君子的口吻就打退堂鼓,他姑且言之,我们姑且听之,这是必走的过场。
  没有说做事随和乖巧些,反而讨人嫌隙的道理。
  花袭人出门去探望凤姐,正遇到老祝妈在葡萄架下赶马蜂。那老婆子见了袭人,便笑嘻嘻地迎上来问候:"姑娘怎么今儿得工夫出来逛逛?"袭人与之答话儿,并给她出了个给葡萄套个袋子以保护果子的好主意。老祝妈道:"倒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管上,那里知道巧法儿呢。"接着又与袭人套近乎:"今年果子虽糟蹋了些,味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袭人正色道:"这那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这个规矩就不懂了?"老祝妈忙笑道:"姑娘说的是。我见姑娘很喜欢,我才敢这么说,可就把规矩错了,我可是老糊涂了。"袭人道:"这也没什么。只是你们有年纪的老奶奶们,别先领着头这么着就好了。"说着,一径出了园门。
  花袭人举止沉重,知大礼,守规矩本是她的招牌。如果她自顾在园吃果子,这自由散漫的作风不就与晴雯等类似了吗?但按常理揣摩她的私意,对那老祝妈那一番谆谆教导,可能还是言若有憾,实则心喜的。袭人有上进心,而这些干粗活的老妈子的谦恭,也是她在怡红院里地位的体现。虽然她处事小心,对这表面上的风光不敢领受,但老祝妈心到神知,受几句端着架子的训导又算什么呢?以后这老婆子若有个小小不言的差错犯到袭人那里,估计抬抬手也就过去了。若不相信,让我们把这一幕戏重新改编了再演一遍看看。

  假如袭人正轻松自在是在园中行走,看到架下的葡萄晶莹可爱,就随手摘了几颗边走边吃。老祝妈看到了,喊道:"这果子等上头尝了鲜,我再给姑娘送去。"因为人家说得在情在理,袭人说不得还得和颜悦色地答应着:"祝妈说的是,是我一时大意了,你不愧是有年纪的老奶奶,懂得道理。"老婆子受了表扬,可以后袭人再到见她,心里总要有块地方不受用。若她家里有个好侄女、外甥女们什么的要到怡红院落当差,求到袭人头上,她必定要说:"你是知道规矩的,这事须由上头的人来定,却不是我们能管的。"
  领导跟你客气,说明你还不是自己人,宁可让他叱骂几声还来得踏实些。
  其实在生活中,并非只有那的确官大一级的才是你的领导,今天你求着谁,就得把谁供起来。
  大观园里管厨房的柳家的,因女儿五儿想补宝玉屋里丫头的缺儿,所以对他身边的芳官等人殷勤小心,尽力巴结着。怡红院里群芳开夜宴之前,芳官对宝玉说:"我也吃不惯那个面条子,早起来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碗汤,盛半碗粳米饭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要说芳官的要求也不高,如果柳家的新蒸一碗饭,再打个蛋花汤什么的送来,也算是尽到心意了。但此时柳家的却决不肯如此敷衍了事,她送来的加餐,是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宁愿让芳官懒洋洋地抱怨一句:"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也不可让她在一餐饭里,因受了简慢而心意不惬。
  年龄是个问题
  凤姐在贾母跟前说笑:"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福寿二字,世人人都是恨少不嫌多的,但这祝词若恭而敬之地说出来,也许倒会挑动老人们来日无多的感慨来。凤姐这伶牙俐齿的玩笑却是很得人心的,透着一派的和谐与喜兴。贾母也乐得与孙媳并列,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人老了之后,各个器官的功能衰退,对世事的兴亡变迁却越发敏感。王夫人平日不言不语,对这一切却是心中有数的。
  凤姐配调经养荣丸,要用上等的人参二两。王夫人翻了半日,只找了几枝簪子粗细的,没办法只好到贾母那儿去讨。贾母忙命鸳鸯取出旧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都有手指粗细的,遂称二两与王夫人。周瑞家的拿去给医生,不多时回来说:"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陈。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力量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命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或一时老太太来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
  这人参若是从年轻小辈那儿找来的,话直说了倒也无妨,言者无意,听者也不多心,全当又学了一种医学常识罢了。贾母年过古稀,却已经不起那"朽糟烂木"的刺激了。人参的规律就是人生的规律,任凭怎样的辉煌显赫,也只在百年之间,也就无可寻觅了。这种规律就像夏日的雷声,虽然明知是无可避免的,可一旦落入耳中,心里却总是陡然一惊。老人们不愿听到意外的讣闻,也就是想竭力回避这种无奈。

  有句老话,"席位渐尊,黄泉渐近",对老人,特别的恭敬其实倒是不恭了。人们不喜欢别人说自己年高,他们喜欢显得比他自己的真实年龄更年轻,或努力获得一个青年人的活力和健康的神气。所以在你与一位老年人谈话时,你可以忽视他的年龄,只提起他所干的事情,轻松愉快的气氛中,什么事儿都不是问题。
  毕业那年,有幸赶上学校的四十年大庆。有位五十年代的学长--现在已是著名作家,会后与大家座谈。同学们问题颇多,不管多么尖锐或幼稚的话题,老学兄皆耐心作答,有位校花级的女生还向他请教"男女情爱与性爱的差异",他也微笑着不以为忤。时近黄昏,有校团支书书记到来,说:"您年纪这么大了,还肯抽出时间来参加母校的活动,这种精神真让我们钦佩。"老学兄继续点头微笑,但兴致却明显不如方才好了。
  若在女人之间,这种麻烦就更细致些。张爱玲的《色·戒》里说一位半老不老的太太:她们取笑凑趣也要留神,虽然易太太的年纪做她的母亲绰绰有余,她们从来不说认干女儿的话。在易太太这年纪,正有点摇摆不定,又要像老太太们喜欢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拥的,众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人经历的岁月多了,再没有百无禁忌的锐气。小时候过年,奶奶总要认认真真地烧香上供,祈求神佛与祖先保佑活着的人。我对这一套很不屑,曾经以为这是读了书,学了什么唯物主义的原故,其实,孩子们知道多少事呢?他们没有经见过更多的天灾人祸和突如其来的打击,所以对命运并无畏惧之心。
  这层黑幕有多黑
  湘云、黛玉没见过当票,听薛姨妈将原故讲明之后,二人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当铺也有这个么?"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鸦一般黑',岂有两样的?"
  人道干什么吆喝什么,开当铺自有开当铺的规矩,若当成慈善事业做,那不是往同行眼里揉沙子吗?除了商界,更大的染缸在官场。种种有形和无形的规则那都是多年沉淀下来的精要,不是谁都可以打乱重来的。贾政由京官放了粮道外任,按他的的原意,本是要打起清正廉明的招牌的。因听说过外省州县有吞吃粮米折扣,勒索乡里的种种弊端,就想在治下把这些猫腻一并铲除。刚开始倒也气象一新,怎奈衙门里的旧班底本是拉开了架子要捞些油水的,清苦了一个月,怨声四起,大伙儿集体罢工,给贾政来了个光杆儿老太爷。家里带来的银子都贴补光了,粮道公务却一筹莫展。

  贾宝玉"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前一句,就来自他老爹的遗传。政老爷上赖祖宗庇荫,下托女儿洪福,作的都是"清贵"的官儿,平日也就上传下达,应景儿走过场而已,人情世故对他却是冷门。一些"吏治"的法门,还得要家人李十儿来点醒他: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老爷你可以拿着家里的钱往外贴,他们陪得起吗?而且百姓以为,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侯,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本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的,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
  书中只说贾政为人"古执",这个词儿,向上靠一点是方正古朴,向下偏一点就是顽固迂腐。李十儿劝他的那番话,如果不计这小子要狐假虎威捞一把的私心,其实倒是有几分道理的。
  做官,上面要有人扶掖,下面要有人帮衬。须知水太清了不养鱼,要想政令通畅,却不是只由某个人的一点热血就可大功告成的。那些书办衙役们,既然肯拿大把的银子钻营这差使,说明其中那点文章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凡事成了例,就有点法不责众的味道,谁硬与之叫劲儿,不免有不识时务之讥。远的不提,单说贾政的出身之地荣国府,门上的人,不是也要"依例发财"的吗?在"玫瑰露引出茯苓霜"一回中,这茯苓霜,就是五儿的舅舅得的门礼。她的舅妈对她母亲柳家的说:"这是你哥哥昨儿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儿有粤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这话听起来,仿佛门上的人得点外财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也罢,对那些上门办事的人来说,送点门礼图个方便,也是大家都自然认可的小规则,要是哪家当朝权要的门上突然改了这雁过拔毛的脾气,反让他们惶惶然不得要领。
  《鹿鼎记》中,施琅平台湾,取得的珍宝异物,自己一介不取,尽数上缴朝廷,但这大大的清官,却并不被台湾民众的所欢迎。而小混蛋韦小宝,上任的第二天就刮了一百万两的雪花银,可因为打着"为民请命"的大旗,当地百姓却人人感恩戴德。这其中的差异,非干文韬武略,只在于"会做人"三个字。
  漕粮事务,并不是打政老爷这儿才开始的,他不与上下人等"猫鼠同眠",但这里面的常规和定例却不是一时就可以更改的。无可奈何之中,贾政甩出一句话来:"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开了这个口子,以后的公务皆由李十儿那班滑吏鼓捣去了,妙在"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后来贾政被参"失察属员,重征粮米",必是因政老爷实在没有经济之才,只好两耳不闻窗外事,躲在一旁喝酒下棋去了。但凡能稍稍约束手下,重征时先别明着勒索,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然后再下手,只要能障人眼目,上司同僚也就乐得放手了。再说你看那时被弹劾的官员,多是不肯与人同流的出头鸟。贾政因为不谙吏治,手下人无法无天,实在闹得不像话了而被参。而他的本家贾雨村初登仕途的时候,因在下层历练过,才干倒是不错的,可惜出道的时间太短,不懂得上下和睦的为官之道,以至左右皆侧目而视。只一年,便被上司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那时节,雨村意气风发,大概也是要一展干才的,所谓"擅纂礼仪",可能就是拿一些陈规旧例开了刀。不按套路出牌的结果是人人惊恐,节外生枝之事在所难免,于是就又有了扰乱地方的嫌犯。好在他痛定思痛,跟韦小宝学了"花花轿子人抬人"的为官之道,东山再起,不多几年,就升到极顶。
  当然,并非现有的格局都是合理的,淤积到一定程度时,就会有一次大的清理整顿。宋熙定年间,国力暗弱,神宗问政于王安石,王安石回答:"应该先从改革旧的法度,建立新的制度开始。"王安石推行他的新政,从新法实施,到守旧派废罢新法,前后历时15年时间,以失败告终。一般史书,对这一变革的评价都是正面的,但在一些前人的话本小说里,往往把王安石称为"拗相公",乡民村妇,都恨之切齿。以青苗法为例,它的本意是考虑到农民利益的,但是不识字的农民为了填写贷款申请书要花钱请书吏,到衙门去申请时,贷款多少又任由官吏填写。根据史书记载,虽然法定只有二分的利息,但是经过层层贪官污吏的盘剥,最后贷款农民要返回的利息竟然高达原来的35倍,比高利贷还要高很多,逼得农民"哀求于富家大族,增息而之",宁借高利贷,也不敢向政府贷款,"利民之政"变成"扰民之举"。
  法不是不可变,种种陋习弊端也不是不可清除,在这里,只想提醒大家一句话:不管官场还是民间,都有它种种不见于政令条文的潜规则,对此我们决不可轻忽。
  虽然做平民百姓的,不干那些家国大事,但是任何一个组织里,经过长时间的互动,个人与个人之间,部门与部门之间,自然也会形成一个"生态圈",彼此共生共存,共享合法或不合法、合理或不合理的利益。他们安于这种环境,不想改变,也无力去改变,谁想改变,谁就会成为"公敌"。
  建国之初,柳亚子先生赠毛泽东诗曰:延水鏖兵吾有泪,燕都定鼎汝休辞。推翻历史三千载,自铸雄奇瑰丽词。三千年的历史都可以从头书写,世上真是无事不可为。但关键是,毛泽东乃不世出的人物,他自可以大手笔地建设与摧毁,换第二个人都不行。
  纸糊的体面
  在贾府,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些体面。比如即使在贾母面前,凤姐、尤氏在地下站着的时候,赖大母亲等几个老人儿,还可以有一张小杌子坐坐。而那些做过奶妈的老嬷嬷们,到了主子的房里,总透着一种有功之臣的亲近与仗义。就像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在人家夫妻对饮的时候走来,一开口就是长篇大套:"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来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不过这赵嬷嬷倒是知趣的人,虽然嘴里报怨着,却不曾失了上下的分寸,又处处捧着凤姐说话,所以要求点什么事儿,一说也就成了。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却真的是老背晦了。年纪一把了,却时时与小丫头们怄气,自己不尊重,又让人如何尊重她老人家呢?宝玉在宁国府吃早饭,看到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他惦记着晴雯爱吃,便和尤氏巴巴儿要了来,要留给晴雯。谁想李嬷嬷只一句"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就把包子拿家里去了。枉她把宝玉奶了那么大,竟然不知这小爷的脾气,自己都由珍珠老成鱼目了,还在他房里乱掺和。拿了包子不说,又喝了宝玉特地留的枫露茶,惹得宝玉迁怒茜雪:"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但是贾府是慈善宽厚的人家,卸磨杀驴的事儿是做不得的,顶多劝李嬷嬷离休罢了。倒是小丫头茜雪吃了瓜落儿,平白无故地被撵出府去。按说,李嬷嬷也该有些知觉了,但是不,同样的错误她可以再犯一遍。袭人回去探家,宝玉留了碗酸奶等她回来吃。李嬷嬷看到了说:"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么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宝玉知道后,正要说话,多亏袭人拦了过去:"原来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因为好吃,吃多了肚子疼,闹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按宝玉素日的脾气,这事儿马上就要闹起来,其实若真回了太太、老太太,袭人自己也跟着落不是--丫头和奶妈闹气,有失诗礼大家的体统。袭人是能摸准宝玉的脉的,照方抓药,三两句话就把他的心思引到别处去。
  花袭人乘觉地退避,李嬷嬷一口气却咽不下去,第二天,又拄着拐杖来了,站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只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来的小丫头子罢咧。这屋里你就作起耗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人不哄人!"袭人听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了。
  《红楼梦》真是一本奇书啊,旧时白话小说里的大家庭,争风吃醋是最典型的故事,但那多发生在人家妻妾之间,还没见过哪位少爷的乳母一味与丫头们较劲儿的。在荣国府,凤姐与平儿,宝钗与袭人,都是革命战友,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只有相互扶持照顾的。就是王夫人与赵姨娘,虽然彼此瞧着不对劲儿,但两个人不是同一重量级,所以一般也不打比赛。于是就轮到配角登场了,越是不那么紧要的人物,越是要自己抬举自己。
  真正有权威的人,是没有那种找不到位置的紧张的。像荣国府的老祖宗,就很知道抓大放小,自己找乐子。她对刘姥姥说:"我老了,多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话,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人竟然可以老成这种样子,不由得让年轻的后辈心向往之。
  虽然人生只短短的几十年,但是外界的环境却一直在变化之中,一个人若只念念不忘"我先前如何阔",那真正是无可救药了。想那宝玉还是婴孩的时候,大概也与一般儿童无异吧?那时节,李嬷嬷正当盛年,教引小爷,约束丫头,一切不在话下。但在几年的光景内,星移斗转,天真幼稚的孩童成长为翩翩少年,黄毛小丫头出落为风姿楚楚的花朵。此时,该是乳母谢幕,自动淡出的时候了,但是李嬷嬷却不甘心,时不时地还想把那份失落补回来。
  因为骂袭人骂得得热闹,把宝玉等人都引出来了:
  宝玉回来,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辨说病了,吃药呢。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精,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跟前去讲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扔在一边儿,逞着丫头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哭。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李嬷嬷越发人来疯,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凤姐听得后面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丫头。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倒不懂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了我喝酒去罢。"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绢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宝钗黛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他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老太太常夸自己的宝贝孙子懂礼数,果然,这次宝二爷还真沉得往气,虽然也曾大叫大嚷要把他的乳母撵出去,当面却不好公然为丫头找场子。而既然李嬷嬷骂的是"那起狐狸精",连钗、黛二人也不好插言了。老乳娘当然不好说姑娘们什么,但难保心里不转点儿不敬的念头。有了乱子,还是得凤姐来平息。下人的不是到了她手里,多是吩咐一句打多少板子,或干脆撵出来了事。对李嬷嬷,她却不可坏了府里敬老的规矩,只好换一种法子恭请出去。息事宁人,做得干脆利落。
  上小学时就学过"历史的舞台"一词,这顶帽子扣在平常人头上也许大了点,但意思还是那意思。该回避的时候,就要潇潇洒洒地退后,太迟了,灰头土脸也是自找的。酒筵上,你发表高见的时候,忽然有人执勤地斟酒布菜,热情有加地介绍此间特色或著名的美酒,就应该稍稍提起点警惕:这是哪里来的一阵风?是从王熙凤那儿刮起恭请我们自动出局的吗?
  李嬷嬷的体面是借了贾府习俗的光,奶妈的体面是主子赐予的体面,若是自己留神,双方就能在你恭我让的良好氛围中把这套礼数维护周全了。李嬷嬷掂不出自己的的斤两,一味尽情发挥,的确有些不合时宜。红楼里的节奏,比我们的实际生活提前了半拍,那些沉迷于情天恨海里的男女,也不过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或者,也可以说是孩子。每每给我们老迈昏庸之感的贾敕、贾政和刑王两夫人,算起来也不过是中年。宝玉的乳母能有多大呢?荣国府的奶妈,相貌固然要好,年龄也要相宜吧?当初年青的少妇,十多年后能老到哪里去?搁在今天,差不多还有资格被称一声小姐。她若肯家去看孙子,肯定是位年富力强的好祖母。
  一天看电视,换台的时候发现香港无线的"五虎"重聚,搞一个庆典活动。
  岁月不饶人,不饶女人,也曾不饶男人。八十年代那么英姿勃发的风采,忽然变幻为眼前中年人的沧桑。主持人说了一句,"如今他们的事业各不相同",这个年龄的男人做什么好呢?不如去做商人吧,这等姿态做偶像老了,做商人还是英俊有型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穿T恤牛仔不好看,穿西装去吧!
  谁是老祖宗的理想孙媳
  宝玉是老祖宗的心肝宝贝儿,老太太看她这孙子,模样儿不必说了,性情又好,心又实,又最懂理数,说什么也要好好挑个妥当的女孩儿婚配。宁荣二府的富贵,多是靠了祖宗的荫庇,所以这老太太的权威,就与那儿子功成名就,把母亲接到任上奉养的大大不同。贾政又不是当家立纪的人,宝玉的亲事,全靠老祖宗的一双慧眼了。
  外人倒也有与老太太提起宝玉的亲事的,贾府的老相识,当日替荣国公出家的张道士说曾说起:"前儿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长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提亲了。若论这小姐的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到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去提呢!"贾母回应说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但条件却是定好了的:"你如今也讯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得上,就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也不过帮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论起品貌才华来,也不用到外面找,光府内的几个女孩儿就乱花渐欲迷人眼了,只是看起来个个都好,却都不是老太太心中最钟爱的孙媳妇儿的人选。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有血缘中的一份亲近,又是宝玉心坎上的人,应该是第一个考虑对象。早年读红楼,看得粗疏,总觉得黛玉是个病弱的女子,因与宝玉三生有缘,所以便入了他的眼,一生一世割舍不下。后来发现花花公子薛蟠偶然见到林黛玉,竟因其风流婉转之姿,一下子酥倒在那里。薛大爷并非多情公子,他倾倒,说明林妹妹只是姿色论,依然有目共睹。宝玉不定下这样的女子又等什么呢?若说老太太、太太们也不是没这意思的,要不凤姐儿也不会常拿他们二人开玩笑了,连家人兴儿都知道"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所以还没办呢。再过二三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宝玉的心事,老太太也不能一点儿不知吧?可从黛玉初入荣国府起,宝、黛二人一直在猜疑、痴迷、疼痛着,岁月蹉跎,尘埃始终不曾落定。林黛玉是个好女儿,却不是一个合适的大家世族的媳妇。她多病,这是其一,又多心,一片热情敏锐都落在春感秋悲上,对管家御下的事就有点不上心。她是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女子,作为一个真性情的美女,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都是让人心折的风流。暮春天气,宝玉顺着脚一径来到一个院门前,看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到窗前,只见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的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看时,耳中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说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竟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宝玉见他惺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得神魂早荡。
  这风情,对情种公子是致命的毒药,会把他一辈子锁在闺房的绿纱窗下。夫妻之间,讲的是相敬如宾的大礼,太过温柔缱绻的,却不是长久之计。男人,终究还是要成长立世的,这才能维持祖宗的功业。
  再说湘云,她也是贾母娘家的内亲,是互为姻亲的四大家庭族中的侯门千金。可她的英豪阔大宽弘量,冲淡了其闺中好女儿的风姿。贾宝玉是第一等的情痴,对身边的小丫头也怜香惜玉,对偶然相逢的村女也恋恋不舍,而对史湘云,有时竟是一副纯正的兄长面目,也是个异数了。--次早天方明时,便披衣着鞋往黛玉房中来,却不见紫绢、翠缕二人,只有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把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替他盖上。
  图景如此香艳,却又不涉遐思,这也不怪宝玉,曹雪芹形容起史湘云来,都是"脚下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她又极爱说话,香菱来请教她谈诗,便兴致勃勃,没昼没夜高谈阔论。如此,哪像个女孩子。结社赏雪,成群结队地玩耍,她是最提兴味的好伙伴;若说在万紫千红之间挑个好女孩与心爱的孙子匹配,她却很容易被老太太忽略。
  老祖宗心中最合适的人选,其实却是后到的薛宝琴。
  宝琴是不折不扣的美女,那种既有青春气息,又带一点点孩童稚气的美丽,最得老人的欢心。宝琴初到贾府,赶上雪天,老太太便送了她一件金翠辉煌斗篷。宝钗见了忙问:"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么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笑道:"真真俗语说'各人有各人缘法',我也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有老太太这么疼他。"
  宝琴是深得老祖宗缘法的。她披着这凫靥裘,站在粉妆银砌的山坡上,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贾母看了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薛姨妈到了之后,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他求配。薛姨妈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说明,自己也不好拟定。于是只好半吐半露地把宝琴已定了亲的事儿回明,这一笔就算无疾而终了。
  在这之前,宝钗已在贾府寄住了多年,虽总蒙老太太赞赏,却一直不曾转到婚配上来。薛宝钗随分从时,品格端方,老太太对她是欣赏,却不是发自心底的爱悦。虽然相见的时日不多,贾元春却是很看重她的,在宝玉这个早年入宫的大姐姐心中,宝钗是最堪担起兴家理事的重责的人。元春赏的端午节礼,宝玉的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两串,凤尾罗两端,芙蓉席一领。袭人一一分说家下众人所得的礼物,宝玉听了发急:"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姑娘的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日拿出来,都是一分分的写着签子,怎么会错了!"元春是皇妃,是宁荣二府的依靠,她的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若把她起头的这个议题接下去,一切都顺理成章。但老太太却不曾开言,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宝钗的失误,就是从来没有失误。如此温柔而不可侵犯的女子,可感可佩,却难让人心肝宝贝似的疼惜。
  她寡言罕语,却有一双观察入微的慧眼,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一切事务,心中都自有章程。众人或者说她温厚,但老太太近百年的道行,还有什么看不破的。居上位的人,恩威并施,一干人等迷迷茫茫,战战兢兢之际,却有人一眼就懂得了你的真实用意,虽然他只微微一笑,也总让人不甚惬意。自古以来,精明与精明总是相克的,所以大人物总爱留几个憨直的部属在身边,松驰紧张的神经。贾母的粗使丫头傻大姐,每每都要惹出些是非来,老太太却从来不怪罪她,就是因为她"无心"的缘故。
  薛宝琴,却是另一种率真之美。黛玉一时失口,说了《牡丹亭》、《西厢记》里的两句词儿应付酒令,经宝钗暗地里指出来之后,也羞得满脸绯红。宝琴却不像她姐姐那么事事谨慎,竟把这两部女孩儿不该看的另类邪书入诗,天真自然,又轻松洒脱。
  宝玉与湘云烤鹿肉吃,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你来尝尝!"宝琴笑道:"怪脏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得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
  此时,贾府虽然已走到盛世的尽头,却依然还是一派簪缨诗礼之族的气象,薛宝琴的纯真娇憨的态度最与之相衬。富足,悠闲,山中方一日,世上几千年式的风霜不侵。
  风雨未来之前,宝钗的从容淡定还显不出珍贵来。
  先划下道儿来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本是想讨些银子过冬。本来,对这样一个久已没了来往的穷亲戚,给多少银子都是恩典,没人会争多嫌少的。但凤姐儿那"一万个心眼子",若不随时随地用用,岂不辜负了天公造物之功。这就像做惯了模特的,下了T形台,走的依然是猫步。
  凤姐要打发刘姥姥走,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论起亲戚来,原该不待上门有照应才是。但只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是有的。况自我进来接着管些事,多不大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也未必信。你既大远的来了,又是头一遭儿和我张个口,怎么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罢。"那刘老老先听见告艰苦,只当是没想头了,心里便突突的;又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
  在实际生活中,人们最难忍受的是希望的破灭,如果他的心灵先触到绝境的底线,那么以后的改变对他将是一点点的的上升。这比如一个朋友向你借钱周转,假如你先告诉他现在你自己也是困难阶段,且想办法调剂一下,然后哪怕你只借给他期望数字的一半,他也会感激你够交情。但如果你一开始就大包大揽答应了,此后如数交递,他反而又不以为然了。
  钱钟书的《围城》里,方鸿渐受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的电报之邀,车舟劳顿地由上海赶往内地,准备就任教授之职。到了那里,情况有变,那封饥不择食的电报作不得数了。教授要降为副教授,看看高校长是怎么拆这烂鱼头的:他先拿方鸿渐那并不过硬的文凭攻其软肋:"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趁鸿渐脸红心跳的档儿,一鼓作气,把这小小的城堡攻下来:"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不过部里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想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十元,下学年再升。"方鸿渐走出校长室时,灵魂像给蒸气碌碡滚过,一些气概也无。只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
  善于为交涉的人,是会让对方把什么话都咽到肚里去的,即便明知哪里不对劲,也只是无法开口。
  我们家先生,这两年也越来越会办事儿了,也不知是不是跟这些人学的。每到公司年底分红的时候,他就要先都要神神秘秘地唠叨两天,"老婆,我们公司要调整,听说要先从中层开刀,不知我的工作有没有变动?"或者"今年效益不太理想,年底的红包可能没戏了。"听得我提心吊胆的,等到尘埃落定,一切照常,我们就去吃顿大餐庆祝。
  要是没有这些铺垫,哼,我总觉得他拿来的钱太薄,是不是他自己留了一部分,用作不正当的花销呢?
  适当把弦儿松一松
  一个非常著名的心理学教授做过这样一个试验,他把两段情节类似的访谈录像分别放给他要测试的对象:
  第一段录像上接受主持人访谈的是个非常优秀的成功人士,他在自己所从事的领域里取得了很辉煌的成就。在接受主持人采访时,他的态度非常自然,谈吐不俗,表现得非常有自信,没有一点羞涩的表情,他的精彩表现,不时地赢得台下观众的阵阵掌声。
  第二段录像上接受主持人访谈的也是个非常优秀的成功人士,不过他在台上的表现略有些羞涩,在主持人向观众介绍他所取得的成就时,他表现得非常紧张,竞把桌上的咖啡杯碰倒了,咖啡还将主持人的裤子淋湿了。
  放完录像之后,教授让大家给自己喜欢的人投票。结果,有90%的有选中了打翻了咖啡杯的那位。
  这个试验验证了教授的一个理论,就是对于那些取得过突出成就的人来说,一些微小的失误,比如打翻咖啡杯这样的细节,不仅不会影响人们对他的好感,相反,还会让人们从心里感觉到他很真诚,值得信任;而如果一个人表现得完美无缺,人们从外面看不到他的缺点,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恰恰会降低他在别人心目中的信任度。
  贾府老祖宗喜欢凤姐儿,因为她除了一贯的聪明和周到之外,有时也和老太太开开玩笑,偶尔还恃宠撒娇。
  荣国府到清虚观打醮,凤姐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不去。"凤姐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先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上打扫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自家去。这些日子也闷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贾母听说,就笑道:"既这么着,我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可就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们在两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向宝钗道:"你也去逛逛,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老太太主张没外人的时候,小辈们可以随便些,没必要见神见鬼似的拘谨。话虽这么说,贾府的规矩可大着呢。有长辈在场吃饭,李纨、凤姐等年轻媳妇必要在地下张罗着。凤姐爱热闹,今个儿拉开架势要舒舒服服地看一天戏。老祖宗要一同去,如果换了别人,多会恭敬地答一声"是";或者有人拍老祖宗的马屁,特特地把这当成一种荣耀。凤姐素来口齿便给,此时偏偏有话直说,把自己的小算盘儿自动抖出来。贾母的兴致倒好,不但给凤姐儿放了假,还要邀请薛家母女同去。对老太太来说,当然还是喜欢热情开朗的后辈的,偶尔说说心里话,那么平时的孝顺也就显得并不那么虚伪了。
  该说的话不说,容易给人城府深、阴隐的感觉,不会讨人喜欢。所以,表现不要太完美啦!
  大人物的小彩头
  那贾赦老不识羞,儿孙满眼了还惦记着贾母的大丫头鸳鸯。老太太听了,气得浑身打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见王夫人在旁,便发作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下这个毛丫头儿,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要不说叫雷霆之怒呢,稀里哗啦炸起来,手下人统统受连累。
  老太太发怒,鸳鸯的事儿是导火索,另有一个因由是:我还没老糊涂,你们就开始作耗,好好一个丫头我正使得顺手,竟敢背着我往回要。这次要不给你们些厉害的,以后还不定要生什么事呢?贾赦还不了解鸳鸯的性子就起不良之意那是错了,而刑夫人先去和鸳鸯说,想给老太太来个"女大不中留"更错得离谱。别说鸳鸯寻死觅活地不愿意,就是先说通了再回老太太,老太太还是会大冒三丈无名之火。规矩呢?次序呢?反了天了!
  老太太要的就是一个劲儿,发作完了,命人来:"请姨太太你姑娘们来,才高兴说个话儿,怎么又都散了!"为什么?得知鸳鸯这档子事儿之前,"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等姊妹并外头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任凭丫头哭闹,儿子、媳妇羞惭,老祖宗全当他们是插曲,刚才唱到哪儿了,接着往下来,哪能听任他们把这纹丝不动的威严给搅和了。
  凤姐儿配合默契,马上连说带笑,把心思引到牌上来。贾母听二饼,鸳鸯递过暗号,凤姐儿故意踌躇半晌才把这牌发出来,又作势要往回拿。贾母笑的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凤姐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这是自己发的,也怨不得人了。"贾母笑道:"可是你自己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气爱赢钱,道是个彩头儿。"凤姐儿接着再插科打诨一番,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
  别小看了这几吊钱的小彩头儿。如果凤姐不知趣,实打实地与老祖宗斗牌,老太太气儿本不顺,牌再打得憋闷,这股火如何能消?要说在这棋牌消遣中有意给贵人放炮,手法虽俗,收效却往往不错。如果你做得巧,他浑然不觉,心也平气也顺,再见你时也是慈眉善目的,这就是结了暗缘,尽可以再添点儿柴,做大做强了;就算他看出你有意放水也不妨事,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谁没点儿私情?你尊重他的权威,抬他捧他,他难道定要刚正不阿地与你划清界线不成?下面有一则现成的史料--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
  有一政客,想在东北谋一个美差,他一个做张作霖顾问的旧友便为之筹划:
  "老头子近来很高兴打牌,我们就借某总长家里,请人来吃饭打牌。打牌时你也来,你是打麻将的老手,一定要让老头子赢得满意。"
  那政客真不愧是打麻将的能手,张作霖手中的十三张牌,他摸得透透的。知道张在等和了,就拆了搭子给他合满贯。十二圈牌打下来,一结算,那政客输了2000元,张作霖赢了1800元。1800元在张作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可他这次却玩得十分开心得意,自然以为牌摸得好,运气也好!那政客开了支票,付了赌款,匆匆去了。
  打过牌后,张作霖要吃筒烟提提神,那顾问就陪在烟榻旁烧烟。两人边吃边聊,顾问捧他:"大帅,您这牌可打得太捧了!"
  张作霖吸了口烟,笑道:"哪里,碰运气罢了!"那顾问话锋一转:"今天那一位可输苦了!他也不是个富有的人,这次到北来,是想谋一个差事的。"
  张作霖听了把烟枪一搁道:"他是你的朋友,那就把支票还给他得了,咱们一千两千的也不在乎!"说着就去口袋里掏支票。
  那顾问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输了的钱,他决不会收回的。他在前清也是个京官,还有些才干呢!大帅要可怜他,就周全周全他,给他个什么职司,他就感激不尽啦!"
  不出一个星期,那个政客就到东北去做官了。
  世上尽有做事不知轻重的人,相信大人自有大量,不会在区区小事上计较,也许,为点儿小彩头,他倒不至于无端找你麻烦,但一个冷处理就能冻僵你。
  从前有一显宦,公余之暇,喜欢下棋,自负是国手,某甲在其门下做一名食客。有一天某甲与该显宦对弈,一出手便表现出咄咄逼人之势,该显宦知是劲敌。比赛到后盘,竟逼得该显宦心神大乱,汗涔涔而下。某甲见对方焦急的神情,格外高兴,故意留一个破绽,给该显宦发现了,立即进攻,满以为可以转败为胜,谁知某甲突然使出杀手锏,一子落盘,很得意地说道:"你还想不死么?"该显宦遭此打击,心中大为恼火,立起身来就走。据说该显宦向来着意于修养,胸襟比普通人宽大,但也受不了这种刺激,因此对于某甲,始终耿耿于怀。为了这一点不快,老是不肯提拔他,某甲一直郁郁不得志。
  我们年轻时大概都有三分狂傲之气,总觉得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是,真有出色的才华也没有永远被埋没的理,可想想"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旧典吧!他们都因没合了居上位的人的意,所以半世踌躇,而人生多短啊,如果肯承认自己的命运只在人谈笑间,就应该再好好看看有没有更近一点的路。
  自戕的女子
  石头记中,自戕的女子颇多,是什么样的孽因,造成了这样的孽果?
  先说尤家姐妹,不论她们的性情有多大的差异,最终却逃避不了相同的结局。三姐之死纯在意料之外,当时,柳湘莲远道而来,合家人正在欢喜着,谁知他一开口就说出退亲的话来。贾琏相劝,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备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然后就起身要走了。
  尤三姐在房中听得分明。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听了什么话来,把自己也当做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不但无法可处,就是争辩起来,自己也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便说:"你们也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
  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儿,而且决不容反悔,那些安排好后事并留下遗书的人,心如潮水,不知反复掂量过多少回了。三姐却是不同,心里正被憧憬和热望充盈着,不料一瓢雪水迎头浇下来,冷热相激,满腔的幽怨和失落找不到发泄的源头,只能靠一场决绝的变故才可以完全清洗。尤三姐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值和不值。这就像上古的侠义之士,一腔热血上涌,拔剑殉知己,倒地之后,一股英灵倒惊愕了,不知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在知道尤二姐的故事之前,我总是怀疑:人怎么可以被逼死呢?后来才知道,真是有"被逼无奈"这回事的,逼迫,并非一伸手就把人推下悬崖去,而是把一个人吊到树上,再一点点抽尽他的踮脚石。
  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是不错,封住了众人的口舌之后,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名声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来往太密,'没人要的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的什么儿似的,后来打听是谁说的,又察不出来。日久天长,这些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呢?我反弄了鱼头来拆。"说了两遍,自己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
  欺善怕恶本是人性的弱点,上头的人不喜欢,作奴才的乐得墙倒众人推,一条线上的人越多,大家就越发愿意往那儿站,表现出自己主流的眼光和见解来。
  那尤二姐原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折磨?不过受了一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怀孕之后,又被庸医用虎狼之剂打下了胎,心中没了牵挂也没了指望。尤二姐心中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经打下,无甚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金子可以坠死人,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
  和尤二姐一样,不愿意受那些零气的还有鸳鸯。老太太死后,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一面想,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想起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便明白她是来教自己死法的,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
  秦可卿是否死于自缢,书中从未点明过。就按后人的考证,她的确吊死在天香楼,而且又找替身般引来了鸳鸯,但这死,她是自愿的吗?不管是为礼教牺牲,还是为了政治牺牲,都不是她自发的对尘世的厌弃。二姐和鸳鸯在前途中看不到一点光明和快乐,所以提前逃避了,对可卿,要舍弃的却是虽罪恶,却依然五味俱全的人生。
  但是情势所逼,不容秦可卿恋恋,她的死就是冬天的第一场雪,以一片肃杀之气,覆盖了一切的污浊和口舌。另一面,却有已心如死灰的林黛玉却不敢痛快淋漓地求死,以防污染了自己的清白。当日黛玉误听了紫鹃、雪雁的话,以为宝玉已定下了亲事。当即就立定了主意,自此以后,有意遭塌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
  若死于病弱,或者可伤可悯,若是殉情,可成了什么人了呢?贾母曾道:"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所以黛玉即便立意自戕,也只能一点点地消耗生命。曾有人推论林妹妹是投了湖的,我以为她没有明着自尽的理由,她应该死于自然的天命。若接着这话说下去,就会跌进一个我们一直竭力回避的"探佚"的误区里,所以就此打住。

 

第七辑 闲笔里的小趣味

  有一类文字,不可以上纲上线地归纳出什么重要意义来,但是它机警、俏皮、引人入胜,对生活节奏紧张的现代人来说,这就是一种轻松闲适的心灵体操。
  古人云:不做无益之事,何遗有涯之生。且让我们在这一部大的悲剧中,寻找好玩好看的细节养眼。
  大家闺秀的才华与名妓的才华
  贾母方出场时,已是位鬓发如霜的老太太,与"闺秀"二字隔断了几十年。但她自是史家三百里阿房宫的娇贵小姐,每每在不经意中表现些大家遗韵。
  那日天气晴朗,荣国府老太君兴致好,携家下小辈与远来的刘姥姥浏览大观园。到了宝钗的蘅芜苑时,老太太见衾褥朴素,玩器全无,不由动了怜爱之心,定要与她好好布置一下。给了宝钗几样体己东西:石头盆景儿、纱照屏、墨烟冻石鼎,还有顶水墨字画的白绫帐子。别的且不说,光那白绫帐子就让人遐思无限。水墨丹青,要多雅有多雅,闺房罗帐,要多艳有多艳,二者穿插,益见公侯富贵之小姐的风范。
  古人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之句,贾府赏月时,却是听笛的。史老太君除了是个爱热闹戏文、甜烂之物的俗世老人外,还另有随口道出"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典雅。听笛也不是随便就听的,"音乐太多,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现今一些社交场所的背景音乐,都是从贾母那儿学去的。桂花树下,笛声悠扬,天空地静,万虑齐消。
  大家闺秀的文章全在日常行止中,不必再以诗文小技添采。
  宝玉与钗、黛三人同遇,必要各逞机锋的,难得有话往一处说的时候。一天黛玉作了五美吟,宝玉要看,林妹妹嫌他爱拿给不相干的人,宝玉忙说我难道不知道闺阁中的诗词字迹轻易不能外传的。宝姐姐却虑到若无意中传扬开去,十分不妥,又发一番高论道:"古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名誉。"

  真是醍醐灌顶啊!清净女儿们的才名传到市井,被文人雅士、浮浪子弟们品评,等于无端给送上些意淫的资料。只有那些必需靠人来捧场的欢场女子,才早早地把才名技艺发布出去,让天下的男人们闻风而动,从才华的缝隙里臆想出无边的艳色来。明人小说里,良家女子辛瑶琴,在战乱中与父母失散,流落到西湖上的烟花之地。老鸨王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每日锦衣玉食相待,又教她吹弹歌舞。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一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风雅的,听说她文采书法俱佳,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于是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她美娘,只称花魁娘子。
  而真正的钟鼎之家,只需培养出一些安静木讷的女子样板,在他们的小圈子里娶娶嫁嫁,终了一生。
  在古今才女的传说里,李清照是万绿从中一点红。除了她,千载之后可供人们记忆的只有薛涛、鱼玄机、苏小小之辈,因为艳色超群,偶有首小令一出,方巾长衫的男人们便喜得抓耳挠腮,哇,这个妹妹竟然是识得字的,我深夜读书寂寞,倒可以召来红袖添香。李清照却不是他们清秋大梦的对象,她开创"易安体",是婉约一派的重要代表人物。黄昏后,东篱举杯,从容潇洒,凭同时代哪个文人才子来了,都只有为之把盏的份儿。要说男人爱惜女子之才那是不可能的,对于真正的大手笔他们只远远躲着,年纪一把了谁还要拜师求进?他们只爱教轻俏可喜的女孩儿读书,为轻衫长袖的歌妓们提词,沾沾自喜为一段佳话。
  闺中笔墨不外传,也算是知人兼自知了。
  与曹雪芹同时的一代才女陈端生,以七言排律的形式,写下浩浩长卷《再生缘》,被后人誉为有希腊史诗的风貌。她在原序中道:"诗以言情,史以记事。至野史弹词,或代前人补恨,或恐往事无传。"倒是曹公知己。这样一个奇女子,笔下的云南才女孟丽君都男装避世走天涯了,其中楼台风景、忐忑情怀当然也尽力描摹,自述诗中却依然有"不愿付刊经俗眼,惟将存稿见闺仪"之句。真真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呀!让后世的女子们黯然神伤。人家的诗文只是自娱,最多在小圈子里传看一下,消解深闺寂寥,并不靠它来换钱买米。世上的俗人俗眼,没得玷污了这锦口绣心。唉,若难两全,不如以一个姹紫嫣红的网名卖文,以一种真实平淡的面目养家吧。
  世家与草民

  《聊斋志异》写鬼狐,千姿百态,异彩纷呈。读来读去,只一事不解,天下有得是知情识趣的男子,那些千娇百媚的狐狸精们怎么从来不思变通?她们选情人,以穷书生为佳,这些书生里,又以多年不第的秀才为好,活象蒲松龄本人的写照。这该不是他在荒村野店的非非之想吧?就象在劳动人民的传说里,那些田螺精和下凡的仙女们,只爱给勤劳朴实的牧童农夫做饭。现实生活中所缺少的,就做点美梦补齐。
  后来,有位前辈说我偏僻了。第一,穷书生们多在荒村古庙寄住,这里阴气重,是鬼狐们经常出没的场所。第二,写文章不免常涉主人公的言辞环境,写熟悉的才明白真切,蒲公所以就借书生的遭遇说话。
  这话听起来也有道理。世家自然有世家的作派,看前辈方家的书,我知道当日的八骑子弟们沦落街头,依然是吃窝头要蒸得小巧,吃咸菜疙瘩要切得匀细的。张爱玲《更衣记》里说,穿皮子,更是禁不起一些出入,便被目为暴发户。皮衣有一定的季节,分门别类,至为详尽。十月里若是冷得出奇,穿三层皮是可以的,至于穿什么皮,那却要顾到季节而不能顾到天气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种羊、紫羔、珠羔,然后穿"中毛",如银鼠、灰鼠、灰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有功名"的人方能穿貂。中下等阶级的人以前比现在富裕得多,大都有一件金银嵌或羊皮袍子。
  不懂富贵细节,很容易就会露了怯。就像今日的社交场合,有人西装翩翩,连皮带打火机都是名品,却不经意在袜子的颜色款式上失了格--据说国际通用规范,标准的西装袜应为深色,白棉袜只能用来搭配休闲服和便鞋。当然你自可以T恤棉布裤,因不与人同流,反倒让他们白看着。
  在红楼中有"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一回,把那些才子佳人的书目好好地批驳了一番:别的不说,单那作派就不像,世宦书香的小姐,自然奶子、丫鬟伏侍的人一大堆,一位小姐只跟一个丫鬟也忒寒酸了些。其实这也不怪那说书的女先儿,连崔莺莺杜丽娘身边,到哪儿也只一个贴身小丫头。《西厢记》、《牡丹亭》文字自是一流的,而曹雪芹的石头记,文字之外另有一套诗礼簪缨之族的富贵排场。虽然他后来也沦落到瓦灶绳床的地步,但总非一辈子只吃过酸咸菜的草野书生可比。
  小时候我常在公园的长凳上听一个老人讲故事,有一次他讲到农民起义军:一次他们打了胜仗,首领鼓动大家说兄弟倍加把劲,打到京城当皇帝,天天吃饺子。老爷爷笑眯眯地批评义军:"真没见识,以为当皇帝的天天吃饺子。"我来了兴趣,问道:"那当皇帝的天天吃什么?"老人愣了一下,道:"皇帝吗?每天吃的那叫山珍海味。"

  以后常见皇室贵族们开宴,总是龙肝凤髓,鱼翅驼峰之类的虚套,要不干脆送你一句"席开玳瑁,筵设芙蓉"。大观园里文字却有一种细腻的吸引,他们那儿的茄子是这么做的: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儿,拿鸡汤煨干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儿,拿出来,再拿炒的鸡瓜子拌一拌。噫吁戏,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细节里的身份
  宝玉自搬进大观园中居住之后,心满意足。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弹琴下棋,作画吟诗,倒也十分的快乐。这期间,宝玉却也作了几首诗,说得都是真情真景。有方家曾言:《红楼梦》里无诗。也罢,曹雪芹是第一流的小说家,如果再身兼第一流的诗人,让别人拿什么吃饭呢?以本人这粗鄙的眼光看,倒是宝二爷的这几首诗还有些味道,套用贾赦的一句话说,叫做"还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如果用现代的观点讲,那叫"阶级的局限性"。比如有人曾问张爱玲会不会写无产阶级的小说,张想过之后回答说"不会",因为生活空气的浸润感染是长期的,无法凭空捏造。宝二爷的《春夜即事》有云: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让我等生在红旗下的后辈,立即感到自己认识上的狭隘。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发了一本课外读物叫《控诉万恶的旧社会》。那里面的恶霸地主多去了,他们家当然都是有丫环的,丫头是劳动人民,她们每天挨打受饿,寒冬腊月里也要砸开冰窟窿去洗衣服。小时候我总觉得这地主够狠,后来也知道这地主可能还有点不够大。探春说赵姨娘:"那些小丫头子原是玩艺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该叫了管家媳妇们说给他们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吹小唱也失了体统。"自己管理丫头的主人,怎么论来都不够份儿,正如一家自己兼任了老板经理营销出纳的公司,不知道人家连保安部的主管,都配有专职秘书的。
  怡红院里的大小丫鬟,连宝玉本人也认不全的,小红偶尔给倒了一碗茶,宝玉竟说:"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小红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面前的事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这他们这个院子里,我们熟悉的丫头,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等几个,是专门在宝玉眼前打转的,藏在幕后没名字的人还有一大帮。宝二爷每日的茶水,想必是有专人烹煮停当了,再由她们几个用养得滋润柔滑的纤纤玉手给斟上的。要说宝二爷的茶,那也真不是谁都能倒明白的。一天三更以后,宝玉睡醒了要茶吃。麝月起来,先去在盆里洗手,然后再倒一盅温水来,并拿来一个大漱盂,伏侍宝玉漱口。下面该斟茶喝了吧?是的,但中间还有一道程序,那茶碗还要先在温水里浸一下。
  真是门技术啊!要不丫头们怎么分了贴身的与粗使的呢?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宝二爷身边能登堂入室丫鬟,都是娇憨散漫的可人儿,即便只是陪主人说笑一回,都不耐这春夜的困倦。这一幅场景,别有一番的富贵风流。就像在老北京的王府里,讲究"金鱼、石榴、胖丫头",丫头们的娇惯与丰润,最能烘托出主人生活的优雅。刘姥姥去见贾母时,大观园中众姊妹大多在跟前,只见满屋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一张榻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鬟,在那里捶腿。这就是了,若在满眼的珠光宝气中,突然出现一个补丁摞补丁的乡下财主家的丫头,连那些珠玉都像是假的了。
  宝二爷使出来的丫头,很有些名士派的作风。晴雯受了风寒请大夫来诊病,一个老婆子提醒宝玉要给人家车马费。管事儿的袭人不在家,麝月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哪里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便放下戥子,捡了一块银子掂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气似的。"那老婆子告诉她这银子至少不二两,麝月却早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就完了。"有好事者考证--假设红楼是完全写实的自传体,最后陪在曹雪芹身边的只有麝月一人,这样的女子怎么过日子呢?"居家食粥酒常赊"却是一定的。
  人说"三代造就一个贵族",得祖上多大的阴德,才能养得后辈有钱有闲有情趣?这差别还真不是一点点,丫头或者大家都用不起了,螃蟹总吃过吧,那么你可知道吃螃蟹时这手怎么才能洗得干净而无异味?用"菊花叶儿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子",服气吗?当然,也许您只吃蟹黄小笼包,并不喜欢亲手去剥。那么,晚上起夜的时候,你是否像宝二爷那样有一件专用的貂颏满襟暖袄?
  《红楼梦》里,我喜欢通达知命的刘姥姥也不讨厌贾珍贾琏辈的斗鸡走马,都是因为他们不失本色的原故。贾政的作风却让人气闷。他从小知道父亲的官位是要给哥哥贾赦来承袭的,没办法只好辛苦读书,想从科甲图个出身,谁天不从人愿,连第一百三十名也没中过--不如他孙子贾兰。好在父亲临终时上了遗本,皇上恩赐政老爷带职学习,这才算有了个端架子的职位。好好的一个纨绔子弟,硬是弄成了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边缘人,比清寒出身的文士吧,他又古板没历练,不通吏治的法门;比公侯世族吧,他又没那份从容潇洒、顾盼自如。所以天天苦恼着,没过过一日的幸福生活。他的哥哥贾赦虽也时常犯昏愦,想娶他娘一时也离不开的丫头为妾什么的,毕竟也还有头脑清楚的时候。
  贾府中秋设宴,击鼓传花到贾环手里,贾环有意卖弄,便写了一首诗呈给贾政。贾政看诗中带不爱读书之意,马上把他连哥哥宝玉一起讥讽了一番。从没人告诉政老爷好孩子是夸出来的,所以哥俩儿的童年一直阴影重重。这时贾赦的言辞却有些见识:"这诗,据我看来,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酸,定要'雪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这侯门的气概。"贾赦这话,倒也有些万水千山只等闲的侯门气概。
  天底下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看透了的,为自己的富贵或清闲快乐;勘不破的,为将来的危机或困窘苦恼。
  让我们送贾政一个"卡"字,取上下不得之意。
  让林妹妹邂逅段誉
  红学也算历史悠久了,当年《红楼梦》一出,大家倾倒,许多后世学人就又多了一只吃饭的青花瓷碗。上世纪末,又颇听得"金学"一词,原来,不知几何时,金庸先生也开宗立派,自成一家了。
  既称"学",总有学术问题去浪费方家们的头脑笔墨,咱们才疏学浅,对此不敢发言。但是书读熟了之后,每个人的性情面目宛在眼前,忍不住就"关公战秦琼"般地胡乱编排一番,也算一种另类的人物分析吧。
  林黛玉天生至情,又美得明澈性感,还是别只在大观园里春感秋悲了吧,金庸笔下有的是男儿风骨,不妨让他们遭遇一番试试。
  陈家洛与林妹妹大概算得上同时代的人,他本人出自名门世家,学历又高,两人沟通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先生既然面目英俊,风流蕴藉,想必也是能赏析得了黛玉之美的。且他在心底里,也不欣赏霍青桐的坚强和独立,而喜欢喀丝丽的娇柔依赖,这一点林妹妹也算投了他的缘。但是把黛玉托付给他,总让人有点放心不下,这个人有一点点的拘泥,又有一点点的自私,你说他会不会为了另一个光明磊落的目的,把林妹妹也卖了呢?可怜香香公主,只是有死后落了陈少舵主一篇祭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胡蝶!我所以还记得,是因为这文字实在不错,但是多好的文字也没有生命珍贵吧?宝玉祭晴雯时,一篇芙蓉诔一千多字,不也方涕泪交流地颂读完毕,一转身又与林妹妹讨论起这文字的高下来了。
  陈家洛不行,让我们换个心地纯厚的。郭靖吧,郭大侠一向诚实质朴,没有那么多的花花心肠。但是有一点让人怀疑:他能自发地看到黛玉的美丽吗?人说焦大不爱林妹妹,郭靖的妻子,本来也应该是个浓眉大眼的异族女儿的。面对华筝,他一向只在混沌中,如果这时候他不离开草原,两人的婚事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此时,因缘济会,黄蓉以一双能使出"拂穴兰花指"玉手,揭开了他尘封的青春,让他在惊喜中看到人世的美妙。一个肮脏乖僻的小叫化,忽然间变成了个金环束发、肤光胜雪的女儿,这种震撼,一下子就打通了他浑身的穴道,化蛹为蝶。郭靖的爱情是黄蓉亲手给激活的,林妹妹却只能在被动中憧憬和感叹。
  郭靖一个傻小子,本也不足道,只有冰雪聪明的黄蓉才把他当宝呢。与之相比,杨过倒是性情中人。小龙女凄然离去之后,杨过一路苦苦找寻,因心有所思,差不多在相遇的每个女孩儿身上,都能看到小龙女的影子。比起陆无双等女子,黛玉倒更像杨过要找的姑姑。轻盈的身形、苍白的脸色和凄迷的眼神是为形似,难得的是小龙女与黛玉有着一样的灵魂,什么家国武功、仕途经济?因为自己的纯洁软弱,她们宁愿自欺外面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杨过与小龙女历尽十六年的沧桑之后重相见,小龙女依然不改当日的风神。林妹妹却永远不可能拥有这恬淡中的坚韧,与爱人相离,就是她的泪尽之期,再相见,只在梦魂中了。小龙女可以一瓢饮、一箪食,自给自足,林妹妹却需要花园、燕窝和诗歌。杨过与贾宝玉一世恪守他们的爱,也算坚定了,却每每迷失于红尘里的温柔调笑里,管不住自己的嘴。男人本是泥做的,拿什么来比女子的明澈?
  下面,该张无忌登场。义父谢逊枉送了他一个这么大气的名字,无忌的性格善良,拖泥带水,与宝二爷倒有三分相似。他身边的女子,赵敏、周芷若、小昭、殷离诸人,开放如花朵,颜色之娇艳,姿态之独特,无不令人神驰目眩。《红楼梦》开篇的引子: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真大无可如何之日也!这几句话套在张无忌身上,倒有几分贴切。这么一个没有政治素质的人作了明教教主,每每常有力不从心之叹;身边几个女子那激烈的爱,又让他左右为难,不胜惶恐之至。如果再加上一个为爱生、为爱死的林妹妹,还不把张大教主难为死。
  还是放他一马吧。
  金庸笔下女子中,金蛇郎君的女儿夏青青是个雅人。她在月白风清的良宵,把袁承志约到山中的玫瑰园里,在一个小亭子里吹萧给他听。让那在华山伴着猿猴一起长大的的傻小子,也能在如怨如慕的萧声里,感觉到醺醺然有如中酒的快乐。但是对袁承志对青青的关爱,对她小性子的宽容,似乎又是与这些风韵雅事无关的,这些小情调,也无助于升华两人的感情。两个青年男女,在合适的时间相遇了,患难与共,感情就那么慢慢培养了起来。夏青青因自幼处于繁华富足之地,所以无意中学了些小资情调,在骨子里,她还是一个江湖异侠的女儿,在她眼里,武功当然比这小小的诗意更重要。所以她对袁承志的爱里,还有一份倾慕与崇拜。除了身手不凡之外,袁一个性格平淡,面目黑不溜秋的小子又有什么过人之处呢?林妹妹长了这么大,都没见过人舞刀弄剑的,她与袁承志,互相不感冒。
  韦小宝是天下第一的小流氓,从来都是见色起意的。林妹妹也是人间绝色,小宝若看到了,说不得也要死缠烂打一番。贾宝玉并不比郑克爽难对付,说不定那些阴谋诡计都不必用,轻易便可赢得美人归。韦小宝的确艳福齐天,他那七个夫人最初未必都是安心乐意的,可时间一久,也就马马虎虎了。但是让林妹妹这么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子,也加入通吃岛上掷骰子的行列,真有点儿不象话。好了,不说了,我怕挨板砖。
  契丹人萧峰,是我所知的第一大英雄。虽千万人吾往矣,那种豪气英风,让人血脉贲张,心驰神往。但对黛玉,那种男儿气概又太浓烈了些,林妹妹消受不起。而萧峰,又从来不会主动去欣赏好女子的颜色。夫人康敏,自恃容色天下无双,可在洛阳的牡丹大会上,依然被萧峰视若无物。日后江湖上那血雨腥风,都起源于这女子热情得不到抚慰的怨忿,所谓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在康敏身上得到了另一种验证。阿朱实在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被萧峰带在身边时,又已伤病缠身,奄奄一息,但她以自己的纯真、热烈、温暖、执着,一点一滴地渗透进萧峰的血液里,逐渐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光芒来。黛玉一出场,就是一个神仙似的妹妹,让情种留恋,英雄逃避。
  最后要申明,我给林妹妹选的神仙伴侣是大理段誉。段公子出身皇族,虽是边陲小国,却庶不辱没林姑娘的身份。林妹妹不看武侠,没有英雄情结。在她的《会真记》、《牡丹亭》里,偶像人物都是些风流才子,若把"金学"里的男主角都摆到她面前,段誉还算没有伧夫俗子之讥。段誉有宝玉的优点,他也是把世间的美女当成花朵来看的,而他的在情爱里通达和痴迷,又为宝玉所不及。最妙的是,虽然这段誉最后几乎成了当世第一高手,可他一直不以武功为意,而对琴棋书画,老庄之学却独具慧根,与黛玉很有些共同语言。王语嫣是美女,却不是才女,记了一肚子武学的女子,哪如一肚子机锋诗文的女子与段公子谈得来。所以我们还是劝段誉移情别恋吧!
  林黛玉若能与段誉相遇,她一定能从中感受到生命的喜悦,调养好多愁多病的身子。儿时我们看童话,故事一般都到王子与公主结婚为止,于是有人批评说,结婚才是生活的开始,以后的烦恼多着呢!但这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公主得救了。一个女子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爱得纯真痴迷,易折,易伤,因无所负载,所以生命力单薄,时时有夭亡的危险。这时候的幸福,就是一生的幸福,就是以后再有变故时,她也成长了是不是?一个三十岁的女子,生命就会变得柔韧得多,已经学会保护自己了?即使是林妹妹。

  宝二爷与江湖女儿
  贾宝玉看女孩子,大的标准是年轻和美丽,符合这个条件的,都是珍珠。
  先贤是"有教无类",宝二爷是"有情无类"。他痴爱林妹妹,倾慕宝姐姐,对身边的丫头怜香惜玉,但这还不够他忙的,听说傅通判的妹子傅秋芳有几分颜色,对他们家的老婆子都另眼相看。平儿本是贾琏的爱妾,在凤姐那儿受了些委屈,本来,风吹皱一池春水,又干卿何事?但是宝玉偏急得了不得,劝平儿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个不是罢。"平儿说不与他相干,宝玉便笑道:"我们兄弟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果然周到得了不得。平儿处事,一般的杀伐果断,大有凤姐之风,另一面,又圆通体贴,留有余地。但这一切都从宝二爷眼中直接过滤出去,只见她极聪明、极清俊的女孩儿的本真。
  金庸笔下的美女多矣,足以让宝二爷目不暇给。单以容颜论,最美的好像应该是香香公主、阿珂和王语嫣了,只是美到极处花香鸟不语,我们便忘记了美人的性情--何况她们除了美丽纯真之外也别无特异处。宝玉对美女,虽然一向是顶礼膜拜的,但为长久计,总得让他们互相说几句话吧?真正的美女不知书也无妨,但由此而产生的那一点隔膜,还是让人无比遗憾。贾宝玉在石头记中做梦的时候,本是见惯了书香风流的,林妹妹的雅谑余香、机锋诗意就不说了,宝钗虽口口声声女子以德行为要,那也是因为人家肚子里有底子,尽可以随意褒贬。--若由一个根本不通诗书的女子,点评说诗文乃可学可不学的末技,我们定会以为她是吃不着葡萄的缘故。第四回介绍李纨:其父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几个前朝贤女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李纨,字宫裁。但若真的以为李纨不知书,且看她评诗的水准,"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芜。"也是眼光独到,出口成章的。人家的整体水平,就是这么高。如果让李纨、迎春行走江湖,那就是文采斐然的才女;而让武功只是三流境界的郭芙闯入大观园,也直如无人之境。没法比吗?但咱们既揽了这乱点鸳鸯谱的活儿,总得给宝玉找个畅心满意的结果吧!
  黄蓉怎么样?她与郭靖初遇时,也就十五六岁吧,年貌都与宝二爷相当。整部"射雕"中,常听黄蓉谈诗论画,但是究其实,这个小女子也只是家学渊源,博闻强记而已。读书画画和奇门算术,在她眼里都是饶有兴味的玩艺儿,郁闷的时候,她可以耐心筹划一个出气的法子,却决不会以一首诗抒发胸臆。黄蓉若真是一个诗情的女子,就不会与老实木讷的郭靖如此投缘了。蓉儿独爱靖哥哥,自有一种无师自通的人生大慧眼,在这样一对天设地造的佳偶面前,宝二爷无处存身。
  《笑傲江湖》中,岳灵珊逐渐与敬她如仙子,连手都不敢握一下的大师兄令狐冲产生隔膜,爱上了风流体贴的林平之。或者,她会对转盼多情的宝玉有点儿感觉。其实在金庸笔下众多的好女子中,岳灵珊的容貌性情都算不得出色。令狐冲对她念兹在兹,多是因为自幼青梅竹马中的爱怜痛惜,就像是一种习惯。人皆道贾宝玉是天生的情种,对稍稍平庸一点的女子,也难得他倾心相见。
  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我最喜欢的女子是程灵素、阿朱、何铁手、殷素素和赵敏,但听几位异性朋友说,这几个人殊不可爱。是的,男人多半不爱这些感情激烈的女人,他们最欢迎的是钟灵和小昭,温柔的、明朗的,来去自由,永远不会成为身心的负累。但是宝二爷的眼光,可能与世人会有些不同,所以我想把小龙女介绍给他。--龙姑娘在世间最普遍的眼光中也是不可爱的,她是冷清清的一面墙,阻隔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从温柔富贵之乡与冷寂的古墓走到一起来,两个人可能都有些不适应,慢慢来吧,大千世界,天长日久。
  话说出去,自己都觉得有点勉强,怎么也比不上让林妹妹跟段公子走来得惬意。如果范围再大些,不如让宝玉与练霓裳结识吧。梁羽生的主人公,一向喜欢称他的爱侣为"姐姐",与贾宝玉很有几分相似。玉罗刹也只是粗通文字,但因为有真性情,就完全可以弥补诗文上的缺憾。卓一航的武学,在玉罗刹眼里本不足一哂,倒不如宝玉的一窍不通来得大方。凤姐曾与黛玉玩笑:"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了你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儿配不上?那一点玷辱你?"说起来,这门第家私、文才武略还真不太重要,玉罗刹叱咤江湖,也就缺一个玉树临风人物相知相恋,不白白在这世上走一遭。
  在一个传说里,白蛇蛰伏了一千多年,才在南宋末年出来与许仙相遇。如果,她再等几百年,趁贾宝玉走出荣国府的空档,亭亭玉立在街道的尽头,与他邂逅相逢,也是另一段缠绵曲折的故事。妖精出世,都不知历了几劫的光阴,因为知道一切都是空的,所以威严权势自不放在眼里;妖精一挥手,就是雕梁画栋,所以繁华富贵也不放在眼里。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更纯粹男子,让自己感受一种从未曾领略过的绮丽风光。练霓裳的前世,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妖精。
  妖精的现世,或者,就在你我身边。
  四时八节的日子
  那天看了一篇小文章,说是一个台北的女孩,在大公司做白领,每天从汽车上转入空调房里,不知外面四季的变迁。后来她抽时间到内地旅游,夏天则汗流浃背,冬天则滴水成冰,她连呼过瘾,声称"过了一个真夏天"。
  在今天,亲近自然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罢了。倒是在红楼梦的时代,闺中无事,对春花秋月皆有一番纪念。
  四月二十七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千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在古典戏曲中,小姐后花园赏花,那是最经典的片段。那时节,侯门深似海,即便偶尔出趟门,也有车轿上的绣缦与外面的世界层层阻隔着。她们眼中所见到的生机,也就属这些明媚的花朵了,花事,就是一年中的大事。再铺衍下去,花的枯荣,就是女子一生最贴切的隐喻。
  宝玉与与姐妹们占花名,麝月掣出一根"开到荼蘼花事了"来,问宝玉怎么讲。宝玉忌讳那韶华胜极之后,便是春尽红颜老的旧话,连忙支吾开了。
  芒种过后,就是端午,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夫人治酒席,请薛家母女过节。
  金秋蟹肥,正好作菊花诗。清代李渔嗜蟹如命,每年螃蟹还没上市的时候,就把买蟹的钱准备好了,称为"买命钱",九、十两个月,在他眼里就是"蟹秋"。林妹妹虽然体弱,只能吃一点蟹黄,却依然大有名士风范。她自拿起一把乌银梅花自斟壶,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要上前斟洒,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倒了半盏,看是黄洒酒,又说:"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在旁边候着,听了这话,马上命人将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大雪天里,宝玉洗漱已毕,忙忙向芦雪庭赶来。四顾一望,天地间并无二色,远远的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雪天联句,是冬日里第一件风雅之事,以"一夜北风紧"起,到"凭诗祝舜尧",这个冬天,便被完全收束在笔墨之中了。
  一班狐朋狗友们,圣诞和情人节也过得没滋味了,古人的雅致却又学不来。于是有人提议,不如用吃作为对四季的歌颂。不是有人说过西洋的文化是男女的文化,中国的文化是饮食的文化吗?所以吃也勉强可算做一件雅事。
  立春吃春饼,是我国北方地区惯有的习俗,古称"试春盘"。现在吃春饼,通常是将两张很薄的饼,涂上甜面酱,夹上羊角葱,把好的韭黄、摊黄菜、炒合菜夹在当中,卷着吃。

  苦菜是春天的野菜中最堪吃的一种,现在已人工种植。苦菜虽苦,但它回甘,甘苦混于一体。喝小米粥就苦菜,入口回甘,好象加糖似的。
  夏天西瓜清热去火。整个西瓜的瓜瓤掏食干净,放入经过半加工的笋鸡一只和调料,再将瓜盖别好,放入瓷钵上隔水清炖至烂熟。这一西瓜菜有一别致之名"雏凤归巢",妙趣横生。
  气候自"秋分"以后逐渐寒凉起来,所以在此时吃羊肉最为适宜了。清代北京烤羊肉的方式,值得今天借鉴:它是炽炭于盆,用铁丝罩盖覆,将切得薄薄的羊肉片,蘸上特制的酱,再在火中炙烤,立刻馨香四溢。食肉者也讲究"姿式",一脚立于地,一脚踞小木几上,持筷燎肉,傍列酒杯,边炙边吃边饮。--如果是这种吃法,我们可以召史湘云同享。
  寒冬腊月里有"腊八",所谓腊八节,主要是煮食"腊八粥"。其中有细粥,又名"全粥",粥米约计十种,即莲子、芡实、菱角、薏仁和粳米、江米、大麦米、高粱米、黄米、小米。用熬成的红江豆、红小枣二汤煮以上诸米,耐火的先熬,易熟的后放。使粥色纯红,不见一豆,故称为"细粥"。
  粥果有小枣、栗子、青梅、白葡萄干和杏仁、松子、核桃仁、瓜子仁、花生仁等,百果纷陈,五香十色。
  如果你嫌麻烦,可以开一罐装八宝粥,以应故事。
  刘姥姥的简单生活
  总听人嚷嚷要过"简单生活",依我看,能说出这四个字的人,无论如何也是简单不了的。如果是学佛,这叫做"心存滞碍",简单还要有嘴说么?只管生活就是了。
  听听人家刘姥姥是怎么说的:"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唬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稼,来不得。昨日又听见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唬的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
  生活就是穿衣吃饭,只要还能动的,就到地里干活去。物质越丰富,各种的思想累赘就越多。
  朋友生一女,查生辰八字是缺了金和木,于是取名钰杉。输入电脑测运势,美丽指数却低了。改作金朴,又与姓氏犯了冲。再改,再有不当处。今天孩子已经满周岁了,名字仍在酝酿中。想当年,"大妮二妮不算重,三妮四妮带来的名。"别以为这是重男轻女,如果是男孩,则可更直接地称为老大、老二、老三。
  如果多吃了蔬菜素食,你便会缺乏动物蛋白;如果多吃了鱼肉,你就会缺乏多种维生素;假如你搭配着来,又有人会提醒你注意微量元素当心农药残留。你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是好。在早些年就简单多了,每人每月八斤大米白面,其余都是粗粮。一家人一年十斤油,逢年过节才有白糖供应,决无堵塞了心脑血管的危险。
  儿子在幼儿园学了新歌:"红手绢,花手绢,自己洗来自己晒……"他们的儿歌一般指义明确,或团结友爱,或热爱劳动,可事实上,他们这一代孩子根本不知什么是伙伴和劳动。我们小时候,只知随口念些音节铿锵却无甚意义的词句,"蚂蜓蚂蜓你过河,东打鼓,西打锣"之类。但是放学后我们自然知道要去拾柴割草,哪一天干少了,就要与小羊一起饿饭。
  昔日的乡下孩子,三五成群一道玩耍。如果见了生人,则一溜烟跑个没影,不知什么叫做礼貌。但长大后他们勤劳朴实,自食其力。
  那时的演员,先叫戏子,后称人民艺术家,按月拿工资,从不闹绯闻。
  戏台上的人物,忠奸善恶都可以从脸谱上看出来,无需费心琢磨。
  小时候我同父母住在大兴安岭林区,用纯松木的家具,涂无色的清漆,木纹纤毫毕现,十分清爽。但是我们用原木是因为就地取材,用清油是因为它最便宜。不像现在,精致的装修中,凭空就多了一段原始的砖墙,总是有些突兀。
  有一个时期,大家都穿军装系武装带;有一个时期,大家都穿蝙蝠衫健美裤。在街上碰到了,大家都是革命群众,同道中人,连心底最深处,都不曾转"撞了衫"的念头。
  如果你是一级工,拿36元钱;如果你是二级工,拿54元钱。按年头晋级,皱纹多了,工资也会多些。青年后进,安然快乐地等待日出日落,从不生攀比之心。如果你老大不小了,尽可以心安理得地当师傅,决不会后起的新锐们呼来喝去。
  家乡有位老太太,以与人说媒为生。早晨起来,喝碗开水就出门,午饭在有当婚儿子的人家吃,再拿两个馒头夹菜带回。当晚饭?不,没见识了吧?第二天早上吃。
  但是现代人的感情,却是简明得多了。
  对古人,时间是漫长的时间,距离是遥远的距离。就是我们上一代,还保存着亲切的家信热烈的情书,白纸黑字,明白而踏实。可是今天,如果哪一时你念及故地,车舟客机凭君喜好。你可以打电话来,可以发E-mail来,无论多远,也只在方寸之间。所以,再亲密的家人情侣,也不必十里长亭相送。
  今天,借刘姥姥的引子,胡乱怀旧一把。
  四大名著里的男人们
  想当年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说天下人物只使君与操尔!好豪气!好眼光!刘备虽沽名钓誉,假仁假义,但毕竟以对英雄的凝聚力成就了一番事业。
  而曹操却是不世出的英雄,文才武略,睥睨天下,有大才华,有真性格,有不拘于纲常的豪迈。毛泽东何等样人,他说:"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任凭怎样功业卓著的前代帝王,也不放在他眼里。但对曹操,他却说:"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这是英雄对英雄的期许,伟人对伟人的默念。相比之下,周瑜的风采更堪亲近些。苏东坡有词云:"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私下里我以为娶了当世绝色的英雄更具吸引力。诸葛亮娶了丑妇为妻,少了红尘的快乐,坚定了鞠躬尽瘁的信念。
  说起来,在司马懿大兵压境的城头上,秋风萧瑟,城内空空,而孔明的琴声依然平静如止水,大有王者之风。但是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故事,感觉不到其中的热情与张力。京戏舞台上的诸葛亮是个挂长髯的老生,是智慧的象征,神仙土偶般没有性别。
  赵子龙人如猛虎,马似蛟龙,忠勇纯正之余,男人的本来面目模糊不清。其余关羽虚伪,张飞粗鲁,无甚可说处。
  自来有"少不读《水浒》"之说,但我等小女子读读不妨。梁山一百单八将,却也有三个女人。孙二娘顾大嫂丑陋粗劣,今天且不说她。可是扈三娘却是"天然美貌海棠花",怎么却无端配给了王矮虎?扈家庄一战,她本被林冲擒于马下了呀?不过王英也有他的好处,至少他还贪花好色,懂得分辨女人的妍媸。
  反面人物中有高俅,也是一个生命力强韧的人物,历王员外、柳大郎、董生药、小苏学士、小王都太尉处,终于在端王府得了个恰当的结果,从此无恶不作,欣欣向荣。
  而宋江被称为"及时雨"理当惭愧。说他仗义疏财吧,那也是祖上积德,家资饶富的缘故,而且也不听说他在急难时资助了哪路豪杰。最大的功劳,也不过给七位劫了生辰纲的好汉送了信,可最终他又把水泊梁山据为己有,多大的投资都收回来了。宋江本无勇力,只被人摛来捉去,有敌来犯时,往往惊慌失措,亦不见其谋略。危急之时,常有好汉们慕名相救,珍珠般的甘霖,全都洒到自己头上,及时呀及时。别的且不说,单看他连一个阎婆惜样的女人也安抚不了,怎么看也不像个有声有色的男人。
  武松不爱潘金莲,固因伦理纲常在,还有对身高不及三尺的哥哥的亲情,所以倒不觉做作。以后他快意恩仇,敢作敢为,也算一条好汉。而史进则是个乡下小开,父母亡故,家资丰厚,每日里只是乘凉练武,少年意气,坦坦无遮拦。

  《红楼梦》写的女子的姿采,男人们黯淡无光。该说的,我们已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这里只以一句话代之:相比之下,最具男人特质的,其实应属贾珍和薛蟠。
  孙悟空是秉天地日月精华生成的一个石猴,也真真有付铁石心肠。任凭如何花容月貌的妖精,哪怕唐三藏也须低头颂经才能抗拒得了的颜色,也是一棒子兜头砸去,并不问青红皂白。猪八戒就很像人世间的男人了,好点色,贪点嘴,撒点谎,关键又会表功推责任,让天下的女子们看了觉得无比的熟悉亲切。
  白龙马本是汪洋大海里的一条龙。因犯了天条,由白盔白甲的英俊少年化为跋山涉水的马。吃草料,负重,何难堪也!可也许对于神仙,遥遥无期的西天战乱也只是一瞬,如凡人的一声叹息。
  荣国府女孩儿的衣裳
  第四十九回,白雪红梅的琉璃世界里,姑娘们几乎聚齐了。黛玉换上描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众姊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常旧衣,并没避雪之衣。一时湘云来了,穿着贾母给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子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女人的衣裳就是她的性格。黛玉的美风流袅娜,宝钗的美鲜妍妩媚,本来是无分高下的,但是黛玉的衣裳,却总是比宝钗穿得轻俏。宝钗在家里,有母亲和哥哥娇宠着,箱子里自少不了时新的颜色,怎奈她的做人的态度,一向是中庸平淡的,她若给自己选衣裳出门,必是那种舒服大方却不打眼的。黛玉寄居在亲戚家里,多说一句话都怕被人耻笑了去,必不肯翻着花样要东西,但她依然以搭配为乐,定要穿出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效果来。
  女人的美是可以经营出来的,热爱自己美色的女子,浑身才能散发出性感的吸引来。脂粉气,就是女人的味道。
  剩下那些丫头们,就不需要个性了。连她们的名字,都是为了方便使唤才取的,鸳鸯和琥珀、侍书和翠墨、紫鹃和雪雁,单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一个屋里的。她们的衣裳,也就是主子的趣味。
  黛玉初入荣国府,在夫人房里吃茶,一个丫鬟过来相请入内。这丫鬟穿的是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
  在宝玉眼里看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束着白绉绸汗巾儿,下面露着玉色袖袜大红绣鞋,向那边低着着看针线,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这颜色又丰艳了些,但那红绫袄青缎背心还是一样的。而贾芸到怡红院见宝玉,袭人倒茶来,穿的是银红袄儿,青缎子坎肩,白绫细折儿裙子。
  这一身装束,就是荣国府丫头们的正装。
  红和青,是花与叶的颜色,单纯、鲜艳、明快,是深深庭院里最适宜的点缀。
  看港台的现代小说,女仆们多有穿白衫黑裤的。这是两种清爽的、理性的颜色,把一群穿红挂绿的小丫头这种活泼的概念也淹没了,退缩为一个符号。
  因为这种沉闷,我常常想念芳官的那一身装束。
  宝玉生日,怡红院群芳开夜宴,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
  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
  宝玉爱的,也就是这样另类的情调吧?
  少爷与老爷
  第一次知道老爷与少爷身份里的说道,是在邓友梅的小说《那五》中。末落的八旗子弟那五,被人邀去与唱大鼓的姑娘贾凤魁排场。嫌一个冤家扔的银子还不够,她的哥哥贾凤楼对那五说:"得出来另一个财主,也捧舍妹,舍得拿钱跟他比着花!他既爱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连底端出来。钱花净了还没压过对手,不怕他不羞惭而退!"一切合计妥当,贾凤楼又叮嘱那五换身衣裳:"您这一身,一看是个少爷。少爷们别看手松,可底不厚,镇不住人。因为钱在他老子手里。花的太冲了还让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当家、有产有业的身份。"
  别看二世祖们轻裘肥马地潇洒,可毕竟底子虚,事到临头就撑不起场子了。
  贾宝玉说男人是泥作的,女儿是水作的。他自己呢?像被称为"水晶之恋"的那种果冻吧,虽不像水一般流转无形,毕竟还是水的成份多些。对西方灵河岸畔的神瑛侍者,本不该拿俗世心肠度之,但说名句唐突的话,单以天然的男性魅力论,宝玉尚不及贾珍、贾琏二位。
  宝玉对林妹妹也算体贴入微了,可正经到了用人之际却又伸不上手。林如海身染重疾,写信接黛玉还乡,都是贾琏送去带回的。若宝二爷也能同往扬州,总比每天在房中暗自孤凄来得痛快吧。但是一个人在家里,一边被祖母溺爱,一边被父亲斥喝,哪里还有说话的份儿呢?那宝玉连出去上学,除了贴身的小厮外,都有李贵等三四个大些的仆役跟着。有一次私自溜到袭人家,也不过一半里的路程,却把个袭人吓得迟疑不定,她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中遇见老爷,街上人挤车碰,有个闪失,这也是玩的吗?"家法森严的公子哥儿,每天只配坐在天井里往上看,没有多大的一方天空是自己的。而父母早亡的贾蔷,比宝玉大不了多少的年纪,已借元妃归省的东风,轻轻揽到一个下姑苏采买的差事了。说起大宗银子的往来,也是头头是道的:"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至此,完成一个少年到一个男人的蜕变,到以后,与那个叫龄官的女子邂逅时,才能坚守自己的心意,不会因外界的影响而迷失。
  宝玉在赖尚荣的府上与柳湘莲相遇,问他可曾与秦钟上坟。湘莲告诉宝二爷,恐夏天雨大,已把秦钟的坟重新修葺过了。宝玉说:"我只恨我天天困在家里,一点儿作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宝二爷在家里岂止作不了主,他简直是把自己当孩子宠的。元春省亲之后,有谕命让家中姐妹去大观园中居住,命宝玉也进去读书。大姐姐想得如此周到,宝玉自然喜不自胜,正盘算和贾母要这个,要那个,忽见有丫头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得好似扭棍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这样一番做作之后,又拿什么去立世呢?他自幼不爱那经纶济世之论,这倒也罢了,既是天生的情种,且让大家重新听一听元春赏下宝钗与宝玉同样的端午节礼后,宝玉对林妹妹的表白: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起个誓。
  私下柔情蜜意的情话里,依然那么孝心一片,佩服啊佩服!固然石头记开篇之时曾申明大义: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可比,在这顶大帽子的压迫之中,不敢让宝玉说出诸如"妹妹在我心上第一等重要"的话。可对于独自当家立计的人,情这所至,就不是转这迂回曲折的念头。贾琏偷会多姑娘,情意缠绵之际,曾对她说了一句"你就是娘娘!我那里还管什么娘娘",倒也是快人快语,无法无天的。若在私情之中也念着纲常伦理,倒不如干脆回到学堂里读书去也罢,先博得尊长的欢心,慢慢再图个出头之日。
  忤逆不孝四个字,压制得天下的少爷们不敢稍加异动。
  读书的时候,班上恋爱的同学甚多。一位年轻的教师颇不以为然,一次正课讲完之后 ,他把手里的粉笔一掷,道:"经济上不独立,爱情上怎么独立?"如一盏醍醐灌顶,当时就有几位弟子顿悟:原来自己在爱情的道路上依然任重而道远,啥时候亲自挣来白花花的银子,才算彻底脱离了屋檐下青梅竹马的家家酒的巢窠。

  女子的风采在温婉中,男人的风采在强硬里,为自己作主之后,才可以说得上为情爱命运作主。
  有个漫画,共四桢,大意是一个男孩由父亲陪同去相亲,一个身材玲珑有致的摩登女郎与他们同桌吃饭,最后,女郎对那个中年人说:"先生,你好够格!我不在乎你带着个这么大的儿子。"生活中的女性,大概是不会如此直截了当,一针见血的,但是功成名就的男人,自有其独特的吸引。这里面的道理,却不仅仅"拜金"那么简单,自己的零用钱还要向尊长去讨的少爷们,一番爱情告白都说得毫无底气,又凭什么让女人心折呢?
  林妹妹一往情深地爱着宝玉,那是她命运里的局限,是她寄居荣国府,目光所及的最好的选择。或者,是三生石上的劫数。
  做为远距离的读者,贾宝玉从来都是一个任凭世人毁誉的典型性人物,而没有具体的性别。而最自然纯正的男人气象,往往在不曾着意的闲笔中: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国府里来,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地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侄唤来,分给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给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一件猞猁狲大皮袄,命人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
  这就是宁国府当家人的气派。
  因为唯我独尊,所以才可以这般不衫不履、悠然自得地享受冬日里珍贵的阳光,凭心头想起什么事来,尽可任意挥洒。
  为三百年前的美女定格
  闲暇时上网,最喜欢看美女图片,对那种能颠倒众生的风神,实在是无比的倾慕。
  红楼梦是女儿的世界,美女云集,桃羞杏让。可到底是怎么个美法,曹公却不曾细细分说。--可能一说就俗了。于是我们只知道黛玉闲静如姣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而宝钗容貌丰美,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更妙的是,说晴雯"眉眼儿有点像林妹妹",五儿又宛若晴雯复生;秦可卿鲜妍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又如黛玉,而香菱,却又有些"东府小蓉大奶奶的品格儿"。
  为了弥补这小小的遗憾,我们来听一听五千年第一风流才子李渔对女人美丽细节的说辞。--在他死后35年,曹雪芹出世。
  在李渔的年代里,男人们仕农工商,各司一职。而女子们的生活就简单得多了,她们只在高墙深院之中,感受小小的一方天空。今天我们将几段专讲女子姿容衣饰的文字,翻点给21世纪的女人看。在男女性格日趋中性化的城市边缘,感受帘幕深深的闺阁女子。
  李渔认为:女人的姿色,说到底以皮肤的颜色为主。他引《诗经》中"素以为绚兮"之说,把女子以肤色白皙为美丽又上溯了三千年。
  人们对美女的感觉一脉相承,至今日,美白依然是女性护肤的主题。总算还有金棕色、小麦色的皮肤因阳光健康另成一格,否则岂不单调了几千年--从"素以为绚兮"算起。
  观察女子,有一句简便的口诀"上看头,下看脚",用这两句话概括全身。但是李笠翁先生却以为,两手十指,关系到女子一生的巧拙,百岁的枯荣,无论如何不可忽略。
  手细嫩的人必聪慧,手臂丰润者,定可享受珠围翠绕的荣华。这且不说,就以切身的感受而论,如果一双手伸出来骨节堆堆累累,如弯弓伐木之形,不免让人扫兴。不管弹琴品箫还是叠被铺床,都使人索然无味。所以手对于女人,是极重要的一个方面,少年子弟不可不知。
  手指长得柔若无骨的女人太少了,一百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两个好看的。在柔嫩、绵软、纤细之中,只要具备了一个方面,就可以不计较其它了。
  看,李渔如此说话,很有些大男子沙文主义。但是原谅他吧!他生在十七世纪莺飞草长的江南,没见过女人飙车,不知道女子特警队,更不曾被一位女主管招来,指着鼻子呵斥一番。
  古人把女子的头发称作"乌云",梳成的发髻便是云髻了。妆成后,珠翠花枝,着意插带,女人们就更增添了矜持的、纤秀的意态。
  女子除了出嫁时要把自己打扮得华艳一些,以慰公婆父母之心外,一辈子也不必受那些繁琐的束缚。一个簪了,一副耳环,就可以相伴一生。簪子、耳环这两样东西,就不能不追求精致漂亮了,富贵人家不妨多置办一些。金银的、宝石的、犀角的、珍珠的,每个品种都要有,开关要多变化,以便时常更换。贫贱人家没有能力置办金玉,那么宁可用骨头、牛角的,也不要用铜锡的。骨角制的首饰耐看,做工好的,不亚于珍珠犀角,而用铜锡作的首饰不仅不雅观,还全损伤头发。
  簪环以外,女人的首饰,没有比几朵应季的鲜花更好的了。花枝与珠玉相比,不仅一雅一俗,而且一种有生命的颜色更与女子相宜。《清平调》第一句云:名花倾国两相欢。"欢"是喜爱的意思,"国色"乃是女人中的鲜花,"名花"乃是鲜花中的美女,二者一唱一和,相得益彰。
  美女与名花如出一源,有倾国之色的,必有袭人之香。美人的香味是自胞胎里带来的,而不是经过后天薰染获得的。有的女人虽然相貌长得不算娇妍,但是身上也具有这种香味儿。有香味的女人千人难遇其一,对于其他女人来说,就少不了后天的薰染。
  富贵人家常备花露。所谓花露,就是把花瓣采摘下来装进坛子酿出来的水。在各种花之中,蔷薇最为适宜。洗脸洗澡之后,舀几匙修倒入掌心,擦在身上或拍在脸上,抚试均匀就可以了。这种香气的美妙之处,在于它似花非花,似露非露,也人体自然的馨香合二为一,因此被尊为上品。水果中的荔枝,虽系人间出产,但是与传说中的交梨、火枣相比实在没有什么区别。它生得国色天香,放置时间久了,香气仍不会散尽,跟橄榄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它的优点在于耐回味,女子们在睡觉只需吃上一颗,嘴里和皮肤上的香味儿就可以保持很久。假如李笠翁重生,让我们送他一瓶ChaneNo.5,其开瓶香味为花香乙醛调,持续香味为木香调,精致地诠释了女性独特的妩媚与婉约。
  当代女人的生活味道,比他那时单纯的蔷薇花露复杂得多了。
  但这不妨碍我们至今怀想散发着自然的花果之香的女人。
  唉!在职场打拼的女人们,朝九晚五,多么单调疲惫。不如回家吧?不与男人争风头,让他给我们买花戴。
  做一个个单纯的,无才便是德的女子,也是生活的一种美丽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