鲳鱼的营养价值:阅读莎士比亚(通俗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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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成眷属

  罗西昂伯爵勃特拉姆的父亲新近死了,因此,伯爵的爵位和产业就由他来继承。法国国王过去跟勃特拉姆的父亲十分要好,听说他死了,就马上派人召他的儿子到巴黎王宫里去。国王看在他跟已故的伯爵的一场友谊上,想照顾年轻的勃特拉姆,对他特别宠爱和保护。

  法国王宫里一位年老的贵族拉佛来领勃特拉姆去见国王的时候,勃特拉姆正跟着寡母伯爵夫人住在一起呢。法国国王是个专制的君主,他请人到他宫里去总是下谕旨或是命令,不论多么显贵的臣民都得服从。因此,尽管伯爵夫人跟她心爱的儿子分别的时候,伤心得就像又死了一次丈夫(她的丈夫是新近死的),可是她也不敢多留他一天,吩咐他立刻就动身。她死了丈夫,如今她的儿子忽然又得离开,来接勃特拉姆的拉佛竭力安慰她。他用宫廷里恭维的话说:国王是位仁慈的君主,他一定会像她丈夫那样照顾她,像父亲那样照顾她的儿子;意思只是说,仁慈的国王一定会提拔勃特拉姆的。拉佛告诉伯爵夫人说,国王得了一种没法治的病,御医已经宣布绝望了。伯爵夫人听到国王生病的情形,表示十分难过。她说,要是海丽娜(正在伺候着伯爵夫人的一位年轻小姐)的父亲在世就好了,因为她相信他一定能治好国王的病。她把海丽娜的来历对拉佛略略讲了一下。她的父亲就是名医吉拉·德·拿滂,他临死的时候把这个独生女托给伯爵夫人寄养,所以从海丽娜的父亲去世以后,她就一直是海丽娜的保护人。然后伯爵夫人又夸奖海丽娜性格多么贤慧,品德多么高尚,说她这些美德都是从她可敬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伯爵夫人这样谈着的时候,海丽娜就一声不响伤心地哭了起来,使得伯爵夫人不得不轻轻责备她不应该为她父亲的死过分悲伤。

  这时候,勃特拉姆辞别了他的母亲。伯爵夫人流着泪跟她心爱的儿子分了手,一再祝福他,把他托付给拉佛,说:“啊,大人,他可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朝臣,请您多多指点他。”

  勃特拉姆最后跟海丽娜说了几句话,但那只是普通的客气话,祝她幸福。他这样结束他那短短的临别赠言:“安慰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女主人,好好伺候她。”

  海丽娜已经爱上勃特拉姆好久啦。当她一声不响伤心地哭着的时候,原来她的眼泪不是为吉拉·德·拿滂流的。海丽娜爱她的父亲,可是这时候她对勃特拉姆的爱更深,而且她眼看就要失掉他;她脑子里除了勃特拉姆,谁的影子也没有,连她去世的父亲的样子和容貌都忘记了。

  海丽娜爱上勃特拉姆很久了,可是她总不能忘记他是罗西昂伯爵,是法国最古老的世家的后代,而她自己的出身却是低微的。她的父母没有什么地位,而勃特拉姆世世代代都是贵族。因此,她把出身高贵的勃特拉姆看作她的主人,她亲爱的少爷,除了活着作他的奴仆,一直到死都作他的家臣以外,别的都不敢指望。勃特拉姆的地位尊贵,而她的家境是寒微的,这中间有着一道鸿沟。她说:“勃特拉姆对我是这样高不可攀,我就像爱上了一颗异常灿烂的星,想跟星星结婚。”

  勃特拉姆的离别使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心里充满了悲哀。尽管她以前也是毫无希望地爱着他,然而她总还能时时刻刻看见他,得到不少的安慰。海丽娜喜欢坐在那里望着他那深色的眼睛、弯弯的眉毛、柔和的鬈发,直到她仿佛能在她的心版上描出他的肖像,那颗心也能记住他那俊秀的脸上的每一根线条。

  吉拉·德·拿滂去世的时候什么财产也没给她留,只给她留下一些罕见的秘方。这些都是他在医学上经过深入研究和长期试验得来的万无一失的良方,其中有一种标明可以医治拉佛所说的国王得的那种病症。那时候海丽娜仍然觉得自己地位卑微,没有什么指望,可是一听说国王的病状,心里却打下一个了不起的主意,想亲自到巴黎去给国王治病。尽管海丽娜手里有这个秘方,既然国王和御医都认为那病是没法治的,她来请求给国王治,他们也不见得会相信区区一个没有学问的姑娘。万一准许海丽娜试一下的话,她相信一定能够治好国王的病。虽然她父亲是当年最出名的医生,海丽娜的把握好像比她父亲来得还大,这是因为海丽娜认定这剂良药曾经受到了天上一切吉星的祝福,是一笔足以促成她的好运道的遗产,甚至可以使她作到罗西昂伯爵的妻子那样高的位分。

  勃特拉姆走了没多久,伯爵夫人的管家就告诉她:他曾经听到海丽娜在自言自语,他从她吐露的一些话里听出她爱上了勃特拉姆,想到巴黎找他去。伯爵夫人谢了管家,打发他去告诉海丽娜说,伯爵夫人有话跟她说。伯爵夫人刚才听到的关于海丽娜的话,使她回想起早年的事来,那也许就是她自己刚刚爱上了勃特拉姆的父亲的时候。她自言自语说:“就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爱情’这根刺是属于‘青春’这朵蔷薇的。只要我们是大自然的孩子,在青春时期我们就短不了犯这种过错,尽管当时我们并不认为是过错。”

  正当伯爵夫人这样思索着她自己年轻时候在爱情上犯的过失的当儿,海丽娜走进来了。她对海丽娜说:“海丽娜,你知道我待你就像你的母亲一样。”

  海丽娜回答说:“您是我尊贵的女主人。”

  “你是我的女儿啊,”伯爵夫人又说,“我说我是你的母亲。你听到我这话脸色为什么会变得苍白,吃了一惊呢?”

  海丽娜生怕伯爵夫人猜出她爱上了勃特拉姆的事,所以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思想也混乱了。然而她仍然回答说:“夫人,请原谅我,您不是我的母亲。罗西昂伯爵不能作我的哥哥,我也不能作您的女儿。”

  “可是海丽娜,”伯爵夫人说,“你可以作我的儿媳妇呢。我担心你想当我的儿媳妇,所以母亲、女儿这样的字眼儿才叫你听了那么心绪不安。海丽娜,你爱不爱我的儿子?”

  “好夫人,请原谅我,”海丽娜说,心里很害怕。

  “你爱不爱我的儿子?”伯爵夫人又问了一遍。

  “夫人,您自己不爱他吗?”海丽娜说。

  伯爵夫人回答说:“海丽娜,回话别这么躲躲闪闪的。来吧,来吧,把你的心事讲出来,因为你对他的爱情已经都叫人看出来了。”

  这时候,海丽娜跪下来,承认了她爱勃特拉姆的事,然后又惭愧又恐惧地恳求高贵的女主人饶恕她。她表示自己深深知道双方地位不相称,并且说勃特拉姆并不知道她心里爱他。她把自己处境低微、毫无希望的爱情比作一个可怜的印第安人对太阳的崇拜,太阳虽然照耀着它的崇拜者,可是它并不知道他。伯爵夫人问海丽娜最近有没有意思到巴黎去,海丽娜承认当她听到拉佛讲起国王病状的时候,她心里曾有这么个想头。

  “你就是为了这个想到巴黎去吗?”伯爵夫人说,“是不是这样,老实说吧!”

  海丽娜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因为您的少爷我才想起的。不然的话,什么巴黎,什么药方,什么国王,当时我全不会想到的。”

  伯爵夫人听了她全部的表白,没说一句赞成或是责备的话,可是她认真盘问了海丽娜那药对国王的病究竟灵不灵。伯爵夫人发现那是吉拉·德·拿滂最珍贵的药,是他临终的时候才传给他女儿的。她又记起在那庄严的时刻,她曾经郑重地答应过照顾这个年轻的姑娘,如今,海丽娜的前途和国王的性命似乎都看海丽娜这个计划能不能实现了。(这可怜的计划虽然只是一个痴情的姑娘脑子里想出来的,伯爵夫人心想说不定上天冥冥中会借这个机会治好国王的病,同时也替吉拉·德·拿滂的女儿的前途打下根基。)她就毫不留难地同意海丽娜照着她的意思去进行,并且还慷慨地替她预备了足够的盘缠,派了适当数目的人护送她。于是,海丽娜就带着伯爵夫人诚恳地盼望她成功的一番祝福,动身往巴黎去了。

  海丽娜到了巴黎,靠她的朋友(老朝臣拉佛)的帮助,见到了国王。她还碰到许多困难,因为劝国王试试这个美丽的年轻女医生的药是很不容易的。可是她告诉国王她是吉拉·德·拿滂(国王早就听说了他的大名)的女儿,她把宝贵的药献出来,说这是珍宝,是她父亲长期的经验和医术的精华。她大胆地许下:如果两天以内国王的健康不能完全恢复,她情愿抵命。最后,国王同意试一试,也就是说,两天以内如果国王的病没有好,她就要送命。可要是她把国王治好了,他答应海丽娜可以在整个法国随便选哪个男人(除去王子以外)作她的丈夫。海丽娜要是治好了国王的病,她要的报酬就是让她来挑个丈夫。

  海丽娜希望她父亲的药准能治好国王的病,她的希望没有落空。不出两天,国王果然完全好了。于是,他把宫里所有的年轻贵族都召集到一起,照约定的报酬,让他这个美丽的女医生挑一位丈夫。他请海丽娜相一相这簇单身的年轻贵族,随她挑选。海丽娜很快就挑好了,因为在年轻的贵族中间,她一眼就看到罗西昂伯爵。她转过身来对勃特拉姆说:“就是这一位。少爷,我不敢说我选中了您。可是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把我自己奉献给您,服侍您,听您的指导。”

  “那么,”国王说,“年轻的勃特拉姆,你娶了她吧,她就是你的妻子啦。”

  勃特拉姆毫不犹豫地表示不喜欢国王赐给他的这个自己举荐的海丽娜。他说,她不过是个穷医生的女儿,是他父亲养大的,现在又靠着他母亲的恩典过活。

  海丽娜听到他说出这片拒绝她、蔑视她的话,就对国王说:“陛下,您的病已经好了,我很高兴。其余的事咱们可以不必去计较了。”

  可是国王不能容忍有人这样玩忽他的谕旨,因为法国国王有许多特权,其中一个就是可以决定贵族们的亲事。当天,勃特拉姆就跟海丽娜结了婚。对勃特拉姆来说,那是一个强制的、不称心的亲事,而对这可怜的姑娘来说,也没有什么前途。她虽然冒着性命危险才得到这个高贵的丈夫,可是她得到手的是一场空欢喜,因为她丈夫的爱情却不是法国国王的权力所能赐给的。

  海丽娜刚一结婚,勃特拉姆就要她向国王请求,让他离开宫廷。当她把国王批准他离宫的消息带给他的时候,他告诉海丽娜说,他实在没准备这桩突如其来的亲事。这件亲事使得他的心情很不安定,因此,希望她对他将要采取的行动不要感到奇怪。海丽娜一发觉勃特拉姆是想要离开她,她就是不奇怪,至少也感到了难过。勃特拉姆吩咐她回到他母亲那里去。

  海丽娜听到这个无情的吩咐,就回答说:“少爷,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只是您最顺从的仆人。我的命运太不济了,不配享受这样的福气。我要永远忠忠实实地服侍您,来弥补我的缺陷。”

  可是海丽娜这番谦卑的话一点儿也没能感动傲慢的勃特拉姆,使他怜惜他那柔顺的妻子。分手的时候,他连普通告别时候的客气话也没说。

  于是,海丽娜又回到了伯爵夫人那里。她这趟旅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保全了国王的性命,跟她心爱的少爷罗西昂伯爵结了婚,然而她回到高贵的婆婆身边的时候,却变成一个失意的女人。刚一进门,她就收到勃特拉姆一封信,信里的话差不多叫她心碎了。

  好心的伯爵夫人热烈地欢迎她,就像海丽娜是她儿子亲自挑选的媳妇似的,并且把她当作一位出身高贵的女人看待。为了勃特拉姆在新婚那天就把他的妻子孤身一人打发回家,对她这么冷酷无情,伯爵夫人说了些好话来劝慰海丽娜。可是尽管伯爵夫人对她这样慈祥,海丽娜仍然愉快不起来。她说:“夫人,我的丈夫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啦。”然后她把勃特拉姆信里的这几句话念给她听:“只有你能从我手指上得到这只永远也拿不下来的戒指的那一天,你才能管我叫‘丈夫’。然而‘那一天’是‘永远’也不会来的。”海丽娜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判决!”

  伯爵夫人要求她忍耐一些,说现在勃特拉姆既然走了,她就是伯爵夫人的孩子了,说海丽娜配得上一位贵族,让二十个像勃特拉姆这样鲁莽的小子伺候她,时时刻刻称呼她作“太太”。可是不论这位仁厚无比的婆婆怎样尊重她的儿媳妇,对她表示殷勤,怎样说些讨她喜欢的话,也安慰不了她。

  海丽娜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封信,在痛苦里嚷出:“我一天有妻子在法国,我在法国就一天没有可留恋的。”

  伯爵夫人问起这话是信里写的吗?

  “正是呀,夫人,”可怜的海丽娜只能这样回答。

  第二天早晨,海丽娜失踪了。她留下一封信,嘱咐她走了以后交给伯爵夫人,好让伯爵夫人知道她突然出走的原因。在这封信里,她告诉伯爵夫人说,为了自己的缘故竟把勃特拉姆从他的祖国和家庭里驱逐出去,她感到十分难过。为了补偿她的过失,她许下心愿要到圣约克·勒·格朗的墓地去朝香。最后要求伯爵夫人通知她的儿子,说他所憎恨的那个妻子已经永远离开他的家了。

  勃特拉姆离开巴黎以后到佛罗伦萨去了,他在佛罗伦萨公爵的军队里当了军官。他参加了一次战争,打胜了;他因为作战勇敢立了许多功。这以后他接到他母亲的信,信里提到叫他喜欢的消息,说海丽娜不会再搅扰他了。勃特拉姆正准备回家的时候,海丽娜自己穿着香客的服装也来到了佛罗伦萨城。

  到圣约克·勒·格朗墓地去朝香的人一向总走过佛罗伦萨。海丽娜到了那里,听说城里住着一位很好客的寡妇,时常接待到那个圣人的坟墓去朝香的女香客,给她们住的地方,殷勤款待她们。因此,海丽娜就去见这位好心的太太。这位寡妇很客气地接待了她,并且邀她去看看这座名城的新奇事物,说如果海丽娜想看看公爵的军队,她也可以领她到能够看到全部军队的地方。

  “你还会看到一位你的本国人呢,”寡妇说,“他的名字是罗西昂伯爵。他在公爵的战役里建立过功勋。”

  海丽娜一听说勃特拉姆在军队里,不用寡妇再一次邀请,她就答应去了。她随着女主人一道走。重新看看她亲爱的丈夫的脸,这在她真是一种又悲惨又凄凉的快乐。

  “他长得漂亮吧?”寡妇说。

  “我很喜欢他,”海丽娜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她们走着,好说话的寡妇一路上谈的都是勃特拉姆。她对海丽娜讲起勃特拉姆的婚姻经过,和他怎样遗弃了他那个可怜的妻子,为了避免跟她一起生活,加入了公爵的军队。海丽娜耐心地听着关于她自己不幸的遭际的叙述。讲完了这些,勃特拉姆的事还没完,寡妇接着又讲起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每个字都刺痛了海丽娜的心,因为寡妇这次讲的正是勃特拉姆怎样爱上了她自己的女儿。

  尽管勃特拉姆不喜欢国王强迫他的这桩亲事,看起来他并不是不懂得爱情的。自从他跟着军队驻扎在佛罗伦萨,他就爱上了狄安娜——一个美丽的年轻小姐,这就是招待海丽娜的这位寡妇的女儿。每天晚上他都奏起种种音乐,唱出颂扬狄安娜美貌的歌曲,在她的窗户底下向她求爱;他天天请求的总是要狄安娜在家里人都安歇了以后,准许他偷偷去看她。可是狄安娜晓得勃特拉姆是结了婚的人,不管怎样她也不肯同意这个不正当的要求,对他的追求也不去鼓励,因为她是由一位贤慧的母亲教养大的。寡妇的家境如今虽然中落了,然而门第却是好的,她是凯普莱特世家的后代。

  那位好心的太太把这些都告诉了海丽娜,一面竭力夸奖着她这个谨慎的女儿懂得礼数,说这全都亏了她对女儿的良好的教育和诱导。她又说,勃特拉姆特别恳切要求狄安娜让他当天晚上来拜访,因为第二天早晨他就要离开佛罗伦萨。

  海丽娜听说勃特拉姆爱上了寡妇的女儿,虽然很难过,可是她一时急中生智,又从这件事想出一条计策(上回计策的失败并不足以叫她灰心),希望借这机会可以重新得到她那个逃走的丈夫。她告诉寡妇她就是勃特拉姆所遗弃的那个妻子海丽娜,她请求好心的女主人和狄安娜这回同意勃特拉姆来拜访,并且让她扮成狄安娜。海丽娜对她们说,她想跟她丈夫这次秘密会面主要是为了得到他那只戒指,因为他说过,只有她把戒指拿到手的那一天,他才承认她是他的妻子。

  寡妇和她的女儿一半由于同情这个不幸的弃妇,一半也由于海丽娜答应要酬劳她们,打动了她们的心,所以答应在这件事上帮海丽娜的忙。海丽娜还先送给她们一荷包钱,作为日后必然酬报的证明。当天,海丽娜想法送个信给勃特拉姆,说她已经死了,希望他一得到这个消息,觉得有权利去另外物色人了,就会向扮成狄安娜的海丽娜求婚。如果她能同时得到戒指和结婚的诺言,她相信以后一定会给她带来好处的。

  当天晚上天黑了以后,勃特拉姆就得到允许,进了狄安娜的绣房,海丽娜在那里等着接待他。海丽娜听到勃特拉姆对她说的那些赞美和缠绵的话,觉得真是宝贵极了,尽管她晓得那些话都是说给狄安娜听的。勃特拉姆对她非常满意,就郑重地答应要娶她作妻子,并且永远爱她。要是有一天勃特拉姆知道谈吐使他听了这样高兴的对方正是他的妻子,也就是他看不起的海丽娜,她希望他今天的诺言到那时候就会变成为真实的爱情。

  勃特拉姆从来也不晓得海丽娜是个多么懂事的姑娘,不然的话,他也许就不会那样眼里没有她了。而且因为天天在一道,他就完全忽略了她长得有多美——一张初次见到的脸会引起我们对它的美丑的敏感,一张经常看到的脸就失掉了这种效果。至于海丽娜的理解力,勃特拉姆更没法判断了,因为她对勃特拉姆是这样又敬又爱,在他面前她总是沉默寡言的。可是如今她未来的命运,她为爱情定下的一切计策的幸福的结局,都靠这天晚上她给勃特拉姆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于是,她使出一切聪明来讨他的欢喜。她的朴素、文雅而又活泼的谈话以及她那甜蜜可爱的姿态叫勃特拉姆拜倒了,他发誓一定要娶她。海丽娜向他要他手指上的戒指作为爱情的纪念,他就给了她。这只戒指对她是十分重要的。她也给了他一只戒指作为还礼,那原是国王送给她的。天没亮以前,她把勃特拉姆打发走了。他立刻就动身回到他母亲那里去。

  海丽娜为了完成她定下的全套计策,还需要寡妇和狄安娜进一步的帮助,于是就请她们陪她到巴黎去。到了巴黎以后,才知道国王到罗西昂伯爵夫人家里作客去了。海丽娜马上又尽快去追赶国王。

  国王的身体仍然很健康,他也仍然满心感激着海丽娜治好他的病。因此,他一见到罗西昂伯爵夫人就提起海丽娜来,说她是勃特拉姆由于愚蠢而失掉的一颗宝石。罗西昂伯爵夫人着实为了海丽娜的死十分悲恸。国王觉出这个话题叫伯爵夫人伤心,就说:“可敬的夫人,我已经原谅一切,忘记一切了。”

  可是在场的那个善良的老拉佛却不肯让他所喜欢的海丽娜被人那么轻易忘掉。他说:“我必须说这位年轻的爵爷太对不起陛下,太对不起他母亲,也太对不起他的妻子了。可是他更辜负的是他自己,因为他失掉的这位妻子太美了,谁听见她说话都会喜欢她,她完美得叫一切人都愿意伺候她。”

  国王说:“已经失掉了的,越赞美就越觉得可贵。那么——把他叫到这里来吧!”国王指的是勃特拉姆。这时候,勃特拉姆来见国王了。国王听见他对伤害海丽娜的事表示十分难过,就看在勃特拉姆的亡父和他可敬的母亲面上,饶恕了他,恢复了对他的宠爱。

  可是国王慈祥的脸色很快就变了,因为他看到勃特拉姆指头上戴的正是他送给海丽娜的戒指。他记得很清楚,海丽娜曾对着天上所有的圣人发誓,永远不让那只戒指离手,只有当她遇到大灾大难的时候才会把它仍然还给国王本人。国王追问勃特拉姆怎么得到的那只戒指,他编了个不可信的谎,说是一位夫人从窗口丢给他的,并且坚决说,自从结婚那天起他再也没见过海丽娜的面。国王既然晓得勃特拉姆不喜欢他的妻子,就担心他把海丽娜害死了。他吩咐卫兵把勃特拉姆押起来,并且说:“我脑子里转着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怕海丽娜是给人谋害死的。”

  就在这当儿,狄安娜和她的母亲走进来,向国王递上一份呈文,说勃特拉姆曾经郑重向狄安娜许下婚约,要求国王强迫他跟狄安娜结婚。勃特拉姆怕国王生气,不肯承认他答应过什么婚约。这时候,狄安娜拿出(海丽娜交给她的)那只戒指来证实她的话。狄安娜说,当他给了她那只戒指并且发誓要娶她的时候,为了还礼,她也送给勃特拉姆一只戒指,勃特拉姆现时戴在手上的就是。国王听到这话,就吩咐卫兵把狄安娜也押起来。由于她讲的戒指的经过跟勃特拉姆讲的不一样,国王怀疑的事更加证实了。他说,如果他们不把怎样得到海丽娜那只戒指的实情供出来,就得把两个人都处死刑。狄安娜要求让她母亲去把那个卖给她戒指的珠宝商找来,国王准许了。寡妇出去不大工夫,就领着海丽娜本人进来了。

  善良的伯爵夫人看到她的儿子面临危险,默默地暗自悲伤,她甚至也担心他真地把海丽娜谋杀了。如今她看到她曾经当做亲生女儿那样疼爱过的亲爱的海丽娜仍然活着,就喜出望外。国王也高兴得几乎不能相信那就是海丽娜,说:“我看到的真就是勃特拉姆的妻子吗?”海丽娜觉得勃特拉姆还没承认自己是他的妻子,就回答说:“陛下,我不是,您看到的只是他的妻子的一个影子。名义上是妻子,实际上不是。”

  勃特拉姆嚷着:“名义上实际上你都是!啊,原谅我吧!”

  “啊,少爷,”海丽娜对勃特拉姆说,“当我假扮成这位美丽的姑娘的时候,我发现你是体贴入微的。可是,看看你这封信!”于是,她就用快乐的声调念了她曾经多少次伤着心念过的话:只有你能从我手指上得到这只戒指的那一天……“现在,我已经得到它了。你把这戒指给了我。现在我加倍地得到了你的爱,你愿意作我的丈夫吗?”

  勃特拉姆回答说:“如果你能证明那天晚上跟我谈话的就是你,我愿意永远永远好好地爱你。”

  这件事不难办到,因为寡妇和狄安娜跟海丽娜来就是为的证明这个事实。国王因为海丽娜给他效过劳,非常器重她,又因为狄安娜曾经好心地帮助过海丽娜,所以也很喜欢狄安娜。他答应也赐给她一位高贵的丈夫。海丽娜的经历给了他一个启示:就是每逢可爱的姑娘有了特别的功劳的时候,国王对她们最合适的报酬就是赐给她们丈夫。

  这样,海丽娜终于发现她父亲留下的遗产确实是受到了天上吉星的祝福,因为她如今已经成为她亲爱的丈夫勃特拉姆心爱的妻子,高贵的女主人的儿媳妇,她自己也就成了罗西昂伯爵夫人了。




  驯悍记

  泼妇凯瑟丽娜是帕度亚一个富翁巴普提斯塔的大女儿。她吵起架来嗓门特别高,是一个性子暴躁倔强、很难管教的姑娘,因此,在帕度亚大家都只叫她作“泼妇凯瑟丽娜”。看来这位姑娘很难找到——甚至也找不到一个男人敢娶她作妻子。许多条件好的人向那性情温柔的妹妹比恩卡求婚,她父亲都拖延着没表示同意,为这件事,老头子挨了许多埋怨。巴普提斯塔的借口是:得等她大姐嫁出去以后,他们才可以随便向年轻的比恩卡求婚。

  可是刚好有一位叫彼特鲁乔的先生特意到帕度亚来物色妻子。关于凯瑟丽娜的脾气的传闻一点儿也没叫他退缩。他听说她家里有钱,长得又漂亮,就拿定主意要娶这个有名的泼妇,把她管教成为一个温柔、容易驾驭的妻子。这样困难的事除了彼特鲁乔以外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来办了,因为他的性子跟凯瑟丽娜的一样倔强;同时,他是个很聪明、愉快的幽默家,既明达,又善于判断。当他心情很宁静的时候,他却能装出激动生气的神情,而且暗地里为自己装出的脾气发笑,因为他本是个无拘无束、平易可亲的人。他娶了凯瑟丽娜以后装出的粗暴神情完全是出于诙谐,或者说得更恰当些,是因为他用高明的眼力看出来,只有用凯瑟丽娜那样暴躁的脾气才能压倒激动暴躁的凯瑟丽娜。

  于是,彼特鲁乔来向泼妇凯瑟丽娜求婚了。他先请求她的父亲巴普提斯塔允许他向他那位“柔顺的女儿凯瑟丽娜”(彼特鲁乔这样称呼她)求婚,故意说,他听说这位小姐性格腼腆,举止温顺,他专诚从维洛那到这里来向她求爱。尽管凯瑟丽娜的父亲很希望把她嫁出去,他却不得不承认凯瑟丽娜跟彼特鲁乔所形容的不符合。这话刚说完不大工夫,就可以看出她究竟柔顺到了怎样的地步,因为教她音乐的老师慌慌张张地跑进房来,抱怨说他的学生“柔顺的凯瑟丽娜”嫌他居然敢对她的演奏挑剔,用琵琶把他脑袋打破了。彼特鲁乔听到这话,说:“好一个勇敢的姑娘!我现在更加爱她了,很想跟她谈一谈。”为了催着老先生早点儿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就说:“巴普提斯塔先生,我很忙,不能天天来求婚。您认识我的父亲,他已经去世了,田产货物都留给了我。那么请告诉我,要是我能得到您的小姐的爱情,您愿意给她什么陪嫁?”

  巴普提斯塔觉得他的态度有些鲁莽,不像一个求婚的人,可是既然他很希望把凯瑟丽娜嫁出去,就回答说,准备给她两万克郎作为陪嫁,他死的时候再分给她一半田产。于是,这场奇怪的婚姻很快就商议妥当了。巴普提斯塔进去告诉他那个泼悍的女儿有人向她求婚来了,叫她到彼特鲁乔跟前,去听听他求婚的话。

  这时候,彼特鲁乔心里正在琢磨着应该采取怎样的方式去求婚。他说:“她来的时候,我要把精神振作起来向她求婚。她要是骂我,我就说她唱得像夜莺那样美妙;她要是对我皱眉,我就说她像是刚浴过露水的玫瑰那样清丽。要是她一句话也不说,我就赞美她口才流利。要是她叫我走开,我就向她道谢,好像她留我住上一个星期似的。”

  正说着,威风凛凛的凯瑟丽娜走进来了。彼特鲁乔首先对她说:“早哇,凯特凯瑟丽娜的爱称。,我听说这就是你的名字。”

  凯瑟丽娜不喜欢这样直率的称呼,就轻蔑地说:“别人跟我说话的时候,都叫我凯瑟丽娜。”

  “你撒谎,”求婚的人回答说,“你叫直爽的凯特,也叫可爱的凯特,有时候人家也叫你‘泼妇凯特’,可是凯特啊,你是天下顶漂亮的凯特。我在所有的城市里都听见人家称赞你性情柔顺,所以特意来向你求婚,请你作我的妻子。”

  他们这两个人谈恋爱的情景是很奇怪的。凯瑟丽娜气冲冲地大声嚷着向他证实“泼妇”这个名字她当之无愧,而他却仍然赞美她多么温柔可爱,多么有礼貌。最后,听到她父亲来了,他说(为了尽快地结束这场求婚),“可爱的凯瑟丽娜,我们不必说这些闲话了,因为你父亲已经答应把你嫁给我,陪嫁都商量好了,不管你答应不答应,反正我是要娶你的。”

  这时候,巴普提斯塔走进来,彼特鲁乔说他的女儿很殷勤地接待了他,并且已经答应下星期天跟他结婚。凯瑟丽娜不承认有这回事,说她宁愿看见他在星期天被绞死,并且责备她父亲不该要她跟彼特鲁乔这样疯疯癫癫的一个流氓结婚。彼特鲁乔请她父亲不要介意她这些气话,因为他们事先已经商量好,她得在父亲面前装得很不乐意这档子亲事;其实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她很温存,很多情。然后,他又对凯瑟丽娜说:“凯特,让我吻吻你的手吧。我要到威尼斯去替你置办最考究的礼服,好在咱们结婚那天穿。岳父,你预备酒席,邀请客人吧!我一定把戒指、精致的簪饰和华丽的衣服都准备好,好叫我的凯瑟丽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凯特,吻我吧,咱们星期天就结婚了。”

  到了星期天,所有参加婚礼的宾客都到齐了,可是等了好半天彼特鲁乔还没来。凯瑟丽娜气哭了,她以为彼特鲁乔只不过是拿她开个玩笑。最后他算是来了,可是以前他答应凯瑟丽娜的新娘子穿戴的那些东西,一件也没带来。他自己打扮得也不像个新郎,身上穿得不三不四的,就好像他有意要拿这件正经事开玩笑似的。他随身带的仆人和他们骑的马,也都打扮得又寒伧又古怪。

  怎么劝彼特鲁乔也不肯换换装,他说凯瑟丽娜嫁的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衣裳。跟他争辩既然没用,他们就只好上教堂去了。在教堂里,他仍然是疯疯癫癫的。神甫问彼特鲁乔愿不愿意娶凯瑟丽娜为妻的时候,他起誓说“愿意”,声音非常非常大,吓得神甫连圣书也掉在地上了。神甫正弯下腰去捡,这个疯癫的新郎给了他一拳,把神甫和书都打到地上。在举行婚礼的时候,彼特鲁乔一直跺着脚,嘴里骂骂咧咧,把脾气暴躁的凯瑟丽娜吓得浑身直打哆嗦。行完婚礼,他们还没出教堂,他就吩咐拿酒来,扯开了嗓子向宾客们敬酒,并且把杯子底儿上一块浸满了酒的面包丢到教堂司事的脸上。对这个古怪的举动,他惟一的解释只是说,因为那个司事的胡子生得挺希,一副饿相,他喝酒的时候好像向他讨那块浸了酒的面包似的。这样胡闹的婚礼真是空前的。可是彼特鲁乔这些无理取闹的行为都是装出来的,为的是更好地实现他驯服那泼妇的计策。

  巴普提斯塔已经摆下了很丰富的喜筵。可是他们从教堂回来以后,彼特鲁乔就一把抓住凯瑟丽娜,宣布要马上把他的老婆领回家去。不管他岳父怎样抗议,也不管激怒的凯瑟丽娜骂了多少气话,他还是坚持他的主张,说作丈夫的有权力随便处置他的老婆。于是,他就催着凯瑟丽娜上路了——他是这样大胆,这样坚决,谁也不敢去拦他。

  彼特鲁乔叫他妻子骑上他故意挑选的一匹瘦弱不堪的马,他和他的仆人骑的马也一样蹩脚。他们走的是坑坑洼洼、满是泥泞的路。每逢驮着凯瑟丽娜的那匹马累得几乎爬都爬不动了,绊个交,彼特鲁乔就把那可怜的筋疲力尽的畜生痛骂一通,看去他简直像是天下最容易发脾气的人。

  他们走了一段叫人疲乏的路,一路上,凯瑟丽娜只听到彼特鲁乔疯狂地骂着仆人和马匹。最后,他们到了家。彼特鲁乔很客气地请她进去,可是他拿定主意当天晚上不给她什么东西吃,也不让她休息。桌子摆好了,不久,晚饭也端了上来。可是彼特鲁乔对每盘菜都故意挑毛病,把肉丢个满地,然后吩咐仆人把晚饭撤下去。他说,他这样做都是为了爱他的凯瑟丽娜,不肯让她吃做得不合口味的东西。凯瑟丽娜又累又没吃成晚饭,当她到房里安歇的时候,彼特鲁乔又找起床铺的碴儿来,扯起枕头被子来满屋乱丢,结果,她只好坐在一把椅子上。只要她偶尔打个盹,马上就会给她丈夫的嚷叫吵醒,他发着脾气,骂仆人没有把新娘子的床铺好。

  第二天彼特鲁乔还是老样子,他对凯瑟丽娜说话仍然很和蔼,可是当她想吃点东西,什么一摆到她面前,他就挑起毛病来,他把早饭也像头天的晚饭一样丢得满地都是。凯瑟丽娜,傲慢的凯瑟丽娜不得不央求仆人偷偷给她点东西吃,但是他们早已得到过彼特鲁乔的吩咐,就回答说,背着主人他们什么也不敢给她。

  “啊,”她说,“难道他娶我就是为了把我饿死的吗?乞丐到我父亲门口讨饭,还会得到布施呢。可是像我这样从来也没向人家开口要过什么的人,如今竟饿得要死,因为睡得不够脑子发胀。他吵骂得我合不上眼睛,耳朵里听的都是他的大声嚷叫。更气人的是,他把他这一切行为都说成完全是为了爱我,好像我一睡觉,一吃饭,马上就会死去一样。”

  她正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彼特鲁乔走进来,把她的话打断了。他并没意思叫她一直挨饿下去,所以他端来一点点吃的,对她说:“我可爱的凯特,你好吗?瞧,好人儿,我对你有多么体贴,这是我亲自替你烧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感谢我这分好意的。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吗?那么就是说你不喜欢这饭食,我也白费事了。”

  于是,他吩咐仆人把盘子撤下去。凯瑟丽娜的一付傲骨早被极端的饥饿大大磨损了,她心里虽然是气鼓鼓的,嘴里却不得不说:“我求你把这东西留下吧!”

  可是彼特鲁乔要她做到的还不只这样,他回答说:“谁替谁做一件极小的事,也得道一声谢。你在吃这饭食以前,也应该谢谢我一声才对呀。”

  这时候,凯瑟丽娜只好勉勉强强说了声:“谢谢您。”

  现在他让凯瑟丽娜稍微吃了一点东西,说:“凯特,吃点东西对你的温柔心肠是会有很大好处的;快点吃吧!好,可爱的人儿,咱们现在要到你父亲那里去了,你要打扮得像豪门贵族一样漂亮,穿绸衣,戴缎帽,戴金戒指;加上绉领,披上围巾,拿着扇子,什么都要预备两套替换。”为了叫她相信他确实想给她置这些华丽的装束,他叫来一个裁缝和一个帽匠,他们把彼特鲁乔替凯瑟丽娜定做的一些新衣裳拿了来。彼特鲁乔没等她吃个半饱,就吩咐仆人把她的盘碗撤下去。他说:“怎么,你用完饭了吧?”

  帽匠拿出一顶帽子来说:“这就是老爷您定做的那顶。”于是,彼特鲁乔又发起脾气来,说那顶帽子像一只粥碗,不比一个蛤蜊或是胡桃的硬壳大,要帽匠拿走,做得再大一点。

  凯瑟丽娜说:“我就要这一顶。所有的高贵妇女都戴这种帽子。”

  “等你成为高贵妇女,”彼特鲁乔回答说,“你也可以戴一顶。现在还不成。”

  凯瑟丽娜吃下那点东西去,她那消沉下去的精神稍微提起来一些。她说:“喝,先生,我相信我也有权利说话,我一定要说。我不是个孩子,不是个吃奶的娃娃。比你强的人也耐心地听我表示过意见,你要是不爱听,最好堵上你的耳朵。”

  彼特鲁乔不去理会她这些气话。幸而他已经找到一个对付她的更好的办法,用不着跟妻子吵嘴。因此,他回答说:“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帽子的确蹩脚,我格外爱你,就是因为你不喜欢它。”

  “爱不爱随你的便,”凯瑟丽娜说,“反正我喜欢这顶帽子,我非要这顶不可,别的不要。”

  “你是说你想看看那件褂子,”彼特鲁乔仍然故意装作误会了她的意思。

  于是,裁缝走过来,把替她做的一件很漂亮的褂子拿给她看,彼特鲁乔就是想帽子褂子全不给她,所以又照样挑起褂子的毛病来。“天哪,”他说,“这成什么东西了!你管这叫袖子吗?简直像炮筒,凸凸凹凹得像苹果饼。”

  裁缝说:“您叫我照时髦的样式做的。”凯瑟丽娜也说,她从来没见过比那更漂亮的褂子了。

  对彼特鲁乔来说,凯瑟丽娜这么一表示就够了。他一方面暗地里让人向裁缝和帽匠表示货款一定要照付的,并且为了他那种看去莫名其妙的态度向他们道歉,一方面当着面却破口大骂,粗暴地把裁缝和帽匠一齐赶出屋子去。然后他掉过身来对凯瑟丽娜说:“好吧,我的凯特,咱们就穿着这身家常的衣裳到你父亲家去吧。”

  他吩咐备上马,说现在才七点钟,一定要在吃中饭的时候赶到巴普提斯塔的家里。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大清早,而是中午了。凯瑟丽娜这时候差不多被彼特鲁乔的狂暴态度征服了,因此,她只是试着步,很谦恭地说:“我敢向您保证,现在已经两点了,我们得吃晚饭的时候才能走到。”

  可是彼特鲁乔的原意就是要把她完全征服,非要他说什么她都随声附和,才把她带回她父亲那里去。因此,就像他连太阳也能主宰,连时辰也归他统治一样,他说他高兴说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要不然他就不动身。“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说,“你总是跟我闹别扭。好,我今天不走了,等走的时候,我说几点钟就是几点钟。”

  过了一天,凯瑟丽娜不得不实行她新学到的忍耐。彼特鲁乔一直等到把她的傲性磨成百依百顺,甚至不敢想起竟有“反驳”这样的字,才让她回到她父亲那里去。在路上,她险些儿又被送回来,只因为中午的时候,彼特鲁乔说天上有月亮照着,而她无意中表示那是太阳。

  “我指着我母亲的儿子(那就是我自己)起誓,”他说,“我说它是月亮,它就是月亮;我说它是星星,它就是星星;我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你要不同意,我就不到你父亲那里去了。”然后,他装出要转回去的样子。可是凯瑟丽娜已经不再是“泼妇凯瑟丽娜”,而成为一个恭顺的妻子了。她说:“咱们既然走出这么远,我求您还是往前走吧。随便您说它是太阳,就是太阳;您说它是月亮,就是月亮;您怎么说,就怎么是。您要是高兴说它是灯心草的蜡烛,我也一定把它当成灯心草的蜡烛。”

  他决计试她一试,因此,他又说:“我说这是月亮。”

  “我知道这是月亮,”凯瑟丽娜回答说。

  “你胡说,这明明是太阳,”彼特鲁乔说。

  “那么,就是太阳,”凯瑟丽娜回答说,“可是您要是说这不是太阳,那么它就不是太阳啦。您管它叫什么,它就是什么,凯瑟丽娜也就永远那么叫它了。”

  这么一来,他才让她继续往前走。可是他还要进一步试试她会不会一直这样恭顺下去。他们在路上碰到一位老先生,他硬把他当作年轻姑娘,向他打招呼说:“高贵的小姐,您早啊。”然后问凯瑟丽娜她可曾见过更漂亮的姑娘,夸奖老先生的脸蛋儿又红润又白嫩,把他一对眼睛比成亮晶晶的星星。随着又对他说:“可爱的漂亮小姐,再一次祝你日安!”然后对他的妻子说:“可爱的凯特,她长得这样美,你应该亲她一亲。”

  凯瑟丽娜这时候已经完全屈服了,她赶快按照她丈夫的意旨,对老先生说起同样的话来:“年轻、娇嫩的姑娘,你长得真漂亮,又鲜活又可爱。你到哪儿去呀?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父母真造化,生了你这么个漂亮的孩子。”

  “喂,凯特,你怎么了?”彼特鲁乔说,“你可别发疯呀。这明明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上了年纪、满脸皱纹、又干又瘦的男人,并不是像你说的什么年轻姑娘啊!”

  听到这话,凯瑟丽娜说:“老先生,请您原谅我。太阳把我的眼睛照花了,我看什么都显得很年轻。现在我知道您是一位可敬的老人家,我希望您原谅刚才我一时的疏忽。”

  “好心的老伯伯,请原谅她吧,”彼特鲁乔说。“请告诉我们您现在是到哪儿去。如果是同路的话,我们倒很愿意跟您结个伴儿。”

  老先生回答说:“好先生,还有你,这位有趣儿的娘子,我倒没想到跟你们这样奇怪地碰上。我叫文森修,现在是去看我的一个儿子,他住在帕度亚。”

  彼特鲁乔这才晓得原来这位老先生是卢森修的父亲。卢森修这个年轻人将要跟巴普提斯塔的二女儿比恩卡结婚。彼特鲁乔告诉文森修他儿子这场亲事会给他带来很多财产,老先生听了十分欢喜。他们很愉快地一道走着,一直走到巴普提斯塔的家。里面有许多宾客,都是来庆贺比恩卡跟卢森修的婚礼的——巴普提斯塔把凯瑟丽娜嫁出去以后,他就高高兴兴地同意了比恩卡的亲事。

  他们一走进去,巴普提斯塔就欢迎他们来参加婚宴。在坐的另外还有一对新婚夫妇。

  比恩卡的丈夫卢森修和另外一个新婚的男人霍坦西奥他们俩都忍不住暗暗拿彼特鲁乔的妻子的泼悍脾气开玩笑。看来这两个盲目自信的新郎对他们挑的妻子的柔顺性格是十分满意的,因而讥笑彼特鲁乔的运气多么不如他们的好。彼特鲁乔不大理会他们开的玩笑。吃过晚饭,女客们退席以后,他才看出原来巴普提斯塔自己也跟他们一道嘲笑他。当彼特鲁乔一定说他的妻子比他们两人的妻子更听话的时候,凯瑟丽娜的父亲说:“唉,彼特鲁乔贤婿,说句老实话,我担心你娶的是最泼悍的女人了。”

  “哦,我说不然,”彼特鲁乔说,“为了证实我的话,打个东道:咱们各自派人去叫自己的妻子,谁的最听话——也就是说,谁的妻子一叫就来,就算谁赢。”

  另外两个作丈夫的很乐意打这个赌,因为他们十分相信他们柔顺的妻子一定比倔强的凯瑟丽娜听话,他们提议赌二十克郎。可是彼特鲁乔兴高采烈地说,他就是拿鹰犬打赌,也要赌那么多,如今拿他的妻子打赌,应当加上二十倍。于是,卢森修和霍坦西奥把东道加到一百克郎,然后卢森修头一个派仆人去叫比恩卡到这里来。仆人回来说:“老爷,太太说她有事,不能来。”

  “怎么,”彼特鲁乔说,“她说有事不能来?难道这是一个作妻子的答复吗?”

  卢森修和霍坦西奥都朝他笑起来,说恐怕凯瑟丽娜的答复还要不客气呢。现在该轮到霍坦西奥去叫他妻子来了。他对他的仆人说:“你去请我太太到这儿来一趟。”

  “唉呀,还要去‘请’她来!”彼特鲁乔说,“那么更该来了吧!”

  “先生,”霍坦西奥说,“我担心尊夫人请也请不来呢。”

  话刚说完,这位很懂礼貌的丈夫看到仆人一个人回来了,没有跟女主人一起来,脸色有些苍白了。“先生,”那个仆人说,“太太说,您大概要开什么玩笑,所以她不来了。她要您到她那儿去呢。”

  “这回更糟啦,更糟啦!”彼特鲁乔说,然后他把他的仆人叫过来说,“喂,到你太太那儿去,告诉她,我命令她到我这儿来。”

  大家还没来得及想她会不会服从这个命令,巴普提斯塔大吃一惊,嚷着:“唉呀,老天爷,凯瑟丽娜真来了!”凯瑟丽娜走进来,柔顺地对彼特鲁乔说:“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吗?”

  “你的妹妹和霍坦西奥的妻子哪儿去啦?”彼特鲁乔问。

  “她们在客厅里围着火谈天哪,”凯瑟丽娜回答说。

  “去,把她们找来!”彼特鲁乔说。

  凯瑟丽娜一句话也没还嘴,就照她丈夫的吩咐去做了。

  “如果天下有怪事的话,”卢森修说,“这可是怪事了。”

  “真是怪事,”霍坦西奥说,“还不晓得这是什么兆头呢。”

  “这是和睦的兆头,”彼特鲁乔说,“这还表示我们之间会有宁静和恩爱,夫妻生活上有主有从。简单一句话,这是一切甜蜜、幸福的事情的兆头。”

  凯瑟丽娜的父亲看到他女儿的改变,非常高兴,就说:“彼特鲁乔贤婿,恭喜你呀!你赢了东道,我要额外再添上两万克郎的陪嫁,就当是给我另外一个女儿的,因为她变得跟以前完全是两个人啦。”

  “为了更配赢这份东道,”彼特鲁乔说,“我要叫你们看看她新学到的妇德和顺从。”

  这时候,凯瑟丽娜正领着另外两位太太进来了。彼特鲁乔接着说:“看,她来了,而且她还用女人家的道理劝导你们两位固执的太太,把她们像俘虏一样带了来呢。凯瑟丽娜,你那顶帽子不好看,把那个骗钱货摘下来,丢在地上吧。”

  凯瑟丽娜马上摘下她的帽子来,丢在地上了。

  “天哪,”霍坦西奥的妻子说,“简直没有这么傻的事啦!”

  比恩卡也说:“呸,这种愚蠢的行为,叫做什么尽本分呀!”

  比恩卡的丈夫听到她这话,就说:“我倒巴不得你也这么尽尽愚蠢的本分呢。可爱的比恩卡,从吃完晚饭到现在,为了你的本分尽得太聪明,我已经输掉一百克郎啦。”

  “你拿我的尽本分来打东道,”比恩卡说,“你就更愚蠢了。”

  “凯瑟丽娜,”彼特鲁乔说,“我派你去告诉这两个倔强的女人,作妻子的对她们的主人和丈夫应当尽些什么本分。”

  使大家都惊讶的是:这位从过去的泼妇改造过来的凯瑟丽娜,居然振振有词地称赞说,作妻子的本分就是应该服从,正像她自己对彼特鲁乔的吩咐百依百顺一样。于是,凯瑟丽娜在帕度亚又出名了,这回她不是作为泼妇凯瑟丽娜出名的,而是作为帕度亚最顺从、最尽本分的妻子出的名。





  错误的喜剧

  以弗所在小亚细亚。跟叙拉古在意大利东岸。两国不和,于是以弗所就订下一条残酷的法律,规定如果叙拉古的商人在以弗所的城里被发现,除非他能交出一千马克古代币制,约合八两金子。的赎金,不然就得处死刑。

  一个叙拉古的老商人伊勤在以弗所的街上被发现了,就给带到公爵面前,问他是交那一大笔罚款呢,还是受死刑。

  伊勤交不出罚款来。公爵在判他死刑以前,要他先讲讲自己的身世,并且解释一下为什么明知道叙拉古商人进了以弗所城要处死刑,他还来冒险。

  伊勤说他并不怕死,因为他已经悲伤得对生活厌倦了。可是强迫他去讲他不幸的一生要比什么都痛苦。然后他就这样谈起他的身世:

  “我生在叙拉古,从小就学会做买卖。我娶了个老婆,我们一道过得很快活。后来我有事必得到厄匹达姆纽姆马其顿的一个城市,临亚得里亚海。去一趟,到了那里又因为生意关系待了半年。后来我发现还得再留个时期,就招呼我的妻子也到我那地方去。她到了不久,就生下两个男孩子。奇怪的是,两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完全分不出来。我的妻子正生那对孪生子的时候,她住的客店里另外一个穷女人也生了两个儿子,他们那对孪生子也跟我们那对一样,分不出来。这对孪生子的父母穷得厉害,于是我就把那两个男孩子买了下来,养大了好伺候我的两个儿子。

  “我的儿子长得很好看,我的妻子对这两个孩子感到骄傲。她天天盼着回家,最后我也只好同意了。我们在一个不吉利的时辰上了船,船开出离厄匹达姆纽姆刚刚一海里光景,海上就掀起一阵可怕的风暴,越刮越凶。水手们看出大船没有救了,自己就都挤到一条小船上去逃命,把我们丢在大船上——大船随时都会被猛烈的风暴摧毁。

  “我的妻子哭个不停,可爱的小宝宝们虽然还不懂得怕,看到他们的妈妈哭,他们也跟着哭。我自己虽然不怕死,看到这些情景却为他们十分害怕。我一心都在替他们的安全打算着。我把我较小的儿子绑在一根敷余的小桅杆上——航海的人为了防备遇到风暴,总要带敷余的桅杆的;在另一端,绑上那两个孪生的奴隶中间较小的一个。同时,我教我的妻子把另外两个大点的孩子也照样绑上。这样,她照看两个较大的孩子,我照看较小的两个。我们又都把自己跟我们各人照看的孩子一道绑在桅杆上。要不是这个法子,我们就都会淹死了,因为船碰在一大块礁石上头,撞了个粉碎。我们紧紧抓住细长的桅杆,浮在水面上。我为了照顾两个孩子,就不能帮助我的妻子了。过不久,她和她照顾的那两个孩子跟我分开了。在我还能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被科林多古希腊的一个城市。来的(我这么料想)一条渔船救了起来,我只好跟狂暴的海浪拼命奋斗,好保全我亲爱的儿子和那个小奴隶。后来,我们也被一条船救起来。水手认得我,就很殷勤地招待我们,帮助我们,把我们安全地送到叙拉古的岸上。可是从那不幸的日子起,我就再也没听到我妻子和那个大孩子的下落了。

  “我只剩下那个小儿子疼爱了。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他问起他妈妈和他哥哥来,还时常央求我让他带着他的随从(那个也丢掉了哥哥的小奴隶)出去找他们。最后我勉勉强强地同意了,因为尽管我很想知道我妻子和那个大儿子的消息,然而放小儿子出去找,我就冒着连他也会一道丢掉的危险。自从我儿子离开了我,已经七个年头啦,我在全世界旅行,到处去找他也找了五年啦。我到过希腊最远的边境,走遍了亚洲,然后又沿着海岸往回走,结果在以弗所这里上了岸,因为凡是有人迹的地方,我都不肯放过。可是我的一生必须在今天结束了。要是我能确实知道我的妻儿都活着,我死也瞑目。”

  到这里,倒霉的伊勤就讲完了他的不幸遭遇。公爵很同情这个倒霉的父亲,他因为爱他那个失了踪的儿子,给自己带来那么大的灾难。公爵说,如果不是怕违背法律的话,而他所宣过的誓和他的地位都不允许他改变法律,他就会毫不留难地放掉他的。然而他不想照法律严格规定的那样马上将伊勤处死,他给他一天的限期去讨或者去借一笔钱,来交上罚款。

  可是这一天的宽限好像对伊勤并没有多大好处,因为他在以弗所一个熟人也没有,看来不会有陌生的人愿意借给他或者送给他一千马克来交罚款。他没人搭救,也不抱什么被释放的希望,只由狱卒押着,从公爵那里退下来。

  伊勤以为他在以弗所没有熟人,可是就在他为了到处找他的小儿子而碰上性命危险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以弗所城里哪。

  伊勤的两个儿子不但身材相貌完全一样,他们的名字也一样,两个人都叫安提福勒斯,两个孪生的奴隶也都叫德洛米奥。伊勤的小儿子(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也就是老人家到以弗所来找的那个儿子),带着他的奴隶德洛米奥跟伊勤同一天到了以弗所。他既然也是叙拉古的商人,他跟他父亲的处境是同样地危险。可是幸亏他碰上了个朋友,那个人告诉他说,一个从叙拉古来的老商人遇到了危险,劝他还是冒充作厄匹达姆纽姆的商人。安提福勒斯同意这样做了,听说他的一个同乡有了性命危险,他很难过,可是他绝没想到那个老商人就是他自己的父亲。

  伊勤的大儿子(为了把他跟他弟弟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区别开,我们只好管他叫以弗所的安提福勒斯)在以弗所住了二十年。他已经是个阔人了,他足可以交出罚款替他父亲赎命,可是安提福勒斯完全不认得他父亲。渔夫把他和他母亲从海里救上来的时候,他年纪还那么小,他只记得自己是被救起了,可是父亲母亲他都记不得。那些渔夫把安提福勒斯、他的母亲和那个年轻的奴隶德洛米奥救上来以后,就把两个孩子从她手里抱走(那个不幸的女人伤心极了),打算把他们卖掉。

  安提福勒斯和德洛米奥被卖给一位著名的将军门那封公爵,这位将军是以弗所公爵的叔叔。他到以弗所来访问他的侄子(以弗所公爵)的时候,就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了。

  以弗所公爵很喜欢年轻的安提福勒斯,等他长大以后,就叫他在军队里当一名军官。他作战非常英勇,在战场上立了功,还救了他的恩人公爵的性命。公爵就把以弗所一位很有钱的姑娘阿德里安娜嫁给了他,作为奖赏。他父亲到以弗所来的时候,他正跟阿德里安娜一道过着日子,他的奴隶德洛米奥也仍然伺候着他。

  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跟劝他冒充作厄匹达姆纽姆商人的那位朋友分手以后,就给了他的奴隶德洛米奥点钱,叫他带到客栈里去,他准备在那里吃饭。他说,这时候他想先在城里逛逛,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

  德洛米奥是个很愉快的小伙子。每逢安提福勒斯感到苦闷无聊的时候,他就用奴隶说的一些奇特的幽默和有趣的俏皮话来替他解闷。因此,他容许德洛米奥在他面前随便说话,他比一般仆人对主人说话随便得多。

  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把德洛米奥派走以后,就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着他孤身一人这么到处漂泊,去找他母亲和哥哥,他走到哪里也没打听出一点点他们的消息。他很伤心地自言自语说:“我就像海洋里的一滴水,出去找另外一滴水,结果却在茫茫大海里失掉了自己。我也是同样不幸,出来找母亲和哥哥,却连自己也迷失了。”

  他这样思索着这趟直到现在还是毫无结果的、叫人疲劳的旅行。这时候,德洛米奥(他以为是他的那个德洛米奥)回来了。安提福勒斯奇怪他这么快就回来了,问他把钱放在哪儿了。其实,他并不是对他自己的那个德洛米奥讲话,而是对那孪生的哥哥(就是跟以弗所的安提福勒斯住在一起的德洛米奥)讲话。这一对德洛米奥和这一对安提福勒斯现在长得仍然跟他们襁褓时期像伊勤说的那么一模一样,所以难怪安提福勒斯以为是他自己的奴隶回来了,并且问他为什么回来得这么快。

  德洛米奥回答说:“我的女主人叫我请您快点儿回家去吃饭。您要是再不回去,鸡就烧胡啦,猪肉就从烤叉上掉下来啦,肉也凉啦!”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安提福勒斯说,“你把钱放在哪儿啦?”

  德洛米奥仍然回答说,他的女主人派他来请安提福勒斯去吃饭。“什么女主人呀?”安提福勒斯说。

  “老爷,还不是您的太太?”德洛米奥回答说。

  这个安提福勒斯还没有结过婚,他对德洛米奥十分生气,就说:“只因为我平时跟你随随便便地闲扯惯了,你就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地开玩笑吗?我现在没心肠跟你开玩笑。你把钱拿到哪儿去啦?咱们在这里人生地疏,保管那笔钱是很重大的责任,你怎么敢把它托付给旁人呀?”

  德洛米奥听主人说他们“人生地疏”,以为安提福勒斯在开玩笑,就诙谐地回答说:“老爷,等您吃饭的时候再开玩笑吧。我的责任就是把您请回去,好跟女主人和她的妹妹一道用饭。”

  这回安提福勒斯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揍了德洛米奥一顿。德洛米奥跑回家去,告诉他的女主人老爷不肯回来吃饭,还说他根本没有妻子。

  以弗所的安提福勒斯的妻子阿德里安娜听到她丈夫说他根本没有妻子,气极了。她生性喜欢吃醋,就说,一定是她丈夫看上另外的女人了。她烦躁起来,狠狠地说着嫉妒和责骂她丈夫的话。跟她住在一起的妹妹露西安娜劝她说,她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可是她仍旧不听。

  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到了客栈,发现德洛米奥很安全地带着钱在那里等着他。他看见自己的德洛米奥,正要去责备他刚才不该随便开玩笑,这时候,阿德里安娜走到他跟前了。她一点儿不怀疑眼前看到的就是她的丈夫,她开始责备他不该把她当作陌生人似的望着她(他从来没跟这位气势汹汹的女人见过面,他也只能把她当作陌生人望着)。然后她又说,想当年没结婚的时候,他是多么爱她,如今,他却又看上了旁的女人。

  “怎么,”她说,“我的男人,我怎么失掉你的欢心的呀?”

  “可敬的夫人,您这些话是对我说的吗?”惊慌失措的安提福勒斯说。他向她解释,说他不是她的丈夫,他刚刚来到以弗所不过两个钟头,可是他怎么说也不中用。她非要他跟她回家去不可。最后,安提福勒斯没法脱身,只好到他哥哥的家里去,跟阿德里安娜和她妹妹一道吃饭。吃饭的时候,一个管他叫“丈夫”,一个管他叫“姐夫”,弄得他莫名其妙,以为他一定是在梦里跟她结的婚,或者他这时候还在睡着觉哪。同时,跟他们来的德洛米奥也大吃一惊,因为那嫁给他哥哥的厨娘也一口咬定说他是她的男人。

  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正跟他嫂嫂吃饭的时候,他哥哥(那个真的丈夫)跟他的奴隶德洛米奥回家来吃饭了。可是仆人不肯给他们开门,因为女主人吩咐不论谁也不让进来。他们一再敲门,说他们是安提福勒斯和德洛米奥,女仆们就大笑起来,说安提福勒斯正跟他们的女主人在吃饭哪,德洛米奥也正在厨房里。尽管他们差不多把门敲破了,也没能进去。最后,安提福勒斯很生气地走了,听到一个男人正跟他的妻子一道吃饭,感到十分惊愕。

  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吃完了饭,他听到那位夫人仍然管他叫丈夫,又听说厨娘也认定了德洛米奥是她的丈夫,他觉得莫名其妙极了。一找到个借口,他马上就告辞走了。他虽然很喜欢那个妹妹露西安娜,可是他很不喜欢生性好嫉妒的阿德里安娜。至于德洛米奥,他也一点儿不满意厨房里他那位娇妻。因此,主仆两人都巴不得尽快地逃开他们的新夫人。

  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刚走出来,就碰到一个金匠。像阿德里安娜一样,这个金匠也把他当成以弗所的安提福勒斯,叫着他的名字,交给他一条金链子。安提福勒斯不肯收下,说这东西不是他的;金匠说,这是他亲自订下的活儿,然后,把金链子交到安提福勒斯手里,就走开了。安提福勒斯在这地方遇见这么些古怪的事,他想他一定是叫什么妖魔鬼怪给迷上了。他不想在这地方待下去了,就吩咐他的仆人德洛米奥把他的东西搬到船上去。

  把金链子给错了安提福勒斯的那个金匠,随后因为一笔债务被捕了。衙吏抓金匠的时候,结了婚的安提福勒斯刚好从那里走过。金匠以为他把金链子交给了这个安提福勒斯,看到他就向他讨刚刚交给他的那条金链子的货款,数目跟他欠下因而被捕的那笔债务差不多。安提福勒斯说他没拿到金链子,金匠一定说几分钟以前他才交给他的,他们争执了好半天,双方都认为自己有理。安提福勒斯准知道金匠没把金链子交给他,而安提福勒斯这对孪生弟兄长得是这样一模一样,金匠也一口咬定金链子确实已经交到他手里了。最后,衙吏为了金匠欠下的债务,把他带到监牢里去;同时,金匠又为了安提福勒斯欠下他那条金链子的货款,叫衙吏把安提福勒斯也逮捕起来。这样,他们争执的结果,两个人都被带走,关了监牢。

  在安提福勒斯被带到监牢的路上,他碰见他弟弟的奴隶——叙拉古的德洛米奥。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奴隶了,就吩咐他去见他的妻子阿德里安娜,叫她把那笔使他因而被捕的货款给送来。德洛米奥不明白他的主人在那个古怪地方吃完饭,刚刚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怎么又派他回到那家去呢?他来是为告诉主人船就要开了,可是他没敢答话,他看出安提福勒斯的心情不对头,跟他开不得玩笑。因此,他走开了,一路上为了叫他回到阿德里安娜的家里这件事暗自抱怨着。“等会儿到那里,”他嘟囔着,“陶赛蓓尔又要说我是她的丈夫了。可是既然叫我去,我就只好去,仆人得听主人的吩咐呀。”

  阿德里安娜把钱交给了德洛米奥,正当他回去的时候,他遇到了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对他一路上遇到的怪事仍然觉得莫名其妙。他的哥哥在以弗所是很出名的,人人在街上看到他都像老朋友一样向他打招呼:有人还钱给他,说那是欠他的债,有人邀他到家里去玩,还有人谢谢他帮的忙,大家都把他当作他哥哥了。有个裁缝拿匹绸缎给他看,说是替他买下的,一定要量量他的尺寸,给他做衣裳。

  安提福勒斯越发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妖魔鬼怪的国家。德洛米奥又问起刚才衙吏本来要把他带到监牢去的,他怎么逃出了衙吏的手,然后把阿德里安娜送来叫他还账的一口袋金子交给了他。这么一来,德洛米奥的主人更糊涂了。

  德洛米奥说的被捕呀,监牢呀,和他从阿德里安娜那里带来的钱,叫安提福勒斯简直摸不着头脑。他说:“德洛米奥这家伙一定是神经错乱了。我们是在梦里跑来跑去哪。”他自己思想的混乱使他恐慌起来。他嚷着:“求上帝把我们从这个怪地方救出去吧!”

  这时候,又有一个陌生人走到他跟前,这回是个女人,开口也叫他安提福勒斯。她说,那天他跟她一道吃过饭,她向他要过一条金链子,说他已经答应送给她了。这时候安提福勒斯可实在忍不下去了,就骂那女人是妖精,说他从来没答应过送她一条链子,也没跟她一道吃过饭,甚至从来就没见过她。尽管那女人一口咬定说他跟她一道吃过饭,并且答应过送她一条金链子,安提福勒斯仍然不承认。她又说,她曾经给过他一只贵重的戒指,如果他不送她金链子了,她一定得把自己的戒指要回去。安提福勒斯听到这话气疯了,又骂她是妖精、巫婆,说从来也没见过她或是她的戒指,然后跑开了。那女人听到安提福勒斯的话,看到他那狂怒的神情,十分惊讶,因为对她来说,他实在跟她一道吃过饭,既然他答应送她一条金链子,她也给了他一只戒指,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是这位姑娘跟别人一样弄错了,她也把他当成他的哥哥。她责备这个安提福勒斯的事,其实都是那个结了婚的安提福勒斯干的。

  那个结了婚的安提福勒斯回到自己家里却进不去门(门里的人以为他已经在里面了),于是他很生气地走开了。他的妻子很喜欢吃醋,他认为这一定是她由于嫉妒跟他开的玩笑。他又记起她时常冤枉他,怪他去看旁的女人,为了向她报复把他关到外边这件事,他才决定索性找这个女人去一道吃饭。这女人对他很客气。安提福勒斯在他自己的妻子那里受到那么大的委屈,一气就把本来预备送给他妻子的一条金链子,也就是那个金匠弄错给了他弟弟的那条,答应送给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很高兴能得到一条漂亮的金链子,她就送给结了婚的安提福勒斯一只戒指。刚才她把弟弟当成他了,所以认为他明明收下了戒指,却又不承认,而且说他根本不认得她,最后还气冲冲地走开了,她想这个人一定发了疯。于是,她决定找阿德里安娜去,告诉她,她的丈夫发了疯。她正在告诉阿德里安娜的当儿,她的丈夫回家取那只钱袋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狱卒(狱卒准许他回家来取钱还账)。其实阿德里安娜交给特洛米奥的那只钱袋,已经被德洛米奥误交给另外那个安提福勒斯了。

  阿德里安娜听到丈夫责备她不该把他关到门外头,她就相信那个女人说他发了疯的话一定是真的。她还记得吃饭的时候他一直说他不是她的丈夫,还说在那天以前从来没到过以弗所,她断定他必然是疯了。她把款子还了狱卒,打发他去了,然后吩咐仆人用绳子把她丈夫绑起来,抬到黑屋子里,请大夫来治他的疯病。安提福勒斯这场冤枉都是因为他弟弟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惹来的,他一直气冲冲地大声嚷着他没有疯。可是他越发脾气,就越叫他们相信他是发了疯。同时,德洛米奥跟他主人讲一样的话,他们把他也绑了起来,把他跟他的主人一起带走了。

  阿德里安娜把她的丈夫关起来不久,一个仆人跑来报告她说,安提福勒斯和德洛米奥一定从看守人手里逃掉了,因为他们两个人正自由自在地在旁边那条街上走路呢。阿德里安娜听到这话,马上就跑出去要把他抓回来,随身还带了些帮手,好叫她丈夫挣脱不掉,她妹妹也跟着她一道去了。他们走到附近一座修道院的门口,又是由于这对孪生兄弟的相貌一样,她们被蒙住,以为看见了安提福勒斯和德洛米奥。

  由于相貌一样而造成的混乱,继续叫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感到困惑。金匠送给他的金链子挂在他脖子上,那金匠责备他不该说没收到,并且赖掉他的货款。安提福勒斯反驳说,明明是金匠早晨白送给他的,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金匠一面。

  阿德里安娜这时候又走到他跟前,一定说他是她的疯丈夫,说他是从看守人手里逃了出来的。她带来的人刚要下手逮住安提福勒斯和德洛米奥,可是他们逃到修道院里去了。安提福勒斯央求修道院的女院长让他在那里躲一躲。

  这时候,女院长亲自出来问起吵闹的原因。她是一位庄重严肃、很受人尊重的女人,看到什么事物都有明达的见解。她不肯马马虎虎地把这个向她的修道院要求庇护的男人交出去。因此,她很认真地盘问起阿德里安娜她丈夫发疯的经过。女院长说:“你丈夫为什么忽然发起疯来了呢?是因为他的货物在海上损失掉了吗?还是因为他的知己朋友死了,使他神经错乱了呢?”

  阿德里安娜回答说,并不是由于这些原因。

  “也许他爱上什么别的女人了吧?”女院长说,“是这样的事使他发的疯吗?”

  阿德里安娜说,她老早就想一定是因为他有了外遇,所以才时常不回家。

  其实,时常把安提福勒斯逼得离开家的不是因为他爱上了旁的女人,而是因为他妻子好吃醋的性情。(这一点,女院长是从阿德里安娜那付暴躁神情里猜出来的。)为了了解实情,女院长说:“他外边有女人,你应该好好责备他才对呀。”

  “我责备他了呀!”阿德里安娜回答说。

  “是呀,”女院长说,“可是也许你责备得还不够。”

  阿德里安娜很想让女院长相信关于这件事情她已经充分对安提福勒斯谈过了,就回答说:“我们成天谈的都是这件事。躺到床上我不让他睡觉,说的是这件事。坐在饭桌前,我不让他吃饭,说的是这件事。当我单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不谈旁的题目。有客人的时候,我也常常暗示他这件事。我总是对他说,除了我以外再去爱旁的女人,是多么卑鄙、多么恶劣的一件事。”

  女院长从嫉妒的阿德里安娜嘴里套出全部口供以后,就说:“因此你的丈夫才发了疯呀。一个好吃醋的女人恶毒地谩骂起来比一只疯狗咬人还要凶。看来你把他骂得睡不成觉,难怪他会昏头昏脑的。他吃的饭食都是用你的责骂调的味;吃饭的时候得不到安静,一定会弄得消化不良,所以他才发起烧来。你说他玩的时候,你也用你的责备打断他的兴致。他既然享受不到社交和娱乐,找不到安慰,自然会闷闷不乐,感到绝望。这么一说,叫你丈夫发疯的,正是你那一阵阵爆发的嫉妒。”

  露西安娜还想替她姐姐辩解说,她总是很温和地劝她丈夫几句,并且对她姐姐说:“你怎么让她这样责备你,也不争辩呢?”

  可是女院长已经让阿德里安娜认清楚自己的过错了,她只好说:“经女院长这么一指点,我自己都想责备自己了。”

  阿德里安娜虽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可是她仍然一定要女院长交出她的丈夫来。女院长不许外人进修道院,也不肯把这个不幸的男人交给他那嫉妒的妻子去照顾,她拿定主意要用温和的办法治好他的病。女院长回到院里,吩咐把大门关上,不许他们进来。

  在这多事的一天,只由于一对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造成了多少误会。时间慢慢地过去,现在太阳快落了,老伊勤得到的一天宽限眼看就满了。日落时候如果交不出罚款来,他就一定得死。

  伊勤处死刑的地方离修道院不远。院长刚走进修道院,伊勤就到了那里。公爵亲自来监刑,说如果有人肯替伊勤出罚款,他好当场把他释放了。

  阿德里安娜拦住这个悲惨的行列,嚷着请公爵出来主持公道,说女院长不肯把她的疯丈夫交给她。她正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真正的丈夫带着他的仆人德洛米奥从家里逃了出来,跑到公爵面前来要求主持公道,说他的妻子诬赖他发疯,把他关了起来,又告诉他是怎样挣脱开、从看守人的手里逃掉的。阿德里安娜看到她丈夫,大吃一惊,她一直认为他是在修道院里呢。

  伊勤看到他这个儿子,就认定是离开他去找他母亲和哥哥的那个儿子,他并且相信他这个亲爱的儿子一定会立刻替他交出赎金来。因此,他就用作父亲的慈祥口气对安提福勒斯讲话,心里十分高兴,希望这下他可以得到释放了。可是叫伊勤十分惊讶的,是这个儿子说他根本不认识他;这也难怪喽,因为这个安提福勒斯小的时候就在风暴里跟他父亲分了手,再也没见过面。可怜的老伊勤拼命想叫他的儿子认出他来,也没有用。他想,一定是他自己由于着急发愁,变得连他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要不然就是他儿子看到他沦落到这地步,不好意思认他。正在这样纠缠不清的时候,修道院的女院长和另外那个安提福勒斯以及德洛米奥走出来了。阿德里安娜看到她面前站着两个丈夫,两个德洛米奥,真是惊慌失措。

  这些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的、谜一般的误会,现在一下都搞清楚了。公爵一看见两个安提福勒斯和两个德洛米奥长得这样一模一样,马上猜出这件看上去怪神秘的事情的底细,因为他记起早晨伊勤告诉他的故事。公爵说,这一定是伊勤那对孪生的儿子和他们那对孪生的奴隶。

  可是这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喜事叫伊勤一生的经历圆满了。早晨他面临着死刑,讲的那个悲惨的故事,在太阳落下去以前就得到了快乐的结尾,因为那位可敬的女修道院院长告诉他们,原来她就是伊勤失掉很久的妻子,也就是这两个安提福勒斯的亲爱的母亲。

  渔夫硬把大安提福勒斯和大德洛米奥从她手里抢去以后,她就进了修道院。由于头脑清楚,品德高尚,她终于当了这个女修道院的院长。当她收容一个遇到困难的生人的时候,她无意中却庇护了她自己的儿子。

  这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们快乐地祝贺着,彼此亲热地问候着,一时竟把伊勤仍然判着死刑这件事忘记了。等他们稍微镇定了一些以后,以弗所的安提福勒斯就向公爵表示愿意出钱赎他父亲的性命。可是公爵不肯接他的钱,慨然赦免了伊勤。公爵陪女院长和她刚找到的丈夫和孩子们一同走进了修道院,听这个快乐的一家人自由自在地谈着他们苦尽甘来的大团圆。尽管那一对孪生的德洛米奥地位卑微,我们也不要忘记他们的喜悦。他们也彼此祝贺着、问候着,愉快地夸奖着对方的相貌,同时(就像照着镜子一样),很高兴从对方的俊秀模样看到自己。

  阿德里安娜经她的婆婆一番劝导,得到不少益处。她对丈夫再也不瞎猜疑或者吃醋了。

  叙拉古的安提福勒斯娶了他嫂嫂的妹妹(美丽的露西安娜)作妻子。善良的老伊勤跟他的妻儿在以弗所住了多年。尽管这些迷惑不解的情形都讲清楚了,可是并不能说从那以后他们就不会再发生误会了。有时候,好像为了提醒他们过去的事,还会发生可笑的误会的。这个安提福勒斯和这个德洛米奥被人当作那个安提福勒斯和那个德洛米奥,就演成一幕轻松有趣的“错误的喜剧”。




  一报还一报

  从前有一位性情非常温和宽厚的公爵治理过维也纳城,人民要是犯了法,他也不去惩办。特别有一条法律,公爵在位的时候一直也没有实行过,它差不多被人们忘掉了。这条法律规定:如果一个男人跟他妻子以外的女人同居,就一定得处死刑。公爵的宽大无边使人们完全不去理会这条法律,神圣的婚姻制度因而也就不被重视了。维也纳年轻姑娘们的父母天天找公爵来告状,说他们膝下的女儿给人勾引上,如今离开家里跟单身的男子同居去了。

  好公爵看到这种不良的风气在民间越来越严重,心里很难过。可是他想,要是他为了纠正这条法律的松弛,从过去的宽容不得不忽然变得十分严厉,也许会使一向爱戴他的人民把他看成个暴君。因此,他决定暂时离开他的公国一下,另派一个人代行他的全部职权。这样,既可以实行这条禁止男女不正当的恋爱的法律,又不至于因为法律一下子比平常严了,使他自己招到怨言。

  公爵推选安哲鲁来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认为他最合适不过。安哲鲁生活严肃认真,在维也纳有“圣人”的称号。公爵把这个计策告诉给他的辅佐大臣爱斯卡勒斯。爱斯卡勒斯说:“在维也纳要是有人配享受这样隆重的眷宠和光荣,那就只有安哲鲁大人了。”于是,公爵托词到波兰去旅行,就离开了维也纳,他不在的时候,他的职权由安哲鲁代行。可是公爵只是假装离开的,他又悄悄地回到维也纳,扮成修道士,想这样暗中观察一下这个看上去像是圣人的安哲鲁的政绩。

  安哲鲁担任新职不多久,刚好有一位叫克劳狄奥的绅士把一位年轻小姐从她父母那里勾引走了。为了这个案子,新上任的摄政下令把克劳狄奥逮捕起来,关到监牢里。安哲鲁根据久已废弛了的原有法律,把犯下这种罪的克劳狄奥判处斩刑。许多方面都请求赦免年轻的克劳狄奥,连好心的老爱斯卡勒斯大人自己也出面替他求情。“唉,”他说,“我想搭救这个人,他的父亲是德高望重的,我求你看在他父亲的面上饶了他吧!”可是安哲鲁回答说:“我们不能让法律成为稻草人,把它支起来吓唬吓唬毁坏庄稼的鸟儿;鸟儿见惯了,知道它没什么了不起,不但不再怕它,还在它上头栖息呢。大人,必须把克劳狄奥处死。”

  克劳狄奥有个叫路西奥的朋友来探监。克劳狄奥对他说:“路西奥,我求你帮我个忙,到我姐姐依莎贝拉那里去。她打算今天进圣克莱阿修道院。你把我现在这种危急的情形告诉她,求她去向那位严厉的摄政说说情,请她亲自去见安哲鲁。我对这件事抱很大的希望,因为她口才好,善于劝说。同时,有一种不需要语言就能打动男人的力量,那就是少女的忧容。”

  正像克劳狄奥说的,他姐姐依莎贝拉当天进修道院见习去了,她的计划是先经过一段见习时期,然后就可以正式当上修女。她正向一个修女打听院里的规矩的时候,就听到路西奥的声音。路西奥走到这个修道的地方,就说:“愿天主赐平安给这里!”“是谁在说话哪?”依莎贝拉问。“是个男人的声音,”那个修女说。“好依莎贝拉,你去看看,问他有什么事。你可以去见他,我却不能。当了正式的修女以后,除了当着修道院院长的面,你不能跟男人说话;就是说话时候,也得用面纱把脸罩上,露出脸来就不准说话。”“那么你们作修女的没有旁的权利了吗?”依莎贝拉问。“这么些权利还不够吗?”那个修女回答说。“的确够了,”依莎贝拉说,“我这样说并不是希望得到更多的权利,我倒是希望侍奉圣克莱阿的姐妹们能守更严格的戒律。”这时候,她们又听到路西奥的声音。那个修女说:“他又叫了。请你去问问他有什么事。”于是,依莎贝拉走出去招呼路西奥,向他还了礼说:“平安如意!谁在叫门呀?”路西奥很恭敬地向她走过来说:“祝福你,童贞女,——你多半是童贞女,从你粉红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你能领我去见见这里的一位见习修女依莎贝拉吗?这位美丽的姑娘有个不幸的弟弟,叫克劳狄奥。”“为什么说她有个‘不幸的弟弟’呢?”依莎贝拉说,“我要请问一下,因为我就是他的姐姐依莎贝拉。”“美丽温柔的姑娘,”他回答说,“你的弟弟叫我好好问候你,他给关在监牢里哪。”“哎呀!为什么事呀?”依莎贝拉说。路西奥告诉她克劳狄奥勾引上一个年轻的姑娘,所以关了监牢。“啊,”她说,“恐怕是我的干妹妹朱丽叶吧。”朱丽叶跟依莎贝拉没有亲戚关系,不过她们同学的时候很要好,为了纪念那段友谊,彼此就称做干姐妹。她早就知道朱丽叶爱克劳狄奥,恐怕她对克劳狄奥的爱使她做出了这件错事。“正是她,”路西奥回答说。“那么就叫我弟弟娶了朱丽叶吧,”依莎贝拉说。路西奥回答说,克劳狄奥很乐意娶朱丽叶,可是摄政为了他犯的罪过,已经判他死刑了。“除非你用温柔的话婉转地向安哲鲁求情,把他的心说软了才行,”路西奥说,“你那个可怜的弟弟打发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唉,”依莎贝拉说,“我的力量这样薄弱,能帮上他什么忙呢?我不相信我有感动安哲鲁的力量。”“不相信是会败事的,”路西奥说,“我们往往因为不敢去试一试,有些本来可以得到的好处,结果却丢掉了。到安哲鲁那里去一趟吧!年轻的姑娘们跪下来一哀求,放声大哭,男人就会像天主那样慷慨。”“我去试试看,”依莎贝拉说,“我先把这件事情向院长报告一

  下,然后我就去见安哲鲁。请你转告我的弟弟,成功不成功今天晚上我总给他送个信儿去。”

  依莎贝拉赶到宫里,跪在安哲鲁面前说:“我是一个不幸的人,特意来向老爷求情,请老爷听我诉说。”“哦,你求什么呀?”安哲鲁说。于是,她就用最动人的话要求安哲鲁免她弟弟一死。可是安哲鲁说:“姑娘,这件事是没法挽救了。你的弟弟已经定了罪,他一定得死。”“啊,法律是公正的,可是太严厉啦!”依莎贝拉说,“这样说来,我的弟弟已经死定了。上天保佑您吧!”她刚要走开,陪她来的路西奥对她说:“别这么轻易就放弃呀。再过去哀求哀求他吧,跪在他面前,扯住他的袍子。你的态度太冷淡了。你就是向人家讨一根针,也得说得再恳切些才成呀。”于是,依莎贝拉又跪下来求他开恩。“他已经定罪了,”安哲鲁说,“太晚啦。”“太晚啦?”依莎贝拉说。“不,凡是说出去的话,还可以把它再收回来。请老爷相信吧,凡是大人物的装饰,不论是国王的王冠,摄政的宝剑,元帅的军杖,还是法官的礼袍,都一半也比不上仁慈那样能表示他们的高贵风度。”“请你走吧,”安哲鲁说,可是依莎贝拉仍然向他恳求着。她说:“如果我的弟弟跟您换个地位,您也可能犯同样的错误,可是他对您不会这么冷酷无情的。但愿我有您的权柄,而您是我依莎贝拉。那时候我会一口回绝您吗?不会的。我要让您了解作一个审判官是怎样的,作一个犯人又是怎样的。”“够了,好姑娘,”安哲鲁说,“判你弟弟罪的是法律,并不是我。即使他是我的亲戚,我的手足,或者是我的儿子,我也是一样处理。明天他一定得死。”“明天?”依莎贝拉说,“这太突然了。饶了他吧,饶了他吧,他没准备去死呢。我们就是在厨房里杀只鸡鸭,也要讲究季节呢。对于献给上天的东西,我们难道能够比自己吃的东西还草率吗?老爷,好老爷,请您想想看,多少人都犯过我弟弟犯的罪过,可是谁也没有为了他干的事送过命!这么说来,您就要作头一个判这种刑的人,我弟弟就要作头一个受这种刑的人了。老爷,请您扪扪自己的良心,看您会不会犯跟我弟弟同样的罪过。要是您的心窝里也有这种犯罪的念头,那就请您不要杀我弟弟吧!”她最后那句比所有她以前说的话都更打动了安哲鲁,因为依莎贝拉的美貌已经在他心里引起了邪恶的欲望,他开始起了不好的念头,就像克劳狄奥有过的一样。他内心的这种矛盾使他掉过脸去从依莎贝拉身边走开。可是依莎贝拉把他叫回来说:“仁慈的老爷,请您回过身来,听听我想怎样贿赂您。回过身来吧,我的好老爷!”“哦,你要贿赂我!”安哲鲁说,哦,她居然想要贿赂他,这可叫他大大吃惊。“是呀,”依莎贝拉说,“我要献给您连上天都想跟您分享的礼物,不是金银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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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安哲鲁由于内心犯罪的矛盾,比被他判了极刑的囚犯还要难过。那位善良的公爵乔装成修道士,到监牢里来探望克劳狄奥了,教给他升天堂的路,告诉他怎样忏悔和祈求平安。然而安哲鲁却因为既想做坏事,又拿不定主意而痛苦着。他一下想破坏依莎贝拉的清白贞洁,把她勾引了,一下又因为起了这种犯罪的念头,就感到悔恨和恐怖;可是邪恶的念头终于占了上风。不久以前安哲鲁听到要给他贿赂还大吃一惊呢,如今他却决定用大得叫依莎贝拉没法拒绝的贿赂,甚至用她亲爱的弟弟的性命这样宝贵的一个礼物,来引诱这位姑娘。

  依莎贝拉早晨来了,安哲鲁要她单独进来见他。进来以后,他就对她说,如果她肯把她处女的贞洁献给他,像朱丽叶跟克劳狄奥那样犯罪,他就饶她弟弟一条命。“因为我爱你,依莎贝拉,”他说。“我的弟弟也这么爱上了朱丽叶,”依莎贝拉说,“可是你告诉我说,因此必须把他处死。”“可是克劳狄奥可以不死,”安哲鲁说,“只要你肯晚上偷偷来看我,就像朱丽叶晚上偷偷离开她父亲的家去看克劳狄奥那样。”依莎贝拉的弟弟为了这样的罪过被安哲鲁判处了死刑,如今她听到安哲鲁居然引诱她去犯同样的罪,不禁大吃一惊。她说:“即使是为了我可怜的弟弟,我也不能做我忍受不了的事。也就是说:要是我被判处死刑,我会把锐利的鞭子在我身上打出的血痕当作红宝石佩带,把我打死我也会觉得像躺在我渴望着躺的床上一样,然而我不能让我自己蒙受这种羞辱。”然后她又说,希望他刚才说的话只不过是试试她的操守罢了。可是他说:“请你相信,我凭人格向你保证,我说的就是我的本意。”依莎贝拉听到他用“人格”这个字来表示他这样没人格的念头,心里十分生气。她说:“喝,你有多少人格值得人去相信呀!而且居心是这样地恶毒。安哲鲁,你等着瞧吧,我一定要把你这件事宣布出去!马上给我签一张赦免我弟弟的命令,不然我就张扬出去你是怎样一个人!”“依莎贝拉,谁会相信你呢?”安哲鲁说,“我的洁白无瑕的名声,我那严肃的生活,我那些反驳你的话,都足够压倒你的控诉的。你还是把你自己交给我来摆布,救救你弟弟吧,不然的话,他明天就得死。至于你呢,随便你怎么说,我的虚情一定可以压倒你的真相。明天给我答复吧!”

  “我向谁去诉说呢?就是说了,谁又会相信我呢?”依莎贝拉说,一面朝着关了她弟弟的阴惨惨的监牢走去。她到的时候,她弟弟正跟公爵很虔诚地谈着话呢。公爵穿着修道士的服装也访问过朱丽叶,使这一对犯了罪的情人都认识到他们的过错。不幸的朱丽叶流着泪,用真诚的悔恨向他承认说,在这件事情上她比克劳狄奥的责任更大,因为她自己心甘情愿答应了他那不正当的要求。

  依莎贝拉一走进关着克劳狄奥的牢房,就说:“祝你们平安,幸福,愿善良的天使跟你们同在!”“谁呀?”乔装的公爵说,“进来吧,这样祝福是应该受欢迎的。”“我想跟克劳狄奥说一两句话,”依莎贝拉说。于是,公爵就走开了,让他们单独在一起,同时要求管理囚犯的狱吏把他安插到一个可以偷听他们说话的地方。

  “姐姐,你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克劳狄奥说。依莎贝拉告诉他得准备明天去死。“没有法子挽救了吗?”克劳狄奥说。“弟弟,有是有的,”依莎贝拉回答说,“有挽救的法子,可是如果你同意了,那就会叫你完全丧失人格,叫你再也没脸见人。”“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克劳狄奥说。“啊,我替你担心,克劳狄奥!”他的姐姐回答说,“想到你会贪图活命,把延长短短六七年的寿命看得比你永久的人格还重,我真是害怕。你有胆子去死吗?死亡多半是想像的时候觉得可怕。踩在咱们脚底下的硬壳虫,它们感到的痛苦并不比一个巨人死的时候少。”“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克劳狄奥说,“你以为这些甜言蜜语就可以坚定我的决心吗?要是我非死不可,我就把黑暗当作新娘,把它抱在怀里。”“这样说话才是我的好弟弟,”依莎贝拉说。“这才是我父亲从坟墓里发出的声音。是的,你非死不可。可是,你会料得到这样的事情吗,克劳狄奥?原来这个表面上像个圣人的摄政向我表示,要是我肯把我的贞操献给他,他就会饶你活命。唉,假使他要的是我的性命,为了救你,我会像扔一根针那样毫不在乎地给他!”“谢谢你,亲爱的依莎贝拉!”克劳狄奥说。“那么你准备明天去死吧,”依莎贝拉说。“死是可怕的事,”克劳狄奥说。“可是耻辱的生活是可恨的,”他姐姐回答说。可是一想到死,克劳狄奥的坚定性格动摇了,只有犯人到了临死才会感到的那种恐怖侵袭着他。他嚷着:“好姐姐,让我活下去吧!你为了救弟弟而犯的罪孽,上天也会饶恕的,甚至会把它看成一种美德呢。”“啊,你这没良心的懦夫!啊,你这不要脸的下流鬼!”依莎贝拉说。“你想靠你姐姐丢人来保全你的性命吗?呸,呸,呸!弟弟,我本来以为你是这样看重廉耻,你就是有二十颗脑袋,也宁可上二十架断头台,而不会让你的姐姐受这种屈辱。”“依莎贝拉,请你听我说呀!”克劳狄奥说。

  克劳狄奥想要替自己辩解一下为什么他竟懦弱到要靠他贞洁的姐姐屈节去讨活命,可是这时候公爵进来,把他的话打断了。公爵说:“克劳狄奥,我已经听到你跟你姐姐的谈话了。安哲鲁从来也没意思来玷辱她,他说那些话不过是想试一试她的品德。她确实是个贞洁的姑娘,这样坚决拒绝了安哲鲁,这正是最使他高兴的事。安哲鲁是不会赦免你的,因此,你还是趁着这点时间祈祷一下,准备死吧。”随后,克劳狄奥后悔自己太懦弱,就说:“求姐姐饶恕我吧!我对人生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死得越快越好。”于是,克劳狄奥退了下去,为他的过错,心里充满了惭愧和悲哀。

  这时候,公爵单独跟依莎贝拉在一起了,他称赞她的坚贞,说:“上天不但给了你美貌,也给了你品德。”“啊,”依莎贝拉说,“我们那位善良的公爵可给安哲鲁欺骗到家了!要是有一天他回来,我能见到他的话,我要把安哲鲁治国的情况揭发出来。”依莎贝拉不知道当时她就已经在揭发着她表示将要揭发的事了。公爵回答说:“那样做是不会错的。可是就当前的情形看,安哲鲁还是会驳倒你的控诉的,因此,你还是好好听一听我给你出的主意吧。有一位可怜的小姐受了委屈,我相信你可以仗义帮她个忙,她也值得你去帮忙;同时,你还可以把你弟弟从他触犯的法律下面救出来。这些不但不会使你高贵的身体受到玷辱,离职的公爵万一回来知道了这件事,他还会十分高兴。”依莎贝拉说,只要是正当的事,随便公爵要她做什么,她都敢做。“有道德的人总是勇敢的,他们什么也不怕,”公爵说,然后就问依莎贝拉可曾听说过玛利安娜的名字,她是在海上淹死的那位大勇士弗莱德里克的妹妹。“这位小姐我曾经听说过,”依莎贝拉说,“提起她来人人都夸奖。”“这位小姐已经跟安哲鲁订了婚,”公爵说,“可是她的嫁妆就放在那条沉了的船上,跟她哥哥一道丧失了。这位可怜的小姐遭受的损失有多么大呀!因为她不但失掉了一位英俊、有名望的哥哥,他对玛利安娜一向是无微不至地爱护和体贴,可是她的财产一失掉,她就连她未婚夫(就是那个伪善的安哲鲁)的爱情也失掉了。安哲鲁假装在这位很体面的小姐身上发觉了不体面的行为(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没有了嫁妆),就把她遗弃,随她哭去,一点儿也不去安慰她一下。照理说,他的无情无义应该叫她的爱情息灭下来,然而就像流水被淤塞住的时候水反而流得更急一样,玛利安娜仍然用初恋的柔情爱着她那无情的未婚夫。”

  然后,公爵更明白地讲出他的计划。是这样:依莎贝拉去见安哲鲁,假装同意照他要求的,当天半夜里去看他,这样就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赦免克劳狄奥的诺言。幽会由玛利安娜去顶替,在黑暗里,让安哲鲁把她当成依莎贝拉。“好姑娘,这件事你做起来不用害怕,”乔装成修道士的公爵说,“安哲鲁原是她的未婚夫,叫他们团圆并不算是造孽。”依莎贝拉对这个计划很满意,她就走了,打算照着公爵吩咐的去做。公爵到玛利安娜那里,把他们想做的事告诉她。在这以前,公爵曾经扮成修道士去访问过这个不幸的姑娘,用宗教规劝她,和善地安慰她,在那几次访问当中他才听她亲口讲起这件伤心事的。如今,她把他看作一位圣洁的人,马上同意在这件事情上听他的指教。

  依莎贝拉见完了安哲鲁,就照公爵约定的到玛利安娜家里去跟他会面了。公爵说:“你来得正好,来得是时候。那位好摄政怎么说呀?”依莎贝拉就讲了一下这件事她是怎样安排的。“安哲鲁有一坐周围砌着砖墙的花园,”她说,“花园西面有一个葡萄园子,进那个园子得走一道门。”然后她把安哲鲁交给她的两把钥匙拿给公爵和玛利安娜看。她说:“大钥匙是开葡萄园子的门的,另外一把是开从葡萄园子通到花园的小门的。我答应深更半夜到那儿去找他,他已经答应赦免我弟弟的死刑了。我曾经仔细地记下那个地方,他小声小气地、用鬼鬼祟祟的殷勤领我认了两趟路。”“你们没约下别的玛利安娜需要遵守的暗号吗?”公爵说。“没有,”依莎贝拉说,“只说好等天黑了再去。我告诉他我只能待一会儿工夫,因为我说有个仆人陪我一块儿来,那仆人认为我是为了我弟弟的事来的。”公爵夸奖依莎贝拉安排得很周到。她转过来对玛利安娜说:“你跟安哲鲁分手的时候用不着说多少话,只低声温柔地对他说:现在可别忘了我的弟弟!”

  那天晚上,依莎贝拉就把玛利安娜领到约定的地点。依莎贝拉很高兴这个办法既保全了她弟弟的性命(她以为会是这样),又保全了她的贞操。可是公爵对她弟弟性命的安全还是不大放心,所以他半夜里又到监牢里去了。幸亏公爵去了,不然克劳狄奥那天晚上一定就给砍头了,因为公爵刚一迈进监牢,残酷的摄政的命令就下达了,吩咐把克劳狄奥处斩刑,并且要在第二天早晨五点钟把脑袋送到他那儿去验看。可是公爵劝狱吏延期执行克劳狄奥的死刑,先把当天早晨死在监牢里的一个人的脑袋送去骗过安哲鲁。狱吏当时还以为公爵只是个修道士,没料到他的身份更高。公爵为了说服狱吏,叫他同意,就给他看了一封公爵的亲笔信,上面还打着公爵的印鉴。狱吏看到这个,认为这位修道士一定从离职的公爵那里接到过什么密令,因此,他才同意不杀克劳狄奥,而把那个死人的脑袋砍下来,拿给安哲鲁去看。

  然后,公爵又用他自己的名义给安哲鲁写了一封信,说有些意外的事使他必须中止他的旅行,第二天早晨他就回到维也纳来。他要安哲鲁在城门口迎候,在那里把政权交还给他。公爵还吩咐他向老百姓宣布,如果谁有冤枉,想告状,他一进城就可以在街上告。

  依莎贝拉一清早来到监牢,公爵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公爵为了保守秘密,想最好先跟她说克劳狄奥已经被斩首了,所以当依莎贝拉问起安哲鲁有没有发下赦免她弟弟的命令的时候,公爵说:“安哲鲁已经把克劳狄奥从人世间释放了。他的脑袋已经被砍下来,送到摄政那里去了。”万分悲伤的姐姐呼喊着:“啊,不幸的克劳狄奥,苦命的依莎贝拉,万恶的世界,狠毒的安哲鲁呀!”这个乔装成修道士的公爵劝她不要太悲伤。等她镇定了一些以后,他把公爵不久就要回来的消息告诉给她,并且教给她怎样去控告安哲鲁;他还对她说,如果告状一时好像不大顺利,也不要害怕。这样充分地教了依莎贝拉之后,他又去找玛利安娜,告诉她应该怎样做。

  然后,公爵脱下修道士的服装,穿上他原有的贵族袍子,进了维也纳城。他的忠实臣民集合起来热烈欢迎他。安哲鲁早在那里迎接了,并且正式移交了政权。这时候,依莎贝拉就作为一个呼冤告状的人出现了。她说:“最高贵的公爵,求您给我伸伸冤吧!我是克劳狄奥的姐姐;克劳狄奥为了勾引上一个姑娘,被判处了斩刑。我恳求过安哲鲁大人赦免我的弟弟。我不必向您陈述我怎样哀求、跪倒,他怎样拒绝,我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因为这么讲起来就太长了。现在我带着悲哀和羞耻想要说的,是这件事的卑劣结局。安哲鲁说,一定要我跟他发生不正当的关系,他才肯释放我的弟弟。我内心挣扎了很久,终于我怜惜弟弟的心战胜了我的操守,我对他屈服了。可是第二天大清早,安哲鲁背弃了他的诺言,照旧下命令把我那可怜的弟弟斩了!”公爵故意装作不相信她的话,安哲鲁说一定是她弟弟依法被处死以后,她很伤心,神经错乱了。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告状的,这回是玛利安娜。玛利安娜说:“高贵的公爵,正像光明是从天上来的,而真理是从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一样;正像真理里有常情,而道德里也有真理一样,我是这个人的妻子。仁慈的老爷,依莎贝拉是在扯谎,因为她说她跟安哲鲁在一起过的那个晚上,正是我跟他在花园里幽会的时刻。我说的全是真话,所以我站得起来;不然的话,就让我变成一座大理石的雕像,永远跪在这里。”这时候,依莎贝拉又要求洛度维克修道士(这就是公爵乔装成修道士的时候用的名字)出来证明她说的都是真话。依莎贝拉和玛利安娜全是照公爵的指示说的,因为公爵有意要在全维也纳人民面前把依莎贝拉的清白公开地证实出来。安哲鲁并没料到两个姑娘的叙述是为了这个缘故才不一致,他想利用她们证词的矛盾把依莎贝拉控告他自己的事情洗刷个干净。于是,他装出一副受了冤屈的面孔说:“刚才我不过觉得可笑,可是殿下,现在我实在忍耐不住了。我看这两个可怜的疯女人背后一定有个更高明的人指使着,她们不过是给那个人作了爪牙。殿下,容我把这个阴谋诡计追究出来吧。”“好的,我完全同意,”公爵说,“按你的意思重重惩罚她们吧。爱斯卡勒斯,你也陪安哲鲁一道来审问,帮助他追究一下这个诽谤的来源。我已经派人喊那个在后面指使她们的修道士去了,他来了以后,你可以按照你的名誉所受的损失,给他应受的惩罚。我暂时先离开一下,可是安哲鲁,在你没有把这个诽谤案子办完以前,不要离开这里。”

  于是,公爵走了,安哲鲁对于能够在他自己的案子上代行法官和裁判人的职权,心里着实高兴。可是公爵只走开了一会儿,他脱下他的贵族袍子,换上修道士的服装,在那样乔装下,他又在安哲鲁和爱斯卡勒斯面前出现了。那个善良的老爱斯卡勒斯以为安哲鲁真是被人诬告了,就对那个假修道士说:“说吧,是你指使这两个女人来诽谤安哲鲁大人的吗?”修道士说:“公爵哪里去了?我有话要对公爵直接讲。”爱斯卡勒斯说:“我们就代表公爵,你对我们讲吧。老老实实地讲。”“我至少要大胆地讲,”修道士还嘴说,然后他责备公爵不该把依莎贝拉的案子交给她所控告的那个人来处理。他又毫不避讳地说出维也纳许多腐败的事情,他说,这些都是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亲自观察到的。爱斯卡勒斯威胁他说,如果他胆敢污蔑政府,指责公爵的行为,就要叫他受酷刑,然后下令把他关到监牢里去。这时候,修道士脱下他的乔装,大家认出原来他就是公爵本人。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安哲鲁尤其惊慌失措起来。

  公爵首先对依莎贝拉讲话。他说:“依莎贝拉,你过来。你的修道士如今是你的公爵了,可是我的服装虽然改变了,我的心却没有改变。我仍然专心一意地要替你效劳。”“啊,请您饶恕我吧,”依莎贝拉说,“我是您的臣子,以前不知道您就是公爵殿下,竟那样叫您受累,麻烦您,真是罪过。”他回答说,他更需要她的原谅,因为他没来得及制止她弟弟受死刑——他还不愿意告诉她克劳狄奥仍然活着,他想进一步试试她的品德。安哲鲁这时候晓得公爵曾经悄悄地亲眼看到他做的坏事,就说:“威严的主上,您像神明一样洞察了我的行为,如果我还想掩饰,我就是罪上加罪了。殿下,不必再延长我的羞耻,我不等审问就招认我的罪行。我向您恳求的恩典就是判处我死刑,并且立刻执行。”公爵回答说:“安哲鲁,你犯的罪是明显的。我们就判你在克劳狄奥被判处死的断头台上去受刑,并且也像他那样快地执行。至于安哲鲁的财产,要判给你,玛利安娜,在名义上你是他的寡妇,你可以凭那份财产找一个比他好的丈夫。”“啊,亲爱的公爵,”玛利安娜说,“我不要别人,也不要比他好的人。”于是她跪下来,就像依莎贝拉替克劳狄奥哀求饶命一样,这个善良的妻子也替她无情无义的丈夫安哲鲁告饶起来。她说:“仁慈的君主,啊,我的好公爵!亲爱的依莎贝拉,帮我来哀求一下吧!求你陪着我跪下来,我这一辈子都要用整个生命来报答你。”公爵说:“你这样求她是不合情理的。依莎贝拉要是跪下来哀求,她弟弟的阴魂就会劈开坟墓出来,愤怒地把她抓了去。”玛利安娜仍然说:“依莎贝拉,好依莎贝拉,你只要跪在我旁边,举起手来,不用说什么,一切由我来说。他们说,不管多么好的人也是由过错中间锻炼出来的。大部分的人由于有了一些过失,以后就变得好多了。我希望我的丈夫也能这样。啊,依莎贝拉,你肯陪我跪一跪吗?”于是公爵说:“安哲鲁一定得替克劳狄奥抵命。”可是当善良的公爵看见他自己的依莎贝拉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求情的时候,他高兴极了,他一直相信依莎贝拉做的事都是宽厚的、正大光明的。依莎贝拉说:“仁慈无比的殿下,要是您愿意的话,就只当我弟弟还活着,把这个判了死罪的人看成是我弟弟吧。我有点儿觉得他在看到我以前,对职务还是忠实的。既然是这样,就饶他一命吧!我的弟弟死得并不委屈,他的确是犯了法死的。”

  这个慷慨的请愿者就这样为她仇人的性命求情。公爵对她最好的答复就是:派人从监牢里把那个不知道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全的克劳狄奥放出来,把依莎贝拉所哀悼的弟弟活活地交给她。然后,公爵对依莎贝拉说:“依莎贝拉,把你的手伸给我吧,看在你这个可爱的人儿的面上,我赦免克劳狄奥。告诉我,你是我的了,所以他也就是我的弟弟了。”这时候,安哲鲁意识到他不至于死了,公爵也看出他眼睛里有了些亮光,就对他说:“好吧,安哲鲁,你可得爱你的妻子,是她的美德叫你得到赦免的。玛利安娜,祝你快乐!安哲鲁,好好地去爱她吧!我曾经听过她的忏悔,我晓得她的品德。”安哲鲁记起来他自己掌权的那短短一段时间,他的心肠有多么狠,如今,才觉出仁慈是多么甜美。

  公爵吩咐克劳狄奥娶了朱丽叶。依莎贝拉的品德和高贵的行为赢得了公爵的爱,公爵再一次向她求婚。依莎贝拉还没正式当修女,仍然可以结婚。高贵的公爵乔装成卑微的修道士时候,曾经帮了她很多忙,她非常感激,就欣然答应了做公爵的妻子。依莎贝拉成为维也纳公爵夫人以后,她用良好的品德给大家立下卓绝的榜样,叫全城的年轻妇女都起了一个彻底的变化。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犯朱丽叶那样的过错了——朱丽叶和克劳狄奥夫妻俩也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仁慈的公爵跟他亲爱的依莎贝拉一道当政了好多年,不论跟别的丈夫还是跟别的王侯比,公爵都是最幸福的人。




  第十二夜(或名:各遂所愿)

  少年西巴斯辛和他妹妹薇奥拉是一胎生下来的。这一对梅萨琳的兄妹生下来长得就很像(大家都说是一件很惊人的事),如果不是穿的衣裳不同,简直没法把他们辨别出来。他们是在同一个时辰生下来的,又在同一个时辰遇到性命危险,因为他们一道在海上航行的时候,他们的船在伊利里亚在亚得里亚海的东岸,曾经是罗马帝国的一省。海岸失事了。他们坐的船在猛烈的风暴里撞上一块礁石,船身破裂了。船上的人只有少数逃了命。遇救的船主和几名水手坐小船上了岸,同时也把薇奥拉安全地带上了岸。薇奥拉自己得了救并不高兴,反倒为她哥哥的死难过起来。可是船主安慰她说,船身破裂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她哥哥把自己绑在一根结实的桅樯上,并且看见他飘在波浪上面,一直到远得看不见了。薇奥拉一听这话,有了一线希望,心里才宽慰了不少。这时候她离家很远了,想着自己到了外乡该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才好。她问船主可知道些关于伊利里亚的情况。

  “姑娘,我知道得很清楚,”船主回答说,“因为我出生的地方离这儿还不到三个钟头的路程。”

  “这地方归谁管?”薇奥拉说。

  船主告诉她管理伊利里亚的是一位地位和性情都同样高贵的公爵,他叫奥西诺。

  薇奥拉说,她听她父亲提过这个奥西诺,那时候这位公爵还没结婚呢。

  “他到如今也还没结婚哪,”船主说,“至少直到最近还没有,因为大约一个月以前的光景吧,我从这儿动身,大家还都纷纷谈论着(你知道人们怎样喜欢谈论大人物的一举一动)奥西诺正向美丽的奥丽维娅求爱。奥丽维娅是一位品德很好的姑娘,她父亲是位伯爵,一年以前去世了,以后她就由她哥哥照顾。可是过不久,她哥哥也死了。有人说,她为了对她亲爱的哥哥的爱,已经发誓不再跟男人来往,也不再跟男人见面了。”

  薇奥拉也正感到失掉了哥哥的悲痛,就很想跟这位深切哀悼着死去的哥哥的姑娘住在一起。她问船主能不能把她介绍给奥丽维娅,说她愿意去伺候她。可是船主回答说,这件事很难办到,因为奥丽维娅小姐自从死了哥哥以后,随便什么人她也不见,就是公爵本人也不成。后来薇奥拉又想出一个主意:她穿上男装,去给奥西诺公爵当僮儿。一个年轻的姑娘竟要穿上男装、扮成男孩子是很怪的想法,然而这个年轻而且异常美丽的薇奥拉是处在一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情况下,而且又是一个人在外乡飘泊,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她看出船主举止正派,为她的幸福表示出善意的关怀,就把她这个主意告诉了他,他也马上答应帮助她。薇奥拉交给他钱,请他去给她买些合适的衣裳,她所定做的衣裳,颜色和样式都跟她哥哥西巴斯辛平常穿的相同。她穿起男装来就跟她哥哥一模一样。后来由于他们被人认错,引起一些离奇的误会,因为从下文里可以看到,西巴斯辛也遇救了。

  薇奥拉的好朋友(船主)把这位漂亮姑娘打扮成男子以后,就通过他在宫廷里的熟人,把她介绍给奥西诺,改名叫西萨里奥。公爵对这个俊秀少年的谈吐和文雅的举止十分满意,就叫西萨里奥当他的僮儿,那正是薇奥拉想得到的差使。薇奥拉对她新得到的差使十分尽职,伺候她的主人既体贴又忠实,所以她很快就成为他最宠爱的侍从了。奥西诺把他爱上了奥丽维娅姑娘的全部经过悄悄地都对西萨里奥讲了。他告诉西萨里奥说,他向奥丽维娅求爱已经求了好多日子,一直也没有成功。他向她献了许久的殷勤,她都拒绝了,看不起他这个人,不准他去见她。高贵的奥西诺为了爱上这位对他这么冷淡的姑娘,连他一向所喜欢的野外游戏和一切男人们的运动都放弃了,整天没精打采地消磨时光,听着萎靡不振的乐声:柔和的音乐、哀伤的曲调和热烈的情歌。他同那些平时跟他来往的有见解有学问的贵族疏远了,现在成天跟年轻的西萨里奥在一道谈天。那些严肃的朝臣无疑地都认为对于他们这位曾经是那么高贵的主人——大公爵奥西诺来说,西萨里奥不是个好伴侣。

  本来年轻的姑娘给年轻漂亮的公爵当知音就是件危险的事情。薇奥拉果然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她十分难过。奥西诺把奥丽维娅加给他的折磨都告诉了她,而她因为爱上了公爵,这一切她也都尝到了。她觉得像她的主人这样没人能比的贵族,谁见了也要深深爱慕的,可是奥丽维娅对他居然这样毫不理睬,她真是莫名其妙。她温和地对奥西诺暗示说,可惜他偏偏爱上了奥丽维娅这样一位毫不能赏识到他的可贵品德的姑娘。她还说:“殿下,要是有一位姑娘爱上了您,正像您爱上了奥丽维娅(也许真的有这么个人);要是您不能转过来去爱她,您不也就干脆告诉她,您不能爱她;她得到这个答复,不也得认为满足了吗?”

  可是奥西诺不同意这个推论,因为他不承认有女人能像他爱奥丽维娅那样地爱他。他说,没有一个女人的心装得下那么多的爱,因此,用别的女人对他的爱跟他对奥丽维娅的爱来比较是不公平的。

  薇奥拉虽然非常尊重公爵的意见,可是关于这一点,她却不得不认为他的话并不完全对,因为她觉得她心里就有跟奥西诺同样多的爱。于是她说:“啊,殿下,可是我倒知道——”

  “你知道什么,西萨里奥?”奥西诺说。

  “我很知道女人对男人有多么爱,”薇奥拉回答说,“她们爱起来跟咱们一样真实。我父亲有个女儿,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正像假如我是女的,也许会爱上了殿下一样。”

  “她恋爱的经过怎么样?”奥西诺说。

  “一点儿结果也没有,殿下,”薇奥拉回答说。“她从来没有表白过她的爱,只让这个秘密侵蚀她那粉红的脸蛋,就像花骨朵里的蛀虫一样,她害相思害得人都憔悴了,脸色苍白,心里闷闷不乐,好像‘忍耐’的石像那样坐着,向着悲哀微笑。”

  公爵问起这位姑娘是不是因为这样害相思病死掉了,薇奥拉对这个问题答得很含糊,因为这故事多半是她编的,为了表示她对奥西诺的那种隐秘的爱情和她默默地忍受着的痛苦。

  他们正谈话的时候,公爵派去见奥丽维娅的一个人走进来了。他说:“禀告殿下,那位小姐不许我进去见她,只叫丫环传出这样一个答复给您:七年以内,就是大自然也见不到她的脸。她要像一个修女那样蒙着面纱走路,为了哀悼她死去的哥哥,要把她的绣房洒满泪水。”

  公爵听了这话,就大声说:“她有这么好的一颗心,连对她死去的哥哥都这样念念不忘,要是有一天她的心被爱情这支富丽的金箭射着的时候,她会爱得多么炽烈啊!”然后他对薇奥拉说:“西萨里奥,你知道我已经把我的心事统统告诉你了,那么,好孩子,你到奥丽维娅家里去一趟吧。别让他们把你挡回来。站在她的门口,告诉她,要是不让你进去见她,你就一直站到脚生了根。”

  “殿下,要是我见到了她,我该做什么呢?”薇奥拉说。

  “那么,”奥西诺回答说,“让她知道我多么爱她。把我的一片真心实意详详细细地告诉给她。我害相思害得有多么苦恼,你去替我告诉她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她对你会比对那些板着面孔的人更欢迎些。”

  于是,薇奥拉去了。可是她心里并不情愿替公爵去求爱,因为她是替一个她想嫁的男人去向另外一个女人求婚。然而既然答应去做这件事,她还是很忠实地去做。过一会儿,奥丽维娅听说有一个少年站在门外,要求非要进来见她不可。

  “我告诉他,”奥丽维娅的仆人说,“小姐病了,他说他知道您病了,所以他才要跟您谈谈。我告诉他您睡觉了,这个他好像也早就知道,说正因为小姐睡觉了,所以他才要见您。小姐,您看怎么对他说好呢?因为看来怎么也拒绝不了他,不管小姐要不要见他,他是非要见小姐不可。”

  奥丽维娅对这个固执己见的送信人感到好奇,就吩咐叫他进来。她用面纱把脸罩起来,说要再听一听奥西诺派来的使者的话——从薇奥拉那样坚持要见她这一点看来,奥丽维娅料到准是从公爵那里来的。

  薇奥拉进来以后,就竭力装出男人的气派。她学着大人物的僮儿在宫廷里使用的漂亮词句,对罩着面纱的小姐说:“最灿烂、卓绝、无以伦比的美人,请问,您就是这府上的小姐吗?我不情愿把话白白说给别人听,因为我要说的话,不但写得很漂亮,而且是我费了好大劲才背下来的。”

  “先生,你是从哪儿来的?”奥丽维娅说。

  “除了我背熟的词儿我都不会回答,”薇奥拉回答说,“您那个问题就不在我的词儿里头。”

  “你是个小丑儿吗?”奥丽维娅说。

  “不是,”薇奥拉回答说,“然而我也不是我所扮演的角色。”她的意思是说:她本来是个女人,如今扮成了男人。随后她又问奥丽维娅是不是这府上的小姐。

  奥丽维娅说她是。这时候,薇奥拉想看看她这位情敌的相貌的好奇心,比替她的主人传话来得还要急切。她说:“好小姐,让我瞧瞧您的脸吧。”

  奥丽维娅对这个唐突的请求倒不怎么反对,因为公爵奥西诺爱慕了这么久还得不到的这个骄傲的美人,却一见面就爱上了这个乔装的僮儿——卑微的西萨里奥。

  当薇奥拉要看她的脸的时候,奥丽维娅说:“难道你的主人吩咐你跟我的脸来谈判吗?”然后,她忘记了自己许下的七个寒暑要戴面纱那个心愿,就把面纱拉开,一面说:“好吧,我把幕帏拉开,你看看这幅画吧。画得好吗?”

  薇奥拉回答说:“您的脸太美了,红白都刚好合适,只有大自然的巧手才能涂成这样的色彩。要是您甘心让这样的美埋没到坟墓里,不给世间留个副本,您就是世上心肠最狠的人了。”“啊,先生,”奥丽维娅回答说,“我不会那样狠心的。我可以给世界开一张我的美貌的清单,例如:红得恰到好处的嘴唇两片,是一项;灰色的眼睛一双,外附眼睑,是一项;脖子一个;下巴一个等等。你奉命到这儿是来恭维我的吗?”

  薇奥拉回答说:“我看出您是怎样一个人来了:您太骄傲,可是您也很美。我们殿下和主人爱您。尽管您是位绝色美人,您也勉强才酬答得了他这样的爱,因为奥西诺是用崇敬的心和眼泪爱着您,他用雷一样的呻吟、烈火一样的叹息诉说着他的爱。”

  “你主人很晓得我的意思,”奥丽维娅说,“我不能爱他。可是我并不怀疑他的品德很好,我知道他很高贵,很有身份,正当青春,十分纯洁。大家都说他学问好,懂礼貌,而且勇敢,可是我不能爱他。这一点他早就该知道了。”

  “我要是像我主人那样爱您的话,”薇奥拉说,“我就用柳木在您大门前头搭一间小屋,大声喊着您的名字。我要写一些拿奥丽维娅作主题的哀歌,在深夜里歌唱。我要让群山都响起您的名字,我要让空中那些个多嘴的回声一齐喊叫着:‘奥丽维娅’。啊,除非您对我开恩,不然的话,您在天地之间就得不到宁静。”

  “那样一来我就真要被你征服了,”奥丽维娅说,“你是什么出身?”

  薇奥拉回答说:“比我眼下的身份要高。不过我眼下的地位也不算低了。我是个绅士。”

  奥丽维娅这时候依恋不舍地把薇奥拉打发走了,对她说:“回到你主人那里去,告诉他,我不能爱他。他不要再派人来了,除非也许你再来一趟,告诉我他听了我的答复怎么样。”

  于是薇奥拉管小姐叫作“狠心的美人”,向她告辞出来。

  薇奥拉走了以后,奥丽维娅独自重复着她的话:“比我眼下的身份要高。不过我眼下的地位也不算低了。我是个绅士。”然后,她大声说:“我敢起誓他的确是那样。他的谈吐,他的脸,他的四肢,他的举止和气派都明白地表现出他是个绅士。”她想,西萨里奥要是公爵就好了。奥丽维娅意识到那个僮儿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心,她责备自己不该这么突然地爱上了他。可是人们对自己的过失的这种轻微责备根基是不深的。这位高贵的奥丽维娅小姐不久就把她跟这个乔装的僮儿在地位上的悬殊,以及一个少女的腼腆(这是一个女孩子品德的主要装饰)忘得干干净净,她竟决心去向年轻的西萨里奥求爱了。她派仆人拿着一只钻石戒指追上西萨里奥,假装说那是西萨里奥留在她那儿的奥西诺的礼物。奥丽维娅希望用这样巧妙的办法把这只戒指送给西萨里奥,向他透露一些她的心思。这件事的确叫薇奥拉起了疑心。她明明知道奥西诺并没有派她送奥丽维娅什么戒指,于是就回想起奥丽维娅的神情态度处处都表示了对她的爱慕。她立刻猜出她主人所爱的人却爱上了她。“唉,”她说,“这位可怜的姑娘就像是爱上了一场空梦。如今我明白女扮男装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样做白白地叫奥丽维娅为我害相思,正像我白白地为奥西诺害相思一样。”

  薇奥拉回到公爵的宫殿里去,向奥西诺报告她没有撮合成功,然后重复了奥丽维娅的吩咐,要公爵再也不要去麻烦她了。可是公爵仍然希望温柔的西萨里奥早晚有一天会把奥丽维娅劝得怜惜起他来,所以他吩咐西萨里奥第二天再看奥丽维娅去。为了消磨这段无聊的时间,他叫人唱起一支他喜欢听的歌曲。他说:“我的好西萨里奥,昨天晚上我听了那支歌曲,我觉得心里减轻了不少痛苦。你留心听,西萨里奥,这是一支古老而且平凡的歌。纺线和编织的姑娘坐着晒太阳的时候唱它,年轻的姑娘用骨头针织东西的时候也唱它。歌词儿没什么道理,可是我喜欢它,因为它诉说出古时候天真无邪的爱情。”

  歌

  来吧,来吧,死神,

  把我放进凄凉的柏棺;

  飞走吧,飞走吧,呼吸,

  我死在一位美丽而狠心的姑娘手里。

  替我缝一件白色的尸衣,插满紫杉,

  没有人死于像我这样的真情。

  不让一朵花,一朵香花,

  撒到我黑色的棺材上。

  不让朋友们来吊我可怜的尸身,

  埋葬我骨骼的时候也别来哀悼。

  把我埋到痴情人找不到的地方,

  省却千千万万次的叹息和悲伤。

  薇奥拉果然留意了这支古老歌曲的词儿,它用真实、朴素的话描写出单恋的痛苦,她脸上露出那支歌所表现的感情。奥西诺看出她那种忧郁的神情,就对她说:“我用生命来起誓,西萨里奥,你年纪虽然很轻,你的眼睛已经见到你所爱的人了。对不对,孩子?”

  “殿下原谅,多少是见到了,”薇奥拉说。

  “你爱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呀?她多大岁数?”奥西诺问。

  “殿下,她年纪跟您一般大,肤色也跟您的一样,”薇奥拉回答说。公爵听到这个俊秀的少年爱上了比他自己年纪大这么许多的女人,皮肤又跟男人一样黝黑,就笑了。其实,薇奥拉暗地里指的就是奥西诺,并不是像他那样的女人。

  薇奥拉第二次去看奥丽维娅的时候,她没费什么事就见到了她。小姐们要是喜欢跟年轻漂亮的送信人攀谈,作仆人的总会很快就发觉的。于是,薇奥拉一到,大门就都敞开了。公爵的僮儿被恭恭敬敬地领到奥丽维娅的绣房里去。薇奥拉告诉奥丽维娅她这回又是替她的主人来恳求的,奥丽维娅就说:“我求你永远不要再提他了。你要是替另外一个人求婚,我倒愿意听听你的请求,比听天上的音乐还高兴。”这话说得够明显了,然而过一阵奥丽维娅就更露骨地表白了自己,公开地说出了她对薇奥拉的爱。看到薇奥拉脸上露出既困惑又不高兴的神色,她就说:“哦,不管是怎样的嘲笑、蔑视和愤怒,只要到了他的嘴唇上就变美了!西萨里奥,凭着春天的玫瑰,凭着贞操、信誉和真理,我向你发誓:我爱你。尽管你是那样骄傲,可是机智和理性都掩盖不住我对你的爱情。”

  奥丽维娅怎样求爱也没用。薇奥拉赶快离开她,恫吓说,再也不替奥西诺来求爱了。她对奥丽维娅那种热烈的恳求,惟一的答复就是把他这个决心告诉她:永远也不会爱哪一个女人。

  薇奥拉刚辞别奥丽维娅,就有人来试探她的胆量。一个遭到奥丽维娅拒绝的求婚人听说那位小姐对公爵的送信人表示了好感,就来向他挑战决斗。可怜的薇奥拉怎么办好呢?她外表虽然是个男子,内心却完全是个女人,而且她连自己身上佩的剑也不敢去瞅一瞅呢!

  薇奥拉看到那可怕的对手拔出剑来向她逼近的时候,她开始想承认她是个女人。可是这时候一个过路的陌生人立刻消除了她这种恐怖,也使她避免了暴露女人身份的耻辱。这个人走过来,就像是跟她认识多年、是她最亲爱的朋友似的向她的对手说:“要是这位年轻的先生冒犯了你,我替他担个不是;要是你冒犯了他,那么我就替他来跟你拼一下。”

  薇奥拉还没来得及谢谢他给撑腰,或是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好心地出面干预,她的新朋友就碰上他的勇敢对付不了的敌人:就在那当儿,衙吏走上前来,为了那人几年前犯过的一个案子,奉公爵的命令把他逮捕了。那人对薇奥拉说:“我这都是为了找你才惹起的,”然后又向薇奥拉要他的钱袋,说:“我现在有了需要,不得不向你讨回我那只钱袋了。我难过的不是我自己碰到的事,倒是因为我不能给你尽力了。你站在那里像是很吃惊,可是你尽管放心吧。”

  他的话的确叫薇奥拉很吃惊。她说她不认得他,也从来没接过他的钱袋。不过刚才承他好心帮助,她愿意奉送他小小一笔钱,那差不多是她所有的财产了。这时候,那个陌生人说起厉害话来了,骂她忘恩负义和冷酷无情。他说:“你们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是我硬从死亡的嘴里救出来的。全都是为了他的缘故我才到伊利里亚来的,如今落到这样危险的地步。”

  可是衙吏才不去理会囚徒所抱怨的话呢,他们催着他快走,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一路被抓走,一路管薇奥拉叫作“西巴斯辛”,他把她当成了西巴斯辛,骂他不认朋友,一直骂到他听不见了为止。薇奥拉听到这个人叫她“西巴斯辛”,虽然衙吏匆匆忙忙地把那个陌生人带走,使她来不及问个究竟,这件事情看起来很蹊跷;可是她猜想也许是因为那人把她错当成她哥哥了,于是,她希望那个人所说的他搭救过的就是她哥哥。

  事实正是这样。那个陌生人是个船主,名字叫安东尼奥。在风暴里,西巴斯辛漂在那根桅樯上,累得差不多没了气力的时候,安东尼奥把他救到他的船上。安东尼奥对他发生了深挚的友谊,决定不论西巴斯辛要到哪里去,他都陪伴。安东尼奥在一场海战中曾经叫奥西诺公爵的侄子受过重伤。当西巴斯辛表示很好奇,想看看奥西诺的宫廷的时候,安东尼奥明明知道如果在这里给发现,性命一定难保;然而他宁可陪西巴斯辛到伊利里亚来,也不肯跟他分手。他现在被捕也正是为了这个案子。

  安东尼奥在碰到薇奥拉之前几个钟头,才同西巴斯辛上的岸。他曾经把他的钱袋交给西巴斯辛,要他看到什么想买的就随便买。西巴斯辛去游逛这个城市的时候,安东尼奥说他在客栈里等着他。可是到了约好的钟点西巴斯辛还没回来,安东尼奥就冒着风险出来找他。薇奥拉穿的衣服和她的相貌都刚好跟她哥哥的一模一样,所以安东尼奥才拔出剑来保护他认为是他救活的少年。可是当那个他认为是西巴斯辛的少年不认他,并且不肯把钱袋还给他的时候,难怪他会骂他忘恩负义了。

  安东尼奥走了以后,薇奥拉怕对手再来挑战,就赶快溜回家去了。她走了没多久,她的哥哥西巴斯辛恰好来到这个地方,薇奥拉的对手以为她又回来了,就说:“哦,先生,咱们又见着了?吃我这一下!”于是,他打了他一拳。西巴斯辛并不是个熊包,他用加倍的力气还了那个人一拳,然后,就拔出剑来了。

  这时候,一位姑娘把这场决斗给拦住了,奥丽维娅从家里出来,她也把西巴斯辛错当成了西萨里奥,请他到她家里去,为他遇到的粗野的袭击表示很难过。虽然西巴斯辛对这位姑娘的款待正像对他那个素不相识的一伙人的无礼一样不摸头脑,可是他欢欢喜喜地进了奥丽维娅的家。奥丽维娅很高兴西萨里奥(她以为是西萨里奥)比以前肯接受她的殷勤了,因为尽管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她在西巴斯辛的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到当她向西萨里奥表示爱情的时候所看到的(那曾使她感到很委屈的)轻蔑和怒容。

  西巴斯辛一点也不拒绝这位小姐对他表示的恩爱。看来他很乐意接受,可是他却感到莫名其妙,他心里想奥丽维娅也许是神经错乱了。然而看到她有那么华丽的住宅,家里的事情都归她调动,而且家务也管得很井井有条;除了她忽然爱上了他这一点以外,看来她的神经是十分正常的,所以他就高兴地同意了这个婚姻。奥丽维娅看见西萨里奥正在兴头上,怕他待会儿又变卦,就说她家里有一位神甫,她提议两人马上结婚。西巴斯辛同意了这个提议,婚礼完了以后,他跟他太太暂时告辞一下,打算把他交的好运告诉给他的朋友安东尼奥。

  就在这时候,奥西诺拜访奥丽维娅来了。他刚走到奥丽维娅的门口,衙吏正好押着囚犯安东尼奥来见公爵。薇奥拉也跟着她的主人奥西诺一道来了。安东尼奥仍然认为薇奥拉就是西巴斯辛,他一看到薇奥拉,就告诉公爵他是怎样把这个少年从海上的险境里救出来的。他把他确实给过西巴斯辛的种种好处一一说完之后,最后就埋怨说:三个月来,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伙子一直日日夜夜地跟他在一起。

  可是这时候奥丽维娅夫人从她家里走了出来,公爵没心去听安东尼奥的陈述了。他说:“伯爵小姐出来了,天仙下降了!可是你这家伙说的都是些疯话。三个月以来这个少年一直在伺候着我!”然后他吩咐把安东尼奥带到一边去。

  可是奥西诺奉为天仙的伯爵小姐不久也使得公爵像安东尼奥一样责怪起西萨里奥忘恩负义了,因为他听到奥丽维娅对西萨里奥说的都是温柔的话,他一发现他的僮儿在奥丽维娅的心上取得了这样高的地位,就恫吓要照他罪有应得的狠狠报复他。他走的时候,就吩咐薇奥拉跟着他,说:“小伙子,跟我来。我要痛痛快快地收拾你一顿!”

  看来公爵对薇奥拉嫉恨得要马上把她弄死,可是爱情的力量叫薇奥拉也不再胆小了。她说:为了叫她的主人平和下来,她非常愿意死。可是奥丽维娅不肯就这样眼睁睁地失掉她的丈夫,她嚷着:“我的西萨里奥到哪里去呀?”

  薇奥拉回答说:“我跟着那个比我自己的生命还珍贵的人走。”

  可是奥丽维娅没让他们走,她大声宣布西萨里奥是她的丈夫,并且把神甫请了出来;神甫作证说,他替奥丽维娅小姐跟这位年轻人主持完婚礼还不到两个钟头呢。薇奥拉怎样否认她没跟奥丽维娅结过婚也不成。奥丽维娅和神甫的见证使奥西诺相信他的僮儿一定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的情人夺去了。可是想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公爵就对他那不讲信义的情人和她的丈夫——那个年轻的伪君子(他这样叫薇奥拉)分了手,警告薇奥拉当心永远不要再叫他碰见。这时候,一个奇迹(在他们看来是奇迹)出现了,因为另外一个西萨里奥进来了,并且把奥丽维娅称作他的妻子。这个新的西萨里奥就是西巴斯辛——奥丽维娅真正的丈夫。大家对这两个相貌、声音和服装都一模一样的人感到一阵惊讶之后,两兄妹也彼此盘问起来了。薇奥拉几乎不能相信她的哥哥还活在人间,西巴斯辛也不明白他认为已经淹死了的妹妹怎么会穿着年轻男子的服装出现。可是薇奥拉很快就承认她的确是他的妹妹薇奥拉,她是乔装起来的。

  由于这一对孪生兄妹长得非常像而造成的种种误会都弄清楚了以后,大家又笑奥丽维娅阴差阳错地爱上了一个女人,可是奥丽维娅发现作哥哥的代替妹妹跟她结了婚,却并没什么不高兴。

  奥丽维娅结婚以后,奥西诺的希望也就永远完结了;他的希望一完结,他那徒然的爱情好像也消逝了。这时候,他的一切念头就放在他所宠爱的年轻的西萨里奥变成了一位美丽的姑娘这件事情上。他仔细地端详了薇奥拉,记起他一向都觉得西萨里奥是十分漂亮的,相信她穿上女装以后一定很美。然后他又记起薇奥拉时常说她爱他,那时候他认为不过是一个忠实的僮儿当然的表示,可是现在他猜出意思还不止这样。她那许多甜蜜的话当时听来都像谜语似的,现在他恍然大悟了。他一想起这一切,就决定娶薇奥拉作他的妻子。他对她说(他仍然禁不住要叫她西萨里奥,叫她“孩子”):“孩子,你对我说过千百回你永远不会像爱我这样来爱一个女人。你既然不顾自己娇弱的身子和娴雅的教养,忠心地服侍了我,你既然管我叫了这么些日子的‘主人’,现在你就成为你主人的主妇——奥西诺真正的公爵夫人吧。”

  奥丽维娅看到奥西诺正在把她那么冷淡地摈弃了的那颗心转移到薇奥拉身上,就把他们邀到她家里,提议请早晨给她和西巴斯辛主持婚礼的那位好神甫当天就给奥西诺和薇奥拉也举行了结婚的仪式。这样,这一对孪生兄妹就在同一天结了婚。一度把他们拆散的风暴和沉船,如今却促成了他们的好运道。薇奥拉成为伊利里亚公爵奥西诺的妻子了,西巴斯辛也娶上一位又阔气又高贵的伯爵小姐奥丽维娅。




  雅典的太门

  雅典有一名叫太门的贵族,他拥有王侯那样多的家产,为人很慷慨,花起钱来漫无节制。尽管他的家当多得数不清,可是他都挥霍在不同地位的各色各样的人身上了,所以他的进项总也赶不上他的耗费。不但穷人受到他的好处,就是达官贵人们也满喜欢当他的食客和随从。他的餐桌时常坐满了穷奢极侈的客人,他的大门对一切往来雅典的人都是敞开的。他有百万家资,性情又这样豪爽慷慨,自然就得到了大家的爱戴。从那些脸蛋像镜子一样反映出主人当时心境的谄媚者,到那些粗暴倔强的讽世派,各种性情和志趣的人都到太门老爷面前来献殷勤。尽管讽世派假装看不起人类,对人世间一切都表示无所谓,然而他们也经不起太门老爷宽厚的风度和乐善好施的性情的吸引,竟然也(违背着他们的本性)来享受太门的豪华的宴席。只要太门对他们点一下头,或是打个招呼,他们回去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身价十倍了。

  要是一个诗人写成一部作品,还缺一篇推荐给社会的序言,他只要把它献给太门老爷,不但作品的销路就有了把握,并且还可以从太门那里得到一笔赠金,天天出入他的府上,当他的食客。要是一个画家有一幅画想卖,只要拿给太门,假装请他品评一下,这个慷慨的老爷不需要怂恿,自然就会把它买了下来。要是珠宝商有一颗贵重的钻石,或是绸缎商有什么漂亮、值钱的料子,因为价钱太高了,卖不出去,太门老爷府上总是他们现成的市场,不管怎样贵的货物或是珠宝都可以脱手。和蔼的太门老爷还会向他们道谢,好像他们把这么贵重的商品首先拿来给他挑,是对他格外客气。这样一来,太门的家里就堆满了这些多余的货品,它们一点用处没有,只不过是增加了叫人不舒服的、虚有其表的豪华罢了。太门本人还得整天被这些扯谎的诗人、画家、狡诈的商人、贵族、贵夫人、寒伧的朝臣、活动差使的,被这一簇簇无聊的客人死死纠缠着。他们不断地挤满了他的门廊,在他耳边嗡嗡地低声讲着令人作呕的恭维话,把他崇拜得像神一样,连他骑马用的马镫也都当作是神圣的,好像他们能呼吸到自由空气,也都是由于他的恩赐。

  这些整天依赖太门的人们中间,有些还是出身高贵的少年(可是他们花过了头),被债主关进监牢去,然后又由太门老爷出钱把他们赎了出来。这些年轻的浪子从此就缠上了太门,好像因为大家情投意合,所有这些胡乱花钱的和生活浪荡的人都非跟他亲近不可似的。他们的家当赶不上他,可是觉得跟他学着去挥霍那些不是他们自己的财物倒不难。其中有一个吃白食的名叫文提狄斯,他不务正业,欠下了一笔债,不久以前太门才花了五个太伦古希腊货币名。替他还上。

  可是这些络绎不绝的大批食客中间,最惹人注意的是那些送礼的和带东西来的。太门要是喜欢上他们的一条狗,或是一匹马,或是他们一件不值钱的家具,那他们就算交了运。只要太门一夸奖什么,第二天早晨那件东西就一定会送到他府上来,送礼的人在上面还写着希望太门老爷收下的客气话,为了礼物的菲薄向他表示抱欠。狗也好,马也好,不论什么礼物都必然会得到太门的赏赐,他从来不会少还了礼物的。他也许会报答他们二十条狗,或是二十匹马,一句话,他还起礼来总比原来送的要值钱多了。那些假装送礼的人心里也明明知道,他们送那些假意送的礼物不过是把一笔钱放出去,得的利息很高,给的又快。最近路歇斯老爷就用这个办法,把他那四匹披着银质马具的乳白色骏马送给了太门,这位狡猾的贵族注意到太门有一次夸奖过这些马。另外一个贵族路库勒斯听说太门欣赏过一对猎犬,说它们样子好,动作敏捷,他也这么假心假意地当作随便的礼物送给了他。好脾气的太门在接受这些礼物的时候一点也没怀疑到送礼的人会别有用心,他自然都用比原来送的虚假的、有所贪图的礼物贵重二十倍的钻石或是别的宝石酬答了他们。

  有时候这些家伙做得更直接一些,使用明显、露骨的手段,可是容易上当的太门仍然看不出来。他们看到太门的什么东西——早买的或者新近买的,就假装很羡慕,满口夸奖起来。他们只用很小的代价(几句不值钱的、显而易见的恭维话)就可以使耳朵软、心地善良的太门把他们所称赞的那件东西送给他们。那天,太门就这样把他自己正骑着的一匹栗毛马送给了一个卑鄙的贵族,只因为那位贵族说那头牲口样子好看,跑得又快。太门知道一个人要不是想要一样东西,他就不会把它夸得那么恰如其分。太门是用自己的心去衡量他那些朋友的心。他非常喜欢给人东西,如果他有许多王国,他也会分给他的这些所谓朋友,永远不会感到厌烦的。

  太门的家产并不都是拿去填这些卑劣的谄媚者的腰包的,他也能做一些仗义疏财、值得称许的事。太门的一个仆人爱上了一个有钱的雅典人的女儿,可是因为那个仆人的家当和地位都远不及那个姑娘,他没有希望跟她结婚。那个年轻姑娘的父亲要求男家的财产必须跟他给的嫁妆相称,于是,太门老爷就慷慨地送给那个仆人三个雅典太伦。然而太门的家产大多是用在那些恶棍和寄生虫身上,那些人装作他的朋友,而太门并不知道他们是装的。他认为他们既然簇拥着他,就一定爱他;他们既然对他微笑,恭维他,那么他的一举一动就一定得到一切明智善良的人的赞许。当太门跟这些谄媚者和虚伪的朋友一起吃酒席的时候,当他们吃光了他的家当,一面大量喝着贵重的酒,为他的健康和幸福而干杯,一面把他的家产喝干的时候,太门一点也看不出朋友和谄媚者之间的区别。在他那双被蒙蔽了的眼睛里(周围的景象使他骄傲起来),他觉得有这么多情同手足的朋友不分彼此地伙用着钱财(虽然花的都是他一个人的家私)是人间可贵的事。他用快乐的心情望着这一切——在他看来这真是欢快的、友好的聚会。

  他就这样拼命做着好事,源源不绝地施舍着,就像布鲁特斯希腊神话中的财神。只不过是他的管家一样。他这样毫无节制地花着,完全不在乎耗费的多少,不问他能不能维持下去,也不停止他的任情挥霍。可是他的家产终归是有限的,照他这样漫无止境地挥霍下去,一定有浪荡尽了的一天。然而谁会去告诉他这个呢?他那些谄媚者吗?他们倒宁可要他闭上眼睛呢。

  太门的管家弗莱维斯为人诚实,他曾经想法把家里的状况告诉给太门,把账本摊在他面前,劝导他,央告他,流着泪哀求他估计一下家产的情形。换个时候,弗莱维斯坚持得早已超出了仆人的身份,然而这一切都是白费事。太门仍然不理睬,总把话转到别的题目上去。因为家道衰落下来的阔人顶不肯听人劝说了,他们顶不愿意相信他们本身的处境,顶不愿意相信他们的真实情况,顶不愿意相信他们会倒霉的。这个好管家,这个老实人时常看到太门的高楼大厦里都挤满了放荡的食客,满地都是那些酒鬼洒的酒,所有的房间都点着明晃晃的灯,回响着音乐和纵酒的声音。这时候,弗莱维斯常常独自躲到一个冷僻的角落,眼泪比大厅的酒桶里糟蹋着的酒流得还要快。他眼睁睁看到他的主人这样疯狂地慷慨,他心里想,各色各样的人恭维他主人都是为了他的家产,等家产消失以后,那片恭维的声音也很快就会消失了。一旦筵席没有了,筵席换来的恭维也就没有了;只要下一场冬雨,这些苍蝇就会立刻飞得无影无踪的。

  可是现在太门再也不能堵上耳朵,不理睬他那个忠实的管家的话了。钱是非有不可的。当太门吩咐弗莱维斯把他的一部分田产卖掉换钱用的时候,弗莱维斯把他以前几次要告诉太门可是太门不肯听的话对他说了:他大部分的田产都已经卖掉或者抵偿了债务,他现有的全部产业连一半债务也不够还的。

  太门听到这情况,大吃一惊。他赶快回答说:“从雅典到拉西台蒙,都有我的田产呀!”“唉,我的好老爷,”弗莱维斯说,“世界也只是这么一个世界,它也有个边儿呀。要是都属了您,您也会一句话就把它送掉,它也会很快就没有了!”

  太门宽慰自己说,他还没有周济过人去做坏事,尽管他把财产耗费得很愚蠢,可是他没有拿钱去为非作歹,都是为了使朋友高兴才花的。他叫这个好心的管家(这时候弗莱维斯哭了起来)尽管放心,因为只要他的主人一天有这么多高贵的朋友,他就一天不会缺钱用的。这个昏头昏脑的太门还硬相信只要他遇到困难,派人去向那些(曾经受过他好处的)人去借,他就可以花用他们每个人的家产,像花用自己的一样。然后好像对这个考验有十足把握似的,他带着高兴的神情派人分头去见路歇斯、路库勒斯和辛普洛涅斯这些贵族,他过去曾毫无节制地送给过这些人大量的礼物。他还派人去见文提狄斯,这个人是太门替他还了债,新近才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可是由于他父亲去世,文提狄斯现在继承了很大一笔产业,他足有能力报答太门对他好心的帮助。太门要求文提狄斯把他替他付的五个太伦还给他,并且向其他几位贵族每人借五十个太伦。他相信那些人为了对他满腔的感激,他就是提出比五十个太伦多五百倍的要求来(如果他需要的话),他们也会如数给他的。

  头一个找的是路库勒斯。这个卑鄙的贵族夜里正梦见一只银盘和一只银杯,所以一听说太门的仆人来了,他的龌龊的心里马上就想一定是来替他圆梦,太门派人给他送银盘和银杯来了。可是当他明白了实情,知道太门缺钱用了,他就露出他的友谊是多么冷淡,多么像流水一样地短暂了。他一再对那个仆人发誓说,他早就看出他主人的家产要浪荡光了,好多回他去陪太门吃午饭就为的是要提醒他,又借着陪他吃晚饭来劝他节省一些,可是不论他去得多么勤,太门还是不听他的规劝和忠告。他的确经常参加太门的筵席(他这样说),他还在更大的事情上得过他的好处;至于他说他到太门家里是为了规劝或者责备太门,那是个卑鄙无耻的谎言。路库勒斯说完了这番谎话,随后就同样卑鄙地要给那个仆人一点贿赂,叫他回去告诉他的主人,就说路库勒斯不在家。

  那个去见路歇斯贵族的送信人也没得到什么结果。这个满口谎话的贵族肚子里装满了太门的酒肉,太门送的贵重礼物使他阔得都快胀破了。他听说风向变了,那个源源不绝地给他好处的泉源忽然断绝了,起初他几乎不能相信。等到他知道确实是这样了的时候,就假装很抱欠,不能替太门老爷尽点儿力。他说,不幸刚好头一天他买了一大批东西(这是个无耻的谎言),所以目前手边没有款子;他还骂自己是畜生,因为这样一来竟没有力量替这么好的一位朋友效劳了。他说,他不能使这样高贵的一位绅士满意,这真是他平生最大的一件恨事。

  谁能说跟自己同桌吃饭的人就是朋友呢?每个谄媚者都是用这种材料做成的。大家都记得太门待路歇斯就像父亲待儿子一样,自己掏钱替他还债,替他付仆人的工钱,出钱雇工人流着汗替他盖华丽的家宅——路歇斯很好虚荣,认为这对他是必要的。可是,唉,人一忘恩负义起来,就会变得像魔怪一样!照太门给过路歇斯的好处来看,现在路歇斯拒绝太门向他借的钱数还没有善人施舍给乞丐的多呢。

  辛普洛涅斯以及太门派人挨家去求过的那些贪心的贵族,回答得都很含糊,要不然就一口回绝了。甚至文提狄斯,太门替他还了债让他出狱、如今阔起来了的那个文提狄斯,居然也不肯借五个太伦来帮助太门——当初他有困难的时候,太门并没把五个太伦当作借款,而是慷慨地送给他的。

  正像太门阔的时候人人都奉承他、向他告帮一样,如今他穷了,人人又都躲起他来。从前对他歌颂得最起劲,称赞他宽厚、慷慨、手头大方的人,如今又大言不惭地责备他,说他的慷慨不过是愚蠢,他的大方不过是挥霍。其实,太门真正愚蠢的地方是他竟挑了这些卑鄙下流的人作为他慷慨施舍的对象。这时候,没有人来光顾太门的王侯一样的府第了。他的家成为人人躲避、厌弃的地方,大家只是从他门前路过,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每个路人必然停下来尝尝他的酒和筵席。现在家里挤满了的不再是豪饮和欢笑的宾客,而是不耐烦的、乱吵乱闹的债主们,放高利贷的和敲竹杠的。他们一个个要起债来又凶又狠,毫不留情,催逼着要债券、要利息、要抵押品,这些铁心肠的人要起什么来都拒绝不得,也不容许迟延一下。于是,太门的府第现在成为他的监狱了,他们逼得他进不得,出不得,走又走不开。这个向他讨五十太伦的欠款,那个拿出一张五千克朗的债券,他就是用一滴滴的血去数,用一滴滴的血去还,他通身的血也不够还的。

  太门的家产(看起来)已经败落到这样绝望和无可挽救的地步了,忽然大家很惊奇地看到这轮落日放射出叫人难以相信的新的光芒。太门老爷又宣布请一次客,他把过去常请的客人,贵族和贵夫人,把雅典所有的名士和上流人都请来了。路歇斯、路库勒斯两位贵族来了,文提狄斯、辛普洛涅斯等等都来了。没有人再比这些专会奉承的家伙更难堪的了。他们发觉原来太门老爷是装穷(他们认为是这样),只是为了试试他们对他的爱戴,就后悔当时没有看穿太门这个把戏,不然的话,岂不是只消花一点点钱就可以买到他的欢心吗?可是他们更高兴的是发现本来以为已经枯干了的那个高贵的施恩的泉源,仍然源源不绝地冒着泉水。这些贵族们一个个都来了,向他装腔作势,反复表白,说当太门派人去向他们借钱的时候,不幸他们手边没有款子,不能答应这位尊贵朋友的请求,感到非常抱歉和惭愧。可是太门请他们不必介意这些小事,因为他早已忘干净了。

  当太门遇到患难的时候,这些卑鄙的、阿谀的贵族不肯借他一个钱,可是当太门重新阔起来、放出新的光芒的时候,他们又都禁不住赶来光顾。燕子追随夏天也比不上这班家伙追随贵人的鸿运那么急切,可是燕子离开冬天也没有这班家伙望到人家刚一露出倒霉的苗头马上就躲闪那么急切。人就是这种趋炎避寒的鸟儿。这时候,音乐奏起来了,热腾腾的筵席堂堂皇皇地摆上来了。宾客们不免吃了一惊,赞叹着破了产的太门哪里弄来的钱备下这么考究的酒席。有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这一切是真的还是梦幻。这时候一个信号,遮在盘子上的布揭开了,太门的主意显露出来了:盘子里盛的不是他们所期望的各种山珍海味,像过去太门在他考究的筵席上所大量供应的;现在从遮布下面露出来的东西跟太门赤贫的家境更相称,因为盘子里不过是一些蒸汽和温热的水。同时,这桌席对这一簇口头上的朋友也更恰当:他们的表白就像蒸汽一样,他们的心就像太门请他这些惊愕的客人喝的水一样,不冷不热,滑滑溜溜。太门吩咐他们说:“狗子们,揭开吧,舔吧。”没等客人们镇定下来,太门就往他们脸上泼水,叫他们喝个够,又把杯盘往他们身上摔。这时候,那些贵族仕女们都慌忙抓起帽子,前仰后合地乱作一团,往外逃跑。太门追赶着他们,嘴里还骂着他们罪有应得的话:“你们这些滑溜溜、笑眯眯的寄生虫,戴着殷勤的面具的坏东西,装作和蔼的狼,装作柔顺的熊,贪财的小丑,酒肉朋友,趋炎附势的苍蝇!”为了躲避他,他们蜂拥着往外挤,比进来的时候还急切。有的把长袍和帽子丢了,有的手忙脚乱地丢掉了首饰,一个个都很乐于能从这位疯狂的贵族跟前和他这顿假筵席的嘲笑里逃出来。

  这是太门最后举行的一次宴会,从此他就跟雅典和人群告别了,因为宴会散了以后,他就到树林子里去了。远远地离开了他所痛恨的城市和所有的人类,盼望着那个可憎恶的城市的城墙倒塌,房屋塌在房主人的身上;盼望各种侵害人身的瘟疫、战争、暴行、贫穷、疾病缠扰着居民,祈祷公正的神明不分老少贵贱,把所有的雅典人都毁灭了。这样想着,他就走进了树林子,他说,这里最残暴的野兽也要比他的同类仁慈多了。为了不再保留人的装束,他脱得赤条条的,自己挖了个洞穴住,像野兽一般孤单单地过活。他吃的是野树根,喝的是生水,他躲开同类,跟那比人类友善而且不伤害他的野兽在一起生活。

  从富翁的太门老爷(人人都喜欢瞻仰的太门老爷),到赤身露体的太门,嫉恨人类的太门,这是怎样大的一个变化呀!那些恭维他的人哪里去啦?他的那些侍从和仆役哪里去啦?难道那个吵吵嚷嚷的仆人,萧瑟的寒风,能够伺候他,替他穿上衣服,好让他暖和吗?难道那些寿数比鹰隼还长、屹然不动的树木会变成年轻活泼的僮儿,听他使唤吗?他要是因为头天晚上吃多了生起病来,难道冬天那结了冰的寒溪会替他准备热腾腾的汤和鸡蛋粥吗?难道住在那荒凉的树林子里的畜生会来舔他的手,恭维他吗?

  有一天,他正在这里挖树根(这是他靠着勉强维持生活的东西),他的铁锹一下子碰到一堆沉甸甸的东西。一看,原来是金子。这一大堆金子多半是哪个守财奴在乱世埋藏起来的,本想再跑回来把它挖出来,可是没等这一天来到,也没来得及把埋藏的地方告诉人,他就死了。金子原来是从大地之母的肚子里出来的,如今,它就像从来没离开过大地一样躺在那里,不行善也不作恶,直到它偶尔碰到太门的铁锹,重见天日。

  要是太门的心情跟过去一样的话,这一大笔财富又可以替他收买朋友和恭维者了。可是太门已经厌弃了这个虚伪的世界,他瞅见金子就感到讨厌。他本来要把那金子再埋回地里去的,可是想到金子可以给人类带来无限的灾害,为了贪图金子,人与人之间会发生盗劫、压迫、冤屈、贿赂、暴力和凶杀的事,他很愉快地想像着(他对人类已经怀了很深的仇恨)他刨地的时候发现的这堆金子可以制造不少折磨人类的祸患。这当儿,刚好有些士兵从树林子里穿过,走到他的洞穴附近,他们原来是雅典的将官艾西巴第斯带领的一部分军队。艾西巴第斯因为厌恶了雅典的元老们(雅典人是个出名的忘恩负义的民族,他们时常叫自己的将军和好朋友厌弃),就起来反对他们。从前艾西巴第斯曾经领着胜利的大军保卫他们,如今他领着同一支军队来攻打他们了。太门很赞成这些士兵干的事,就把金子送给艾西巴第斯,叫他发给部下。太门只要求他带着讨伐的军队把雅典城夷为平地,叫士兵把雅典的居民都烧死,把他们斩尽杀绝。不要为了老头儿有白胡子就饶了他们,因为(他说)他们是放印子钱的;也不要为了幼儿们笑得好像很天真就饶了他们,因为(他说)他们长大就会变成叛徒。太门要艾西巴第斯堵起耳朵,闭上眼睛,不要让什么景象或是声音引起同情,也不要让处女、娃娃或是母亲的哭声妨碍他在全城举行一次大屠杀,要在一场讨伐中把他们都毁灭光了。太门祈祷天神,等他把雅典人征服了,再把他这个征服者也毁灭掉。太门就是这样彻头彻尾地痛恨雅典,痛恨雅典人和一切人类。

  正当太门这样孤零零地过着野人生活的时候,有一天他忽然看到一个人仰慕地站在他洞穴的门口,吃了一惊。原来是他那个诚实的管家弗莱维斯来了。他由于爱护、关怀他的主人,所以一直找到他这个可怜的住处,要来伺候他。他一眼望到他的主人(当年高贵的太门)竟沦落到这样寒微的地步,浑身像刚生下来的时候那样赤条条的,跟野兽一道过着野兽般的生活,看去就像是他自己的悲哀的废墟,又像是一座衰老的纪念碑。这个好心的仆人难过得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完全被恐怖的感觉包围住,吓得要命。等他终于说出话来的时候,他的话也是被泪水哽噎住了,说得含糊不清。太门费了好大事才认出他是谁来,才知道什么人在他潦倒的时候要来侍奉他(这跟他所领略过的人类完全相反)。太门看到弗莱维斯的形状是个人,就怀疑他是奸细,怀疑他流的眼泪也是假的。可是这个好仆人用许多证据来证明他对太门的确是忠实的,说明他纯粹是出于对他亲爱的旧主人的爱护和关怀才来的。这样,太门只好承认世界上还有一个诚实人。可是既然弗莱维斯长的也是人的形状和样子,他看到他的脸就不能不也感到憎恶,听到他从人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就不能不也感到讨厌。于是,这个仅有的诚实人也只得走开,因为他是人,也因为尽管他的心肠比普通人仁慈,富于同情心,然而他终归有着人的可憎的形状和相貌。

  可是比这个可怜的管家地位高得多的一批客人要来搅扰太门过的野蛮的隐居生活了。这时候,雅典城里那些忘恩负义的贵族已经后悔当初不该那么亏待了高贵的太门。艾西巴第斯像一只狂怒的野猪似的在城墙周围肆虐着,猛烈地围攻,眼看就要把美丽的雅典蹂躏成废墟了。那些健忘的贵族们到这时候才想起太门老爷以前的英武和打仗的本领,因为太门过去当过雅典的将军,是一个勇敢而且精通战略的军人。大家认为在所有的雅典人中间,只有他能够应付像目前威胁着他们的这样的围攻,把艾西巴第斯的疯狂进攻打回去。

  在这种紧急的情势下,元老们推选了几个代表来拜访太门。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找太门来了,然而当太门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睬也不睬。他求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是那样漠不关心,现在却觉得他应该对他们感激。他们对他是那样毫不客气,毫无同情心,现在却认为他应该对他们客客气气的了。

  如今他们恳求他,流着泪请他回到不久以前他才被那些无情无义的人驱逐出来的雅典,去抢救那个城。只要他肯跟他们回去,拯救他们,现在他们愿意给他钱财、权柄、地位,补偿过去加给他的一切损害,让大家尊重他,爱戴他;他们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和财产都交给他支配。可是赤身露体的太门,憎恨人类的太门,已经不再是太门老爷,不再是乐善好施的贵族,超凡出众的勇士了。他不再是在战争的时候替他们打仗,在和平的时候替他们装门面的太门了。如果艾西巴第斯要杀他的同胞,太门管不着;如果美丽的雅典遭到他的劫掠,连老带少一齐被杀害,太门还会高兴呢。他就这样对他们说,并且还告诉他们,他把暴徒的阵营里的每一把屠刀看得比雅典的元老们的咽喉还贵重。

  这是太门给那些失望得哭了起来的元老们惟一的答复。不过在分手的时候,他吩咐元老们替他问候一下同胞,告诉他们要想减轻悲痛和忧愁,避免凶猛的艾西巴第斯发泄狂怒的后果,还有一条路可走,他可以指点他们,因为他对他的亲爱的同胞仍然很有感情,他愿意在没死以前替他们做点好事。元老们听了这番话稍微有点儿高兴,他们希望他对雅典的爱护又恢复过来了。太门告诉他们说,他的洞穴旁边有一棵树,不久他就要把它砍掉了。他请雅典所有愿意避免痛苦的朋友,不分贵贱高低,都在他把树砍掉以前来尝一尝这棵树的滋味——意思是说,他们要想逃避痛苦,可以在树上吊死。

  太门以前给了人类许多恩惠,这是他最后一次表示友好,这也是他的同胞最后一次见到他了。过不几天,一个可怜的士兵走过离太门时常出没的一座树林子不远的海滩,在海边发现一座坟墓,上面刻着字,说那是厌恨人类的太门的坟墓,墓文上说:“他活着的时候,恨一切人;死的时候,希望一场瘟疫把所有留在人间的鄙夫统统毁灭掉!”

  究竟太门是用暴力结束自己生命的呢,还是只为了他感到厌世,又憎恨人类而死的呢,没有人清楚;可是大家都称赞他的墓志铭写得很恰当,他的结局跟他的一生很相称:他死的时候正像他在世的时候一样,也是憎恨人类的。有的人觉得他选择海滩作自己葬身的地方想得很别致,说这样一来茫茫大海就可以永远在他墓旁哀哭,来蔑视伪善、不诚实的人类流的那短暂而轻浮的眼泪。





  罗密欧与朱丽叶

  有钱的凯普莱特家和蒙太古家是维洛那城的两个大族。两家之间旧日发生过一场争吵,后来越吵越厉害,仇恨结得非常深,连最远的亲戚,甚至两方的侍从和仆役都牵连上了,弄得只要蒙太古家的仆人偶然碰到凯普莱特家的仆人,或是凯普莱特家的人偶然碰到蒙太古家的人,他们就会骂起来,有时候还会接着闹出流血的事情。这种偶然碰到就吵起来的事情时常发生,把维洛那街巷可喜的清静都扰乱了。

  老凯普莱特大人举办了一次盛大的晚宴,邀了许多漂亮的太太和高贵的宾客。维洛那所有受人称赞的漂亮姑娘都来了。只要不是蒙太古家的人,一切来客都是受欢迎的。在凯普莱特家的这次宴会上,老蒙太古大人的儿子罗密欧所爱的罗瑟琳也在场。尽管蒙太古家的人要是到这个宴会上来给人看到是很危险的,可是罗密欧的朋友班伏里奥还是怂恿这个少爷戴上假面具去参加宴会,好让他看到他的罗瑟琳。(班伏里奥说)看见她以后,再把她跟维洛那出色的美人比一比,罗密欧就会觉得他心目中的天鹅也不过是一只乌鸦罢了。罗密欧不信班伏里奥的话,可是为了爱罗瑟琳,他还是同意去了。罗密欧是个真挚多情的人,他为爱情睡不着觉,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想念着罗瑟琳。可是罗瑟琳看不起他,从来也不对他表示一点点礼貌或感情来酬答他的爱。班伏里奥想让他的朋友见识见识各色各样的女人和伴侣,这样好医治他对罗瑟琳的痴情。于是,年轻的罗密欧、班伏里奥和他们的朋友茂丘西奥就戴上假面具去参加凯普莱特家的这次宴会。老凯普莱特对他们说了些欢迎的话,告诉他们说,只要姑娘们脚趾上没生茧子,谁都愿意跟他们跳舞。老人的心情是轻松愉快的,说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戴过假面具,还能低声在美丽的姑娘耳朵旁边说东道西呢。于是,他们跳起舞来了。忽然间,罗密欧给正跳着舞的一位姑娘的美貌打动了,他觉得灯火好像因为她的缘故燃得更亮了,她的美貌像是黑人戴的一颗贵重的宝石,在晚上特别灿烂。这样的美在人间是太贵重了,简直舍不得碰!她的美貌和才艺大大超出跟她在一起的姑娘们,(他说)就像一只雪白的鸽子跟乌鸦结群一样。他正在这样赞美着她的时候,给凯普莱特大人的侄子提伯尔特听见了,他从声音里认出是罗密欧来。这个提伯尔特的脾气很暴躁,容易发火,他不能容忍蒙太古家的人居然戴着面具混进来,对他们这样隆重的场合加以(他是这样说的)嘲弄讽刺。他狂暴地发起脾气,大声叫嚣着,恨不得把年轻的罗密欧打死。可是他的伯父老凯普莱特大人认为一来作主人的对宾客应该尊敬,二来罗密欧的举止很有正派人的风度,全维洛那城人人都夸他是个品行好、教养好的青年,所以不肯让提伯尔特当场去伤害他。提伯尔特不得已,只好捺住性子,可是他发誓说,改天一定要对这个闯进来的卑鄙的蒙太古重重报复。

  跳完了舞,罗密欧还紧紧望着那位姑娘站着的地方。由于有面具遮着,他的放肆好像得到了一些谅解。罗密欧壮起胆子来,非常温柔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管她的手叫作神龛;既然他亵渎地触着了它,作为一个羞怯的朝香人,他想吻它一下,来赎罪。

  “好个朝香人,”姑娘回答说,“你朝拜得太殷勤,太隆重了吧。圣人有手,可是朝香人只许摸,不许吻。”

  “圣人有嘴唇,朝香人不是也有嘴唇吗?”罗密欧说。

  “是啊,”姑娘说,“他们的嘴唇是为祈祷用的。”

  “哦,那么我亲爱的圣人,”罗密欧说,“请你倾听我的祈祷,答应了我吧,不然我就绝望啦。”

  他们正说着这种影射和比拟的情话的时候,姑娘的母亲把她叫走了。罗密欧一打听她的母亲是谁,才知道打动了他的心的这位顶标致的姑娘原来是蒙太古家的大仇人凯普莱特大人的女儿和继承人朱丽叶,才知道他无意中爱上了他的仇人。这件事叫他很苦恼,然而却不能叫他放弃那份爱情。当朱丽叶发觉跟她谈话的那个人是蒙太古家的罗密欧的时候,她也同样感到不安,因为她也不假思索就轻率地爱上了罗密欧,正像他爱上她一样。朱丽叶觉得这个爱情产生得真是奇怪,她必得去爱她的仇人,她的心必得属于从家庭方面来考虑是她顶应该恨的地方。

  到了半夜,罗密欧和他的同伴走了。可是过不久他们就找不到他了,因为罗密欧把他的心留在朱丽叶的家里了,他走不开,就从朱丽叶住的房子后面一座果园的墙头跳了进去。他在那里默默地想着刚刚发生的恋爱,想了没多久,朱丽叶从上面的窗口出现了。她的卓绝的美貌就像东方的太阳那样放出光彩。这时候,映在果园上空的暗淡月色在这轮旭日的灿烂光辉下,看起来倒显着惟悴苍白得像是怀着忧愁的样子。朱丽叶用手托着腮,罗密欧热切希望自己是她手上的一只手套,这样他好摸她的脸。她一直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就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喊了声:“啊!”

  罗密欧听到她说话,就狂喜起来。他轻轻地说,轻得朱丽叶没能听见:“啊,光明的天使,再说点儿什么吧!因为你在我上面出现,正像一个从天上降下来的有翅膀的使者,凡人只能仰起头来瞻望。”

  朱丽叶没意识到有人偷听她的话,她心里充满了那晚上的奇遇所引起来的柔情,就叫着她情人的名字(她以为罗密欧不在那儿)说:“啊,罗密欧,罗密欧!”她说,“你在哪儿哪,罗密欧?为了我的缘故,别认你的父亲,丢掉你的姓吧!要是你不肯的话,只要你发誓永远爱我,我就不再姓凯普莱特了。”

  罗密欧受到这番话的鼓舞,满心想说话,可是他还要多听一下她说的话。那位姑娘继续热情地独自说着(她以为是这样),仍然怪罗密欧不该叫罗密欧,不该是蒙太古家的人;但愿他姓别的姓,或者把那可恨的姓丢掉;那个姓并不是他本身的任何一部分,丢掉就可以得到她自己的一切了。罗密欧听到这样缠绵的话,再也按捺不住了。就像她刚才是直接对他说的话,而不是想像着对他说的一样,他也接下去说了。他要她管他叫作“爱”,或者随便叫他别的什么名字;如果她不高兴罗密欧这个名字的话,他就不再叫罗密欧了。朱丽叶听到花园里有男人讲话的声音,就大吃一惊。最初她不晓得是谁,趁着深更半夜躲在黑暗里偷听了她的秘密。可是一个情人的耳朵尖得很,罗密欧再一开口,还没说到一百个字,她却马上就认出那正是年轻的罗密欧。她说爬果园的墙是很危险的事,万一给她家里人发现了,他既然是蒙太古家的人,就一定得把命送掉。

  “唉,”罗密欧说,“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把剑还要厉害。姑娘,你只要对我温存地望一眼,我就不怕他们的仇恨了。我宁可死在他们的仇恨下面,也不愿意延长这可恨的生命而得不到你的爱。”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朱丽叶说,“谁指引你的?”

  “爱情指引我的,”罗密欧回答说,“我不会领港,可是哪怕你身在天外的海边,为了这样的宝贝,我也会冒着风险去找到的。”

  朱丽叶想到自己无意中让罗密欧知道了她对他的爱,脸上就泛起一阵红晕;可是因为夜色昏暗,罗密欧没有看见。她满想收回她的话来,可是那已经不可能了。她满想按照谨慎的闺秀们的习惯守着礼法,跟情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皱着眉头,耍耍脾气,先狠狠地给求婚的人几个钉子碰;心里明明很爱,却装作很冷淡、羞怯,或者满不在乎,这样,情人才觉得她们不是轻易能得到的:因为一件东西追求起来越是吃力,它的身价就越高。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她已经不能使用推却、拒绝或是求婚时候经常使用的什么旁的推三推四的手腕了。在她做梦也没料到罗密欧会在她身边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听到她亲口吐露出她对他的爱。由于朱丽叶处的形势跟一般的不一样,她就只好坦率地承认他刚才听到的都是真心话,并且称呼他作俊秀的蒙太古(爱情可以把一个刺耳的姓变得甜蜜了)。她要求他不要看她容易答应就以为她轻佻或是不端庄。如果这是个错儿的话,只能怪今天晚上遇得太不巧,没料到会这么暴露了她的心思。她还说,尽管用妇女的礼法来衡量,她的举止也许不够端庄,可是比起那些假装出来的端庄和矫揉造作的腼腆来,她要真实多了。

  罗密欧刚开口对苍天起誓,说他绝对没意思怪这样可尊敬的姑娘有一丝一毫不体面的地方,朱丽叶赶快拦住他,求他不要起誓,因为尽管她很喜欢罗密欧,可是她不喜欢当天晚上就交换誓言:那样做未免太仓促、太轻率、太突兀了。可是罗密欧还是急着要在当天晚上就跟她交换爱情的盟誓,朱丽叶说,在他没要求她发盟誓以前,她就已经对他发过了——意思是他已经偷听到她自己倾吐的话了。可是她要把已经发的誓再收回来,为了好享受重新对他发誓的快乐,因为她的恩情像海那样没有边际,她的爱也像海那样深。两个人正在情话绵绵的时候,朱丽叶给她的奶妈叫去了。天快亮了,跟她一道睡的奶妈觉得她该睡觉了。可是她急急忙忙地跑回来,又跟罗密欧说了三四句话。她说的是:如果他真心爱她,想要娶她,那么明天她就派一个人来见他,约好结婚的时间,她要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委托给他,嫁给他,跟他走到天涯海角。他们正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奶妈不断地喊着朱丽叶。她进去又出来,又进去,又出来,因为她舍不得叫罗密欧走开,正像一个年轻姑娘舍不得放走她的鸟儿一样;她让它从手掌上跳出去一点儿,又用丝线把它拽回来。罗密欧也同样舍不得离开她,因为在情人的耳朵里,最甜蜜的音乐就是他们在深夜里互相倾吐的话语。可是他们终于还是分手了,彼此祝福着那晚上睡得香,休息得安宁。

  他们分手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罗密欧一心想念着他的情人和他们那幸福的会见,不想去睡觉。他没有回家,却弯到附近的修道院找劳伦斯神父去了。这位好神父已经起床在祷告了,看到年轻的罗密欧这么早就出来,猜出准是有什么青春的恋爱的烦恼叫他合不上眼,他一定通宵没睡觉。他把罗密欧没睡觉的原因归在爱情上是猜对了,可是爱的是谁他却猜错了,他以为罗密欧睡不着觉是为了对罗瑟琳的爱。可是当罗密欧告诉劳伦斯神父他新近爱上了朱丽叶,并且请神父帮忙当天就替他们主持婚礼的时候,那位圣洁的人抬起眼睛,举起手来,对罗密欧的感情忽然起的变化感到惊奇,因为罗密欧对罗瑟琳的爱和他屡次埋怨罗瑟琳看不起他的情形,神父全知道。他说年轻人的爱不是真正放在心里,只是放在眼睛里。可是罗密欧回答说,神父自己不是常常责备过他不该对不能爱他的罗瑟琳那么痴情吗,如今,他爱朱丽叶,朱丽叶也爱他。神父同意了他的一部分理由,心里想,也许可以借着年轻的朱丽叶跟罗密欧的亲事把凯普莱特跟蒙太古两家多年的冤仇好好消解了呢。这位好神父跟这两家都很要好,他时常想替他们调解,总没成功,因此,没有人比他更惋惜这种冤仇的了。一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半也为了神父喜欢年轻的罗密欧,他要求什么都难以拒绝,老人家就答应替他们主持婚礼。

  这时候罗密欧真是幸福极了,朱丽叶照约好的派人来,她通过那人晓得了罗密欧的心意以后,就尽早赶到劳伦斯神父修道的密室,他们在那里举行了神圣的婚礼。好神父祈祷上天祝福这个姻缘,并且希望借着年轻的蒙太古跟年轻的凯普莱特的结合,把他们两家旧日的争吵和长时期的不和给埋葬掉。

  婚礼举行完了以后,朱丽叶赶紧回家去,焦急地盼着天黑,罗密欧答应天一黑就到头一天晚上他们见面的果园去跟她相会。当中的一段时间对她真是难熬啊,就像是大节日前夕的一个焦灼急切的孩子,虽然做了新衣裳,可是非要等到第二天早晨才能穿。

  当天大约中午的时候,罗密欧的朋友班伏里奥和茂丘西奥走过维洛那城的街上,碰到凯普莱特家的一簇人,走在前头的是性情暴躁的提伯尔特。在老凯普莱特大人的宴会上想跟罗密欧打架的,正是这个气冲冲的提伯尔特。他看到茂丘西奥,就粗鲁地责备他不该跟蒙太古家的罗密欧来往。茂丘西奥也跟提伯尔特一样血气方刚,性情暴躁,他对这个指责回答得有些尖刻。虽然班伏里奥竭力劝解来平息他们的怒气,两个人还是吵起来了。罗密欧刚好从那里路过,于是,凶悍的提伯尔特丢开茂丘西奥,又找罗密欧的碴儿,并且用“恶棍”这样侮蔑的话骂罗密欧。罗密欧特别想避免跟提伯尔特冲突,因为他是朱丽叶的亲戚,朱丽叶也很爱他。同时,这个年轻的蒙太古为人聪明温和,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家族间的争吵,而且凯普莱特现在是他亲爱的姑娘的姓,这个姓与其说是引起愤怒的暗号,不如说是消解仇恨的灵符。所以他竭力跟提伯尔特讲理,和蔼地管他叫作“好凯普莱特”,就像他虽然是个蒙太古,叫起凯普莱特这个姓来的时候却暗自可以得到一种快乐。可是提伯尔特把蒙太古家所有的人恨得就像地狱一样,怎么讲理他也不听,一下子就把剑拔了出来。茂丘西奥不晓得罗密欧想跟提伯尔特讲和的秘密原因,就把当前他这种容忍看做怕事的不体面的屈服,于是就用许多轻蔑的话来激怒提伯尔特,叫他继续刚才跟自己的争吵。提伯尔特和茂丘西奥交手了。罗密欧和班伏里奥正竭力把两个格斗者分开的时候,茂丘西奥受了致命伤,倒下了。茂丘西奥一死,罗密欧实在按捺不住了,就回口用提伯尔特骂他的“恶棍”那句轻蔑的话骂了提伯尔特。他们动起手来,最后,罗密欧把提伯尔特杀死了。这件可怕的乱子是中午时候出在维洛那城市的中心。消息一传出去,一群人很快就奔到出事地点,其中也有老凯普莱特夫妇和老蒙太古夫妇。过不久,亲王自己也来了。亲王跟提伯尔特杀死的茂丘西奥是亲戚,而且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两家的争吵时常扰乱归他治理的这个地方的安宁,就决定要查出犯法的人来,严加惩办。班伏里奥是亲眼看到这场格斗的,亲王吩咐他说说事情是怎么闹出来的。他在不连累罗密欧的情形下尽量把实情说了,还竭力替他的朋友开脱。凯普莱特夫人非常痛心她家的提伯尔特被杀死,无论如何要报复,要求亲王严办凶手,不要理会班伏里奥的话——他既然是罗密欧的朋友,又是蒙太古家的人,说话一定有偏袒。她就这样告了她的新女婿的状,虽然她还不知道罗密欧已经成为她的女婿和朱丽叶的丈夫了。在另一边,蒙太古夫人又在恳求饶她孩子的命,她很有些道理地争辩说:尽管罗密欧杀了

  提伯尔特,可是他不应该受到处分,因为提伯尔特先杀了茂丘西奥,他自己已经犯了法。亲王没有被这两个女人激动的喊叫所动,他仔细调查了事实,然后宣布他的判决;根据那个判决,罗密欧要从维洛那被放逐出去。

  对年轻的朱丽叶说来,这是个很沉重的消息。她刚作了几个钟头的新娘子,如今,一道命令,她就好比是永远离了婚。这个消息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最初她生罗密欧的气,因为他杀了她亲爱的堂兄,她管罗密欧叫“俊秀的暴君”,“天使般的魔鬼”,“像乌鸦的鸽子”,“性情像豺狼的羔羊”,“花一样的脸蛋儿里藏着一颗蛇一样的心”这一类自相矛盾的名字,表示她心里是在爱和恨之间挣扎着。可是最后还是爱情占了上风。她最初为了堂兄被罗密欧杀害流出的伤心泪,后来却变成快乐的泪水,因为她的丈夫本来会给提伯尔特杀死的,如今却仍然活着。随后她又流起泪来了,这完全是因为罗密欧被放逐而伤心才流的。对于她,听到罗密欧被放逐要比听到死了好几个提伯尔特还可怕。

  那场格斗发生以后,罗密欧就躲到劳伦斯神父的密室里,这时候他才听到亲王的判决,他觉得放逐比死刑要可怕多了。罗密欧认为维洛那的城墙外头就再没有了世界,看不见朱丽叶他就活不下去。朱丽叶所在的地方是天堂,这以外全是炼狱、酷刑和地狱。那位好神父本想用哲理来安慰他,可是这个疯狂的青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像疯子一样揪自己的头发,整个儿身子挺在地上,说是要量一量他的墓穴的尺寸。罗密欧正在这样见不得人的情形下,忽然他的亲爱的妻子派人送信来了,他的精神才恢复过一点儿来。神父趁机会规劝他说,像他刚才那样软弱太不够男子气了。他已经把提伯尔特杀了,难道他还要杀了自己,杀了跟他相依为命的亲爱的妻子吗?他说,人要是外表上高贵,而里头没有坚定的勇气,那就不过是个蜡人儿。法律对他是宽大的,他犯的本来是死罪,亲王却亲口只判了他放逐;本来提伯尔特想把他杀死,他却把提伯尔特杀死了:这本身就是一种侥幸。朱丽叶仍然好好地活着,并且(万万也想不到)成为他亲爱的妻子,在这一点上他是无比地幸福。罗密欧听神父指出这种种幸福来,却像一个乖张的、不懂规矩的小姑娘一样,理都不理。神父要他当心,(他说)自暴自弃的人是不会得好死的。等罗密欧平静了一些,神父劝他当天晚上偷偷去跟朱丽叶告别,然后马上就到曼多亚去,在那里住下来,一直等神父找到适当的机会来公布他跟朱丽叶的婚姻,这个喜讯也许可以使两家和解,神父相信那时候一定可以恳求亲王赦免他。罗密欧现在是伤着心走的,到那时候他就可以欢天喜地回到维洛那来了。罗密欧被神父这些贤明的劝告说服了,就向他告辞,然后去看他的妻子,打算当天晚上跟她住在一起,天明就独自动身到曼多亚去。那位好神父还答应不时地给他往那里捎信,让他晓得家里的情况。

  那天晚上,罗密欧就从头一天晚上在里面听到朱丽叶倾吐她的爱情的那个果园,偷偷爬进她的绣房,跟他亲爱的妻子一起过了一夜。那是充满了真挚的快乐和狂欢的一夜,可是想到两个人马上就得分手,并且回想起头天不幸的遭遇,他们那一夜的欢乐和两个人相处感到的快活又给悲哀的心情冲淡了。不受欢迎的天明好像来得太快。朱丽叶听到云雀早晨的歌声,她还竭力想叫自己相信那是晚上唱歌的夜莺呢。然而那的确是云雀在唱,而且那歌声她听起来很不和谐,很不悦耳。同时,东方的曙光无疑地也指出是这对情人分别的时候了。罗密欧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跟他亲爱的妻子分手了,答应到曼多亚一定时时刻刻写信给她。罗密欧从她绣房的窗口爬下来,站在地上抬头望她,朱丽叶怀着悲怆的、充满了凶兆的心情;在她看来,他仿佛是坟坑底儿上的一具尸首。罗密欧对朱丽叶也有同样的错觉,不过他现在必须赶快离开,如果天亮以后他在维洛那城里被发现,就得处死刑。

  然而这仅仅是这一对不幸的情人悲剧的开始。罗密欧走了没几天,老凯普莱特大人就替朱丽叶提了一门亲事。他做梦也没料到女儿已经结了婚,他替她挑的丈夫是帕里斯伯爵,是一位年少英俊的高贵绅士;如果年轻的朱丽叶没遇到过罗密欧的话,他倒也是个配得上她的求婚人。

  担惊受怕的朱丽叶听到她父亲议婚的话,困惑苦恼极了。她央求说:她年纪还轻,不适宜结婚;又说最近提伯尔特的死也叫她提不起精神来,没法用笑脸去见丈夫;而且凯普莱特家丧事刚办完就举行婚筵,也未免太不成体统。她提出一切想得到的理由来反对这门亲事,可就没提那个真正的理由:她已经结过婚了。可是凯普莱特大人对她提出的这些理由都不加理睬。他很坚决地吩咐她准备好,因为下星期四她就得嫁给帕里斯。他既然给朱丽叶找到这样又年轻又有钱的一位高贵的丈夫,维洛那城里最骄傲的女孩子也会愿意接受的一位人物,他就把朱丽叶的拒绝看做是假装出来的羞涩,他不能听任她这样阻碍她自己的大好前途。

  在这种极端绝望的情景下,朱丽叶就去请教那位乐意帮人忙的神父了,遇到患难他总是她的顾问。神父问她有决心采取一个迫不得已的办法没有,她说她宁可让人把她活埋了,也不能在她亲爱的丈夫活着的时候嫁给帕里斯。神父叫她先回家去,装作很高兴,并且照她父亲的意思答应跟帕里斯结婚。他交给她一小瓶药,叫她第二天晚上,也就是婚礼的头天晚上,把它吞下去;那以后四十二小时的工夫,她看上去是僵冷、毫无知觉的。这样,第二天早晨新郎来接她的时候,他就会认为她已经死了。然后,人们就会把她照当地的风俗,脸也不蒙地把她放在柩车上运走,好葬到本族的墓穴里。如果她能够克服女人的胆怯,同意这个可怕的尝试,那么吃了那瓶药四十二小时以后她就一定会醒过来(这是一准灵验的),像做了一场梦似的。在她醒过来以前,他先把这些安排告诉她丈夫,叫他必须半夜里赶来,把她带到曼多亚去。对罗密欧的爱和对跟帕里斯结婚的惧怕使年轻的朱丽叶有魄力去进行这一可怕的尝试。她从神父手里接过药瓶来,答应按照他所吩咐的去做。

  从修道院回来的路上,朱丽叶遇到年轻的帕里斯伯爵,她装得很羞涩,答应嫁给他。对老凯普莱特夫妇说来,这真是个值得高兴的消息,它好像使老人家变得年轻多了。当初朱丽叶拒绝跟伯爵结婚的时候,凯普莱特大人很不高兴她;现在看见她答应了,又宠爱起她来了。全家都为就要举行的婚礼奔忙着,凯普莱特家花了无数的钱来布置维洛那这次空前隆重的婚礼。

  星期三晚上,朱丽叶把药喝下去了。最初她有很多顾虑:她怕神父为了逃避主持她跟罗密欧结婚的责任,给她吃的是毒药,然而大家一向知道他是个圣洁的人。她又怕没等罗密欧来接,她就先醒过来了,那样,那个满满放着凯普莱特家的尸骨,又躺着满身是血、在尸衣里腐烂着的提伯尔特的可怕的墓穴会不会把她吓得神经错乱呢?她又想起以前听见过的一些故事:鬼魂怎样在停着它们尸体的地方转。然后她又想起她对罗密欧的爱和对帕里斯的厌恶来了,她不顾死活地把药吞了下去,随着就失掉了知觉。

  大清早,年轻的帕里斯来了,他想用音乐来叫醒他的新娘子,然而他看到的不是活生生的朱丽叶,绣房里呈现出一片可怕的景象,那里躺着朱丽叶的死尸。对他的一腔热望,这是多么大的一个打击呀!家里是怎样一片混乱呀!可怜的帕里斯哀痛着他的新娘子给最可恨的死神从他手里骗了去,甚至没等他们结合就把他们拆散了。老凯普莱特夫妇的号哭听起来更惨了,他们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这么一个可怜的孝顺孩子,给他们快乐和安慰。正当这两位办事慎重的父母就要看见她跟一位有前途、门第又好的女婿结婚(他们这样认为),从此地位可以更高的时候,残酷的死神把她从他们身边夺去了。这么一来,本来为喜事预备好的一切,就都改了用场,拿来办丧事了。婚宴改成为悲哀的丧席,婚礼时候唱的颂诗改成为沉痛的挽歌,轻快的乐器改成为忧郁的丧钟;鲜花本来准备撒在新娘走过的路上,现在只拿来撒在她的尸身上了。本来预备请位神父来替她主持婚礼,现在得请神父来主持她的葬礼了。她果然被抬到教堂里去了,然而那不是为了给活着的人增添喜悦的希望,却是为了给死人堆里又加上了一名不幸者。

  劳伦斯神父派人去通知罗密欧说葬礼是假的,死是装出来的;他亲爱的妻子只是在墓穴里停留一会儿,希望罗密欧赶快来把她从那座阴森森的巨室里救出去。可是坏消息总是比好消息传得快。劳伦斯神父派去的人还没走到,罗密欧在曼多亚就晓得了他的朱丽叶死去的噩耗。在这以前,罗密欧曾经感到分外轻松愉快。他夜里梦见自己死了(这真是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死人还能想事情),他的妻子赶来,看到他死了,就使劲吻他,把生命吐进他的嘴唇里,他终于又活过来,并且成为一个皇帝!就在这时候有人从维洛那城里送信来了,他想这一定是来证实他梦见的好兆头。可是他听到发生的事跟他梦见的如意情景正相反,原来死了的是他的妻子,而且他怎样吻也吻不活了。于是,他吩咐替他备上马,决定当天晚上去维洛那,到他妻子的坟墓上看她。人到了绝境,很快就会想出坏念头来。他记起曼多亚有一个可怜的药剂师,他新近还从他门口走过。那人穷得像个乞丐,面黄肌瘦,他那肮脏的货架子上排列着一些空盒子,使店里显得很寒伧,另外还有一些别的迹象说明他是十分贫困的。罗密欧当时看到这些就说(他感到自己多灾多难的生活也许会落到这样不可挽救的结局):“根据曼多亚的法律,卖毒药的要处死刑。谁要是需要毒药的话,这儿有个可怜虫一定肯卖给他。”现在他又想起自己这句话来了。他找到那个药剂师,药剂师先装了一会犹豫不决,等罗密欧掏出金子来,贫穷就不允许他再抵抗了。他卖给罗密欧一副毒药,说要是吃了这药,哪怕他有二十个人的力气,也能一下子就叫他死掉。

  罗密欧带着药动身到维洛那去,到墓穴里看看他亲爱的妻子,意思是看够了再吞下毒药,然后好埋在她的身畔。他是半夜到的维洛那,找到了教堂墓地,正中间就是凯普莱特家古老的坟墓。他预备下火把、铲子和铁钳。正要打开墓门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那个人叫他作“卑鄙的蒙太古”,要他马上住手,不许再做这种犯法的事。说话的人是年轻的帕里斯伯爵,不巧他刚在晚上这个时分到朱丽叶的墓上来,想替她撒些鲜花,到这个本来应该成为他的新娘的朱丽叶坟上哭一场。他不晓得罗密欧跟死者的关系,可是知道他是蒙太古家的,跟(他这样认为)凯普莱特家所有的人都是死敌。他估计罗密欧这样深更半夜跑来,一定是存心来侮辱尸体的。因此,他才气横横地叫他住手,并且说罗密欧是被维洛那的法律判了刑的罪犯,进了城就要处死刑,帕里斯要逮住他。罗密欧劝帕里斯走开,不然的话,他的下场会跟埋葬在那里的提伯尔特一个样。他警告帕里斯不要惹他发火,逼着他把帕里斯也杀死,叫他再犯一次罪。可是伯爵轻蔑地不理他的警告,动手要把他当作一个重罪犯去抓。罗密欧想挣脱,于是,两个人打了起来,帕里斯倒下了。罗密欧借着灯光看了看他杀死的是谁,等到看出是本来预备娶朱丽叶的帕里斯(这是他从曼多亚来的路上知道的),就一把拉着那死了的青年的手,像是恶运使帕里斯跟他成了伙伴一样,说要把帕里斯葬在胜利的坟墓里——他指的是朱丽叶的坟墓。这时候他已经打开了她的坟墓,那里躺着他的妻子,她仍然是那样艳丽无比,看来死神好像一点也没有能力改变她的容貌和肤色,又好像死神也爱上了她,所以这个削瘦、讨厌的恶魔故意把她保存下来,供他欣赏,因为她躺在那里仍然是那么娇嫩鲜艳,就像她刚吞下那副麻醉药睡去的时候一样。他旁边就躺着裹了血殷殷的尸衣的提伯尔特。罗密欧看见就向他的死尸道歉,并且为了朱丽叶的缘故,管他叫作“堂兄”,说他马上就要替死者做一件事:把提伯尔特的仇人指罗密欧自己。杀死。

  在这里,罗密欧吻了他妻子的嘴唇,跟它们告了永别。在这里,他从疲乏的身上卸去恶运的负担,一口把那药剂师卖给他的毒药吞下去。罗密欧的这副药是地地道道吃了就要送命的毒药,跟朱丽叶服的那副假毒药可不一样;她的那副效力已经快完了,过不久她就会苏醒过来,抱怨罗密欧不守时刻,或者应该说他来得太早了。

  这时候,神父答应她苏醒的时刻到了。神父听说他派到曼多亚送信的人不幸在路上耽搁了,一直没把信送到罗密欧手里,就亲自带着鹤嘴锄和灯笼赶来,准备把关在这里的朱丽叶救出来。可是他看到凯普莱特家的灵堂里已经点上了火把,并且在附近还看到剑和血迹,又看到罗密欧和帕里斯倒在灵堂旁边,已经没有了气息,就大吃一惊。

  没等神父猜出这件不幸的意外是怎样发生的,朱丽叶就从昏迷状态里醒过来了。她看到神父在旁边,才恍然想起她身在什么地方,和为什么到了这里。她问起罗密欧。可是神父听到外面有声音,就叫她离开这个死亡和不自然的睡眠的地方,因为一种超乎人力的力量已经挫败了他们的计划。神父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害怕起来,赶快逃掉了。可是朱丽叶看到她忠实的情人手里攥着杯子,她猜出他是服毒而死的。要是杯子里还剩些毒药的渣滓,她也会吞下去的。她吻他那仍然有些热气的嘴唇,想舔到一些残余的毒质。然后,听到人声越逼越近,她赶快拔出身边佩带的一把短剑,刺死自己,倒在她忠实的罗密欧身旁。

  这时候,看守人来到这地方。帕里斯伯爵的一个僮儿亲眼看到他的主人跟罗密欧格斗,就去喊人来救。于是,消息在市民当中传遍了,市民在维洛那的街道上跑来跑去,大家听到的谣言都是片断的;于是有的喊:“帕里斯!”有的喊:“罗密欧!”有的喊:“朱丽叶!”吵吵嚷嚷的人声终于叫蒙太古大人和凯普莱特大人下了床,跟亲王一道来查看骚乱的原因。神父已经给一些看守人抓到了,他正从墓地里走出来,浑身哆嗦着,叹着气,流着泪,形迹十分可疑。凯普莱特家的灵堂那儿挤得人山人海。关于这件又离奇又悲惨的事,亲王吩咐神父把他所知道的情形说出来。

  这样,神父就当着老蒙太古大人和老凯普莱特大人的面,把他们两家儿女这场不幸的恋爱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他也说起他怎样促成他们的婚姻,希望借这个结合来消除两家多年来的冤仇。他指出死在那里的罗密欧是朱丽叶的丈夫,死在那里的朱丽叶是罗密欧的忠实的妻子;可是没等他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来宣布他们的婚姻,又有人给朱丽叶提婚了。为了避免犯重婚罪,朱丽叶就(照他指点的)服了安眠剂。于是,大家都认为她死了。同时他写信给罗密欧,叫他来,等药力过去的时候把她带走。可是不幸送信的人又误了事,罗密欧一直没接到信。这底下的事神父就说不上来了,他只知道他亲自跑来,打算把朱丽叶从这个死亡的地方救出去,可是他看到帕里斯和罗密欧被刺死了。剩下的情节就由那个看到帕里斯跟罗密欧交手的僮儿和随着罗密欧到维洛那来的那个仆人来补充。忠实的情人罗密欧曾经把写给他父亲的信交给这个仆人,嘱咐仆人如果他死了;就替他送去。罗密欧这信证实了神父说的话,他承认跟朱丽叶结了婚;要求他父母饶恕他,也提到从那个可怜的药剂师手里买到毒药,和他到这灵堂来就是为了寻死,好跟朱丽叶永眠在一起。所有这些情节都十分吻合,把原以为神父可能参加这场复杂的凶杀的嫌疑都洗清了,证明他原是一番好意,不过他想的办法太玄妙、太不自然了,这只能说是他无意之中闯的祸。

  然后亲王转过身来,责备老蒙太古大人和老凯普莱特大人彼此不该怀着这种又野蛮又没理性的仇恨,指出他们已经触犯天怒,上天甚至借着他们子女的恋爱来惩罚他们这种人为的冤仇。这两家旧日的冤家同意把他们多年的争吵埋葬在子女的坟墓里,不再作对头了。凯普莱特大人要求蒙太古大人跟他握手,管他叫作“兄长”,好像承认两家借着小凯普莱特和小蒙太古的婚姻已经结了亲。他要求蒙太古大人把手伸给他(作为和好的表示),这就算是给他的女儿惟一的赡养吧。可是蒙太古大人说他愿意给得更多一些,他要用纯金替朱丽叶铸一座像,只要维洛那的名字存在一天,哪一座塑像都不会比真实忠诚的朱丽叶的像更辉煌更精致。凯普莱特表示也要替罗密欧铸一座像。两个可怜的老人家就这样到了无可挽救的时候才彼此争着表示好感。过去他们的愤怒和仇恨是那样深,只有经过他们儿女这样可怕的毁灭(作了他们这些争执纠纷的可怜的牺牲品),才消除了这两个贵族家庭之间根深蒂固的仇恨和嫉妒。




  哈姆莱特

  丹麦王后葛楚德在国王老哈姆莱特突然去世以后作了不到两个月的寡妇,就跟国王的弟弟克劳狄斯结了婚。当时全国都感到奇怪,认为这件事她做得很轻率,很没情义,或者更要坏些,因为不论从人品或是性情上看,这个克劳狄斯都跟她已故的丈夫没有一点点相同的地方:他的外貌是可憎的,正如他的性情是卑鄙下流的。有些人心里不免怀疑他是为了想娶他的嫂子并且篡夺丹麦的王位,偷偷把他哥哥(已故的国王)害死的,这样一来,就把先王的合法继承人——年轻的哈姆莱特撇到一边儿去了。

  可是最受王后这个轻率举动刺激的是年轻的王子。他爱他已故的父亲,差不多把他当作偶像来崇拜。哈姆莱特自己为人正派,讲究体面,一举一动都非常端重,他为母亲葛楚德的可耻行为感到十分难过。这个年轻的王子一面哀悼父亲的死,一面又因为他母亲的婚姻而感到耻辱,于是就被一种沉重的忧郁所笼罩,一点快乐也没有了,本来挺俊秀的容貌也憔悴下来。他平日那种对读书的爱好也不见了。适合他这样的年轻王子玩的游戏、做的运动,他都不喜欢了。他把世界看做一个野草丛生的花园,一切新鲜的花草都枯死了,只剩下杂草倒长得密密匝匝的,他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他顶觉得沉重的还不是他继承不了按照法律应该由他来继承的王位——尽管这件事对于一个年轻高傲的王子说来,是一个刺骨的创伤,一个惨痛的屈辱。叫这个快活的人气恼不过,再也打不起精神来的,是他母亲那么快就忘掉他的父亲——而且是多么好的一位父亲呀!对她是多么温存体贴的一位丈夫呀!同时,看起来葛楚德一向也是个多情、柔顺的妻子,跟老哈姆莱特总是缠缠绵绵的,好像她的爱情在他身上生了根。可是如今丈夫死了不到两个月(至少年轻的哈姆莱特觉得还不到两个月),她就再嫁了,嫁给王子的叔叔,她亡夫的弟弟。从这么近的血统关系来说,这个婚姻本身就是十分不正当的,也是不合法的;尤其是她这么匆匆忙忙地就结了婚,简直不像个样子,并且单单选了这么个不配作国王的克劳狄斯跟她同床共枕、占有王位。这些事实比丢掉十个王国还要叫这位可敬的年轻王子意气消沉,使他的心上遮了一层阴云。

  他母亲葛楚德和国王想尽了办法叫他快活起来,怎么也不成功。他在宫里仍然穿着深黑色的衣服来哀悼他父王的死。他从来也不肯脱去丧服,甚至在他母亲结婚的那天,他也不肯为了对她表示祝贺换一换衣裳。在那可耻的一天(在他看来是这样),什么宴会、欢庆他一概拒绝参加。

  最叫他苦恼的是他闹不清他父亲究竟是怎样死的。克劳狄斯宣布说,国王是给一条蛇螫死的,可是年轻的哈姆莱特很敏锐地怀疑那条蛇就是克劳狄斯。明白地说:克劳狄斯为了要当国王才把哈姆莱特的父亲害死的,而现在坐在王位上的,正是螫了他父亲的那条蛇。

  他这样猜测究竟有没有几分道理?到底应该怎样看待他的母亲:这个谋杀她参加了多少?有没有同意?知不知情?这些疑问不断地困恼着他,使他心神不定。

  年轻的哈姆莱特听到一个谣传,说一连两三个晚上,守望的哨兵半夜在城堡的高台上看见一个鬼魂,长得跟他的父亲(已故的国王)完全一样。这个鬼影来的时候,从头到脚总是穿着一套甲胄,跟大家知道死去的国王穿过的一样。凡是看到鬼魂的人(哈姆莱特的心腹朋友霍拉旭就是其中的一个),谈起鬼魂出现的时间和情况都是一致的:钟一敲十二下它就来了,苍白的脸上,悲哀更多于愤怒,胡子是斑白的,乌黑里略微带些银色,正像他们在国王生前看到的一样。哨兵对它讲话,它没回答过。有一回他们好像看到它抬起头来,做出要说话的姿势,可是这时候鸡打鸣儿了,它赶快缩回去,消失了。

  年轻的王子听到他们讲的这件事,感到十分惊奇。他们谈得有头有尾,前后一致,使他不得不相信。他判断他们看到的一定是他父亲的鬼魂,就决定当天晚上跟哨兵一道去守望,好有机会看到它。他自己分析鬼魂这样出现一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它一定有话想讲,尽管它一直没开口,可是它会对他讲的。于是,他焦急地盼着黑夜的到来。

  天一黑,他就跟霍拉旭和一个叫马西勒斯的卫兵登上了鬼魂时常在那儿走来走去的高台。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风吹得异常刺骨。哈姆莱特、霍拉旭和跟他们一道守望的人就谈起夜晚的寒冷来。忽然霍拉旭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说鬼魂来了。

  哈姆莱特看到他父亲的鬼魂,忽然感到又惊奇又害怕。最初他还呼吁天使和守护神保佑他们,因为他不知道那个鬼魂是善的还是恶的,也不知道它带来的是吉还是凶。可是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他的父亲(他觉得那是他父亲)怪可怜地望着他,好像很想跟他谈话。从各方面看,鬼魂都跟他父亲本人活着的时候一样。年轻的哈姆莱特就禁不住叫出他的名字,对他说:“哈姆莱特,国王,父亲!”恳求它说说它本来好好地睡在坟墓里,为什么要离开那儿走到人间来,在月光底下出现?他请鬼魂告诉他们怎样才可以替它安安魂。于是,鬼魂招呼哈姆莱特跟它到僻静的地方去,他们可以单独在一起。霍拉旭和马西勒斯都劝年轻的王子不要跟它去,他们怕它是个恶鬼,把他勾引到附近的大海那儿,或者勾引到可怕的悬崖上面,然后露出狰狞的形状,把王子吓疯了。可是他们这些劝告和恳求改变不了哈姆莱特的决心,他把生命早就看得无所谓了,他并不怕死。至于他的灵魂,那既然同样是永生不灭的,鬼魂怎样能够害它呢?他觉得自己跟狮子一样强壮,尽管他们使劲拉住他,他还是挣脱开,任凭鬼魂领他到什么地方去。

  等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鬼魂就打破了沉寂,说它是哈姆莱特的父亲的鬼魂,他是被人下毒手害死的,并且说出是怎样谋害的。正像哈姆莱特早已深深怀疑到的,这件事是他亲弟弟克劳狄斯(哈姆莱特的叔叔)干的,目的就是为了好霸占他的妻子和王位。当老哈姆莱特按照每天午后的习惯在花园里睡觉的时候,那个起了歹心的弟弟就趁他睡着了,偷偷走到他身边,把毒草汁注进他的耳朵眼里。那毒汁是要人命的,它像水银一样快地流进他通身的血管里,把血烧干,使他的皮肤到处都长起一层硬壳似的癞。这样,在国王睡觉的时候,他的同胞兄弟一下子就夺去了他的王位、他的王后和他的生命。鬼魂对哈姆莱特恳求说,要是他确实爱他亲爱的父亲,他一定得报复这个卑污的凶手。鬼魂又对它的儿子哀叹说:他的母亲竟然也堕落到这个地步,这样背弃同她第一个丈夫的一场恩爱,嫁了谋杀他的人。可是鬼魂嘱咐哈姆莱特在对他的坏叔叔进行报复的时候,千万不要伤害到他的母亲,只让上天去裁判她,让她自己的良心去刺痛她吧。

  哈姆莱特答应一切都照鬼魂吩咐的去办,然后,鬼魂就消失了。

  等剩下哈姆莱特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严肃地下了决心要立刻把他记得的一切事情,把他从书本和阅历里学到的东西都忘个干干净净,让他脑子里只剩下鬼魂告诉他的话和吩咐他做的事。这段谈话的细节,哈姆莱特谁也没告诉,只让他的好朋友霍拉旭一个人知道了。他嘱咐霍拉旭和马西勒斯对那晚上看到的一切,都一定要绝对保守秘密。

  这以前,哈姆莱特本来身体就很虚弱,精神也很颓唐,鬼魂的出现在他心灵上留下的恐怖差不多使他神经错乱,发了疯。哈姆莱特很怕自己继续这样下去,会惹起注意,叫他叔叔对他存起戒心。哈姆莱特为了怕他叔叔怀疑他存心要对付他,或者哈姆莱特关于他父亲死的情形实际上知道的比他公开承认的多,就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决定:他决计从那时候起假装他真地发了疯。他想这样一来,他叔叔就会认为他不可能有什么认真的图谋,也就不至于在他身上那么猜疑了。同时,在假装疯癫的掩护下,他的心神真正的不安倒可以巧妙地遮盖起来。

  从这时候起,哈姆莱特在服装、言语和一举一动上,都装得有些狂妄怪诞。他装起疯子来十分像,国王和王后都被他蒙哄过去了。他们不知道鬼魂出现这件事,所以认为他发疯不会仅仅是为了哀悼他父亲的死。他们认为他一定是为了爱情才疯的,而且他们也以为看出他爱上了谁。

  在哈姆莱特没有变得像前面讲的那样忧郁以前,他十分爱一个叫奥菲利娅的美丽姑娘,她是御前大臣波洛涅斯的女儿。他曾经给她写过信,送过戒指,作过许多爱情的表示,正大光明地向她求过爱,她也相信他的誓言和请求都是诚恳的;可是由于近来感到的苦闷,他对她冷淡起来了。自从他定下装疯的计策,他就故意装得对她很无情、很粗暴。可是这位好心的姑娘并没有责备他变了心,她竭力使自己相信哈姆莱特所以对她没有以前那样殷勤,并不是由于他本性的冷酷无情,而完全是因为他的神经失常。她觉得他以前高贵的心灵和卓越的理智活动起来好比一串美妙的铃当,能奏出非常动听的音乐,可是现在他的心灵和理智给深切的忧郁压抑着,损害了,要是摇得不成调子或是摇得很粗暴,就只能发出一片刺耳的声响。

  尽管哈姆莱特要办的事(在杀死他父亲的凶手身上报仇)是横暴的,跟求爱的轻快心情很不相称,同时爱情在他当前看来也是一种太悠闲的感情了,他不能容许自己有这种感情,可是他有时候仍然不免怀着一股儿女情长想到他的奥菲利娅。有一回,他觉得自己对那位温柔的姑娘残酷得太没道理了,就给她写了一封信,里面满是狂热激动的话,措词十分夸张,很符合他装疯的神态,可是字里行间也微微流露出一些柔情,使这位可敬的小姐不能不觉得哈姆莱特在心坎上仍然对她怀着深厚的爱。他叫她尽管可以怀疑星星不是一团火,怀疑太阳不会动,怀疑真理是谎言,可是永远不要怀疑他的爱……诸如此类的夸张的话。奥菲利娅本本分分地把这封信拿给她父亲看了,老人家又觉得有义务把这件事报告给国王和王后。从那以后,国王和王后就认定使哈姆莱特发疯的真正原因是爱情。王后倒也很希望他是为了奥菲利娅的美貌才发起疯来的,那样,奥菲利娅的美德也可以叫哈姆莱特幸运地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那对他们两个人都是有光彩的事。

  可是哈姆莱特的病根比她想的深,深得不是凭这个办法治得了的。他脑子里仍然想着他所看到的他父亲的鬼魂,替他被谋杀的父亲报仇的那个神圣命令没执行以前,他是不会感到安宁的。每个钟头的迟延在他看来都是罪恶,都有违他父亲的命令。可是国王身边成天都有卫兵保护着,想个法子把他弄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这个容易办到,可是哈姆莱特的母亲(王后)一般总跟国王在一起,使他下不了手,这个障碍他没法冲破。这以外,篡夺王位的人刚好是他母亲现在的丈夫,这个情形也使他感到有些痛心,动起手来更犹豫不决了。哈姆莱特天生那样温厚,把一个同类活活儿地害死,这种事本身在他看来就是讨厌而且可怕的。他自己长时间的忧郁和精神上的颓唐也使他产生了一种摇摆不定、踌躇不决的心情,他一直没能采取最后行动。而且他看到的鬼魂究竟真是他父亲呢,还是个恶魔呢,他不免还有些迟疑。他听说魔鬼想变成什么就可以变成什么,它也许是趁他身体虚弱、心情苦闷的当儿,装出他父亲的样子来驱使他去干杀人那样可怕的事。于是,他决定不能单凭幻像或是幽灵的话行事,那也许是出于一时的错觉,他一定要找到更确实的根据。

  他心里正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宫里来了几个演戏的。哈姆莱特以前很喜欢看他们的表演,特别喜欢听他们里头的一个戏子说一段悲剧的台词,形容特洛伊的国王老普里阿摩斯被杀和王后赫卡柏的悲痛特洛伊是小亚细亚的古城,据荷马在史诗《依里亚特》中所写,在希腊人围攻该城的时候,国王普里阿摩斯被杀。。哈姆莱特对那些老朋友表示欢迎,然后记起他过去听了那段台词有多么高兴,就要求那个戏子再表演一次。那个戏子又很生动地表演了一遍,形容出衰老的国王怎样被人残忍地谋害掉,全城和市民都被火烧毁,年老的王后难过得像疯子一样,光着脚在宫里跑来跑去。本来戴着王冠的头上顶了一块破布,本来披着王袍的腰上,只裹了一条慌忙中抓来的毯子。这一场戏表演得十分生动,不但使站在旁边的人都流下泪来,以为他们看的都是真实的情景,连戏子说台词的时候嗓子也哑了,真的流出眼泪来。

  这件事使哈姆莱特想到:要是那个戏子仅仅念了那么一段虚拟的台词,居然自己就动起感情来,替他从来没见过面的千百年前的古人赫卡柏流下眼泪,哈姆莱特自己有多么迟钝,他有真正应该痛哭的理由和动机——一个真的国王,一个亲爱的父亲被谋杀了——然而他竟这么无动于衷,他的复仇心一直好像在醉生梦死里睡觉。他想到戏子和演技,想到演得维妙维肖的一出好戏给观众的影响有多大,这时候,他又记起有些凶手看到舞台上演的谋杀案,仅仅由于场面的感人和情节的相似,受了感动,居然会当场把自己犯的罪招认出来。于是,他决定叫这几个戏子在他叔叔面前表演跟谋杀他父亲相仿佛的剧情,他要仔细观察他叔叔的反应,从他的神色就更可以确定他是不是凶手。他吩咐戏子们照这个意思准备一出戏,他还邀请国王和王后来看。

  这出戏描写的是维也纳的一件公爵谋杀案。公爵叫贡扎古,他的妻子叫白普蒂丝妲。戏里表现公爵的一个近亲琉西安纳斯为了贪图公爵的田产,怎样在花园里把他毒死,后来这个凶手怎样没多久就得到了贡扎古的妻子的爱。

  国王不知道给他布置下的圈套,他和他的王后以及满朝官员都来看戏了。哈姆莱特坐得离他很近,好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戏一开头,是贡扎古跟他的妻子两人的谈话。妻子一再表白她的爱,说假使贡扎古死在她头里,她绝不会再嫁人的,如果有一天她再嫁了,她希望受到诅咒。她还说,除了那些谋害亲夫的坏女人以外,没有人会再嫁的。哈姆莱特发觉国王(他的叔叔)听到这段话脸色就变了,这话对国王和王后都是像吃苦草一样地不好受。可是当琉西安纳斯按照剧情来毒害睡在花园里的贡扎古的时候,这情景跟国王在花园里毒害他哥哥(已故的国王)的罪恶行为太相像了,这个篡位的人良心上受了强烈的刺激,他不能坐下去把戏看完了。国王忽然喊人点上火把回宫,装作(也许一部分是真的)得了急病,突然离开了剧场。国王一走,戏也停了。哈姆莱特现在所看到的,已经足够使他断定鬼魂说的是实情,而不是他的什么幻觉了。像一个人心里怀着很大的疑问,或是有一桩事总在犹豫不决而忽然得到了解决一样,哈姆莱特感到一阵高兴。他对霍拉旭说,鬼魂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假。如今他确实知道他父亲是他叔叔谋害的了。在他还没决定好怎样去报仇以前,他母亲(王后)派人叫他到她的内宫里去密谈。

  王后是奉国王的意旨叫哈姆莱特去的,他让王后向哈姆莱特表示,他们都很不高兴他刚才的举动。国王想知道他们谈话的全部内容,同时,恐怕他母亲的报告会有偏袒儿子的地方,可能隐瞒一些话,那些话也许对国王是很重要的,所以他又吩咐御前大臣老波洛涅斯躲在王后内宫的帏幕后面,这样,他什么话都可以偷听了。这个计策特别适合波洛涅斯的性格,他在朝廷里的勾心斗角的生活当中混到晚年,他喜欢用间接或是狡猾的手段来刺探内幕。

  哈姆莱特来到他母亲面前。她先很婉转地责备他的举动行为,说他已经大大得罪了他的父亲——她指的是国王,他的叔叔;因为他们结了婚,所以她管他叫作哈姆莱特的父亲。哈姆莱特听到她把“父亲”这样一个在他听起来是十分亲热的、值得尊敬的称呼用在一个坏蛋身上,而且那坏蛋实际上正是谋杀他生父的凶手,就非常生气,并且相当尖锐地回答说:“母亲,是你大大得罪了我的父亲。”

  王后说,他回答的话只是胡扯。

  哈姆莱特说:“你那样问,我就该这样回答。”

  王后问他是不是忘记他在对谁讲话了。

  “唉!”哈姆莱特回答说,“我但愿能够忘记。你是王后,你丈夫的弟弟的妻子,你又是我的母亲。我巴不得你不是。”

  “不成,”王后说,“你对我既然这么无礼,我只好去找那些会讲话的人来了。”王后就要去找国王或者波洛涅斯来跟哈姆莱特谈话。

  可是哈姆莱特不让她走。现在他既然单独跟她在一起了,他想试试用话叫她多少认识到她自己过的堕落生活。他一把抓住他母亲的手腕,紧紧按着她,硬叫她坐下来。哈姆莱特的这种紧张神情叫她害怕起来,担心他由于疯症会做出伤害她的事,就嚷了出来。同时,帏幕后头也发出“救命呀!来救王后呀!”的声音。哈姆莱特听到以后,认为一定是国王本人藏在那里,就拔出剑来,朝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扎去,假装是扎一只从那儿跑过的老鼠。后来没有了声音,他断定那个人已经死了。可是他把尸身拖出来一看,原来扎死的不是国王,而是躲在帏幕后面当密探的御前大臣老波洛涅斯。

  “唉呀!”王后嚷着,“你干了一件多么鲁莽残忍的事呀!”

  “不错,母亲,一件残忍的事,”哈姆莱特回答说,“可是还没有你干的坏呢。你杀了一个国王,嫁了他的弟弟。”

  哈姆莱特说得太露骨,收不住了。他当时的心情是想对他母亲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就那么做了。虽然对父母的错处,作儿女的应当尽量包涵,然而如果父母犯了严重的罪过,连儿子也可以相当严厉地斥责他自己的母亲,只要这种严厉是为了她好,为了叫她改邪归正,而不光是为了责备。这时候,品德高尚的王子就用感人的言辞指出王后犯的罪有多么丑恶。说她不该这么轻易忘掉已故的父王,这么快就跟他的弟弟(大家都认为是谋杀他的人)结了婚。她对她头一个丈夫起过誓,结果却做出这样的事来,这足可以使人怀疑一切女人的誓言。一切美德都被算作伪善,结婚的誓约还比不上赌徒的一句诺言,宗教不过是开开玩笑,只是一片空话罢了。

  他说她做的是一件叫上天羞愧、叫大地厌弃的事。哈姆莱特给她看两幅肖像,一幅是已故的国王,她第一个丈夫,另外一幅是现在的国王,她第二个丈夫。他要她注意他们之间的区别。他父亲的额头有多么慈祥,气概有多么非凡!他的卷发像太阳神,前额像天神,眼睛像战神,他的姿势像是刚降落在吻着苍天的山峰上的传信神。这个人曾经是她的丈夫。然后他又让王后看看代替他父亲的是怎样一个人。他像是害虫或是霉菌,因为他把他那身体好好的哥哥摧残了。由于哈姆莱特这样使她看到她的灵魂深处,王后十分惭愧,现在认识到那是肮脏丑陋的。哈姆莱特问她怎么能继续跟这个人生活下去,给这个谋害了她头一个丈夫、又像贼一样用欺骗手段窃取了王位的人做妻子。正说话的时候,他父亲的鬼魂出现了,样子跟他生前一样,也跟哈姆莱特最近看到的一样。哈姆莱特十分害怕,问它来做什么,鬼魂说,哈姆莱特似乎把替它报仇的诺言忘掉了,它是来提醒他的。鬼魂又叫他去跟他母亲说话,不然她会因为悲伤和恐惧死掉的。然后,鬼魂就不见了。鬼魂只有哈姆莱特一个人看得见,不论他怎样指出它站的地方,或是形容给他母亲听,也不能使王后看见。她看到哈姆莱特望空说话(她以为是这样),一直很害怕,认为这是因为他发了疯的缘故。

  可是哈姆莱特要求她不要替自己那邪恶的灵魂找安慰了吧,以为又把他父亲的鬼魂引到人间来的只是由于他发疯,而不是由于王后自己的罪过。他请她摸一摸他的脉息,跳得多么正常,一点也不像疯子。他流着泪恳求王后对上天承认过去的罪过,以后不要再跟国王在一道,不要再对他尽妻子的本分。要是她能拿出作母亲的态度来对待他,他会用一个儿子的身分祈祷上天祝福她。她答应照他说的做,于是,他们的谈话就结束了。

  现在哈姆莱特有闲情来看看他不幸一时鲁莽地杀死的到底是谁了。等他知道杀死的是他心爱的奥菲利娅姑娘的父亲波洛涅斯的时候,他就把尸身拉开。这时候,他的心神镇定了一些,他为他干的这件事哭了。

  波洛涅斯不幸的死给了国王一个借口,把哈姆莱特从国内驱逐出去。国王感到哈姆莱特对他是个威胁,满心想把他弄死,然而又怕人民不答应,人民很爱戴哈姆莱特。他也怕王后,尽管她有许多过错,她还是爱她的儿子(王子)的。因此,这个诡计多端的国王就要哈姆莱特由两个朝臣陪着,坐船到英国去,假装是为了王子的安全,好叫他避免为波洛涅斯的死受处分。当时英国是向丹麦纳贡的属邦,国王给英国朝廷写了封信,交给这两个朝臣带去,信里编造了一些特殊理由,嘱咐他们等哈姆莱特在英国一上岸,立刻就把他处死。哈姆莱特疑心这里面有阴谋,夜里偷偷拿到那封信,巧妙地把他自己的名字擦掉,把押送他的两个朝臣的名字写成要被处死的人,然后又把信封起,放回原来的地方。走了不久,船受到海盗的袭击,打起一场海战。作战的时候,哈姆莱特急着要表现自己的勇敢,就独自拿着刀登上敌人的船,他自己坐的那条船怯懦地逃掉了。那两个朝臣把他丢下,随他去,他们俩带着信急急忙忙赶到英国去了。信的内容已经被哈姆莱特改了,他们自己遭到罪有应得的毁灭。

  海盗俘获了王子以后,对这个高贵的敌人十分客气。既然晓得他们俘获的是什么人,就把哈姆莱特带到最近的一个丹麦港口,放他上了岸,希望王子在朝廷里可以帮他们些忙,来报答他们这番好意。哈姆莱特就从那个地方写信给国王,告诉国王他因为一场奇怪的遭遇又回到本国,并且说他第二天就要来朝见国王。到家以后,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凄惨情景。

  那就是哈姆莱特曾经爱过的情人(年轻、美丽的奥菲利娅)的葬礼。自从奥菲利娅可怜的父亲死了以后,这个年轻姑娘的神经就不正常起来。波洛涅斯死得这样惨,而且竟然死在奥菲利娅所爱的王子手里,这件事伤透了这位温柔的年轻姑娘的心,她的神经很快就完全错乱了。她到处跑来跑去,把花撒给宫里的女人们,说是为了她父亲的葬礼撒的;又唱起关于爱情和死亡的歌,有时候唱一些毫无意义的歌,好像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她全记不得了。一道小河旁边斜长着一棵柳树,叶子倒映在水面上。有一天,她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来到这道小河旁边,用雏菊、荨麻、野花和杂草编成一只花圈,然后爬到柳树上,想把这个花圈挂到柳枝上,柳枝折断了,这个美丽、年轻的姑娘就跟她编的花圈和她采的花草一起跌到溪水里去了。她还靠衣服托着在水上漂了一阵,还断断续续地唱了几句古老的曲调,好像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所遇到的灾难,或者好像她本来就是生在水里的动物一样。可是没多久,她的衣服给水浸得沉重了起来,她还没唱完那只婉转的歌儿,就被拖到污泥里悲惨地淹死了。哈姆莱特到的时候,她哥哥雷欧提斯正在为这个美丽的姑娘举行葬礼,国王、王后和所有的朝臣也都在场。

  哈姆莱特不晓得举行的是什么仪式,只站在一旁,不想去惊动。他看到他们按照处女葬礼的规矩,在她坟上撒满了花。花是王后亲自抛的,她随抛随说:“鲜花应当撒在美人身上!我本来希望用鲜花替你铺新娘子的床的,可爱的姑娘,没想到却来撒在你的坟墓上了。你本应该做我的哈姆莱特的媳妇的。”哈姆莱特又听到奥菲利娅的哥哥说,希望她的坟里生出紫罗兰来,然后他看到雷欧提斯跳进奥菲利娅的坟里去,悲伤得像发了疯似的。他吩咐侍从们拿土来像山一样埋到他的身上,让他跟奥菲利娅埋在一起。哈姆莱特对这位美丽的姑娘的爱又恢复过来了,他不能容忍一个作哥哥的悲哀得这么厉害,因为他想他对奥菲利娅的爱比四万个哥哥还要深。这时候,哈姆莱特露了面,跳进雷欧提斯待在里面的那座坟墓,跟他同样疯狂,或者比他更疯狂。雷欧提斯认出他是哈姆莱特,他父亲和他妹妹都是因为这个哈姆莱特死掉的,就把他看做仇人,抓住他的脖子,最后还是侍从把他们拉开了。葬礼完了以后,哈姆莱特道歉说,他刚才很鲁莽,叫人看了以为他是要跟雷欧提斯打架才跳进坟里去的,可是他说他不能容忍还有谁为了美丽的奥菲利娅的死显得比他更伤心。两个高贵的青年一时似乎讲了和。

  可是国王(哈姆莱特的坏叔叔)就利用雷欧提斯对他父亲和妹妹的死所感到的悲愤,暗地里想法谋害哈姆莱特。他怂恿雷欧提斯在言归于好的掩饰下向哈姆莱特挑战,做一回友谊的比剑。哈姆莱特接受了这个挑战,并且约定比赛的日子。比赛的时候,宫里的人都在场。在国王的指示下,雷欧提斯准备了一把毒剑。大家知道哈姆莱特和雷欧提斯两个人都精通剑术,所以朝臣们都为这次比赛下了很大的赌注。照规矩比剑应该用元头剑,或者叫钝剑,哈姆莱特挑了一把元头剑,他一点没怀疑到雷欧提斯有什么诡计,也没有留意去检查雷欧提斯的剑;可是雷欧提斯使的却是一把尖头剑,上面还涂上毒药。最初,雷欧提斯没有认真跟哈姆莱特比剑,让他占一些上风。国王就故意夸大哈姆莱特的胜利,满口喝着彩,为他的胜利干杯,并且下了很大的赌注,赌着哈姆莱特一定得胜。可是交了几个回合,雷欧提斯打得越来越凶,就用毒剑扎哈姆莱特,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哈姆莱特很气愤,可是他还不知道全部阴谋。正打得激烈的时候,他用自己那把没有毒的剑换过雷欧提斯那把毒剑,然后用雷欧提斯自己的剑回刺了他一下,这样,雷欧提斯就罪有应得地中了他自己的奸计。这当儿,王后尖声嚷她自己中毒了。原来国王给哈姆莱特预备下一碗饮料,为了等哈姆莱特比剑热起来要喝水的时候,好递给他。阴险的国王在碗里下了很猛烈的毒药,这样,要是哈姆莱特没给雷欧提斯刺死,就用这个来保证把他毒死;结果这碗饮料却被王后无意之中喝了下去。国王忘记事先告诉王后碗里有毒,她喝下去马上就死了,王后用最后一口气嚷出她是被毒死的。

  哈姆莱特疑心这里头有阴谋,就吩咐把门关起来,他要查出是谁干的。雷欧提斯告诉他不必查了,说他自己就出卖了朋友。他觉出自己挨了哈姆莱特一剑,快要死了,就招认他使的奸计,以及他自己怎么也给这个奸计害了。他告诉哈姆莱特剑头原是涂了毒药的,哈姆莱特已经活不到半个钟头啦,因为什么药也救不了他。他要求哈姆莱特饶恕他,然后就断气了,他临死的时候控诉这都是国王一手布置的阴谋。哈姆莱特看到自己就要死了,而剑上还有些剩余的毒药,就猛地朝那个奸诈的叔叔扑去,把剑头刺进他的胸膛。这样,他就实践了对他父亲的鬼魂许下的诺言,完成了鬼魂吩咐他做的事,叫那个卑污地谋杀人的凶手遭到报应。然后,哈姆莱特觉得没力气了,眼看要死,就转过身来,用最后的一口气要求亲眼看到这场悲剧的好朋友霍拉旭一定要活在世上(当时霍拉旭的样子像要自杀,想跟王子一道死),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告诉给全世界的人。霍拉旭答应一定很忠实地这样做,因为一切经过他都知道。这样,哈姆莱特满意了,他的高贵的心就裂开了。霍拉旭和在场的人都流着泪把这个可爱的王子的灵魂委托给天使去保佑。哈姆莱特是一位仁慈宽厚的王子,为了他那些高贵的美德,大家都十分喜爱他。要是没死的话,他一定会做个最尊贵的、最符众望的丹麦国王。





  奥瑟罗

  威尼斯有一位很阔的元老古罗马时代的一种官职,相当于现代资产阶级政权下的参议员。叫勃拉班修,他有个美丽的女儿,就是温柔的苔丝狄蒙娜。由于她品德好,将来又会继承很大一笔遗产,各色各样的人都向她求婚。可是在她本国的白种人中间,她一个也不爱,因为这位高贵的姑娘对人的心灵看得比相貌还重。她用一种只可羡慕而不可仿效的非凡眼光,看中了一个摩尔人非洲西北部的一个民族,主要聚居在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两个地方。——一个黑人。这个人她父亲很喜欢,时常请他到家里来。

  可是也不能完全怪苔丝狄蒙娜这个情人选得不恰当。奥瑟罗这个高尚的摩尔人除了他的皮肤是黑色的,别的方面,凡是能够得到最高贵的小姐的爱情的,他都具备了。他是军人,而且是一位骁勇的军人。由于历次在跟土耳其人浴血作战中间指挥有功,他被提升作威尼斯军队里的将军,受到国家的尊敬和信任。

  奥瑟罗曾经是个旅行家,而苔丝狄蒙娜(正像所有的姑娘一样)喜欢听他讲他的冒险故事。他从早年的事情回忆起,谈到他经历的战役、围攻和会战,谈到他在水上和陆地遇到的种种凶险,谈到他踏进火力集中的地方,或者朝炮眼走去,在千钧一发的当儿又脱险的情况。他谈起他怎样被傲慢的敌人俘虏,当作奴隶卖掉,他又怎样忍气吞声,终于逃掉。在讲这些经历的时候,他还附带讲了他在外国看到的一些新奇事物:一眼望不到边儿的荒野、瑰丽动人的洞穴、石坑、岩石和插入云霄的山峰。也讲到一些野蛮的国家和吃人的部落,谈到非洲有一个民族,他们的脑袋长在肩膀底下。这些旅行家的故事都深深引起苔丝狄蒙娜的兴趣,要是正听的时候她因为家务被叫走一下,她总是赶快把那件事料理完,马上就回来,然后用永远也听不够的耳朵去听奥瑟罗的叙述。有一回,奥瑟罗趁着一个很好的机会,引得苔丝狄蒙娜向他提出一个请求:要求他把一生的经历完整地给她讲一遍。过去她已经听到过许多,可只是零零碎碎的。奥瑟罗答应了。他讲到自己少年时代遭受的艰难困苦的时候,勾出她不少的眼泪。

  经历讲完了,苔丝狄蒙娜为了他遭受的痛苦不晓得叹了多少口气。她很巧妙地发了一个誓说:那些事都是非常离奇而且悲惨的,悲惨极了,(她说)要是没有听到就好了,可是她又希望上天给她造出这样一个男子。然后她向奥瑟罗道了谢,并且对奥瑟罗说,要是他有个朋友爱上了她,他只要教给那个人怎样讲他的经历,就可以得到苔丝狄蒙娜的爱了。奥瑟罗得到这个虽然坦率、但也不失含蓄的暗示,并且随着这个暗示还有苔丝狄蒙娜迷人的妩媚和羞涩,自然懂得她的意思了。他就更明白地向她表示了爱,趁这个宝贵时机得到落落大方的苔丝狄蒙娜姑娘的同意,预备私下跟他结婚。

  不论就奥瑟罗的肤色或是就他的财产来说,勃拉班修都不会承认他作女婿。他一直不去干予他的女儿,不过他心里指望的是苔丝狄蒙娜不久就会像威尼斯的高贵小姐们一样选上一位元老身分的人,或者一个迟早总会成为元老的人,可是这一点他失算了。苔丝狄蒙娜爱上了这个摩尔人,尽管他是个黑人,她把她的心和财产都献给了这个勇敢而品质高尚的人。她挑选这个人作她的丈夫,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他的肤色在一切女人都是绝对看不上眼的,可是聪明的苔丝狄蒙娜却把那个看得比向她求过婚的威尼斯年轻贵族的白净肤色都要高贵。

  他们的婚礼虽然是私下里举行的,可是这个秘密保守了没多久就传到老人家勃拉班修的耳朵里了。勃拉班修到庄严的元老院会议上去控告摩尔人奥瑟罗,一定说奥瑟罗竟然用符咒或者巫术骗得美丽的苔丝狄蒙娜爱上他,事先没有得她父亲的同意就跟他结了婚,奥瑟罗这样做是违反了主客之间的道义。

  这当儿,刚好威尼斯政府需要奥瑟罗立刻去担任一项职务。消息传来说,土耳其人调集了强大的舰队,正向塞浦路斯岛地中海东部的一个大岛,15世纪末叶一度属威尼斯,1571年又曾为土耳其夺去。1960年独立,成为共和国。进发,想把这个军事据点重新从当时的占领者威尼斯人手里夺去。在这个紧急关头,威尼斯当局把希望寄托在奥瑟罗身上,认为只有他能够指挥抵御土耳其人进攻塞浦路斯的战事。所以这时候奥瑟罗就被元老院召去,他站在元老跟前,一方面是国家重大职位的候选人,一方面又是个犯人——根据威尼斯法律,他被控的这些罪名应当判他死刑。

  老勃拉班修这么大年纪了,又是元老,庄严的会场上大家都不能不非常耐心地去听他的控诉。可是这位气鼓鼓的父亲在控诉的时候一味听任自己激动的心情驱使,一点儿也不冷静。他举出一些迹象和疑点作为证据,因此,奥瑟罗站出来替自己辩护的时候,只要把他跟苔丝狄蒙娜恋爱的经过平铺直叙地讲一遍就够了。他朴实而娓娓动听地把他怎样向苔丝狄蒙娜求婚的全部经过讲了,像上边叙述的那样。他的话讲得那么光明磊落(这就证明他说的是实情),连当审判官的公爵也不得不承认要是他自己的女儿听了这样的故事,也会爱上奥瑟罗的。看来奥瑟罗在求婚的时候所用的符咒和魔法只不过是男人在恋爱的时候用的正大光明的方法。他所使用的惟一的巫术就是给姑娘讲了些柔情的故事,叫姑娘听了感到兴趣。

  苔丝狄蒙娜姑娘亲口证实了奥瑟罗说的话。她来到法庭里,首先承认她父亲既然生养她,教育她,她应当尽作女儿的本分;然后要求她父亲准许她承认一种更高的本分——对她的主人和丈夫应尽的本分,甚至就像她母亲对他(勃拉班修)比对她自己的父亲更喜欢一样。

  这位上了年纪的元老没法再坚持他的控诉了,他十分痛心地把摩尔人叫到他跟前,无可奈何地将女儿嫁给了他,告诉他说,如果他有权利留住苔丝狄蒙娜的话,就绝不会让她落到奥瑟罗的手里。他还说,他从心坎上高兴亏了他没有旁的儿女,因为苔丝狄蒙娜这种行为会把他变得专制起来,为了苔丝狄蒙娜的私奔,他会叫别的儿女都带上脚枷的。

  习惯使奥瑟罗把艰苦的军队生活看得像家常便饭那样自然。这件纠纷解决以后,他马上就去指挥塞浦路斯的战事了。苔丝狄蒙娜更愿意她的丈夫去建立功绩(尽管很是冒险),而不是像一般新婚夫妇那样整天逍遥闲荡,荒废时光。她还欣然同意跟他去出征。

  奥瑟罗和他的妻子刚在塞浦路斯上岸,就接到报告,说土耳其的舰队被一场剧烈的暴风给刮散了。这样一来,塞浦路斯岛一时没有受到攻击的危险了。然而这时候奥瑟罗将要遭遇另外一场战争:坏人挑拨他对清白无辜的妻子起了猜忌,这个敌人(猜忌)在性质上比外国人或异教徒指不信基督教的,这里指的是土耳其人。更加恶毒。

  将军的朋友当中最受他信任的是凯西奥。迈克尔·凯西奥是一个年轻军官,是佛罗伦萨人。他为人快活多情,嘴巴又甜,有许多讨女人喜欢的地方。他长得漂亮,会讲话。最能引起年纪大一些(奥瑟罗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娶了年轻美貌的妻子的人嫉妒的,也正是这样的一种人。可是高贵的奥瑟罗是从来不猜忌别人的,正如他自己做不出卑鄙的事来一样,他也不怀疑别人会做那样的事。他跟苔丝狄蒙娜恋爱的时候,还曾经找这个凯西奥帮过忙。当时凯西奥算是奥瑟罗的媒人,因为奥瑟罗担心自己不善于跟女人柔和地谈话,叫她们听了喜欢,他觉得他的朋友很有这种本领,就时常请凯西奥(奥瑟罗是这么说的)代表他去求婚。这种对人毫不猜忌的单纯性格正是这个勇敢的摩尔人性格上的光彩,而不是他的缺陷。这也难怪温柔的苔丝狄蒙娜除了奥瑟罗本人以外,顶喜欢和顶信任的人就是凯西奥了(可是正像一切贤慧的妻子一样,她对凯西奥总保持着很大的距离)。他们俩结婚以后,她对迈克尔·凯西奥的态度一点儿也没有变。他时常到他们家里去,奥瑟罗自己的性格比较严肃,可是对凯西奥的东拉西扯,他听起来也很高兴——严肃的人时常喜欢听那些性格上跟他们相反的人的谈话,这样才可以使得他们自己不至于太沉闷。凯西奥也跟苔丝狄蒙娜一道说说笑笑,就像当年他替他的朋友去求婚的时候一样。

  奥瑟罗新近把凯西奥升作副官,这是个很受信任的职位,也是跟将军最接近的。这次的提升大大地惹恼了一个资格较老的军官,这个人名叫伊阿古。他认为自己比凯西奥更应该被提升,并且时常讥笑凯西奥,说他只适于陪陪女人,对于战术或是怎样布置阵形,他懂得的不比一个女孩子多。伊阿古恨凯西奥,也恨奥瑟罗。他恨奥瑟罗一半是为了他偏爱凯西奥,一半是由于一种毫无根据的猜忌——他很轻率地认为这个摩尔人看上了他的妻子爱米利娅。有了这些无中生有的怨仇,阴险的伊阿古就想出一条可怕的计策来报复,要叫凯西奥、摩尔人和苔丝狄蒙娜都同归于尽。

  伊阿古为人诡计多端,他很仔细地研究过人的天性,晓得在一切折磨人心的痛苦(远比对肉体的折磨更痛苦)中间,再没有比嫉妒更难忍受、更能刺痛人的了。他估计要是能叫奥瑟罗吃起凯西奥的醋来,那一定是个绝妙的报仇办法,可能叫凯西奥和奥瑟罗两个人中间死掉一个,也许两个都死掉,那他才不在乎呢。

  将军和他的夫人到了塞浦路斯,加上敌人的舰队已经被暴风刮散了的消息也传了出去,岛上就像过节一样,人人都尽情地吃喝玩乐,放量饮酒,互相为黑人奥瑟罗和他的夫人——美丽的苔丝狄蒙娜的健康干杯。

  那天晚上的警卫队由凯西奥指挥,奥瑟罗吩咐他不要让士兵们喝多了,免得闹出斗殴的事,把当地居民吓坏了,或者叫他们讨厌起新登岸的军队来。伊阿古当天晚上就开始了他那处心积虑的阴谋。他借口向将军表示忠诚爱戴,怂恿凯西奥拼命喝酒——就一个担任警卫的军官来说,纵酒是很严重的错误。凯西奥最初拒绝了,可是伊阿古很会装出诚恳坦率的样子,他唱起劝酒的歌,一个劲儿催着凯西奥喝。凯西奥终于坚持不住,就一杯杯地喝了下去,嘴里不断地称赞苔丝狄蒙娜,一遍遍地为她干杯,满口夸着她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夫人。最后,他咽到肚子里去的那个敌人迷住了他的心窍,一个受伊阿古唆使的人故意惹他生气,两个人就都把剑拔了出来。一个很好的军官蒙太诺过来替他们排解,在扭打的时候受了伤。乱子越闹越大了。已经着手搞起阴谋来的伊阿古到处嚷着出事了,并且叫人敲起城堡上的警钟,就像不是喝醉了酒打的一场小架,而是发生了严重的兵变。警钟把奥瑟罗吵醒了,他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赶到出事的地方,问凯西奥是怎么回事。凯西奥这时候清醒了过来,酒劲儿也过去一些了,可是他惭愧得答不出话来。伊阿古装作不好意思告凯西奥的状,好像是因为奥瑟罗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逼得他没办法,才只好把全部经过说了出来;他只略掉他自己参与的那部分,凯西奥这时候也早记不清了。伊阿古讲得听起来好像是在替凯西奥开脱,其实是大大地加重了他的罪过。结果,严格执行纪律的奥瑟罗只好撤销凯西奥的副官职位。

  这样一来,伊阿古的头一步阴谋就完全成功了。他已经暗中陷害了他所恨的对头,把凯西奥的副官职位搞掉了。可是他还要进一步利用这个多灾多难的夜晚发生的事情。

  经过这场不幸,凯西奥完全清醒过来了。他仍然把伊阿古当作朋友,就对伊阿古表示后悔自己不该胡涂到变成野兽一般。现在他是完了,因为他怎么好开口请将军恢复他的职位呢?将军一定会说,他是个醉鬼。他真是看不起自己了。伊阿古假装把事情看得没什么了不起,说他自己或是别人谁都难免偶尔喝醉了,当前只有去想法挽救这个倒霉的局面。他说现在将军夫人就是真正的将军,奥瑟罗什么都听她的,他劝凯西奥最好去请苔丝狄蒙娜出面在她丈夫跟前替他说说情。苔丝狄蒙娜性情很爽快,乐意帮人家忙,这样替人和解的事她一定会立刻答应下来的,那样,凯西奥就可以重新得到将军的器重,他跟将军的友谊经过这个裂痕反而会比以前更亲密了。倘若伊阿古不是别有阴谋,他出的主意本来也很不错。大家从下文就可以看出他的阴谋来了。

  于是,凯西奥就照伊阿古出的主意求苔丝狄蒙娜去了。不管什么人,只要有事恳求苔丝狄蒙娜,她没有不答应的;她答应凯西奥一定替他在她丈夫面前求情,说她宁可死也不会撇开他托付的事。苔丝狄蒙娜立刻就去进行了,她说得那么诚恳,又那么灵巧,奥瑟罗虽然很生凯西奥的气,也不能拒绝她。当时奥瑟罗表示要是马上就赦免这样一个触犯军纪的人未免太快了,要求缓一下,她仍然不甘心,一定要他在第二天晚上恢复凯西奥的职位,要不就在第三天的早晨,最迟不出第四天的早晨。然后她又形容起可怜的凯西奥有多么懊悔,多么惭愧,他犯的罪过不该受这么严厉的责罚。

  当奥瑟罗仍然不肯的时候,她说:“怎么,我替凯西奥求求情要费这么大事吗?当初迈克尔·凯西奥来替你求婚,好多回我说过不满意你的话,他总是替你辩护呢!我认为我请你做的只是一件小事,要是我真的想试探试探你的爱情的话,我会向你要求一件大事的。”对于像苔丝狄蒙娜这样一个求情的人,奥瑟罗是什么也不能拒绝的。他只是要求苔丝狄蒙娜容他一些时间,他答应一定仍然会重用迈克尔·凯西奥的。

  恰巧苔丝狄蒙娜正在一间屋子里待着,奥瑟罗和伊阿古走进来;这时候,来托她说情的凯西奥恰巧从对面的门走出去。诡计多端的伊阿古自言自语地小声说:“我看有点儿不大对头。”奥瑟罗并没怎么留心伊阿古的话,而且他随后跟他的夫人商量起事情来,也就把那话忘掉了。然而事后他却又想起来了,因为苔丝狄蒙娜走开以后,伊阿古装作自己想打听一下,就问起奥瑟罗向苔丝狄蒙娜求婚的时候,迈克尔·凯西奥知不知道他恋爱的事。将军告诉他凯西奥知道,并且说,求婚的时候凯西奥还时常替他们撮合呢。伊阿古听了皱起眉头,好像在一件可怕的事情上又找到新的线索,只嚷了一声:“真的吗?”这使奥瑟罗记起伊阿古刚走进屋子里看到凯西奥跟苔丝狄蒙娜在一起的时候脱口说出的那句话。他开始觉得这些话里都别有含义,因为他相信伊阿古是正直人,对他是满腔的爱戴和忠诚。如果一个奸诈的恶棍这样吞吞吐吐就是有鬼胎了,可是出于伊阿古这样的正直人却是很自然的,好像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堵在心里,说不出口来。奥瑟罗恳切地要求伊阿古把他知道的情形讲出来,不管他想的事情有多么坏也要告诉他。

  伊阿古说:“哪座宫殿能免得了有脏东西进去呢?要是有什么非常污秽的思想闯进了我的心里,可怎么办呢?”伊阿古接着又说,如果为了他这些枝枝节节的观察竟给奥瑟罗惹起麻烦来,那就太可惜了。他说,要是把他脑子里想的事情说出来,就会叫奥瑟罗心神不安,不该为了一点点轻微的猜疑就毁掉人家的名誉。当伊阿古看出这些旁敲侧击的一言半语把奥瑟罗弄得疑神疑鬼,都快发了疯,他又装出诚心诚意地关怀奥瑟罗精神上的安宁,劝他当心不要吃醋。这个坏人就这样假装劝他当心不要猜忌,用这个手段在奥瑟罗毫无戒备的心上反而引起了猜忌。

  “我知道我的妻子长得美,”奥瑟罗说,“她喜欢交际和宴会,爱谈天,会唱歌、弹琴和跳舞。只要她贞洁,这些都是美德。我得有真凭实据才能认为她有暧昧的行为。”

  伊阿古又装作很高兴奥瑟罗不轻易怀疑他的夫人,坦率地说他并没拿到什么证据,只叫奥瑟罗仔细留意当凯西奥在场的时候苔丝狄蒙娜的举止神情。他劝奥瑟罗不要嫉妒,也不要认为安然无事,因为他(伊阿古)比奥瑟罗晓得意大利的妇女(他本国的女人)的性格,说威尼斯的女人背着她们丈夫玩的鬼把戏是瞒不过上天的。然后他又狡猾地暗示说,苔丝狄蒙娜跟奥瑟罗结婚的时候就欺骗过她的父亲,而且做得非常巧妙,可怜那位老人家竟以为奥瑟罗用了巫术呢。奥瑟罗听了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想到苔丝狄蒙娜既然能欺骗她的父亲,为什么就不能欺骗她的丈夫呢?

  伊阿古请奥瑟罗原谅,不该使他这样激动。可是奥瑟罗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听了伊阿古的话他心里早已难过得颤动起来了。他要求伊阿古讲下去。伊阿古先说了许多抱歉的话,好像很不愿意讲凯西奥的坏话——他口口声声管凯西奥叫作朋友,然后他就狠狠地说到要害了。他提醒奥瑟罗说,曾经有许多跟苔丝狄蒙娜同国家、同肤色、门当户对的人向她求过婚,然而她全都拒绝了,单单嫁了一个摩尔人奥瑟罗,这在她是很不自然的,足见她很任性。可是等她清醒过来,她就很可能会拿奥瑟罗跟那些相貌清秀、皮肤白净的意大利青年(她本国人)去比较了。最后,他劝奥瑟罗把跟凯西奥和解的事再迟延一下,看看这时期苔丝狄蒙娜替他求情求得有多么殷切,从那上头可以看出不少马脚来。这个奸诈的坏蛋就这样布置下了阴谋,他利用清白无辜的苔丝狄蒙娜那种温柔的性情来毁灭她,把她的善良变成叫她自己上圈套的罗网:他先怂恿凯西奥向她去求情,然后又通过这个求情来布置叫她毁灭的诡计。

  两个人谈话结束的时候,伊阿古反倒恳求奥瑟罗在没有拿到真凭实据以前,仍旧要把他的妻子看成清白的,奥瑟罗答应一定不急躁。然而从那以后,上了当的奥瑟罗心里就再也安顿不下去了。不论是罂粟花、曼陀罗汁或者世界上所有的安眠药,都不能叫他重新享受他昨天还享受过的酣睡。他讨厌起他的职务来。他不再喜欢军事了。他这个人本来一看到队伍、旗帜、阵形就兴奋,听到鼓声、号角或者战马的嘶叫就跳跃,如今,军人所有的荣誉感和雄心壮志那些美德都不见了。他失去了对军事的热心,也没有了他一向保持着的愉快心情。他一阵觉得他的妻子是忠实的,一阵又觉得她不忠实;一阵觉得伊阿古是正直的,一阵又觉得他不正直。他但愿自己根本不晓得这件事,只要他不晓得,她就是爱上了凯西奥,对他也没有害处。这些千头万绪的念头把他的心撕得粉碎。有一次奥瑟罗掐住伊阿古的喉咙,一定要他拿出苔丝狄蒙娜犯罪的证据,不然就是故意诬陷了她,奥瑟罗要立刻把他弄死。

  伊阿古装作十分气愤,说他的一片好心倒被当作了恶意,然后问奥瑟罗可曾看到过他的妻子有时候拿着一块上面有草莓花样的手绢。奥瑟罗说他给过她这么一块手绢,而且那是他第一次送她的礼物。

  “今天我看见迈克尔·凯西奥用那块手绢擦脸呢,”伊阿古说。

  “如果真是像你说的那样,”奥瑟罗说,“我不狠狠报仇,不干掉他们俩,我绝不甘休。头一样,为了表示你对我的忠诚,我限你三天以内把凯西奥弄死。至于那个美丽的魔鬼(指的是他的夫人),我回去会想个办法叫她死得快当。”

  对于喜欢嫉妒的人,即使像空气那样轻飘飘的东西,也会成为像圣经那样确凿的铁证。仅仅在凯西奥手里看到一块他妻子的手绢,竟然就足以使被蒙蔽的奥瑟罗宣布他们两个人的死罪,也不问一下手绢是怎样到凯西奥手里的。苔丝狄蒙娜从来也没给过凯西奥这样一件礼物,这位忠实的夫人也做不出把丈夫的东西送给旁的男人那样的坏事。凯西奥和苔丝狄蒙娜都没有冒犯过奥瑟罗,可是那个黑心的伊阿古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陷害人,手绢是他叫他的妻子(一个善良的、可是很软弱的女人)从苔丝狄蒙娜那里偷来的。伊阿古装作要把手绢上的花样描下来,其实是为了把它丢到凯西奥可以捡着的地方,这样就可以给伊阿古一个口实,暗示说手绢是苔丝狄蒙娜送给凯西奥的。

  奥瑟罗见到他的妻子没多久,就假装头痛(老实说,这也可能是真的),要借她的手绢来扎太阳穴。她就给了他一块。

  “不要这块,”奥瑟罗说,“要我送给你的那块。”

  那块手绢苔丝狄蒙娜没有带在身边,因为正像我们讲过的,它已经给偷去了。

  “怎么?”奥瑟罗说。“这一下可糟啦。那块手绢是一个埃及女人送给我母亲的。那个女人是个巫婆,她能看透人的心事。她告诉我母亲说,那块手绢在她手里一天,她就一天惹人喜欢,我父亲也爱她。要是她把手绢丢了,或者送给别人,我父亲的心就要变了,他就会像他爱过她那样讨厌她。她临死的时候把手绢给了我,叫我哪一天结了婚,就送给我的妻子。我就照她吩咐的把它送给了你。你要好好保存,把它看得像你的眼珠那样宝贵。”

  “会是这样吗?”夫人说,心里害怕起来。

  “确实是这样,”奥瑟罗继续说。“那块手绢有魔法。一个活了两百岁的巫婆在一阵狂热的神通来到的时候织的,做成丝的蚕也是神蚕,然后又用处女木乃伊里的心脏取出来的染汁染过。”

  苔丝狄蒙娜听说那块手绢有这么神奇的效力,就吓得要死,因为她明明白白记得把它丢了,而且,她担心这样一来也就丢掉了她丈夫的爱。然后奥瑟罗跳起来,好像要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情。他仍然逼着要手绢,苔丝狄蒙娜既然拿不出来,就竭力想把她丈夫沉重的心思排遣开。她欢欢喜喜地对奥瑟罗说,刚才他讲的关于手绢的话只不过是为了不让她来替迈克尔·凯西奥求情罢了。随后(正像伊阿古事先说的)她又夸奖起凯西奥来,终于奥瑟罗完全像发了疯一样,冲出门去。这时候,苔丝狄蒙娜才开始怀疑她的丈夫是吃醋了,尽管她还不愿意这样想。

  苔丝狄蒙娜说不清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使他吃起醋来,她又后悔自己不应该责怪高贵的奥瑟罗,想一定是威尼斯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或者国家大事上有了什么困难,叫奥瑟罗这样烦躁,弄得他的脾气没有以前那样温柔了。她说:“男人家也不是神仙,不能希望他们在结婚以后仍然对妻子体贴得跟结婚那天一样。”奥瑟罗待她很坏,可是苔丝狄蒙娜却责备自己不该往坏里去想他。

  奥瑟罗跟苔丝狄蒙娜又见面了,这回他更明白地指责她不忠实,说她爱上别人了,可是没提爱上了谁。然后,奥瑟罗哭了。苔丝狄蒙娜说:“唉,不幸的日子!你为什么哭啦?”奥瑟罗对她说,他能够坚忍地经受各种折磨——贫穷、疾病和耻辱,可是她的不忠实却使他的心都碎了。他管苔丝狄蒙娜叫毒草,样子很好看,气味也很香,可是一看见眼睛就痛,一闻到鼻子就痛。奥瑟罗巴不得她没生下来。奥瑟罗走开以后,这位清白无辜的夫人听了她丈夫的莫须有的猜疑,震惊得直发呆,昏昏沉沉地只想睡觉,勉强叫她的丫环替她理好了床,铺上结婚那天晚上用的被单。她说,大人教小孩子做什么,他们总是用温和的方法,从容易的事情做起。奥瑟罗尽可以那样温和地责备她,因为当她受责备的时候,老实说,她也只是个孩子。这位温柔的夫人就只有这么一点点怨言。

  苔丝狄蒙娜睡到床上,她想她丈夫跟着也会来的。由于精神上痛苦,她不久就睡着了。奥瑟罗走进屋里来了,他是怀着要把他的夫人害死的凶恶念头的。可是看到她在酣睡,奥瑟罗不愿意叫她流血,也不愿意刺伤她那比雪花石膏还要白净的皮肤。可是他拿定了主意要把苔丝狄蒙娜弄死,不然的话,(奥瑟罗说)她活着还会骗别的男人,正像把他骗了一样。奥瑟罗最后一次吻了她,那个吻真甜啊(他这么说),还得再吻一次。然后他哭了,可是他说他流的是无情的眼泪。

  苔丝狄蒙娜给他吻醒了。她望着奥瑟罗,看到他咬着下嘴唇,翻转着眼睛,知道他一这样,总是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他吩咐苔丝狄蒙娜准备死,叫她去祈祷,因为他不想杀害她的灵魂。这个清白无辜的妻子完全听任他摆布了,她哀求奥瑟罗放慈悲些,她问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这时候奥瑟罗才提起凯西奥的名字,和(奥瑟罗说是)苔丝狄蒙娜送给他的那块手绢。那位清白无辜的夫人正要替自己分辨的时候,他忽然不肯听下去了,就用被子蒙起她来,活活地把她闷死了。

  就在这当儿,受了伤的凯西奥血淋淋地被抬进屋来了。伊阿古派一个爪牙去暗杀凯西奥,那家伙并没能杀死凯西奥;他把凯西奥刺伤了,可是并没伤着致命的地方。伊阿古为了避免给人发觉这件事情是他主使的,又把刺客本人杀死了。可是从刺客口袋里翻出来的一些信清清楚楚地证实了伊阿古的奸计,也证实了凯西奥的清白。凯西奥现在跑来向奥瑟罗道歉,并且质问怎么得罪了他,竟惹得奥瑟罗派伊阿古来杀他。

  事情揭穿了以后,对奥瑟罗真像是一个晴天霹雳。这时候他才明白地认识到自己等于做了杀人犯,他的妻子(可怜那个无辜的夫人)对他一直是忠实的。这件事情的揭穿使他万分痛苦,他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把自己刺死,倒在他那亲爱的、被杀害了的妻子的尸身上,咽了气。

  这些鲁莽的行为使在场的人都感到极大的恐怖和惊愕,因为奥瑟罗一向名声很好,在他没有受坏蛋的阴谋欺骗以前(他自己高贵的性格使他对那个坏蛋从来也不起疑心),他本来是个挚爱多情的丈夫。他爱得不明智,可是他爱得很深。他那双刚毅的眼睛虽然不是在每一件小事上都会掉泪,可是(当他发觉他的错误以后)他的眼泪就像阿拉伯橡树的树胶那样流个不停。他死了以后,大家仍然记着他过去的功绩和他的勇敢作为。他的继任者只得用最严厉的刑罚惩办伊阿古,把他用极刑处死了。同时,也把这位著名的将军惨死的经过呈报给威尼斯政府。





  太尔亲王配力克里斯

  窥探大人物的隐蔽罪行一般总是危险的。太尔亲王配力克里斯就发现了希腊的坏皇帝安提奥克斯暗地里干的一件非常要不得的事,那个皇帝为了报复,就威胁说要加给亲王的臣民和太尔城古菲尼基的港口,在现在的黎巴嫩。十分可怕的灾难。为了避免这场灾难,配力克里斯就自动离开他的领土,到外面去流亡。他把国事委托给一位又能干又正直的大臣赫力堪纳斯,然后就坐船离开太尔,想等这个势力雄厚的安提奥克斯怒气平息了再回来。

  亲王首先去的地方是塔色斯古罗马西里西亚的首府,在小亚细亚东南部。。他听说塔色斯城的人那时候正遭遇严重的饥荒,就带了大批粮食去救济他们。到了那里,他发现那座城已经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而他带着他们梦想不到的援助,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救星一样。塔色斯的总督克利翁非常感激地欢迎了他。配力克里斯到了这里没多久,他的忠实的大臣就来信警告他说,留在塔色斯是不安全的,因为安提奥克斯已经晓得了他住的地方,秘密派人来谋害他了。配力克里斯接到信以后,就坐船走了。当地所有的人民都受到他的周济,大家全祝福他,替他祷告。

  船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一场可怕的风暴,除了配力克里斯以外,船上的人全都淹死了。配力克里斯赤条条地被海浪冲到一个不知名的海岸上。他在那里徘徊了没多久就碰到几个穷渔夫。他们把他请到家里去,给他衣服穿,给他东西吃。渔夫告诉配力克里斯这个国家叫潘塔波里斯希腊文,意译是“五座城”。古代地理有几个“五座城”,这里指的大概是小亚细亚的。,他们的国王是西蒙尼狄斯,大家都叫他作善良的西蒙尼狄斯,因为他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太平无事。渔夫还告诉他国王西蒙尼狄斯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儿,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宫里要举行一次盛大的比武会,许多王子和武士为了争夺这位美丽的公主太莎的爱,都从各地方到宫里来比武。亲王听到这话,心里正可惜他的一付好甲胄丢了,因而不能参加到那些勇敢的武士中间去的时候,另外一个渔夫把他用鱼网从海里捞上来的一付完整的甲胄拿了来,一看,正是配力克里斯丢的那付。配力克里斯看到自己的甲胄,就说:“命运呀,多谢你!我倒了这么多霉,你终于给了我一些补偿。这付甲胄是我的亡父传给我的,为了纪念亲爱的父亲,我一向很宝贵它,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它。狂暴的海虽然把它夺了去,如今风平浪静了,它又把甲胄还给了我。我感谢海,因为既然有了我父亲的遗物,那只船失事也就算不得什么灾祸了。”

  第二天,配力克里斯就穿上他那位英勇的父亲的甲胄,到西蒙尼狄斯的王宫去了。比武的时候,他表现出惊人的本领,从从容容地把那些凭武艺跟他争夺太莎的爱的勇敢的武士和英勇的王子全打败了。当勇士们在王宫比武会上为一位公主的爱较量的时候,如果一位勇士把所有的人都打败了,那位尊贵的小姐照规矩应该向为了她而做出那样英勇举动的胜利者表示最大的尊敬。太莎也没违反这个规矩,她立刻把配力克里斯打败了的王子和武士全都打发走了,对配力克里斯特别表示好感和尊敬,给他戴上胜利的花冠,作为那天的幸福之王。配力克里斯一看见这位美丽的公主,立刻就热烈地爱上了她。

  配力克里斯的确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样样本领他都精通。这位好西蒙尼狄斯十分赞赏配力克里斯的英勇高贵的品质,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个王族出身的陌生人的身分(配力克里斯怕给安提奥克斯晓得,就只说自己是太尔的一个普通绅士),然而当他看出他女儿深深爱上了配力克里斯的时候,他并不反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勇士作他的女婿。

  配力克里斯娶了太莎不上几个月,就接到消息说,他的仇人安提奥克斯死了,他离开太尔日子太久了,老百姓等得不耐烦,快要叛变了,并且谈着要让赫力堪纳斯来接替他空下来的王位。这个消息还是从赫力堪纳斯自己那里来的。赫力堪纳斯是亲王忠实的臣子,他不肯接受别人要给他的高位,只派人把老百姓的意思透露给配力克里斯,这样配力克里斯好回国,重新享受他应享受的权利。西蒙尼狄斯晓得他女婿(那位隐姓埋名的武士)原来是有名的太尔亲王以后,就又惊又喜,然而想到如今他必得跟他所钦佩的女婿和他钟爱的女儿分手,又可惜配力克里斯原来不是个平民。太莎已经怀了身孕,西蒙尼狄斯不放心叫她去冒海上的风险,配力克里斯自己也愿意叫她先留在她父亲身边,等孩子生下来再走。可是那个可怜的太莎恳切地要求跟她丈夫一起走,最后他们只好同意,一心盼着她到了太尔再生养。

  海跟不幸的配力克里斯真是冤家对头。他们离太尔还老远的时候,海上又起了一场可怕的风暴,太莎吓病了。过了不久,她的奶妈利科丽达就抱着一个小娃娃来见配力克里斯,告诉他一个悲惨的消息:他的妻子刚生出小娃娃来就死了。奶妈把娃娃捧到她父亲面前说:“孩子太小了,这个地方对她不合适。这就是您那位已故的王后遗下的孩子。”

  配力克里斯听说他的妻子死了,就悲痛得死去活来。他刚一能开口,就说:“神啊,你们为什么叫我们爱上你们美好的恩赐,然后又把它硬从我们手里夺去呢?”

  “把心放宽点儿吧,殿下,”利科丽达说,“王后死了,就留下这么个小女儿。为了您的孩子,请您打起点儿精神来吧。这个宝贝儿是要您来抚养的,就是看在她的面上,也请您把心放宽点儿吧。”

  配力克里斯把这个新生的娃娃抱在怀里,对她说:“愿你一辈子过的是宁静的日子,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孩子是在这样惊涛骇浪中生下来的!愿你的生活平稳安定,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亲王的孩子出生的时候遭到像你这样粗暴的待遇!愿你日后幸福,因为为了报知你的诞生,天地水火和空气都在大声呼喊。你一生下来就蒙受了损失,”指的是她母亲的死,“你是初次来到人间,你会发现这种损失是人间的一切快乐都不能补偿的。”

  风暴仍然狂怒地咆哮着。水手们有个迷信,认为船上如果停着死人,风浪永远也不会平息。他们来见配力克里斯,要求把王后丢到海里去。他们说:“您还有勇气吗,殿下?上帝保佑您!”

  “我有的是勇气,”伤心的亲王说,“我不怕风暴,它已经把最大的不幸加在我身上了。可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娃娃——,这个初次航海的人儿,我希望风浪早些平息。”“殿下,”水手说,“那么就必须把王后丢到海里去。浪头很高,风很大,船上的死人不丢掉,风暴是不会平静下来的。”

  配力克里斯虽然明知道这个迷信多么荒谬绝伦,一点儿根据也没有,可他还是耐着心同意了,说:“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最不幸的王后,只好把她丢到海里去了!”

  于是,不幸的亲王就去看了他亲爱的妻子最后一眼,他望着他的太莎说:“我亲爱的,你生孩子生得太可怕了:没有灯,没有火,无情的大自然把你完全忘掉了,如今又来不及替你举行葬礼,只能几乎连棺材也没有就把你丢到海里去。本来该在你的遗体上面立一座碑的,可是如今只能叫你的尸骨跟那些不值一文的贝壳躺在一起,淹没在啸叫着的海水下面。啊,利科丽达,吩咐涅斯托替我拿香料、墨水、纸、我的首饰盒和我的珠宝来,叫她把装缎子的匣子拿来。把娃娃放在枕头上。利科丽达,趁我代替神甫为太莎做最后祝福的工夫,快点儿去办吧。”

  他们给配力克里斯搬来一只大箱子,配力克里斯就把他的王后用缎子寿衣装殓起来,放在箱子里,周身撒上芬芳的香料,旁边搁了贵重的珠宝和一张字条,上面写明她是谁,并且说要是有人碰巧捡到这只装着他妻子遗体的箱子,就恳求他把太莎埋了。然后,配力克里斯就亲手把箱子投到海里去。风浪平静以后,他吩咐水手把船开到塔色斯去。“因为娃娃支持不到我们到达太尔的时候了,”配力克里斯说。“在塔色斯,我要把她交给人好好抚养。”

  太莎丢到海里去的那个夜晚有暴风雨,第二天大清早,萨利蒙(以弗所的一位很受人尊敬的先生,也是位很高明的医生)正在海边站着,仆人们把一只箱子抬到他跟前,说是海浪冲上岸来的。

  “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浪头,”一个仆人说,“居然把箱子冲上岸来了。”萨利蒙吩咐把箱子搬到他家里去,打开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年轻可爱的女人的尸身。他从那芬芳的香料和装满了珠宝的首饰盒断定,葬得这样奇怪的一定是位高贵的人物。他又搜寻了一下,发现还有一张字条,这才晓得躺在他面前的死人曾经是位王后,而且是太尔亲王配力克里斯的妻子。萨利蒙对这个意外的遭遇感到很惊奇,他更同情那位失掉这可爱的夫人的丈夫,就说:“配力克里斯,要是你还活着,你一定也悲伤得心都碎了。”然后他仔细望着太莎的脸,看到她脸色十分鲜艳,不像是死了的。

  于是他说:“把你丢到海里去的那些人,太性急了。”因为他不相信她已经死了。他吩咐生上火,把该用的强心药拿来,奏起柔和的音乐,这样,假使她苏醒过来的话,可以帮助镇定她那受了惊的心灵。那些人围着太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萨利蒙对他们说:“诸位,请你们让开些,叫她吹到一点儿风,这位王后会复活的。她昏迷了不到五个钟头。瞧,她又吐出气来了,她活过来了。看哪,她的眼睫毛动了。这个美人儿活过来谈起她的遭遇的时候,会叫咱们都落泪的。”

  太莎一直也没有死,她只是在生下那个娃娃以后昏过去了,所以看到她的人都认为她死了。现在得到这位好心人的照料,她又活过来,重见天日了。她睁开眼睛说:“我是在哪儿呀?我的丈夫呢?这是什么地方啊?”

  萨利蒙一点点让太莎了解她遇到的事。等他估量她的精神已经恢复过来,看那些东西也经受得住了,才把她丈夫写的字条和那些珠宝给她看。她看到字条,就说:“这是我丈夫的笔迹。在海上坐船的事我是记得很清楚的,可是我是不是在海上生下孩子的,对着天神起誓,我实在说不准。可是既然我永远也看不到我的丈夫了,我要去当修女,不再享受世俗的欢乐了。”

  “夫人”萨利蒙说,“您要是想那样做,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月神,以弗所就以她的庙出名。的神庙离这儿不远,您可以住进去修道。而且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有一个侄女可以伺候您。”

  太莎很感激地同意了这个办法。等她身体完全复原了以后,萨利蒙就把她安顿到狄安娜的神庙里,她当了那位女神的信女——也就是祭司。太莎在神庙里哀悼着她认定已经死去了的丈夫,照当时的规矩十分虔诚地修行着,度过她这一辈子。

  配力克里斯把他的小女儿(因为她是在海上生的,所以配力克里斯给她起名叫玛丽娜拉丁文,意思是“海”。)带到塔色斯,打算把她托付给那个城的总督克利翁和总督的妻子狄奥妮莎照顾,想到既然塔色斯闹饥荒的时候他曾经救济过他们,他们一定会很好地照顾他这个没娘的小女儿。克利翁看到配力克里斯亲王,听到他所遭受的深重的不幸,就说:“唉,您那位可爱的王后死得真可惜!要是上天能够让您把她带到这儿来,让我也饱饱眼福有多好呢。”

  配力克里斯回答说:“我们得听从上天的旨意。我就是像太莎所葬身的汪洋大海那样大嚷大叫,结局也还得是这样。这是我的好娃娃玛丽娜,我得把她托付给你们,请你们发发慈悲。我把这个娃娃交给你们抚养,求你们务必给她符合于公主身分的教育。”然后,他对克利翁的妻子狄奥妮莎说:“好心的夫人,我恳求您把我的孩子抚养大了吧。”她回答说:“我自己也有个孩子,殿下,我对她一定不会比对您这个孩子更疼爱。”克利翁也做了同样的诺言说:“配力克里斯亲王,您曾用粮食救济过我们所有的老百姓,为那件事,他们每天祷告的时候都提到您,就是看在这件事上,我们也不会错待您的孩子的。万一我对您的孩子有疏忽的地方,所有受过您救济的老百姓也会强迫我去尽我应尽的责任。如果我非得有人督促才去尽责任,那就求神明惩罚我和我的子子孙孙吧。”

  配力克里斯知道他们一定会很好地照顾他的孩子了,就把她交给克利翁和他的妻子狄奥妮莎去抚养,他还把奶妈利科丽达留下。配力克里斯走的时候,小玛丽娜还不知道她失掉了什么,可是利科丽达在跟她的主人(亲王)分手的时候,哭得很伤心。“啊,不要哭啦,利科丽达,”配力克里斯说,“不要哭啦。好好照看你这位小女主人吧,将来你还要靠她呢。”

  配力克里斯一帆风顺地到了太尔,又太太平平地治理起国政来了。这时候,他认为已经死了的悲伤的王后仍然留在以弗所。这个从来没跟不幸的母亲见过面的娃娃玛丽娜,就由克利翁按照适合于她那高贵出身的方式抚养大。克利翁使她受到最完善的教育,玛丽娜到了十四岁上,在当时的学问方面就比得上最博学的先生们了。她唱起歌来像天仙,跳起舞来像女神,在针线活儿上,她的手艺巧妙得能照飞禽、水果和花卉的本来形状摹拟下来;她用绸子做的玫瑰跟天然的玫瑰一模一样,两朵天然的玫瑰彼此也没有这么相像的。玛丽娜学会这些本领,人人看了都称赞。克利翁的妻子狄奥妮莎由于嫉妒竟变成她的死对头,因为她自己的女儿很迟钝,总不能做到像玛丽娜那样好。她发现她的女儿虽然跟玛丽娜同岁,也受到同样完善的教育,可是做不出同样的成绩。因此,大家都单单赞美玛丽娜一个人,她的女儿相形之下就没人理会了。于是,狄奥妮莎想了一条计策,要把玛丽娜消灭掉。她心里转着胡涂念头,以为大家只要看不到玛丽娜了,她的不幸的女儿就会比以前受到些尊敬了。

  为着达到这个目的,她雇了一个人来谋害玛丽娜。她很会挑时候,单挑那个忠实的奶妈利科丽达刚死以后来实行这个奸计。狄奥妮莎跟她派去谋杀的那个人谈话的时候,年轻的玛丽娜正在哭着死去的利科丽达哪。

  狄奥妮莎雇来干这件坏事的里奥宁虽然很凶恶,可是连他也不忍下手去害玛丽娜,所以真可以说玛丽娜赢得了一切人的心,使大家都爱她。里奥宁说:“她是个善良的人儿呢。”

  “那就更应该让她跟神作伴儿去啦,”玛丽娜的这个毫无心肝的仇人回答说,“看,她来了,哭着她死去的奶妈利科丽达。你下了决心照我吩咐的做吗?”

  里奥宁不敢违背她的旨意,就回答说:“我已经下了决心啦。”

  这样,这么短短一句话就注定了顶可爱的玛丽娜将要夭折。这时候,玛丽娜手里提着一篮子花走来了,她说,她要天天把花撒到好利科丽达的坟上。只要夏天还没过去,她要在上面铺满了紫罗兰和金盏花,像锦毯一样。

  “咳,”她说,“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姑娘,在风暴里出生的,母亲当时就死了。对我来说,这世界就像个不停歇的暴风雨,它把我从亲人身边刮走了。”

  “玛丽娜,”虚伪的狄奥妮莎说,“你怎么一个人在哭呀?我的女儿怎么没陪着你呀?别哭利科丽达了,你把我看作你的奶妈吧。这么伤心对你没什么好处,瞧,你哭得都没从前漂亮了。来,把你的花儿交给我吧,海风会把它们吹坏的。你去跟里奥宁散散步去吧,空气很新鲜,会提起你的精神的。来,里奥宁,搀着她,陪她走走去。”

  “不,夫人,”玛丽娜说,“请不要让我占用您的仆人。”原来里奥宁是狄奥妮莎的一个侍从。

  “去吧,去吧,”这个狡猾的女人说,她想找个借口好叫里奥宁单独跟玛丽娜在一起。“我很爱你的父亲——太尔亲王,也很爱你。我们天天都盼着你父亲会来。我们将告诉他说,你已经成了个出色的美人儿。要是他来了,发现你悲伤得变了样子,他一定会以为我们没好好照顾你。散散步去吧,像从前那样高兴起来。你那美丽的容貌,曾经叫老老少少看了都失魂,你得好好地保养着才好。”

  经她一再催促,玛丽娜说:“好吧,我去,可是我实在不想散步。”

  狄奥妮莎一边走开,一边对里奥宁说:“记住我刚才说的话!”这句话真可怕,因为它的意思是要里奥宁不要忘记把玛丽娜弄死。

  玛丽娜望着海(她出生的地方)说:“刮的是西风吗?”

  “是西南风,”里奥宁回答说。

  “我生下来的时候刮的是北风,”她说,心里一下子勾起对狂风暴雨、对她父亲的悲伤和她母亲的死的回忆。她说:“利科丽达告诉我,我父亲一点儿也没有害怕,他只是对水手们嚷着:‘拿出勇气来,好水手!’缆索擦破了他那尊贵的手。他抓紧了桅杆,顶着一阵差点儿把甲板冲成两半的海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里奥宁说。

  “我出生的时候,”玛丽娜回答说,“从来也没有过那么猛烈的风浪。”

  然后她形容起风暴、水手的动作、水手长吹的哨子和船主大声的叫喊。“这样一来,”她说,“把船上的骚乱增加了三倍。”

  利科丽达时常对玛丽娜讲她那不幸的出生的故事,所以她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些事。可是说到这里,里奥宁打断了她的话,要她祈祷。

  “你是什么意思?”玛丽娜说。她还不知道是为什么,然而她害怕起来。

  “要是你需要一小会儿时间做一次祷告的话,我可以答应你,”里奥宁说,“可是不要罗嗦,神的耳朵灵得很,而且我已经起过誓要赶快把事情干完。”

  “你要杀我吗?”玛丽娜说:“唉,可是为什么呀?”

  “这是夫人的意思,”里奥宁回答说。

  “她干嘛要害死我呀?”玛丽娜说,“我想来想去,从来没得罪过她。我从来没说过一句坏话,也没虐待过什么活的东西。相信我吧,我从来没打死过一只老鼠或者伤害过一只苍蝇。有一回我没留心踩了一条虫子,我难过得流了泪。我犯了什么过错呢?”

  凶手回答说:“派我来为的是杀你,可不是来讲为什么要杀你的道理。”他正要动手杀她,刚好有一伙海盗登了陆。他们看到玛丽娜,就把她虏走了,带到船上去。

  虏走玛丽娜的海盗把她带到密提林希腊的一个岛屿,在爱琴海中,也叫里兹博斯。,当奴隶卖了。玛丽娜的境遇虽然降到那样卑微的地步,由于她长得美,品德又好,她在全密提林城很快就出了名。她替买她当奴隶的那个主子赚了许多钱,使他发了财。她教人音乐、舞蹈和刺绣,学生交的钱她统统给了她的主人夫妇。玛丽娜的才学和勤劳的名声传到了密提林的总督拉西马卡斯(一位年轻的贵族)的耳里,他就亲自到玛丽娜住的地方来看全城交口称赞的这位出色的才女。她的谈吐使拉西马卡斯听了非常欢喜,因为他虽然听到过许多关于这位可钦佩的姑娘的话,他还没料到玛丽娜会像他看到的那样头脑清楚,品德好,心地善良。拉西马卡斯离开她的时候说,希望她要永远那样勤劳,品德永远那样好,还说如果她再听到他的消息,那一定是对她有好处的。拉西马卡斯觉得玛丽娜这样贤慧,教养好,品德优良,而又容貌秀丽,仪表不俗,他很想娶她。尽管她目前的地位很低,他却希望有一天会发现她的出身是高贵的。可是每逢人问起玛丽娜的父母,她总不出声地坐在那里掉眼泪。

  这时候里奥宁在塔色斯,为了怕狄奥妮莎生气,就告诉她已经把玛丽娜杀死了。于是那个坏女人宣布玛丽娜死了,并且假装替她举行了葬礼,还立了一座堂皇的墓碑。过不多久,配力克里斯由他忠实的大臣赫力堪纳斯陪着,从太尔坐船来到塔色斯,特意来看看他的女儿,打算把她接回家去。玛丽娜还是个娃娃的时候,配力克里斯就把她托付给克利翁和他的妻子了,从那以后,父女再没见过面。这位好亲王一想起要跟死去的王后遗下的这个亲爱的孩子见面,他心里有多么高兴呀!可是当他们告诉他玛丽娜已经死了,并且把替玛丽娜立的墓碑指给他看的时候,这个顶可怜的父亲伤心极了。塔色斯埋葬了亲爱的太莎惟一留下的女儿,也就是埋葬了配力克里斯最后的希望。他不忍看到那地方的景物,就上了船,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塔色斯。从登船那天起,他就被一种沉重的忧郁笼罩起来,一直不讲话,对周围的事物好像完全没了感觉。

  从塔色斯到太尔的航程中,船要走过玛丽娜住着的密提林。那地方的总督拉西马卡斯从岸上看到这只王家的船,很想知道上面坐的是什么人。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他就坐了一只平底船靠近那只大船。赫力堪纳斯很有礼貌地接待了他,告诉他这只船是从太尔开来的,现在他们正在把亲王配力克里斯送回那里去。

  “大人,这三个月以来亲王跟什么人也没讲过话,”赫力堪纳斯说,“他也不肯吃饭,只吃那么一点点东西,好延长他的忧愁。要从头到尾去讲亲王怎么得的病,那就太罗嗦了,他的病主要是因为他失掉了妻子和一个心爱的女儿。”

  拉西马卡斯要求见见这位悲伤的亲王。他见到配力克里斯,看出他以前的丰采是很好的,就对他说:“亲王殿下,万岁!愿神保佑您!欢迎您,亲王殿下!”

  拉西马卡斯说了这些话也没用处,配力克里斯并没有回答,看来他甚至没理会有陌生人来到他跟前。后来,拉西马卡斯想到那位举世无双的玛丽娜姑娘,觉得她也许能用温柔的话引动沉默的亲王开口。他得到赫力堪纳斯的同意,就派人去把玛丽娜找来。玛丽娜的生父正坐在船上发愁,她一上船,大家好像早就知道玛丽娜是他们的公主一样,对她表示欢迎。他们嚷着:“好漂亮的一位姑娘。”

  拉西马卡斯听到他们夸奖玛丽娜,高兴得很,就说:“像她这么好的姑娘,要是能确实晓得她出身高贵的话,我就一定不再想望别人,能够娶她做妻子就已经觉得万分幸运了。”然后他就把这个看来地位很卑微的姑娘当作他希望中的出身高贵的姑娘,用十分恭敬的口气对她讲话,称她作“美丽的玛丽娜”,告诉她船上有一位尊贵的亲王因为伤心不肯说话。他恳求玛丽娜治一治这位陌生的亲王的忧郁症,就好像玛丽娜有力量赏赐人健康和幸福似的。

  “大人,”玛丽娜说,“我愿意尽力给他治病,可是有一样,只许我和我的女仆走近他。”

  玛丽娜在密提林曾经很谨慎地隐瞒了她的身世,她不好意思让人知道一个王族出身的人现在沦为奴隶了。可是,对配力克里斯她却首先说出自己命运的变幻无常,说她是从多么高贵的身分落泊到这般田地的。玛丽娜好像晓得她是站在她的父王面前,她说的都是她自己悲惨的身世,可是她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最能引起不幸的人注意的,是听到别人讲跟他们自己所遭受的同样不幸的灾难。她那悦耳的声音惊醒了垂头丧气的亲王,亲王抬起那双已经有好久凝视不动的眼睛,望到长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玛丽娜,大吃一惊,他想起了已故的王后的相貌。沉默了多少日子的亲王又说话了。

  “我最亲爱的妻子长得就像这位姑娘,”恢复了神志的配力克里斯说,“我的女儿要是活着,长得也一定是这样。她的额头跟王后的一样高,个子也跟她一般高,身段也是那么苗条,嗓子也像银铃一样,眼睛也像宝石。年轻的姑娘,你住在哪儿呀?告诉我你的父母是谁。我好像听你说过你曾经受过委屈,遭过伤害,还说要是咱们都把苦诉出来,你的也不比我的轻呢。”

  “我说过这样的话,”玛丽娜回答说,“我认为我所说的话都是在情在理的。”

  “把你的身世告诉我吧,”配力克里斯回答说,“如果我能知道你所受的苦有我的千分之一的话,那么你就是像个男子汉那么忍受了苦痛,我倒像个女孩子般经不起折磨。可是看来你的确像凝视着君王坟墓的忍耐女神,对于一切艰难困苦都微微一笑,满不在乎。最善良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请你把身世讲给我听吧。来,坐在我旁边。”

  配力克里斯听说她名字叫玛丽娜有多么吃惊呀,他晓得这不是个普通的名字,而是他专门替他的孩子所起的名字,为了表示她生在海上。“啊,这是跟我开玩笑,”他说,“一定是哪位神生了气,派你到这儿来,好叫世人嘲笑我。”

  “殿下,请您耐心些,”玛丽娜说,“不然我就不往下说了。”

  “说下去,我一定耐心听,”配力克里斯说,“你说你叫玛丽娜,你不知道我听了有多么吃惊。”

  “给我起这个名字的人很有些权势,”玛丽娜回答说,“是我父亲给起的,他是位国王。”

  “哦,一个国王的女儿!”配力克里斯说,“而且叫玛丽娜!你真的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吗?你不是仙人吧?说下去:你在哪儿生的?怎么会叫玛丽娜?”

  她回答说:“我叫玛丽娜,因为我是在海上生的。我母亲是个国王的女儿。我的好奶妈利科丽达时常流着泪告诉我说,我刚一生下来她就死啦。我的父王把我留在塔色斯,后来克利翁的那个狠毒的妻子想谋害我。一群海盗跑来救了我,把我带到密提林来。可是殿下,您为什么哭呀?您也许以为我是个冒名顶替的,可是,要是配力克里斯国王还活在世上的话,我的确就是他的女儿。”

  这时候配力克里斯好像为了自己的狂喜害怕起来了,又疑心这不会是真的,就大声喊侍从们。听到他们所爱戴的国王的声音,大家也高兴了。配力克里斯对赫力堪纳斯说:“啊,赫力堪纳斯,砍我一刀,砍出伤口来,让我马上感到痛苦,免得这片像汪洋大海一样冲过来的欢喜把我生命的海岸都给冲破了。啊,过来吧,你这生在海上、葬在塔色斯、如今又在海上找到了的人儿。啊,赫力堪纳斯,跪下吧,感谢至善的神!这就是玛丽娜。祝福你,我的孩子!亲爱的赫力堪纳斯,把我的新衣裳拿来。她本来差点儿被那残忍的狄奥妮莎在塔色斯害死,可是她没有死。你们给她下跪,管她叫作你们的公主吧,她就会把全部经过告诉你们的——这是谁呀?”他头一回注意到拉西马卡斯。

  “殿下,”赫力堪纳斯说,“这是密提林的总督。他听说您心里发愁,特意来看望您的。”

  “殿下,我拥抱您,”配力克里斯说。“把长袍递给我。看到玛丽娜,我的病就好了——上天祝福我这个女儿!可是听呀,这是什么音乐?”这时候他好像听到柔和的音乐,不知道是哪位仁慈的神奏的,还是他自己的快乐使得他有了这样的错觉。

  “殿下,我听不见有什么音乐,”赫力堪纳斯回答说。

  “听不见?”配力克里斯说,“这是天上的音乐。”

  当时并没有听到什么音乐,拉西马卡斯断定亲王一定是由于一阵狂喜,有些神志不清了。他说:“不要去反驳他,他说有音乐,就算有音乐吧。”

  然后,他们也说听到了音乐。这时候,配力克里斯说他昏昏沉沉地想睡。拉西马卡斯就劝他在一只躺椅上歇一歇,头底下给他放了一个枕头。过分的欢喜使他筋疲力尽了,他一倒下就睡着了。玛丽娜静悄悄地坐在躺椅旁边,守着睡着了的父亲。

  配力克里斯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叫他决定到以弗所去。他梦见以弗所的女神狄安娜在他面前显圣,吩咐他到以弗所她的神庙去,在祭台跟前讲一讲他一生的经历和不幸。她凭着她的银弓起誓,说如果照她吩咐的去做,他一定可以碰到了不起的幸运。他醒来以后,不知怎地精神振作起来了。他把梦讲给大家听,并且说他决定照女神吩咐的做去。

  拉西马卡斯请配力克里斯上岸去,说密提林这地方也没有什么可以款待他的,可还是请他在这里休息一下。配力克里斯接受了这个殷勤的邀请,答应在他这儿待上一两天。那期间,我们可以充分想像到总督在密提林怎样设宴欢庆,用多么富丽堂皇的表演和娱乐来招待他亲爱的玛丽娜的父王。在玛丽娜处境卑微的时候,拉西马卡斯就那么敬重过她。拉西马卡斯向玛丽娜求婚的时候,配力克里斯一点儿也不反对,因为他知道当他的孩子地位卑微的时候,拉西马卡斯曾那么尊重过她,而且玛丽娜本人对拉西马卡斯的求婚也没什么不愿意。可是配力克里斯提了一个条件:在他答应以前,他们俩得陪他去朝拜以弗所的狄安娜神庙。于是过不久,三个人就一起坐船到神庙去了。女神替他们刮起顺风,不上几个星期他们就平平安安地到了以弗所。

  配力克里斯带着他的随从走进庙里的时候,把配力克里斯的妻子太莎救活了的好萨利蒙(这时候他已经很老了)正站在女神的祭台旁边。太莎如今是庙里的一位祭司了,她在祭台前头站着。虽然这些年来配力克里斯因为哀悼死去的妻子,样子变了很多,可是太莎还有点儿认得出她丈夫的模样。他走近祭台刚一说话,太莎就听出他的声音来了。听到他说的话,她真是又惊又喜。

  配力克里斯在祭台跟前说的是这些话:“万福,狄安娜女神!我奉您公正的旨意,到这里来表明:我就是太尔的亲王,从本国避难出来,在潘塔波里斯跟美丽的太莎结了婚。她因为生小孩,死在海上,可是生下一个叫玛丽娜的姑娘。这个姑娘在塔色斯由狄奥妮莎抚养,到了十四岁上,狄奥妮莎想杀害她,可是福星又把她带到了密提林。我坐船正打那里的海岸经过,这个孩子的好运气又把她送到我的船上。她凭着很好的记性证明了她是我的女儿。”

  太莎听了配力克里斯这番话,狂喜得再也忍不住了,就大声嚷着:“你是,你是,——啊,尊贵的配力克里斯!”然后她就晕倒了。

  “这个女人怎么啦?”配力克里斯说,“她要死了,诸位,救救她呀!”

  “先生,”萨利蒙说,“要是您对着狄安娜的祭台说的都是实情,那么这位就是您的夫人。”

  “可敬的先生,不对呀,”配力克里斯说,“我是用这双手亲自把她丢到海里去的。”

  于是,萨利蒙讲了一遍这个女人怎样在一个刮风暴的清早,被冲到以弗所的海滩上,他怎样打开棺材,看到里面有贵重的珠宝,一张字条,他又怎样幸运地救活了她,把她安顿在狄安娜的这个神庙里。

  这时候,太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说:“啊,殿下,你不是配力克里斯吗?你的声音跟他一样,相貌也跟他一样。你刚才不是提到什么风暴,什么生了一个人和死了一个人吗?”

  他吃了一惊,说:“这是死了的太莎的声音呀?”

  “我就是,”她回答说,“我就是你们认为死了葬在水里的那个太莎。”

  “狄安娜真灵啊!”配力克里斯嚷着,心里对神明的力量感到惊奇。

  “现在我更认出你来了,”太莎说。“咱们在潘塔波里斯流着泪跟我的父王告别的时候,他送过你一只戒指,就跟你手指上戴的一样。”

  “神仙啊,我知足了!”配力克里斯嚷着,“你们现在赐给我的恩典使得我过去受的痛苦都像游戏一样。啊,来吧,太莎,再一次埋葬在我的怀抱里吧!”

  玛丽娜说:“我的心跳着要投到我母亲的怀抱里去。”

  这时候,配力克里斯就叫她们母女相见,说:“看谁跪在这儿哪!你的骨肉,你在海上生的孩子,她叫玛丽娜,因为她是在海上生的。”

  “上天保佑你,我亲生的乖乖,”太莎说,一面狂喜地搂着她的孩子。这时候配力克里斯跪在祭台跟前说:“纯洁的狄安娜,谢谢你给我托的梦。为了这件事,我要每天晚上给你上供。”

  然后,配力克里斯得到太莎的同意,当场就庄严地把他们的女儿(贞洁的玛丽娜)许给很值得她爱的拉西马卡斯了。

  这样,我们从配力克里斯、他的王后和他的女儿身上看到一个极好的榜样:品德高尚的人受到灾难的打击(这种灾难是经过了上天的默许,为的是教给人们忍耐和坚贞),并且在灾难的指引下,战胜意外和变化,终于得到成功。在赫力堪纳斯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真实、信义和忠诚的杰出的典范。赫力堪纳斯本来可以继承王位的,然而他宁可把合法的国王请回来,也不肯损害别人而自己当权。从救活了太莎的好萨利蒙身上,我们认识到在知识的指引下去做好事,替人类创造幸福,这样做是接近神的本性。

  现在我们还得提一下克利翁的那个凶恶的妻子狄奥妮莎。她也得到了罪有应得的结局。塔色斯的居民知道了她对玛丽娜使的恶毒阴谋以后,就一致起来替他们恩人的女儿报仇,在克利翁的王宫里放火,把他们夫妻和他们一家都烧死了。看来神明对这件事很满意,因为尽管这个卑污可耻的谋杀只是个企图,并没能成为事实,然而这个罪行是严重的,这么惩罚也才算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