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区马云路:悲士不遇:黄仲则词中的“笑”与“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6 11:39:53

悲士不遇:黄仲则词中的“笑”与“狂”

窦道阳

  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说:“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言下之意对李杜推崇备至。连“世不可无一又不再有二”(林语堂语)的苏东坡尚且对李太白膜拜得五体投地,认为其难以模仿,不可超越。而清人在评价黄仲则诗词时,却一致认为他有李白的风格,如左辅说黄仲则“超逸似太白,而灵气幽光,窈渺无极”;郑炳文《两当轩诗钞跋》也认为:“(黄仲则)希踪太白,浩浩落落,若乘莺凤而翔紫霄,海内才士莫与抗手”;吴嵩梁更是在《读黄仲则诗书后》惊呼:“天下几人学太白,黄子仲则今仙才”。黄仲则并没有刻意去学习李白,细读黄仲则诗词,如果他的某些作品有类似李白的地方,那也多是因其性情相近而导致的结果。具言之,是二者在作品中共同体现的“笑”与“狂”。

一、命薄运蹇:“贫病漂泊”、“且述辛苦”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这首清诗《别老母》十分著名,诗中叙述了作者为求生计而外出谋职,风雪交加,柴门轻掩,面对高龄体弱的老母亲,作者扪心愧问,潸然泪下。一句“此时有子不如无”,几百年来口口传诵,几乎成为士人们命薄运蹇的代名词,引得无数读者为之泪下。诗的作者是清乾隆时期的黄仲则,诗歌言志,词意达情,无论是黄仲则血泪俱下的诗还是为数不多的词,在他的作品中都流露着令人恻隐的贫寒之苦。

  《清史·列传·黄景仁传》说他,“家甚贫”、“母老家贫,居无所赖”。黄仲则的老师邵齐焘的文章中也有对其“家贫孤露”、“对镜行,哀且苦,童稚孤贫少俦侣”的描述。可见,母老、贫病、寒苦,几乎是清代时人以及后人们对黄仲则的一致看法。

  黄仲则(1749—1783),名景仁,一字汉墉,又字仲则,曾自号鹿菲子,江苏武进人,也即今天常州人,四岁丧父,自幼即饱受家贫之苦,自十九岁婚娶后,始终肩负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二十四岁时入京后,更加地饥寒交迫,不得不依靠毕沅等人的接济而过活。仲则自幼聪颖,九岁应学使者试,得“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之句,十五岁时力攻诗句,众人称奇,十六岁时应童子试,在三千考生中一举摘取桂冠,取得诸生的资格,后官候选县丞。十九岁从常熟邵齐焘游学于常州龙城书院,二十四岁时在采石矶太白楼的文人盛会上即席写下《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被誉为堪比王勃滕王阁作赋的佳作,诗才鼎沸,“一日纸贵焉”。《两当轩集》中记录了这一盛况英姿:“学使尝游燕太白楼赋诗,时宾从数十人,皆一时名彦,仲则最年少,著白袷,颀而长,风貌玉立,朗吟夕阳中,俯仰如鹤,神致超旷。学使目之曰:‘黄君真神仙中人也。’俄诗成,学使击节叹赏,众皆搁笔,一时士大夫争购白袷少年太白楼诗,由是名益噪。”但是清朝乾嘉时期,以考据为主的朴学方兴未艾,时代氛围注定了儒家士子们以埋首故纸堆终其一生,而以诗才出众的黄仲则自然不能从重文字训诂的大环境中突围而出,以至于在科举道路上,黄仲则憾以秀才终。

  相比历史上高产的作家作品数量,尤其是词作家作品数量,黄仲则的词作要少的多,由后世上海古籍出版社所编辑出版的《两当轩集》中仅收录其词216首,这部目前被认为是收录黄仲则作品数量最齐全的著作集中,还收录了他的诗歌1180首,文章7篇。黄仲则最初的诗集名为《悔存诗钞》,共八卷,有诗五百余首,是在黄仲则去世后,由同为清朝著名的文学家、诗人翁方纲所选编刊印。黄仲则曾经为自己的诗集作过一篇《自叙》,在这篇《自叙》的末尾,他说:“恐贫病漂泊,脱有遗失,因检所积,十存其二三,聊命故人编次之。夫幼之所作,稍长辄悔,后之视今,何独不然。辄为数语,以自策励,且述辛苦。”颇有古人如王安石“悔少作”之意,而其中提到的“聊命故人编次之”,即指翁方纲。嘉庆年间再刻黄仲则诗集时,改名为《两当轩诗钞》,后来又改为现在我们所熟知的《两当轩集》。

  如果我们以《两当轩集》中所收录的作品为依据,那么,黄仲则的诗词文章总数量为1403篇,其中诗歌所占的比重为84.11%,而词作比重仅占15.40%,虽然黄仲则作品中的词作数量远远不及诗歌的数量,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他的词作中清晰集中地感受到那层“笑”与“狂”。

二、文本表现:“仆本狂奴”、“笑问流光”

  有一个现象颇值得玩味,翻检清人的笔记著作,在对黄仲则的当世评价中,时人无一例外的提到了他性格中极度张扬的狂,可见,“狂”应该是时人对他的普遍印象。这种狂在其诗词作品中一再通过“笑”、“问”等方式得到表现和强化。例如杨掌生在《京城杂录》卷四中就有一则关于黄仲则在京城求生计的记载:“昔乾隆间黄仲则居京师,落落寡合,每有虞仲翔青蝇之感,权贵人莫能招致之,日惟从伶人乞食。时或竟龄红戳能上现种种身说法,粉墨淋漓,登场歌哭,谑浪笑傲。”短短数行文字便将黄仲则在京师生活的状况勾勒地淋漓尽致,其中,《青蝇》是出自《诗经》中的名篇,苍蝇比喻谗人,指出其令人厌恶的特点,表现了黄仲则逆大流而不顾,对达贵馋人们十分憎恶,因此“权贵人莫能招致之”,而黄终以“登场歌哭,谑浪笑傲。” 左辅在《黄县丞状》也说黄仲则“性颖悟,工诗歌,能文章。为人椒镜有奇气。… … 然狂傲少谐,独与诗人曹以南交,余不通一语。”直指其“狂傲少谐”,缺少生趣,从中,还能感受到左辅对其的略带疑惑和无奈。而王昶在《黄仲则墓志铭》则一语道破了天机,直指出其中原因:“风仪玉立,俦人争慕与交,仲则或上视不顾,龄是见者指以为狂。”,因为其狂傲地“上视不顾”,所以才招致了世人甚至是身边好友“指以为狂”的“把柄”。可见,“狂”是黄仲则的外在行为方式,甚而已经内化到本性之中,在生活中一以贯之。

  观其生平,黄仲则一生穷困潦倒,贫病交加,但他对此往往只是置之一笑。试看《换巢鸾凤·王述菴先生招集陶然亭》[1]:

  素景商飙,正羁怀落漠,病思萧寥。忽飞天外赏,来赴酒边招。群公车盖满亭皋。文雄谈绮,书狂饮豪。非此会,可不负、凤城秋好。
  清眺,山容悄。偏爱秋山,耐得斜阳照。对酒能歌,拈花解笑,未损年时怀抱。吟情孤袅蓦停杯,长天看得征鸿小。归鞍迟鞚,角声催度林杪。

  这是一次小小的聚会。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选择了陶然亭,面对长风白云,登高望远,心胸开旷,纵酒高歌。在这暂时远离俗世的宽松氛围中,虽然“羁怀落漠,病思萧寥”,但他依旧“对酒能歌,拈花解笑,未损年时怀抱”。

  他常在词中常有“狂踪迹,空自笑。”的感慨,是对自己徒劳拼搏的苦笑,也是对许许多多紧追不舍的不幸的嘲笑,读来令人辛酸。出现在黄仲则词中的“笑”,大可分为两类:

  一是笑看苦难炎凉。很多时候,黄仲则都在活计潦倒中长笑当哭。如《凤凰台上忆吹箫·秋感》中“堪笑百年终尽,该州远,大药难求。聊自广,逍遥齐物,随华悠悠。”笑时间易逝。《虞美人·春风》中“举杯长笑问天公, 作尽炎凉何必在春风?”举杯笑问苍天。《醉落魄·当涂客舍醉中感怀》中“毕竟韶华难再续。笑问流光,可许千杯赎?”笑对流光。在这里,他或问天公,或举酒觞,或对时光韶华极尽慨叹,凡此种种,均以一笑置之,无不在“举杯长笑”中浇自家块垒。

  二是在“笑”中追拟前贤作楷模。黄仲则其人心高气傲,外在物质环境虽然恶劣,自身的才能既然不能施展,那么他心中依然有自己的坚守所在,这种坚守并不纯粹是儒家提倡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是有自己看齐的超越目标。在他心里,也许只有高扬浪漫主义旗帜的屈原和李白才能真正成为他隔代的知音,才能成为进行灵魂交流的向导,对屈原、李白的推崇,在其作品中也是通过“笑”进行传达。例如,在《金缕曲·劳镰叔手书大悲咒以赠,云诵此可却一切魔障,报之以此》中说“只恐夜深惊屈宋,月明中,难把骚魂认。一长笑,难君赠。”此处以屈原、宋玉并置。在《水调歌头·仇二以湖湘道远,且怜余病,劝勿住,词以谢之》中也有“此去月明千里,且把离骚一卷,读下洞庭舟。大笑揖君去,帆势破清秋。”已隐约出现李白豪放豁达的身影。在《换巢莺凤·王述奄先生招集陶然亭》中则是“对酒能歌,拈花解笑,未损年时怀抱。”这种挥毫畅饮、对酒当歌的生活是词人推崇的,这种拈花微笑、不存芥蒂的知己之情也是词人所心驰向往的。

  黄仲则在词作中也常常用“狂”字来形容自己。试看《蝶恋花》[2]:

  我是扬州狂杜牧。似水闲情,占得烟花目。酒醒月明花簌簌,小红楼上春寒独。
  犹记绿阴深处宿。帘卷东风,重把幽期续。泪眼细将红豆嘱,那人家住雷塘曲。

  开篇即以杜牧自比,并直言己“狂”。整篇词意也暗切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诗题主旨。但字里行间分明又透射出作者那略带悲凉的轻狂气息。

  又如《满江红· 题岳仲子鄂清吟诗后》:“仆本狂奴,频掩卷、壮怀徒发。”《应天长·题稚存小照》:“何人能到此?算此间惟君,尚堪位置,换了狂奴,便有几行清泪。”这“狂”正是词人与众不同的表现,是词人保持内心清高、纯净的一种方式,是生活状态中的心“狂”。

  因为狂的惯性,黄仲则还往往把狂的触角伸向时光易逝,慨叹韶华难留。如“任孤高,难把深秋耐。”(《貂裘换酒·秋蝉》)“到江山、胜处忽悲来,头堪白。”(《满江红·京口感怀寄洪大稚存左二仲甫》)再如,《风流子·月下登虞山,哭邵叔先生》中:“余年刚弱冠,曾饮博,惯纵狭斜场。幸北海尊前,容吾跌宕;东山座上,恕我疏狂”。

  可见,虽然“笑”的种类繁多,“笑”的内容不一,但无一例外的是,黄仲则正是通过这层由词作品中喷发出来的“笑”表现其“狂”的本性。换言之,黄仲则“笑”是其“狂”的外在表现形式,“狂”正是其“笑”的根源所在。

三、爱情凄苦:“哀多于乐,醒常如醉”

  词这种文学样式自问世之日起,便被划到“俗”的界限中去,被传统士大夫用来弥补诗歌的表达缺陷,比如欧阳修的诗歌典雅庄重,但在其词作中便多见儿女情长,柔情侬语。诗言志,词传情,也正因为如此,词便成了无数骚人墨客表达情感,宣泄个人私密的理想阵地,尤其是对生活上孤苦无助,仕途上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士子来说,词更是其表达愤懑情绪的首选文体。黄仲则同样不能例外。“时运不齐,命途多舛”,黄仲则仕途上不得意,考察其爱情经历,同样凄苦悲怜,令人唏嘘。即便如此,当黄仲则在词作中表达自己的爱情生活时,竟然同样出现了令人惊讶的“笑”。

  黄仲则表达爱情的词的突出特点,首先表现在词作中突出情节性和男女平等性,这也使他与历来的词作者迥乎不同。我们知道,五代花间词和北宋情词往往以男子拟代闺音的形式进行,虽然词作中大多是“奴”的女主人公形象,但这种形象的建立多靠白描女子的妆扮、美色等,形象的背后也有着鲜明而浓重的男尊女卑传统。如温庭筠便有大量描写女性之美的词,他说“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韦庄也说,“露桃宫里小腰肢,眉眼细”《天仙子》,即使到后来的晏几道,也在清苦中低吟“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临江仙》。而在黄仲则词中则多是“徘徊月下,分明认得,三五年时。”《丑奴儿慢·春日》

  黄仲则的词多在情节中表现活泼、积极的生活气息,试看《如梦令·晓遇》[3]:

  细雪乍晴时候,细水曲池冰皱。忽地笑相逢,折得玉梅盈手。肯否,肯否?赠与一枝消酒。

  闻说玉郎消瘦,底事清晨独走?报导未曾眠,独立闲阶等久。寒否,寒否?刚是昨宵三九。

  一阵雀声噪过,满院沉沉人卧。此去是书斋,只在春波楼左。且坐,且坐,我共卿卿两个。

  一抹蓬松香鬋,绣带绾春深浅。忽地转星眸,因甚红潮晕脸?不见,不见,日上珠帘一线。

  四首小令一气呵成,天然一体。这是一组旋律流动的生活画面,又是一个情节完整曲折的爱情故事:雪后初晴,阳光普照,池水波皱。她悄悄出门,在清晨折得梅花而返,在与他的一笑相逢中,他问:“可否借我一枝消酒?”她不答反而关切地问“听说你最近消瘦了,为什么早晨还独自行走?”他对答“一夜没睡,在台阶前伫立了很久很久”。她更加急切地问:“冷不冷?昨天晚上刚好是三九”。两人的对答惊起了庭间觅食的雀儿,振翅纷飞,院落忽然又归于沉寂。两人共步书房,“且坐且坐”。他细细注视着她的容貌和装束,早起的慵懒还未完全散去,发髻蓬松。不经意间,与她的眼神对撞,她立马满脸羞成了通红,像一朵阳春初绽的桃花,慌乱中忙说:“快看快看,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四组片段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其中,他的深情,她的羞涩一览无遗,尽集于斯。

  但考察黄仲则的爱情经历,却与其词中所体现的欢快大相径庭。黄仲则在少年时曾有一段美好的爱情,这段爱情让他刻骨铭心以至于记忆终生。关于这段感情经历的记录不多,只散见于后人的几本诗话之中,如李伯元《庄谐诗话》称:“黄仲则集中绮怀诗十六首,情文交至,传诵未衰。闻旧时相传之说,谓仲则意中人,所适者为四川平山县知县之子。故诗句云:‘何须更说蓬山远,一角屏山便不逢。’又云:‘锦江疑在青天上,望断流头尺鲤鱼。’又云:‘忍见青娥绝塞行。’是其明证也。其人仅中人姿,故诗中绝不言及态度云。”晋玉《香艳诗话》:“黄仲则绮怀十六首,殆为其中表而作,以诗中有‘中表檀奴识面初’句也。”中表,即指姑舅表亲,绮怀诗中所写爱情和词中所写的爱情可以互相印证。假使上述二则诗话内容可信的话,我们大体可以把黄仲则的爱情经历还原如下:黄仲则的恋人本是黄的表妹,后来因为别的原因远嫁给了四川平山县知县的儿子,仲则的绮怀十六首正是为此而作。因为其容貌并不是过于出众,所以黄仲则在大量怀念的诗词作品中绝口不提她的容颜长相。由此可知,仲则在情词中拾掇了与表妹恋爱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因为实有这样一段感情经历,所以仲则在他的作品中时时吟唱,倾心讴歌,吟唱他的幸福、甜蜜,讴歌他的回忆、痛苦。也正因此,他在情词中融入了真实的情感,体现出了真实的心理感受。

  历史上,自不乏与表亲相恋最终又天各一方的爱情悲剧,南宋的陆游、唐婉最是其中的代表,因为母亲的干预,陆游和唐婉各自婚嫁,这使陆游自始至终流连在对唐婉的血泪回忆之中,“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一直到八十一岁,陆游还念念不忘梦回沈园:“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然而,不同于陆游的一字一血,痛断心肠,黄仲则在其诸多关于情词的篇章中数次提到“笑”或者词句异常欢快,如“金枰碎玉敲还寂,看个中心劫。心知负了晕红腮,忽的笑拈双子倩郎猜”、“忽的转星眸,因甚红潮晕脸”,感情失意过后他所具有的更多地是对那段青涩时光的生动回忆以及情景再现,但是正是透过这层“笑”,我们又分明可以感受到一颗孤苦失落、放荡不羁的不死之心。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黄仲则情词中的“笑”是在“笑”中麻醉神经,通过佯装的“笑”,愈加把内心的凄苦断肠烘托地鲜明透彻。因此,在黄仲则的情词中,“笑”成了黄仲则表达感情不顺,进行情感强烈对比的主要技术手段。

四、悲士不遇:“性本高迈,自伤卑贱”

  中国一直有“知人论世”的文学批评传统,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文学作品是人类感情活动的产物,文学作品中渗透着作者的情感和个性,当然了解作者的生平经历和社会背景将会更加有利于我们对文学作品的解读。同样,通过“知人论世”我们可以对黄仲则“狂”的原因作一初探。

  在古代,要想成为一位格格不入的狂狷之士,必然有其诸多方面的原因限制。简单地说,要成为一位狂士,首先要有“才”,具备“才”的条件。这里的才华主要指封建文人中诗文、书画、音乐、弈棋等诸多领域的综合艺术才华,所谓“文才轻艳,倾动流辈”。倘若这种自身具备的“才学”本领和现实际遇发生严重不平衡时,则会让个体本身产生浓重的怀才不遇情结。

  黄仲则恰巧首先具备这样一个条件。他的早慧和文名早传,也几乎成为同时代人的共识所在,如洪亮吉在《黄君行状》中就说他“性不耽读,而所受业倍常童,年八九岁,试为制举文,援笔立就。学使者岁、科二试,吾乡应童子试者三千人,君出即冠其军。” 基于此,也才出现了上文《两当轩集》中所记录的盛况:“学使尝游燕太白楼赋诗,时宾从数十人,皆一时名彦,仲则最年少,著白袷,颀而长,风貌玉立,朗吟夕阳中,俯仰如鹤,神致超旷。学使目之曰:‘黄君真神仙中人也。’俄诗成,学使击节叹赏,众皆搁笔,一时士大夫争购白袷少年太白楼诗,由是名益噪。”

  而他恰恰又时运不齐,命途坎坷,虽然在十六岁应童子试时,在三千考生中一举摘取桂冠,十九岁又到常熟从学于邵齐焘。但在接下来的多次乡试中均名落孙山。常年挣扎在温饱线上。后来,为了躲债,他想去投奔陕西巡抚毕沅,结果却病逝于半途中。

  其次,穷困潦倒的现实生活的层层挤压。黄仲则年轻时候便进入京师发展,因为才华出众,受到当时人士的一致称赞。这使黄仲则颇为得意,天真地以为自此之后他便会青云直上,一路顺途,便草率地让老朋友洪亮吉帮忙典当了仲则老家的田产、房屋,将黄家上下一起携带进京。结果,恶劣的现实环境远远高出黄仲则的想象。不到两年,黄仲则便“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以家室累大困”,甚至连最终的回家银两都要靠朋友接济。长期由生活贫困所带来的彷徨、郁闷甚或绝望终于让黄仲则在词作品中有了吐纳的机会和空间,因此,在其作品中大量涌现的“笑”和“狂”便变的可以理解又在情理之中了。

  再次,自卑意识作怪和男性意识的低落。古代科举制度发展到明清,已经由原先的诗赋策论统一限制到四书五经上,具体表现则为八股文,起头结尾加之论证过程都有十分严格地规定。严酷机械的规定大大束缚了封建文人的卓越想象力和创造力,科举制度发展到明清,已经进入了积重难返的死胡同,这一时期,也体现出男性意识的低落和士文化的集体阉割。同时,我们还应看到,“狂”的具体表现虽然可以是天马行空,率性而为,但在其内心深处,则往往源于他们的自卑心理。因为才华满腹受到环境限制而无从施展,所以在恃才傲物中多少有种隐隐的自卑作痛。这两点,黄仲则恰恰同样具备,甚至可以堪称典型。他在常州龙城书院的老师邵齐焘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家贫孤露,时复抱病,性本高迈,自伤卑贱。”因为“性本高迈”,所以会情不自禁“自伤卑贱”;又恰恰是内在“自伤卑贱”心理作祟,所以黄仲则的表面通常以“笑”和“狂”作伪装。

  综上所述,出众的才华、贫寒的境地、不幸的婚姻都使黄仲则有着深深的怀才不遇之感,在这种近似于怒吼的悲剧之中,黄仲则唯有用作品中的“笑”与“狂”来安慰自己、麻痹别人。“笑”与“狂”成功地为黄仲则的怀才不遇披上了掩饰的外衣。

五、结语

  “词穷而后工”。在封建社会,寒门士子以生活际遇的隐幽沉沦而创作了更具生活真实性、现实包容量和艺术感染力的诗词作品。自古以来,中国封建社会从不缺乏寒士的出现,也不乏怀才不遇的哀鸣,如果仅以中晚唐为例,便有孟郊、贾岛、柳宗元、李商隐等,他们都身微志远,怀才不遇,“虚有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然而如黄仲则,则是集封建寒士的贫苦不幸与怀才不遇于一身,在程度上又有高出前者的一面,因而探讨他在寒苦中的“笑”与“狂”,分析“笑”、“狂”背后的时代原因,更具有典型意义。

  封建社会里,人的价值更多的体现在当官一途,把当官当作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所谓“学而优则仕”。但当自身才高八斗而仕途受阻,再加上现实生活长期穷困潦倒的时候,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悲士不遇、怀才不遇等情结便得到进一步凸显,狂士们怀才不遇的牢骚需要及时宣泄,那么自身的作品便成了这种“笑”和“狂”倾泄的主阵地。

  黄仲则才高似李白,穷寒胜孟郊,其短暂的一生始终处于落魄不堪、难以存活的困境中,但他又孤高愤世,有一种笑看苦难的豪情,在很多时候他能悲极生乐,长笑当哭,也常常自命轻狂,这种“狂”昭示了他的人生姿态。

  笑看潦倒,行洁志高。笑和狂的突出表现就是藐视一切,藐视凡夫俗子,藐视平庸,藐视一切循规蹈矩的世间成法,颠倒世间共同遵守的价值标准,黄仲则的“笑”与“狂”便大抵如此。

参考文献:

[1] 、[2] 、[3]黄仲则.《竹眠词》.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卷四,2;卷二,8;卷一,5.

[4] 黄仲则.《两当轩集》.李国章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 黄葆树.《黄仲则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 洪亮吉.《北江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7] 杨掌生.《京城杂录》.见《笔记小说大观》(九).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

[8] 黄宗羲.《明儒学案》.中华书局.1985.

[9] 吕坤.《莱根谈》.岳麓书社.1991.

[10] 赵慧慧.《黄仲则词中的狂放》.楚雄师专学报.2001(1).

[11] 王子宽.《论黄仲则的人格弱点与其诗歌之风格》.厦门教育学院学报.2003(4).

[12]周成强 尹玲玲.《清词丽句写深情——黄仲则的情词》.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1).

[13]伏涛.《从黄仲则看乾隆中期寒士的依违》.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10(2).

[14]沈行恬.《试论黄景仁诗的“哀情”与“豪气”》.南通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3).

[15]邱林山.《黄景仁词的二重形态与词美流向》.北方论丛.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