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富士康门面转让:《魂南記》 (清)易順鼎、羅香林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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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南記》 (清)易順鼎、羅香林 撰
●書籍簡介
本書(一冊九○面五四、○○○字)合「魂南記」、「魂南集)而成,易順鼎撰。順鼎字實甫,自號哭菴;
湖南龍陽(今漢壽)人。清光緒二十一年中日馬關議款,易氏以河南候補道兩次上書都察院條陳時務,力述割
地、賠款之不可及籌謀戰守諸事宜。割臺議定,聞臺民自守,復請命波臺赴難。本書所輯,為其當年五月及七
月間兩次渡臺赴援事。「魂南記」,即其自記渡臺赴援經過。以日記形式,起自五月初一請命赴臺、終於九月
劉永福內渡抵閩。其間,嘗參永福戎幕,并迭與兩江總督劉坤一、署督張之洞、兩廣總督譚鍾麟等有所聯絡,
洽請濟餉事。關於此一段史事,前刊第五九種「贏海偕亡記」、第五七種「割臺三記」所收「讓臺記」及第四
○種「臺海思慟錄」所載;彼此不無少異;讀此親歷之記,可得其實。「魂南集」,即「魂南記」所經各地吟
詠之什。此外,今并自故宮博物院輯印「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錄出易氏上都察院書兩通,題為「易氏呈都
察院條陳時務文」,作為「附錄)之一;另收劉永福援臺禦日之自述資料一段,題為「劉永福援臺始末」,作
焉「附錄」之二。
●序號 篇名
1 弁言
2 魂南記目錄
3 魂南記
4 附錄(一)
5 易氏呈都察院條陳時務文
6 附錄(二)
7 劉永福援臺始末
●弁言
「魂南記」系漢壽易順鼎先生遺著,記清光緒二十一年割臺之役先生兩次渡臺赴援事。當是年五月初旬日軍
在三貂角澳底登陸後之八日,唐景崧即行內渡,臺北瓦解;此後臺南方面推由劉永福支撐,迄至八月杪終告棄
守。其間留臺將吏與沿海各督撫迭有往還,終因兵窮援絕,無法抵抗而後已。關於先生渡臺赴援事,其他文獻
見有如下記載:
『劉帥(按指劉永福)………苦乏餉,邀集紳商行官票、勸軍需。遣人北洋乞助於北洋大臣劉坤一,南告兩
江總督張之洞,西南告廣東總督,皆不即復。惟張之洞於五月間遣司道易順鼎訪劉帥,彼此誓復臺北而無他
耗,張督即令召回。久之,兩江略有餉械至,已不濟』(見「文叢」第五九種洪棄生著「瀛海偕亡記」)。
『閏五月二十日,臺灣府黎景嵩遣苗慄舉人謝維岳向張帥之洞乞師。臺中糧餉缺乏,臺南亦無接濟。苗慄舉
人謝維岳年少有膽氣,黎遣往南洋大臣張香帥告急,乞師、請餉械。香帥命道員易順鼎到臺南查軍情』(見
「文叢」第五七種「割臺三記」所收吳德功著「讓臺記」)。
『先是,景嵩因糧餉不敷、兵力不足,派員紳四去乞餉。南洋大臣張之洞派河南候補道易順鼎、候選主事陳
曇帶餉銀十五萬兩以為接濟;並函致景嵩,略謂「民主(按指唐景崧)既遁,臺民猶奮拒敵人,其忠義勇敢甚
堪嘉尚!君不忍舍去,亦能支持數月,實深欽佩!茲遣易道、陳主政帶餉十五萬前來,聊助兵食。一切事宜,
已與易、陳兩君面言。以後能再收一城、一邑,自當源源接濟。此款系各省義富所集」。又函屬福建陸路提督
黃少春派候補知州龍贊綱帶「達」字營暗渡來臺。詎以七月初九日行抵涵江,聞臺灣(府)之變折回廈門;距
失守僅二日,亦天意也』(見「文叢」第四○種思痛子著「臺海思慟錄」)。
按諸「魂南記」所述,上引前兩種記載,系指五月下旬先生第一次渡臺事;但奉劉坤一之命而行,並非張之
洞所派。後一種記載,系指七月初旬先生第二次渡臺前事;所稱主事陳曇,似即記中之粒翁(陳粒堂)。上述
各種文獻所載,彼此不無少異;今得先生親歷之記,當可覘知真象之一斑。至記中所稱湘帥與劉永福往來之電
信,「張文襄公選集」(「文叢」第九七種)存有一二,可供參閱。劉永福在臺時嘗有『內地諸公誤我,我誤
臺民(人)』之歎(見「臺海思慟錄」及「文叢」第一二八種連著「臺灣通史」);讀此記與「張文襄公選
集」,個中情況更可瞭然。
先生著有「四魂集」五卷,「魂南記」為其最末一卷;前四卷為「魂北集」、「魂東集」、「魂南集」及
「歸魂集」,均屬詩篇。其中「魂南集」即「魂南記」所經各地吟詠之什,因一並收錄,合為一書。此外,再
自故宮博物院輯編「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錄出先生上都察院書兩通,題為「易氏呈都察院條陳時務文」,
作為「附錄」之一;並另收劉永福援臺禦日之自述資料一段,題為「劉永福援臺始末」,作為「附錄」之二。
又,「魂南記」原祗以干支紀日;為求便於閱讀,經查檢朔閏表,夾註陰曆日次(內有一二舛誤,並於夾註
中說明之)。至記中所稱諸帥,峴帥為欽差大臣兩江總督劉坤一(峴莊)、夔帥為署直隸總督王文韶(夔
石)、湘帥為署兩江總督張之洞(香濤)、潤帥為閩浙總督邊寶泉(潤民)、文帥為署兩廣總督譚鍾麟(文
卿)、敬帥為湖北巡撫兼護湖廣總督譚繼洵云耳。(吳幅員)
●魂南記目錄
魂南記……………………………………………………………………………………(一)
魂南集……………………………………………………………………………………(三)
附錄(一)
易氏呈都察院條陳時務文……………………………………………………………(四七)
附錄(二)
劉永福援臺始末………………………………………………………………………(六三)
●魂南記
易順鼎哭盦撰
光緒二十一年(乙未)夏五月辛未朔,余甫自京師還唐山大營。初,余與峴帥約:戰則留,和則歸。至是,
和議成,賠款二萬萬,割遼東、割臺灣,皆從來所無。余墨絰從戎,志在殉母;今時局如此,不入山披發何
時!因峴帥挽留,不得已,約再緩月余,即回湘奉父。已而聞臺灣署撫唐薇卿中丞率臺民死守;屢卻強敵,忠
義奮發;此事關係中國大局,不容忽視。請於峴帥,謀以隻身入虎口,幸則為弦高之犒師,不幸則為魯連之蹈
海;亦平生志也。峴帥仍未允;旋以手書致余云:『臺灣之行,似可作為罷論。世兄若念舊好,不以坤為齷齪
物,尚可列在朋友一倫;即請訂忘年之交,始終不相背負。臺從去留遲速,以坤之出處為斷,不以一月、兩月
為期。坤於居停之誼,往往闕如;以後幸勿客氣!是禱』。詞意鄭重,未忍再請。
明日壬申(初二日),峴帥接唐署撫電信,持以示余;則臺灣已自立為民主國,推署撫為總統矣。余乃決意
請往,帥弟希陶丈及營務處曾經郛諸君並贊成之。
甲戌(初四日),峴帥將遣余渡臺,先電唐署撫云:『非常之事,非常人為之。況勢處萬難,而理歸一是;
天心助順,必有成功。欲達苦衷,另遣介使』。又電督辦軍務處王大臣請緩交償款云:『日內接唐景崧電:臺
民自立一國,守境拒倭;將來成敗雖不可知,目前土地斷非敵有。所許巨款,決不可交!我留之以買砲購船,
可資補救;彼失之則財屈民散,立見覆亡。語曰:「要盟無信」;祈熟計之』!兩電,皆峴帥手筆也。
五日乙亥,為峴帥作書致唐署撫,大意勸其委任賢將、商結外援,當生死以之,勿進退失據。稿凡千余言。
希陶丈以粵扇相贈。
丁丑(初七日),峴帥送委札並薪夫銀五百兩來。札文即出余手;文云:『欽差大臣、頭品頂戴、辦理南洋
通商事務兩江總督部堂、碩勇巴圖魯劉,為札委事。照得本大臣現准署臺灣撫部院唐電開:臺灣民心不肯從
倭,有協力拒守之說。事關重大,自應派員前往偵探。查有委派總辦行營文案處之丁憂河南候補易道,堪以派
往。其薪水、夫馬銀兩,仍准照舊支給;由行營支應局預發三個月之數,以便迅速起程。除分飭外,合亟札
委。札到,該道即便遵照,刻日前往妥慎偵探,隨時稟報!勿違!此札』。是日,幕府諸君俱賦詩贈行。
己卯(初九日),乘輪車抵天津;見夔帥及陳右丈,晤毛實君、徐進齋、徐仲虎、歐陽重諸君。詢臺灣電
信,有言相持三晝夜、廣勇殺倭甚多者,有言倭已由三貂登岸者。
庚辰(初十日)晚,登輪船。
辛巳(十一日),出大沽口。
壬午(十二日),入煙臺;有英法艦數艘、俄艦十余艘泊此。
癸未(十三日),過黑水洋,舟甚平。入綠水洋,轉傾側;舟人多嘔吐,余亦困莫能興。
乙酉(十五日),抵上海。晤劉康侯,伊接廈門電信,言基隆已失、署撫已逃;為之愕然,未肯遽借。時於
晦若、文道義、梁節庵俱在上海。晦若已辭合肥相國館席;道義以翰林學士爭和議不得,請假南歸;節庵則主
講鍾山書院,自南京來,將返粵東,不期而遇。異鄉羈旅,憂患中轉獲友朋聚首之樂。
庚寅(二十日),「保定」輪船往廈,登焉。自上海至廈門水程三千余里,船價番錢七元有奇;余包房艙一
間,加番錢十二元。從舅陳粒堂主政本與偕行,登岸購書而輪船遽發,余遂孑然獨往;一身以外,惟從者三人
而已。有生以來,初涉南洋;對此茫茫,不勝家國身世之感。
癸巳(二十三日)早,抵廈門;石山奇聳、風水蒼涼,儼然丁丑歲在古州所蔓遊地。乘小舟抵岸,已見臺北
潰兵塞滿街巷,旅舍幾無投足處。良久,始得萬安棧,斗室一間。聞有朱太守上泮同寓,即臺北走回者;急訪
詢之。朱裹創出見,言本月初七日倭兵數百由澳底襲奪三貂,十一日奪基隆,數十營皆潰走;十二日三更時,
唐署撫微服遁,握總統印、建黃虎旂僅十日耳。唐走後,臺北遂為倭有;然林朝棟、邱逢甲尚守臺中,劉永福
尚守臺南,倭欲取全臺亦不易也。至唐蹤跡,則或稱其退保新竹,或稱其走回粵省,或稱〔其〕潛往金陵。果
能退保新竹,事尚可為;然似以往金陵者為確。蓋唐系湘帥門人,臺北餉械多出自湘帥所助,不能不往見之
耳。余此行急於渡臺,故未及往見湘帥;在上海時,曾電告行蹤。今聞唐走南京,若湘帥能責令潛返臺中收拾
余燼,臺北死灰尚有再燃之望;因亟電湘帥云:『請責唐蔑歸垂沙』。按「荀子」、「淮南子」諸書,並言唐
蔑死於垂沙。唐蔑乃楚將,垂沙乃楚地。余以唐蔑指唐署撫、以垂沙指臺灣,意謂唐署撫去臺灣一步即無死
所;欲湘帥責以大義,使還臺灣。特用僻書以代密碼,惟湘帥始能知也。
甲午(二十四日),接湘帥回電稱:『來電「潛歸」下二字有誤。唐此時確在何處?即復』云云。始知唐未
返金陵,而昨日之電竟被電局誤譯「唐蔑」為「唐潛」,致湘帥不得「垂沙」二字之解。然「責唐潛歸」四字
大意了然,雖誤而不為誤矣。時聞劉永福在鯤身、鹿耳門,海角孤懸,與中國聲息隔絕;遺民感其忠義而不肯
散,強敵懾其威名而不敢攻。余心異其為人,欲親往臺南,一相存問。由廈門往臺南,海程竟日夜可達;然祗
有美國公司輪船一艘來往。其船名曰「爹利士」,每次由臺南至廈門,由廈門往汕頭、香港諸處,又還至廈門
而後再往臺南,以故每月赴臺南不過兩、三次。此外尚有一船間往臺南,不能定也。且中途須過澎湖,時有倭
船遊弋阻截;倘遭盤詰,即陷不測之禍。臺北已為倭有,臺南獨與倭敵;倭不畏人往臺北,惟畏人往臺南。自
三月初二日倭踞澎湖以來,由廈門往臺南者幾絕跡焉。
丙申(二十六日),以赴臺南意電稟峴帥並湘帥;湘帥不報,峴帥則覆電促余回營。同年秦子質太守時在廈
門,尤力阻余。皆不顧。
戊戌(二十八日),攜兩僕附「爹利士」輪船;束裝登舟時,死生安危已付之度外矣。臺洋水色深碧,與綠
水洋相似;風浪顛簸,過於閩洋。船價番錢七元有奇;船大人少,天氣酷熱,乃另加番錢數元,包大艙一間。
船中皆泰西及粵東人,言語不通;見余素服少言,均不甚措意。
己亥(二十九日)曉,過澎湖,余尚高臥未起;所泊倭艦甚多,竟未遭阻截,私心默自慶幸。從船窗中望見
全臺南北數千里,實一大山綿亙而成;山高際天,火云如蓋,籠罩其上。山前為臺灣一省,山後則生番所居。
少時,已入安平海口;魚龍島國、雞犬人家,儼然別有天地矣。安平口即鹿耳門;所謂七鯤身者屈曲環之,皆
沙岸也。水淺浪高,輪船向來不能入口;距口兩、三里,即下椗焉。乘小舟入口,抵海關登岸;又步行九里,
始至臺南府城。城中兵民見行李一肩岸然而至,驚為天外飛來;爭相問訊,尚不知臺北失守消息。蓋臺北、臺
南相距七、八百里,倥傯擾攘之際,彼此不復相聞;劉又鎮靜,不許人傳說故也。然偵諜之疏,亦可概見。余
至寓,遣僕持名片先往致意。其巡捕官粵東人,倨傲殊甚,意將拒客。余恐劉不識字,乃作書告其幕府,責其
夜郎自大、將死不知。劉見書,即約明日往晤。既而,持柬書「教弟劉永福頓首拜」來請;入署時已初更矣。
劉字淵亭,廣西上思州人。本以南澳總兵,奉旨幫辦臺灣防務。割臺後,文武內渡,臺灣總兵萬國本亦去;劉
乃並署臺灣總兵,由旂後海口移駐臺南。所居,即臺灣鎮署。因其奉旨幫辦,皆以「欽帥」稱之。余葛衫布
履,對坐榻上。劉本短衣帕頭,因見客,著長衫;健兒十余人皆赤足短衣,夾立。余指榻前環臥小犬,笑曰:
『人言淵翁所畜狗皆能助戰,有是事否』?劉長身黑面,鼻露顴高;樸陋無文,而沈毅有度。惟煙癮甚重,日
則假寐吸煙,夜則精神百倍;治軍旅、見僚屬,皆就榻上辦之。與余初見,即忘形跡,吐衷曲不作一寒暄語;
蓋簡略真率,其天性然也。為言唐署撫排擠傾陷狀,幾痛哭流涕。余考劉之功名,實成於唐;唐之功名,亦成
於劉。劉一介武夫,事唐甚謹;唐則疑劉有異志,頗相猜忌,不肯假以事權。劉之聲威著於天下,尤為外夷所
畏。唐欲舉大事,正宜引為臂助;乃不能推心置腹,以至如此!有一良將不能用,而所用將佐專擇逢迎巧滑、
貪鄙嗜利之小人,欲不敗,其可得乎?憶本月二日峴帥以唐電示余時,余竊疑唐與劉同在臺灣而唐電無一字及
劉,殊不可解;恐兩人不甚相洽。言於峴帥,頗以為然;屬余復書,引藺相如廉頗、王猛鄧羗及近代袁崇煥毛
文龍事相鑑戒。豈知不幸而中耶!
閏五月辛丑朔,劉遣幕府吳季籛(名彭年,紹興人)來拜;言劉已洒掃署旁之白龍庵,請余暫居。午間,移
寓庵中;老樹荒園,地頗幽潔。劉饋土物,設供張甚備,且屬官吏、紳士、將領次第來見;皆言劉有請余權理
臺灣道篆之意。
壬寅(初二日),吳季籛來書云:『日來淵帥屢屬彭年向閣下啟齒,謂觀察一席務求權理,移孝作忠,匡彼
不逮;已飭轉電潤帥。彭年前探情形,未敢造次。昨夕淵帥又問;求閣下俯念時艱,順其所請』云云。余以未
終母喪、未奉朝命,辭之;而聞倭氛已逼臺中,願統一軍往援,兼謀恢復臺北。時守臺中之道員林朝棟、楊汝
翼、主事邱逢甲皆擁巨資,棄師潛逃;惟記名提督吳光亮帶廣勇數營、署知府黎景嵩帶楚勇數營,尚未去。然
吳已老,黎亦非任重才。且所部多新集潰卒,無餉械,連日黎飛書告急求餉求援,劉方無以應之;見余欲往,
意甚欣然。議定先撥數營歸余統領,而以季籛為營務處,襄助一切。
丙午(初六日),劉送關防並照會來。照會云:『欽命幫辦臺灣防務、統領福軍、閩粵南澳總鎮、依博德恩
巴圖魯劉,為照會事。為照臺北、基隆已被倭人佔踞,亟應前往收復。本幫辦鎮守臺南,地方緊要,不能分
身。茲適有貴道奉差來南,自願馳往中路,督率各營相機進剿;應撥鎮海中軍副營、福軍先鋒左營、道標衛隊
營兵三營先歸統領,並照送關防一顆,文曰「統領福軍先鋒左營鎮海中軍副營道衛隊營關防」,相應備文照
送。為此照會貴道,請煩查照施行。須至照會者』。余接照會後,與季籛商酌,擬刻日開往彰化會合黎、吳兩
軍及臺中義勇,先扼大甲溪南,然後傳檄臺北,共圖收復。約計三營月餉共須七、八千金,劉允先發萬金;請
余到臺中就地勸捐,自行籌給。於是鄉人之在臺者以余辭道篆而領孤軍為非計,爭相諫阻。余亦私念地方不歸
節制、餉源毫無把握、兵將不相熟習,三者皆危險之道;危險固不足畏,然如危險而無濟何!又接黎守電信,
極言臺中富民盡去,無餉可籌;尚欲望臺南接濟云云。殊不知臺南正苦餉絀,彼方自顧不暇,何能顧人。此次
所發萬金,乃為余破格之舉;臺南數十營皆祗有一月之餉,一月以後即不可問矣。窺劉意,欲余為籌餉而不欲
余為治兵。余乃變計,請往南京、閩、粵見湘帥、潤帥、文帥,為伊作秦庭之哭;劉大喜過望。先是,余抵臺
南日,適廈門委員蔡嘉榖寄到綢文一件,消息頗佳。其文云:『駐廈辦理臺灣轉運局務、前委臺灣府知府蔡嘉
榖,為遵電轉呈事。現奉上海轉運局賴道鶴年轉奉江督憲張轉准駐俄許公使電開:「俄國已認臺自主,問黑旂
尚在否?究竟能支持兩月否」?似此外援已結,速宜將此事遍諭軍民,死守勿去;不日救兵即至。仰即派人將
此電告知劉幫辦並中路林、邱、吳三統領遵照等因。奉此,合即鈔電轉呈。為此備具綢文,密縫衣內,派差弁
五品軍功林廷輝賫送前來,申乞憲臺察奪!並乞將五月十二日以後至近日全臺軍情戰狀詳賜覆文,以憑轉電南
洋大臣酌奪。望切!盼切!須至申者』。劉見俄國認臺自主、湘帥又許發救兵,志氣益壯。
丁未(初七日)夜,設壇幄,祭告天地神祇;臺南文武百余人並集,歃血同盟,劉與余為首。季籛作誓文及
條約,讀畢焚之;別具一底冊,各簽名、鈐印於其上。
明日(初八日),以湘帥許發救兵布告,萬眾歡聲如雷。「爹利士」船計日可至,余將先往南京,而臺南紳
民皆懇留余權理道篆。晚間,劉送紳士公稟來。其稟云:『臺南團練局紳士等謹稟欽憲大人麾下!敬稟者:竊
惟議棄珠崖,賈捐之未為上策;保全河隴,竇太傅亦賴群才。割地之舉,臺民誓同死守,不肯事仇。幸欽憲駐
節南郡,布置周密;威聲所播,妖氛為摧:是以鋒鏑不驚,閭閻無恙。奈官斯土者紛紛內渡,一切地方公事治
理需人,臬道憲之任,素號煩劇;況時艱待濟,贊襄軍務、籌備餉械,胥關緊要。陳前憲解組言旋已半月有余
矣,印綬久懸;紳等擬請行權以濟變。觀察易,沅湘望族,戎馬書生;儒將家風,孝廉舊業。昨奉劉峴帥之
命,不辭險阻,遠涉滄溟;視委靡退縮者相去霄壤。倘權道篆,措之裕如。雖現丁內艱、服猶未闋,敢援古人
「金革不避」之義,墨絰視事,共維危局。夫歲寒知松柏,不遇困屯,不足以覘才節。值茲事變非常,枕戈待
旦、擊楫渡江,挽既倒之狂瀾、植中流之砥柱,本我欽憲所深期,亦易觀察所不得辭也。紳等愚昧之見,越分
籲請;伏乞憲裁批示祗遵,實為公便』!余覽之,媿無以塞臺人之厚望。與劉約:俟籌餉有效,方踐此言。
己酉(初九日),「爹利士」到。余將登舟,劉以粵桂番布、椰扇各物贈行。比出城,風浪大作,船已避
去;季籛請暫居海關以待。果樹甚多,皆荔支、龍眼之類;丹實遍地,綠陰滿庭。坐斗室中,聞潮聲如霹靂爭
鳴,遠聞數十里。出門望之,雪山萬重、翻天倒海,何止十二銀山也。臺人呼此為「涌」,每歲自四、五月至
八、九月皆然;輪舟不能出入,即駁船、竹筏亦須乘其稍平時始敢行。臺南稱為天險以此。然康熙中王師取臺
灣,即由鹿耳乘潮而入;天險又安可盡恃耶!
大雨兩日,辛亥(十一日)雨止,海涌略平。聞「爹利士」船已回泊海口外,有乘竹筏出入者。竹筏之制,
裁容四、五人。用巨竹十余,貫以巨釘、貫以巨繩;置以木桶,以貯行李。一人坐於桶上,余人則蹲伏桶旁。
操筏者或五人、或六人,人持一巨橈,皆裸身出沒浪中;俗呼為「水鬼」,即古之「弄潮兒」也。從海岸出海
口至輪船泊處,約五、六里,銀濤雪浪,壁立萬重。竹筏亦不敢行者兩日矣,是日有一筏冒險出口。余雖知其
險而未知其險絕,急欲登舟,乃以洋趺六元雇一筏,操筏者六人;余主僕三人,余坐桶上,兩僕坐桶旁。甫近
海口,則向所望見之銀濤雪浪變為十丈黑山,從天而下,直壓筏上;余默謂性命休矣。乃浪從筏上飛過而不落
筏上,且一浪末過、一浪又來,惟見無數黑山爭來相壓,不知如何過去;又默謂性命休矣。乃每一浪來,竟不
知是浪從筏上行、是筏從浪上行;余主僕三人之衣並未沾濕,略有浪痕數點,亦不知浪歸何處去。如此者數刻
之久,余惟閉目堅坐,聽其自然;以手牢握桶繩,如在虛空中作秋千戲:時而登天則與之九天,時而墜淵則與
之九淵。輪船漸近,浪始漸平;操筏者之力將竭,而余之力亦竭。若再有數刻,不能勝矣。此生平所歷第一
險,亦天下第一險也。登舟後,風浪愈作,貨物仍不能上;在舟中坐候數日,悶苦不堪。
丁巳(十七日)間,抵廈門。候數日,得輪舟。
甲子(二十四日),抵上海。
丁卯(二十七日),附「江裕」舟赴南京。
戊辰(二十八日),抵下關。入水西門,住狀元坊聚賢棧。
己巳(二十九日),見湘帥,遇唐署撫於司道官廳。唐自前月十三日臺北不守後,以重資購德國公司輪船至
廈門;或言其易服、翦鬚匿煤艙中得出者,妄也。昨始來南京,與余同舟而竟不知,蓋蹤跡甚秘云。湘帥以同
見不便,約余是晚往談。晚間一見,即云『子來太遲!若早來,則有益矣。子不聞有人劾南洋接濟臺灣、阻撓
和局乎?不聞有旨查禁海口乎』?乃出總署來電示余云:『奉旨:「現在和約既定,而臺民不服,據為島國,
自已無從過問。惟近據英、德使臣言:上海、廣東均有軍械解往,並有勇丁由粵往臺,疑為暗中接濟,登之洋
報;或系臺人自行私運,亦未可知。而此等謠傳,實於和約大有妨礙。著張之洞、奎俊、譚鍾麟、馬丕瑤飭查
各海口究竟有無私運軍械、勇丁之事?設法禁止,免滋口實。欽此」』。蓋閏五月初十日電也。閏五月朔日湘
帥尚未奉此電,故其寄臺南電信尚有「堅守一月,救兵即至」之語;不謂甫距十日,即大有變遷。余因舉湘帥
此電為臺民代申謝忱,述臺民望救如水火,望湘帥如天地、父母狀;且言『湘帥無此語猶可;既有此語,劉已
堅守不止一月,而救兵尚未見至,將奈何』?湘帥無以應,屬余暫留。
六月庚午朔,以臺南事詳稟湘帥。
壬申(初三日),粒翁從揚州來;自五月二十日赴廈相失後,至今始會合,忽已四十余日矣。
丙子(初七日),移居中正街文正書院。書院為許仙屏河帥官江寧藩司時所建以祀曾文正公者;園亭軒敞、
花木清幽,尤宜消夏。山長鄒少枚孝廉,湖南新化人,與粒翁世交;故留余同粒翁下榻焉。
居數日,見湘帥,申前說。湘帥言:『此時實無救臺法;劉當奮力自為,不必拘文牽義。臺灣已非中國地,
劉若能割據此土為中國作屏藩,勝於倭人萬倍。至餉械垂盡,則惟有用「草船借箭」之法;果能得手,敵之餉
械皆我之餉械也。劉固奇男子,成則為鄭延平,不成則為田橫耳』。嗟乎!余在臺南與共處十余日,豈尚不知
劉之為人何如哉!蓋其人有所長,亦有所短:不貪財、不好色,忠勇樸厚,與士卒同甘苦,是其長也;不能用
財,有恩無威、多疑少斷,是其短也;老謀深算,持重養威,是其所長者也;大略雄才,赴湯蹈火,是其所短
者也。今日之事,非有大略雄才而又能赴湯蹈火者必不勝任。劉本非能死之人,其富貴功名之願已遂、室家妻
子之戀難忘,則先有不欲死之心;臺灣為奉旨交割之地、幫辦為奉旨內渡之員,則又處不必死之地:余窺見隱
衷久矣。所以不憚艱險奔走乞援者,非為劉,為臺之百萬生靈不甘背主事仇,為可憫痛!且亦借酒杯、消塊壘
意耳。於是告湘帥云:『劉實無鄭成功之才,亦無田橫之志。倭不攻臺南則已;一攻臺南,劉必不肯死戰。與
其坐待劉敗,損劉之望,而中國更增一大辱;不如先召劉回,全劉之名,而中國尚留一將才』。因請湘帥召劉
內渡而以余代之,謂劉望湘帥保全,而余甘趨鼎鑊,不望保全;劉需湘帥接濟,而余但假斧柯,不需接濟。臺
灣為中國度外之地、余為中國度外之人,人地相宜,位置莫妙於此。余且言,湘帥且微笑,稱奇情壯釆者久
之;終不言接濟、亦不言不接濟,不教余往臺南、亦不教余不往臺南。余壯心頭灰,遊興將倦。又接峴帥電,
因榆關大軍將撤,屢勸余不返,已附片奏明離營;陳右丈自保定來電,亦勸余回湘,免生枝節。適陳伯嚴考功
招余赴鄂,遂為鄂渚之行。
甲午(二十五日),附「大通」輪船。
乙未(二十六日),抵鄂。
丁酉(二十八日),見譚敬帥。敬帥與粵督譚文帥,宗人也。方余臺南內渡,劉已電稟兩江、粵、閩各帥,
言余將為乞援。文帥夙善劉,得其書,因召劉回南澳本任,許設法措餉;以撤勇為辭,待余往粵交付。敬帥亦
關心臺事,與文帥常有書札往還。
七月己亥朔,敬帥為余發電信寄文帥云:『承示劉鎮餉盡援絕尚能支持,洵為可佩。公檄令回任,為國家愛
惜將才,具仰藎謀深遠!惟頃據易道面稟,稱臺地民心固結,如有接濟,尚可設法保全。似此劉鎮若去,臺民
必失依倚;而中國四百兆之人望,亦恐因之盡失。現在臺北義民奮圖收復,倭氣已奪,機會可乘;不如令劉鎮
稍緩啟程,俟戰果不支,折回南澳尚未為晚。公助餉資其撤勇,度外之舉、非常之略,超越時賢;鄙意粵東地
大物博,尚欲懇多籌數萬金助其支拒,且冀收功桑榆,大為中國吐氣。如蒙俯允,或派員解往、抑仍易道詣領
之處?伏候鈞裁!一瓣心香,不僅為全臺頂祝已也』。
庚子(初二日),文帥復電云:『淵亭渡臺,我實使之;卒之進退失據,念之心疚!電旨不准接濟勇餉、軍
械,安敢不遵。此次三萬以資遣勇丁為詞,與札飭回任之文同解,朝廷當不以為非,倭見之亦不能奪。此正而
譎也,不可屢試也。倭雖小有人,彼逆知劉無外援必難持久,姑且緩攻,待其糧盡,然後以大隊蹙之;臺兵皆
烏合,一敗則散矣。淵亭以數營抗敵,其何能支!彼時欲回任,得乎?然淵亭雖死,猶勝於薇卿之生也。此間
濟臺之舉,眾不謂然。思再予三萬金,亦復何濟!淵亭即收復全臺,總署不敢失信外國,乃令交付倭酋,其若
之何?前囑楊西園密致淵亭,早自為計。我所言者,情也、理也、勢也;歸不歸,我不能以決也。麟。冬』。
敬帥持示余,余服文帥料事之明,粵可不往。而敬帥顧期望甚切,力勸一行;為作手書,並致厚贐,意殊可
感。秋風乍起,辭家轉瞬一年;父老七旬不能侍奉,母服再期不能盡禮:南望家山,惟有痛哭!
七夕後一日丙午(初八日),登「安和」輪船。
丁未(初九日),過南京。粒翁適來;登舟,言湘帥不允接濟,僅由桂、惲諸觀察公籌義款萬余兩撥臺。
戊申(初十日),抵上海。候款到,始與粒翁偕行。
庚申(二十二日),抵廈門,劉使迎候已久。始知余行後,劉遣記名提督李惟義代余統領三營,吳季籛為營
務處同往臺中;李先發,閏五月二十四日季籛亦行。二十八到彰化,六月十五日抵大甲;十八進至吞霄,遇黎
軍敗回者,斬一人。是夜,兼程至苗栗縣,則李由斗換退回,同守苗栗。二十三日,苗栗失,退至銅羅灣。二
十四日退守大甲,土人不許官兵屯紮。二十五,退駐牛馬投;二十六,退守彰化。七月初六日,倭陷臺灣縣。
初八,倭由東大墩小路抄八卦山,踞之。初九,彰化陷。知府黎景嵩帶隊百余人,棄城走;李惟義不知所往。
季籛在八卦山下中砲陣亡,義民頭目吳湯興亦死。吳光亮廣勇潰散,臺中悉為倭有矣。嗚呼!季籛實幕府才,
劉倚之如左右手,本可不往臺中者也;因余往而遂令同往,因余不往而遂令代往。豈知代余往遂代余死!冥冥
之中,竟負此良友耶!臺中既失,倭氛逼嘉義。云林土民簡金華,家為倭所辱,簡糾眾設計誘殺倭人數百於嘉
義之他里務;又以鐵鍋鋪路兩旁、掘坑坎,倭騎來者陷而殲焉。劉擢簡為斗六都司,假以孔雀翎:此七月十五
日事也。由是所在義民蜂起,時有斬獲;簡索銀六萬兩包取彰化云。
壬戌(二十四日),有「亞士」輪船往臺北及臺南;余將往粵,不暇往臺,因遣太常博士益陽周振揮、花翎
副將衡陽黃文煥二人易服往臺北偵探並賫數千金票往犒劉軍。
甲子(二十六日),「爹利士」船往臺南,余念粵可不往,宜往視臺南情形如何;爰有二次渡臺之舉。
乙丑(二十七日),抵安平,仍寓白龍庵。初來此時,季籛朝夕過從;追念故人已成新鬼,不勝慨然!季籛
死後,劉更左右無人;文皆市儈、武皆盜魁,志在乘危攫金,飽則颺去耳。查臺南各處防軍尚有六十余營,大
約皆畸零散布,漫無統紀。每月需餉十一、二萬兩,所入則海關、鹽局、釐局各項,每月不過四、五萬兩。雖
開設議院,勸民捐輸,而富民多已內渡或潛匿不出,議院紳士又不免藉公行私、黨同伐異,大失人心;以致捐
數寥寥,無濟於事。方議設官票局,用鈔濟銀,亦朝三暮四、苟且之術也。當此之時,惟有裁兵就餉,以少敵
多之一法。余議汰二十營,留四十營;兵則兼用民團、餉則兼發印票。又言曠日持久,餉愈不支;迅速赴機,
餉尚可節:勸劉親往前敵以圖進取,勿徒因循觀望,坐失事機。皆不應。猶申前約,留余理道篆。余安能代人
受過哉,因以赴粵辭之。
八月己巳朔,颶風大作,拔木壞屋甚多。往拜延平王祠,見沈文肅所制祠聯云:「開千古得未曾有之奇,洪
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極一生無不如何之遇,缺陷還諸天地,成創格完人」。誦之,感喟無限。
辛未(初三日),周、黃二君始由臺北至。詢知倭在臺中戰死、臺北疫死者共數萬人;雖設安良保富局羈縻
富室、籠絡民心,而淫虐終甚,民不肯服。臺北倭兵僅數百人、戰艦僅六七隻,余皆往臺中矣。兩君受余委,
非有厚利榮名而出入虎穴中不避危險,亦烈士也。余欲留使助劉,兩君皆不願。
甲戌(初六日),遂同登「亞士」輪船。前署臺中府知府黎景嵩、署安平縣知縣忠滿皆兵敗身免,劉欲以軍
法從事者;余力為援救,皆得相隨內渡云。是日風浪絕大,舟行起落千丈;余嘔吐困臥,不能勝。
乙亥(初七日),抵廈門,始有更生之慶。粒翁往晤黃芍岩軍門,商借兵械未成;甫自泉州返,擬繼余一往
臺南。余留廈門,寓源豐潤官銀號。司事陳子琴,寧波人;嘗遊日本、高麗、安南,性情伉爽。所居飛樓數
重,負山面海,與鼓浪嶼夷埠相對。各國兵輪,即泊其檻下:海市蜃樓、風帆沙鳥,盡在目中。沿海諸山,奇
石插天,古榕蔽地。青綠山水,間以金碧樓臺。赤日當空映城郭人物,斑駁陸離皆成火色,真南極下景象。黃
蕉丹荔,氣候常如五、六月間。前以書招俞恪士戶部,已由滬來;蜀中岳堯仙孝廉受湘帥命,寓廈偵探,亦居
止甚近。兩三人者嬉笑歌哭於蠻荒瘴海中,如韓伯休之賣藥、蘇子瞻之負大瓢行歌、楊升庵之插花騎象也。三
角湧者,臺北村名也;地近內山,與生番鄰。人皆蓄火器,善戰斗。距臺北省城百余里,直接海濱,山菁叢
深,徑路險曲。倭兵嘗至其地,為土人伏兵所敗,殺傷千余人;後遂不敢再入。臺民避難者,多往歸焉;有眾
萬余人、火槍數千桿。其為首生員黃鏡源、洪春榮、捐職黃道開、守備蔡國梁,皆土著;縣丞劉光,湖南武岡
人。在臺南已聞之,曾勸劉招致拊慰,以備夾攻。諸人蓄壯謀已久,陽與倭奸相暱,得其情狀,偽為商販往來
臺北、廈門間。比余返廈門,俱來求見。據稱室家廬舍為倭所焚、田〔園〕產業為倭所奪,恨倭切齒;倭屢受
其懲創,亦日圖報復:彼此有不兩立之勢。此外大坪頂、大科坎、烏塗窟、金包里諸處,亦皆結團拒倭;與三
角湧聲氣相通,可以聯絡呼應。諸處所存火藥僅敷半月之用,若余肯為之主,稍以餉械資之,勝於官兵十倍;
恢復臺北,指顧可期。察其人,皆壯士。鏡源又樸誠勇敢,知書;以兵法部勒鄉人,設授方略屢敗倭寇,皆其
所為。欲圖恢復,非用此輩不可。顧餉械安從出?且事不成,反招奇禍,余安肯為戎首;正色拒之。而諸人謀
甚堅,方欲鑄「伯里璽天德」印,奉余為臺北民主。復來言臺北億萬生靈皆中國赤子,中國久已棄之不顧,今
日能救此億萬生靈身家生命者,惟余一人;余若不救之,則億萬生靈皆必至「靡有孑遺」而後已。言畢皆痛哭
流涕,余亦對之黯然。時南洋義款僅撥萬余兩濟劉,尚存十余萬兩在南洋;南洋欲先進兵、後付餉,劉意欲先
付餉、後進兵。余調停其間,正苦無策。
戊寅(初十日),忽接伯岩武昌電信云:『已有密旨令南洋接濟臺灣』;余不禁以手加額,意謂此真天下第
一幸事、中國第一轉機。然不敢輕信,更不敢輕泄也。
己卯(十一日),粒翁往臺南,因作書以此電寄劉。
庚辰(十二日),電稟峴帥,懇借撤防湘軍十營,聲言回湘,從海中轉舵襲取臺北。又電稟湘帥,請令南洋
兵艦遊歷粵、閩、臺、廈,以圖牽制而壯聲威。又電稟敬帥,請撥借淮餉二萬兩。因淮軍轉運局薛次申觀察授
意於余,故有此請。
辛巳(十三日),臺北義民呈公稟至,居然欲相推戴。其稟云:『臺北紳民等謹稟鈞座!敬稟者:竊我臺灣
隸大清版圖已歷二百余年,食毛踐土,感戴皇仁淪肌浹髓,共祝億萬年有道之基。近年設立行省,布置海防;
慘淡經營,極費苦心。此次倭奴無端肇釁,要割臺灣,更有權奸某大臣為之串引,從其所好;朝廷愛兵恤民,
曲意周旋。臺民聞信之下,同聲一哭,義不事仇;迭次哀請瀝奏,未能挽回。爰卜五月初二日自立島國,共推
前撫部院唐為民主總統,仍奉正朔,遙作屏藩;復舉劉大帥為大將軍,鎮守臺南一帶。事雖創見,而意出於血
誠;當蒙暫允所請,救民於水火之中。嗣因倭奴潛登金山,一、二狗頭人引進,奸匪乘間肆擾,唐總統始行內
渡。倭奴於十五日入踞臺北城,苛政暴行得未曾有。是以天怒人怨,願以干戈相向;誓與土地共存亡,不違棄
君親之大恩!各莊齊集義民,奮勇攻殺;倭奴來者,迭為三角湧、烏塗窟、大坪頂、風櫃店等處所敗,前後斬
傷至千余名之多。即倭奴之進襲新竹、彰化等縣者,亦被我民沿途包抄、明攻暗擊,殲其前敵強師不可勝數;
加以疾病相侵,日多積屍燒埋。探查倭軍沖鋒兵已靡孑遺,目下僅將副隊提用,繼以工役、火夫點出充數:足
見其力已困、其勢已蹙。況我劉大總統駐紮處所,兵精將勇,防守周密,器械鮮明,屹不為動;雖商民亦莫不
安堵,幾忘大敵之當前也。倭奴逆料難敵,久已不敢進攻。伏思臺地袤延二千余里,背山面海,處處有險可
憑。地既膏腴,民多富足。向來沿山黎庶堵禦生番,多習鎗砲,以保室家;且中路以爭鬥為能事,尤稱不畏鋒
芒。際此敵愾同仇、眾志成城,何難乘時規復!第以事緒紛繁、新政初張,自應立賢主持,分任諸路,聯絡臺
南,共圖郅治,以奏膚功。前閱申報,伏讀憲臺上書籌備戰守,揭劾權臣,慷慨陳詞,同頌嘉謀入告;不特臺
民欽佩莫名,即天下之人無不頑廉而懦立者也。夫為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有非常之人,而後能建非常之
功。茲逢憲節蒞臺,此殆天下之宥我下民,解其倒懸之急以轉旋臺北之乾坤也。詢謀僉同,舉奉憲臺為臺灣民
主國副總統,以與劉大總統合力共謀,同心同德掃平倭寇,固我疆圉。敬上印綬,文曰「臺灣民主國副伯里璽
天德之章」。凡國中所有一切新政軍機,恪遵承辦,罔敢異心!從此雄峙東南,作中流之砥柱、開萬世之金
湯,共慶升平。臺民幸甚!天下幸甚!亟應聯名稟請鑑察,恩准俯從眾議,以慰士庶之心而洩普天之恨。臨
稟,毋任切懇叩禱之至』!時中秋前一日也(按上繫「辛巳」繫十三日,此云「中秋前一日」系十四日,似有
一誤)。余方擬批其稟,而臺南警報遞至。言倭圖大舉,盡撤遼東倭兵來攻臺南,水陸兩軍分途並進,有「十
七封港」之說矣。粒翁到臺南來信,言劉允親督前敵,粒翁代為居守;聞有「南洋接濟」之旨,眾志益堅。惟
海涌將平,大局危急,間不容髮;且餉已竭,恐生內變。余方擬復其書,而湘帥急電疊來,謂並無密旨令南洋
接濟臺灣,不知何人妄造謠傳!余竟輕信其言,到處傳播。倘日本詰問朝廷,如何善了?余亦必受大累。望余
速離廈門,萬勿再管臺事,以免煩言;如必不肯速行,惟有奏明,請旨飭令回籍。一日之間,連來三電,不啻
十二金牌;而南洋義款之十余萬金,絲毫不肯發矣。乃知伯嚴一電,竟出訛傳。不意天之斷送臺灣如此其酷,
全臺億萬生靈,從此遂無生路,冤哉!黃鏡源等往返臺北數次,確知倭人陸兵皆聚臺中、水師戰艦則已開返臺
南一帶,臺北數百里內水陸皆極空虛,各處義民不下十數萬人;聞中國暗中尚不棄臺、有人接濟,莫不同聲感
奮。約定於九月十三日為倭國令節、彼中張樂會飲之夕,即時舉火燒其府庫軍械,收復臺北省城;並先遣人折
斷鐵路鐵橋,使彼火軍不能再行,斷其由臺中回援臺北之路。萬一事不克濟,則諸人仍退入內山藏匿,亦不至
罹其凶鋒。惟盼劉軍由臺南奮力夾攻,使彼腹背受敵、片甲不還,大快人心以張天討。方相與椎牛歃血,誓告
天地及列祖列宗之靈,共祈神庥。余亦以此密復湘帥,稱一身去就,頗繫萬眾存亡;惟當益慎樞機,以免再生
枝節。余雖有罪,臺人無罪;不能因余有罪,遂不救臺人。如義款可交,請親往臺北、臺南,舍身虎穴,以贖
重咎。湘帥復電,仍促余速回;云『國家多難,洋燄方張;再有枝節,不能堪矣!為國為身,均須貴慎;萬勿
遊移』!余以師命諄切,去住兩難。正躊躇莫決,又接伯嚴電信,言老人出遊,已抵武昌,命余速還。噫!七
旬老父萬里遠行,為遊子不歸故也。余至此,方寸已亂,不能不歸矣;惟專候粒翁回廈門作交代。但恐粒翁不
得歸,歸亦未必肯受此交代耳。且連日聞臺南業已開仗,或言勝、或言敗、或言勝敗未分,迄無確音,使人焦
灼萬狀。蓋臺北有海電通廈門,而臺南無海電。臺北有各國輪船數艘行走,而臺南祗「爹利士」一艘;間有他
國輪船、漁船附信往來,大抵偽者多、真者少。余念粒翁獨陷危地,心旌懸懸。
二十七日甲午(按二十七日系乙未,甲午則為二十六日,亦似有一誤;或由前文錯繫「辛巳」是延誤耶?待
考),「爹利士」由臺南至,憑檻望見粒翁主僕皆歸,為之大慰。細詢一切,始知十七、八兩日倭艦十余艘來
窺安平,即退去;往襲鳳山東港,亦未猛攻。二十三、四日,乘臺南海浪漸平,遂盡泊安平口外,成合圍之
勢。英國領事出為居間,勸劉與倭和。劉懸白旂停戰一日,遣人登倭兵船,允將臺南讓出與倭,索倭償費若干
萬兩;倭不應。二十五日,倭由嘉義鹽水港撲岸,劉軍將不敵;適余所寄餉至,劉懸賞鼓勵,遂轉敗為勝,斬
獲倭兵數百人。聞昨日倭又往窺旂後街;旂後為臺南根本重地,砲臺最堅,劉養子名成良者率福軍十數營守
之,不知能抵禦否!粒翁昨午出安平海口,從倭艦中穿過;桅巔皆懸大砲,似即欲開放。各國兵艦來觀戰者,
亦雜泊倭艦間。聞東南數十里外砲聲隆隆,皆言是旂後開仗也;大局安危,必不出兩、三日內。時臺南軍民內
渡者日不暇給,「爹利士」居為奇貨,仍復開往。
九月戊戌朔,「爹利士」又由臺南載難民回,則旂後已於二十八日失守。劉成良逃至安平,父子相對,束手
無策;與五月十二日唐署撫在臺北景象,正復相同矣。旂後、安平僅六、七十里,善走者不一日可至;旂後既
失,安平三面受敵,萬不能守。惟有小道可通內山,余曾教劉以內山為擴廓帖木兒之和林、李定國之猛線;然
逆料其未能出此。既而接到劉信,言謹遵余教。安排退入內山,已將輜重軍裝先用牛車運往。余不覺起舞,意
劉果入內山,余亦當披髮相從;彼不負臺人,余亦不負此友。
己亥(初二日),「爹利士」又往,亟走筆作書報劉;謂『足下生平所最景仰者二人,一曰關夫子、一曰岳
夫子;兩夫子當時若非捨得一死,安能流芳百世、血食千秋!萬一「死」字不能,能退守內山以草寇終,尚不
失為英雄末路。惟內渡則萬萬不可』!並搜括囊中余款湊番錢一千元寄之。臺北義民望劉入內山尤切,蓋入內
山有四利:一、地險,倭不能入;一、糧足,軍不至饑;一、生番與倭為仇;一、義民到處相應。劉一日在內
山,倭一日不安枕;猶之劉一日在越南保勝,法人一日不安枕也。
壬寅(初五日),有人來言:「爹利士」已到,劉所豢養群犬已在某客棧中。使人往視,則劉成良與其帳下
兒梁阿金終日給事左右者皆在其處。余大驚詫,亟召詢阿金,阿金尚言劉獨往內山。片刻間,臺南官吏、紳
士、將弁、兵民麇至蟻聚,多來見余;言劉實以初三夕微服出城,登「爹利士」船,匿船主英國人所,故倭人
入船大索,不能得。展輪出口後,倭人復駕兵艦來追,將近廈門追及之;船主急信懸旂告廈門領事往援,言船
已至廈門,非倭所應阻截之地。倭不能難,竟退去;劉得生還焉。諸人與劉先後出臺南府城,倭並未開砲攻
城,亦未以小舟登岸;大約一、兩日後倭始入城也。嗚呼!臺北、臺南兩次敗亡之狀,余不幸皆親見之。臺北
近土崩、臺南近瓦解,皆所謂梁亡自亡之也。阮步兵登廣武,歎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今日又何從得此豎
子哉!劉以畏人索債,故潛住廈門;一日,即乘肩輿由陸路往汕頭。西風滿天,黃葉乾■〈疒侖〉;劉安雞
犬、劉表豚犬,遂皆流響白云矣!
全臺既覆,事無可為;余與臺北義民,至此始盡絕望。寄信黃鏡源等,令其速為收束,免受倭人塗炭。老父
獨遊匡廬,已返鄂渚相待。余與粒翁為臺北事所羈絆,直至季秋望後,始賦歸去來兮。回首遊蹤,恍如一夢。
綜而論之:臺北之失,由於唐署撫挾持無具,信任非人。全臺精華本聚臺北,加以南洋為之接濟,以百萬之
餉、數萬之兵,城高池深、器械精利;一聞敵至,委而去之。又復調度乖方,措置失當。林朝棟,勁旅也;乃
置之臺中防土匪。劉永福,名將也;乃棄之旂後控生番。李經方,臺之仇人也;乃潛與相暱而教之不來。林維
源,臺之富紳也;乃不與結盟而聽其自去。或言唐舉事時早辦一走,密電權貴有「但求脫身,束藁歸罪」之
詞;其與臺誓共存亡之言,特欺人語耳,畫虎類狗、畫蛇添足矣。至林維源富累千萬、官至二品,諭旨令捐銀
百萬,祗應八萬;甘以家產輸與敵人,乞其保護:膜視桑梓,靦顏寇讎。本無心肝,抑不足責!臺中之失,由
於林朝棟、楊汝翼、邱逢甲之棄師潛逃。汝翼、逢甲,皆不應治軍旅之人。朝棟則本臺中土人,世號將家,兵
皆佃戶;保衛鄉里,氣力有余。乃以病風偏廢,竟行內渡。或言其弟某引倭入臺中,為保家產、報私怨計;莫
能明也。黎景嵩支持數月,不為無功;而身有地方之權,不能聯絡紳民、調和將帥,境內如大甲溪、八卦山諸
險並不先事扼防,敵兵一臨,仍即潰走!又信任一李惟義,使統諸軍;倭兵臨城,聞李惟義輩在城中方擁妓酣
臥,事後皆諉咎於吳季籛一人。季籛固不饜眾心,然彰化之陷,死者獨季籛耳;視黎、李何如哉!臺南之失,
則由於外援盡絕;而實劉因循觀望,專諉外援,隱曲阿私,不修內政之所致。周君振揮謂其既不能為人上、又
不能為人下,語良不誣;要其弊,皆一「利」字為之。劉自言初渡臺時攜帶家資六千兩,渡臺後僅寄回一萬
兩,操守似尚可信。而以余所聞所見,其子弟族人、左右近習、官親幕友,無一非目不識丁之徙;以目不識丁
之徒而欲其不好利也,蓋亦難矣!方劉在臺南,倭不知其深淺、中國亦不知其深淺,滬上坊賈影射小說演義所
載牛鬼蛇神之事以相附會,作為「劉大將軍平倭記」,圖畫其形狀、戰績,風行海內,荒唐不經;雖窮鄉僻壤
女子小兒,無不知有劉永福之忠義者。實則出於市人射利所為耳。而劉之子弟族人、左右近習、官親幕友,遂
偃然自得,居之不疑曰:『我所為者,忠義也』!實則欲劉一日在臺灣,若輩即攫臺灣一日之利,而劉之
〔成〕敗、劉之安危、億萬人之生死皆所不顧,以至成者敗、安者危、生者死而後已。嗚呼!陽託為義以便其
取利之圖,此固中國之所專長,而不獨臺灣諸人為可太息痛恨者也!反己思之,臺北之失,余不與聞;臺南之
失,余亦可告無罪。惟臺中之失,則余頗悔且恨焉!當劉發萬金、撥三營請余往援時,臺中事尚未棘、險尚未
失,余若不顧利害、不計生死、不畏艱險,毅然而往布置一切、聯絡各軍、號召全臺,縱無偉略奇能,亦必不
至遇敵即逃,擁妓酣臥;若能集兵力、得將才、結民心、通餉運,徼天之幸,未嘗不可恢復保全。古人有以一
成一旅致中興、以百里五十里王天下者矣, 況有兵將在掌握哉!乃以一念不堅,棄之內渡,又復滯留周南、
逍遙河上;比返轍,而全境淪為異域、一軍盡化沙蟲矣!粵東梁子嘉(名成柟)曾入劉幕中,余再至臺南稱為
「韓陵片石」者;其懷人詩及余云:『入穴便應擒伏虎,成師何事頓西螺』?西螺、東螺,嘉義溪名也;李惟
義、吳季籛代領余軍時,嘗駐於此。詩意指之,其責余深婉矣。或又謂余不應拘泥禮文,堅辭道篆;倘與劉共
治臺南,分任戰守,當不至此。此則余之才駑,恐如劉琨之依段氏;而亦劉之意觳,不能如許遠之得張巡也
夫!海內知好,傳聞余已死臺灣;王夢湘編修作輓詞數聯,膾炙人口。錄之左方云:
『天乎太忍,殲我良人!仗列祖英靈,鑑得孤臣求死志;
魂兮歸來,化為朱鳥!看中原城郭,誰懷九世復仇心』?
『奉嚴命,入危疆;天所棄,我所爭。報君即報親,開盤古億萬年孝子忠臣之奇局。
踐前言,蹈東海;歿有為,生有自。獨清還獨醒,問光緒廿一載鐘鳴鼎食又何人』?
『揮不返魯陽日,補不盡女媧天;入夜海門潮,白馬素車,穿脅靈胥同一慟。
生無負左徒鄉,死無慚延平國;思君廬山月,青楓赤葉,讀書狂客好重來』!
『一萬里倉皇風鶴,遍乞援師;此志竟無成,晞髮咸池,去矣排空訴閶闔。
二十年追逐云龍,頓悲隔世!吾生亦何樂,側身天地,淒然隕涕看神州』!比田橫之挽歌,愈炎午之生祭;
文字雖佳,題目卻差:殊足令余愧死耳。
是役也,以五月二十九到臺南,以閏五月二十九到南京,以六月二十九到武昌,以七月二十九到臺南,以八
月十日返廈;凡寓臺南二十日、寓南京三十日。始得峴帥之書,欲返津、榆而未果;繼得文帥、潤帥、敬帥之
書,欲往粵、閩而未果。回湘時,欲取道浙東遊普陀、天童、天臺、雁宕、蘭亭、禹穴以歸亦未果。獨在廈門
淹留甚久,其名勝曰南普陀、曰虎溪岩、曰日光巖者,嘗屢遊焉;要皆以面海勝、以負山勝、以奇石勝、以古
榕勝,以清淨莊嚴、人跡罕到勝。而南普陀之勝尤著,中秋後與恪士遊,兩人坐石上淪茗清談不忍去,恪士為
作「磐陀對話圖」。九日與粒翁、堯仙遊,呼酒登臺,堯仙又為摩崖題名以志歲月。曾幾何時?俱成陳跡,故
人亦天各一方矣!余又喜棹小舟渡廈門港,為鼓浪嶼之遊。嶼中本夷埠,間以民居;路皆鋪以細沙,平軟勝於
輦道。珠宮貝闕,固極輝煌;茅舍竹籬,無不幽潔。奇花異草,怪石珍禽。身歷其間,儼然在仙山樓閣。島上
一奇石突起,高八、九丈。西人建飛樓於石頂,縹緲天末,望之如武夷幔亭。石旁摩崖,碑字大七寸,每行三
十字、可二十余行;乃嘉慶癸酉福建水師提督王得祿所泐「鼓浪嶼三元宮記」,因平蔡牽而作。空留虎臣之
名,已作龍伯之礎;伏波橫海,況今日無人耶!立斜陽中,徙倚歎息久之。
臺南無名勝,匆匆亦未暇遊,僅一登紅毛樓廢址;用紅磚砌成,即所謂赤嵌城也。
臺南皆以紅磚為牆,否則蒔蕉樹、種莿竹,以籬落代牆壁。塚墓肖棺形,塗以白堊,從未見青塚;廈門亦
然。此皆他處所未經見者。憶登紅毛樓望海時,風云改觀,天地異色,賦詩數首;其末句云:『大荒我有他年
約,披髮騎麟再訪秋』。由今思之,儼成語讖;自非披髮騎麟,安能重至此土哉!
●附錄(一)
易氏呈都察院條陳時務文

二品頂戴按察使銜、丁憂河南候補道易順鼎謹稟:為丑虜跳梁,不宜遷就;權奸誤國,不可姑容。恭瀝愚
誠,敬祈代奏事。
竊職員風聞出使日本全權大臣李鴻章電奏稱:『倭船二十余艘將出廣島,若不定約,即將犯京;請割遼東、
臺灣兩地予倭,並賠兵費二百兆。為保京計,不得不然;業經定約畫押』等語。此外條款,不一而足;人言嘖
嘖,似非無因。職員迫於杞憂,未敢緘默;謹就見聞所及,不避斧鉞,披歷東之。
溯自咸豐、同治以來,中國與外夷凡三次用兵:一曰咸豐十一年庚申之役、一曰光緒六年庚辰之役、一曰光
緒十年甲申之役。庚申之役,尤為我朝中外大局絕要關鍵。其時髮、撚縱橫,天下岌岌。而海外各國亦復生
釁,英、法合從,兵臨城下;僧格林沁敗於津沽、北塘,勝保敗於朝陽門、八里橋,曾國藩、胡林翼諸人勤王
之師緩不濟急,敵騎長驅直入,京師不守,宗社幾危。時勢之艱難,殆有百倍於今日者。假使各國要求土地,
恐不能不聽容所為,取懷而予;乃當日講和,不過立約通商、稍償兵費而已,初未嘗割尺寸之土也。至若庚辰
之役,俄踞伊犁邊境僅一、二百余里,使臣業已擅許;而疆臣左宗棠等堅欲索還,抗兵相加,大局幾將分裂。
然不久即和,僅償款數百萬盧布而已;不惟未割地,並且伊犁亦索回也。甲申之役,法取越南、攻寧波、擾臺
灣、陷馬江,沿海戒嚴,天下震動;滇、粵邊防戰事之棘,不亞今日。然終不過讓以越南而已,未嘗於越南之
外更有所予也。試執今月之事與昔日之事相衡:敵雖強,未必出乎英、俄、法之上;事勢雖急,未至於庚申之
危。彼不過虛聲恫喝,肆意要求。我即稍緩須臾,與之再決一戰、再持數日而後定議,未嘗不可;即不然,償
以兵費數百萬,亦未嘗不可;即不然,許其比照各國在江海各口通商、開設馬頭,亦未嘗不可。而皆不出此,
賠款至數千萬猶以為未足,竟舉腹心根本、膏腴要害一二千余里之地,開門而延寇、拱手以與人;何其畏倭人
甚於畏英、俄、法諸大邦!重遼東、臺灣,反不如重新疆、伊犁及滇、粵荒徼之地也哉!
伏思割地一事,猶為萬不可行。以理之是非論,其不可有三;以勢之利害言,其不可有六。祖宗創業於前、
子孫守成於後,非若自我得之者可以自我失之。試思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之締造遼東,世祖章皇帝、聖祖
仁皇帝之經營臺灣,取之既如此其難,棄之何忍如此其易!矧陪京密邇,陵寢攸存;坐使長陵抔土自我而變為
邊界,皇上將如列祖、列宗何!此理之不可者一。自有本朝,未聞割地予人之事;自有中國,未聞以重地、要
地割予海外島夷之事。玉斧畫河、珠崖棄郡,若非甌脫,即系石田;豈有臥榻之旁,供人鼾睡!書於史冊,辱
甚燕云。坐使赤縣、神州自我而淪為異域,皇上將如後世史書何!此理之不可者二。遼東、臺灣之民,或本從
龍、或由向化;二百余年食毛踐土,芸芸赤子,孰非我國家之孝子順孫?今乃屬之他人,儼成敵國。父母雖
窮,尚不忍輕鬻其子;國家未蹙,獨何忍遽棄其民!坐使海隅蒼生自我而化為他族,皇上將如天下百姓何!此
理之不可者三。遼東者,北洋之藩籬;臺灣者,南洋之門戶。今日無遼東,明日即可無北洋;今日無臺灣,明
日即可無南洋。天下畏盜之人,必求遠盜;未有揖盜於門內,而求其不發篋探囊。天下畏虎之人,必求遠虎;
未有納虎於室中,而冀其不磨牙吮血。將見奉、錦、登、萊一帶不復能立錐,江、浙、粵、閩各疆不復能安
枕!海口海面皆非我有,以至餉械無從接濟而海運立窮,戰守無從布置而海防又立窮:中國將來必無可辦之洋
務。此勢之不可者一。英、法垂涎臺灣,俄人蓄謀遼東,豈伊朝夕!況各國狡焉思逞之計、貪得無厭之懷,誰
不欲拓境開疆,因時取利。今見倭人以一舉手、一啟口之勞而得地如此多、獲利如此厚,雖云無故,亦必生
心。倘群起效尤,則中國雖大,恐一日之間可以瓜剖立盡。然此猶他國也,即以倭事驗之。同治十一年,彼因
琉球難民為生番所殺,藉端挑釁,兵抵臺灣;當時大吏不能折之以理、怵之以威,反以數十萬金賠款了局。彼
見中國易與,始漸輕視中國而謀益迫、氣益驕,推其得隴望蜀之情,曾何紀極!此日之厲階既皆由於昔,他時
之欲壑恐更甚於今:中國將來必無可存之地。此勢之不可者二。自軍務平定後,謀臣猛士多就凋零;千百之中
僅存什一。此次徵求宿將、招集舊部,士馬精壯已有可觀。乃甫聚,又將令之散;既散,恐不可復聚。且所練
之新軍勞費幾何,練成而不用,待用之時又須臨時另練;所購之新械勞費幾何,購齊而不用,待用之時又須臨
時另購。今日尚不能戰,以後豈復有能戰之時!再閱數年,一有緩急,求如今日之將與兵且不可得;宿將、舊
部消亡既盡,新募者未經戰事,難當大敵:中國將來必無可用之兵。此勢之不可者三。賠款至二百兆之多,不
知從何搜括?又不知搜括淨盡之後,尚有應辦之事必需之款,何所取資?夫使賠款既交,而我可不作一事、彼
可相安十年,猶之可也;正恐我之防務仍不能不辦、兵餉仍不能不需、鐵路仍不能不修、海軍仍不能不設,入
款則有減無增、出款則有增無減;意外之舉,尚不暇論。而彼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款未清、後款又來,
所謂以斯民有盡之脂膏,填彼族無窮之谿壑。剜肉補瘡,肉將盡而瘡更劇;抱薪救火,薪將竭而火更燃:中國
將來必無可籌之餉。此勢之不可者四。長白、鴨綠為祖宗發祥鍾靈之地,黑龍江、吉林等省為國家植根歸宿之
區;地利最多,民氣亦厚。當此強鄰環伺,正宜乘時經略、加意保全,較之臺灣尤關緊要。一旦遼東為倭所
有,則俄自北侵、倭從南襲,不數年內其民與地皆將折而入於俄、倭,東三省全境之危亡可立而待。且京外八
旂民人既不謀生、又不習斗,一朝有事,而東三省已不能歸;退則為倭寇所草菅,進則為亂民所蹂躪:中國將
來必無可保之旂民:此勢之不可者五。臺灣一省,饒富著稱。近來文教振興,更已變椎結為衣冠、進侏禽於禮
樂。其士民皆尊君親上、好義急公;而林維源身為民望、官列京朝,勢更不能以家委敵。況彰、義之名出自純
皇帝所賜,臺人固必思義而顧名,皇上又安可數典而忘祖!至遼東之為豐沛鄉里者,更無論矣。倭既據我內
地,且將取我民心。以利誘之,而桀黠者必為倭爪牙;以威迫之,而駑弱者必為倭魚肉。行見流民無所依歸,
而西晉雄、特之禍起;奸民與相勾結,而嬴秦勝、廣之變生。驅魚為淵,瞻烏誰屋!中國將來必無可固之民。
此勢之不可者六。以上各節,不過據職員所私憂竊慮,粗舉大端;而其禍變相尋,尚有不勝枚舉者。
以言理之,是非則如彼;以言勢之,利害又如此。大約稍有心肝之人,皆必不肯為之;稍有知識之人,皆必
能見及之。而不謂渥蒙國恩、深悉時務之李鴻章,竟悍然不顧、冥然同覺,行人人所不肯行之事、出人人所不
忍出之言!職員前此見李鴻章行事不慊人心,尚疑其別有苦衷,代為原諒;直至今日,始灼然有以察其心術之
幻而得其罪狀之真。所謂「臧孫紇雖曰不要君,吾不信」;及「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者。恐宋臣秦檜、
明臣仇鸞之奸,尚未至此也!且遼東、臺灣並割予倭,職員以為窮倭之兵力,不能及此;充倭之始願,亦未嘗
及此。如其兵力能及此,則何不逕取遼、沈以索登、萊,逕取臺、澎以索閩、廈;囊括席卷,彼豈有所恤而不
為!如其始願嘗及此,明知遼東一索可得,何必以全力攻牛莊;明知臺灣一索可得,何必以全力攻澎湖!是其
情形,已可概見。不謂有李鴻章焉,為虎作倀、教猱升木,於是倭不啻取懷而予、操券以償。蓋倭力不及此,
而李鴻章之力實及此;倭願不及此,而李鴻章之願早及此矣。抑職員更有不忍言、又不忍不言者:李鴻章雖
奸,尚不及其子李經芳之甚。李經芳前充出使日本大臣,以己資數百萬借給倭人購船餉兵;所納外婦,即倭主
睦仁之甥女。其奸詐險薄,誠不減蔡京之有蔡攸、嚴嵩之有嚴世蕃!李經芳以權奸為丑虜內助,木腐蟲生、霜
寒冰至。今日此事,尤為中國一大關鍵。〔職員悲江河之日下、痛滄海之橫流,所為涕泗氾瀾而不能自已者
也〕。
雖然,李鴻章敢於犯天下之不韙、欺朝廷以其方者,窺見皇上與諸臣畏倭之心,而後藉詞保京,反自託為忠
愛之忱,以巧遂其奸欺之計也;在李鴻章固以為舍己別無他人,舍此別無他策。職員不揣冒昧,竊於此策之
外,為朝廷敬畫二策。伏揣朝廷畏倭之心,不過以明為鑑。不知明之亡,不亡於邊患,而亡於流寇;不亡於諱
言和,而亡於諱言遷。夫天子以四海為家,何代不有遷移之事。明之君臣不通古今,昏憒紛呶,以至亡國;如
早遷都江南,固尚可存。我朝法度修明,湛恩汪濊;既非明政不綱、加賦召亂者可比。一統金甌,處處完善,
既無流寇之禍、謹有海邦之憂;又非明之天下糜爛、無地圖存者可比。惟以海禁大開,形勢久異;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以此而遷,更無所諱!宅中極建,莫若太原。五臺經累朝巡幸,供列聖御容;行宮尚存,盛軌可
溯:其善一。距京師千里之程,十日可達;往來迅速,進止從容:其善二。土厚水深,人民殷富:其善三。兵
精馬健,風氣勁強:其善四。河汾、太岳,表里山川:其善五。平陽、安邑,步趨虞、夏:其善六。而太行起
天下之脊,冀州居天下之中;我能往、彼不能來,尤足為萬世之業。與其以二百兆借盜齎糧而利歸海外,何如
以二百兆建都充帑而利在中國:此職員所畫一策曰「遷」者是也。又揣朝廷畏倭之心,不過以犯京為慮。不知
倭進兵之路祗有水陸兩途:由遼、瀋進兵,則尚有依克唐阿、裕祿、長順、唐仁廉在;由錦州進兵,則尚有宋
慶、魏光燾等在;由山海關進兵,則尚有劉坤一及余虎恩、熊鐵生等諸將在;由津、沽南北進兵,則尚有王文
韶、聶士成、曹克忠等在;即使內犯京畿,亦尚有程文炳、董福祥在,而諸臣亦莫不在。倭兵未必盡如神鬼,
我兵未必盡屬疲聾;何至聽其犯京,不能一戰耶!且職員逆料倭人必不能犯京,其故有四;請舉近日軍務證
之,以釋朝廷之疑慮。一曰倭人不能攻堅。我所失之地,皆瑕也,非堅也。惟旅順、威海可謂之堅,然旅順之
失,以守將爭逃;威海之失,以援兵隔絕。且一由皮子窩、一由落風港,皆乘虛而入,近於鼠竊狗偷之所為。
蓋其兵餉最重、精銳無多,護惜鋒鋩,每虞損挫;肉薄攻堅,斷無此事。觀於聶士成之守堅,而彼不敢犯嶺
防;裕祿、徐慶璋之守堅,而彼不敢撲遼、沈;唐景崧、劉永福之守堅,而彼不敢爭臺灣。況於畿輔、關津為
我最堅之地,而彼敢輕於嘗試乎?此其不足慮者一。一曰倭人不能持久。越國鄙遠,糜餉老師;多一日則多一
日之糧,少一兵即少一兵之用。倭至今日,黔驢之技已窮、騎虎之勢難下;左支右絀,外強中乾久矣。夫以中
國之地大物博、餉足兵多,而尚以曠日持久為患,何況於倭!觀於其棄威海而不守、攻臺灣而即退,則不能持
久,確然可知:此其不足慮者二。一曰倭人不能疾驅。考倭陸軍之制,皆用德國陸操新法;步武整齊、紀律嚴
肅,固有足多。而輜裝繁重,軍行甚遲,以之持重則有余、以之疾驅則不足;視中國之捲甲銜枚、一日夜可行
數百里者,實有長短優劣之殊。觀於此次牛莊之戰,倭由間道甫至牛莊,曾未多時而李光久聞警後發之軍亦已
踵至。吳大澂由田莊臺退至雙臺子,親軍僅數十人、相距僅數十里,若使倭能疾驅,非但我軍噍類無遺,而
寧、錦亦恐相繼不守;倭竟不能。豈獨於京師能插翅飛入耶?此其不足慮者三。一曰倭人不能深入。以無援之
軍、不繼之餉入最深之地、犯極厚之兵,此必有進無退、有死無生而後可·抄掠剽忽不顧其後之賊或能為之,
而倭人不能出此。如其出此,則必用全力擲孤注;而程文炳、董福祥可以抵禦於前,聶士成、曹克忠可以合圍
於左右,劉坤一率諸將等可以追躡於後,兜剿夾擊,可以收聚殲之效。且彼之兵力有限,既以全力犯我,其後
路必空虛;獨不畏人取朝鮮、襲廣島耶?觀於其得榮成、文登而不敢深入山東,得海城、牛莊而不敢深入奉、
錦,又何能越過關津畿輔而深入京師!此其不足慮者四。魏光燾堅固不搖、李光久奮勇盡戰,牛莊雖敗,而殺
傷倭寇亦足相當;倭見湘軍人人敢死,竟不敢再過雷池一步。諸將余虎恩、方有升等一聞議和,皆痛哭堅臥,
不肯起食;可見將士皆有死志,並非軍心瓦解、勢不可為。且宋慶、聶士成又皆倭人所畏,而丁槐一軍隊伍已
到、唐仁廉一軍槍械已齊,皆可與倭一決。倭人情見勢絀,已成弩末;我即不與之戰而但與之堅持,再閱數
月,彼力斷難支久!然後再言和議,自必易於轉圜:此職員所畫一策曰「守」者是也。總之,以遷為戰之地,
能遷則不戰而已可屈人之兵;以守為戰之地,能守則不戰而已可制人之命。遷與守雖非上策,而不失為中策;
賠償、割地非但為下策,而且無策。
伏查光緒六年(即庚辰一役)崇厚亦以頭等全權大臣使俄,擅與俄國約定畫押,讓地一、二百里尚非割地,
且係邊外之地。經廷臣交章論劾,皇上赫然震怒,立將崇厚拿交刑部治罪;其與俄所定之約雖已畫押,仍行更
改。俄人終亦俯首帖耳,就我範圍。今昔相衡:以敵言,則俄更強大於倭;以事言,則讓地尚非割地,邊地尚
非要地,一、二百里之地尚非一、二千里之地。是李鴻章賣國之罪,尚為崇厚所無。而以定約言,一係擅許、
一系請旨,擅許者至拙而請旨者至工。是李鴻章賣國之術與其誤國之心,較崇厚尤為加倍。惟有仰懇皇上天威
獨斷,上思列祖列宗、下念薄海臣民,照崇厚例將李鴻章拿問治罪,並撤回李經芳革職嚴辦。一面嚴飭王文
韶、劉坤一妥備戰守,獎勵裕祿、唐景崧、李秉衡等以安人心;一面明降諭旨宜示中外,奉皇太后鑾輿西幸,
命恭親王等留守京師。如戰而不勝,賠款、割地尚未為遲。戰而糜款,猶勝於和而賠款;戰而失地,猶勝於和
而割地。如因遷與守而致貽誤大局,請先誅職員以謝天下!職員不勝迫切之至。為此稟呈,伏乞代奏施行!
光緒二十一年四月□□日。

二品頂戴按察使銜、丁憂河南候補道易順鼎稟:為敬籌戰事六條,仰懇代奏事。
竊職員於本月初二日披瀝上書,本月初四日荷蒙代奏在案。現聞和議要挾太多,礙難照准;聖意振厲,薄海
同欽。惟一經決裂,必有戰事;且距四月十四日之期已為迫近,尤當力爭先著。不揣冒昧,敬籌事宜六條,伏
陳於聖主之前。
一曰加兵餉。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然與其重懸賞格,不如普加兵餉。湘軍口糧每名每月四兩二錢,各軍皆
然;夫以四兩二錢之銀而欲贍其身家、賺其性命,此必不可得之數也。論者皆言今日之兵不可恃;而其不可恃
之故,實在於此。為今日計,惟有暫將關內外防剿各軍月餉普加兩倍,俟戰事畢後,再復舊章。所有賞格,仍
另行核給,不在加餉之內。加餉一項,以每名每月銀十兩計,目下大軍約十數萬人,一月不過百萬,一年不過
千萬、不過萬萬;較之以二萬萬為敵人充餉者,其利害得失果何如耶!擬請皇上天斷,一面敕下戶部,一面電
諭各路統兵大臣轉諭兵勇一體知悉,必將歡聲如雷,感泣奮舞而爭求效死矣。兵勇既食重餉,誼不忍逃、勢不
能逃,夫然後將可以死戰責兵、帥可以死戰責將、國可以死戰責帥;譬之廉俸優而後可以責官之廉節、恆產裕
而後可以責民之恆心,其理一也。
一曰用地溝。昔越南之役,岑毓英曾用地營之法以拒法人,頗有成效。此次各軍稍知仿辦,而丁槐尤稱熟
悉。竊嘗考其規制,微覺煩重,似不及地溝之更簡捷。地溝者,即倭人所謂「梅花坑」,隨時隨地皆可立成;
隻須兵勇各帶洋鍁,以備開挖之用。既可以避敵之槍砲,又可以施我之槍砲;既可以藏我之兵,又可以擊敵之
兵。而扼防海岸,尤宜用此。蓋敵船不能近岸,如欲登陸必以大砲從船上轟我岸上之兵,使不能抵禦;而彼乃
一面以小舟或巨筏載其陸兵,乘勢而登。用地溝,則彼船上之砲不能擊我伏溝之兵,而我溝內之兵可以擊彼登
岸之賊。如鴨綠江倭以棚布鐵桿搭橋、榮成海邊倭以長條細板編筏,當時若先有地溝伏兵於內,乘其半渡擊
之,彼必不能飛渡可知。擬請敕下各路統兵大臣嚴督諸將訓勵兵勇,隨時隨地實力奉行,以此為安身立命、折
衝禦侮之地。其因時制宜、因地制宜一切辦法,不能預定;仍須各將領斟酌籌畫,以期適用。
一曰攻老巢。自九連、鳳皇以至金、復、海、蓋、營口、旅順,皆為賊老巢久矣。
然其各處屯兵實不甚多,而九連、鳳皇等城之賊尤少;合計各路,不過數萬。其力僅足以自守而不足攻人,
僅足以攻一處而不足以攻數處;其不敢來攻我者,實畏我之往攻。本年三月吳大澂之攻海城不能得手、反至失
利者,由於調度之誤、布置之疏,非攻之罪也。夫攻堅之兵,必分數路進兵而後可使人之力薄,又必分數層進
兵而後可使我之力厚。查關外前敵各軍,遼、沈、奉、錦一帶有依克唐阿二十余營、長順二十營、沙克都林札
布數營,合以徐慶璋之敵愾軍十數營,共有三萬余人,可作為中路,由遼陽進攻海城;陳湜十營、孫顯寅、呂
本元共十余營,益以唐仁廉之三十營,共有二萬余人,可作為東路,由摩天嶺等處進攻九連、鳳皇二城;宋慶
三十余營、魏光燾二十余營、李光久數營,合以吳鳳柱之數營、徐邦道之十一營,共有四萬余人,可為西路,
由雙臺子等處進攻牛莊、營口。三路之中每路各分半進攻、分半接應,必可以直搗賊之老巢而不至蹈吳大澄之
覆轍。且遼東一帶百姓久望王師、高麗沿邊地方皆附中國,若大兵進圖收復,則各處團練、義民俱可號召響
應,獵戶、礦匪俱可收納招降;倭之勢蹙計窮,不難立待。
一曰掣賊勢。海軍覆後,彼有船、我無船,彼能來、我不能往。朝廷所以慎重而恐其犯京者,為此故耳。然
彼之兵船亦祗有此數,近聞臺灣、澎湖等處又擊沉其船數艘,彼若攻臺灣,則不暇犯津、沽;彼若犯津、沽,
則我臺灣尚有兵船、即南洋亦尚有兵船,獨不能攻廣島耶?況臺灣一省,朝廷此次業已度外置之,不妨即以破
甑視之。且為臺灣計,與其瓦全,不如玉碎;與其為人所攻,不如出而攻人。唐景崧、劉永福等身當此時,固
已有死之心、無生之氣;必肯奮不顧身,與倭一決。擬請諭獎唐景崧、劉永福,令其督率船艦出臺灣;並請敕
下張之洞令其選擇水師驍將如黃金滿等統帶南洋各兵輪,會合唐景崧、劉永福遊弋海面,以壯聲援;視倭船之
進止為進止、視倭船之向背為向背,若彼犯津、沽,則我攻廣島。雖以之掃滅賊氛,尚覺不足;而以之牽制賊
勢,固自有余。但使彼有所顧忌不敢內犯津、沽,則大局已無足深慮也。
一曰聯外援。聞俄、法兩國願以兵艦假我,果有此事,豈非大幸!若無此事而但有此意,亦為難得。又聞俄
人方求琿春、法人方求蒙自開礦,兩國若真能助我,即不妨各如所願以酬之。割琿春,猶勝於割遼東、臺灣兩
地;許蒙自開礦,猶勝於許各口通商;以利歸法、俄,猶勝於以利歸日本。所謂兩害相形,則取其輕是也。況
遠交近攻,古人之遺法,實今日之要策。擬請密敕總署妥商俄、法兩國使臣,如果兩國真能出力相助、協同剿
倭,則中國或以地為謝、或以巨款為謝,皆無所不可。即使不能出力助剿而但能出為調停,不許倭人肆意要
求,則我之所全已多;即以琿春謝俄、以蒙自開礦謝法,亦未始不可。
一曰絕內應。李鴻章者,日本之內應也;孫毓汶者,又李鴻章之內應也。李鴻章日以中國之機密輸之於日
本,孫毓汶日以朝廷之機密輸之於李鴻章;有此二臣而天下大事已敗壞決裂,不可收拾矣。是故日本不過癬疥
之疾,而李鴻章、孫毓汶則為腹心之疾;且因李鴻章、孫毓汶,而所謂癬疥之疾者亦變為腹心之疾。吳若早誅
伯嚭,何至行成於越!宋若早誅秦檜,何至服事於金!國家欲禦外侮而保丕基,非亟罷李鴻章、孫毓汶二臣不
可。此二臣者,國人皆曰「可殺」,萬口一詞。皇上寬待大臣,或未忍置之重典;應請立加罷斥,以儆奸邪。
倭人既失奧援,自必折其詭謀、戢其驕燄。而奸邪既黜,忠讜始升;乾斷克昭,人心更奮:我國家億萬年有道
之長,視此矣。
犬馬微忱,不勝迫切屏營之至!伏乞鑑核,代奏施行。
光緒二十一年四月初八日,職員易順鼎謹呈。
●附錄(二)
劉永福援臺始末
按劉永福晚年里居,有欽人黃海安者課其兒孫讀書,彼此晨日晤對,甚相得。永福日自講述黑旂事蹟一、二
時,由黃錄之。至民國四年,成稿八冊,長十萬言。此稿後為羅香林先生所得,經考訂他書異同,附案其間,
輯為「劉永福歷史草」一書行世。茲節取其第九卷「劉永福之渡海援臺」及第十卷「劉永福之兵盡內渡」前半
卷素材部分,合併題為「劉永福援臺始末」云。(編者)
(光緒)二十年正月初三日,御賜「福」字。
七月,在南澳奉旨:『著劉永福酌帶兵勇渡臺』。時即調帶所駐紮燕塘三營在汕頭揀選精壯、銷去老弱,即
補缺額新招,共足四營。又遣子成良新招兩營,為統帶。八月初間,到臺灣。十三日,具奏云云:『奏為恭報
□□遵旨帶勇前到臺灣幫辦防務、刊用關防各日期,叩謝天恩,奏祈聖鑑事。竊□□於光緒二十年六月二十四
日,准閩浙督臣譚鍾麟轉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電,奉上諭:「南澳總兵劉永福,著譚鍾麟飭令酌帶兵勇前往臺
灣,隨同邵文濂辦理防務;欽此」。遵即招募粵勇兩營,於七初一日成軍,帶至廣東潮州之汕頭地方候輪東
渡。七月初七日,准臺灣撫臣邵友濂轉奉電旨:「南澳鎮總兵著幫同邵友濂辦理防務;欽此」。八月初三日,
又奉電旨:「劉永福著赴臺南」等因,欽此。當由飭派「威靖」、「駕時」兩輪船駛赴汕頭迎迓□□,即令勇
營乘坐,於八月五日行抵臺南。謹刊木質關防一顆,文曰:「幫辦臺灣防務閩粵南澳鎮總兵關防」;叩謝天
恩,即日敬謹啟用。伏念□□粵嶠下材,毫無知識;越南之役,謬以偏師捍衛邊徼,渥蒙獎擢,補授南澳鎮總
兵。任事以來,涓埃未報;茲承恩命幫辦臺灣防務,事繁責重,深懼弗勝。查臺灣勢處孤懸,四面受敵,必南
北聯絡一氣,臨時堵禦,呼應方靈。□□惟有殫竭血誠,一切籌防事宜,幫同邵友濂悉心辦理,冀酬高厚鴻慈
於萬一。所有□□遵旨帶勇到臺幫辦防務、刊用關防各日期暨感激下忱,理合恭摺馳報,叩謝天恩;伏乞皇上
聖鑑!謹奏』。硃批:『知道了』。公在臺灣之臺南,為欽差幫辦全臺軍務事宜,並於該處起築泥營砲壘駐
紮。
冬十二月,御賜「壽」字。其時日本畏公如虎,由日本大將致函與公,以百萬利誘,請公內渡;公不允。
光緒二十一年,日本遣各兵艦陸續進臺,旋又增進巨艦。時臺撫兼督辦軍務在臺北,乃為邵友濂。緣唐景崧
奏邵辦理不善,奉上諭:邵友濂撤任;臺灣巡撫,著唐景崧署理,兼督辦軍務事宜。接篆後,公往臺北,與唐
薇卿會商,並偕往踏營盤、人馬;所布置各項,諸與公意見不合。回署譚論,公曰:『中丞這個駐所,建築不
妥;且人馬多有懦弱。何不我亦過來與中丞同住,更改營盤,裁去老弱、添補精壯;且得近與商量辦理,豈不
兩有裨益耶?且中丞辦理民政日不暇給,其軍政事宜千頭萬緒如絲之亂;鄙意過來相幫,尤為妥善。不知公意
以為然否』?唐曰:『老兄在臺南獨當一面,節制南方各統領,任便行事,已成專閫;弟雖督辦之名,亦不為
遙制,且鞭長莫及。臺南地方實為扼要,非有威望大員,不足以資鎮攝;老兄即住臺南,毋庸再多一樣思想!
又況老兄顧臺南、弟顧臺北,南北兩處皆有備敵之對付,聲勢大壯;諺云:「先聲奪人」,日本豈無聞風而生
畏乎!弟意已決,兄勿多疑為是』!於是,公回臺南。
後唐中丞又令公往臺南所屬地方恆春縣紮守(由臺南府落恆春縣八日路程)。該地方荒坡野嶺,一望無際,
如深入不毛之處。其土磽極,種菜不生;土人四圍用石圍牆高三、四尺,乃可種菜。即菜蔬極小之蔥,每一條
亦賣十幾文。公到時,毫無告警風聲。住七日,出外踏看地方,方知地點路線,以為戰地之預備。後回到阿公
店地方,已行踏六、七日之間,忽在中途接著唐電云:『某日已與日本在三雕嶺開仗,我軍大獲勝仗,請公速
回』等語。公即趕程回到恆春,又接唐電云:『臺南鎮總兵萬國本辭職已照准,其臺南鎮篆務著劉永福兼署』
等因。公接電,即發電與唐云:『承委兼署臺南鎮印務,祗可擔任權理數日;實緣軍隊事繁,萬不能兼顧此
缺。希即委員到接鎮篆,切盼』!唐不復電。
過數天,唐自出銀一百,鑄造大總統印。製黃旂兩枝,寫「民主國」字樣;概轉旂號,不用龍旂。唐又遣人
鑄造大將軍印,派新放臺南道進士區鴻基往赴新任,順道賫印送與公。區送到彰化,因聞臺北大敗消息,連印
帶回,不到臺南;時閏五月也。先是,日本各兵輪陸續駛進臺北港,唐軍為之震恐,已無心戀戰。唐景崧特派
戰事臨時督令官廣西賓州黃某,拈大令督戰。五月初,前後統兵大員屢派人旋告勝仗,唐得了此個消息,喜出
意外。其送大將軍印時,先拍一電與公云:『景崧被百姓強立民主為大總統,已送印、民國旂等件。崧為萬民
付託,迫得權理。現送大將軍印與公,希收啟用!公即為臺灣民國大將軍,統轄水陸諸軍務。至大總統一職,
崧暫時權篆;事平當讓公』云云。此電報最末發;唐雖飾詞為民所強,真實自為之事。蓋唐心專制帝王,已非
一日。其前在越南,屢勸公篡越王位;彼之意思亦料公可為大將,其文才不及他,將來一定為其所得耳。
閒說休敘,且言唐特派戰事臨時督令官,於唐既送大將軍印與公後,旋回。到衙署時,當晚膳後,唐、黃兩
相見面,唐一見之,即滿面欣喜,謂曰:『用過晚膳否?如未,即著廚弄飯菜』。黃曰:『未曾』。唐即令廚
再弄飯菜,加添珍味。席間,唐與黃對酌。斯時唐即欲飽聞戰事,以得詳悉勝仗情形,舉杯大飲。唐撫正欲啟
口問黃,而黃則慨歎一聲曰:『謀事在人,成事則在天耳』!唐驚曰:『今日既打勝仗,爾何為出此不祥之言
耶』?黃對曰:『大人有所未知,前各報勝仗者,皆偽言耳;其實敗也』!唐時手方拈箸,即氣激心慌,連箸
拋棄。即回房,百事不理;左思右想,無一是計,總之無可如何。古云:『六六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遂決
計假扮商民,不動聲色,僅帶心腹隨行數人逃走。其去了,並無知覺;蓋唐自運動與及逃走,皆可行動自由
者。
先是,清國與日本和議成了,已割臺灣一島;早奉密電,別人不知。唐去後,上諭始到,云『所有全臺大小
文武各官,內渡』等語。彼時,唐已逃了十余天矣。斯時,眾商民百姓始知唐之實去確耗。如是,眾紳耆百
姓,大集會議:臺北唐欽差已內渡,現在無主,不足以統治萬民、總轄軍務;紛繁待理,正如亂繭一團,萬緒
千頭。眾議決,云舉公為臺灣民主,所有全臺兵民責任均為公所負擔等議。全臺人士代表,各皆簽字承認。公
被強舉,斯時本無寄心於其間,惟有欲「保護萬民」、「保守疆圉」兩事為念;以為在臺一日,則當盡一日之
心。其於帝王、總統思想,全無一些;惟承萬民請命,欲副本心「保人民、全領土」兩事,是以不得不暫時理
事而已。其他非分之榮,不敢望也。公由旂後上臺南府。
自唐景崧潛行走後,日兵知覺,遂進臺北,如入無人之境。尚有臺南一帶,公扼守之時,日本各兵艦紛紛駛
落各處港口,預備戰事。臺南各處,分紮軍隊處所:恆春,統領五營,區聲;旂後,統領二營,劉成良,管帶
一營,楊德興;鳳山,管帶一營,葉某;東港,統領三營,吳光亮;白沙墩,統帶五營,張佔魁;布袋嘴,統
領三營,某,又分統兩營,李韋義;宵隆圩五營,四草湖五營。另民團二十余處,分駐各要塞地方。各統駐紮
軍隊各領、各管帶等見日人駛兵艦到,各處惟有告急文書報知。時所有大小文武各員,不論遠近皆送印與公,
由公主裁辦理;其既繳印各官,亦多過海。至全臺各軍兵百數十營,又士人義勇團數十營,為公節制調度。各
統督、管帶,均換給關防。各印官文武,分別陸續委置篆務;視地方繁簡,以為命任之遲速。軍政既歸統轄,
餉糈尤當籌畫,不可視為緩圖;公即在支應、善後各財政處所查核,共計尚存二十萬幾千銀毫之數。即提此
款,暫發各營火食。時雖奉旨將全臺割與日本,但接兩江總督張密函囑,請仍相機扼守,餉項後定匯接濟,幸
勿為慮;並密得兩廣總督譚函囑,與張函大致相同。公見有此兩處援應,亦可扼守;在臺一日,惟有竭盡一日
之心。其他事之成敗利鈍,在所不計也。公發令懸賞:每斬老番首級一顆賞銀二百兩。自此令出後,陸續亦多
斬獲;隨時報功,隨時給領賞號。惟因張、譚兩督匯款未到,每一功暫發三十兩,後乃給足云云。
至六月間,臺南各界大集公民大會,到會者數千人。集議,公推公為臺灣民主大總統,眾皆贊成。議決:即
鑄銀印一顆,文曰「臺灣民國總統之印」八字。鑄就,各界代表邀集三千余人,將印送與公。各代表先見公,
說明全臺各界數百萬生命公意舉公為民主,並說理議論甚多。公曰:『爾等眾百姓公舉我做總統,送印而來,
可以不必多此一舉;此印不能打得的。無論如何,均要打贏,方可完全領土。今日之事,軍事也;土地之存
亡、人民之關繫,千鈞一髮,甚宜註意。其實事在將兵互相得力,咸皆用命;或者易亡而存、轉危為安,從此
上國衣冠不淪夷狄耳!區區此印,無能為力;蓋有在此不在彼之故,諸君以為然否?請將印帶回,銷之可
也』。越一、二日,第二次各界祗派代表耆老等又將印送來,並又陳說理由甚長。公曰:『前次送來,吾已不
受;今何又勞諸君耶!夫勢處如斯,情同騎虎;朝廷忍舍錦繡山河,又不願置數百萬生民於不理。今諸君送此
印來,無非欲保身家、固土地,不甘為蠻夷牛馬而已。誠宜決意抵敵,務須互相協力,籌軍餉為第一著緊要之
事;蓋軍餉足用,士肥馬騰,日本雖然利害,吾豈懼哉!吾在越國時三次與法逆交兵,一戰而法駙馬安鄴授
首,再戰而李威呂分屍,三戰而法全軍焚滅;共計法兵死者不下萬人,其一、二、三、四、五等畫將官不計其
數。彼時並無總統印綬,不過奉命討逆,將士用命而已;印何為哉!諸君如能移送印踴躍之心而籌餉,則自有
所措置矣。否則,雖十百千萬之印綬,又何用耶!印,吾不受;諸君賫回為是』!各又唯唯而退。越三月,又
送印來。公曰:『你送印交我,更不能做事矣。爾們回去,那系有銀幫銀、有錢幫錢、無錢幫米,無論多少均
善。至其無錢米之人,則為幫力;我須用人出力,則相幫之。至籌餉一節,我設局收之;爾各俱給軍糧可
也』!後各回去籌畫軍糧,有捐十余斤、二、三十斤者不等。公見無濟於事,又在各海關卡釐金各項雜捐收
入,共得銀五萬兩足數;用至六月底,充各軍營勇火食。六、七月交界之期,正是青黃不接,張、譚兩處接濟
音信杳然。查得張匯銀百萬到上海,事為李鴻章查悉,阻撓折回。公異常焦急,迫得印造銀票,聲明全臺軍事
敉平,一元連本還五元。且發銀票,不過千數百元。時因各財主佬被英、法諸國恫嚇,渡過廈門;所有全臺資
本家,幾去一空。是以財政萬分困難,杯水車薪,無從救濟。六月後,初則千銀發四百現銀、六百銀票;旬
間,則千銀發現二百、票八百;又旬間,現銀一百、票九百;又旬日,全發銀票。初時全使銀票,臺南城內
外、鄰近各處尚覺通行;到九月中,城內外亦無人肯用了。
先是月間,日本兵輪愈來愈多,四處要險水口陸續繼進,到則放開花砲,打毀各營。因險要駐勇處所有設在
海旁,無論何處,陸續開報被其擊敗佔踞。日本兵登岸,義勇隊與他攻擊,隨時亦斬獲日兵甚多,奪獲槍械無
算;連打十余仗,每仗必勝,斬首解送,隨時報功,並奪獲番馬亦多。因各海旁險要各營失守後,退回離海二
十余里駐紮,各縣義勇軍互為聲援;是以義勇膽壯,與其對敵。況日本陸戰不甚厲害,非海軍火輪瞬息不定之
故。自經義勇隊戰勝各仗,日本兵士稍為畏怯。公在臺南府安平縣乃正海邊之地,日本兵輪不敢駛入。
時有部下統帶李韋二求公允准伊帶二營人往離布袋嘴二里險要,扼守抵敵;公未允,且以砲火艱難為詞。韋
云:『土人有軍火,儘可足用』。李力求再四,公迫得允准;並發餉銀四千兩,令其帶人前往相機抵禦,勿稍
鬆懈。詎李心懷叵測,領了餉銀,一溜煙跑回布袋嘴將銀席捲,並連各槍枝變賣而逃。公偵知其事,即挑衛隊
百名,星火往追。各衛隊兵領到命令,趕程而去;去到茅崗尾地方,瞭見李韋二,尚有數百人跟隨逃走,不敢
下手。各即馳回。見公,說明緣由。公再飭數百人追趕,去到安平時,李韋二與彰德府知府某先已雇舟渡廈門
去了;各兵遂回復命。公聞知,亦無如何。
公在臺南坐鎮,原期力保領土,護衛人民;無如財政困難,日迫一日,四處之羅掘俱窮,百般之設法亦盡。
張、譚之接濟已成畫餅,番奴之進逼急若燃眉。蓋未動兵、先籌糧,兵家為第一要;今日睹此情形,糧餉必定
涸罄,土崩瓦解勢所必然:自念焦灼,言之激昂。先是,一月之間,子成良揣度情勢,預知不久,密說公內
渡;公曰:『雖無糧,何以對百姓』?後有英國胡領事官入見公,謂曰:『打得久矣,各商民亦甚辛苦;究不
如大家和好,方為上策』!公曰:『如何和法?講和之事,不是金銀講的。如果和了,百姓得安,和亦好;但
恐和後,我去了,遭殘百姓,我心何忍』!胡曰:『和了,公內渡後,臺之百姓即日百姓,焉有遭殘乎』!公
曰:『不知他如此否?他如果得安百姓,亦未嘗不可』。言畢,胡領事見公如此說,遂辭回去;且言:『俟我
回去與日本說,如何?明日再來相商』云云。次日下午四點鐘,英國胡領事復來見公;胡曰:『日本全權官鳳
山云:要公落去見他,彼此面議妥善,方可成議云』。公曰:『如去,若得麥家林與我同去,我便去就是』
(洋人麥家林乃臺灣海關官,是公放的)!胡曰:『要他去做甚麼?他乃小國人物,事不干他,何必與他同去
呢』?公曰:『不與他去,我實不去』。公如此說畢,胡辭回。胡往見麥家林,不知如何說通。次日,胡即放
使小火輪船來預備,伊搭舢艇來見公,請公去;云:『現在預備船艇,公即與麥家林同去可也』!公正在猶豫
未決,即與胡領事落安平,會晤麥家林;坐談,公說:『由胡領事介紹議和情形及要親見日本全權官鳳山,特
來商酌,如何』云云。麥曰:『公不來,某亦往去,與公同去也。某出去看火輪船在何處』?麥舉步而出,適
小火輪使去劉處,麥瞭望不見而回。時有胡領事伴儅華人蕭某在旁,胡領事囑曰:『爾在聽候,我搭舢板過去
看如何』!正喚火輪來接,胡即落舢板去了。時有博白武進士劉斯榮及上思劉崇義由府城趕二十里,追到安平
見公,謂公曰:『不去得,不去得』!蕭某曰:『不怕的,不怕的;胡領事交替某聽候兩公,胡乃正當行為的
人,何妨』?斯榮曰:『我大人肯去,我兄弟不肯與他去;爾乃何人,想唆擺舞弄,使我大人去耶』!蕭曰:
『我們大家都是有辮的,他們豈不要我有辮之人!難道反要無辮之人耶!何以如此講法』?兩家爭鬧,致起衝
突。時有英國「的釐士」大商輪大火船,可坐一、二千人的;其買辦胡仰山聞得公要落日本船消息;即火速跑
來見公,謂曰:『不可,不可!老番心狠毒如蛇,口雖有蜜而腹有劍,萬勿輕信!況胡領事心事不好,我盡
知;我打老番工數十年,何樣不知也』!蕭頂曰:『我伺候胡領事十余年,良心甚好,我盡識;難道你知得過
我乎』?仰山曰:『縱使他心好,臺南百數十萬兵民,皆望公一人而已。倘公落去,縱不殺公,他駛公回日
本,此時百數十萬兵民望何人耶』?仰山大破肅說。公見仰山說得確有理由,決意不落,即回府城。蕭某無可
奈何,自此落日本船事已作冰消。
公回臺南,聞說有白蓮庵者,其所祀之神最為威靈顯赫,有求必應。其神乃明末進士五人,聞明滅轉清,盡
節此處。出聖後建庵,名曰「白蓮」;土人所祀,已二百有余年矣。公聞得這點靈應時,日本水兵上陸四處駐
紮,重重圍困,愈逼愈緊;每處卡口,有大火船一艘、又有火船兩艘往來遊巡海面,並無鬆懈。似此網羅四
布,雖有沖天之翼,亦難飛也。公回城,左思右想,知不是頭路。次日傍晚,自到白蓮庵求簽;焚香跪求,搖
簽一、二點鐘之久,其簽不出。公祝曰:『我劉某為國為民,今日受困已達極點。如有何項生路,望神指示!
或去,或匿住臺灣呢』?屢求不出,再苦淚下而求之。忽然走出一簽云:「木有根枝水有源………」,尚有下
三句不記得;其大概說:為君計,今日事至如此,我做神亦無主意也。復再求一條,得第十簽;其詞不記得,
但其解曰:『求財不得,求病必死,求子生女,失物無回,出行多阻』云。公求簽回署,見簽語不佳,鬱鬱不
樂,仍無決斷主裁。且糧餉已罄,人心已變,將有譁潰之虞;即自己近身之人,其舉動亦多有不同。公睹此情
形,無論如何拼死,亦要內渡回也。適福建將軍解到自款銀八千兩,粵督譚鍾麟解到公款銀一萬兩;譚並有信
一封云:我怕爾不得銀散放,不得走。公得此銀,即將該款散放,略可捱延數日。自此銀發後,成良兒即密商
出走之計。
時適有云澳大木船一艘,離府城二、三里泊碇(云澳地方,離南澳數十里);又有英國商家大輪船名「的釐
士」泊在海中,離木船二里遠。彼此之船,均可瞭見。公已決定內渡,即先檢拾細軟及鎮臺印並洋犬數隻,先
一日著差弁等搭「的釐士」。公欲搭木船,著伴儅亞鶴往去探問,並囑曰:『爾出去問此船行否?須說有一
客,想搭爾船。他若根問是何人,爾即說此人系來此處做生意的,因劉欽差要勒他簽題軍需銀二千兩,他不
允,劉欲使人押他。現他帶銀走;爾肯搭他走,他願送銀四百與爾也』云云。亞鶴奉命跑去,將此情由探問;
其船主答應曰:『如此亦可;我船尾有一艙,爾即喚他來便是』。亞鶴得了船主之話,馳回照稟公知;公即預
備一切。次日,喚亞鶴先落船伺候,公夜間方放艇往去過船。亞鶴承示,唯唯而往。公以為亞鶴既在木船候
便,到深夜人靜各當差兵士人等均已眠睡,公乘此時燈火明滅之間,與成良兒、陳湘泉等十余人由小艇搭出,
前往木船。將近未近之時,木船之人於黑夜更深聞有小艇將近,其艇中人聲隱隱;陳湘泉屢喚亞鶴,杳無答
音。殊不如亞鶴是日並未落此木船,不知其何處躲避去了。木船上之人,聞得小艇中屢有喚人聲,以為賊艇將
近行劫,即喚醒各水手,齊集喊打,嘈雜;時因海面不靖,頻有賊劫之事發見之故。陳湘泉等見喚亞鶴不應,
大船中人又喚打起來,正是進退維谷之時,不知從何措置得了。大家左思右想,公即想起「的釐士」開行在
即,不如拼死搭之;其可以出險則出之,若不能亦乃天數耳。意決,即喚湘泉用土音囑搖艇人搖過「的釐士」
輪船(這「的釐士」輪是日九點行)。搖到輪船邊,天已光矣。陳湘泉即上「的釐士」船,先與「的釐士」司
事人梁亞兆(即梁兆祥)、吳玉泉等密云:公現到來出走情形云云。彼此數人,密商良久;梁亞兆等云:『今
既到此,惟有設法過船,再行隨時計議』。時老番有人在梯口守住,並有日本派委坐探老番一人巡行船中查探
的;此坐探若不設法阻擱,恐被查出。陳湘泉等迫密告船主,說明公之搭船,並求設法保護,並要使日本坐探
不能梭巡方法。陳、吳、梁三人再三懇求,船主始尤。其允後,亦甚註意;即與日本坐探暢飲灌醉。坐探終日
臥眠,遂得免查。時遇各番人回房早餐,亦無巡行;陳湘泉即喚公上船。初由梁亞兆帶入水泡艙,關閉艙門,
氣不可通。有燒氣軟喉帶,燒火時熱到極點,又無空氣可透,公時難耐;若再些時間,必然斃命。公忽見其門
乃是薄木板,用手極力搘撐,微開一線之隙;又恐人見,即用汗巾塞實,僅留一鼻孔向外通氣,得以不死。適
日本巡艦有老番十余人,過船搜捉公;日本番兵帶有公之相片甚多,隨搜隨對相片。公之子成長離公處不遠,
不敢近前。適梁亞兆收水客船腳,老番搜到水泡艙公處,時梁亞兆永立艙門,映住艙門之隙。梁手執銀籮,呆
了一陣;手痺腳麻,銀籮欹側,有銀跌落,梁亦不知。因梁見日兵在此四處瞭望,其方寸已亂,幾至手足無
措,不知如何;迫得拼死站立,竟如木偶。搜有點鐘之久不見,日兵然後過艇而去。有頃,梁亞兆即開艙門喚
公出,另帶入一艙房;其內有炕床一張,公坐之。時梁亞兆、吳玉泉等各人紛紛到公之前道喜,諸人亦聲說甚
細;梁亞兆並說在水泡艙門站立之狀,一驚非小,今既轉為喜矣。公之伺候人亞珍已檢出縐紗包頭與公紮,又
檢出煙泡盒交公。其夜公肚太餓,陳湘泉謂火輪之打雜工人曰:『爾與我煲粥一碗與我;要銀若干』?打雜
曰:『二元』。湘泉即應承他,喊他煲來。有頃,煲好;公曰:『取一碗與我也』!打雜仔即捧粥一碗與公。
公見全是米泔,並無米粥,焉能充饑;公謂曰:『我不是要米泔解渴,乃是要粥食而已』。隨喊他換過,仍舊
如前。打雜仔曰:『係此的咯,任撈亦是這樣』。蓋其煲一煲粥,放亦不夠半兩之米。公迫得亦吞了一碗,聊
以充饑。
到天將光,時已六點,近廈門;離廈不過差二、三點鐘,船便到廈門。忽然日本輪追來,離尚甚遠,即響叭
■〈口辰〉並升旂,令「的釐士」商輪停車。因日本偵探探知公實搭「的釐士」船,是以駛火輪趕來搜拿。其
船相距尚未能瞭望而見,不過用千里筒扯看得知而已。湘泉聞日本兵輪追來,即就近公處望望;見炕床側有一
大孔,可以鑽入去,湘泉又用舊氈等物塞住孔口。有頃,見船未到;湘泉、亞兆見兵船相離得遠,恐公鑽入床
底難捱,又喊公出,復坐炕床面上。時公已解下包頭放在炕床,即煙泡盒皆在其處。湘泉、亞兆、玉泉等相
商,密云:『此次追來,斷難脫走了』!三人左思右想,並無主意;梁亞兆即往船主處,懇求船主。梁亞兆懇
求曰:『劉某今搭我船,現日本船追來搜捉:無論如何,均望船主設法救其一命』!船主答曰:『如此,甚為
有礙於我。如搜出,彼固不得生,我亦受重責』。船主甚有不以為然之意。梁又再三懇求,船主即昂面思想良
久,遂頓足想起「劉某曾救我一命」之事,遂頓足謂曰:『我一力擔承是也』!先是一月之間,該船在安平縣
海中泊船時,未知是否為日本偵探軍情,用七、八人伺放艇到白沙墩,船主手執槍一枝(由安平去白沙墩相距
二、三十里)。時白沙墩統領張占魁查悉,即遣隊伍攔截,執他詢問:該船主曰:『我來此打鳥』。張曰:
『爾明係日本偵探,何必藉詞搪塞』!該船主再三辯論,張概置不理;即令用繩縛之,眾人解送交公(白沙墩
離公駐所有數十里之遙)。解到,公遣令交單片給該差弁,即傳該老番帶入;公即親手解其縛,並取洋酒、餅
乾等與他食之。開瓶者未熟手,老番見,即謂曰:『與我自開』。即一手拈而開之。方開脫,不待斟杯盅,即
將瓶口入嘴吮而吞之,並食餅乾多塊;因其時老番肚大饑餓,其腳行路已甚疲軟,即以酒拍腳跟及大臂各處。
食完,公又宰雞鴨及牛肉等物,弄餐與他食之。雖非西式之菜,然而饑者易為食,且不暇擇;且其食時狀況,
似比西菜合味,尤為上品數倍。食飽,公用輪與他坐,遣差弁親兵送其回船;時老番船主甚感厚恩,當面致謝
不已。回後,又復寫信來道謝;其詞云云即「的釐士」船主英國人也。船主頓足擔承保護,時亦想起從前活命
招待之恩,是以決意救公,以報前德,故如是耳。且說公在炕床坐時,好久,各瞭望日本兵輪不久將到,司事
吳玉泉即用手牽公走入大火老番所居之房;不講說話,一手拉之即去。公用手欲拈煙泡盒不得,欲拈包頭又不
得;時當倉猝(公早意定:若搜得十分緊急,若被執獲之時,即用煙泡吞食或用縐紗包頭縊斃,免至老番蹧
蹋;殊不知兩樣均不得拈)拉去,經過大艙面,人屎、人尿及嘔吐穢物積高數寸,公踏而過之,亦不計足之污
穢矣。到大火之房(大火者,老番在此船燒火者也;其人甚好心的),時大火睡在該房矮床;對面有一床,吳
即引公坐之,並請公臥定。公以洋氈遮蓋下身,旁有大火伺候的華人名亞貴,後生子。未幾,日本十數人到,
四處搜尋不見。日兵每人手執四方鐵棍一枝、短火一支、公之相片一個,來到,無處不搜。有頃,即到大火
艙;一日兵入而望望,公亦見他,惟他並不見公,日兵望望然去之。有頃,又來另一日兵,入而望望,望不見
公,日兵亦去。公於其入艙來望時,無法可設,惟有鎮靜以待,亦聽諸天命而已。時大火適睡永起身,聞得日
兵來搜兩次,即喚亞貴喊公睡他之床,亦以氈以蓋之;大火會意,自已舉步行出艙門,即將艙門關閉。大火在
房前,以凳坐定,用千里鏡筒照看四處,以阻塞日兵復來搜尋之意。有頃,日兵又復到,喚令大火開房。時大
火驚心動魄,其魂亦喪失,但無法可設,迫得仍在其處而已。大火不得已開之,日兵入,亦不見公,望望又
去。蓋此時公望日兵入而左顧右盼,惟日兵並不見公;此中亦有神明呵護之力也。日兵出後,大火又關閉房
門。公在房中,頻聞各日兵用鐵棍東搜西剔,響聲嘓嘓;番語伊啞,唐洋音語兩相錯雜。其唐人通士云:『奇
了,奇了,實在奇的!任搜尋亦不見的!莫非有隱身遁形之法歟?抑或有千變萬化之能力歟?何蹤影都無
呢』!時已搜至下午三、四點鐘,其日本大兵輪相離尚遠,其中之辦事人員相議,見搜如此之久不見回來,諒
搜不到;即掛旂大帖,洋子謂搜不見,祈搜入銀艙之房可也(老番船之規則,無論何人均不得入銀房,惟管銀
一人得入之而已。日本兵輪疑公在此,故喚搜之)。某在「的釐士」船之日兵用千里鏡照見兵船掛字要搜銀
房,即請船主飭管銀人開房搜尋。船主知公不在銀房,即答應他;隨飭管銀人將銀房開放,任他搜尋不見,時
又四點半鐘矣。忽英國輪船名「海壇」由廈門駛來,其船上總司理帶數英人由艇過「的釐士」詢問情由。該
「海壇」之來係為「的釐士」先有電報到廈門輪船公司,某日時開行,計是早八、九點鐘准到釐門;至今下午
後尚未見到,是以駛輪來詢問一切。時「的釐士」船適死去小兒一人,又有婦人產一嬰兒,「海壇」總司理先
生到,問得系因搜公重疊紛擾,以致耽擱之故。其「海壇」總司理甚為怒氣,登即與日本兵頭目交涉起來;遂
開談判,彼此辯駁,更番數四。「海壇」先生有云:『爾等不應如此行為!我乃商船,貨物、客商甚多,搭船
客亦有一、二千計;爾何阻我之船如此之遲耶?況現在已死一人、又生一人,若再耽擱,我實不依爾也』!日
本兵目尚欲求「的釐士」駛回安平起貨起人再行駛過;「海壇」司理更不答應。「海壇」先生曰:『爾搜不
見,應早過船,免阻遲我船自由行動;況尚出此野蠻要求,尚可啟齒而欲人駛回安平起貨、人耶?爾若強頑,
我即打電回香港;駛大兵輪來,方與你說話便是』!兩相辯論,出言不遜,幾至衝突;到八點鐘,始講妥,日
兵始過艇回輪,「海壇」總司理事亦過艇往回「海壇」,而「的釐士」輪船始得開車。公於是起身而坐。
輪船將到廈門,公煙甚癮。時老番大火在艙房內,公不知西語,公對著大火用手指燈火燒煙,又以手作吹煙
狀,向大火拱拱手。大火即取酒一繮與公,公搖首說:『不是要酒』。大火以為嫌此酒不佳,復再取一繮與
公;公亦搖首。大火因語言不通,即喊亞貴回房詢問公;公即謂亞貴曰:『我煙甚癮,有洋煙否?取來與我吹
之,我後來知你之厚意也』!亞貴曰:『船到廈門埠頭矣;不必吹煙,上去正吹了』!時船果到,各客紛紛過
艇上岸;四處喧譁,人聲嘈雜。時有日本兵四人在兩邊梯口守住,無論何人落梯過艇,均要驗看,然後放行;
時已黑夜也。陳湘泉即僱一艇,詢問艇家要銀若干?艇要三元。即允之;又要先交銀,陳即與之。大火即著開
船艙口,用索吊公落艇。該艇搖到半海,忽然停搖,公等又忽懷疑詫異。該艇人因黑夜不能看銀,用火照看,
又跌銀聽聲。有頃,乃搖而去。方登岸,回望日兵即出數艇,艇之頭尾均有大電氣燈,在海上往來,鄰近「的
釐士」各處遊弋,梭巡查驗;每有由「的釐士」所來之艇,均要卡搜查察,極其嚴密。公其時已登了岸,脫離
虎口,如渡過慈航,喜得生還,不勝欣幸。湘泉即帶公往一老妓寨三樓暫歇,開燈吹煙。此妓乃湘泉舊好,妓
問公曰:『大客在廈門,向來做何生意』?公曰:『我在臺灣亦做生意,不甚大的,不過千數百金;在臺灣,
一概失得乾乾淨淨矣!奈何』!有頃,屈臣氏司理華人凌竹篠君(乃湘泉交好)即手持燈,接到公往屈臣氏藥
房去。
公在藥房住僅一天,因有人甚多,識公已到廈門,惟不識在何處而已。忽是日下午四點半鐘,陳蔭亭之外甥
名董肯堂者(其人乃大商家)來見公;謂公曰:『今日已有好多人疑公在此,惟不能偵得確切耳。倘探得實
在,恐有見害,關係非輕;這處不可久居。請公過我甕菜塘處歇住,暫時免被人覺察』!公允之;公曰:『到
黑夜來接我過去是耳』。二鼓時,董肯堂派何亮釆等二人各持四方璃玻燈,到藥房來接公過去。公摒擋時,亞
珍、亞桐、亞慶等共住店鋪一間,離屈臣氏二、三十間;該落處鄰近均是客店居多,所有各鋪店均無後門出入
的。適是日,李韋二之伴儅行街,看見亞珍等回,報與李韋二。李即與同行潛逃之彰化府商量(彰化府因做事
不公,曾將印交亞珍送交公,即行潛逃),每人派跟兩個(共四名),來喚亞珍等曰:『我們李統領及彰化府
兩位老爺喚爾去問欽差現處』云。亞珍等答曰:『我們不去。欽差去處,我等不知,因我們先二、三日落船來
廈;聞得欽差上山去了,未知是否』。於是四人回去,又復帶二十人度來追究亞珍。眾謂曰:『彰化府老爺,
實要爾們去也!別人去不去尚可;惟有亞珍,爾有交手未清,因前彰化府老爺交府印與爾,爾不交得到,要爾
將印交還他也!爾不去,我們亦要捉爾去也』!亞珍不肯去,各相爭鬧。亞桐、亞慶等在旁見過不得眼,即召
集公之隨從差弁等共數十人(因此班人皆在鄰近各店鋪居住),一召即齊集;見李韋二之人拉著亞珍,即大家
相打起來,有用柴棍的、有用手拳的,打傷李韋二之人數個血流者有之、暗傷者有之。李韋二之人被打一場即
跑回,又趕百余人飛走而來(此百余人皆李韋二所帶的)。時店主在街外先知,即走回報亞珍等曰:『他們趕
大隊數百人前來,爾快走罷』!亞珍等三人即走。方出門時,適撞見李韋二之人曰:『就係此數人也!快快落
手,近前拿他,免被遠颺』!亞珍、亞桐、亞慶等三人遠遠瞥見風頭雨勢,已知不佳,眼見腳捷,一溜煙快
跑;走過橫街巷,左穿右過(因該街巷窄狹,且巷口曲折之故),忽然即到屈臣氏樓上,與公共在一處。時已
將黑夜,而李黨羽並無一人知覺;惟見在此處走,並不見有人遠走去向(因李之黨甚多,街頭巷尾有人守之故
也),知係在此鄰近鋪面;各人紛紛談論,謂『走得何處去,都係在此數間鋪內無疑了』!時人聲洶洶數百余
人,街之橫直頭尾皆擁擠之極。眾謂曰:『今夜候到天光,都要拿到他方行休手,乃雪此恨』!嘈吵錯雜,並
無止歇。到八點鐘時,暫減少些聲息;但尚有百余人在屈臣氏鄰近把守重重,實在水洩不通,又無鋪尾可以脫
逃。斯時正是後無去路,前被困圍;公於此時,心中為之一慌。到九點鐘,著人出看,仍然把守嚴密;到十點
鐘,又著人出看,依然如是,公心更為焦急之極。時天極清朗,星月交輝;公出曬棚,仰上蒼密祝,謂曰:
『天乎,天乎!我劉某為國、為民千萬危險,方得脫離虎口;今已到廈上岸,忽然又遭此厄!天乎,天乎!亦
當設法為之一援也』!祝畢,舉步環行。頃刻烏云四起,滿天黑暗起來,驟然大雨如註;街水數寸,流滿街
巷。各把守人均各行上各鋪面站立,詎料雨勢倍加增大,水更漲高,浸上鋪尺許,各把守者尚不走了;水勢愈
大,頃刻水深數尺,不能站立,各遂概走去了。因水浸平心,各人自不得不走。公使人出看,概無一人,惟水
深數尺而已。
先時八點鐘,董肯堂著兩工伴到屈臣氏接公,惟緣李韋二之人甚多守候,未敢率出。到十一點鐘,各走完
了,公及成良數人始跟董肯堂之來人起行。公裝客商,拉高褲腳,帶大廣笠,衝水而行。到半途之中,董肯堂
已親到,兩相撞著;再行里零路,始到甕菜塘。入一當押鋪,乃董之親戚所開,董為司事;該押旁另有一間閒
鋪,均由董招待引入,即燃火烘烤,並將各人衣一概烘乾。董一面草草弄飯,僱便肩輿數乘,於十二點鐘用
飯,到一點用完。公在屈臣氏早已借便銀二百兩以為川資,到二點鐘公始行離廈。公及成良皆坐肩輿,裝扮客
商,不出名號而行。又屈臣氏鋪之司事凌竹篠君,亦坐肩輿隨送公同行。是夕行五十里始天明,過同安渡,到
同安圩。
次日,到漳州;欲入街,為守街閘門兵勇所阻。時因戒嚴,各閘軍士見公等一幫人並有指揮刀、短火器械
(此各件均在屈臣氏借的)。不知是那樣人物,不准入。後凌竹篠密說與守閘兵頭人知之曰:『此即劉欽差
也』;始准入街,在官商大客店居住,檯椅炕床均備用。該兵頭即跑往鎮、道、府各衙,各官聞報,即衣冠開
道,到寓拜謁;公皆擋駕。公並說及傳說轉知云:『我今衣服都失,不能會得;各位有心,請便衣來見便是。
如是各鎮、道均回去,刻即便衣又到。各官坐談甚久,乃別;公當面聲敘『恕某不親到回拜,因概無衣服之
故』云云。是日鎮臺送席,次日道臺送席,又次日府臺送席,公皆受收;其早膳便餐,則都、守各官送來。
公在漳住三日,次早即行,送棧租十元。行之先夜,即差帖往各衙門辭行。起程時,鎮、道、府親到送行,
擋駕;其余都、守各官親送出街外,並派兵勇一、二十名護送。是日下午五點,到漳浦縣。縣官草草備辦便
膳,請公及成良少,並邀遊擊、守備相陪。次日起行,仍由縣備膳;用完後,方起程。數日,歷平州等圩,到
詔安縣(公由漳浦起行,辭了護送兵勇,仍裝回客商,不出名號);由詔安,兩日到潮州之饒平。越二日,到
黃岡縣;逕入協鎮署住宿。未到黃岡之先,公查悉其協臺乃王材廣,係從前周平瑞先鋒招安的;乃公交好。在
此住兩日,起行到南澳之東隆汛。次日,到澄海。由澄海一天到汕頭,住元業茶莊福源行。住汕頭,汛規為入
款之大宗;公從前所收各規,概積存該行,共有數千兩,是以在此得銀費用。惟時凌竹篠君已送到此,回辭廈
門;公即還銀二百兩,並指揮刀、短火等物一概交還,並送川資、路菜等項多件。凌君即搭輪回廈去了。公在
汕頭,新製衣服數套,用去銀數十兩。在汕頭住數日,聞得各處天旱,四處求神求雨,所有各處神明皆說不
在,儘往去伺候劉某云云。
公住數日,由汕頭搭輪渡,一夜天明即到潮陽。起岸行路,四十里到海門,入參府署住數日。參將李葆真,
廣西人,乃公舊部;招待極優。初,公尚在臺,出險時,有公之部下劉明光先逃回到海門。入見李,李謂曰:
『劉公現在何處』?明光曰:『我怕他到日本矣』!李曰:『爾何以自回』!明光曰:『我們不回,爾聽從他
死嗎?我們回去有官做的,何必跟他同歸於盡耶』!李聞說,鬱鬱不樂;日夜擔憂,愁眉不展。今見公到此,
歡天喜地,是以極其優禮有加。公本擬一宿即行,無奈李君甚為厚意,留住數日;公見雅意慇勤,迫得允其所
請。公在此數天談說,歷敘出險情形,實為天幸云云。
由海門陸行,兩日到潮州府屬之惠來縣。各官預先知得,使人探聽;公將到時,出而歡迎。接入遊擊署內,
文武各官公讌,請公宴飲;大排筵席,傾談暢飲,甚為熱鬧。次日,由惠來一日到碣石之葵藤圩汛防住宿;汛
官招待。由葵藤數日,歷博尾圩、陸豐、海豐各縣;又越厚門、鵝岡、平正各圩站,一日到稔山。
由稔山小河搭船,數日到廣東,時十月下旬。公在粵秀街公館,次日往見譚督鍾麟。行禮後,公站立,譚即
請坐講;公曰:『職鎮敗軍之將,望大帥開恩,願已足矣;尚敢坐乎』!譚督即以手拉公坐,謂之曰:『勝敗
乃兵家之常事,何足芥蒂。況老兄在此,扼守臺南孤島,並非戰敗;何足為罪!一則朝廷將此地割與洋人,二
則無糧應付。古云:「未動兵,先動糧」;兵若一日無糧,必然譁潰,尚言戰乎!既無戰,又焉云敗耶』!公
又曰:『此次得大帥厚恩,解銀一萬兩;又得福州將軍送到八千兩:共得一萬八千兩。有此二款散放,數日火
食得以暫行支持,方可脫而走險;否則欲脫無由,自己軍士亦大多糾纏矣』!譚督又曰:『閩督某本有密函兄
弟,欲籌多金解送到臺交兄處,以資接濟;俾得有糧扼守此方,希望全臺領土不落外人之手。惟兄弟轉思:臺
灣已經奉旨讓與日本,若兄能扼守固佳。但疊據各密探報,該慮各處殷富均皆紛徙他方;公軍無糧,人心必然
離散。如果再籌解送過去,兄乃忠勇之人,見得有糧,拼死扼守;而前後左右諸將士若不肯用命之時,勢必失
敗,兄亦難保,以致失兄偉人,殊為可惜!兄弟決意不籌,並將此情形密復於閩督;惟又恐兄處無以支持,不
能脫身,故僅籌銀一萬兩去耳』。譚督慰勞一番,並說曰:『現下回來尚有銀用否』?公曰:『職隻身而回,
物件一概不帶,銀兩越發罄盡;隨路川資,隨行隨時挪借也』。譚督以頭頷之。坐談二點鐘之久,公辭回。次
日,譚督即著人送銀三千兩到公館交公。〔公〕並於是日往拜會各司道,紛紛來往拜晤。一一會面完畢,公即
將臺南鎮印、五六品功牌數百張繳送督署,並即請假回里,不准;再請,復不准。第三次又請,公要面求,對
譚督曰:『職鎮離家多年,先人墳墓久未經省;且胞叔骸骨寄在山岡,並未安葬,於心實有不安!況此次在臺
孤守一島,傳聞異詞;眷屬懸望,稚子候門。萬望大帥准假』!譚督見公苦求再四,迫得面允,給假一個月。
公辭出,候得公件批准。
公於十一月間,由西河返欽家鄉度歲。
編者按:此一資料中有一重要疑問,即「李韋二與彰德府(後文稱彰化府)知府某」,後者究何所指是也。
李韋二與前文李韋義似為同屬一人,或即他書所稱之李惟義或李維義。至彰德府為河南所屬、彰化系臺灣府之
一縣,所謂「彰德府」或「彰化府」,當有兩種可能:一為某卸任官員調任(或陞任)彰德府,因以新銜稱
之;一為彰化府乃臺灣府之誤,而又由「彰化」轉誤為「彰德」。編者無暇作進一步考證,但此一疑問,值得
提出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