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列特专用act扎古:《看着你》 BY sherry134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13:44:42
                                                                                                   
《看着你》 BY sherry134
       如果我折断翅膀   跌进井里   也决不会希望   借助你的力量飞翔。   章一   走进教室的时候,已经打过铃了。从后门往前走,看见岑诚在第一排指着旁边的空位子朝自己挥挥手。慢悠悠的晃过去。班上仍是一片喧哗打闹声。“老师还没有来吗?”杨乐边坐下边问,岑诚耸了一下肩膀:“谁知道?”   又过了几分钟,教室的前门被推开,探进来一根金属制的长棍。跟着走进来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子。穿着条淡蓝色洗得有点儿发白的牛仔裤,上身是件方格的浅色短袖衬衫。脸上带着一种不经常做户外活动的白皙。   班上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大家好。我是你们这学年里弹性力学的老师,沈涵。”他顿了一下,“如你们所见,我是个百分之百的盲人。”   韩毅用肘子轻轻撞了左边的岑诚一下,小声的讲:“你说他会不会是骗我们的。等我们以后逃课的时候,再把我们一个一个的揪出来。”岑诚安抚性的朝他笑了下,又作了一个收声的动作。后排的几个女生也压低了声音嘀咕起来:“好厉害啊!”“可是好可惜哦,工学院难得有个老师长得这么好的……”   听着周围或是惊奇或是赞叹的窃窃私语,杨乐微微的皱了下眉头。学院在搞什么?这样的老师,课件是不指望他了,板书什么的也不方便。难道就凭口头的讲解吗?工程力学专业里材料方向最重要的必修课。并不是说自己对残疾人有什么偏见,但也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算了,还是自己多买些参考书看好了。   等着台下炸开锅一样的议论声平息下来,沈涵继续说:“你们可能会担心上课的质量。我也不否认讲课时会给你们带来的困难和不便。不过,我从来不会做超过自己能力范围以为的事。尤其是这种传道受业的东西,我还是不敢随便跑出来误人子弟的。”   班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杨乐也不由的动了下嘴角。恩,很可爱的老师。   “不好意思,今天是第一次过工科院的新教学楼上课,刚刚迟到了几分钟。以后不会了。先讲一下我上课的时候对你们的几个小要求,我希望每次课都有一个值日生,帮我擦下黑板,有时画一下图。这样我们的课堂可以更紧凑一些。还有,因为我是个盲人,不能看见你们的样子,没有办法看清你们的样子;所以,请你们无论是上课还是课后,都能多和我交流,谈话。“   “这样,我至少可以记住你们的声音。”   “好了,我们现在开始上课。”接着,他用手拍拍脑袋,“对这边的新教室真的是不太熟悉,可以告诉我黑板在哪个位子吗?”   班长很快的跑了上去,扶着他走到黑板最左侧,把粉笔也递到了他手里。   沈涵用左手沿着黑板慢慢摸上去,碰到镶了金属框架的左上角时,空着的右手把一个圆形的小磁块“嗒”的贴在了左手定住的位置。然后在旁边写上“绪论”两个字,再把磁块向下移了一段距离,另起一行,用小一号的字体写下“一、弹性力学的发展简史”。   整个过程不快,却极为流畅。板书的行距字距虽然比一般的大,不过字体结构、笔画转折都显得自如漂亮。教室里没有了一丝讲话的声音,象是被震住了一样。   当手里的磁块已经碰到黑板下沿时,沈涵转过身:“我有用完黑板的二分之一吗?”   “用到了。”   “还没呢。右边还空着。”   “你傻了,帮忙擦一下不就好了吗?干嘛为难老师。”   “他明明就是想把事情尽量自己做好。你以为这就是帮他了。”   “帮下忙会累着你呀,能写成这样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   讲台下面吵吵闹闹的,不过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导性答案。沈涵两手交叉着有点无措的站在那里,侧着耳朵尽量的想分辨出对自己有帮助的信息。   “转身,右侧走五步,从那里一直写下来。”   声音不大,但是肯定、有力,毫不拖泥带水。沈涵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照做。再回过身,朝着刚才声音穿来的方向:“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柔软的头发耷拉下来,盖在额头上,清秀干净的脸上露出可掬的笑容。尽管知道他看不到,杨乐也仍然微笑着回应了:“杨乐,我叫杨乐。”   “好的,杨乐,我记住你了。”   章二   杨乐第二次看见沈涵是在图书馆的自然科学陈列室里。沈涵让管理员帮他找什么,可能已经找了很长时间,那个大嫂样的女人语气里带了些不耐。沈涵到是好脾气的一直跟她解释着。杨乐平时是不愿意个老师多打什么交道的。这种情况也不过是多看了几眼,便拿着自己找到的书准备离开。突然那个女人用很大的声音抱怨起来:“你这样什么时候才找得到?还让不让人工作了?我那边还忙着呢!”   沈涵轻轻的把手上的样品放在桌子上:“是啊,我到是忘了。比起盲人来说,没有专业术语的人做起事来更加困难。真是不好意思。”   语气里不带一丝怒意和挑衅,到像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那个女人脸上挂不住,讪讪的走开了。杨乐在旁边看着,赞赏的笑了笑,然后走了过去:“沈老师,你有什么要找的。我帮你好了。”   沈涵回过头:“一些混凝土的样品,型号有点儿复杂就是了。”他顿了一下,“杨乐吗?”   “是。老师记性真好。是哪些型号的?”   毕竟是本专业的高才生,对术语规格之类熟练得很,杨乐没用多长时间便找齐了。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   “老师去吃饭吗?”   “饭堂吗?”沈涵反问。   杨乐楞了一下。是啊,他这样怎么到饭堂点菜?连划卡到底划了多少都不知道。   “我不大去饭堂的。”见他没有答话,沈涵自然的接下话来,“家里雇了一位阿姨。饭都是她做的。你等下有约人吗?没有的话,就到我家来吃吧。”   杨乐眨眨眼睛:“我晚上都是一个人吃的。过去不会太麻烦吧。”   沈涵轻松的笑了起来:“怎么会?阿姨最喜欢有人到家吃饭了。你待会多夸几句饭菜合口好吃就行了。”   他这一笑,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都生动起来。杨乐低下头看他,心里不由的想,要是他的眼睛还是好的,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神采呢!   沈涵住的是学校早期的宿舍楼,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一进门就是和厨房打通了的客厅,一个穿着围裙的富态阿姨正在灶头上忙活。听到他们开锁进来,头也不回的大声说:“小涵,你早上又把鸽子汤藏在碗柜里了吧。真是的,每次都这样。你看看你瘦得那个小鸡样儿……”   沈涵连忙打断她:“阿姨,我有学生来了。”脸已经是红了一大片。   杨乐压制住笑意:“阿姨好。我是杨乐,沈老师新带的学生。”   王雅梅这才转过身,看到沈涵背后比他高了一个脑袋的杨乐:“哎呀,你说你沈老师,也不吱一声就把你领回来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又转过头对着沈涵,“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你把牛奶倒在马桶里的糗事我还没说呢?你看看,你学生比你高多少了。你就是不好好吃饭的过。”   杨乐这时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沈涵一声不吭的坐在小板凳上,埋着头换鞋子。那拖鞋也是阿姨买的。上面的图案还是憨态可掬的维尼熊。等他穿好了站起来,杨乐听见他小声的问自己:“你有比我高上半个头吗?”   杨乐没说话,伸手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肩膀的温度透过体恤传到手心。沈涵收回手,闷闷的讲:“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矮矮胖胖的男生。怎么会这么牛高马大的?”然后招呼他和自己对坐在餐桌边上。   饭很快就好了。香喷喷的摆了一桌:一碗白萝卜烧牛肉,一盘春芽煎的鸭蛋,凉拌的一碟豆腐皮,还有一大碗水白菜汤。阿姨拉着沈涵的手让他每个盘子都摸了一下,告诉他都是些什么,最后才把饭碗和筷子交到他手上。   三个人一起吃,怎么都要热闹一些。杨乐陪着他们说笑,一边也留心着沈涵的动作,不久便发现他几乎都是在面前的盘子里加菜。过了一会儿,阿姨开口说:“小涵,你看你面前的萝卜烧牛肉杨乐都不太够得到,我们把菜对调一下吧。”   沈涵楞了一下,然后调侃着说:“要换就换好了。真是,长得那么高,连个菜都夹不到。”   杨乐也不反驳,径自把菜换了过来,沈涵面前的变成了那盘煎蛋。王阿姨在旁边看着,跟他会心的笑了笑。   吃过饭,阿姨撤了碗筷,端了冰镇的酸梅汤上来。沈涵和杨乐就坐在餐桌旁聊天。   “其实很早就听人说过你了。”   “哦,我这么出名?”   “当然。03级的杨乐,校学生会会长,全院加权平均分第一名,而且。”沈涵自己笑了笑,“专门和老师作对,每次都必恭必敬的挑不出毛病,说出话来却能把人气得半死。”   “那沈老师是怎么看的呢?”   “我吗?”沈涵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很有主见,做事情有魄力。能看出别人的想法,不过要不要体谅,恐怕还得看心情来决定了。我说的对不对?”   杨乐看着他偏着脑袋问自己话的样子,忍不住伸手过去揉了一下他的头发。沈涵“啪”的一声打在他手上,像是有点儿作恼的提高了声音:“小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欺负到老师头上来了。   收回手,杨乐不以为意的笑起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小涵。”   果不其然的,沈涵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   章三   管院今年新聘了一位“海归”的年轻教授,名牌大学的MBA出身,据说很是了得。在学校也不过是挂个名而已。每周五节课,其余时间都接了大公司的项目在做。正好学生会策划了一期金融方面的论坛,便请了他过来做顾问。   接触过他的几个部长都说李嘉天教授既厉害又随和;杨乐到是觉得这个高大温文男子从容有度的举止背后,充满了自持和强势,留心着避免与他有正面的冲突。   前几天,杨乐他们为了请一个企业界的新秀过来做嘉宾,去找李嘉天帮忙。没想到,他竟然一口回绝了。眼看日期一天天的迫近,外联部的干事看着已经贴好的海报犯愁:名字都写上去了,人不来叫什么事儿。听讲座的,哪个不是冲着名头来的?杨乐和几个常委商量了一上午也没有结果,最后干脆叫他们都散了,自己心烦意乱的跑到沈涵家里去了。   自从那天在沈涵家吃过饭,杨乐和他的交道就渐渐多了起来。沈涵虽然眼睛不好,不过治学为人从来都很严谨。本来枯燥的课程,被他行云流水的将出来,也容易接受了很多。有时候遇到大型的矩阵计算,沈涵会安静的想一段时间,然后再把答案写出来。偶尔出错了,被学生指出来,一个人微皱着眉头仔细的回想,确认自己弄错了,才会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   很多情况下,杨乐都会在下面给他一个突破性的思路。韩毅总笑他只有弹力课才会占第一排的位置,一题一题跟着老师走。杨乐也不反驳。   他不喜欢看到那个人站在台上有点无措的陷入沉思,仿佛离光明的世界越来越远的样子——坚强又寂寞。   他愿意陪着他,尽量的帮些忙。他知道,沈涵内心希望别人为自己做的事情很少,所以每次他主动伸手的时候,沈涵就会露出像是得到什么意外惊喜似的快乐表情。杨乐对沈涵这样的笑容毫无招架之力,“总是像个白痴一样的跟着傻笑”(韩毅语),完全忘了沈涵是根本看不见自己回应的笑容的……   喝着阿姨冻好的糖水,杨乐把在李嘉天那里碰的钉子讲给沈涵。没有多提自己的烦恼,到是把当时李嘉天不留余地回绝他们的语气大肆渲染了一番。言辞里不经意的流露出几分平时少见的孩子气。   沈涵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听他讲完,淡淡的开口:“他不答应你也是有原因的。他太太家里的公司前几年被赵信拖垮。他有避讳有是应该的。”   杨乐一愣:“你们认识?”   沈涵笑了笑:“A大的校友,他大我一届。不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   杨乐继续问:“他来这里,你也没有去见见吗?你们原先挺熟的吧,连这些事情都知道。”   沈涵偏过头:“他现在这么了得,我还是没什么长进的样子,又怎么好意思去?”   杨乐见他脸上全无语气里的调侃,不愿再提的样子。想起前段时间,学校聘用李嘉天的事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他也毫无兴趣。尽管心里疑惑着,还是不愿意勉强他,把话题转开了。   临走的时候,沈涵突然叫住他:“你去找艾萍吧,她是李嘉天的太太,现在受聘在学校的英语系。你去跟她说吧。她很明事理的,而且一心助着丈夫,肯定会有用的。”   “还有,”沈涵停了一下,小声讲,“不要说是我说的。提也不要提我。记住没有?”   聘用李太太的事,连杨乐也不知道。沈涵这么讲出来,杨乐心里越发奇怪。明明是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对他们又这样熟悉,一点儿也不像是很久没有联系过的样子。嘴上到是应了一声,跟他说中午还是睡会儿午觉,这才关门下楼去了。   下午,杨乐在英语系的办公室里找到了艾萍。和沈涵差不多大,举止里透着大家出身的自得和幽雅。杨乐在心里笑了笑:很配李嘉天的女子,精致,有益观瞻,而且难于对付。   委婉的把事情说清楚,着重强调了学校里对这次活动的重视,赞助公司的意图。双方都是聪明人,艾萍当时就出去给李嘉天打了电话,进来便告诉他,那边已经答应下来了。然后对杨乐夸奖了一番,让他以后一定到家里玩。杨乐从小就在家里的那些人精子中间长大,也不多说,过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有了李嘉天的帮忙,接下来的事情都异常顺利。学生会里的人都觉得杨乐实在不简单,这种情况下也搞得定。杨乐心里,其实早把工作的事放到了一边。他在意的,是沈涵当时不自然的举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章四   院里杨乐最看不惯的老师,恐怕就是现在教他们混凝土的林刚了。第一节课的时候,就讲了一长篇的题外话。言语里尽是什么“我起码也该是个博导了吧”,“院里要是照我说的做”就怎样怎样的。正课连也PPT都没有,只用了一个投影仪。投影的,还是和杨乐他们手上拿的一模一样的《混凝土结构于砌体结构》。   还好每周只有两次课,每次他又比学生还急,提早十几分钟就下课了。杨乐本身就对依照标准进行烦琐计算的学科提不起兴趣,偏偏这个老师讲课又没有任何外延的内容,心里更是厌烦。所以上课时都会带多几本书过来,免得浪费时间。   这天下课,同学都走的差不多了,杨乐一个人留在座位上想再上堂自习。林刚走到他旁边,问他其他老师上课的情况。杨乐随口就说,沈老师讲的东西很细很贴近生活,比较容易理解。林刚轻视的笑了笑:“学识是不错。不过眼睛有问题,以后也就这种水平了吧。”   杨乐只觉得心里好象有团火在烧。不过脸上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林刚继续跟他说,问他要不要跟着一起作项目。杨乐耐着性子说,现在和沈老师一起在翻译国外的理论,暂时不想进设计院。林刚朝他微微俯下身,压低嗓音:“我这是为你好才说的,你别到处讲。你还是离沈涵远点吧。他可是‘那个’的说。你可别惹上一身腥,到时候……”   杨乐站了起来,冷冷的看着他。   林刚吓了一跳,拍拍他肩膀:“你不相信就算了。我也没什么恶意。”顿了顿,“我和他都是A大出来的,不会骗你。你当他眼睛是怎么不好的?还不是当初和家里闹得断绝了关系,自己又生了病,没有好好医,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杨乐只觉得雷在头顶炸开了一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林刚打发走的。一个人背着包在校园里乱晃。脑子里象是清零过一样,一片空白。心里却是一点一点抽痛起来。   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就站在沈涵宿舍的楼道口。抬起头,三楼窗台上养的兰草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苍翠欲滴。杨乐对着直射而来的光线闭上眼,正午的太阳在他脚下投下一团暗淡的阴影。   论坛举行的那晚,进行到一半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杨乐带几个工作人员把花篮收到门廊下面。收好以后,杨乐趁机留在外面透口气。转身想进去的时候,却看见李嘉天叼着支烟就站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有事?”杨乐径自走过去。   “你怎么知道的?”   “认识你的人很多。”   “告诉的人是谁?”   杨乐和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的往里走。   “我有查过学校的教职工,上面只有一个人可能知道这些事的。”李嘉天也不拦他。   杨乐停下步子:“既然你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   李嘉天把烟摁在砖墙上熄掉,扔在垃圾桶里。   “他过得好不好?”   他嗓音低沉,略带着一种压抑过后的平淡。   杨乐点点头:“他过得很好。”推门进去了。心里不觉搀杂了一丝快意。他知道刚刚说那句话,有极大的原因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他是没有任何办法,对这个和沈涵有莫名关系的男人产生好感的。   论坛结束以后,管院又自己做了一期讲座,主讲人便是李嘉天。校园里贴出的全彩海报上面一一罗列出他从大学开始的光辉战绩。讲座当晚的大阶梯教室早就人满为患,杨乐被邀请过来,坐在第二排的嘉宾席里上。整个讲座都很精彩,李嘉天适度的把握着现场的气氛,或反讽或调侃,十分的得当。下面不断的有掌声笑声响起。   最后提问的阶段,杨乐为了接一个电话走了出来。在外面的平台上边讲边踱着步子。讲完话,转身准备回去的时候,却意外的看见,沈涵靠在教室外一根大柱子后面,一动不动的站着。   这时,教室里清晰的传来李嘉天的结束语:   “最后,我要感谢一个人,感谢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我帮助和力量,感谢她陪着我直到现在。她就是我太太,艾萍。”场内响起了最热烈的掌声,有人还大声的吹着口哨。   沈涵微微的笑着,泪水从脸上淌下来。他摸索着找到身边的导盲棒,拿好,在地上“嗒嗒”的触碰着,慢慢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杨乐在他身后,拳头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最后,终于拔腿跑了上去。   章五   楼梯口,沈涵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停下来,单手抚着栏杆,免得被人撞上。那人却在他身边站住:“沈老师,到教学楼有事吗?”   沈涵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杨乐,于是故作轻松的说:“晚上出来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边来了。”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杨乐有点挫败的声音:“那我送你回去吧。”然后径自取走了导盲棒,右手搀过他。沈涵也没反对,任他带着自己往家的方向走。   一路上,杨乐一言不发,只是控制着步子让自己不会走得太快。而沈涵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失常。   终于,还是杨乐打破了沉默:“你以后心里有事,不要一个人到处走。找个地方站着好好想,想清楚了在行动。”   沈涵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杨乐把他送到楼上,准备离开的时候,才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你。杨乐在心里谈了口气,跟他说声不要客气,然后关上门走了。   爹二天上课,沈涵讲到了玻璃钢,说玻璃钢既不是像玻璃一样透明的钢,也不是像钢一样坚硬的玻璃,而是一种塑料。半晌的人都笑起来。杨乐看着台上神采奕奕的他,不自觉的皱皱眉头,低下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题目上面。   下午杨乐在学生会的办公室里看今年的社团申请经费的报告,正好外面会客室里有人找他。推门进去,有点意外的发现,那人竟然是上次论坛的时候,再三拜托李嘉天请过来的赵信。   “嗨!”赵信见他进来,夸张的跟他打招呼,“看你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上露出这种惊讶的表情,真是让人感到预约啊!”跟他打过一次交道,大致了解了他这种自来熟人来疯的性格,杨乐也不跟他客气,拉出对面的椅子坐下来:“你就为了看这个来的。”   赵信正了正神色:“当然不是。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杨乐挑挑眉:“好,你请客。”   本以为他回去家咖啡厅,赵信却七拐八拐的开车去了家东北饺子店,进门就要了一堆锅包肉之类的菜。杨乐由着他折腾,最后赵信自己消停下来:“你跟李嘉天还真像。”   杨乐扔了个饺子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你跟他很熟吗?”   赵信点点头:“我也是A大出来的。跟他还是室友。”   杨乐放下筷子,看着他。   “那小子从来都惹人嫌的。在宿舍的时候,我就从来不会主动跟他讲话。有一次有个小师弟过来看他,带了一大堆家的特产。看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就分了一袋给我。他死活拉着人家,把东西都抢回去了。真是的,不就是些大枣苹果干,用得着宝贝成那样吗?”   “那师弟倒是挺懂事的,比我们都矮了一头,长得挺好的,红着脸不住的跟我说对不起。把李嘉天心疼的,一会儿就把他拉到外面去了。”   “那小家伙就是沈涵。”赵信冲杨乐笑了笑,夹了筷子菜到嘴里,“你知道我跟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吧?”   杨乐点点头。   “大四的时候,他们的事被家里知道了。沈涵老家在南京,也算是书香门第,完全接受不了这种事,最后和他断绝了关系。李嘉天那边是单亲家庭,被他妈妈一手带大的。他妈可真是号人物,见情况发展成这样了,也不正面去拦他。只把他的经济来源都断了,让他自己走出条路来,走得出来就由他们去。到也不至于闹得很僵。他们两个人成绩都很好,又都申请到了国外大学的奖学金,一心一意的想着出国就好了。”   “不过他们手里就慢慢拮据了起来。出国也需要自己准备一笔钱。沈涵学的是工科,做个毕业论文就已经够劳神费力的了,李嘉天根本舍不得再让他出去兼职。于是自己同时接了十多个公司的项目在做。真是苦。李嘉天那时候每天开灯到早上四五点,把我闹得够呛,早上也是八九点就起来,继续做。人瘦得,我看着就想,要是现在跟他赶上一架,准能一下子把他打趴下。”   赵信往自己杯子里加了些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沈涵中午晚上都会煲了汤端过来,顺便帮李嘉天对对数据。李嘉天就抱着他坐在电脑前面,靠在他背上打个盹什么的。”赵信停了一下,“到现在我都觉得,他们那样,没有什么不好的。”   “是沈涵先变卦的。”赵信用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桌面,“他先是失踪了几天,然后留了封信在我们宿舍门口,说他接受了南方一家公司的聘用一个人走了。那天李嘉天在宿舍里发烧,烧得胡言乱语爬都爬不起来,吃了安眠药也睡不过去。拉着我不断往我手上塞钱求我去把沈涵追上来。”   “他认定沈涵是受了什么委屈才走的。生怕他一个人在哪里躲着哭没人知道。”   “最后他还是昏过去了。他妈把他送到医院,原先跟他好过一段时间的女生,就是艾萍,也跟过去照顾他。”   杨乐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等他病好回来,整个人都比以前更冷了,看东西也都看淡了。沈涵后来有打过电话过来,好像是问他好不好,说对不起他,他没讲两句就把电话压了。接着他就出国了。”   “沈涵的那封信我看过。他说自己是个胆小鬼,没有勇气在继续国之喜又毫无希望的生活。李嘉天最后决定放手我想就是为了这个。因为沈涵否定了他们以前做的一切,否定了连我看起来,都不得不承认的幸福。”   赵信狠狠的嚼着嘴里的烧牛筋,“当时我想过,沈涵这小子真不简单!连李嘉天这样的任务也可以说踹就踹,一踹还就踹在死穴上。   “但我在看到他的时候,”赵信闭上眼睛,“他瞎了。”   “就是李嘉天走后没几天的事,他拄着个棍子到宿舍里来。A大知道他俩事的人不少,践踏落魄成这个样子都觉得是他自己的报应,一路上难免指指点点的。走到门口时,脸色比纸还白。头发有点长了,总是扫在眼睛前面。身上穿了件又大又厚的旧羽绒服,手上只拎了一个小小的包。跟我讲,他知道李嘉天走了,他只要在他床上睡一晚上就好了。李嘉天床早就撤了,只剩下空床板铺在上面。我看不过去,拿了条单子帮他铺在上面,再给了他一床被子。他饭也不吃,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刷牙洗脸然后就爬上去睡了。我还以为他要哭什么的,哪知道他一上去就睡着了。我只当是他累了,放下心做自己的事情。直到我上床睡了一觉,凌晨三点多起来上卫生间的时候,才听到他细微的动静。仔细一听,发现他是在很轻很轻的叫李嘉天的名字。”   “声音很小,就像是有个小猫藏在上面一声一声的呜咽着找妈妈一样……”   “我们要点酒吧。”杨乐抬起头对他说。赵信点点头,叫来服务员要了两瓶啤酒,和杨乐一人一瓶的干了起来。   一口气惯了半瓶下肚,赵信抹抹嘴接着说:“第二天早晨,他很早就起床了。下来的时候滑了一下,摔在地上。我扶着他起来,才发现,衣服里的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轻轻一抱就可以抱起来。”   “我赶紧到食堂帮他买了好几个包子,让他带着在路上吃。然后把他送去了火车站。临走的时候,他像原来一样小声跟我说谢谢。可是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可恶的人会一边拽着他,把他拖到自己怀里抱着,一边说着‘谢什么谢,他又没有安什么好心’之类的话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希望看见李嘉天马上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唯一的一次。”赵信仰头又灌了口酒下去。   “这就是我知道的。剩下的东西,你差不多全看到了。艾萍家的公司是我四年前收购的。”赵信自嘲的摇摇脑袋,“沈涵也许一直以为我讨厌李嘉天,连带着也不喜欢他。其实,恰巧是因为他,我才那么烦李嘉天的。”他无奈的笑了笑,“他第一次来宿舍的时候,比现在青涩多了。看着我块头比李嘉天还大,动作粗野,声音又大,他就像个小白兔一样畏畏缩缩的躲在李嘉天后面。哪里像现在,你们专业一百多号人,上课还不是都服服帖帖得跟着他的思路走。”   说着,那酒瓶子和杨乐的碰了一下,“你慢慢来,我先干了。”喝完放下瓶子,有点抱怨得看着杨乐,问他:“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也不表示点什么?”   杨乐把自己的那份也解决掉了,不紧不慢的反问他:“对什么表示什么?要我为你无疾而终的暗恋表示同情吗?”   赵信大声笑起来,伸手拍拍他肩膀:“小子,你这点比李嘉天强。他从来开不起这些玩笑的,他连一点儿玩笑的味道也听不出来。”   结过账,赵信把杨乐送回学校。临走,突然正色问他:“他要是一直忘不了李嘉天,你怎么办?”   杨乐张开双臂,尽量的向着两边舒展开:   “那就让他先记住我吧。”   风从他正面吹过来,投在地下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鹰一样。   章六   沈涵知道李嘉天回国的消息,是在学校里的荷花池边上。   那天晚上,阿姨扶着他出来散步。   阿姨待他就像是待个小孩子。随身提了个袋子,里面装着几个些干净的苹果。走到池边,让他坐在一旁草地中间的石凳上,拿了一个出来给他吃。   沈涵在家里已经被灌了一大碗鸡汤才出来的,咬一口苹果吞下去,只觉得胃里的东西就涌上来。于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吃第二口。阿姨没办法,由着他去了。   这时,池边的石道上走过来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不断嬉笑打闹着。   “我们院新聘教授的是你们听说了吗?”   “是不是那个叫李嘉天的?”   “天啊,是真的吗?”   “应该吧。那天去学工办,几个老师都在说这事儿呢。”   “太好了……”   等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前面,阿姨便在一边讲:“现在的女学生,真是的!一天到晚闹闹嚷嚷的,也没个消停的时候。还不就是个教授吗?我们小涵要不是年纪不够,早就是了。”   沈涵笑着打断她:“阿姨,你就别成天念叨这个了。”然后把苹果拿到嘴边咬了一口。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的收敛下去,沈涵站起来:“阿姨,我们回去吧。”   回到家里,阿姨把明天要穿的衣服叠好,放在床头;又跟沈涵反复叮嘱说早上的面包就放在冰箱的第三格里。等检查了阳台上的门闩有没插好以后,这才关门走了。听见门锁落下,沈涵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   李嘉天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这几年里做了多少次的梦,每一次午夜醒来心里呼喊的名字……沈涵颤巍巍的站起来,叠叠撞撞的冲进卧室里,摸索着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他跪在床边,小心的从里面拿出一个像框,紧紧地用在胸前。   泪水一滴滴的落在被面上,沈涵抑制不住的抽泣着。   “嘉天,嘉天……”沈涵把脸贴着软软的被子上,唤着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能叫出的名字。   嘉天,我看不见了。   嘉天……   章七   沈涵已经是第二次把两行字重在一起写了。台下有很多人干脆把笔放在了一边,这样子笔记根本没办法抄了。   岑诚叹口气,把摊在一边的书拿过来,准备自己看算了。韩毅看看身边皱着眉头的杨乐,突然站了起来:“沈老师,你刚讲的东西可以重复一下吗,我没有听明白?”   还在继续重叠着板书的沈涵这才回过头,仿佛是为方才的失神微微的红了脸:“是应力协调方程吗?”   “是的。麻烦老师了。”   沈涵点点头:“这一部分的确比较难理解。你们有什么疑问尽可以在课上提出来,在关键问题上多花点时间也是应该的。”   他把上面没用过的黑板拉下来,重新一边板书一边讲解起来。   这次他很专心,举了几个有趣的例子,板书恢复了以往的水平。杨乐朝韩毅竖了竖大拇指,韩毅爽快地摆摆手,埋头抄笔记去了。   ]   因为沈涵的视力问题,周三下午都需要三个学生帮他批改当周的作业。学生是按着学号轮流的。等排杨乐那一组,已经是开学七周以后了。   下午,杨乐领着丁兆祥、周广陆两个人去院里的办公楼。,这两个人是当时招生调剂专业过来的,对物理、数学、计算机压根就没什么兴趣。不过人挺老实的,每节课都准时签到从不早退,总是坐在教室最后面的几排上安静的看自己的书。杨乐和他们只能算是认识而已。   平时都说不上几句话,几乎没有什么交集。   沈涵的办公室就在一楼,洗手间的旁边。想来是院里为了照顾他才这样安排的。敲门进去,看见沈涵正坐在电脑前打字,有个电子女生不断的报着他打出的句子。   “你们先坐一下吧。这个几分钟就做好了。”沈涵回过头,抱歉的说,转身又对着电脑忙起来了。   他们三个在门左侧的沙发上坐下来。丁兆祥、周广陆是第一次到沈涵的办公室,难免不上下打量,小声的交谈着。   “好简单的摆设呀!”   “是怕他不小心被绊倒了吧。不过看起来震得很冷清哦。”   杨乐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这些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发现了——沈涵的办公室可以说是朴素得过分。进门左侧,靠墙放着一张可并排坐下四个人的沙发;右侧靠窗是张书桌,上面摆了一台电脑,沈涵平时也放些教材、资料、作业本在上面。其它办公室里有的大书柜给省了,桌子旁边的盆栽也没有。尽管杨乐明白这是为了沈涵进出更方便,但这种能省就省,省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样子也不做的态度,却莫名的让人感到不舒服。杨乐看来,简直有几分欺负的意味在里面。   “不好意思让你们等我。”这时,沈涵站起来,转身扶着转椅椅背,推着它往沙发这边走。“沈老师。”杨乐快步走上去,搀着他的手,把转椅拉到自己身边,“我扶你过去。”   沈涵微愣了一下,接着笑起来:“不用这么小心。这屋子哪天我不走十次八次的。”不过脚下却仍是跟着杨乐的步子走了过去。   批作业,其实就是让学生把每道题不同的做法简述出来,沈涵再做出判断,最后学生根据沈涵说的批改给分。弹性力学包含着大量发音奇特的希腊字母和五六行才能写完的行列式、方程组,还有各种以长长的外国人名命名的关系式、定理。往往一道题,就可以写几页纸。要条例分明的表述出来,本身没有扎实的功底,是完全不可能的。   丁兆祥、周广陆两个,对着一些特殊的符号就开始犯结巴了,这种情况下当然什么东西都推到了杨乐身上。   杨乐也没推辞,抱了一摞作业本,一本一本的翻着,看到不同的做法就讲给沈涵听。他声音低沉而清晰,里面参杂着一丝青年人尚未完全确定的起伏,回荡在这间不算开阔的房间里,形成了一种格外的磁性。他父亲从商之前是高工(高级工程师)出身,对儿子的教育很注重逻辑思维的培养。所以杨乐归纳总结、分层推理的能力特别强。沈涵学的一直都是工科,题例见得多而杂,在繁复的结构一上手就可以拆得八九不离十,理论推导却是在读研以后才潜心做的。对前人独创的推证,严整的思路结构既佩服又觉得难以企及。而面前这个学生,不紧不慢的语气背后,大脑高速的运作,思维不断地分析组合,这一切毫不张扬的流露出家学渊源氤氲出的底气。沈涵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轻轻赞叹着。   毕竟是三个人的工作由一个人做,他们今天拖到差不多六点才结束。走出办公楼,丁兆祥、周广陆就找了借口先走了。杨乐扶着沈涵送他回宿舍。   “阿姨说不定已经等着了。要给她打个电话吗?”   沈涵摆摆手:“不用了。他今天有事回家了。我自己回家热饭吃。”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杨乐突然开口:“沈老师,不如我请你到外面吃饭吧。你看好不好?”   沈涵停下来:“好啊。反正我也很久没在外面吃过了。”然后,他有点抱怨的放低音量:“不过应该是我来请。我才是老师吧。当然该有我请了。”   杨乐好笑的反问他:“为什么当老师就要请呢?”   沈涵夸张的作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哪里有叫小孩子出钱的道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会比较好。你直接带我去你常去的店就好了。”沈涵老实的对杨乐说。   杨乐用左手扶着他的左手,右手从他背后环过去(作者跳出来跺脚:“其实就是占他便宜搂着他啦!”),像好哥们一样,亲昵的拍拍他肩膀:“你放心,我一定会痛宰你一顿的。”   沈涵觉得这样的姿势有点怪,不过只是往旁边缩了一下。杨乐察觉他的抗拒,便收了手,还是像原来一样单手扶着他,往西门的方向走去。   学校西门外面是一片新建中的商业住宅区。楼面和校园之间有条五六米宽的小街,平时摆满了城管一来就会被撵的鸡飞狗跳的大牌档、水果摊、小吃推车。C大的学生请客吃饭、改善伙食大都选在这里——味道好,量足,就是脏点。不过年轻人身体好也不当回事,所以从中午开始到夜里凌晨,这里都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   沈涵对这条街算是久仰大名了,却一直没有机会过来。他不可能一个人去,跟院里年龄相仿的讲师出来又总觉得会麻烦别人;阿姨嫌那边的东西不干净,宁可在家里给他煲红枣鸡汤也不带他去。杨乐就是看中了这点才带他到这边的。他觉得沈涵一定会喜欢的。   沈涵心里想着杨乐会去餐厅什么的,只管跟着他走。等一出了西门,耳边传来菜市场一样的喧嚷声,间杂着放菜进油锅时的滋滋作响,扑鼻而来的尽是烧烤的烟味和饭菜香气,这才愣在那里,脚都动不了了。   章八   杨乐看着沈涵微张着嘴,有点吃惊有点畏缩的表情,扶着他的手略略收紧了一下:“沈老师还没到过西门吧?”   “西门?”沈涵抬起头,惊讶的神色渐渐被欢喜替代。   “真的是西门吗?”沈涵忍不住,又确定了一次。杨乐笑着低下头:“老师要跟紧我哦。丢了自己可就走不回来了。”   小街上人很多,靠墙的两边都摆上了桌椅。太挤的时候,杨乐就伸手从身后环过沈涵的腰把他固定在自己身边。沈涵显然挺兴奋的,其实被人不小心撞上了好几次,也毫不在意的继续在每个香味浓郁的地方,拉着杨乐停下来,东嗅嗅,西碰碰的。   一路走,杨乐却一直没有开口点吃的。沈涵在个烧烤炉子旁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被杨乐拖走了:“等一下,好吃的还在后面。”   沈涵完全听不进去的偏过头,一点都不情愿的继续跟着杨乐走。不过,一声不吭的抗议只维持了几步路。突然,旁边一个老式的爆米花炉“嘭”的爆开,黝黑的炉口涌出白色的膨胀米粒,空气里顿时充满了一种淀粉的回甘。   “爆米花,是不是爆米花?”沈涵惊喜得几乎跳起来。那还是自己小时候吃的零食呢!   “是,是。”杨乐用手分别按住他的两个肩膀,试图让他安静下来。脸上却全是被他感染了的快乐。   “要不要吃?”   “要。当然要。”   “那就快点把钱交出来。”杨乐刻意装出威胁的语气,“你说过你请客的。”   沈涵哈哈的笑起来,整个人都舒展开了,仿佛现在出现的,才是他完全真实的自我。他乖乖的从裤袋里掏出钱包,递到杨乐手里。   杨乐看着手里长方形、毛绒绒、还绣着一个小猫头像的钱袋愣了几秒,然后拼命一直想要爆笑的冲动,让沈涵扶着墙站好,自己拿钱买爆米花顺便缓口气去了。   几分钟后,沈涵手里多了一袋纸包的爆米花,暖暖的还冒着热气。杨乐搀过他,接着往前走。   两边的摊贩慢慢少起来。快走到巷尾的时候,杨乐看见了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   “到了。”他停下来,让沈涵站到自己前面。   “是什么?”沈涵觉得前面热烘烘的,有一股香葱味夹在里面。   杨乐冲着摊主夫妇笑了一下:“麻烦来两个煎饼。”跟着,便向沈涵描述起制作过程来。   炉子是用铁制汽油桶改造的,桶口处平铺了一块圆形的铁板。先把面浆到在上面涂成薄薄的一层,再打个鸡蛋在这层上,用木板摊开;然后均匀的抹上辣酱,洒好姜葱末。最后拿一条长方形炸的脆脆的面筋块,从边缘开始用做好的薄饼卷起来,装进袋子里。完成。   杨乐从沈涵手里拿走那袋爆米花,把煎饼递给他。沈涵埋头咬了一口,外软内脆,香气四溢。也不顾嘴里还有东西,含糊着跟杨乐讲:“……太好吃了……幸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阿姨说不定会把它泡在鸡汤里给我吃的……”   自己那份拿到手里,杨乐付了钱,和沈涵往回走。这时街上的人更多了。路旁几乎每张桌子旁都坐了人。快到西门了,通向外面大路的巷口开进来一辆白色带蓬的大卡车。车缓缓的开过西门,停在了离它最近的摊位前。从车上,跳下来几个带大盖帽,穿着灰色制服的人。   “城管!城管的来了!”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整条街都骚动了起来。摊主也不管有没有收钱,飞速的熄炉子、撤桌椅,把它们抬到板车上,拉着就往另一个出口跑。烧烤炉子被不小心掀翻,里面烧红的煤块滚出来;来不及收拾的碗、盘摔在地上,还烫着的油汤流的到处都是。几个卖水果的小伙子,推着推车拼命向前挤,车上堆得整整齐齐的桔子、苹果沿途都在往下掉。吃饭的学生又朝着反方向涌向学校,希望能快点离开这个混乱的场所。   杨乐带着沈涵贴着街边的围墙站在一起。他们旁边,城管的吆喝,东西摔在地上的响声,推车轮子隆隆滚动的声音混杂着。   人群越发的拥挤,渐渐的扩散到街的两边。杨乐转身站到沈涵面前,背对着拥挤的人潮,双手撑在他肩膀两侧的墙上,尽量的不让他被人撞到。   他低下头,沈涵的发丝就触到自己的面颊。   “是城管。一会儿就会走的。”   沈涵勉强的笑笑:“搞得像鬼子进村一样。”   刚刚的慌乱中,有人撞到了他们,手里没咬几口的煎饼,没有动过的爆米花都掉到了地上。   杨乐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该带老师过来的。”他方才心里一直紧张着,生怕沈涵有什么闪失。   沈涵听出他声音里的后悔和歉意,伸手像哄婴儿睡觉一样,拍拍他结实又宽阔的背:“你担心什么?我也是很强的哦。少看不起人了。”   杨乐顺势把头搭在他肩膀上,就像是个坐错了事,像大人寻求安慰的小孩子。   等城管那辆大车开走,街上已是一片狼藉。地面上流着残汤油渍,随处可见倒下来的饭菜堆和散落的水果。几乎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   杨乐小心的扶着沈涵,沿街边往学校走。二十来米的距离,走了十多分钟才到。为了把干净一点的路面让给沈涵,杨乐裤腿上多出了好几块污渍。到校门口,沈涵额前已经渗出了汗水。   “累不累?”   “还好。”沈涵轻松的说,“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他脸上流淌着孩子偶尔放纵一次以后,单纯的满足感。   杨乐注视着他,不由想起原先看过的一句话——   “看着他的脸,你就会想:要温柔的对待他。”   章九   艾萍费力的把最后一床被子铺在阳台上。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刺眼的光线从窗口射进来,可以看见微小的灰尘慢慢的往上空漂浮。   “妈妈”昨天刚搬进来。李家天的妈妈。   回到客厅,艾萍一口气喝下一大杯水,然后倒在白色的皮沙发上。为了婆婆一句“改晒晒被子了”,她折腾了差不多两个钟头。撑起身子看看墙上的挂钟,他们中午应该不会回来吃饭了。重新瘫在沙发里,艾萍叹口气。   昨天刚吃过晚饭,婆婆开始说家里要添这个那个的。她在旁边插了一句“都是新买的房子,摆设用品除了自己买的,别人送的也不知还存了多少。有什么需要的,翻翻看里面都有。”婆婆却跟她摆摆手,说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厨房里的柴米油盐之类的一定要购置全了才能有个家的样子。艾萍当时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来都把家里的厨房当成摆设,最多就是用微波炉热个牛奶什么的,手上更是一点油星子也没沾过。婆婆接着又说了,李嘉天从小就爱吃家里做的泡菜,明天要去买个坛子回来以后自己做给他吃。真是的,不是因为那时候没别的好吃,谁还爱吃那个?   李嘉天像是完全听不出他妈话里的意思,只是在最后主动提出由他开车,陪妈妈逛街买东西。这不明摆着是向着他妈了吗?艾萍本来也要一起的。结果,临出门的时候,婆婆突然说今天太阳好,要留个人在家把棉被、垫子都拿到阳台上晒去,除了她还能有谁?李嘉天在小事上全顺着他妈,一句话也没说。艾萍只好留下,劳神费力的翻箱倒柜起来。   她捏捏自己胳膊上有点酸痛的地方。以后该怎么办啊?结婚前李嘉天就说过,以后一定要和妈妈一起住的。原先朋友说过“寡妇少子”的种种不便,谁让自己不当回事呢!不过,这下马威也太厉害了。自己受了气不说,对别人还真是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想着也是,能一个人把李嘉天拉扯大,培养得如此优秀,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好对付呀!她有些无力的闭上眼睛。   “艾萍也太不会顾家了。”李梅边挑排骨,边对旁边推着车的李嘉天说,“我也不是说要她做个家庭妇女。但煮个荷包蛋,弄几个家常菜总该会吧。”她抖抖袋子掂下重量,然后递到呈上划价,“就这些吧。回去做个糖醋排骨。你很久没尝过妈妈手艺了。哦,还要买点香菇,你最爱吃这个了……”   李嘉天站在一边,手里拿着个白萝卜,一下一下的往上抛着。   他有多久没转过超市里的果蔬鲜菜区了?好像是连超市都很少来了吧。他看看手上那个萝卜,有点失神的样子。   沈涵原来最喜欢看别人用萝卜雕花了。随着师傅手的转动,花瓣一圈一圈的层现,到最后毫无保留的绽放。看了好多次了,他脸上仍然可以找到,和初次的惊喜相当的快乐。他自己也试过的。李嘉天微微笑了笑。小涵总是会先严肃地告诉自己,他要创作了,警告自己不许出生,不许乱动。然后右手一把水果刀,左手抓着萝卜开始乱划。他是连苹果皮都削不好的。人家师傅削出来的纸一般的花瓣,在他手里变成了一块一块难看的突起,看着他从开始的一声不吭,变为小声的嘟囔:“怎么回呢?怎么还是这样的呢?”过不了一会儿,那个萝卜已经被他糟蹋的再难下刀了,他这才放弃似的把刀扔在一边,抬起头,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自己:   “李嘉天,你不要笑。等我考完高数四,我一定去拜师学这个。”   这句话他说过好几次,只不过里面的“高数四”后来变成了概率统计,数理方法,离散数学。等他把这些都学得很好了,雕出的萝卜却仍然像是狗啃过的一样……   “嘉天!”   李嘉天转过头,母亲的脸在视网膜上投影、成像。   “你拿着萝卜傻站着干什么?别再想工作上的事了,今天把你拉出来,就是为了让你轻松一下的。”   李嘉天只觉得喉头发涩,一股咸腥的味道直往上涌。努力把那种感觉按耐下去,他挤出一个比较自然的笑容:“选好了吗?我们先去吃饭吧。下午再接着逛。”母子俩便推着快满了的车子,往收银台走去。   中午,沈涵和阿姨到学校的回民餐厅吃了炸酱面。阿姨老家在西安,对这种面食喜欢极了。因为觉得这里味道正宗,周末经常带沈涵过来。这间餐厅的师傅都认识他们了,每次加料的时候也会给多一些。吃完,阿姨在餐厅的小卖部里买了一袋猫耳朵带回去给沈涵当零食。然后,两个人沿着西区的大路往家走。沈涵被太阳照得昏沉沉的,只想着快点走回去好好睡个午觉。   他们身后走着一对情侣,打打闹闹的,最后还玩起了手机铃声。正常一些的旋律就不说了,还尽是母鸡叫,公鸡打鸣,火车开过之类的声音。沈涵在前面轻轻的抿嘴笑着,阿姨皱起眉头,扶着他稍微走快了一点。   突然,后面传来刺耳的刹车声,车轮和轴承的摩合,仿佛在空气里擦出来一道火光。阿姨惊呼了一声,停下来往后看。   那两个年轻人,头凑在一起,忍不住爆笑出来。   阿姨恨恨的瞪了他们一眼,回过头,跟沈涵讲:“还好我心脏好,否则把我一个老太太吓出病来,看他们怎么办!”   沈涵没有回应她。   阿姨抬头看他,沈涵直愣愣的站着,大滴的汗水从头上流下来,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是失明的眼睛空洞的望着前方。   “小涵,小涵!你不要吓阿姨呀!小涵,你怎么了?”   沈涵睁着眼睛,一点意识也没有的任着泪水慢慢涌出来。   阿姨急了,拼命摇晃着他的手臂。身后的两个人看出事情不太对劲,赶紧偷偷从草坪上跑开了。正午的大道上,除了他俩,一个人也没有。太阳从树荫的遮盖里执著的投射到地上,光线的炙热,让本来就担惊受怕的心情更加焦躁不安。   阿姨的声音,渐渐在沈涵耳边清晰起来。他缓缓转过头:“阿姨,没事的。”   他握住阿姨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阿姨,我没关系的。你别怕。”他顿了一下,“我只是被吓到了。只是吓到了……”他接连着重复了好几次,仿佛安慰阿姨的时候,也是不断的在说服着自己。   阿姨抹抹眼角渗出的泪水,重新扶好沈涵:“走,我们回家。小涵不怕,阿姨陪着你。”沈涵机械的跟着她往前走,觉得一种无法阻挡的寒意浸入四肢、胸肺。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快点走,快点到家,上楼梯,锁门。到家里就好了——   在屋子里,就好了。   章十   回到家,沈涵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脸上除了一丝疲惫,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守在外面的阿姨这才稍稍放下心。沈涵说是困的厉害,爬上床午睡去了。阿姨看看时间,下午小孙子要到自己家,得回去准备了。小涵的晚饭早上已经做好,他自己热着吃就行。她左想右想,始终觉得放心不下,最后还是翻开电话簿,打了一个电话才安心的提着包,开门走了。   沈涵朦胧中听到门响了一下,慢慢把蜷起来,睡了过去……   失明后的那段日子,沈涵很难分清楚,自己是否真正的进入了睡眠。睁眼和闭眼,都是无尽的黑暗。他一直把一块可以发声的电子表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现在时刻……”这样机械的电子女声,在很长时间内,成为说明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据。   一小时,两小时,没有梦境的沉睡,像是在胸口压了一块越变越重的石头。人在无声中喘息,想要挣脱睡眠的触手,和类似死亡的、失去控制的岑寂。   脸上,突然有了冰凉的触感。沈涵鸵鸟一样的把头埋在枕头里。   “醒了就起床,太阳都落山了还赖在床上。”   沈涵勉强直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露出一张苦瓜脸:“你怎么来了?”   那人伸手敲了他脑袋一下:“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接了阿姨电话,赶天赶地的过来。你在这里睡得口水把枕头都弄湿了。”   沈涵笑起来:“颜青你嘴还是这么厉害。”   把手里的水杯递给他:“我还不是对着你才这样。快点喝,声音都沙了。”   沈涵乖乖接过,安静下来,一口一口的啜着。颜青径自坐到床上:“还是会害怕吗?”   他停下动作,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都怪你们把我管得太严了,街都不给上。看吧,连个刹车都把我吓到了。”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公司里还好吧。上次在电话里抱怨的,那些给你介绍对象的阿姨还在继续努力吗?”沈涵靠在床头上问他。   颜青无力的躺倒:“真是群妖孽呀!我真想哪天找个道士收了她们。”   沈涵忍住笑:“浩浩呢,他有没帮你哦?”   “他?小一点的时候还会不高兴,现在只会说什么‘你就不要去祸害逼人了’之类的话。越来越不可爱了。”   沈涵突然转过来,往他身上嗅了嗅:“你是不是又去逛狗市去了?好大一股狗狗的味道。”   颜青轻轻扯住他的脸往两边拉:“怎么跟颜浩说的一模一样,你们是不是串通过的?老实交待!”   沈涵挣脱他的魔掌:“他都多大了,我还跟他串通?我现在当面都不好意思叫他浩浩了。他该比我高了吧。”   “他早就比你高了。”颜青拿走他手里的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上次学校辩论赛,别人说原子弹,他就跟人家讲奥本海默,把那些学生震得一愣一愣的。”   沈涵得意的晃晃脑袋:“这还不是我的功劳。”跟着又问,“你还是不养狗吗?”   “不养。”颜青闷闷的说。   沈涵微笑起来。这个比他大一岁的朋友,是失明以后家里介绍他认识的。极好相处,却并不容易亲近,总觉得他把自己的底线守的很死,从来不希望和别人太过接近。以后才慢慢发现,颜青只是觉得没有办法同时用心去在乎太多东西。他害怕因为不能兼顾而最终伤害到自己喜欢的人和事。颜青一直想养条狗的,由于怕照顾不好它,从来没实现过。他说过,如果不能给自己在意的东西带来幸福,那就尽量把伤害减到最小程度。   “被你选择来照顾的人一定很幸运的。”沈涵很有感慨的说。   “可惜他们都从惹人疼爱的小白兔,变成了意志坚定的大灰狼。”   “他们?”沈涵惊讶的重复一遍,“颜浩算一个我知道。还有谁?难道是我不曾?”   颜青看着他安闲的侧脸,全无一丝当初的畏缩和戒备:“当然是你。现在我有什么烦恼不都是跟你讲的吗?他顿了一下,“就像是刚好反过来一样。”   沈涵开心的笑出声:“人哪能没点长进呀!我们起床了好不好,我肚子都饿了。”两个人这才爬起,往客厅里走。   “对了,上次我跟你讲的事情,你觉得怎样?”   沈涵停下步子:“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过,再等等吧。我想把这届学生带到大四。”他嘴角微微往上翘,心里浮现出杨乐的影子。   章十一   入秋了,学校里的格式告示板上都贴上了注射乙肝疫苗的传单。周一下午正好没课,杨乐拿着医疗证往校医院去。走到门口,就看见二楼走廊上排得长长的队列。杨乐想了想,还是觉得等过几天人少的时候再来,于是转身准备顺着原路回去。刚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脚。前面的岔道口,沈涵住着导盲杖走了过来。   天凉了的关系,沈涵换上了一件蓝色针织的套头衫,后面还带这个帽子,看起来一下子小了好多。杨乐快步走上去:“沈老师也过来打针吗?”然后伸手扶住他。   沈涵听见他的声音,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阿姨硬要我来的。真是,我一天到晚都吃她做的东西,连个传染源都没有,还打什么针啊!”   杨乐心里暗笑着,原来听阿姨讲沈涵怕打针,讨厌吃药,还以为是她夸张了。现在看来倒是真的了。   “人多不多?”沈涵问他。   “挺多的。不过打针速度快,不用排太久的。”   沈涵拉住他:“那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排队多麻烦啊。”杨乐拖着他轻轻往前一拽:“快点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阿姨不会放过你的。”   两个人一起走过去,在一楼的窗口交钱,再拿着单子到二楼排队。   队伍的确是一条长龙,杨乐他们都排到外面的天台上了。人们拥挤着,缓缓的往前移动。   杨乐一点也不着急,自得其乐的和沈涵聊起来。沈涵今天注意力好像没法集中似的,话题总是往“是不是快到了”,“有没有人晕针”上面跑。最后他耷拉着脑袋,埋怨道:“我一点都不喜欢打针的。”杨乐接过话:“谁会喜欢这个?别人只是不害怕而已。”沈涵红了脸,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他。   杨乐看他微窘的样子,也不太忍心,便说:“人都会有点怕的。”然后拿自己当例子,“你看我虽然不怕痛,不过每次都不会看着针头扎进肉里,总是觉得心里毛毛的。”   沈涵在脑海里勾勒出杨乐高高的个子,偏过头不敢看的场景,笑出来:“我才不是害怕呢。只是对危险比较敏感罢了。”过了一会,他还是低声坦言,“其实我是的。不敢看,又受不了自己不断去想着针头随时都可能会扎进肉里,老是偷偷地去瞄一眼。所以眼睛看不到了也好,就不用这样折腾,总是想着去看了。”   这时,他们已经排进了走廊里,前后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杨乐看着沈涵平静又淡定的表情,即使是处在喧闹的队伍中间,也可以感受到他身边氤氲着的安宁氛围。   杨乐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的挡在他前面,不想让他和别人有身体上的接触。   轮到他们了,杨乐帮沈涵把袖子卷起来。针头扎进去的时候,沈涵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过也还算是顺利。等杨乐也打完,扶着他走出注射室,下到一楼,沈涵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开心地讲:“终于结束了。晚上一定要好好吃一顿。”杨乐正要说话,突然想起导盲杖忘了拿,也不知是放在注射室里还是丢在了天台上,看看两边没有椅子,便让沈涵扶着墙站好等着他。自己跑上楼找去了。   为了避开排队的人群,他们是从侧楼下来的。这边尽是平时不太开门的放射科,心电室,四周都静悄悄的。沈涵用手指敲着墙壁打发时间。一会儿,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沈涵停下动作仔细分辨着。   “……所以说出钱改建学校里的医院,还不如砸多一点捐赠一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MBA大楼来的划算。林先生你说是不是?”   低沉的男声在封闭的楼道里越发显得醇厚起来。在声音传来的那一瞬间,沈涵可以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不会错的。绝对不会听错的——李嘉天的声音。   沈涵感到血液在往头上涌,脸上发烫,四肢冰凉。   他迟疑了片刻,然后转身朝着楼梯口相反的方向,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踉踉跄跄的往前走。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李嘉天看见自己!   他步子完全乱了,身子一下往左倾,一下子又往右倒。没走几步,就“啪”的和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上了。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你怎么搞得?没长眼睛呀!”许瑞站起来,拍着自己白裙子上的灰尘大声说。沈涵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   “怎么了?”李嘉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许瑞越过沈涵走过去,委屈的说:“也不知道这人怎么了,我往左他就往左,我往右他也往右。走得又急冲冲的,一下子就把我撞翻了。”说着便把自己有点发红的手腕抬起来给他看。   李嘉天托住手掌,向左右轻轻摇了摇,确定并没有脱臼。“你没事吧?”他问。   沈涵在前面点点头,然后才意识到李嘉天问得并不是自己。他自嘲的笑了笑。   李嘉天他们走过来,在他前面停住。   小涵!李嘉天愣住了。   “真是的,撞了人连句对不起也不说。”跟他们一起的林先生在一边帮腔。沈涵咬紧下嘴唇,一声不吭。许瑞在李嘉天面前姿态放低了很多:“算了,算了,跟个学生计较什么。我们走吧。”李嘉天盯着沈涵看了一会:“你以后小心点。”他说完,转过身走开了。   听着他们的脚步一点一点的消失在走廊尽头,沈涵抬起头,朝着他们走开的方向小声说:“对不起。我没有看见她。”   嘉天,对不起。   章十二   他想起杨乐马上就要过来,试着慢慢走回去。刚转过身,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   杨乐一下楼,就看见沈涵倒在地上,呆呆的坐着。他心里一紧,跑过去,把沈涵抱起来。   “小涵,小涵。”他也顾不得称谓什么了,“是不是有人撞到你了?有哪里撞到了吗?痛不痛?”沈涵轻轻靠在他身上:“没有,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杨乐让他靠在墙上,然后弯下身,把他裤腿卷起来,仔细的查看他脚踝上有没有红肿的迹象。   “还好没伤到。”他抬起头对沈涵说。   沈涵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跟你说没事的。”   杨乐伸手抱着他,加重语气:“怎么可能没有事。你看你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沈涵把头抵在他胸前,眼泪真的一串跟着一串掉下来。杨乐顺着他的头发,另只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   等他抽泣的声音平息下来,沈涵站直身子:“我们去喝点东西吧。”   杨乐不敢带他走远,就在学校外面随便进了一家湘菜馆,要了一个包间。两个人一人点了一瓶白酒,杨乐还坚持着要了几个菜:“你先吃点东西垫底。待会怎么着我都不拦你。”   菜一会儿就上齐了。杨乐逼着他吃了几口,然后把的酒杯斟满,递给他。沈涵端起来,皱着眉头一口喝下去。火辣辣的感觉,迅速从咽喉一直蔓延到胃里,他剧烈的咳起来。   杨乐看着他涨红了脸,眼泪都咳出来,却狠下心不去管他,只是又帮他把空了的杯子到满。他知道沈涵这一刻极其的清醒,这种情形不会给他带了任何益处。而且,出于私心,他宁可沈涵在自己面前发酒疯,也不愿意放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乱来。   沈涵大概喝了两盅以后,突然伸手想要去抓桌上的酒瓶子。杨乐眼明手快的捉住他乱挥的胳膊:“小心点。你要什么跟我说好了?”沈涵推开他,“你不要管我。我还没有喝够呢?”杨乐起先就觉得沈涵酒量不会好,没想到竟然差成这样。便有点好笑的跟他说:“我不管你,你想喝多少都行。不过酒得由我来倒。”   沈涵身子晃了一下,思维有点混乱起来:“为什么你不管我?你不管我我醉了怎么办?”杨乐知道他真的醉了,轻轻把他面前的酒杯移开,“你醉了我会把你拖回去的。不用担心。”   沈涵已经开始有头重脚轻的感觉了。他把下巴靠在桌面上,撑着自己脑袋的重量。杨乐还没见过他这种完全不顾形象的样子,忍不住伸手过去捏了他脸颊一下。沈涵朝他这边转过头,不满的皱着眉头,“你掐我干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杨乐赶紧跟着起来扶住他,“你这是干什么?要回去了吗?”沈涵脚下已经站不稳了,斜斜的靠在杨乐身上,含糊的说:“我想试试看可不可以自己走回去。你拖着我走别人看了要笑话的。”杨乐把他重新安置回椅子里,沈涵也不反抗,还乖乖地把双手搭在两个膝盖上。杨乐看他安静下来,自己也坐了回去。   “你有什么爱好吗?”沈涵问他。   “音乐,登山,轮滑。”杨乐明白醉酒的人思维不连贯,一下子就可以跳到完全不相干的话题,所以尽量回答的简略一点。   沈涵点点头,认真的说:“我小时候是学过京剧的。”   杨乐怔了一下:“跟谁学的?”   “奶奶。她喜欢这个。”沈涵停了一下,“不过她喜欢的都是那种旦角的戏,所以教我的也是那些。”杨乐想着他女装打扮的样子,不作声的微笑起来。   “你要不要听我唱?”   杨乐吃惊的望着他,他一脸平静,像是已经清醒过来的样子。   没等他回答,沈涵便唱了起来。   “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他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打着拍子,清凉的嗓音里带着魅人的尾声,要是他眼睛还好,此时不知将是怎样的流光溢彩。   “……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   古老的唱白从他口里一句一句的流淌出来,他专著的唱着,声音圆润而清晰。杨乐完全被他吸引住了,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老夫人~~把婚姻赖。好姻缘,无情的被拆开……”沈涵的声音高上去,像是触碰到临界之前的尖锐。   “……你看小姐终日里愁眉黛~~那张生只病得是骨瘦如柴……”   杨乐心里像是被击中了一样,他走过去,弯腰把沈涵抱在怀里,低声重复着:“不要唱了,乖。我们马上就回家去。”沈涵停下来,像是累了一样把头放在杨乐肩膀上,慢慢的合上眼睛。   章十三   沈涵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太阳穴上一跳一跳的痛,脑子里不断的回响着李嘉天冰冷的声音。唯一清晰感受到的,是环在腰上一直没有松开过的臂膀。杨乐的温度透过衣服浸进来,莫名的让人踏实起来……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阿姨拿了湿毛巾过来帮他擦脸,“不舒服了吧?昨天喝成那样。幸好我不在。否则,才不会让你进门的。”   阿姨没好气地说着,手上擦拭的动作也不由得加重起来。沈涵躲过去,自知理亏的小声呼痛,把脸皱得像个初生的猫仔一样。阿姨看了也觉得不忍心,缓下口气:“几点回来的?有没有淋雨?”   沈涵摇摇头,把脸缩进被子里。   阿姨端水给他:“昨晚上下了好大的雨。因为我走的时候你没有回来,所以就担心你会不会还在外面。这已经是秋雨了。你身子又弱,淋到了肯定会大病一场的。”   沈涵喝了几口水,突然抬起头:“不知道杨乐回去的时候有没有被淋到?”阿姨一拍脑袋,“对哦,你快点给人家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好了。千万不要生病了才好。快点!”说着便把床头的电话递到他手里,自己照着旁边的电话簿帮他拨了号。   沈涵被迫拿着话筒,听着里面嘀~嘀~的响着,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喂,你好。”杨乐有点儿沙哑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沈涵下意识的张张嘴,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   对方等了一会儿,“沈老师吗?”   沈涵赶紧应下来:“是。”接着问,“你昨天有淋雨吗?阿姨说晚上下雨了。”杨乐轻轻笑了笑:“走到中途的时候下的,我跑几步就到了。”他咳嗽起来。沈涵听见马上说:“你要不要紧,是不是生病了?”杨乐尽量压制下来,“没关系。我躺躺就好了。”   他声音里透着一丝平时不多见的慵懒,就像是一只还没睡饱打着哈欠的狮子。沈涵脸微微红起来。   这时阿姨插进来,“问他要不要喝冰糖雪梨汤?我中午帮他做。”   沈涵对着话筒一字不落的重复一次。   “雪梨汤?好的。我等会就过来。”   “那就这样吧。我挂了。再见。”   “好,老师再见。”   “他说他等会儿过来。”沈涵放下话筒,跟阿姨汇报。“啪”,阿姨敲了他额头一下:“你这孩子,都生病了怎么好意思让别人再跑一趟?也该是你给人家送过去才对。真不知道你怎么做老师的?”   沈涵捂着头上有点发疼的地方,“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阿姨哼了一声:“我那也是为了给你留面子。”边说边往外走,“你快点起来。我现在做菜去了。”   沈涵倒在床上,你什么时候给我留过面子?把我那些糗事拿出去乱说的还不是你?他裹着被子在床上蛹着,不觉已经把李嘉天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杨乐过来的时候,阿姨的雪梨汤已经摆在餐桌上了。开门让他进来,阿姨指着等在桌子旁边的沈涵,小声说:“今天还算懂事的,知道是给病人做的也没闹着要先吃。”杨乐看着他脸上并没有哭过的痕迹,心里放松下来,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   “老师我来了。”   沈涵向着他转过身:“来,给我摸一下。”   杨乐心里一愣,下意识的问:“摸哪里?”   沈涵涨红了脸:“你说摸哪里!当然是摸额头啦!还能摸什么地方?”   杨乐笑起来:“好,好。我说错话了。”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额头上。一会儿,沈涵收回手,把手心贴在自己额头上。   “我觉得没有发烧了。”他放下手,露出安心的笑容。   杨乐舀了两碗汤,先端了一碗放在沈涵面前,让他用手扶好,再把勺子递到他另一只手里。沈涵双手捧着碗喝了一大口,满足的眯起眼睛。杨乐跟着尝了一下,问他:“不会觉得太甜了吗?”沈涵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怎么会?不是刚好吗?”他讲到自己喜欢的食物时,总会不经意的显出几分孩子气。   杨乐投降似的舀了一大块梨在嘴里,知道在这种问题上是跟他说不清楚的。   阿姨从厨房里走出来,“中午的饭菜已经做好了,待会儿你们自己热热,我马上要回去了。”她转过头,专门跟沈涵讲:“杨乐眼睛上的黑眼圈很重。昨天晚上肯定没睡好。等下让他在你床上睡会儿吧,你们吃着这个,一时半会的也不会想吃午饭的。”说完拍拍杨乐的肩膀,提着包,回家去了。   “还要不要?”   “不用了。”   “那我收腕进去洗。”   沈涵听着旁边的动静,小声说:“昨天,谢谢你。”   杨乐轻轻揉了揉他脑袋,端起碗进去了。沈涵自己站起来,跟在他后面:“你一会儿还是睡一下吧。我听你声音都没什么精神。”杨乐应了他一声,利落的冲着手里的碗。   洗完了,两个人一起进到沈涵的卧室兼书房。临窗摆了一张书桌,床靠在门正对墙边。   “你干什么?”杨乐问他。   沈涵拿过床头放着的盲文书,“我看这个。”杨乐拉着他走到床边,“坐在床上看吧。我没有习惯白天睡觉,老师正好陪陪我。”   沈涵心里只想着让他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没有多想边任他把自己拖到床上。拖了鞋,杨乐竖个枕头在沈涵身后让他靠着,自己躺在他旁边,拉过薄被搭在身上。   “睡得着吗?”   “还好。吃的药好像有点催眠的功能。”杨乐低低的笑起来,“昨天晚上岑诚说现在的感冒药都是劣质产品。白天吃白片,打瞌睡;晚上吃黑片,睡不着。”   沈涵笑出声:“别说这些了。老是笑人就兴奋起来了。快点睡。”杨乐听话的安静下来,闭上眼睛。   屋子里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沈涵看着书,突然,杨乐翻过身,一只胳膊搭在了他身上。沈涵试探性的用指头点了他一下,没有什么反应。想来是睡着了。   叹口气,把书从那只胳膊下面抽出来,准备接着看。杨乐手臂却渐渐收紧,人也一点一点的朝他偎过来,就像是把他当成了抱枕一样。沈涵没好气地戳了戳已经凑到身边的脑袋,然后把手放在上面:他把我当抱枕,我就把他当扶手。   发丝硬硬的触感从指腹、手心处传来。果然还是睡着了要可爱一些,沈涵心里想着,平时总是一副老成的、酷酷的样子。还是现在好,毫无防备的睡在自己旁边,整个人就像只懒散的大猫。沈涵翻着书,不自觉的微笑起来。   杨乐偎在他旁边,满意的环住他,感觉到他的手放在自己头上,时不时的顺着头发摸下来。在入睡前的朦胧中,他脸上浮现出得逞后的笑容:今天,真的赚到了。他沉沉的睡去。   章十四   李嘉天回到家的时候,看见李梅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艾萍没回来吗?”   李梅拿着遥控器摆摆手,“在寝室里吧。”转过头去又对着屏幕了。   李嘉天在后面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应,自己心里现在又乱得慌,只好往卧室里走。   推开门,看见艾萍靠在床边,听见开门的声音抬起头,眼睛已经哭得红红的了。   “怎么了?”他忍住叹气的冲动,尽量温柔的问她:“和妈妈闹不愉快了吗?”   艾萍不说话,眼泪掉得更凶了。他走过去,坐到床上抱住她,“妈妈性子倔。跟谁都是这样的。你忍忍就好了。”艾萍使劲推开他,“你什么都向着她!我知道她带你不容易,从来不计较。不过她也太过了吧,什么都要过问,什么都要指手画脚的。由她那样当妈的吗?”   她语气越来越激烈,开始有点口不择言起来。李嘉天皱着眉头,双手抱在胸前:“到底是为了什么?”   艾萍见他还是不当回事的样子,嘴里更不客气了:“成天说我不做家务就算了,早上你前脚走,她跟着就对我说,你事务重应酬多,叫我让你晚上好好休息。她这叫什么话?管天管地的都管到儿子床上来了……”她平时极注重举止用语,今天爆发出来,也再顾不得什么修养之类的了。   李嘉天看着他面前张牙舞爪的女人,觉得最后的忍耐力都快给她磨光了。这时,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嘉天,等一会儿到妈妈的房间一下。我有话问你。”李梅抛下话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了。里面,艾萍倒是闭上了嘴,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李嘉天笑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电视里那些女人遇到大事会晕过去,人有时候失去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到也是件好事。艾萍疑惑而轻视的瞪他,他也不去理会,重新提起包,打开门往外走。   “你到哪儿去?”   李嘉天快步走向门关。他一分钟也不想再在这套房子里待下去,待在这个令人窒息、却正常无比的家里。   将近深秋,天气一天凉似一天,被窝却越来越温暖,开学初的劲头也磨没了。每天早上一二节课,迟到的人成群结队。沈涵两次课都是从第一节开始的,这种情况下不得不采取了一打铃就点学号的办法。偶尔也会有人代别人叫到,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很维护他的,遇到这样的事不明讲,只是哄堂大笑起来。那人往往是羞得面红耳赤,一声不响的就坐下去了。沈涵听到这阵势,心里便明白过来,也不去追究,把刚刚念的学号记下来就是了。几次以后,课上迟到的人就少了起来。   今天沈涵讲的是兰姆-格罗米格方程的微分形式,上到一半的时候班上就趴下了一片。第一节课的下课铃一打,一个男生站起来,学着琼瑶剧里悲情女主角的腔调,惨叫了一声:“天啊,这还让不让人活呀!”班上的人先是爆笑,然后竞相模仿起来。   沈涵在台上微笑着,由他们闹去。直到铃声再次响起,班上慢慢安静下来,才开口:“原先在大学里上课的时候,教理论力学的老师证朗格朗日方程证了两节课,然后站在旁边足足看了五分钟,最后讲了一句话,”他停了一下,换了一种高昂的调子:“他说,多美啊!”有几个人在下面笑起来。   “学力学是很苦的。你常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智力上的缺失。”他继续讲,“很多人最终的结果,就是模仿着前人的步骤,重复着他们验证过的题目。”   “对这些人来讲,他们能达到的,只是前人已经到过的最高峰。听起来很不幸对不对?”他轻松的笑了笑,“所以,有时我也会遗憾,想着,如果眼睛真的坏掉的话,为什么不能迟一点,至少要到欧拉那样的年龄。”   这是他第一次在班上提到自己的眼睛,台下的人都抬起头来看着他。“不过,我喜欢力学。对我,力学是天底下最好的专业。下辈子要我选,我一定还选力学。”   他这几句话带了点执意在里面,却显得格外的自豪和真诚。   “研究数字和图形的人,失去眼睛就很难再有所突破。可是我已经站到巨人的肩膀上,看到了一般人看不到的风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希望学习力学的孩子,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轻松一点,走得更快乐一点。我希望可以帮助你们。”   “就是这样的。”他说。   台下静了片刻,然后响起热烈的掌声。杨乐看着台上坚定又腼腆的沈涵,突然有了流泪的冲动。他终于懂得了,沈涵文弱外表下的坚守和骄傲,他从不溢于言表的遗憾和追求。杨乐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可以让自己和他更加接近。他清楚地感受到,那时沈涵在台上绽放出的光芒,不但征服了所有人,也彻底的——征服了自己。   章十五   晚上,沈涵和阿姨一起吃饭。中途电话铃响了,阿姨接起来,递到他手里。   “沈涵吗,阿姨在不在你旁边?”话筒里传来颜青有点焦急的声音。   “在。要换她听吗?”   “不用。我只是看看有没有人和你一起。刚刚师娘打电话给我:黄教授去世了。”   沈涵迟疑了一下:“哪个黄教授?”   颜青一字一顿的讲:“是黄卓圭教授。”沈涵无法相信的甩甩脑袋,“怎么可能?你会不会听错了?”颜青试图让他平静下来:“小涵,你不要这样。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明天新院长一上任,更多事情会让你烦心的。小涵,听到没有?”   沈涵默默点头,也不管颜青看不看得见。   颜青在话筒那边叹口气,“今天先这样,我明天再过来找你。你自己也要有个思想准备。乖,不要乱想了,让阿姨晚上留下来陪着你,早点睡。”   沈涵轻轻应一声,把话筒放下了。   “出什么事了吗?”阿姨见他脸色不对,关心的问。   “没有。”沈涵冲着她笑了笑,“浩浩没考好在家里发脾气。阿姨快点吃吧,等会儿就凉过心了。”   第二天早上,理工院办公楼的外面贴出了大大的讣告:“理工学院院长,中国科学院院士,长江学者,黄卓圭教授,昨天不幸病逝……”   韩毅抱着作业本出来的时候,看见岑诚正站在一堆人后面看着那张白底黑字的讣告。   “看得这么仔细?”   岑诚回过头,“没有,我们走吧。”   两个人并排着走了一会儿,岑诚开口说:“不知道以后院里的人事会怎么调动。”   韩毅“噗”的笑出来:“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个了?难道以后还留校不成?”   岑诚无奈的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黄教授是沈老师的导师,研究生博士都是他带的。当时沈老师留校作讲师也是他力排众议决定的。”韩毅挑眉,“那又怎么样?沈老师又不是只靠着关系上来的。我们这届的学生不记名的教师评定里面,有哪个老师比得过的。”   岑诚抬手拍了他脑袋一下,“真是个没心机的东西。”   学院里上位虚空也不是办法。一周后,新的领导班子就走马上任。院长是做海洋工程的张晓荣教授,提拔起来几个中层干部,其中就有他们课题组负责港口设计的林刚。   新官三把火,第一项就是成立了教研调查小组,每堂课都有人在后面坐着,拿个本子记下有没有学生睡觉,和老师讲授的情况。沈涵眼睛看不见,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后面听课,所以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课间,听课的老师走到前面来问学生:“你们老师画空间坐标轴都画不到一个原点上,这样会不会影响到你们对知识点的理解?”被抽到的同学说没有关系,书上都有图,只要老师讲解的好就可以了。那人紧跟着又问:“你觉得他讲得清楚吗?”……   杨乐在旁边听着,终于忍不住想站起来,岑诚及时的拉住他,“别去,跟他讲越讲越乱,多的麻烦都惹出来了。”   几天后,又传出消息,为了提高教学质量,院里要对讲师的学位资历,论文科研情况进行综合评审,在此基础上决定来年的留聘问题。沈涵因为眼睛的问题,不属于任何一个课题组,自己也没有做项目,一直负责都是本科生的教学。这样的规则,已经非常明显的针对起他来。   周三做完实验,几个班委让同学们先不要走,拿出印好的倡议书分发下去。上面写得很简单,重点放在对沈涵工作的认同,和希望他能一直带课的要求。岑诚和韩毅把一大张桔红色的卡纸铺在实验台上,让大家在上面签名。   “太好了,我才不想要个老头子来交弹性的。”几个女生先过来签了,其他人也拿出笔陆陆续续的排过来。   “我们会先把它递到学校里负责教学的副校长办公室,然后是教务处。晚些时候学校的论坛上会有相关的帖子,大家一定要去顶的。”见人差不多都签了,韩毅大声说。   杨乐和他对视一眼,这样,应该可以的吧。   当天下午,林刚来到沈涵的办公室。“力学班的一群学生,上午在实验室搞什么签名,你知道吧?”   沈涵转过身:“我上午没课,不清楚。”   林刚朝他走过去:“有什么事情让他们向院里反映好了,弄到学校里去,到时候大家都不好办。”   沈涵站起来:“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应该知道怎样做才能更好的达到效果。”   林刚有点诧异的看着他:“噢,你就一点都不为他们考虑?”   沈涵愣了一下,笑出来,“做这种事情的学生多了去,学校现在已经很开明了。”   “开明?”林刚不屑的冷哼一声,“开明到允许同性的师生有暧昧关系?我听说了,领头的学生不就是那个杨乐吗?”   沈涵开口想要打断他。   “你不要急,听我说完。”林刚止住他,“当然,我说这个没什么证据。集体签名这事,最后肯定也不会有什么惩罚之类的。不过,你想想,他们还要在这里学两年,院里控制着学分、项目的引导,影响搞大了,自然对他们没有好处。而且,”他笑了笑,“你原来在A大的事情,学院里知道的人不只我一个。老和你搀和在一起,谁能没个嫌疑?”   “你好好想想吧。”看着他渐渐沉下来的脸色,林刚满意的推开门,径自走了。   沈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回椅子上,静静的坐着。   看来,我没有办法等到你大学毕业了,他在心里轻轻的说,杨乐。   章十六   回到家里,颜青已经在了。看他进门时的表情,走过来扶他坐下。   “想好了吗?”   “嗯。”沈涵垂下头。   “你也不用太勉强。留到最后实在不行的时候也可以。”   沈涵摇摇脑袋。   “怎么了?没精打采的样子。你出来也好,时间完全由自己安排。你不是很早就说过要写一本趣味物理学吗?”   “颜青,”沈涵的声音像是要化在空气中一样,“喜欢同性,真的可以让人厌恶到极致吗?”   颜青试探的问他:“是林刚吗?”   沈涵点头。   颜青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哪是为了这个?不过是巧立名目而已。他当时为了跨专业考黄教授的研究生,推掉了A大保研的机会,还多准备了一年。结果黄老把你特招进去。你知道他性子的。所以才会处处和你过不去。”   “是这样的吗?”沈涵疑惑的皱皱眉头。   “你别想这个了。以后不会再和他打什么交道了。房子我已经帮你找好了,离我家很近,旁边就是公园。里面是我设计的,随时都可以搬进去。”他停了一下,用戏谑的口气说:“最好是他们正商量怎么把你弄走的时候把辞呈递上去。气死他们。”   沈涵笑起来,“你是不是想这件事想很久了?难怪那么早就开始劝我。”   颜青这才放心下来,开始和他讨论离校以后的打算和安排。   从沈涵家里出来,颜青看着一丝云彩也没有的天空,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挫败。   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自己一直让沈涵做好离校的准备,也不会因为那么无聊的原因。沈涵有多想留在这所大学里和学生在一起,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不行。   即使一时留下来,以后林刚也会想尽办法排挤他。他从来没有对沈涵讲过,为什么林刚会那样处处针对他,为什么林刚要如此迫切的想让他离开。如果原来沈涵还有机会的话,现在是完全不可能了。   ——因为李嘉天回来了。不仅是回来,还和他在同一间大学里任教。   没有人能预料到李嘉天知道沈涵失明会有什么反应,甚至连沈涵自己也表示过,他不愿意去想象那样的结果,他觉得无论对谁都太残忍。   所以他自己不会说,艾萍和李梅不可能说,仅有的几个知情者没有立场说,李嘉天就这样生活在了一个没有串通过的骗局里面。没有人愿意破坏掉自己平静的生活,艾萍更会保护自己来之不易的幸福。从她得知沈涵也在这间大学起,后面的一切已成定局。只不过是迟早而已。   颜青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新闻,上面说黄教授的去世是国内物理学界的重大损失,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一句话:   “我们几乎可以把一切重大事件分解,直到看见那最后的,注定要牺牲掉的部分。”   阿姨看着沈涵:“真的不再学校里做了?”   “对。已经在外面找好房子了。”   阿姨沉默了几秒钟:“这样也好。你生病了还要上课的时候,我还巴不得你辞职算了的。”   “你怎么决定都没有关系。反正你到哪里,阿姨都要去给你做饭,打扫屋子的。只要你开心就好了。”阿姨说着,张开手臂抱住他,让他脑袋靠着自己肩膀。沈涵埋着头,把眼泪蹭在阿姨外套上。   “你有没有跟杨乐说过的?”   沈涵抬起头,抹抹眼睛,“还没有。”   阿姨递张纸巾给他:“记得要跟他说哦。那孩子平时很照顾你的。”   听她这么说,沈涵笑了一下,“好,我会的。”   周五的弹性力学课,教务处来人通知老师请假。同学三三两两的收拾东西往回走。岑城跟杨乐说,校长办公室已经答复了,会考虑学生意见的。   杨乐冲他笑笑,背着包走出去。   包里,装着他给沈涵买的巧克力。上次在沈涵宿舍,阿姨说他喜欢甜食,吃了就不吃饭,所以把家里的糖果盒收起来了。杨乐自己笑起来,带着好消息的甜点,这样的礼物,他不知道会多开心的。   进门,发现门边上叠着放了几只纸箱,看了看四周,房间里本来就不多的摆设都收起来了,易脆的被子、碗里面都塞上了报纸。   “怎么了?弄得好想要搬家一样。”   沈涵让他坐下来,“本来还想打电话给你的,结果自己就跑来了。”   “阿姨又叫我吃饭吗?中午吃什么?我考虑考虑。”   沈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刚刚我向院里提了辞呈。”   杨乐站起来,然后又坐回椅子,“可以收回吗?班上搞了签名,现在学校那边已经答复会介入的。”   “还有,”他加重了语气,说:“班上每个人都签了名的。有人还说你是最适合交弹性力学的老师。”   沈涵偏过头:“跟院里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想做了。”   杨乐静下来看着他,在他脸上却找不到任何说谎的痕迹。   “你真的决定了吗?”   “嗯。明天或者后天就搬家。”   “已经准备好了是吗?”   ……   “是的。”   杨乐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尽量克制住自己想把他摇醒的冲动:“老师不是说过想要一直教书的吗?为什么要放弃?不是还可以继续下去的吗?”   沈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感觉到杨乐的气息不断的扑面而来。最后,他听见杨乐用压低的嗓音说:“沈老师,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沈涵轻轻推开他,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以后会有好老师来教你的。能教好弹性力学的老师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杨乐定定的瞪着他:“你觉得我只是为了这个吗?”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了。   沈涵咬住下嘴唇,没有回答他。   杨乐看着他一声不响的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满是不安和困扰。   终于,杨乐收回了锁在他身上的视线,转过身,提起背包。   “那,沈老师保重。我不打扰了。”   他走到门边,回头。沈涵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他拉开门,“再见。沈老师。”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听见落锁的声音,沈涵才坐下来,慢慢趴到桌子上。   这样对他是最好的,沈涵在心里说,不要再和我有什么联系。   枕在眼睛下面的手臂上传来一阵湿意。   杨乐走了。他重复着,感觉到无法忽略的寂寞,和伤痛。
 
           章十七   看着工人把最后一只箱子搬下去,颜青问沈涵:“可以走了吗?”   沈涵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蓝色背包,听他讲话才把头抬起来:“在等一下好不好?”颜清走过去,拉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你慢慢来。浩浩在下面当监工,到时候会跟着搬运车先去。不用担心。”   沈涵脑袋重新耷拉下来,小声说:“我没什么的。就是觉得舍不得。”   颜清拍拍他肩膀,陪他静静的坐着。   几分钟后,沈涵站起来,背好包,“我们走吧。”颜青扶着他往外走,到门口时,沈涵停下来,转过身,对着自己待了将近两年的房间。   “再见了。”他说。   03工程力学专业新换了弹性力学的老师。倒不是那几个女生担心的老头子,而是一位严肃的中年男人。新老师叫钱新凡,中科大过来的,要求很严格。比如规定了写作业一律用A4纸,上课之前交,过时不侯等等。第二次课的时候就做了一个课堂练习收上去,然后宣布“以后我们都不点名了。没有那个时间。每周至少会安排一次课堂练习,作为平时成绩和考勤。”   除此以外,上课的节奏也加快了不少,重心主要放在论证推导上。“你们现在不要总想着怎么联系实际,怎么做工程设计。当务之急是要建立扎实的数学功底和力学基础。大量的练习肯定是必要的。只有多做,多见题型才能积累经验。”   教室里的气氛开始紧张,晦涩、繁复的知识点越发让人感到吃力起来。   周培源全国力学竞赛之前,钱新凡对班上的尖子进行了训练和指导。杨乐因为在模拟赛里的出色表现,被他单独叫到了办公室里。   钱新凡给了他几套历年的真题,叫他回去自己做一下,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找他。杨乐谢过他,走出来。   那就是沈涵原先的办公室。现在,挂钟、盆栽、书架已经一件不漏的摆在里面了。   到楼梯口,杨乐突然看见,前面,艾萍亲昵的挽着林刚往下走。   他在原地站住,从上面看着他们。   “表哥真过分!总是说忙,请你吃个饭都不行。要不是我过来,你说不定又跑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过?是不是有事要求我了?”   “哪有,还不是为了感谢你才请你的……”   声音渐渐的远去了。   杨乐抓着扶手,握紧。指甲在过漆的木条表面留下五个深浅不一的印记。   果然是不够亲近的房间呀。沈涵捂着第三次撞上桌边的腿叹息着。   搬过来有几天了,对屋子的布局还是不过熟悉。哪里赶得上原先宿舍如入无人境界的状态。   在椅子上坐下来,听着外面车流涌动的声音。   颜清找的房子在临街的路上,对面就是一个小公园,平时可以过去散步。不过阿姨一直担心他过马路会被车撞倒,所以这几天都是她陪着自己一起出去的。   不上课的日子确实清闲。白天开始写趣味物理学的初本;晚上,颜青介绍了几个初中的小孩过来,给他们上奥赛的物理。打包过来的一堆力学的专业书,摆在书架最高的一格里。也许,以后再也不会碰它们了。沈涵心里清楚。可是,他还是不辞辛苦地把它们装在背包里,自己不假人手的带了过来。   多么可怕的执念啊!沈涵想着,微笑起来。   尽管街上的噪杂声会时不时地传上楼,沈涵却总是觉得冷清。昨天晚上做梦,耳旁突然响起清脆的铃声。醒过来的时候,枕面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小涵。”阿姨打开门,兴冲冲的叫着他的名字。“今天到菜市场买到好东西了。正好给你换换口味。”   沈涵把身子往后缩,“你又买什么奇怪的补品了。不是说好了不吃炖鸡的吗?”   阿姨走过来弹了他额头一下:“怎么说话的?炖鸡还不是为你好!算了,不给你吃这个,我自己留着好了。”   “对不起嘛。”沈涵一边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一边伸出手,手心向上的摊开,“到底是什么呀?给我啦。”   “好,给你给你。”阿姨把袋子递给他,“上次杨乐和你出去吃的煎饼。回来念叨了这么久,今天我看到就给你买回来了。还是热的,你赶紧趁热吃吧。”   温暖的感觉从手心传上来,沈涵把袋子解开,咬了一口。   “好吃吧?”阿姨在一旁问。   沈涵点点头,埋着头继续吃。阿姨笑了笑,“那我去煮个青菜,光吃这个可不行。”转身到厨房去了。沈涵站在那里,一口一口机械的填充着口腔。   他还在生气吗?那个会揉着自己脑袋,没大没小的叫自己“小涵”的学生。带给自己那么多快乐和慰籍的学生。   自己是知道的,知道他压低的嗓音背后,不言而喻的情感;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去回应他的感情。同性之间的爱情太苦,太艰难。他宁可选择守着过去的回忆度日,也不愿意再次去切身的经历。   可是,他一个人生活了太久,任那些为之守口如瓶的东西,慢慢的伤害自己。命运之神的嘴唇一张一翕,吐出将要置人于死地的断句。他的身体开始呈现出暗淡的色泽,渐渐的融进无边的漆黑当中。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体内有血。   所以,他无法抗拒那样的热情、坦诚、不着痕迹又渐渐渗透的爱意。哪怕最后会伤害到对方,他也想,握住那根可以缓减伤痛的稻草。   沈涵痛苦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杨乐出现过的记忆。在台下给他指明方向的杨乐,叫着他的名字让他镇定下来的杨乐,把爆米花递到他手里的杨乐,轻轻揉着他脑袋的杨乐,抓着他肩膀想把自己摇醒又舍不得加力的杨乐,只说了一句“再见”就离开了的杨乐……   对不起,对不起。沈涵在心里喊。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再利用你。但是,我想着你会心痛,知道你走开就想要把你叫住,几天不见连吃个煎饼脑子里也全是你。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你。   我只是,太胆怯而已。   沈涵捂住嘴。舌尖,尝到泪水苦涩的味道。   章十八   一周后的星期六,家里米缸空了,阿姨到市厂买米,把沈涵一个人留在家里。因为昨晚熬夜写东西,早上起来昏沉沉的,沈涵干脆打开CD机听听音乐。放的是颜青送给自己的碟,布莱兹的《谱式》。   沈涵很喜欢这个学数理工程起家的作曲家,很长时间里都津津乐道着,他是法兰西学院唯一一位以音乐为专业而获得教授荣誉的事实。颜清虽然觉得,那各种乐器快速的层层叠加所产生的效果,像极了在钢琴上猛力乱刮的声音;不过见好友这样钟情,也时不时地帮他淘几张碟过来。   沈涵边听边打着拍子。自从失明以后,耳多的分辨力便渐渐好起来。尤其是对这种配器已经细分到50个声部以上的交响曲,更能体会到其他人无法轻易品尝的繁复层次和出神入化。直到四个部分全部结束,沈涵才慢慢的平复下来,察觉到双手还在那段令人头皮发麻的高音余韵里微微的发颤。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要是之前记得给杨乐听听就好了。他想着。   ……   沈涵把脸埋进靠在桌上的臂弯里,掩盖住自己无奈的笑容。   说好了不再想的。说好了的……   耳边传来开锁的声音。“阿姨回来啦。”沈涵站起来。   阿姨拖着一袋大米进门,“哎,总算是回家了。”   沈涵听见她喘气的声音,扶着桌子往那边走:“你一个人提回来的吗?有没有累到?不是都会送上门的吗?”   阿姨兀自把大米往厨房里拖,边拖边说,“今天买米的特别多,粮店里的活计都派出去了。我本来是想自己试着抬回来。”她把米袋放好,走出来,笑吟吟的说,“不过,有人做好事,帮我送回家了。”   沈涵放下心,认真地说:“真好。我还担心你真的赌气一个人搬的。”   阿姨扶他坐回去,“帮我的人你认识的。猜猜是谁?”   沈涵诧异的瞪大眼睛,“颜青吗?他也去买菜吗?这么巧……好痛!你掐我干什么?”   “要是颜青的话,他敢不主动抬。每个星期要到家里蹭好几次饭,吃了还要打包回去给浩浩,他不搬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他开门!”   沈涵捂着还在发疼的脸,不吱声了。   阿姨看他委屈的样子,伸手帮他揉揉,“好了,阿姨刚刚拖了下米,手劲没有控制住。是你的学生。可能在学校里见过我陪你散步,过来问我是不是认识你,然后就主动帮我搬回来了。”   听她这样说,沈涵心里忍不住失望了一下,嘴上仍是说:“他有上楼吧?怎么不叫他进屋呢?”   “我当然叫他了。不过他好像挺害羞的样子,怎么不肯。趁我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就跑下楼去了。”   阿姨不无遗憾的讲,“真是的。本来还想留他吃饭的。”   “不过,我们小涵真不简单。那小孩一路上都在说他们新来的老师可怕,巴不得想要你回去的。”   像着已经成人的学生被她叫成小孩子,沈涵轻轻的笑起来,“那是我太松的缘故。老师还是要严一些的好。”   韩毅起着单车往学校里赶,刚刚接到岑诚的电话,说杨乐踢球的时候把脚伤到了。到门诊部的时候,看见岑诚在外面等着他。   “怎么搞的?”他一边锁车一边问。   “太拼了。在场上跑得跟什么似的,下半场最后几分钟倒的,脚马上就肿起来了。”   韩毅直起身子,感兴趣的接着问,“拼到什么程度,平时都是得过且过的样子,今天怎么转性了。”   “你进去少说几句,他心里有事,发泄一下也好。”   杨乐躺在床上,左脚踝包了起来,悬空放着。汗水把头发全打湿了,前额的几缕头发拧在一起垂下来。四肢都酸痛着,完全的脱力。   他胸膛上下起伏着,几十分钟不要命的奔跑和奋力的踹门,让他的呼吸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   脑子里还是该死的清醒。除了疼痛像潮水一样席卷他的时候,他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状态。   那天见到艾萍和林刚在一起,他大概知道了为什么学院里会不近人情的把沈涵挤走。可真正让他痛心的是沈涵,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儿愤怒。   他知道自己喜欢同性,喜欢上沈涵对他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有点抗拒别人接近的疏离,潜藏着的骄傲和坚持,温柔而恬淡的气质,还有熟悉之后的信任跟孩子气……可是他不喜欢毫无保留的放任自己受到伤害,一而再再而三的隐忍退却,还有什么都不说只会离开的秉性。但这些放在沈涵身上却仿佛变成了吸引他的另一种特质,让他既想拿个棒子一下一下把他敲醒,又想放他在身边好好照顾。   杨乐吃力的抬起胳膊,挡住眼前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   真是的。那个只会逃跑的笨蛋。   “你没事了吧?”韩毅他们推门进来。   “还好,养两天就行了。”杨乐放下手,看着他们走到自己床前。   “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哦。”韩毅碰碰他裹着纱布的左脚。   “有事快说。不过请不要碰我伤到的地方。”   韩毅悻悻的手回收,和岑诚对视一下:“你知道我回家了吧?”   “嗯。”   “今天早上我妈拉着我陪她去买菜。”   “嗯。”   “你知道我碰到谁了吗?”   ……   章十九   沈涵觉得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回落到原处,整个人都踏实下来。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嗯,好久不见。”他语气淡淡的,却加了十分的高兴在里面。   杨乐看着他脸上抑制不住的欢喜,默默地为自己叹口气。   还是没有一点儿的招架之力呀!   这时,阿姨从厨房端出一盘洗好的苹果,问杨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杨乐边回答说:“是韩毅那天帮你提米,回来跟我们讲的。”   一边打开背包,拿出一大袋东西放在桌子上   阿姨点点头,“我就说嘛。”又指着那个袋子问:“这是什么?”   杨乐笑了笑:“第一次到老师新家来,不知道送什么好。所以就随便买了些。”   阿姨看了沈涵一眼,见他埋下脑袋不吭声,便朝杨乐指指他,嘴上说着:“我去做饭。你们好好聊吧。”然后就进厨房去了。   “怎么了?老师不开心吗?”杨乐转过头问沈涵。   沈涵红着脸,小声说:“你不用送我东西的。”   杨乐笑起来,伸手解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条三粒装的巧克力。每粒都是金纸包的圆球状物体。撕开透明的包装袋,取出一粒剥开。   沈涵像个小动物一样竖着耳朵,“你在干什么?”   “张嘴。”杨乐忍住笑,尽量装出严肃的口气。   沈涵马上捂住嘴,身子往后倒,“不要。”   杨乐用另一只手敲了他一下:“不要我就自己吃了。阿姨上楼的时候还跟我说,你到这边来,出去走动的机会少了。要限制你吃零食,否则会发胖的。你不要,这一袋东西我就提回去分给别人去。”   沈涵把手摊在他面前,“那,我自己吃。”   一个表面凹凸不平的圆球放到他手心里,咬一口,薄薄的威化外面涂了一层巧克力,中间的空心里是裹了厚厚的黑巧克力的榛仁。沈涵嘴角翘起来,然后跟杨乐说:“再吃一个好不好。”   阿姨在厨房里大声插了一句:“不要给他了。待会又吃不下饭。”   杨乐拉过他的手用纸巾擦着,“别皱眉头了。反正一袋子都是你的。以后慢慢吃吧。”   沈涵这才反应过来,认真地问他:“你买了多少?那个挺贵的呀。”   杨乐帮他把舔过的地方擦干净,拉着细长的手指翻来覆去的看,“没买多少。还有买了一些别的,加起来就显得多了。”   沈涵试着想把手抽回来,杨乐握紧他。   两个人一时僵持下来。   “老师在担心什么?”盯着他发红的脸,杨乐压低声音问他,“你知道我喜欢你的。”   沈涵垂下头,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的说:“我不是,不是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的。”   杨乐松开他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知道沈涵会推开自己,可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诚实的过分。   幸好自己承受能力强。杨乐心里想着,一面故意把沉默的时间延长。   果然,沈涵见他不说话,脸上流露出担心又愧疚的神色。尽管不好意思,仍然坚持着,断断续续的对他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可是,我又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   “所以,所以,我才会想和你分开。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利用你一样。”   “我讨厌自己那样。”   ……   杨乐等着他慢慢的把心里的话都讲出来,一直没有开口。   “你,”沈涵伸手摸索着碰到他的手臂,轻轻拉了一下,“你没有生气对不对?”   杨乐重新握着他的手,“没有。你听我说。”   沈涵乖乖的让他握住,听他讲。   “没有什么利用不利用的。人和人相处,总会有希望从对方身上获得的东西。你说你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也想待在你身边,只要这样就好了。所以,你不要想些有的没的。我也得到了,”他加重语气,“我想要的东西。”   听他讲完,沈涵静静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比较吃亏一点的。”   杨乐笑起来,“没有的事。”   不会。因为我会抓住机会吃豆腐吃回来的。他在心里说。   ~~~~~~~~~~~~~~~~~~~~~~~~~~~~~~~~~~~~~~~~~~~~~~~~~~~~~~~~~~~~~~~~~~~~~~~~~   今天是李梅的生日。   李嘉天正好到外地出差,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下午,李梅一个人在自己的卧室里看原来的照片。两本相册,先看的那本里全是李嘉天的单人照,还有他们母子俩人的合影。   这张是除夕的时候拍的,李梅用手抚过照片上的人。嘉天才三岁,那是丈夫死后的第一个春节。   因为她从小就害怕鞭炮,所以那年没有人带嘉天放二踢脚。院子里的一群小孩围着嘉天唱,“找呀找呀找呀找,嘉天的爸爸哪去了……”嘉天跑回来抱着自己哭。自己一口气上来到街角的摊子上买了最大的二踢脚放,声音震的院子里的小孩都不敢再靠近他们。   李梅翻过一页。   哦,这是嘉天第一次打工的时候照的。他初二的暑假,自己带着他来到这个大城市。照片里他们两个都笑得好开心。嘉天刚拿到了工资,就给妈妈买了一条漂亮的丝巾。“妈妈,我以后会让你过最好的日子。”嘉天当时对自己说。   后来孩子就长大了。李梅拿过另一本相册。里面都是嘉天和别人的合影。   和同学一起出去野炊,游泳比赛,大学辩论赛,和朋友登山,还有跟艾萍的结婚照。李梅看着照片里儿子自信又张扬的笑容,欣慰的微笑着   那一张张照片,除了李嘉天,其余的人,身子上都没有脑袋,全是一个个被掏空的窟庐。人头大小的洞里,露出相册白色的底面。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话筒里传来李嘉天的声音:“妈妈,我今天晚上会赶回来的。不过可能有点迟。我们还是到外面吃吧。我已经订好了。”   “你不要急。慢慢来,妈妈在家里等你。”李梅放柔音调,“……好的,你忙。晚上见。”   她放下电话。把相册进抽屉里,站起来,走到衣柜面前,拉开门。   该穿什么好呢?她想着,看着里面的衣服一时失了神。脑子里反复出现一句话: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妈妈的好孩子。   章二十   周培源力学竞赛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院里批给几个参赛学生一周的假。   杨乐每天一早骑车到沈涵家,从八点半开始做模拟卷。考试是两个半小时。昨晚以后刚好吃饭。因为已经入冬,他和沈涵两个都把午睡给免了。吃过饭就马上对着标准答案改卷子,有问题便拿出来和沈涵讨论。经常会遇到两个人的分歧很大,一时又算不出正确结果的情况。沈涵还好,说服不了他便静下来,按自己的思路完整做下去。杨乐倒是意外的焦躁起来。毕竟他一路走得十分顺畅,自己的期望也大;虽然本身性子沉稳,不过对自己为之骄傲的东西还是有几分年轻人的气盛。到这节骨眼上,眼看着就要被赶鸭子上架了,却始终是进入不了状态。心里渐渐的也没了平日的冷静。   “喏,就是这样的。”沈涵把笔放下,舒了口气。刚刚为这道题和杨乐争了半天,然后又分头继续做。结果自己的方法对了。   杨乐把草稿拿到自己面前看了看,“应该对吧。我自己再想一下。”   沈涵听他语气不对,就问他:“你怎么了?累了吗?”   “没有。”杨乐站起来,“我到客厅里自己想想去。”一个人收拾了笔、纸就走出去了。   沈涵呆坐了一会儿,突然笑出来,接着赶紧用手捂住嘴。他想一想,还是觉得给他一点时间比较好,自己摸索着在书桌上找到一个方形的金属盒子,从里面拿出个东西放在手边。   在过几分钟就出去找他吧。他心里说。   杨乐坐在餐桌前面,盯着白色的纸面发愣。这几天思维仿佛钻进了牛角尖里,总是在微小的地方中断。不知道是自己基础不扎实,还是把卷子想得太难,以至于每一个概念都会反复的回想,把脑子搅得跟浆糊一样。   抬起头,看着窗户边上阿姨新种的兰草。   不知道沈涵在里面干什么?不声不响的,是不是生气了。   杨乐笑起来。   他肯定吓了一跳吧。他想起沈涵听见自己说要出去时像吃惊的野兔一样的表情。   进去了吧。   他转过身想站起来,却看见沈涵正小心的蹑手蹑脚的朝着这边走。   “你当心碰到。”杨乐伸手拉住他,慢慢的牵过来。   “想好了吗?”沈涵问他。   “嗯,已经明白了。老师做得很巧妙。你不坐?”   沈涵把手里的东西给他,“那,我们出去走走吧。已经关了一天了,到公园里逛逛思路也会开阔些的。”   杨乐看着手心里的巧克力,“好的。”他站起来,“不过,上次阿姨让你拿零食给我吃的时候,你怎么说没有呢?”   沈涵偏过头装作没有听到,只说着:“你要不要出去的?要就快点儿。”   杨乐扶着他下楼,过马路,最后来到街对面的公园。今天是工作日,公园里尽是三三两两晒太阳的老人。   “原来在学校的时候,在图书馆上自习总是喜欢透过窗户往下看,然后继续很用心的看书,觉得自己的生活别提有多美好了。”沈涵边走边讲,脸色在阳光下慢慢红润起来。   “后来参加比赛,几个人一起做题,斗嘴,熬夜,为了一个符号斤斤计较。最后进考场,心里还是会紧张,不过一开始做就镇定下来了。几乎每一种类型都是自己遇过的,不过换了一种更加苛刻的要求。感觉上就像自己和出卷子的人在斗志一样。用我们都熟悉的思维,公式、定理,硬碰硬的较量。”   “如果你真正的喜欢力学,那么我想,你一定可以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体会到物理带来的无尽快乐。”   “所以,你不要太着急。”   杨乐停下步子,看着沈涵温柔的笑容。   “谢谢你。”   他知道,现在沈涵说的这些,是对他最好的劝慰了。   前面大树下有个担着木桶卖豆腐花的大叔,杨乐让沈涵在石凳上坐好,自己过去要了两碗。   热漉漉的豆腐花从木桶里舀出来,装到木碗里。上面淋了一道新煎的辣椒油,再加了一汤匙的酱油,最后洒上葱末、几粒炸过的花生。   沈涵闻着香气马上送了一口到嘴里,结果被烫的不住往外呵气。   杨乐笑出来,“老师,我不会跟你抢的。”   这时公园的另一边传来扩音器的声音,“现在,奠基仪式正式开始。”然后又是管弦乐队演奏的声音。   “那边在干什么?”沈涵边问边往勺子里吹气。   卖豆腐花的大叔插进来:“不知道哪个房地产公司把那边的地买了下来,准备要修什么住宅区的。”   沈涵“哦”了一声,埋下脑袋继续吃东西。   吃完,两个人往家走。杨乐对他说:“我们以后每天都来走一走吧。”   沈涵笑着点点头。   “好的。”   +++++++++++++++++++++++++++++++++++++++++++++++   李嘉天离开会场,一个人往停车的地方走。最后的几步,几乎是跌跌撞撞的打开车门坐进去。   他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听见静静的车厢里,回荡着自己沉重的喘气声。   “小涵,小涵……”他嘴里重复的呢喃着。   后照镜上,挂着李梅开光过的“出入平安”的镀金符。红色的缨络垂下来,在车上凝重的空气下,一动不动。   章二十一   沉重的东西注定要纤弱的来背负。后者的悲怆全意味在温柔里。   在医院的病房里醒过来,眼前是母亲疲惫而欣喜的脸。李嘉天试着叫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个陈年不用的风箱。李梅赶紧从保温盒里倒出一碗汤,拿勺子喂他。   “你先把这个喝了。妈妈用文火煲的土鸡。还有粥的,等一些再吃。”   李嘉天一口一口的咽下去。尽管意识到沈涵是真的走了,心里,仍是划过一丝轻松:   ——至少,妈妈不生气了。   这段日子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拼命的赶工,早起晚睡。打回家的电话妈妈都不接,打到公司别人却告诉他李梅风湿病犯了,一直请着病假。   沈涵在做论文,和导师在实验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李嘉天清楚他在这方面的执念,可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心里也难免有些别扭。他向来不喜欢沈涵长时间的在实验室里泡着。沈涵摆弄仪器时晶亮的瞳仁从来不会注意到其他东西。他拉着研究生师兄问题时,有点迷糊又充满惊叹的眼神也没有用在自己身上过……   他脑子里乱极了,平时一闪而过的念头现在都堆积起来,叫嚣着烦躁和不满。李嘉天知道自己是在故意迁怒,但就是忍不住。他从小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妈妈过上好日子,母亲对他来说也是最安心、最坚实的归宿。喜欢上沈涵以后,最为艰难的事情,便是面对李梅的伤心和失望。李梅没有坚持让他们分开,只是断了他的经济来源。李嘉天觉得那是妈妈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毕竟,如果李梅作出什么哭闹纠缠、或者失去理智的行为,李嘉天很难保证自己还可以像现在一样待在沈涵身边。   所以,他心里充满了对母亲的愧疚。另一方面,对沈涵也不由得苛刻起来。   李嘉天把车停在路边,看着街道两旁一盏一盏亮起来的路灯。   然后,沈涵走了。   他闭上眼睛。   小涵。   发现他和自己在一个学校的时候,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躲开。幸好理工院向来和管院没什么瓜葛,学校够大,自己又不常待在里面。唯一一次问过他学生,那个叫杨乐的,得到一句“很好”的答复。   第二天下大雨,学校里到处都是和打一把伞的学生。李嘉天记得,沈涵当时很喜欢这种天气的,因为可以毫不顾忌的挽着他打把伞在学校里走。去食堂的时候,沿路都是三三两两的男生挤在同一把伞下面,勾肩搭背的。沈涵抬着头,朝他笑得一脸灿烂……   小涵。   是不是思念的太过,接近反而成了一种畏惧。他希望沈涵能够过好,潜意识里,又不愿意看到他离开自己以后可以毫无影响的生活下去。所以,他既希望了解,又不想打破自己最后的期望。   李嘉天把头贴在窗玻璃上。   刚刚仪式结束从会场出来,往街对面的停车场走。走到街边的时候,突然看见沈涵和杨乐远远的站着,也是准备过街的样子。李嘉天心跳加快一拍。   “哦,那个就是你们大理工院原先的博士生嘛。”他身边负责住宅区工程设计的高工顺着他视线看过去,说,“原先和黄教授讨论的时候看见过他。”   “谁?”李嘉天看着沈涵,头也不回的问。   这时,红灯亮了。杨乐低头跟沈涵说了句什么,然后才扶着他的手从台阶上走下去。   “他真是可惜了。本身挺有天赋的,不过眼睛坏了。以后不可能再有什么发展了。”   李嘉天边走边转过头,“你说什么?”   那人笑起来:“他旁边的人不是扶着他过街吗?他眼睛看不见的。”   李嘉天只觉得耳朵边上“嗡”的一声炸开,连眼前也开始模糊起来。等过了街,匆忙的和那人告别,便逃似的往车那边拼命走。   他呼吸急促,渐渐觉得头涨胸闷,整个身体呐喊着、沸腾着,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冰凉当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离开?   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   痛不痛?   是不是一个人哭过?   小涵……   ++++++++++++++++++++++++++++++++++++++++   艾萍心里惊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真的吗?是我们出国以后的事情吧,我都没有听说过。”   李嘉天看着她难以置信的表情,重新闭上眼。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你出去吧,我先睡了。”   艾萍轻轻走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往李梅的卧室走去。   “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李梅靠床背坐着,手里拿了本书。   艾萍把门仔细的关上,“妈妈,我给你说件事。”   李梅抬头看着她,她脸色凝重,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于是指指自己床边梳妆台的凳子,“你坐下吧。”   艾萍走过去坐下来。   “妈妈知道沈涵眼睛瞎了的事吗?”   李梅把书合上,“嘉天知道吗?”她身子微微的前倾,紧盯着艾萍问。   “刚刚才知道的。在路上碰到了。”艾萍声调里带了些哭腔,“妈妈您说怎么办呀?”   李梅没有回答她。   她的手在光滑的被面上颤抖着。   “你不要慌。总会有办法的。你跟我讲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要急。总会有办法的。”她重复了一遍,心里却涌起完全无法遏制的恐惧。   听完艾萍的话,李梅垂下眼睑。   命中注定吧。   她觉得四肢都提不起来了,便朝艾萍摆摆手,“你去睡吧。我好好想想。”   艾萍站起来,看看她疲倦的神情,“妈妈也早点休息吧。我们明天在一起商量吧。”然后走了出去。   李梅伸手关掉床头灯,眼前在那瞬间一片漆黑。   这就是失明的感觉吗?李梅在心里问自己。   报应。   真的是报应呀。   章二十二   “小涵,来帮我尝一下这个。”   “嗯,好吃。”   阿姨满意的盖上锅盖继续烧。   沈涵拄着棍子走回客厅,站着想了想。   “阿姨,我下去一趟。”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杨乐骑单车进院子的时候,看见沈涵就在单元口前树下的石凳上坐着。   “沈老师。”他大声的打招呼,心里涌动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沈涵站起来,试探着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你好好站着。我停好车就过来。”   沈涵站住脚,乖乖的等在那里。   “好了。怎么自己下来了?阿姨呢?”   杨乐挽起他的手,“现在要不要回去?”   沈涵微微红了脸:“阿姨在上面做饭。是我想下来透口气的。”   杨乐看着他腼腆的样子,有点控制不住的伸手点了点他的面颊,“老师是专门等我的对不对?”   沈涵别过脸去,连耳根子也红起来:“才不是的。”   杨乐心里笑着,赶紧说:“好,不是等我。我们赶紧上去吧。久了阿姨会着急的。”   今天是周培源力学竞赛考试的日子。阿姨专门做了土豆烧牛肉,因为前几天沈涵感冒,还给他炖了一只老母鸡。   饭菜上桌以后,阿姨摆碗鸡汤在沈涵面前:“你先把这个喝了。上次做这个就专门挑土豆吃,土豆最饱人的,吃了几块就不肯再吃别的了。”   沈涵皱紧眉头,拿个勺子在碗里面左搅搅右搅搅。   杨乐趁着阿姨到厨房,把鸡汤端过来一口气喝下大半。然后放回去,小声跟沈涵说:“没有多少了,老师把它喝了吧。”   沈涵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小孩子,埋下头一口一口的开始喝。   吃过饭,阿姨收拾屋子,杨乐洗碗,沈涵靠着厨房门站着和他说话。   “做得很顺。不过结果不敢肯定。原先模拟的时候也有感觉好,其实很糟糕的情况。”   沈涵静静地听他讲。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那种考场如战场的感觉,那种充满斗志、要去验证实力的体验。   他笑起来,杨乐的每一句话都触到了他心里最柔软的角落,那些没有办法再重温的理想。   突然,杨乐走过去,低下头亲了他脸颊一下。他不喜欢看见沈涵陷入虚幻的笑容,宁可用这样的办法把他唤醒。   沈涵抬手捂着脸,怔怔的,半天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阿姨就拿着抹布走进来,看他那样儿,就问:“牙又痛了吗?用个手捂着。叫你晚上不要吃糖,不听吧。等下,我找药给你吃。”   杨乐在旁边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时,客厅里传来敲门的声音。   “谁呀?”阿姨边说边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藏蓝色套裙的中年妇女。   “王阿姨,有客人吗?”她径自走了进来,“沈涵呢?”   沈涵和杨乐从厨房里出来,“严姨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的?”沈涵冷冷的说。   “你爸爸听说你辞职了,让我过来问你一下。当时家里可是花了大力气你才留校的。现在说辞就辞,也不跟家里商量。”她视线又落在杨乐身上,“这位是谁?”   杨乐往前站了一步:“我是沈老师的学生。”   那女人轻蔑的笑笑:“哦,学生呀。我还以为又是什么……”   沈涵打断她:“严姨不会就是来和我闲话家常的吧。家里有吩咐就尽管说吧。”他把餐桌的椅子拉出来,“别站着。我们坐下吧。”   “总算是有点长醒了。以前都不知道尊敬长辈的。”严姨嘲弄的说,等着阿姨帮她搬椅子。   沈涵疑惑的朝她抬起头,“你不是每次来待不了几分钟就会走的吗?我是叫杨乐和阿姨坐下的。你今天要多待一些吗?要不要请阿姨泡茶啊?”   “你!我告诉你,不要太嚣张了。你爸爸现在对你已经完全失望了。这次我来就是要跟你讲清楚,以后你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不过不要再牵扯到家里,我们不会再为你负什么责任了。”   她也不坐了,转身拉开门,怒气冲冲的走了。   沈涵转过头,“阿姨,你帮我送送她吧。要是她在楼梯上不小心摔到了,爸爸又会以为是我推了她的。”   阿姨叹口气,可怜的孩子。她跟杨乐使了个眼神,然后走了出去。   “我爸爸的老婆。原来就是这样的。你不要介意。”   杨乐放低声调,“我没什么。不过老师好厉害,几句话就把她镇住了。”   沈涵轻轻笑起来,“以前还觉得可怕的。见的多了,也就总结出经验来了。”   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受伤的痕迹,甚至还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小时候认为只有听她的话,爸爸便会喜欢我。后来才明白,真正的喜爱,不是听话就可以换来的。”   “幸好那不是我亲生的妈妈。否则,现在不知道会愁成什么样子的。”   杨乐心疼得伸手抱住他。   “不用说了。我知道的。我知道。”   沈涵把头靠在他肩膀,手臂环过他的腰,手掌贴在他宽阔又结实的背上。   “其实我刚刚还怕你会生气的。”他小声说。   “我不会。”   “谢谢你。”   杨乐吻吻他的鬓角,一边抚着他的头发慢慢顺下来。   沈涵静静的窝在他怀里,闭着眼睛。睫毛搭下来,长长的,翘翘的。   阿姨上楼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她没有吃惊,只是朝杨乐感激的笑笑,作了一个“我先回家”的口型,拎上包关门走了。   沈涵抬起头,“阿姨走了吗?”   “嗯。”杨乐仍然抱着他,没有松开。   沈涵靠回他身上,重新闭上眼睛。杨乐的温度透过衣服传过来,暖暖的,带着让人安定下来的气息。   还好,有你陪着我。   章二十三   李梅看着面前的院门,再次确认了一下门牌号。   是这里了。   两栋七层的单元房并肩站着,其中一栋的门前有一棵大大的槐树。   对对手上的照片,李梅从树旁边的楼道口走上去。   一层,两层,三层。   李梅抬起头,看着四楼正对着上行楼梯的房门。   到了。   沈涵刚睡过午觉,坐在餐桌旁边。喝了口杯子里的凉水,才慢慢清醒过来。   阿姨准备好晚餐就走了,自己一个人在家。   干些什么好呢?   早上颜青把第一部分的书稿拿了回去,干脆现在打个电话给他吧。问问他的感觉怎样。伸手正想去摸电话,却听见有人敲门。   沈涵走过去,“谁呀?”   “是我。”   沈涵打了个冷颤。这个声音,他怎么会不记得。   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停在那里。   李梅见里面的人没有回应,又敲了敲门。   沈涵镇定下来,自嘲的笑笑,反问道:“你是谁?”   外面,李梅倒是愣住了,“小涵,我是李嘉天的妈妈。可以让我进来吗?”   沈涵继续沉住气:“是阿姨呀。”他走过去,打开里面的木门,隔着外面铁质的防护栏对她说,“我眼睛不好,家里又没人,我们就这样谈吧。有什么事吗?”   李梅被他将这一军,勉强应和着,“好的。我就讲几句。”   “嘉天知道你的事了。”她说。   沈涵双手在下面握紧,没有说话。   “阿姨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可是,阿姨就他一个儿子,他爸爸死得又早。你是真心实意喜欢他,否则不会答应离开他的。”   “今天,就算是阿姨求你,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她一直盯着沈涵,希望能从他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   沈涵冲她淡淡的笑起来,“这些我都记得。阿姨,你原先好像就是这样说的。”   他语气有几分调侃,却没有任何抱怨的意味,仿佛是在陈述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实。   李梅突然明白过来,她面前站着的沈涵,再也不会是当年,那个看见自己就面红耳赤、畏畏缩缩的孩子。   他已经长大了。   “不过,我还是答应你。”他接着说;握成拳状的手指,指尖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因为对李嘉天来说,阿姨是他最重要的人。如果连你都欺骗了他,他就无法再相信其他人。”   “所以,我不会跟他讲的。”   “你放心。”   “这样可以吗?”沈涵问她。   李梅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像是意料到了她的反应,沈涵朝她挥挥手,“那我们到此为止吧。我进去了。再见。”   他侧过身,拉过木门,慢慢关上。在门就快合上的时候,李梅听见他轻轻的说了一句话:“我妈妈也只有我一个儿子的;不过,她死得太早了。”   门锁“嗒”的响了一声。楼道里又恢复了平静。   李梅扶着扶手往下走,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不是也重新获得了安宁。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她生命里,和沈涵的——最后一次交集。   门内。沈涵靠着门,慢慢滑到地板上。   我说了。   真的那样说了。   想过多少次的。嘉天发现事实,李梅再来求自己。   然后就这样跟她讲。   最痛苦的那段日子,陪着他熬过去的,不是想象和嘉天的重逢,而是要争口气回来的念头。   手紧紧的揪住胸前的衣服,以此来抑制住突如其来的疼痛。   但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明明再多跨一步就可以得到的,明明奢望了那么久的。沈涵抱着头,眼泪成串成串的落下来。   曾经因为觉得最终幸福太难,所以逃开;因为害怕愧疚,所以宁可选择由他来负自己。   而现在一个人做着觉得对大家都好的决定,一次又一次的放弃。   沈涵脱力的躺倒下去,脸贴在冰冷的地板上。   可是,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嘉天。   希望,你可以幸福。   章二十四   “日子在过去的某一天就开始分岔,然后一直分下去;现在,我们再也找不到一条可以回去的路了。”   杨乐摸出还在振动的手机,看见屏幕上闪着“沈涵”两个字。   按下接听键。   “喂,老师吗?”杨乐微笑着说,“我刚刚在食堂吃了小笼包,挺不错的。明天过来要不要给你带点?”   “不用了。谢谢你。”沈涵用一种低低的调子回答。   “怎么了,好像没什么精神一样。”   “没有。我是说,”沈涵顿了顿,“明天我要赶稿子,所以,想一个人待在家里。”   他说得小心翼翼,音调也越来越低。   杨乐皱皱眉头,还是说:“那好。你也别太急,不要熬夜。”   “嗯,我知道了。”   “好,你挂了吧。加油。”   杨乐把手机装回兜里。   赶稿吗?   沈涵放下听筒,发觉手心已经湿了。   骗人真的不容易,刚刚心跳得好快。他双手在胸前合掌,埋下头:   就这一次,我不会再隐瞒什么了。我保证,杨乐。   然后,他闭上眼睛。   李嘉天要来了。   从电话里听到他声音的时候,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这些年的幻想、设定,全部成了不起作用的预演。仍然是一问一答的模式,低沉又醇厚的音色;熟悉得,仿佛时光倒流,昔日重现。   沈涵还记得大二的冬天,他和李嘉天都留校,没有回家。自己每天到图书馆看书,李嘉天在外面兼职,晚上才回来。   宿舍里走得只剩下他一个,于是李嘉天就搬了过来。因为寒假,学校里只开了一间饭堂,菜品少而无味。李嘉天回来的时候便在菜市场买点东西,和他用电饭锅煮着吃。   两个人都是没有做过这些的。所以,弄得都是最简单的招式。煮面,水开了打个鸡蛋搅好倒在上面,再下点青菜叶什么的。偶尔买些超市里卖的酱料包回来烧肉。吃过一顿以后,他把汤底留下来,第二天接着烧豆腐,或者煮几个白水鸡蛋,剥好浸在里面,早上烧开了吃。李嘉天一次就可以消灭两三个。   除夕夜,到江边去看焰火。挤在很多人中间,每个人都裹着厚厚的衣服。李嘉天借机从后面抱着他,双手插进他的衣服口袋里。礼花在江对面的天空上蔓延开去,几乎每一次的开放都会伴着人群低低的惊叹声。他安心的靠着李嘉天,在眼前灿烂得近乎铺张的那一刻,听见他凑近自己耳朵说……   说了什么呢?   是要去看我从未见过的大海,还是带我去吃你高中学校外面的烧烤摊……   沈涵微微笑起来,你还说过什么呢,嘉天?   我都记不得了呢。   甚至连同,你的样子。   +++++++++++++++++++++++++++++++++++++++   李嘉天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下了门铃。   叮叮当当的音乐从屋里隐约的传出。   “来了。”   先开的是棕色的木门,再是外侧的铁栏杆。然后。   “请进吧。”沈涵站在面前微笑着,略往后让了让,手里,拄着一根导盲杖。   跟着他进屋。在餐桌旁坐下。   “要喝水的话自己倒。”沈涵指指左墙角摆着的饮水机。   李嘉天静静看着他,比原先长了一些的头发,反复回想过的眉眼,显得宽松好多的高领毛衣。   还有,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怎么弄的?”他轻轻问,几乎想要伸手去触碰。   “眼睛吗?”沈涵偏着脑袋,用手支撑着,“以前就近视的。后来度数越来越深,慢慢的便看不清了。”   李嘉天停了一下,继续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沈涵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弹了起来,“考上研究生以后吧。经常抱着大部头的原文书啃,晚上又熬夜。医生也说是长时间的用眼过度引起的。”   李嘉天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一直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是这样的。   他嘴里尝到了一丝苦涩,我想的都是些什么呀。   定定神:“还有继续治吗?”   沈涵点点头,“一直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见效就是了。”   李嘉天松口气:“可以治就好。”   沈涵笑了笑,没有说话。   “现在是完全看不到吗?”   “嗯。”   李嘉天想想,还是说:“刚开始的几天,又没有害怕的?”   “还好。身边有朋友陪着的。”沈涵淡淡地回答。   李嘉天觉得心上被抽了一下,把后面的话生硬的吞了回去。   两个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你有事来找我。”李嘉天抽出一张名片递到他手里,“我会尽量帮忙的。”   “好的。”   李嘉天站起身,“那我就告辞了。以后有空的话常聚聚吧。”   沈涵想跟着站起来,却被他按住。   “你不用送我了。小心一点。”李嘉天对他说,“我会帮你关好门的。”   松开手,李嘉天往门边走,“以后注意身体。你瘦了很多。”他拉开门,“再见。”   他走了出去。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沈涵仍然坐在椅子上,手里拽着李嘉天刚刚给他的名片。   他慢慢抬起右手,把它搭在左肩上。   那一刻,停留在肩头的重量。   沈涵笑出声,笑得整个人都摇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用手捂住快要抽搐的肚子,痛苦的弯下腰,嘴角却仍带着残留的笑意。   终于如你所愿了是不是。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章二十五   沈涵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趴了多久。起来的时候,贴着地的右脸冰凉,另一侧却滚烫的吓人。他慢慢走进卧室,从柜子里翻出换洗的衣服。   洗洗会好一点吧。   热水从头顶上淋下来,沈涵机械的往身上打着泡沫。突然,他手里一滑,香皂掉了下去。弯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毫无目的的摸索。好半天,指尖才碰到滑腻腻的皂体。他把手再伸长一点,终于把它拾了起来。   直起身,微微喘口气。想要把香皂放回盒子。头一偏,水顺着耳洞流了进去。   甩头,四周的声音已经被“嗡”的背景笼罩。沈涵觉得似乎时间都停在了这一刻,围绕他的,只剩下不断打在他身上的水流。   坐在被窝里,拿棉签滋着耳朵里的水。沈涵失神的往里面探着。   “啊”,手一松,棉签掉在枕头边上。他吃痛的捂着耳朵,太深了,不知道碰到了什么?痛。   还好,疼痛只持续了一会儿。   他放松身体,缩进被子里。   睡梦里,沈涵依稀觉得右半边脑袋的温度越来越高,他难耐的翻来覆去,最后完全醒转过来。是疼痛。渐渐加剧的疼痛,从干热的耳洞深处传来。他把右脸枕在枕头上,试图用头部的重量压抑住一阵一阵的痛楚。   可是不行。沈涵蜷起身子也无法对抗。他吃力摸到床头柜上的电话,把听筒放在嘴边,然后拨了一个号码。   过了很长的时间,对方接了起来,刚醒过来的声调里透着几分惊讶和紧张。   “沈老师吗?这么晚了还没有睡?”   沈涵几乎是用自己仅有的力气张开嘴:   “杨乐,我痛。”   +++++++++++++++++++++++++++++++++++++   冲上楼,杨乐用阿姨给的备用钥匙打开门,“老师。”他往卧室的方向走,打开灯,看见沈涵偎在被子里,听见他的声音,微微抬起头。   他脸上一片异常的潮红。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凝成了一缕一缕的。   杨乐连着被子把他揽到自己身边,单手去摸他的额头。果然,烫成这样。   “没关系,家里有退烧药的。吃了就好了。”他安抚的拍拍沈涵,“我马上去拿。”   沈涵摇摇头,拖住他,“耳朵,耳朵痛。”   “哪边的?”杨乐心里一紧。沈涵转过头,“右边。”   杨乐看着外面没有什么弄伤的痕迹,试探着伸手去摸。他刚从外面进来,手上的温度还没恢复;一碰,沈涵就往旁边缩。   “这样都痛吗?”   沈涵点点头,靠在他身上。   赶紧去医院。再拖可能就来不及了。杨乐抱紧他。沈涵已经失去了眼睛,要是耳朵再出什么问题……   不会的。我在这里。   绝对不会的。   “老师,我们要去医院了。”他尽量让语气不带一丝慌张,顺手帮沈涵把外套、裤子拿过来,“来,衣服先换了。”   因为怕他冻着,杨乐把衣服一件一件的递到被子里;刚伸进去,却发现里面的被单都被汗水打湿了。他赶紧出去弄了条热毛巾,让沈涵擦了擦身体再穿。   出门前,杨乐用自己的围巾把沈涵大半张脸都包在里面,再仔细得给他戴上手套。最后,还把阿姨挂在门后面的帽子带在他头上。直到沈涵整个人都陷在衣服堆里,才打开门,半扶半抱的搀着他下楼。   还好医院离家只隔了两条街,这个时候连出租车都叫不到的。杨乐让沈涵坐在他单车前面的横杠上。因为担心风吹到他,所以路上都控制着速度。他两条胳膊撑在车把手上,刚好把沈涵圈在怀里。沈涵捂着耳朵,把头抵在他下巴下面。   杨乐知道他难受,心里只盼着能快点到医院。   进了急诊室,沈涵已经烧得神智不清。杨乐抱着他,帮他除下外套、围巾。这里开了空调的,发了汗出去又要着凉了。医生仔细检查后,放下手里的器械:“急性中耳炎。人有点发烧,打过针、吃些药就好了。”他开好单子递到杨乐手里,“今天打两针,一针消炎,一针退烧。开了药,你拿过来我再告诉你怎么服。”杨乐谢过他,正要起身,却感到沈涵在旁边轻轻的拉他袖子。   “不要打针。”   杨乐把他往怀里拢了拢,“没事的,打了耳朵就好了。”他让沈涵抱着外套,自己拿了钱包出去了。   医生做急诊已经有些日子,事情也见得多了;看他们这样并不多说,埋着头看报纸。过了一会,杨乐拿着针剂、药品回来。医生一样一样的讲给他:什么时候吃,一天几次,每次几片。说完,回头对沈涵说:“好了,过来打针吧。”   沈涵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不好意思,他眼睛不好。”杨乐边说边走过去,扶着沈涵坐到打针用的高凳上。   医生看了沈涵几秒,叹口气。长得多好的年轻人呀,可惜了。   沈涵解开皮带,拉下右边的裤子。杨乐偏过头去,脸慢慢红起来。禽兽,你这种时候还在想什么。他在心里恨恨的骂了自己一句。   针剂瓶“砰”的被弹开,沈涵敏感的往那边转身。杨乐握住他的手:“还没好,再等一下。”   等沾着酒精的棉签贴到皮肤上,杨乐察觉到沈涵绷紧了身体。   “放松,否则会更痛的。”医生举着针说,接着,趁他松懈下来的一瞬间扎了进去。沈涵身子明显的往上震了一下,他咬住嘴唇,紧紧抓着杨乐的手。   针头拔出来,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医生已经拿过另一支针管:“打过这个就好了。”他用棉签擦了擦,又扎了进去。   “好了。”医生再次拔出针头。沈涵勉强的抬手打理好自己,对杨乐说:“我们出去吧。”   “不多坐一下吗?”杨乐看着他几乎脱力的样子。“先出去。”沈涵摇头,坚持着。   杨乐从凳子上抱他下来,帮他穿上外套,一面跟医生道谢告辞。沈涵显然还有点疼,一跛一跛的向前迈着步子。走了一小段,杨乐便在靠墙的塑料长凳上坐下,再拉着沈涵坐在自己腿上。   “还痛不痛?”他轻声地问沈涵。   “当然会。你让他打了我两针的。”沈涵恢复了一些,孩子气的皱起眉头抱怨着。   杨乐笑起来,知道他心里一定恨死自己和那个医生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拿出纸巾擦着沈涵额前的汗水。至少他说起这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一点。   沈涵到现在才完全放松下来,静静的坐着。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我们回家吧。我觉得好多了。”   回去其实比来时要困难一些。沈涵耳朵没那么疼了,人又被折腾了大半夜,实在是困得不行。脑袋窝在杨乐胸前,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随时都可能睡过去。杨乐生怕他滑下去,单手掌着车子,右手环在他腰上。嘴里还不断的跟他说话,听他不吭声了就大声的吵醒他。直到最后回家,也是在吃药以后才放他上床的。   沈涵气鼓鼓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他脑子里昏沉沉的,可睡意已经被面前喋喋不休的那个人弄淡了。杨乐奇怪的摸摸他额头,“不烧了呀?怎么还不睡?”沈涵团着被子转到另一边:“都是你一直闹。”   杨乐失笑,看着面前再不理他的人,这都要生气。   “你好好睡,我在外面。不舒服叫我就好了。”拍拍他,杨乐关上灯,走了出去。   章二十六   杨乐本想着趴在餐桌上打个盹儿就好的,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过去。一觉醒来隐约听见沈涵的卧室里有动静。他走进去,打开灯。   沈涵已经滚到了床边上,大半截被子掉在外面。   杨乐笑笑,走上去帮他把被子盖好,再抱着他躺进去了一些。突然,沈涵拉住他的手,“嘉天,嘉天……”   杨乐低下头,这才发觉他脸上满是泪痕。   没有动,静静的由着他拉了一会儿,沈涵一直在低低的呜咽,抓着他的手拽得紧紧的。   最后,杨乐还是伸手抱住他,哄小孩一样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沈涵慢慢的安静下来,又睡了过去。   杨乐让他躺回枕头,帮他掖好被角,然后伸出食指,轻轻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   笨蛋。   他在心里说。   早上,沈涵揉着眼睛从卧室里出来。   “阿姨不在吗?”他问。   杨乐把煮好的燕麦粥端上桌子,一边说:“她打电话过来说家里有事,正好我可以陪着你。就不过来了。你快点刷牙去,早饭都弄好了。”   等沈涵梳洗完,坐到餐桌边,杨乐才从锅里盛了粥出来,摆在他面前。   “你昨天晚上怎么睡的?”沈涵手里拿着勺子关心的问他。   “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你那么重,我骑车带你来回,累都累死了。”   沈涵埋头喝粥,含糊的反驳说:“自己年纪轻轻体力就这么不好,还要赖在我身上。”   杨乐看他恢复得差不多的样子,放心下来,“别说话了。一会儿还要吃药的。”   吃完饭,杨乐把锅碗收拾进厨房放水泡着。正准备拿杯子倒水让沈涵吃药,却听见客厅里电话响了。   “没关系,你忙你的。”沈涵在外面大声说,自己摸起话筒,“你好,哪位?”   “沈涵吗?我是李梅。”   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加力,沈涵尽量压低声音:“是我。有事吗?”   “嘉天,他昨天有去找你吧。”李梅顿了一下,“我是想说,谢谢你了。”   这时杨乐走出来,把水杯和要吃的药片放在他旁边。   沈涵控制住嗓音的颤抖,“以后有需要的话,还是我打电话找你吧。”   “我知道了。”李梅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经常来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那就这样吧。我挂了。”沈涵不等她回答就丢下话筒。   房间里静下来。   还是杨乐先开口,“吃药吧。水会凉的。”他缓缓语气,还是加了一句,“要是不方便的话,你可以让我出去的。”   沈涵抓着药片往嘴里送,接着灌了一大口水进去,呛得差点咳嗽起来。   “你在干什么?”杨乐夺过他手里摇晃着的杯子,重重的放到桌子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沈涵试探着碰碰他,“对不起。”他垂下头,“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任性的……”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了点哭腔。   杨乐弯下腰,抱住他肩膀,“如果老师有事情不能告诉我,也不要在自己身上使气。”他收拢手臂,“我是怕你把自己伤到了。”   沈涵靠在他身上,哭出声音,断断续续的说:“是李嘉天的妈妈。”   “为什么不放过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喜欢李嘉天?”   “……”   他恸哭起来,不断重复的问着,抽噎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你够了没有!”看着他痛苦而绝望的样子,杨乐终于忍下去了,冲着他大声吼起来,“喜欢李嘉天有什么,我还喜欢你呢。两厢情愿的事情,有什么不可以的。”   沈涵被他吼得愣在那里,眼泪还在往下滴,人却只是呆呆的坐着也不晓得去擦了。   好,被吓住了。杨乐在心里松口气,重新抱好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要想那么多。该怎么就怎么。每个人都会顺着自己的心来办事,两全其美的事情,哪会来得那么容易。”   “别人再说也没有用。只要你自己觉得好,才是真正的好。”   他抽出纸巾递给沈涵。然后,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我先出去买菜,阿姨说煮面吃就好的。我看,我还是买些熟食回来吧。好不好?”   沈涵乖乖的点头,一句反对的话也没有。   杨乐知道刚刚的效果还没过,微微笑了笑。这样也好,让他一个人待会儿。他边想边站起来,“那我就出去了。”   关好门,杨乐靠在墙上,深深吸口气。   那应该算是最糟糕的告白吧。他自嘲的笑笑,场合、音量、语气,没有一个是对的。   不过,沈涵心里可以好受一点了吧。至少让他发泄了出来,然后,还成功的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杨乐仰起头抵着墙,可是,我自己的感情怎么办呢?   他闭上眼睛,觉得鼻子微微的开始发酸。   算了。他甩甩头,抛开那些自怨自艾的念头,打起精神。先考虑午餐的问题吧,再迟一点真的要饿肚子了。自己倒没所谓,但沈涵还病着的。   杨乐迈开步子,飞快的跑下楼。   章二十七   最后在颜青肩背上按了按,“好了,你起来,让我躺躺。”沈涵一边说,一边顺势摊在了床上。颜青仍保持着俯趴的姿势,嘴也懒得张,身上麻麻的,还没缓过劲起来。   沈涵低低的笑他,“你太久没运动了吧。刚刚叫得那么惨的。”   “哪有。”颜青支起身子,“是你越来越把握不住力道了。”他揉揉肩膀,“可痛死我了。”   沈涵抬手给了他一下:“你还说。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你做?我当年学推拿,出师的时候老师可一直劝我留在他那儿呢。”   颜青捉住他伸过来的“爪子”扔回去,“是,你是很好。但现在就给我一个人做,隔的时间又长,下手就不知道轻重了。”   沈涵偷笑。他的确是手生了,而且,也没有手下留情。因为,他一想着颜青龇牙咧嘴的样子就觉得开心。   难得可以这样折腾他的。   嘴上还是说着:“不要抱怨了。我以后多练习就好了。”   颜青撇嘴,那还不是在我身上练,练好了这便宜不知又会被谁捡走的。他重新趴回去,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在床上待了一会儿。   “李嘉天又打电话过来了。”沈涵轻声说。   “噢。”颜青坐起来,“他说什么?”   “他问我去医院治疗的时间。”   颜青盯着他,“你跟他说了吗?”   沈涵偏过头:“我能说什么。本来……”   本来就没那回事的。眼睛,很早就放弃了。   颜青看着他黯然下去的神色,试探的问:“想坦白了吗?要不要讲清楚?”   沈涵摇摇头:“他受不了的。”   “颜青,你知道李嘉天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他最怕的是他妈妈老的太快了。”   “他不担心她的寿命,也不担心自己能给她舒适的生活。他怕的是许诺实现的太迟。有些东西时只有年轻一点才能消受的。他不想让她看着自己翘想了半辈子的事情摆在那里,确失掉了去做的心态和兴趣。”   “一般人是想不到这些的,也不会去想。”   “他不一样。在他构想的未来里,她永远排在第一位。妈妈对他来说,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所以,”沈涵顿了一下,“所以,我做不到。”   “颜青,我做不到的……”   做不到去打破类似于信仰一样的感情,做不到去毁掉让他幸福的最重要的支柱。做不到。   颜青拢拢他散开的头发。还好,没有哭。   他第一次见到沈涵,是在一家盲人推拿中心。父亲打电话过来,说沈叔叔的儿子和家里闹翻了,眼睛又看不见,让他多照应。   去的时候,师傅正在带几个学生,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调侃,气氛还算热闹。颜青对最里面那个不跟别人说话,练习得满头是汗的人多看了几眼,然后问,沈涵是不是在这里。   师傅站起来,朝里面喊了一句:“小涵,有人找你。”   颜青看着那人慢慢的向这边转头,脸上露出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退缩的表情。   他走过去,“你好。我是颜天松的儿子,我爸爸让我来看看你。”   沈涵仰着的脑袋垂了点下去,接着冲他笑了笑,很客气地说:“让你们费心了。”   大概聊了几句,等沈涵的课上完了,他坚持要去看他临时住的地方。沈涵推不过,只好带他去了。   房子倒不偏僻。不过是个单间,除了几个箱子,唯一一件家具就是单人的钢丝床。窄窄的床上,靠墙一边排满了工程力学用书。没吃完的面包扎好放着,有几只蚂蚁在袋子外面爬。隔夜的汤留在锅里,问他要不要倒掉,沈涵红着脸,说晚上剩饭放在里面热热就可以吃了。颜青心里一酸,没再讲什么。   接触了几次,慢慢的能和他说上话。才发现沈涵专业功底非常好,全然不像父亲所说的,因为成绩太烂被家里断绝了关系。颜青不是随便揽事的性子,朋友虽然多,潜意识里却不愿意牵扯上太多关系,所以一般都是别人缠着他。现在遇上沈涵,明明是走投无路艰辛的不行,自己偏偏要逞强,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不说,还总是一副淡淡的神情,该来的全部扛下。颜青开始只在旁边着急,急坏了就围着他大失风度的团团转,甚至会被气得做出张雅舞抓想要掐他脖子的动作。无奈沈涵根本看不见,偶尔感觉到脸上有风拂过,也不过是随意问一句:“颜青,你说大冬天的怎么还有蚊子在我耳朵旁边嗡嗡的乱飞呀?”   学了差不多一个月沈涵便开始在推拿中心上班,边上边跟着师傅继续学,很是辛苦。有天颜青趁他不在帮他收拾,结果下午两三点他就回来了,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说是不小心被开水烫到。颜青吓坏了,捧着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翻来覆去的反复看。好容易安下心,便拉着他出去吃饭好补补身体。沈涵倒是一直都在说没事,也没叫过痛。吃完回去的路上,沈涵让他在公用电话亭帮自己拨了一个电话,前面几位是外省的区号。   通了以后,自己站在旁边等他。也不多说了短短几分钟,沈涵就挂了电话。刚想去扶他,却看见他转过头来,满脸都是泪水。   “嘉天,嘉天走了。”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李嘉天这个名字。和这次一样,以后每一次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颜青叹口气,还是换个话题好了。   想了想,突然笑起来,“你那个学生还在往这边跑吗?”   沈涵愣了片刻,“嗯,他常过来问我题的。”   颜青凑过去看他脸。果然,脸红了。   “你上次不是说,他在你生病的时候跟你表白了吗?”继续努力。   “跟你说了那是他随便说的。我当时又生病了,听错了也说不一定。再说,我,我也不……”沈涵坐直了跟他讲,耳根子都红起来,说到最后连声音都没有了。   颜青促狭一笑:“那,你什么时候也帮他按摩下吧。学我们这个的,本科哪个不是流血流汗流出来的。再说……”   话没说完,沈涵已经跳起来,“我才不会做这个。我是他老师,我……”他停下来,自己都想不出不行的原因来。   “为什么不可以?”颜青装出很认真的语气。   沈涵张张嘴,是啊,为什么不可以?   我是老师,他是学生;我挺闲,他忙到累。   我们关系不错;有的时候,和他比和颜青更轻松,身体的接触,可能也会多些。   他想起生病的时候被杨乐抱在怀里的感觉……   颜青安静的托着脑袋,看着他脸上越来越红,却仍然吐不出一句话。   如果你心里真的没有一丝波澜,又怎么会避讳这个?   笨蛋。   章二十八   这个早晨,像是一尾在网中跳跃的鱼。   杨乐提着还在冒热气的小笼包往沈涵家走。自从那天沈涵在自己面前失态,见到他的时候总是有点不好意思。杨乐倒想着要更好的对他,可是一想到李嘉天,心里难免梗了个结;所以行为也不如原先亲昵了。   看看手里的小笼包,越发像是在哄小孩了,而且用的还是食物这种最低级的手段。杨乐突然想起以前向沈涵抱怨,说班上有人逃课上三分之一,不能参加考试,便让自己帮着跟教授通融。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就很是讨厌。沈涵听了,很认真的建议:“你可以讲,‘再来我就要收中介费的’。”他想了想,说别人多半会当玩笑来听。沈涵摇头:“不是的。他们应该会回答说要请你吃饭的。这样你不就平衡了……”   杨乐笑出声,路上有几个人转过来看他。他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手里的东西,凉了再热,味道就没那么好了。   推门进去,阿姨正把热好的豆浆端上桌。沈涵坐在旁边,听见他开锁的声音,抬起头笑着说:“是杨乐吗?今天真早呀。”杨乐把小笼包递给阿姨,一边拉开椅子坐到他身边,“老师最近没有熬夜,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沈涵喝口豆浆,嘟囔着,“上次生病受了那么多罪,当然要对自己好一点了。”   这时,阿姨把包子腾到盘子里端了出来。沈涵吸吸鼻子,“包子吗?我闻到香味了。”阿姨顺手拍了他脑袋一下,“这孩子,怎么长了个狗鼻子。包子又怎么,阿姨平时在家里给你做的早餐不也很好吃吗?”   沈涵想起只加一勺蜂蜜的燕麦粥,和炖了一晚上的鸡肉,没吭声。,   杨乐拿筷子先帮他夹了一只包子放碗里,“吃吧。我都是赶着过来的。等会儿就凉了。”   阿姨看看杨乐,瞪大眼睛,转身进厨房带了老花镜出来,再仔细的打量了一下,突然大声问:“你是去染头发了吗?”   杨乐还以为是什么,便朝她点点头,“跟同学一起去理发,他做的时间比较长,反正也是等他,自己也染了一下。”   阿姨这才放下心:“我说当年李闯王过江一夜白头,你怎么变成黄的了?”杨乐和沈涵都笑了起来。   吃过饭,阿姨出去买菜。杨乐擦了桌子,让沈涵把写好的稿子拿过来自己帮他对。沈涵没动,问他:“你把头发染成什么样的了?”   他一脸的好奇,蠢蠢欲动的想要摸一下的样子。   杨乐拉过他的手放在头上,“只是挑染了几缕而已。铜棕色的,不太黄。我还以为一般看不出来,阿姨眼太尖了。”   沈涵一下一下的顺着毛摸,有点在老家摸猫的感觉,轻轻的说:“好可惜。我看不到。”   “看不到才好,免得你说我染得象猴子。”   沈涵笑起来,“已经有人这样说过你了是不是?”又问:“这是你第一次染吗?”   “不是。高二的暑假就染过了。开学的时候还被老师找去教育,我骗他说是我营养不良。”   “他有信?”   “才不会。他一个电话,直接把我妈找来了。”   沈涵明显的顿了一下,手从他头上滑下来,“你妈妈,她说你吗?”   “刚染回家就说了的。”杨乐换了种轻松的调子,“我爸也是做工程的,大学里唯一读过的小说就是《爱因斯坦传》。只要我不是缺胳膊断腿的,在他看来都是一个样儿。我妈就不同,你猜她学的是什么?”   他笑了笑,“比较文学,女权主义方向。毕业后留在了中文系。她本身挺反对我做这些的,不过没有明说。老师叫她去,她在电话里就跟人家说,她自己是教中文的,开始在家里看着我就想拿剪刀,把我的黄毛给弄掉。但她研究的课题都比较边缘,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不要以为只有主流才是好的,不管哪种生活方式,只要不造成损害,都可以进行选择。所以,她要是连儿子的头发颜色都干涉,那就没有办法再在讲台上跟学生说大话了。最后把那老头说的一愣一愣,放下电话挥挥手就让我走了。”   “好玩吧。”他看着沈涵微愣的样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又过来一会儿,沈涵才回过神,说:“你妈妈可真好。”   “她对外自然帮着我,”杨乐故意说,“在家脾气可大了。我爸,我叔都怕她的。”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然后开始各干各的事情。   杨乐把对过的稿子按着页码一张一张叠放好,再看看沈涵,见他正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捉摸什么。伸手过去,帮他把扫在额头上的过长的头发拂开。   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的。   我已经,放不开手了。   章二十九   “单子放在左边的衣服兜里了。”阿姨边说边拉上拉链,“记得,是两磅的,巧克力蛋糕。”   沈涵自顾自的拿过导盲杖,“知道。你都已经说过好几遍了。”   阿姨把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要不还是等我忙完了再跟你去吧。你一个人,被别人撞到了怎么办?”   “阿姨,”沈涵拖长声调,“你放心吧。他们才不敢撞我的,我家阿姨多厉害呀!”   阿姨笑着捶了他两下,“好,好。我放心。赶紧去吧,免得等会儿迟了你又要着急。”这才打开门放他出去。   沈涵刚下几级台阶,突然听见后面阿姨跟出来,“小涵,钱是给全了的,单子上也写了。你别忘了。”   他哭笑不得的朝楼上挥挥手,“我清楚着呢。”然后转过身继续往下走。阿姨在上面看着他的背影,欣慰的笑着。   小涵,是比以前开心多了。真好。   李嘉天在路边停下车。上次妈妈说东街那家西饼屋的蛋塔好吃,今天路过,正好可以给她带点回去。   西饼屋店面很大,透过外面的玻璃橱窗,可以看见恒温柜里摆放的各色蛋糕。李嘉天一个一个的看过去,草莓塔、水果塔、乳酪蛋糕、起士蛋糕、功克力蛋糕、慕思蛋糕,也不用看标签,心里就报出名字。他突然停住,自嘲的笑笑。   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沈涵喜欢的东西。   走到门口,李嘉天错讹的睁大眼睛:沈涵就站在柜台前面,导盲杖放在腿边。   “取蛋糕。”沈涵边说边把单子递过去。服务生看了看单子,推回去,“先生,不好意思。这个蛋糕你还没交钱。”   沈涵疑惑的问:“怎么会,上面不是写着已经缴清了吗?”   “是,是这样写的。不过订蛋糕的人当时太急了,拿着单子就走了,还没来得及给钱。”   “要不你打个电话给她?”   沈涵迟疑了一下,想起自家阿姨做事从来一丝不苟的性子,“不会的。我来的时候她专门叮嘱过我,说钱已经交了。”   那小姐扫他一眼,“你还是先打个电话吧。”说着把电话推到他旁边。   “可以麻烦你帮我拨下号码吗?”沈涵也不生气,有礼貌的问她。   店里其他客人开始往柜台张望,不知道这个清秀的男子为什么被困在那里。   服务生被这么多目光注视着,显得有点讪讪的,“你说吧。”   沈涵熟练的报出一串号码,“请一并按下免提吧。这样大家都可以听清楚。”小姐撇撇嘴,还是照他说的做了。   电话响了几声便被接起来,“喂,哪位呀?”   “阿姨,是我。店里说你没有给钱就急着把单子拿走了,是不是?”   “他们这样说的?真是的,我怎么没给钱?一百块的票子,我给她,那小姐还举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然后找回三十给我。小涵,他们是不是看你眼睛看不见为难你了?叫他们等着,阿姨收拾收拾马上过来。”   “不用的。”沈涵脸上浮起笑容,“我们只是想确认一下。没关系,我等会儿就回来了。先挂了哦,再见。”   他放下电话,抬头,“我家阿姨是到菜市买菜,别人找多几毛钱都会退的。我想,她应该是给过你钱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串通一气骗我的?”开玩笑,要真的不是他们,帐上少掉的那笔钱岂不是要算到自己头上。   沈涵正色对着她,“这张单子上是不是写清了是交够钱的。”   “是,不过……”   沈涵打断她,“你等我先说完。”   “这本来就是钱票当面两清的事情,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就是坏了你们店里的规矩。你们到底是认票还是听你们自己的一面之词?”   小姐张张嘴,还是不死心的样子。   这时经理已经听到汇报,从里间走了出来,“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就把蛋糕取出来。”他指指柜台里的小姐,“还不快点道歉。明明是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现在赖在顾客身上,别人没投诉你就算好的了……”   李嘉天静静的看着沈涵。看着他对红着脸跟自己道歉的服务生说没关系,看着他拿过蛋糕时里不经意流露出的欢喜和兴奋。   刚刚还想着要过去的,看来是不需要了。他转过身,往外面走。   小涵长大了。   在没有自己的地方慢慢的长大了。   李嘉天看着头上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满是莫名的失落。   我们,都变了。   沈涵顺着来时的路往家里走,小心的控制着手臂摆动的幅度。   把奶油蹭在盖子上就不好看了。他想着,连步子都不敢迈的太大。   走过最后一个拐角,离自家的单元房不远了。沈涵力求保持步子平稳,但心里却早已雀跃起来。   “老师。”前面传来杨乐的声音,接着,手里的导盲杖被拿走,手臂被扶住。   “你怎么过来了?”   “阿姨说怕你吃亏,让我过来看看。”杨乐看看他手里的蛋糕盒子,“不过,看来是胜利回师了。”   沈涵微微红了脸,“我只是跟她讲道理而已。”   “哦,我还以为你去投诉了呢?”杨乐有点惊讶。   “才不是。”沈涵放低声音,“我根本没想到这个的。”他惋惜的叹口气,“我当时怎么没想到呢?”   杨乐看他这么认真,笑了笑,然后说:“谢谢你。”   沈涵没说话,再走了几步,才抬起头:“生日快乐。”   杨乐,生日快乐。   章三十   自从眼睛不好以后,沈涵的衣服大都是托颜青买的。后来颜青越来越忙,这个重任就落在了阿姨身上。阿姨家里的小孙子刚满六岁,跟着奶奶一块住,衣服什么的也由她包办。阿姨常常是带着小孙子在童装店里转老半天,然后叹息着沈涵生的不是时候,这么漂亮的衣服都穿不到了。   沈涵开始也不觉得什么,大小合适就穿到身上。颜青过来看见只是偷偷笑,再另选些衣服过来说是比较正式让他上课穿,阿姨买的就留着当家居服。   不过沈涵外出的时间慢慢减少,便越发不愿意为了这些麻烦别人。一件衣服穿上两三年也是常有的事情。   于是,今年冬天,看见沈涵又把几年前那件不太保暖的大衣穿出来,还在里面套了两件厚厚的毛衣,杨乐终于忍不住,拉着他出去买衣服。   因为怕周末人太多,杨乐专门挑在星期一上街。沈涵很久没到过市心的繁华地带了,乖乖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的。杨乐心里已经想好了几家合适的店子,直接领着他一家一家的逛过去。   虽然是两个人一起,不过真正放心思在衣服上的却只有杨乐一个人。街上时不时的有卖烤红薯,或者糖炒栗子的推车经过,完全把沈涵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不过他对杨乐所描述的服装样式还是很配合的点头,只是在和推车擦身而过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朝着香味飘去的方向转头。   走了两三家店子,杨乐最后选中一件蓝色的羽绒服,把拉链拉好便竖起一个高高的衣领,帽子周围还镶有一圈密密的白色绒毛。   “把外套脱下来试一试。”   沈涵脱下衣服,再把杨乐递过来的穿上身。   “真合适。肤色、气质配得刚刚好。”旁边的导购小姐笑着说。   沈涵脸红了一点,朝杨乐那边转过身,问他:“你觉得呢?”   杨乐伸手帮他把帽子戴上,看着他脸蛋被围在那圈绒毛里,就像个雪娃娃。   好像抱一下。杨乐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   “很好看。我们就买这件吧。”   “好的。先生请跟我到这边付钱。”   杨乐回过头交待他,“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沈涵点点头,脑袋还套在帽子里。   杨乐笑了笑,转身跟着小姐往柜台走去。   交过钱,杨乐让店里的小姐拿剪刀把商标剪掉,“我们就这样穿这回去吧。”他对沈涵说。   等小姐把沈涵原先那件衣服用袋子包好,杨乐接过来,拉着沈涵走出去。   呼吸了几口店铺外面清冷的空气,沈涵突然抬起胳膊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我还说是什么味道呢?原来是衣服上的。”   杨乐奇怪的弯下腰,凑过去,“不会呀。羽绒服都是这个味道的。”   “都是这种‘鸭子’的味道?”沈涵笑吟吟的继续问。   杨乐知道上了他的当,故意说:“对呀,这样才说明里面是货真价实的鸭绒,而且味道越大衣服就越好。”   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   “炒栗子还是烤红薯,你选一样。”杨乐边走边问。   “那,你想吃什么?”   “炒栗子。”   沈涵开心的笑起来,“我也是。红薯的话还是香味最棒,闻闻就好了。”   走到推车跟前,杨乐要了一斤栗子,让老板现炒。栗子下到锅里,和糖砂一起加热煨炒。带着热气的香味很快就四散开去。   沈涵作了一个深呼吸,觉得连胸腔里都浸满了那种温暖又微甜的气息,感叹道:“小时候每到过年,就想着长大要是能做个卖炒板栗的该多好,要吃多少都可以。”   杨乐拿过用纸袋装好的栗子,“你要是去卖栗子,我就在你对面街上烤红薯。你来买我给你打五折。”   沈涵“噗嗤”笑出声:“好啊。你记住要给我五折的哦。”   已经是中午了,街上的人明显多起来。附近的学校像是放学了,到处都可以看到穿着校服相互打闹、追逐的学生。   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地铁站,杨乐问沈涵:“我们要不要在外面吃饭的?要的话就不过街了,旁边的巷子里面都是餐馆。”   沈涵想了想,还是说回去吃好了,又没跟阿姨讲过。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   刚踩到斑马线上,红灯就亮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刚好开过来,停在红绿灯前面。看着他们走过去,司机转过头对后排的中年男子说:“总裁,你看那不是杨乐吗?”   杨华抬起头往前面看,果然,那个高高的男生怎么不是自家侄子。   “要叫住他吗?”司机问。   “不用了。我改天再去找他。这边不是还有个饭局吗。”杨华朝他摆摆手,继续看着他们的背影。   旁边那人是谁?受伤了吗?杨乐干嘛扶着他?杨华暗想着。   这时,绿灯亮了,车重新发动起来。   算了,总归是哪个同学吧,而且应该不是被杨乐弄伤的,那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杨华坐正身子,晚上就去看看他吧。这孩子也是,离家那么近,国庆节都不回来。自己到这边务公好几次想去找他,还说什么没时间。   小时候明明是很爱黏着自己的呀,杨华轻轻叹口气。家里下一代就这一个宝贝疙瘩,眼看着他长大了,要飞了,还真是舍不得呀。章三十一   晚上,岑诚在宿舍里张罗着煮火锅吃。尽是些肉食动物,所以准备了一大堆的肉类:切好片的牛肉,解过冻的鸡翅,还有装了两个饭盒的鱼蛋、水饺。唯一买回来的一捆青菜孤零零的被扔在外面水池里,看上去不到最后是不会有人打它主意的。   几个大男生屏息凝神的围在咕咕沸腾着的炉子旁边,眼睛盯着锅里火红的汤底。过不了多久第一轮下锅的东西就可以捞上来了。   这时,杨乐的手机响了。   “喂,乐乐吗。我是二叔。”   乐乐?韩毅握着筷子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脸上露出可疑的笑容。   杨乐瞪他一眼,站起来,走到阳台上。   “二叔,有事吗?”   话筒里传来杨华的叹气声,“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杨乐笑起来,“哪有。我正吃火锅呢。宿舍里那几个如狼似虎的,我出来一会儿里面恐怕就不剩什么了。”   “没关系。明天晚上我们出去吃吧,我正好到这边办事。”   “好啊,反正二叔请客。”杨乐马上应下来。   “那我们到时候再聊吧,你快进去,赶紧吃饭。具体的时间、地点等我订好再告诉你。”   “嗯,二叔再见。”   “再见。”   杨乐把手机放进衣袋。   正想着怎么开口跟家里讲的,他们自己就找上门了。   现在就讲吗?还是再等一等?   他靠在栏杆上,看着下面在冬夜里散发出微弱光芒的路灯。   吃饭的地方选在学校外面一家挺不错的湘菜馆里,杨华提前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自己坐在包间里等。中午就是在这里吃的,当成是踩点。可能是多年参加野外生存训练的关系,杨华总觉得收集资料是一方面,亲身体验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看看时间,估计杨乐差不多也该到了,便叫小姐进来点菜。要了一个干锅飘香手撕鸡,一份孜然趾骨,一份松子玉米,最后还加上一个上汤豆苗。点的都是家常菜,量足而不多,杨乐看着单子满意的点点头,想着当年怎么就没个叔叔来学校看自己呢。   杨华和哥哥一家人关系极好。他父母去世的早,初中开始就是哥哥杨中在维持家用。杨中比他大十四岁,大学进了物理学的基地班,属于那种闷葫芦型的研究性人才。虽然杨华不太能跟他说上话,兴趣也大相径庭,不过心里对自家哥哥还是很尊重的,最容不得别人拿他开玩笑。他一直担心杨中沉默寡言不讨女生喜欢。所以第一次看到包芸和哥哥在一起,他恐怕比在天上看见的爸妈还开心。   包芸是他见过的女性里很特殊的一个。在她身上从来找不到什么温良贤淑的影子。本身是做女权研究的,在家里的日历“11.25”上用红笔画上圈(联各国反对针对妇女的暴力日),门背后用很多白丝带沾成心型的形状(佩戴者表明不参与针对妇女的暴力,也不对这种暴力保持沉默)。杨华一天一天被嫂子潜移默化着,偶尔还会脱口而出“你们男人”这种她挂在嘴边的短语。   包芸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对人非常真诚,毫不扭捏作态;只要她喜欢你,就会发自内心的为你着想。而且跟杨中一样,她对钱没什么概念,管够就好。杨华上大学的钱就是他们两口子出的,做得干净利落,也不会以施恩者的姿态出现。家里周末买鱼买鸡都不忘叫他回来,三个人争抢着吃,竟然还吃出了以后日子好起来也吃不到的美味。   然后,就有了杨乐。从出生开始看着长大的粉嫩粉嫩的小侄子。   杨华想到这里,嘴角渐渐弯起来。   没多久杨乐就来了,挎了个单肩的背包,显然是刚下课赶过来的样子。杨华拉开身边的椅子让他坐下。   “饿不饿?菜已经点了,马上就好的。”   “当然饿了。”杨乐轻松的说:“想着可以好好宰你一顿,我今天中午连午饭都没吃。”   杨华笑起来,他以前念大学的时候,自己打点零工,拿到钱就带小侄子出去吃。每次跟杨乐一说他上顿就不会好好吃饭,眼巴巴的等着他回家。其实也就是烧烤、快餐之类,那时还挺稀罕的,现在都说成垃圾食品了。   菜跟着就上了,杨乐可能真是饿了,或者说,是终于开了荤;吃得异常香甜。看在他二叔眼里就像个小老虎似的。   “十一都不回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杨华问他,顺便帮他添了些茶水。   杨乐抬起头,“算是吧。”   杨华大吃一惊,“什么叫‘算是’?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你不要吓你叔叔。”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凭空就多了个女朋友出来?   杨乐看着他瞪大的眼睛:“二叔,我也不小了。有个女朋友也没什么奇怪的吧。”难道是我原来表现太好了吗?这么大反应。“女朋友”?叫着还真是别扭。   缓口气,杨华试探着问:“我是说你都不跟家里通告一声。好歹也你人生的一件大事,还是说,你还没认真到那种程度?”   杨乐夹筷子菜放到嘴里,“我现在不是跟你说了吗。”   杨华想了想他的意思,“你是认真的?”   “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带他回家呢?”杨乐随意的说,一边注意着二叔的脸色。   “你有跟你爸妈说过吗?”杨华觉得头都大了。   “还没。这种事情,当然要先跟二叔讲的。”   “好,你先别对他们说。我怕太突然他们受不了。”杨华扶着额头,只觉得气短胸闷。   他们才不会受不了的,杨乐在心里说,唯一受不了的就是二叔你了。   都怪我,小时候在你面前装得太乖了。我妈早就说过想要找个人管住我的,倒插门都行。   他埋头继续吃菜。   今天,就算了吧。他瞄一眼杨华,仿佛还没有恢复过来的样子。   杨乐心里莫名的高兴起来,毕竟二叔这么舍不得自己。   不过,老师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虽然你一时不会接受,但,你最终一定会喜欢上他的,就像是你和我一样喜欢吃桔子味水果糖,喜欢吃那种嚼起来很费劲的烤香肠。   一定会的。二叔。   章三十二   李嘉天拎着一袋子水果,站在沈涵家门口。   艾萍上星期确诊怀孕了。一家人都挺高兴的。他甚至看见妈妈拿出多年不用的针线在卧室里给小孙子做衣服。   岳母那边一听到消息便开始每天的煲汤送过来。毕竟艾萍从小环境就好,遇上这种事情家里重视得不得了。每天电话不断,还请帮着请了个保姆。艾萍妈妈亲自带到家里来,“以后孩子生下来反正也要请人,还不如现在就让她上手,免得到时候不如意。”   李梅虽然一直想着自己来带孙子,不过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小保姆一来,把家务事几乎都包下了。她待在家里,越发觉得没事可做。本身又是个生活极朴素、简单的人,不像亲家母那样,频繁的和几个家境相当的同龄朋友出去购物消遣。再加上跟艾萍的关系也实在谈不上亲密,家里真正能陪着她聊天的也只有早出晚归的嘉天了。她性子倔强,即使到现在也拉不下脸主动去亲近儿媳。看着亲家常常往这边跑,和女儿拿着精致的小衣服、小玩具摆弄来摆弄去,却把她排在一旁,心里难免有些别扭。   昨晚她煮了一锅姜醋猪脚,想着可以给艾萍补下身子。没想到艾萍吃了以后就开始流鼻血,止都止不住。她妈妈刚好留在家里吃饭,当时脸上就不太好看。第二天一个电话打到李嘉天办公室,“那个是做完月子才吃的东西。怎么这会儿就弄给她吃?真是的,艾萍怀孕,什么事情都是我们在做……”   李嘉天听得头大,一上午都心烦意乱的。趁着中午休息自己到公司外面吃饭,顺便散散心。走着走着,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走到沈涵住的那条街上。   他犹豫着,最后还是在在巷子头的超市里随便挑了些水果,往沈涵家来了。   阿姨听到敲门的声音,边往外走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来了。哪位呀?”   “你好,我是沈涵的同学。”   “哦,小涵的同学呀,快请进来吧。小涵,有人找你。”阿姨指着餐桌旁的椅子让他坐下,又进厨房去了。   沈涵拄着导盲杖从书房里出来,“嘉天吗?”   李嘉天扶他坐好,“你怎么知道的?”   沈涵笑了笑,“听声音。下午不用上班吗?现在过来。”   李嘉天看着他礼貌而疏离的笑容,神色一黯:“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来了。”   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专门跑一趟。”沈涵解释说。   李嘉天怔了一下。   以前就是这样的。自己在外面遇到烦心的事,就去找沈涵;只要他在身边,窝在心里的躁动便可以慢慢得到平复。   “是。”他回答。   所以,想来看看你。   “我坐一会儿就好。不会太久的。”李嘉天补充道。就这一次了,我发誓不会再冒失的介入你的生活。   沈涵静静的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   可以陪陪他,也好。   +++++++++++++++++++++++++++++++++++++++++++   杨乐正抱着一箱红富士,往沈涵家走。   阿姨每餐饭前半小时,总爱让沈涵吃个苹果,说是有利于消化吸收。因为限制沈涵吃零食,他也乐得把这个当点心吃。阿姨早上洗一篮子放餐桌上,他时不时的就去摸一个吃掉。   杨乐想着,每天的消耗量都大于等于三了,还是一次性买一箱来得方便划算。冬天嘛,也不会太快坏掉的。   包装箱上画着的苹果红彤彤的,在太阳下面反射着微亮的光泽。杨乐埋下头看了又看,露出些许神往的笑容。   而且,听班里女生说,吃这个,皮肤会也会好的……   一路快走,手心里开始有了一点汗意。   昨晚临走的时候,二叔突然问,“你出国的事情准备得怎样了?”   大概是从高二开始,杨乐就打定主意读完本科后出国。大二的寒假考了托福,准备大三下六月份的时候考GRE。   “你绩点有4.0吧?听你爸说就算是申请好学校也没问题的。”   杨乐勉强笑笑:“哪有那么夸张?别人又不是只看成绩。到时候看吧,不行的话留在国内也挺好的。离家也近些。”   杨华拍拍他肩膀,“现在就舍不得了?小子,这不是一回事儿!当时你爸爸就想出去,也够那条件。还不是因为我这个拖油瓶。你要抓住机会呀!”   “好了,不早啦。你快回去吧,别熬夜,早点睡。”   直到他的车开走,杨乐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差点都忘了还有这问题没解决的。   已经想过不出去了。至少,不会急着出去攻硕。最好是在国内边读研边实际做些工程,等有了经济基础再说。   那时候,跟沈涵也可以确定下来。   杨乐自嘲的笑起来,现在,还是八字没一撇呢。   李嘉天像个拦路虎似的挡在中间。他睡梦里呼唤、伤心时期盼的全部都是那个人名字。   偶尔,自己也会觉得无望。   明明陪在他身边的是自己,却有种什么都抓不到的感觉。   他看着路面上树木投下的斑驳阴影。   我一直想,我还年轻。可以尽情的投入,一点无心的回应就足够坚持下去。即使最后不能得到也没有关系。   可是,老师,我真的希望,你能爱上我。   他伸手捂住眼睛,那一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抱着箱子的手往上提了提,终于到楼梯口了。   杨乐卯足劲儿,看我一口气跑上去。   老师,我来了。 章三十三   杨乐用脚轻轻踢门,“老师,是我。快开门。”   沈涵身子一震,移开椅子想站起来。李嘉天赶紧拉住他,“我去吧。”   他走过去,打开门。   “杨乐?”李嘉天迟疑了一下,侧过身让他进来。   杨乐一路冲上来,满头大汗的。看见李嘉天,心往下一沉。跟他点点头,抱着苹果进去了。   “是拿了什么东西吗,气喘吁吁的?”阿姨听到声音,从厨房走出来,“哎哟,怎么卖了一箱苹果呀?”   杨乐把箱子放在客厅墙角里,“反正每天都要吃的。多买些放家里也没关系。”他随手拉出一张椅子,在餐桌旁坐下。   “累不累?”沈涵问他。   杨乐抬头,沈涵和李嘉天并排着坐在对面,该死的和谐。   “不重。我搬着还好。”他淡淡的说。   李嘉天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流,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便对沈涵说:“杨乐经常过来帮你忙吧。能教到这样一个学生真是不错。”   学生?杨乐挑眉。   沈涵笑着回答,“当然,而且只当了一年多讲师就遇上了,也算是我的福气吧。”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自豪。   这时,阿姨已经把苹果开箱,洗了几个装在盘子里端上来。   李嘉天拿一个递给沈涵,“你还是不削皮就吃的吧?”   沈涵点点头,接过来,凑到嘴边咬一口。   阿姨看杨乐没动作,“你也吃呀。辛辛苦苦搬上来,大冷天的都流汗了。”   “阿姨不是也没吃吗。”他摆摆手,“我刚吃过午饭,还不想吃这个。”   沈涵把没吃完的苹果放下,伸手往餐桌上探。   “要找什么?”李嘉天问他。   “可以帮我拿一下纸巾吗?盒子拿过来就好了。”   李嘉天把盒子给他,沈涵从里面抽一张出来,往杨乐那个方向递。   “还不赶快接着。刚刚逞什么强,阿姨都说你累出汗了。”   杨乐笑起来:“那是中午太阳晒的,我哪有那么容易就累了。再说早都干了。”嘴里说着,手仍是伸了过去。   李嘉天心里这才慢慢明白起来,勉强笑了笑,“那你们继续聊吧。我该上班了。”   “我送送你吧。”杨乐跟着起身。   “好的。沈涵,我就告辞了。再见。”   “再见。”   杨乐他们一前一后的走下楼,李嘉天突然问他:“平时是你陪沈涵去医院复查吗?”   “嗯?”   “如果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你直接来找我吧。”李嘉天掏出名片盒,拿出一张给他。   “不用送我了。你回去吧。”   楼道口,李嘉天挥挥手,一个人走出去。   杨乐站在那里。   沈涵跟他说什么了?眼睛不是早就确定是治不好的吗?   他想了想,转身跑上楼去。   进门,沈涵已经在解决第二个苹果了。   “是在超市买的吗?真不错,又脆又甜的。”   杨乐走过去,坐到他旁边。   “李嘉天问我,你什么时候到医院做复诊。”   沈涵拿着苹果的手抖了一下,垂下头:“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需要他帮忙的时候我回去找他的。”   沈涵放松下来,“那就好。”   “老师。”杨乐加重语气,“你骗了他,对不对?”   “阿姨还在的。”沈涵小声说,“以后再说好不好?”   杨乐拉他起来,“我们到书房去。至少你要跟我讲清楚,否则别指望我再帮你打马虎眼。”   沈涵听见门锁落上的声音,知道今天是躲不过了。   他叹口气,“阿姨可能跟你提过,我在学校里被刹车声吓坏的事情。”   “很傻是不是?但真的是害怕。我没有办法控制住。”   杨乐抓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膝上握着。   “那天是李梅约我出去吃饭。我和李嘉天马上就要出国了。”他顿了一下,“她可能也觉得自己没办法再阻止,想要和我好好谈一次。”   “当时我真的是怕她,赶过去的时候,生怕自己迟到。眼看约的餐厅就在马路对面,望过去,她就坐在靠窗玻璃的桌子旁边,已经看到我了。”   “我急着过马路,结果,就被车子撞了。”   “我醒过来,感觉到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她一直陪着我,看我有动静,就告诉我,医生说我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沈涵的身体像畏寒一样瑟缩着,脸上却挂着事不关己的笑容:“想起来就像是天在惩罚似的。我申请的研究方向是环境流体力学及数值模拟,对实验能力的要求非常高,一概是不招视力残障的学生的。出国那条路,就断掉了。她怕李嘉天知道了为了照顾我,放弃自己出去的机会;所以,请我不要告诉他。”   “我就离开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了她处理。”   他回握住杨乐的手,“我甚至想过为什么自己不疯掉的。一宿一宿的睡不着,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唯一可以保持清晰的念头,就是不要成为累赘。既然我没有信心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和他在一起,那我至少,不要成为他的累赘。”   杨乐看着他,心里闪过无数反驳的句子,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可是,他最后又知道了。”   “我骗他,是因为,我已经不能陪着他了;我不想他连最爱的妈妈都开始疏远。他有妈妈,有太太,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儿女。他可以慢慢不再想我。而他知道了又会怎样,放弃一切,然后来陪我?”   他微微笑了笑,充满了苦涩和自嘲:“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为每个人都选了一条最轻松的道路,希望我们能把握住可以获得的幸福。”   “杨乐,我不是你想得那么好的。”   杨乐闭上眼,静静的陪着他。   这就是沈涵了。遇到重大的事情,他会把你推开。自己钻进死胡同里拼命的想。他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他习惯放弃,习惯让别人来辜负自己。可是,他会小心翼翼的享用他能够拥有的快乐,像个小松鼠一样,紧紧地抱着“幸福”的榛球细细啃食。那是他的底线,是他爱人的方式。   老师,我知道的。
    
章三十四   杨乐加速冲完最后的一百米,然后放小步子,借着惯性又往前跑了一段。冷空气从鼻腔通过喉道进入胃里,让还在散热的身体整个的通畅起来。   “不行了。是比不得当年了。”杨华从后面赶上来,边喘气边说。   “二叔还是很强的。一直跟着我跑,要不是我最后提前加速,说不定你今天就赢了。”   两个人绕着四百米的跑道慢走一圈,最后走到草地上的单杠跟前。杨华朝侄子摆摆手,“你先来吧。我再缓口气。”   杨乐把搭在上面的衣服拿下来,“那你先穿上好了。风大,汗一收很容易就着凉的。”杨华接过来披在身上,站在旁边看着他一下一下的作引体向上。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杨乐松开手,平稳的落到地上。   “不错嘛,你小子有我当年的水平了。”   杨乐揉着肩膀,肌肉已经紧张了到极限,“我明天恐怕连香皂都拿不起来了。”   杨华把衣服递到他手上,“你很久没这样跟人拼过了吧?幸好水准还在,否则我一定每天早上打电话叫你起来晨练。”他转头看看竖在那里的单杠,“我今天就不展示了。刚刚跑那几圈,老骨头都软了。”   “好,我们也差不多该往东门走了。”   站在东门车站排满各条路线行程表的大板前,杨华赞叹一句:“现在这么方便,本省内跨市的几个大学校都可以直接通车了。难怪你爸爸不用公司的车送他。”又问,“招待所你去看过没有,天冷了,不知道被子够不够盖的?”   杨乐笑起来:“二叔想什么呢?我们老师在几个校区间上课都是住的里面,条件好得很,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可惜,你妈妈没来。要不是我们一家子就聚齐了。”杨华抬头,看着旁边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侄子。站台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勾勒出像自己和哥哥一样、轮廓深刻的五官,高挺的鼻梁,还有,跟包芸如出一辙的薄薄的嘴唇。   他突然想起杨乐出生那天,哥哥在产房外面守着,站起来又坐下去,站起来又坐下去。最后拉着自己问:“你说小孩会不会长香肠嘴的?要是像我们该怎么办?”   杨华微微笑起来,开口说:“这次要是有时间,你问问你女朋友愿意不愿意出来见一下我和你爸爸吧。”   杨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我现在只想着她可以凶一些就好了。”杨华继续说,脸上露出点遗憾的表情。   “为什么?”杨乐挑眉,奇怪的问。   “因为你从小喜欢的就是那种看起来比较弱小、需要照顾的调调。就像你捡回来养的咪乖,不过它是例外,不久就在家里称王称霸的,哪里还有半点当初的可怜劲儿。”   杨乐笑出声,“是,我是喜欢温柔一点的。不像二叔总想着要找一个能和自己打架的老婆。”   “对了,咪乖还好吧?上次我都忘了问你。”   “好着呢!临走时后到你家吃饭,刚好小保姆走了。你妈弄的酱汤挂面,没油没味的。它吃的是外面买的卤鸭肝子拌的饭,可把我给想的。”   正说着,一辆大巴开了进来。   “爸爸。”   杨中一下车,就看见儿子往这边跑过来。   杨乐拿过他的行李,手明显往下一沉。杨华赶紧拉了一把,皱眉说,“大哥,怎么又带这么重的东西?不是只开两天会吗?”   杨华不好意思的摸摸已经开始谢顶的脑袋,“班上收了作业,又刚考过中段考;开会没什么事情,顺便还带过来改改也好。”   接着转过头问杨乐:“衣服都没拉上,冷不冷?”   “不会。我刚和二叔跑完步。暖和着呢。爸爸,你怎么又把这架眼睛戴出来了。那么重的。”   杨中推了推鼻梁上跨着的黑框眼镜,“有质量的东西比较有实体的感觉。你那架金丝边的,我戴着总以为自己没戴,还四处找来找去的。”   三个人边说边往招待所走。   “乐乐,最近状态怎样啊?”杨中问他,“上去哈工大的时候遇见教你们结构力学的刘老师,他说担心你活动太多,精力不够。不过我看你好像还挺精神的。”   “我现在是处于双稳态,不多打击我两下我是不会变的。”   父子两个说着杨华完全听不懂的笑话,哈哈大笑。   进到预先定好的房间,杨乐看见二叔马上就去检查被子的厚度。他不作声的笑了笑,把行李放在柜子上。   “你们别忙了。先坐下吧。”杨中招呼着他们,自己坐在床边,指指面前的两张沙发。   “爸爸和二叔一起坐吧。我坐床。”杨乐推推他,坐到床上。   杨中坐过去,“等会儿走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你妈妈给你带了东西的。免得我忘了给你。”又问,“你开始准备GRE了吧。最迟明年六月就要考,不要到时候弄得太累。”   杨华在旁边接了一句,“出国回来是跟你爸爸一样做研究,还是来接二叔的位子,都由你。要做别的也行。反正我们家的孩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好样的。”   杨中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水:“乐乐还好,本身喜欢的方向就是比较前沿的。以后不管走市场还是学术的路子都好办。我们院里的作理论物理研究的老教授,有次跟我说,每回到大四学生选导师的时候就特别担心,害怕没有学生愿意往这个方向走的。太理论性的东西,难就不说了,研究金费少,工程项目也做不了。出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才两三千块钱的稿酬。”   他叹口气,“所以国内做不出系统的理论呀。现在用的教材都是外面的书东拼西凑翻译过来的。你们那本流体力学,就是俄罗斯的东西。里面那种思维上连续的逻辑性已经没有了。中国人会模仿,比日本人还会。可就是静不下心来研究自己的理论。乐乐你是自己喜欢这个,所以还是要走出去看看才好的。”   他看了看杨华,“而且,你要是接了你二叔的班,他指不定第二天就跑到哪座山里当野人去了。”   杨华跳起来:“大哥你不要乱讲,那个叫野外生存,什么“野人”、“野人”的。”   “好,野外生存。”杨中看看墙上的挂钟,“乐乐你早上都有课的,回去吧。我跟你二叔再聊会儿。”说着,过去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大包东西递给他,“你妈妈再三叮嘱我带过来的。”   杨乐解开结往里看,大声说:“爸爸,你是不是弄错了?”   杨华凑上去,看清楚里面的东西:   三大包猫粮,静静的躺在里面。   他笑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哥,嫂子是不会把你怎样;但是,咪乖一定会恨死你的。   16   章三十五   连着几天的大太阳,阿姨把家里的棉被、枕头都拿到阳台上轮着晒。中午吃饭之前,她把已经在书房里闷了一上午的沈涵拉出来,让他坐到阳台的小凳子上。   阳光把整个阳台照得透亮,在空气里慢慢上升的灰尘都可以看见。   沈涵只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像是盖上了一床无形的大棉被。渐渐的,脑子里的意识都模糊起来。   阿姨在一边看着他昏昏欲睡的样子,摇摇他胳膊,“小涵,你看你,像个老头子似的,一点朝气都没有。”   沈涵委屈的辩解道,“太阳这样晒着,又没什么事情做,本来就很容易睡着的。阿姨不也是想让我休息一下的吗?”   “我才不是为了让你休息的。”阿姨玩笑着跟他讲,“刚刚晒棉絮,闻着放了一夏的东西,一大股樟脑球的味道。想来你也是很久没出去运动了,一天到晚缩在屋子里,人都长出霉来了,所以才把你也弄出来晒晒太阳。”   沈涵被她气得笑起来,无可奈何的说:“还不是因为这段时间忙着赶稿子嘛。算了,我托颜青买了个东西,估计今天就能送上门。以后每天都可以在家里练了。”   阿姨惊讶的问:“是什么呀?哑铃吗?”   沈涵笑了笑:“下午你就知道了。现在保密。”   刚吃过午饭,颜青就带着工人搬着一件大东西上来。进门跟他们打个招呼,然后就把餐桌往边上一推,腾出更大的空间,开始拆箱、装配。   阿姨带着老花镜看看箱子上的名称:“哎呀,这不就是电视上打广告的跑步机吗?原先看到的时候,想着学校宿舍的房子不够大,都没跟你说。现在好了,终于买回家里来了。”   她又转过去看正装着的实物,站在左侧看看,换到右侧再看看。颜青笑着调侃她:“阿姨,干脆待会儿装好你先试试吧。都可以把它看出个窟庐来了。”   阿姨走上去给了他一下:“这没大没小的,想着你要过来,中午做的梅菜扣肉还给你留了一碗的,不想要了?”   颜青乖乖的跟她做了个讨饶的动作,接着对沈涵说:“我没买电动的。这种老式一点的,自己控制速度,手要扶着前面的横杠,别人觉得手摆不起来锻炼不到。正好,咱们就看重它这点。”一面上下的打量打量他,突然伸手捏捏他脸颊:“看看,肉都松了。也该好好锻炼下了。”   沈涵没好气地推开他:“你跟我还不是半斤八两的。这些话还是留着让你家浩浩教育你吧。”   没过多久,跑步机装好了。颜青签过单,把师傅送出门。转过身,沈涵已经甩掉拖鞋,只穿着袜子在上面跑起来。   颜青微笑,这次就算了,难得你这么兴奋。待会儿一定要和阿姨说清楚,虽然是室内运动,但也要穿上运动装和运动鞋。这样光着,时间长了脚板会受不了的。   杨乐第二天过来,一进门就看见沈涵在跑步机上慢慢的移动步子。阿姨守在旁边,跟个监工似的马着脸。   “新买的吗?上次来还没有。”他问。   沈涵可怜兮兮的回过头,喘着气说:“昨天颜青弄过来的。”   阿姨瞪杨乐一眼,“别和他说话,只有三分钟热情的家伙。说好了每天快走半小时,才十多分钟就受不了了。”   “不是已经走了十分钟了吗。”杨乐笑着说,“太长时间没运动,开始还是循序渐进的好。第一次就超过极限,之后好几天都恢复不过来的。”   阿姨叹口气,朝他挥挥手,“算了,好人都是你在做。”   沈涵一直竖着耳朵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听阿姨这么说,便小声的欢呼着,自己从跑步机上下来。   杨乐走过去扶住他,“要坐下吗?”   沈涵弯下腰摸下腿肚子,“好像总觉得血在往下涌,涨着怪难受的。”   杨乐笑了笑:“太久没运动都这样,做做拉伸就好了。”   他把着沈涵的腰,让他弯下去试着用手指去碰脚尖。沈涵柔韧性还好,几次以后就可以摸到地面。做完一个八拍,杨乐叫他停下来做几个下蹲,再帮他上下揉揉绷紧的小腿。手滑到脚腕的时候,忍不住用圈着量了一下。   真的,很细啊。   他心头一荡,站起身。   沈涵脸上还挂着汗水,白皙的肤色里透着一种运动后的红润。杨乐察觉到嘴里的牙齿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响声,不由在心里感叹着那个“……”像苹果一样的比喻真是贴切的令人咬牙切齿。   “等汗收了就去洗吧。吹了风要着凉的。”他轻声对沈涵说。   沈涵把手臂交叉在前面尽量伸直,“好久没有这样痛快的流过汗。真舒服。”   杨乐看着他脸上舒畅又自得的笑容,抬手拂开搭在他额前的头发。阿姨这时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他弯下腰,轻轻的吻在沈涵脸颊上。   “老师,我喜欢你。”   沈涵从浴室里出来,湿漉漉的发尖往下滴着水。杨乐拿着一张干毛巾帮他擦,先是头发,然后沿着耳廓擦进耳洞里。他温热的气息从背后传过来,沈涵微微偏过头,脸上不可遏止的红起来。   “其实你可以选更好的人的。”他小声说。   “你当我是皇帝吗?别人排成一排让我选。”杨乐伸出一根手指,从他鼻梁上滑到鼻尖。今天他都没怎么避开,趁机多吃一点吧。   “你听我说完。”沈涵推开他的手,“你知道我意思的。我大你这么多,又是个看不见的盲人。你,你没有必要这样陪着我的。”   杨乐没说话。   “我已经算是没有父母的人了。可你不一样。这条路真的太难了,如果你要走,”他垂下头,“为什么不选个好一点的人。”   “而且,我已经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在那样喜欢一个人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想再那样了。”   杨乐仍然没开口。   沈涵试探的伸出手,“杨乐,你在听吗?为什么不说话?”   “不是你说要让我听完的。” 杨乐握住他,压低音调,“你又要一个人作决定了吗?你觉得是在为我好吗?”   他手指慢慢收紧,“你以为李嘉天现在真的快乐吗?”   掌心握着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杨乐抓住它,不让他抽离。   就这一次,老师,我不会再提这个了。不会的。   “我不要你那样子的喜欢。”杨乐深深吸进一口气,“我只要你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有一丝坚持之意。”   他用另一只手抱住沈涵,“只要这样,就好了。”   章三十六   中午下课,杨乐拎着包就往学生饭堂赶,跟爸爸约好了一起吃饭的。   果然,远远的,就看见杨中提着一袋资料站在正门口。杨乐加快步子跑过去,“爸爸,等很久了吗?”   杨中拍拍他肩膀,“没关系,反正今天是你请爸爸。上完课一定饿了,我们赶紧进去吧。”   杨乐叫了两份小炒,一个蒜苔炒鲜鱿,一个小火煨的腐竹烧鸡。   他爸爸看着面前的菜色,“真是丰盛啊。等研讨会完了,爸爸再带你出去吃。”   杨乐笑了笑,又过去端来两碗紫菜鸡蛋汤,再把勺子、筷子分给他。   “好,我到时候吃回来就是了。爸爸快吃吧,等会儿就凉了。”   杨中拿起筷子,先夹了条鱿鱼的触角放在儿子餐盘里,“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的,跟你妈妈一样。”   杨乐毫不客气的夹起来,扔进嘴,“她都从来不让着我。那个时候小,动作没她快,只好眼睁睁的看她一条一条的弄到自己碗里。现在想起来都生气。”   杨中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俊不禁。咽口饭下去,跟他说:“对了,我昨天在会上还看到老同学了。就是那个麻省的博士,以前到家里来过的。他做博士时的导师,现在就在做你想走的流体工程方向。我有给他看过你发的几篇论文,他挺感兴趣的。你看看是不是有时间出来和他谈谈,如果好的话,再通过他和那个导师交流一下。”   “即使你以后不去那里,有机会了解一下世界领先水平的研究动向、方法,对你将来出去发展,也是很好的。”   杨乐嘴里包着饭,默默的点点头。   杨中又把筷子放下来,从包里拿出一大叠复印的资料:“刚刚去印的,他给的一些相关方面的论文。我看过了,都是国外最新几期刊物上摘下来的。”   他把手掌放在最上层摩挲了一下,“国内的确是跟不上呀!那本《中国物理年报》,说出来都不怕别人笑话,薄薄软软的一小份,连五页纸都用不到。”   “爸爸,饭都凉了。”杨乐边听边拿过筷子递到他手里,“我下午没课的,你爱说多久都行。”   杨中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埋头扒了几口饭。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抬起头:“乐乐呀,你真的很幸运了。很早就知道自己最喜欢的是什么,家里又正好有能力给你创造一些有利的条件。”   “我记得在报纸上看到比尔·盖茨说他每天早晨醒来,一想到所从事的工作和所开发的技术将会给人类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和变化,就会无比兴奋和激动。乐乐,一个人能找到一件这样的事情,自己把生活的重心都放在上面,真的是很难能可贵的。”   他伸出手,在儿子头上轻轻拍了两下,“爸爸想到你就会觉得很骄傲,不过也很是羡慕呀。”   杨乐端起装菜的盘子,把里面剩下的菜都拨到他碗里,“我知道了。爸爸,赶紧吃吧。要不我就去重新炒两个过来。”   “好好好,我就吃。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吧,我好提前一点约别人。”   杨乐对着父亲含笑的目光,心里猛地颤了一下,低下头。   现在就要说吗?在爸爸这样欣喜的时候?可是,要一直拖下去,还不断努力,到最后他会更受不了的。   “要是,是为了让他写推荐信什么的,我想就不用了。”他犹豫着,然后艰难的吐出后半句,“爸爸,我其实,已经不想本科一毕业就出去了。”   杨中愣了一下,笑容在脸上凝住,再慢慢的收敛下去。   “我只是有这个念头而已,还没定下来,也没跟你们说过。”杨乐看着他的样子,实在忍不下心,   “爸爸你也知道,我有时候就是这样突发奇想的,说不定什么过一会儿又变回去的。”   杨中摇摇头,“这么大的事情,你没有想清楚是不会跟我说的。”他渐渐的恢复平静,“没关系,可能是太突然了。不过,乐乐,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杨乐静下来。准备好的托词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沈涵的影子在心头一闪而过。   我不想在他还没有确定下来的时候离开,我放不开手,我放不下心。   可是,爸爸……   杨中看见儿子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述的疲惫,他放低声音,“乐乐,希望你出国这件事,一方面是因为确实有很多好处,不过,也有很大的成分是出于爸爸的私心。所以,如果是你的选择,那爸爸会支持你。”他安抚的冲杨乐笑了笑,“你最后定下来再跟我说吧。不过,先不要跟你二叔讲。他一直觉得当时是他拖累了我,总想着在你身上帮我达成这个愿望。”   “乐乐呀,你快乐就好了。”他回头看着那叠资料,伸手又在上面摸了摸,“这个你还是拿着吧,看一下总是好的。”   杨乐勉强得跟他笑笑,心里辛酸极了。   沈涵坐在床上,脑子里翻天覆地。   颜青昨天过来,问他愿不愿意到市郊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做老师。   当然要去的,沈涵自己笑起来,觉得生活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但,第一天去的时候讲些什么呢?   他皱着眉头。   都是没有学过物理的孩子,要讲生动一些,否则第一次就把兴趣给打消下去了。   牛顿家养了一只猫和一条狗,为了方便它们出入,在门上开了一大一小两个洞。结果就有人问他,猫不是也可以走那个大一点的洞吗?开两个干什么……   不行,这样的故事,只有学得深入,痴迷了,才能体会到哪种满脑子公式构想,在现实生活中却灵光不起来的可笑之处。   沈涵平躺在床上,想着那些天生,或者在早年就失去身体某一方面机能的孩子。   也许就像自己一样,关着门,每天坐在桌子前面,回答不出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那就讲儒勒.凡尔纳吧。   科幻小说的鼻祖。曾经有人这样形容,在他身后的科学界,所有人都是他的孩子。   这位想象力天马行空的作家,某些语言准确地既令人吃惊也叫人无法理解。《海底两万里》中那艘潜艇诺迪吕思和现代潜艇非常接近;《神秘岛》中关于打捞沉船的技术和装置,几乎跟现代技术装置几乎一样。   每一页纸都充满了电光闪闪的幻觉,各式各样离奇的发明创造。   可是,他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躲在书房里写作。美洲他只到过八天,气球只乘过二十四分钟。虽然他有一条船,但从来没有用来航行。他的想象力几乎全部源自他对科学非凡的热忱。   沈涵尽量向上伸出手臂,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即使生活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即使封闭了身体对外界的一种感觉;思想,也可以在没有疆界的领域里延伸。   沈涵嘴角慢慢的翘起来。   这个,很合适。   他翻个身,阿姨还在外面忙吗?已经有七、八点了吧,也许天都黑了。   还是让她早点回去吧。   正想着,突然厨房里传来盘子落地破裂所发出的尖锐声音。   “啊!”他听见阿姨惊叫了一声。   沈涵心里一沉,“阿姨,你别慌。我就来。”他站起来,摸索着往厨房走去。   章三十七   阿姨听见他的声音,赶紧说:“小涵,你别慌。刚刚突然就停电了,我不小心把盘子摔在了地上。”   沈涵松口气,“阿姨,你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他慢慢走过去,伸手扶住她,察觉到阿姨的手还有点发抖。   沈涵放柔声音,“没关系了,蜡烛放哪儿了?我去拿。”   阿姨把体重放一半在他身上,“可把我这老太太吓得,一下子就黑下来。还好你在。蜡烛呀,我记得搬家的时候全丢了,还没来得及去买呢。”   沈涵笑笑,“知道我的好处了吧。我先扶你出去,这摊东西留着明天再收拾。”   他搀着阿姨走到客厅里,“已经很迟了,你该回去了吧。”   “小涵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阿姨想什么呢?这种情况,我的优势不是很明显吗?赶紧回吧,再迟一些,我都要担心了。”   阿姨拎起包,“那我走了。”   她拉开门,看着黑漆漆的楼道,心里瑟缩了一下,“小涵,你说要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吧。”   沈涵想了一下,心里突然明白过来,抓起挂在门后的钥匙:“阿姨,我陪你下去。”   不等阿姨回答,他关上门,搀起她的手臂往下走,“要是有鬼的话,我就抓住他测测他质量是多少。”   阿姨笑起来,“你就不怕吗?”   “我怕什么?”沈涵小心的控制着脚步,“你知不知道小时候我怕鬼,外婆是怎么安慰我的?”他语气里带着笑意,“她跟我说,叫我别怕鬼,因为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   阿姨噗哧笑出声。   “结果我下楼梯,走过人家家门口,想着里面全部都住的是人,被吓得拼命跑。”沈涵自己也笑起来。   两个人说着话,一会儿就走到了单元口。   “你回去记得反锁门哦。”阿姨叮嘱他,“别进厨房去,我明天一早就过来收拾。”   沈涵点点头,“好的,阿姨慢走。”   阿姨等着看他走上去,想着刚才下楼,因为他在旁边,心里说不出的镇定。   小涵今天真是很帅呢,她想着,转过身走出去。   沈涵回到家里,洗漱以后坐到床上。   明天就要去学校了,颜青说自己一、三、五有课,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   得跟杨乐说一声才行呀。免得他过来家里没人。   沈涵脸微微红起来。这小孩,现在越来越放肆了。   他拿起电话,熟练的拨了个号码。   关机?   沈涵蹙起眉头,一般都不会关的。出什么事了吗?   嗯,明天阿姨是一直在家的,到时候来了再和他讲也没什么。   可是,他把胳膊压在脸上,还是想自己跟他说呀。   毕竟是一件这么开心的事情,刚刚听到的时候就想着要讲给他听的……   杨乐看着面前眼睛都快喷出火的二叔,低下头。   晚上杨华一个电话把他叫到爸爸住的招待所,进门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你有脑子没?是吃错药了吧?”   “你怎么不为你爸爸想一下?”   杨中在后面拉着他劝,“孩子只是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你可别吓着他了。”一边不好意思地对杨乐说,“我心里太乱了,还想找他来商量的,……都跟他说了不要着急的,结果还是弄成这样。”   “没事的。本来就是我不对,我该早些和你们商量。”   “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赶紧给我打消这个念头。其他事情我们都好商量。”杨华怒气冲冲的打断他。   杨中看儿子一句话也不说,推开弟弟,“乐乐,你还是先跟我们说说为什么吧。要真是对你有好处,你二叔也会向着你的。”   杨华在旁边冷冷的笑了笑,“是因为你那女朋友吧。”   杨乐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心里一横。   “二叔,他是男的。”   他爸爸还没明白过来,杨华已经狠狠的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你疯了吗?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他常年都保持着很大的运动量,现在又惊又恨又失望,一掌打出去几乎尽了全力。只看见杨乐身子往旁边一偏,再站直,嘴角已经渗出血丝。   杨华心里一疼,但见他仍是直直的看着自己,脸上只有歉意却毫无退缩。   “你是铁了心的啊!”他拽紧拳头。   杨中见他表情不对,赶紧挡在他前面。杨乐拦住他爸爸,“你让二叔打我吧。我是认真的……”   话没说完,杨华的拳头已经落在他另一边脸上,力道大的让他直接摔倒在床上。   “你还敢说?”杨华扑上去,再次抡起手臂。   杨中从他身后死死抱住他,“你下手没轻重的。看看把他打成什么样儿了。打有什么用?”   杨华盯着他侄子,看着他整个脸慢慢肿起来,自己刚刚挥过去的手也开始麻麻做疼。他心里一寒,觉得力气都被抽掉了似的。   “大哥,你放开我吧。我不会再动他了。”杨华身体松弛下来,“你让他再好好想想。毕竟是他自己的前程,我做不了这个主。我先回去了。”   他也不看杨乐,一个人往外走。   杨中走到床边,轻轻碰碰儿子的脸,“我陪陪他。你今晚就在这里睡好了。乐乐,感情这种事,如果你看的重,那真是强迫不得的。”他安抚的笑笑,“你跟你妈妈说说吧。她对这方面比我们了解。你二叔,只要最后你好,他不会怎样的。你别一直想,日子还是要过的。早点睡。我先过去了。”   门关上。   杨乐一个人躺在床上。嘴角时不时地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还不够。   否则,太便宜自己了。   他偏过头,在床单上抹去侧脸的湿意。   爸爸,二叔。   章三十八   沈涵放下话筒,轻轻叹口气。   已经三天了。没有到家里,没有来电话。   他抓了个枕头竖着抱怀里,脑袋垂下来贴在上面。学习太忙?生病了?还是,故意在试探自己?   手指无意识的陷进柔软的枕心。可是,真的是想见到他,想听到他的声音,想跟他讲那些围在自己身边吵吵嚷嚷的孩子;还有,那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   沈涵心里一热,脸上微烫起来。   算了,明天再试试吧。   杨乐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未接来电,默不作声地把它收回衣袋里。   至少他乖乖来找过自己。他笑了笑,嘴角的伤口被扯动,传来隐隐的痛楚。   一直是自己在主动;一直都觉得可以等他慢慢的坚定心意。而现在,哪怕是他一丝的不确定都显得难以忍受。虽然从不想用自己的付出去要求别人。可是,他毕竟是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慰籍了。   又过了几天,沈涵几乎是一早一晚各挂一个电话,但都没打通过。他在学校又兼了物理、数学两门课,刚刚接触教程,每天都在想着怎么让那些孩子感兴趣,不会觉得枯燥。虽然授课内容小儿科的不行,操作起来也总是有总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不过他仍是尽心尽力的不敢有丝毫马虎。   上次作了一个水流星的试验,用条长绳,在末端栓了一个口朝上的塑料杯。装满水,然后抡起胳膊绕着圈甩。下面的孩子先是惊叫着躲闪,一会儿发现水没有流出来,又兴奋的围过来,   嘴里尽是由衷地赞叹。   沈涵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要是杨乐过去就好了,还可以帮着自己做那个分光镜的实验。色彩斑斓的东西,小孩子应该会喜欢的。   昨天颜青打了电话过来,说周四就是圣诞节了,问自己晚上要不要过他家去。自从浩浩上了高中,他总是借着各式各样的节日,弄些花招出来给自家孩子一个放松的机会。前两年都是这样过的。   沈涵想了想,觉得那天晚上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安排,便一口答应下来。   两天以后,市区的几家大超市都进入的圣诞促销的最后阶段。杨乐推着车在家乐福里逛悠。脸上的伤口差不多都愈合了,带着这几天都难得见到的快乐笑容。   看着面前已经装了半车的东西,杨乐径自往收银台去。买的其实尽是些小东西,看着好的就拿进来,不知不觉都这么多了。   心态稳定下来了,今天正好到沈涵那边去。他不自觉痴笑起来,觉得仿佛心里的阴霍都一扫而光。   早知道这样,就该早些过去。挺简单的一件事,被自己弄得进退两难。杨乐拿过小票随手扔进袋子里。   “先生,购物超过一百元可以凭小票到前台抽奖。”收银小姐笑着跟他说。   杨乐点点头,把两个大袋子放进推车里推着走过去。   略略的扫了一眼放着奖品的台子,看见上面摆了一个趴着的半人多长的棕色大狗。   他心里一动,去试试吧。   走出超市,杨乐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抱着刚刚抽奖得到的大狗。   真的是好兆头呀。他笑着,拦了辆的士往沈涵家去。   “阿姨不用一起去吗?”沈涵临出门的时候再次问她。   “不去。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我去干什么。”阿姨把装着睡衣、洗漱用品的袋子交到颜青手上,“我等这缸衣服洗好,晾了就自己回去。”   颜青推了沈涵一下,凑到他耳朵旁边,“你确定没别的预约了吗?”   沈涵偏过头,不理他。   阿姨笑了笑:“你们快走吧。要是浩浩先回去没饭吃,看你们怎么办?”   颜青扶着沈涵往外走,回过头来笑着说,“你放心。他现在学校规定要上晚自习,不到九、十点回不来的。”   阿姨站到门口,跟他们挥着手,“小涵,你不用担心。要是有电话找你,我会让他打到颜青家的。”   “阿姨。”沈涵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颜青憋住笑,搀好他,“真好。这样你就不会魂不守舍的了。”   杨乐上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阿姨应该不在了吧。他心里想着,加快步子。   把袋子放在脚边,掏出钥匙打开门。出乎意料的,屋子里漆黑一片。   他打开灯,把狗放在餐桌上,再把东西提进来。   “老师。”杨乐往卧室里走,借着客厅里的光,看见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根本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走遍每一个房间,厨房、洗手间、阳台、书房。   最后走回到客厅里,拿起电话打到阿姨家里。   “阿姨,我是杨乐。老师晚上到哪里去了?”   “哦,你怎么偏偏今天晚上来。他到朋友家过什么圣诞节了。你要那边的电话吗?”   “谢谢你,不用了。我挂了。”   他放下电话。   原来如此。   看着半眯着眼睛趴在桌上的大狗,杨乐把手放在它脑袋上轻一下重一下的拍着。   真是自作多情呀。   他心里突然觉得无比的讽刺。   关上灯,杨乐“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出去。   空气里的寒意越来越重,街上的行人、车辆都渐渐少起来。时不时的还有一群小青年驾着摩托,呼啸着从街上飞速经过。   涌入四肢的高热温度降下来,杨乐摸出手机看看时间。   不知不觉地两个小时都过去了。   该回学校了。   他估计了一下大概的位置,挑了条岔路往回走。   路的两边都是门面,到晚上都拉上了卷帘门,安安静静的。地面上投着路灯又高又瘦的影子,隔几米就是一个,令人觉得这条路不断的循环着,怎么也走不出去。   突然,前面路边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三个人影,在街灯下面停住。   走近了,看见其中的一个人手里上下甩着一把折叠刀,在冷色灯光下面闪着银晃晃的光亮。   “兄弟,大哥最近手头紧,救个急怎么样?”为首的一个人对他说,另外两个绕过他站到他身后两侧。   见他没有动静,那人伸出手,在他外套上面摸了摸,“不错嘛?真正的牌子货吧。”   杨乐抬眼看着他,不说话,一拳挥过去,接着一个后旋腿,把他身后还愣着的两个人扫了一个在地上。   那人没想到他还敢动手,捂着脸,这才回过神,“他奶奶的,还不给我打他。”   三个人一起围了上来。   杨乐心里本来就不痛快,现在更是握了一肚子火,开始还有守有退的;过了一会儿,便只是凭着感觉,进攻性的挥出拳头。别人打在他身上也不躲开,动作不带停顿的在下一秒又狠狠的还回去。   还好这几个人平时都是小打小闹的捡些软柿子吃,没遇到过他这么拼命的。看见纠缠了十多分钟还拿不下来,老大有点犹豫,出手也慢了下来。   这时,巷口开进来一辆110巡逻车,那红蓝相间的顶灯一出现,几个人相互招呼一声便赶紧丢下杨乐往另一个路口跑。   杨乐靠着墙边站住,微微喘着气。身上各处的疼痛这才叫嚣扩散开来。他看着往他这边走过来的干警,眼前一黑,慢慢的滑坐到地上。   章三十九   包芸坐在杨乐的病床旁边,不太熟练的拿刀削着橙子。杨华从外面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小声问她:“还没有醒过吗?”   包芸抬起头,顺手用刀尖指着他的鼻子,“知道心疼了!不是跟你说过吗,现在的小孩子比我们当年难伺候多了。你稍给他点脸色,他就寻死觅活的。看看,这次还是当街打架,下一次指不定就从哪座楼上跳下去了。”   杨华看着盖在医院白色棉被下面侄子,愣愣的说,“他从小到大,连你们都没动手打过的。”   包芸见他又心疼又后悔的样子,把手里削了一半的橙子连刀一同递给他,“他自己心里还巴不得你多打他几下呢。喏,去把这个削了吧。他起来看见,肯定会高兴的。”   杨华接过来,“我出去削好叫护士拿进来好了。”转身走了出去。   包芸回过头来看着儿子。   是瘦了。黑眼圈也有了。原来高三最紧张的时候还整天神采奕奕的呢。   “咦,乐乐,醒了吗?”   杨乐慢慢睁开眼睛,冲着妈妈笑了笑。   “是二叔接你过来的吗?”   包芸伸手摸摸他额头,“还好,不烧了。”又说,“我是收到你邮件就坐车过来的,来就听你爸爸说你和别人打架打进医院了。”   “怎么样,是你先向人家扔的白手套吗?”   杨乐哭笑不得的用手挡住脸,“妈,我不是有事才给你写信的吗?”   包芸静下来,收起语气里调侃的味道,“我知道。我是怕你太给自己施压了。”   “乐乐,你开始看妈妈书房里的书,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发觉自己不喜欢女生了吗?”大概是在初三暑假,她发现书柜上有关“酷儿”理论、同性恋文化的书籍都有被动过的痕迹。当时觉得是青春期,孩子比较好奇;自己也认为这些书都是以很正面、科学的态度在讲解,所以也没说什么。   杨乐点点头,“妈妈,对不起。”   包芸把凳子拉近了一些,“乐乐,说实话,妈妈不希望你是同性恋。”她握住儿子的手,“开始是很吃惊,接着就觉得很难过。”   杨乐用力回握住她,没有办法说什么安慰的话。   “妈妈是做女权的。了解在中国,稍边缘一点的东西,要坚持起来真的非常困难。同性恋这个圈子,更是难上加难。妈妈实在是不愿意你去走这条路,受这么多苦。”   杨乐心里就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支起身子,抱住她,“妈妈。”   包芸轻轻顺着他头发,“妈妈当年是打定主意不结婚的,想着中国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自己老婆这样。可是后来遇到了你爸爸。”她顿了一下,“我知道,这种事情强迫不得。妈妈现在只希望,你能遇上一个好人,让你这条路走得顺一些。”   她眼泪掉下来,“要是以后你们遇到挫折,他能站出来保护你;平时也可以温柔的对待你,妈妈就很高兴了。”   杨乐本来安静的靠在她肩膀上,听她这么说,忍不住抬起头,“妈妈,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保护不保护的?”   包芸松开他,“怎么了?难道你不是比较女性的一方吗?”   杨乐“啪”的倒回床上,“妈妈,你怎么会认为我是……”   他妈妈也诧异的看着他,“你的信上那么患得患失的,我觉得你转型也不会这么快?想了想,也就只有这个原因了。真的不是吗?”   杨乐瞪她:“当然不是。”   “好好。”包芸笑着说,“你二叔刚刚来过,后悔得跟什么似的。不过,出国的事情,你还是在考虑一下吧。毕竟出去对你们来说环境要好一些。”   “而且,我听你心里的口气,那个人好像不是太确定的。干脆拿这个去试他一下也好。”   杨乐没说话,心里却是一动。   也许,真的是个机会。   是该摊开来说一下了。   章四十   杨乐打开门,看见阿姨正好提着菜篮子准备出去。   见他进来,阿姨先是一笑,然后吃惊的起来,“哎哟,你脸上怎么了?”   杨乐偏过头,“不小心摔的。”   阿姨走过来又仔细看了看,瞪他一眼,“你这孩子!真以为阿姨老得连这个都辨不出来?”   杨乐讨饶的举起手,“好好,我错了。你不要跟老师说。”   阿姨朝卧室的方向指指,“他睡午觉呢。你守着他吧,我这就出去买菜了。”她拉开门,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跟杨乐说,“你以后可别再冲动了。我只帮你瞒这一次的。”   “我保证。阿姨再见。”杨乐说完,看着她慢慢走下去,关上门。   走进沈涵卧室,发觉他已经醒了。披着外套坐在床上,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脸蛋红扑扑的,透着掩不住的欢喜。   杨乐本来还有点乱的心,这一刻平静下来,充满了淡淡的甜蜜。   “你干什么坏事了,惹得阿姨那么生气的大声说话?”沈涵笑着问他。   “哪有。她才不是生气,她是天生嗓门大。”杨乐眼也不眨的盯着他的笑容看,觉得真是太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沈涵又指着身旁枕头上躺着的大狗,“我不习惯抱着睡,所以就放在旁边。”他顿了顿,“那天我不在,你生气了吗?”   杨乐张张嘴,突然觉得胸腔里有种柔软的东西涌上来,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听他没有反应,沈涵笑起来,哄小孩似的朝着他伸出手,“还在生气吗?过来吧。真是的,我打你那么多电话你不接,我都还没生气呢。”   杨乐走过去握住他,顺势坐到他身边,另只手环过他的腰抱住。   “老师。”他轻轻叫了一声,把脸埋在沈涵颈窝边上。   沈涵轻笑着回抱他,“怎么了?今天这么撒娇的。”   杨乐定定神,抬起头,轻轻推开他。   “老师,我有事要跟你说。”   沈涵愣了一下,收回手,心里浮起一丝疑云。   杨乐站起来,拉过椅子坐到他对面,“我家里希望我能出国。”   “开始准备的话,我想时间会比较紧,可能过来走动的机会就少了……”他边说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沈涵的表情。虽然明白这种试探太过孩子气,但心里真的没底,真的想听他说,哪怕就一次,希望自己待在他身边的话。   “当然,我还没有决定。毕竟老师的意见也很重要。”   “老师?”   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沈涵的身体就开始发冷。   原来是这样的。   消失的日子,没打通过的电话,推开自己的手。   难道你不是已经想好了吗?   他在心里无奈的笑了笑。   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的让我相信呢?为什么要那样坚持的陪着我呢?   如果,你现在,还是要离开的。   沈涵在被子里用手狠狠的掐着大腿。   “难道你自己没有想过吗?”他惊讶的问,“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学我们这行的,能够到国外历练一下,差不多要算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整套理论都是从外面来的。”   他笑了笑,“要是你现在开始背‘红宝书’,每天两个list,也要将近个半月,寒假要上新东方的班,这样才能保证在明年六月前准备好。考完以后还要再考一门物理的单项。”   “平时课程也不能纳下,大三专业课的级点是很重要的。”他一气的列举完,拍拍手,“真的是很紧迫呀。”   “即使是你也要抓紧哦。”   杨乐越听心越往下沉,最后几乎都控制不住的想要扑上去封住他的嘴。听他说完,深深往里吸了口气,“老师,我要是出去了,可能就不会回来的。”   指甲深深的陷到肉里,沈涵强迫自己不要颤抖,故作轻松的说,“没关系,你总会有想着要衣锦还乡的时候。老师那时能沾点光就好了。”   杨乐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血液往大脑里涌,分不出心中那种别扭的感觉,是情绪的波动还是理智的辨别。   他伸出手,抚在沈涵脸上,“老师,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他声音都沙哑了,语气里充斥着难耐的痛楚。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沈涵侧过头,避开他。   杨乐只觉得心里最坚硬的那个壳慢慢的裂开,往外渗出殷红的血丝。   他机械的站起来,“我知道了。老师,我走了。”   沈涵坐在床上,听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的走开,听着他拉开门锁,再关上。   房间里完全的静了下来。   他缓缓的抬起手,捂在眼睛上。   手心里开始有了湿意。不间断的,只见增加。   想要你留下来,想要你陪着我。痛恨自己为什么在那一刻喊不出来,为什么习惯性的躲开。   不要你走,真的不要。   可是,剥夺了你大好的机会,我又能补偿些什么呢?   我,连看着你离开,都不可以。   章四十一   杨乐扶着楼梯往下走,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尽了似的。   他是刚拔下点滴瓶针就过来了,因为走的太急,连外套下面的厚毛衣都没穿。方才出了一身汗,现在被冷风一浸,止不住的发抖,手指甲也开始显出紫色。   走出单元楼,太阳一照,眼前更是模糊。隐约的看见有人往自己这边走。他往旁边让了让,那人却伸出手扶住他,“乐乐,你怎么了?”   杨乐使劲的眨眨眼,想要把他看清楚,最后苦笑一声,“二叔,这个时候你跑过了凑什么热闹?”   杨华扶稳他,“我是看你毛衣也不穿就跑出去,怕你着凉了!”他举举搭着毛衣的手,“你看你,不好好在床上躺着,出来受这份罪。还搞成这副鬼样子,不把你爸、你妈给心疼死。”   杨乐一直任他搀着往外走,听到这句话突然停下步子,转过头盯着他二叔。   我还有你们心疼,老师呢?   老师呢?   眼泪已经掉下来。   杨华看着侄子完全痴住的表情,想起嫂子说的“这次还是当街打架,下次指不定就寻死觅活的了”,吓得赶紧猛拉他手臂,越发的和颜悦色,“乐乐,你不要吓二叔。我们回去先把病养好,以后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杨乐眼睛里慢慢清晰起来,抽出被挽住的手臂,“二叔,没事儿了。你先回吧,我忙完就过去找你。”他拿过杨华手里拿的毛衣,冲着他笑了笑,“这个谢谢你。我都差点都冻死了。”   “那我就先走了。”他转过身,往楼上跑。   杨华站在原地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眼里满是侄子那个灿烂的笑容。   他皱起眉头,往楼上看。   就是那个人吗?这小子病还没好就往这里跑,被人家弄得一惊一乍的。   摇摇头,他走出了院子。   杨乐噌噌噌的埋着头往上跨,到三楼四楼间的拐角,一抬头,却看见沈涵就背对着他站在门口,正在反锁大门的样子。   老师。   他定在原地,眼睛死死的框住他。   沈涵转过身,拄着导盲杖开始下楼梯。   眼圈是红的,哭过。鼻子是红的,揉过。   目光从他脸上一寸一寸的滑下来。杨乐只觉得喉头发紧,几乎都要哽噎起来。   “老师。”他轻轻的唤了一声。   沈涵一愣,停下来,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你回来了吗?我还再想,现在出来的话,可不可以找到你。”   杨乐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上去,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沈涵只觉得身体被两条结实的手臂锁住,偎着一个滚烫的胸膛。接着,雨点一样的吻落在脸上,颈窝里。开始是轻轻的触碰,然后变成了甚至是激烈的啃咬。杨乐的喘息喷在耳边,时不时地还可以听见他低低的呢喃。   “老师,你不要生气。”   “那些我都是骗你的。”   “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好不容易才可以抱到你的,我才不要放手。”   “老师……”   温热的血液涌回心脏,整个人都开始暖和起来。沈涵抬高下巴,承受着他越发狂热的亲吻。   最后的最后,杨乐伸出手,用拇指划过他的下唇,再低下头亲一下。   这个我留着,以后再吃。   章四十二   杨乐趴在沈涵办公桌对面,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沈涵在跟几个他教的几个小孩子说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老师,我觉得那个怪物太可怜了。为什么只是因为长得太丑,别人就认为它是罪恶的呢?他那么强壮,比那些人都强,要他都是怪物,那我们呢?”   “我们就真的是废物了吗?”   那是个一生下来就有小儿麻痹症的孩子,他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房间里;不过,读书认字比其他孩子都多。   他就坐在沈涵身边的椅子上,睁大眼睛望着他。   沈涵朝他伸出手,“把手递给老师好不好。”孩子听话的拉住他。沈涵拍拍他的手背,“那他做的坏事怎么说呢?”   孩子气愤的大声说,“可是他也帮村子里的人做过事的,他还自己学会了读书写字!他是太生气了,要是他们这样对我,我,我也会……”   他的眼眶里浮现出雾气,但仍是委屈的把最后几个字收了回去。他知道这个和气的老师是不不会喜欢自己这种想法的。   沈涵握紧他,“不会,你不会的。就像那个怪物,即使受到伤害,也还是希望弗兰肯斯坦为他制造一个同类的伴侣,还是想着要去爱这么一个人。我们也是这样的,只要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就不会放弃希望。”他微笑起来,“辉辉,你身边对你好的人不是也很多吗?”   他说话的时候,杨乐的视线一直盯在他脸上。   即使受到伤害,也要学着爱人。   老师,我能认为这是你对我的话吗?   被叫做辉辉的男孩还没说话,他旁边站着的小女孩便抢着说,“对呀,沈老师对我们就很好的。你要是变坏的话,他就不喜欢你了。”   辉辉瞪了她一眼,再转过头,低声对沈涵讲,“老师,我知道了。”他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体贴地问,“沈老师,你是不是要去坐车了?我们先走了吧。”沈涵亲昵的揉揉他的小脑袋,“好的。你们要乖乖的哦,老师周三再过来上课。”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跟他说再见,然后搀扶着辉辉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沈涵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绘着花纹的五星型的扁平铁盒。他轻轻的把盒子推过杨乐那边。   “这是什么?”杨乐保持趴着的姿势,今天下午刚考完期末的最后一科,这才觉得连着两个多星期靠咖啡撑着的日子,几乎把整个身体都掏空了。他伸出一只手拿住它,摇一摇,听见里面有东西碰撞着发出声音。   沈涵脸微微发红,“课间吃点心的时候我留下来的。你不是说下午一考完就过来吗,我怕你肚子饿了。”   杨乐马上坐直了身子,利落的打开盖子。普通的圆形饼干,上面撒了一层白砂糖。他嘴角高高的上扬,“课间点心,不是只发给那些小家伙的吗?老师怎么会有的?”   沈涵想起早上跟派饼干的女老师说,给自己几块时的窘迫场景,脸更红了,“你不要就算了。”   杨乐已经扔了一块到嘴里,一边拿着盒子走到他身边,“我当然要的。这可是老师给我留下来的。”他弯下腰,亲亲他的脸颊。   自从那天把家里的事情开诚布公的讲出来,两个人的关系好像稳定了很多。杨乐不失时机做了很多亲近的举动。沈涵没有避开,偶尔还会主动侧过头,作为回应的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一下。   不过,这样的奖励,今天是没有的。沈涵只是在他亲完以后,向他摊开手,“我也饿了。你给我一块。”   杨乐看着盒子仅剩的三块饼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喂了一块到他嘴里。然后关好盖子,“好了,我们都不要吃了。晚上回去吃不下饭,阿姨又要骂你的。”   沈涵嘴角抽动了一下。   就知道他会开心的。果然,像个大孩子一样。   因为要坐公交车回市区,杨乐扶着沈涵沿着学校门外的大路往不远处的车站走。   “已经去报新东方的班了吧?”   “嗯。”杨乐点点头,“一月十七号开始,上到二月十号。除夕前后有五天假。”   沈涵知道他不想出国的原因后,还是极力的劝他。   “反正我又跑不了的。你担心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面色绯红,但还是清楚、认真地说了出来。   杨乐紧紧抱住他,揉进自己怀里。   “那也是我的梦想呀。要是由你来做……”沈涵轻声说,“我也会觉得自己离它又靠近了一点。”   “而且,这应该,也是你自己的希望呀。不说好与不好,但是,有机会而不去实现。真的,太可惜了。”   “你放心,好不好?”   杨乐把头搁在他肩膀上,拼命抑制住想要流泪的冲动,点下头。   “那,你寒假就住在宿舍了?”   “不是,我在外面租了房子。寒假留校的人少,宿舍里不供应热水,食堂也只开一个。”   沈涵想了想。   其实,可以让他到自己家里住的。   他觉得脸有点发烫。   没什么的。反正阿姨已经把他当成是家里人了,每顿饭前都要打电话问一声他过不过来。   “家里人”?沈涵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抬起头,“杨乐……”   这时,杨乐看着前方的路口,“老师,车来了。”   他听见沈涵没有作声,埋下头看看他。   怎么脸这么红的?他伸手过去碰碰他额头,奇怪的问,“不烧呀?”   沈涵气恼的拨开他的手,“你才烧呢?也不怕别人看见。”   “那有什么,老师不是说到了这个学校才知道和学生的肢体接触是很重要的吗?”   沈涵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正色说:“学校里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先天残疾,父母也没有因此抛弃他们。不过出于心疼或者愧疚,也是怕伤害到他们,渐渐的不再提他们身体上的缺陷,尽量减少了触碰。看起来好像是保护,其实,久而久之,孩子也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好,所以爸爸妈妈才不愿意像其他人一样亲近自己的孩子。然后便开始下意识的回避这种接触,觉得别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们生活的空间本来就比同龄人的狭窄,自己再封闭起来……”   “所以我才会主动去接近他们的。”   说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段时间都在想这个。所以你一提就难免较真起来。不过早就想跟你说说了,现在说出来也好。”   杨乐看着他,心里涌起一种又怜又敬的爱意。   “我知道的,老师。”   与此同时,杨华在公司里,面前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堆高高的书垛。   “男同性恋当中,可能会有一方会承担类似于女性的角色……”   他皱起眉头,想着那天想把橙子送进病房时听到包芸说的那几句话。   “要是以后你们遇到挫折,他能站出来保护你;平时也可以温柔的对待你……”   杨华重重的把头埋在手心里。还好他够聪明,觉得不对劲了马上就回来找书找资料。   照这么说的话,乐乐,可能就是那个,什么“女性的角色”吧。   他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那么另一方会是什么样的呢?   应该会比乐乐还高。他在脑子里描出杨乐一米八多的个头,再在上面添了一个脑袋的高度。   而且还会比乐乐壮,杨华又勾出一个庞大的身形。   想出来的是什么呀?跟个熊似的。   然后他用力的甩头,想要摆脱这种设想。   听说还是个瞎子。   杨华在已经否决的图像上面再加上一付大大的墨镜。   天啊!   他在心里惨叫,干脆拿起内线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王竹章吗?你上来一下,我有点事要问你。”   几分钟以后,保安部的王部长走进总裁办公室。他是从这间公司开始创立就一直负责保全防卫工作的。   扫了一眼办公桌上的书垛,刚刚在门口,秘书已经简明扼要地说过了,从早上一收到那些邮购的书,杨总就锁在办公室里面没再出来过。   不过,还真是没想到,居然一下子买了这么多。   “竹章,”杨华从书垛旁边露出脑袋,“我这边有点私事想问你,你要是觉得不好回答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王竹章点点头。   “你爸爸,我是说叔叔,他是前年眼睛看不见的吧。”   “嗯。”   “我记得叔叔原先挺健康的一个人,还一直在坚持冬泳。”杨华停了一下,“我就是想问问,他现在性子什么的,是不是……”   王竹章笑起来,“原来你问的是这个。没关系的,老人现在都习惯了,就是有时候闹闹脾气。不过,毕竟半辈子都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开始的时候,我妈想喂他吃饭,把他气得当场就把她连人带碗的推倒在地上。可把他给后悔的,以后再没有那样的事了……”   杨华倒吸一口冷气进去,他后面讲了什么也没听进去,脑子里浮现出的尽是杨乐被踢倒在地上的样子。   什么孩子的事情自己解决!   嫂子,都这样了,你还让我怎么放得了心呀?他犯着愁,眉头紧紧的纠结在一起。   不行,我一定得去看看,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握紧了拳头,打定主意。   章四十三   “你说什么?”杨华睁大眼睛,盯着餐桌对面的嫂子,“乐乐过年不回家?”   包芸夹了一块红烧肉到嘴里,慢吞吞的说,“对呀,不是跟你说了他为了准备出国寒假要上新东方嘛。早上八点半上到下午两点二十。他自己还要背单词什么的。哪有时间回来?”   杨华皱起眉头,“除夕夜上课吗?”   包芸扫了他一眼,带着点看好戏的音调,“中间是有五天休息的。不过他好像自己有别的安排了。”   果然,杨华如她所愿的跳起来,“他是这样说的吗?离家这么近的都不回来?”   包芸看着他,如愿以偿的露出笑容。   这个人,只有在着急的时候要显得可爱一些。不过这些年事业上越发精明老练,见到的机会还真是少了。   吃过饭,杨华沉思着开车回公司。包芸夫妇坐在沙发上边喝茶边谈话。   “我们还是找时间过去一趟吧。”杨中说,“好歹孩子常常到那边蹭饭吃,也该去谢谢人家。”   包芸笑着靠在他肩膀上,“你好象挺看得开的。”   杨中老实的承认说,“其实我当年做研究,本想着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了;结果遇上你,不仅成了家,还养了个聪明的孩子。”   “能不能遇上这么一个人,我觉得都是在碰运气。乐乐能遇见,”他停了一下,“也算是他的福气吧。”   包芸喝口茶,点了点头。   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了。街上张灯结彩的,节日气氛越发浓郁。阿姨说今年要带着儿子一家人回老家过年,帮着沈涵早早的购置好了年货。临走的时候还让他站在家里的健康秤上称了一下,以便于回来后确认他在家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杨乐已经到新东方上课了。因为每天还要背红宝书上的两个list,日子过的,比上学的时候还紧凑。下午上完课便回图书馆自习,饿了就吃点面包什么的填肚子。晚上回校外租的房子的路上,再好好吃些暖和的东西。   他从面前的mechanics的原文书上收回目光。   已经三天没过去了,虽然每天都有打电话。阿姨是前天走的,不知道老师一个人习不习惯。   最后见他的那天,沈涵拿了这几本原文书给自己。看到价格的时候,他忍不住惊叹了一句,“这么贵。老师上学的时候就舍得买了?”   沈涵像抱宠物一样的把厚重的书册抱回怀里,认真的说:“这是我要看一辈子的东西。有什么舍不得的。”   杨乐轻轻在精装本的硬壳上摩挲,心里涌起一种温暖的酸楚。   老师,真的太可惜了。   他想起沈涵当时跟自己说的话,“不要总想着中文的易懂。你现在看的书,都是在原版翻译基础上,编辑、缩写得到的。到你这里,至少也经了三道贩子的手。”   “其实越是大师的东西,表述的越是清晰。不像国内的概念,绕口令一样的,非把你绕晕了不可。”他偏着头微微笑下,“只要你把它那套系统名词熟悉了,应该会容易一些的……”   窗外,天色完全暗下来。杨乐看看表,八点半。   今天就到这儿吧。   他挪开椅子,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回去打电话,和老师还可以多讲会儿话。他这样想着,快步往外走。   在街边的摊子上买了一包卤牛肉,一个盐炬鸡腿,再叫老板用饭盒装了一份鸡汁林的青菜。胖胖的中年大婶一边帮他打包,一边笑着跟他说,“今天买卤牛肉的特别多,就剩这么一点了。你运气可真好,回头一定有好事。”   杨乐谢过她,提着袋子往家走,脑子里随意的想着老板娘刚讲的话。   好事吗?   这样一个普通的晚上,会有什么好事呢?   章四十四   因为两手都拎着东西,杨乐就借着外面的月光爬上楼。到最后一层的时候,突然发现门口有一团矮矮的黑影。他愣了一下,加快步子走上去,拉开灯。   “老师!”   他低低的叫出声。   沈涵抱着腿蜷坐在他家门口,脑袋靠在墙壁上,胸前压着一个塑料袋,身旁放了一个圆形的保温盒。他眼睛闭着,杨乐叫他也没动静。   杨乐赶紧弯下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揽过他。   “沈涵?”   沈涵慢慢睁开眼,还有点迷糊的样子,“你回来了吗?我给你送鸡汤过来的。”   杨乐伸手碰碰他的脸。果然,一片冰凉。半抱着把他弄起来,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疼,“来也不告诉我一声。等多久了?还好我今天回来早。”他把沈涵拢在身前,掏出钥匙把门打开,先扶他进去坐好。   沈涵这才完全醒过来,笑着跟他说,“没事的,我晚上才从家里走的。”   杨乐又出去一趟,把外面放着的东西都收拾进来,“阿姨不是走了吗?哪来的鸡汤?”他打开盖子,一股子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   “楼下那家馆子里买的。你这里有锅吧?”   “嗯。”杨乐点点头,“我自己也买了些宵夜。我去热,等会儿一起吃。”   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沈涵腿上,“不好意思,连个电暖炉都没有。不过我马上就过来抱着你。”   他轻笑着,飞快的在沈涵脸上啄了一下,走开了。   沈涵捂住被他吻过的地方,脸一点点红起来。   杨乐动作到快,十多分钟,几盘菜就摆上了桌。他坐到沈涵身边,转过头定睛看他。   “老师,”他突然摸摸沈涵的头发,“怎么有点湿?”   “我怕回去迟了来不及洗,所以先洗了再过来。”沈涵捧着杨乐递给自己的汤碗。   好暖和。   杨乐喝一大口汤下去,然后认真地说,“以后还是打电话叫我过去吧。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跑。可是,一会儿我是肯定要送你回去的。”   “不用了,我今晚就在这里睡好了。”沈涵平静的说。   杨乐手一抖,刚夹住的牛肉又掉回盘子里。他提高声音,下意识的重复,“在这里睡?”   听见他诧异的声音,沈涵笑起来,“我就是担心太迟了你要坚持送我回去。所以就想着干脆在这里住一晚上好了。你看看,睡衣那些的我都装在袋子里带过来了。”他双颊微红,整个脸庞在橙色的灯照下流光溢彩,说不出的动人。   杨乐怔怔的看着他,自己渴望已久的人,竟然洗得干干净净的乖乖送上门来……他想着想着,猛地回过神,赶紧夹了几片牛肉到嘴里,和着舌尖分泌出的液体吞咽下去。   吃过东西,杨乐翻出准备送他的盲文书,“老师无聊的话就看这个吧,本来想过年的时候再送的。”   沈涵摸着厚厚的书册,“什么书呀?”   杨乐笑了笑,“消遣的书。你看过就知道了。”一边转身洗澡去了。   打开花洒,几秒钟以后,热水冲到身上。没有多久,浴室里就升腾起一层雾气。杨乐边打香皂边在心里数着绵羊。   一只绵羊,两只绵羊,沈涵……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沈涵……   他无奈的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瓷砖上面。不行了,脑子里全是沈涵的影子。他仰起头,慢慢的把手伸到下面……   冲完澡出来,看见沈涵坐在床上,上身的衣服穿得好好的,腿伸在被子里,书摊开着放在腿上。杨乐套上外套,小心的掀开被子坐上去,发觉里面已经暖和了起来。   “我一直没有用电热毯的习惯。刚刚是不是冻到了?”他把手捂在沈涵手上。还好,暖暖的,没有平时那种渗人的冰凉。   沈涵转过头,没直接回答他,而是有点奇怪的说,“你洗得真久,手指都起褶子了。”他应该洗漱过了,一开口就能闻到薄荷的清新味道。   杨乐脸上一红,偏过头,“冬天嘛,里面那么暖和,当然要多待一会儿的。”他看看床头的闹钟,“快要十一点了,老师不睡吗?”   “你什么时候睡?”沈涵反问他。   “我把今天背的两个LIST再过一遍。老师困了的话就先睡吧。”杨乐轻轻把嘴唇印在他头发上。   沈涵点点头,“好的。你背了早点睡哦。”   杨乐帮他把外衣脱下来,叠好了放在床头柜上。沈涵缩进被子里躺好,小声的跟他道晚安。   “好好睡。”杨乐弯下腰亲亲他脸颊,然后拿过红宝书。   这样就好了吧。   他看着偎在自己旁边的沈涵,伸出手揉揉他的头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只大狮子,正盘在很不容易才擒到的猎物旁边。   一口都还没有动过的食物呀。   他不作声的笑了笑,心里跟着平静下来。翻开书,快点过一遍就睡了吧。   沈涵侧着身子静静的躺着。可以听见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   被子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但为什么脸上会止不住的发烫呢?   他微微的在枕面上蹭了蹭。   几天没有见到他,犹豫归犹豫,仍是找了理由拎着东西过来。   我睡衣也带了的。   心里翻滚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沈涵咬紧下唇。   这个都说出口了!   他忍不住对着身旁的杨乐气恼起来。   气什么?他心里一惊。我在气什么?   脸继续往枕心里埋下去。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章四十五   早上,又是早上。   二叔从小就是这样给杨乐灌输的:人一辈子,要不断的同自己较量,抓住每一个机会锻炼意志。比如冬天起床,必须是一下子坐起来,快速的穿衣服。磨磨蹭蹭半天都还缩在被窝里的人,意志力绝对薄弱,肯定属于那种一进中美合作所就招供的叛徒。   这当然与杨乐小时候,他叫小侄子起床的痛苦经历有关。不过现在,杨乐也还真保持着令人瞠目结舌的穿衣速度。   深冬,外面飞着小雨让人神经质发冷的天气,宿舍里闹钟一响,两三分钟之后,他就整整齐齐穿好衣服进卫生间洗漱去了。韩毅他们往往到这时才完全睁开眼睛,从捂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探出头目送他的背影,又一次在心里默念:   这个不知道被什么附了身的男人。   可是,杨乐咧开嘴,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沈涵背靠在自己的胸膛上睡在旁边,微微埋下头,就可以触到他柔软的头发。想着,杨乐忍不住又把他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他一只手臂穿过沈涵颈下,另一只环着他的腰。两个人的体温把被窝烤得暖烘烘的。   杨乐轻轻落了个吻在沈涵脑袋中间的发旋上,鼻尖同时嗅到了洗发水干净淡雅的气味。他侧过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七点刚过。   还早着呢,他心里想着,足够让自己来在这张床上抱着老师过瘾了。   沈涵记忆里的冬天,无非是三件东西:厚棉被,骨头汤,电热毯。最后一样是最要命的,任谁也不想大冷天的脱掉衣服却钻进一个大冰窖里的感觉。   不过,偶尔也会因为忘掉关电源,半夜里做着家里起火的梦被热醒;然后裹被子下地,绕着床走来走去,等着光秃秃的床面暴露在寒风中散温。   如此折腾两三次,便学乖了,每次上床前先关掉电热毯。可是家里的床是颜青帮买的,说是怕他睡觉的时候乱翻身摔下来;所以干脆买了一张小号双人床。结果晚上在被筒里左滚右滚,空出来的地方总是要冰一些,让人怪难受的。   而现在,沈涵的梦里出现了一床从后面包裹住自己的恒温电热毯;每当他往外翻,毯子就迅速地把他重新拽回来,继续偎着。沈涵舒服的缩了缩脖子,早就想着要买一床这样的了。他朦胧间仍然试图转过身去,好看清到底是什么牌子。   杨乐隐隐觉得面前的人有动静,过了一会儿,看见沈涵朝自己转过身,努力想睁开眼睛的样子。他情不自禁的笑起来,“老师,醒了吗?”   沈涵本来是拼命想睁开眼看商标的,突然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名字。这才慢慢清醒过来,想起昨晚上是跟杨乐一起睡的。   “老师,晚上睡得好不好。”杨乐把冰凉的鼻尖贴在他脸颊上划来划去的蹭着。沈涵半眯着眼睛微笑,伸出手稳住他的脑袋不再让它乱动。   “还好呀。我还梦见了一床电热毯。”   杨乐愣了一下,“电热毯?怎么梦见这个了?老师是觉得冷吗?”   沈涵笑出声,“没有的事。”他将手环过杨乐的腰侧,回抱住他,“我睡得很好。谢谢你。”   杨乐在这个阶段,只要能抱抱沈涵,多蹭几个地方,心里就舒畅而满足了。沈涵主动碰他,那种刺激,却不是按接触面积计算的。轻轻搭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像是块磁石一样,引得全身的神经末梢都飞速的往那处疯长。   他微微扬起头,小心的做了一次深呼吸,“老师,再不起床我可要迟到了哦。”   两人各自穿衣下地。杨乐问他,“要先用一下卫生间吗?”   沈涵仿佛很吃了一惊的样子,兀自定在那里,半天才低下头,慢慢开口,“不用了。”说完,脸已是红了。   杨乐这才想到,记忆里除了在家里,还真没见沈涵在外面上过洗手间的。他依稀觉出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却说不出个究竟。   屋子里维持了片刻的沉默。   “其实,”沈涵抬起头,脸上的红色又加深了几分,“因为我没有办法对准,可能会把地上弄脏,所以……”   “对不起。”   一句话里,多了几处不自然的停顿。但他尽量一字一字的说清楚,脸上带着诚挚的歉意,更多的却是自持和镇定。   杨乐看着他。那么随和,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即使不得不为自己的窘态,在喜欢的人面前低头,也仍然惊人的美丽。   他心里一阵刺痛。   以为自己用情很深,已经对他的一切感同身受,可以跟他摆出一大摊道理,让他摆脱心障。却一直没有发觉,这个人为了和自己好好生活而隐藏起来的痛苦,他身后不可摆脱的不便和失意。   杨乐只觉得鼻子发酸。他走上去,拉起沈涵一只手,另一手抬起来,用指腹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对不起。”他清了清发哽的喉咙。   “我一直不知道。”没有用,声音仍然低哑。   “老师不用这样的。和我一起就不用!”他的手离开沈涵的脸,飞快的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最后,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试一次,好不好?”   沈涵点了点头。   他一直不喜欢把自己的窘迫展露给别人。尤其对杨乐,更是艰难。他把自己藏得太深,说出来的时候,才发觉那些刻意忘记的无助和委屈,原来还影响着自己。   不过,从他开口那刻起,他便知道:这些,都是值得的。就像是幼时老家的那只花猫,冬日的正午,守在外婆椅子前面游戏,一翻身,两个前爪缩在胸前袒露出肚子,便能享受到亲昵的抓挠……   停下脚,杨乐站到他身后,握住他的两个肩膀让他再挪动了几步。   “行了。”   沈涵方才的思绪马上作鸟兽散。可是刚刚才点过头,也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他拉下拉链,伸手进去掏出自己的东西。平时一天要重复好几次的动作,现在却显得那样的惊心动魄,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好了。”他小声的汇报给杨乐。   杨乐从一进门,便把视线定在了他后脑勺上。听沈涵说好了,便从他身子两侧伸过手去,把手附在了沈涵手上,轻轻帮他正了正。   “可以了。”杨乐说完,偏过头,不争气的红了脸。   沈涵闭上眼睛。   以后,一定要考虑周全再点头,一定。   水声渐消。沈涵像是要消灭罪证一样赶紧把裤子穿好。杨乐也仿佛受不了了似的,放水冲过以后便拉着他到水池边放上热水洗手。   沈涵边洗边气馁的说,“你也过来洗。没有人会喜欢帮别人做这个的。”   杨乐从他身后抓住他的手,一起在水流下面冲洗,手指交缠之间,渐渐升腾起几分暧昧的味道。他慢慢让身体贴近沈涵,小声说:“老师不要说得那么肯定。也不是没有人喜欢。”   他把脑袋搁在沈涵肩膀上,“我就……”   声音小下去。两个人的脸都涨得通红。   杨乐侧过头,或轻或重的咬着沈涵的耳垂,鼻息抑制不住地粗起来。半晌,听见沈涵低低的说了一句,“你不是要上课的吗?”   “晚上,好不好?”   杨乐只觉得眼前一亮,脸上流露出最终还是被主人带出去散步的大狗所有的仍然不敢相信的喜悦。   章四十六   杨乐妈妈今天出去买菜,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系里另一个女教授,姓黄,也是去买菜的。两个人便一起往教师公寓走。   “怎么卖了这么多菜呀?黄老师不是一向主张一顿作一顿的,最好不剩的吗?”包芸看着别人又是买鱼又是买鸡的,再看看自己兜里装着的几棵青菜,两包熟食。果然不如呀。   黄老师叹口气,“还不是儿子要回来。”   包芸笑起来,“对哦,刚结婚搬出去,当妈的可不习惯了吧。”   “不习惯也罢了。主要是心里难受呀。他们结婚那天,我就看着呢。我那儿子,你知道的,长得又好,现在又出息了。我看着他就想呀……”   她停下来,冲包芸笑了笑,“我是看你也是当妈的,你们杨乐又那么能,才跟你说的。别人面前可从不讲这个的。”   “我就想呀,我辛辛苦苦养得这么优秀的一个儿子,到底还是被人家拿去了。以后他过自家的小日子,除了逢年过节的,当妈的能放在哪里哟?”   她看看包芸仿佛没有什么感觉的样子,苦笑了一声,“你现在还不懂。等以后杨乐结婚,你也许就明白了。毕竟是自己放了那么多心血的人呀!”   “哦哟,你看看,说着家就到了。你慢走啊,我先进去了。”   包芸跟她道过别,看着她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大袋子走进一栋单元房。然后轻轻松松的拎着自己的东西继续往前走。   可能是她没有那么强烈的母性吧。尽管杨乐小时候有段时间,还是可爱得让她想要一刻不停的抱在怀里。   包芸微微笑着。的确是很可爱的呀。   也许也和自己研究女权有关,认为女人应当不靠依赖他人而独自生存,不管是丈夫还是儿子,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渐渐的便有了这样的看法,生活是自己的,把重心放在别人身上,就像是被他人的灵魂附了体,很可怕。   对儿子,也是一样。   乐乐比别人强多了,包芸略略的扬起头,自豪的想着。   我养得如此优秀的儿子,一定会有一个很爱他的人,然后甜甜美美的生活下去。   不过,要是他能早点把人领回来就好了。今年说是不回来过年,应该是为了陪人家吧。要是带回来了,就可以一起在家里团年了。   只剩下三个老东西,还真是有点寂寞呢。   正想着,一抬头,看见杨中正站在自家的单元楼门口,远远的迎了过来。   “都跟你说了我马上就写好。硬是要一个人去。好了吧,自己拎了一路。”说着,手里的东西便被接了过去。   包芸笑起来,这样也不错呀。很久没有两个人一起守岁了。   哦,对了。还有杨华。   算了,想个办法让他出差好了。   包芸打定主意,跟着杨中一前一后的上楼去了。   章四十七   握着听筒,“嘟…嘟…”几声以后,颜青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小涵呀,这么早?”   沈涵笑起来,“哪里早了?浩浩肯定都起来好一会了。”   颜青本来调侃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已经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了。进去的时候说想吃梨,倒是削好了,等他自己出来吃。”   “还是切好片,插上牙签的吗?”沈涵了解的问到。   “那当然。我现在在家里都踮着脚走路呢。”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明天晚上还是到我家来吃年饭吗?”   “嗯。又要麻烦你了。”   “才不会。材料是我妈买好提过来的,浩浩说明天他要下厨。我们两个只管享受就好了。”   沈涵愉快的笑出声。   颜青顿了一下,换种口气,“你真的是要到我家吗?他呢?一起过来可是要带红包的。”   “他不过来。”沈涵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烫,“他回家过。”   颜青叹口气,“那就还是我们三个。浩浩今年又要高考,能和我通宵的就只有你了。你今晚上好好休息吧,到时候是绝对不会放你上床的。不过你也别老把他藏着,我这边早就准备好一车话,等着要交待他了。”   沈涵脸上的温度越升越高,赶紧三言两语的打发掉他,放下话筒。下意识的抬起手,贴在脸颊上,只感觉一片滚烫。   这是年前的最后一堂课了。班上的位子空了几个。中间休息的时候,杨乐难得的扔下笔,趴在了桌子上。   “晚上,好不好?”   早上,沈涵低着头推开自己的样子又浮到眼前。   晚上好不好。   他心里小声的重复着,嘴唇也微微跟着开合。   果然是难以抗拒。   杨乐放弃似的把头埋进臂弯里,嘴角却忍不住地往上翘。心里却一阵阵得发慌,合着的眼帘里不断出现沈涵的样子。   ——靠床坐着,微垂着头,颈背拱起漂亮的曲线。然后把视线慢慢往下移……   他猛地坐直身子。周围的人,有的相互对着笔记,有的就地趴在桌上小憩。杨乐这才缓过口气,伸手往额头上一抹。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他突然想起了初中时候家里买的那本健康教育,淡橙色的软书壳,薄薄的一百多页纸。不知道是爸爸还是叔叔,嗯,叔叔的可能比较大吧,还在上面作了些勾画。重点章节诸如“少男的初次遗精”前还打上了星号。旁边甚至写着“别觉得不好意思,大家都这样”的亲情提示……   杨乐微笑着,心潮澎湃。   下午一下课,杨乐背着书包急冲冲的骑车往沈涵家赶。今天太阳出奇的好,把入冬以来的阴霍一扫而空。   跟老师说我过年不回家,问他要不要收留我。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杨乐蹬车的力气,不由又增大了几分,仿佛这样就能把心底最强烈的冲动给抑制下去。   过了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再转两个弯就到沈涵住的街区了。   正好是红灯,还有十几秒。杨乐卯足气力,加快了速度。车轮压过斑马线的时候,脑子里不知为什么一下子闪过原先二叔教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防身技巧:像是如何视小偷凶残程度决定是否与放弃财物,迟到了翻墙进学校如何防止扭伤呀;还有,快被车撞上的时候如何调整姿势把伤害减到最小呀……   前方的灯,由黄变绿。   章四十八   “喂,你好。”   “……嗯,这是杨乐的手机吗?”   “是的。我是他妈妈,他刚出了车祸,现在在做检查,不方便接。你哪位,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他原来的老师……是在哪家医院?”   “哦,是市急救中心。不过,老师你不用担心的……咦,怎么就挂了?”   沈涵定定的站在话筒前面。   十多分钟以前。   “老师……”(被打断)   “你跑到哪去了,不是说上完课就过来的吗?”   “老师是在等我吗?”   “谁等你了!(声音渐渐变小)我是怕你不过来的话,饭菜我一个人吃不完。”   (微笑)“好,我肯定回来的。你再等我一下。大概要两个小时吧。”   “你还要干什么?”   “嗯,总之是有要紧的事情做。老师要是饿了就先吃好了。就这样吧,我到时候再过来。”   这就是你所说的事情吗?沈涵慢慢的都走到衣帽架跟前,披上羽绒服,拉好拉链,再拿过靠墙放着的手杖执在手里;最后推开门,关好,反锁,下楼。   每个动作,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   拼命的保持镇定,拼命的仔细再仔细。我知道自己身体的缺陷,知道你是不让我担心,不想我因为着急而出事。   可是,我再也顾不上这些了——顾不上失明的眼睛,顾不上脚下控制不住的不断加快的步子,顾不上考虑正陪在你身边的家人。   如果你真的能像所说得那样,一直守着我,那么请看着我,并保佑我,尽快赶到你身边。   沈涵捏紧手里的导盲杖,稳稳的向前迈着步子。   包芸怔怔的看着手里的手机,他怎么比我还着急,我都还没说完的。其实只是开始昏了一会,除了几处擦伤也没什么的。   杨华从房间里走出来,递了杯热茶给她,“刚刚是谁打的电话,没什么要紧的事吧?”   “说是他老师,不过声音听起来挺年轻的。乐乐呢?”   “刚刚做完全身检查,现在大哥陪着他在上药。”   “好。我们赶紧过去找他吧。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情。”   她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容。   杨华瞠目结舌的看着她,“那个不是杨乐的手机吗?你会做什么?你不要再吓我了!我今天已经被吓得不轻了。”   包芸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就好好加油吧。”说完,不再理会他,一个人径自走进病房去了。   杨乐这时已经上完药,穿好衣服和爸爸坐着聊天。   包芸坐到他们对面的椅子上,把手机还给杨乐,“有人打电话给你,我帮你接了。说是你老师。”   杨乐飞快的把手机拿过了来。一查,果然,果然是沈涵打的。   抬头,对上妈妈询问的眼神,杨乐朝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站起身,拨出沈涵家的电话打过去。   一声、两声……   快接呀,老师,快接呀!杨乐心里喊着。   包芸看着儿子着急的表情,叹口气,“他好像挺担心你的,没等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只说到你出车祸了,他还问了问医院,我也讲了。这会子估计已经往这边赶了。”   杨乐也不看她,把手机揣进兜里就往外跑。杨华在门口一把拖着他,“你使什么脾气?你又没有特殊的交代,你妈也是实话实说。冲什么劲儿,还想被撞一次!”他缓缓口气,“也不想想我们有多担心你?这么大的人了!”   杨乐转过身,看着三个头发都有些发白的亲人,放低声音,“对不起。我是怕他会出事。我真的是害怕。”   “他,他看不见的。”   包芸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应该是了吧,那个人。看来,方才的猜测是对的。   她拍拍杨乐的肩膀,“妈妈不知道是他,没想那么多就告诉他了。”   “你不要跑出去瞎找一气。他一定是往这边来的。我们到大厅等他吧。你看好不好?”   她挽着杨乐往外走,到门口,回过头对还愣在里面摸不着头脑的两个男人喊了一句,“还不跟着过来。傻站着干什么?”   这时,她听见杨乐小声对自己说:   “妈妈,谢谢你。”   章四十九   杨华看着在门口走来走去的侄子,再看看外面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下来有十五分钟了。不知道那个人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现在是不是该到了。   包芸走到他旁边,小声跟他讲,“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乐乐眼睛有一点五,好着呢。用不着你帮他瞧。”   杨华转过头蹬她一眼,还不是因为你,当时不问清楚就乱说。嘴上仍是答应着,就是站着不动。   包芸笑了笑,陪他并排站着。   “心里顺过来了吗?”   “嗯?什么?”   “还能是什么?再过一会儿就要见人家了。”   杨华看着前面,一时没有说话。   如果这是发生在别人家里的事情,没准还会帮着年轻人去劝劝他们父母。   结果呢?   关心则乱呀。   他扫一眼自己身边的嫂子,再回头看看坐在后面椅子上的大哥。   不过,谁让杨乐“摊”上这样的父母呢?谁让杨乐是自己最心疼的侄子呢?   杨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要是我刚刚开车去接接他就好了。看把乐乐急的。”   包芸一愣,随即笑起来,刚想再说点什么,突然看见杨乐转来转去的身影一顿,然后撒开腿就往外跑。   视线跟着转过去,她不由得伸出手指着外面,有点结巴的问杨华,“那个,那个就是了吗?”   杨华张大嘴,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包芸倒是很快镇定下来,拉着杨华往外走。杨华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任她拉着走出去。   这和之前的想象哪有相同的地方?   明明,明明……   他终于明白杨乐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不过,为什么嫂子好像不是很意外的?难道她还有些事情没告诉我?   “那孩子我认识。”杨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什么?”杨华控制不住的叫起来。为什么我错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为什么只有我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你小声点。”包芸喝住他,转向老公,“什么时候认识的?都没跟我说过呢?”   杨中老实的笑笑,“其实也不算是认识。只是见过。”   “98年的周培源力学竞赛全国一等奖第一名,绝对比乐乐要厉害。当时给他颁奖的是我的博士导师,夸了他很长时间的。”   “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还以为是出国了,没想到……不知道他自己还在作理论研究没有,以后能和他交流交流就好了……”   沈涵下了出租车。司机跟他说车就停在医院的正门口,下车一直往里走然后上几级台阶就可以了。   刚走出几步,只觉得有人迎面冲上来,还来不及让开,就被一把抱进了怀里。   “老师。”   杨乐紧紧地把沈涵箍在手臂里,眼眶里热得发烫,几乎落下泪来。   “老师,老师,我没事的。我没事的。”   他拼命用手拢着沈涵的头发,仿佛想要确定他的存在一样。   还好,刚从车上下来,身子不冰,还是暖暖的;脸上也没有哭过的痕迹。而且他真的赶过来了,从那条僻静的街道里,走到大街上拦车——你一定走得可快了。否则不会这么快就到了这里。   杨乐觉得整个身体的内部都在颤抖。他还是年轻,尽管想要把沈涵所有的痛都连根拔起,却仍是害怕会有什么东西从他手里毫无觉察的静静滑落。他只能紧紧的抱住对方,借此来倾注自己强烈的心意。   沈涵把手环在他的腰侧,除了一心一意的回抱着他,再也没有别的举动。   从知道杨乐好好的在自己身边的那刻起,对他来说,其它的一切都成了安静的背景。   原来心里在乎一个人,会是这样容易激动又容易满足。   扭动的嘴角,绽开徐缓而舒展的笑容:杨乐,你知道我今天走得有多快吗。   就这几分钟,在完全黑下来的冬夜,却享受着从云层极高极高处过滤下来的阳光。温暖的,让人感到心疼。   “你家里人呢?”最后,沈涵推开他,问到。   杨乐回头一看,包芸在后面朝他向外摆摆手。他会意的笑起来,那是家里表示“没什么事,你忙你的”的手势。   他扶好沈涵,“他们先回去了。我留在这里等你。”   “老师,我们也回家去吧。”   章五十   坐在出租车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沈涵把脸侧过去对着车窗,刚刚在室外还好,现在车上开着暖气,额头上的汗水全渗出来了。   杨乐时不时转过头,看着他左手半握成拳的搭在膝盖上面。好几次了,都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过。他实在忍不住,从下面把手伸过去,轻轻覆在沈涵手上,扣住。再慢慢的把它舒展开,稳稳的握好。   沈涵的体温平时要比自己低一些,今天想必是太急的缘故,暖暖的。不过,对于自己的小动作,没有避开,也没有回应。杨乐试着把手收紧了一些。   老师心里肯定还是有点生气的吧。   毕竟,我这么不小心,而且,还没有对他说实话。   回去要好好道歉才是呀。   到了杨乐出事的十字路口,司机好像想跟着前面的车流冲过去,结果刚压到斑马线,红灯就亮了。他一个急刹车,车子猛地一震,停下来。   杨乐他们坐在后座上,身体控制不住的往前冲。杨乐正想伸手抱住沈涵,沈涵已经迅速转过身来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时,司机回过头,不好意思地跟他们说对不起。   杨乐朝他笑笑,表示没有关系。   低下头,发现沈涵仍然拽着他,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杨乐有点吃惊,但想到他也许还对今天的事情心有余悸,便拍拍他肩膀,放低声音安慰道,“老师不用紧张了,马上就到家了。”   沈涵慢慢的放开他,回复到刚才的坐姿。   开到院子门口,沈涵先下了车,也不等杨乐,径自就往楼上走。等杨乐给好钱追上去,他已经开门进了房间,正脱着外套。   他今天穿了恰好是杨乐帮着挑回来的羽绒服,不知道是他心急还是怎么的,拉链拉到中间就卡在那里再拉不下去了。他也不吱声叫杨乐,一个人在那里白费力气。   杨乐明白他心里一定有事,看他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赶紧走过去接手。果然,旁边的衣料被夹了点进去,往上回拉一下很顺的就解了下来。沈涵没拦着他,只是脱好以后推开他,自己朝厨房的方向走。杨乐赶紧跟上去,“老师,你要煮什么,我帮你好了。”沈涵不理他,一个人打开壁橱摸索着拿出碗筷。   这样简直就像又回到了最初认识的那段时间,明明站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却没有办法自然而然的伸手代劳如此简单的事情。杨乐心里堵得发慌,走上去想把碗拿过来。沈涵的手指却死死抠在碗沿上,根本不松开。   杨乐怕把他伤到了,不敢再用力,埋下头试着去碰碰他的指尖,却看见有水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他一惊,赶紧抬头看看沈涵的脸。   “老师。”   厨房里响起低低的抽噎声。沈涵的手终于松开了些,杨乐把碗接过来放到一边的料理台上。   “老师。你怎么了?”   “老师……”   “你不要过来,站好。我有话问你。”沈涵及时喝止住他。   杨乐正伸向他的手乖乖停下来。这是他所熟悉的老师——会拒绝,会对自己发号司令。不过,虽然气势比平时强了好多。   “身上哪里有伤?” 沈涵控制好鼻息,平静的问他。   “手臂有两处。膝盖上有一处。”   “没有了?”   “没有了。我不会再对老师说慌的。”   “那就好。”   静默两秒以后,沈涵突然一拳打在杨乐胸膛上。   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出手,杨乐连续往后退了两三步才站稳。胸口上隐隐的作痛。   “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是谁说可以一直和我在一起的?”   “你,你也想像我一样吗?”   杨乐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连想要捂住胸口的手都停在了半途。   他想过沈涵会担心,会害怕;但从来没想过他会为了自己这样激动,这样的生气。更没想到,今天的事情对于沈涵,就形同于那次灾难的又一次重演。   “如果你没有把握做到的话,那至少也把我带上。”   沈涵的声音柔和下来,推开杨乐靠向自己的身体,稍微隔开了一些距离。然后抬起手,慢慢的抚上他的脸。   下巴,嘴唇,鼻子。   杨乐下意识的闭上眼。   最后,眼睛。   沈涵轻轻的从眼帘上面反复的抚过。   “还好。眼睛没有事。”   杨乐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的撞在了他心坎上。他抱住沈涵,紧紧把他锢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他俯在沈涵耳边喃喃着。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下来。   我应该是世界上最想让你幸福的人呀。   沈涵察觉到他的哽咽,贴在他背上的手开始一下一下的拍抚,然后偏过头,轻轻的吻了一下他微湿的侧脸。   “对不起。我今天打了你。还痛不痛?”   杨乐抓起沈涵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等沈涵觉得不对劲的时候,杨乐的嘴唇已经贴上了他的。   他偏过头,试着想挣脱被杨乐按住的手。   “老师,”杨乐环在他腰上的手臂猛一加力,声音故意放嗲,“还痛的。”   “而且,你说过哦……”   沈涵没想到他这个时候会犯浑,涨红了脸,真不该那么轻易就放过他的,一边吞吞吐吐的反问,“我,我说什么了?”   杨乐笑起来,“我说了‘好’。”   “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讲过。”   “因为老师说,”杨乐凑到他耳边,“老师说……”   沈涵“啪”一声敲在杨乐头上,脸红得像只熟透了的虾子。再不反击一下就真的危险了。他想了想,突然笑起来,镇定的说:“我还没有吃饭。壁橱里有菜,你帮我热好了。”接着,趁杨乐还没回过神,沈涵甩开他,走出了厨房。   杨乐张大嘴看着他,居然,居然就这样溜走了。   “老师,老师你不能说话不算数的。算了,等你吃过晚饭再说好了。”杨乐一边朝着外面大喊,一边任命的开始摆弄起厨具来。   杨乐做饭的手艺不错。包芸和杨中都是长年在外面跑的,留他一个人在家里早早的就开始学着蒸水蛋或者做烫饭什么的。今天正好沈涵在家里煲了鸡汤,水池里还盛了一盆拣好的菠菜,杨乐便做了一碗鸡汁盖浇饭。还是照着老样子,碗底下埋着炖烂的鸡腿肉,汤底刚浸过米饭,最上面排了一层绿叶红嘴的菠菜。   他端起碗,拿上筷子,才迈出步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一笑;转过身重新拿了把勺子,这才走了出去。   “老师,吃饭了。”他把碗放在沈涵面前,帮他用手扶住,再把勺子递到他另一只手里。   “有点烫,你慢点儿吃。”他说完,拉开沈涵身边的椅子坐下看着他。就像个大狮子守着自己刚捕获的羚羊吃草一样。   等沈涵解决掉最后一根青菜,扒开乳白色的汤饭想找他藏在下面的鸡肉时,杨乐眼明手快的伸出筷子先夹了一块起来,轻轻蹭过沈涵的下嘴唇,然后,直接扔进了自己嘴里……   谁让老师说话不算话呢?   吃完饭,沈涵洗澡,杨乐洗碗。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发现沈涵已经钻进了卧室。杨乐无奈的看着关上的卧房门。洗得那么快干什么呀?他叹口气,一个人拿好换洗的衣服走进浴室。里面,换气扇“呜呜”的震动,地板和天窗上面还蒙着雾气。而且,可以闻到沈涵常用的洗发水的味道。杨乐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难免有了几分黯然。   他和老师应该有过吧?杨乐抬起头,正对着淋浴头喷出的水柱。   为什么要躲开我呢?真的是在在乎我年龄比他小,又是他学生吗?   杨乐闭上眼,胡乱的猜想。   浴室里很快升腾起新一轮的热气,一同蔓延开的,还有杨乐难得失落的心情。   穿好睡衣,单手用毛巾擦着头发。杨乐趿着拖鞋走到门口,“老师,我进来了。”他转开门走进去,“老师……”   杨乐猛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站定在那里,抓着毛巾的手无意识的松开,随它直直的落到地上。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抬手捂住眼,想借此来阻挡从心底涌出的泪水。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必将无数次重复的回想起今天的场景,一如海潮反复的扑上那空无一人的沙滩。   屋子里开了空调,所以温度比外面高了很多。床边的帘子也已经拉好。沈涵对着门坐在床尾,穿着自己买回来的大出不止一号的睡衣:深蓝色,丝质内衬,外面有一层浅浅的细绒。光着的双脚在地上一点一点。听见他进来,便抬头微微冲自己笑着,手指却紧张的扣住了床沿。   杨乐走过去,半跪在他面前。托起他冰凉的双脚,用温热的手掌轻轻磨擦着脚底。   果然,老师已经在发抖了。   杨乐拉过沈涵一只手,拖着让他更靠近自己。然后直起身子,吻上。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的吻。湿润,温暖,又意想不到的甜蜜、溶合。   杨乐慢慢地抱住他,贴近。体温不断的上升,身子却畏寒似的战栗。   他把沈涵的手抵在自己胸前,试着让他用指尖去触碰睡衣上的纽扣。   等待。   当第一个扣子解开时,杨乐鼓励似的亲吻他的鬓角。随着衣服一点点敞开,沈涵的手指时不时的会碰上他胸前的皮肤,杨乐难以忍耐的侧过头含住他圆润的耳垂,一下一下的拉扯,甚至轻咬起突出的耳廓。   最后一个扣子松开,沈涵小声的舒了口气,伸出手,试探着环住杨乐光裸的腰……   于是一切都再慢不下来了——他们的第一次。   没有太多时间去摸索彼此的身体。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能更进一步的贴近,以证实这场有些迟来却还好不会落幕的幸福。   锁在喉咙里的呻吟,抬高的腰肢,紧紧相扣的十指。   杨乐用指腹擦去进入时沈涵流下的泪水……   那样的家庭出来的小孩,可以不那么计较金钱与功利的去追求自己认定的真理,可以只对自己称心如意的人才倾注全部的心意。   而现在,沈涵还不明白自己在杨乐心中的地位。   他对杨乐来说,是另一半的生活。杨乐爱他,对他心怀憧憬和激情;更重要的,是杨乐想和他一起“生活”。做饭也好,照料也好,陪伴也好。杨乐本身就在希望这些事情。   他不仅期待着和沈涵的爱情,更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和沈涵共同拥有的生命。这念头,比任何妖娆浮华的誓言都来的坚定。   ……   杨乐看着合眼躺在自己怀里的沈涵,动作很轻的把他的左手从被窝里拿出来。沈涵动了动身子,睁开眼睛,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脸的困惑和倦意。   杨乐笑了笑,凑过去,亲亲他脸颊。接着托住他的手掌,从下面把无名指抵高。最后,虔诚的吻上。   沈涵愣了一下,然后闭上眼。可是,眼泪已经从眼角滑了出来。   “老师,我爱你。”杨乐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