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列车：大学生赵伟的死亡之旅

　　1月22日中午11点56分，1301次列车缓缓驶离天津站，向东经过唐山、滦县，然后折向北，往关外开去。列车上，坐着赵伟和他的高中同学李亮（化名）。两人是内蒙老乡，相约一起回家，但没买到连座的车票，赵在12车厢，李则在紧邻的11车厢。

　　1301次列车是一趟红皮的空调普快列车，车速慢，停站多，从天津到扎兰屯全程22小时17分钟，要停22站。但它却是京津一带去往满洲里方向唯一的直达列车，在它未开通前，人们必须从呼和浩特中转。因此，平日里也是人潮拥挤。

　　资料显示，曾获评铁道部“红旗列车”的1301次，隶属哈尔滨铁路局海拉尔客运段，被喻为“草原与首都的纽带”。在官方荣誉之外，互联网上不乏对1301次列车乘务人员言行举止过于粗暴的抱怨。只是，大部分抱怨所指向的年代均已久远。

　　每年往返于学校和老家之间，赵伟都是乘坐这趟对开的1301/1302次。唯有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遭遇了意外。

　　来自家属的一份申诉材料，转述了当天在车上的李亮的回忆：1月22日晚，10点多，列车正穿行于黑夜中的松辽平原，有几个人找到赵伟，要求与赵伟换座位，赵伟没有同意，这几个人便与赵伟发生争执。

　　家属和李亮均未解释，为何简单的换座位，会使性情温和的赵伟与人发生争执——一位河北工业大学的同学证实，与赵伟同窗4年，从未见赵伟与人争吵。但无论如何，换座成为赵伟厄运的开始。

　　争执之后，赵伟找到列车员和车长评理，不料，又与车长和列车员发生矛盾。至于发生矛盾的原因，早前的一份网帖中，家属称：赵伟在沟通中，遭到了列车员的奚落与嘲弄。更详细的一种说法是：言语冲突中，列车员说了对赵伟的籍贯地——扎兰屯有地域歧视色彩的话。

　　但日后“赵伟案”调查组提供了不同的说法：“经认真细致调查，未发现赵伟与乘务人员发生矛盾或与旅客产生纠纷等情况。”

　　按照家属在申诉材料中的描述，与列车员和车长的冲突，让赵伟感到了害怕。他提着行李包离开了座位，来到同学李亮所在的11号车厢（1301次的列车办公处也设在11号车厢），并与李亮的邻座换了座位，挨着李坐下。赵伟告诉李亮：他可能把列车长得罪了。

　　当天晚上12点左右，尽管换了座位，列车工作人员还是找到了赵伟，并把赵伟叫走。此后，无人知道，赵伟究竟遭遇了什么。

蹊跷的跳楼

　　1月23日早晨8点，扎兰屯达斡尔乡农民赵庭富接到一个意外来电。电话中，大庆火车站派出所警察告诉他：他的儿子赵伟在大庆火车站候车室内跳楼自杀，现正在医院抢救。

　　焦急的赵庭富和家属们连忙包下一台出租车，赶往200多公里外的大庆。当天下午，家属抵达大庆火车站，警察告诉他们：上午，赵伟从大庆火车站候车室内2楼楼梯跳下，已经摔死了。随后，齐齐哈尔铁路公安处出具刑事技术鉴定书，确认：赵伟从火车站候车室内跳楼，时间是1月23日上午7时20分许。

　　家属不肯接受赵伟跳楼自杀这一说法。在他们看来，赵伟买了去扎兰屯的票，没有理由在大庆中途下车；从学校返乡时，与家里的联系也一切正常，没有自杀的理由。与之相印证的是，赵伟死后，河北工业大学的辅导员和保卫处人员一同检查了赵伟的宿舍，发现物品均摆放整齐，没有异常。

　　齐齐哈尔铁路公安处方面在接受《城市信报》记者采访时仍称：赵伟是在大庆中途下车来到候车厅，然后自己走到二楼跳下去的。此外，警方证据确凿，“有目击证人，当时还有人要拉他，没拉住，他跳下后还砸到一个小卖铺。”

　　家属转述警方的说法称：赵伟跳楼时有3个目击证人，其中楼上2个，楼下一个。但家属认为，1月23日正值春运高峰期，候车室内少说也有几百人候车，目击者不可能只有3个。于是，家属要求见目击证人，但遭到了警方的拒绝。

　　网络上有两位自称是当天上午赵伟跳楼的目击者。其一人称，22日早上7点半左右，他正在2楼候车，看见一个20多岁、戴副眼镜、学生模样的人，从大庆火车站2楼的护栏跳下去，摔在一楼的大厅上。这位目击者甚至描绘了以下细节：“头朝下摔出了一摊子血”、“正摔在下面车站乘警的桌子前”、“（乘警）全都吓傻了”。

　　而来自大庆油田总医院的病历显示，赵伟在1月23日上午9点23分被送到医院神经外科病房。入院时，赵伟已无言语和意识，呈现深度昏迷状态，口腔和鼻腔流大量不凝血。经过一个小时左右的抢救，10点50分，赵伟被宣布死亡。

　　值得注意的是，大庆火车站与大庆油田总医院距离很近，步行所需时间差不多十来分钟。而从赵伟跳楼的7点20分到入院的9点23分，相隔整整2个小时。此外，列车停靠大庆站是上午6点20分，警方公布的跳楼时间是7点20分，相隔亦有1个小时。

死因迷雾

　　据家属在申诉材料中描述：1月24日晚，他们在大庆殡仪馆的冷藏柜内见到了赵伟的尸体。家属们发现，赵伟的伤遍布身体的前后左右，受伤部位竟达33处。特别是赵伟的睾丸、小腹和大腿内侧的伤痕，以及左手手腕的手铐痕迹，家属们认为均非跳楼可以形成。

　　此外，赵伟头部等处的其它伤痕，家属认为虽可以因跳楼形成，但“至少需要跳6次楼才能形成这些伤”。

　　1月26日，在家属的强烈要求下，齐齐哈尔铁路公安分处请法医对赵伟进行了第一次尸检。结论是，赵为高空坠落死亡，伤痕也是因高空坠落形成。这引发了家属的不满。家属向警方提出的要求看大庆火车站的监控录像、现场勘查照片，要求见1301次列车的工作人员、赵伟跳楼的目击者等等要求，也被警方拒绝。

　　2月1日，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一篇名为《大庆：春节，大学生乘火车返乡神秘死亡》的网帖开始在互联网上流传，这份由赵伟姐姐执笔的控诉信，在互联网上引发无数同情和转发。在此前后，有关方面主动找到赵伟的家属，称：赵伟属于自杀，但他们可向赵伟家人提供17万元的“同情费”，前提是家属同意火化遗体。

　　春节后不久，有关方面再次与赵伟家属商谈，双方仍然未达成一致。随后，赵伟的二姨夫和二姐来到北京，向铁道部递交控诉状，要求铁道部派专人调查此案，对赵伟重新进行尸检。多家媒体记者在北京见到了赵伟的两位家人，并有人和赵伟在大庆的大姐取得了电话联系。随后，《东方早报》等媒体对此事进行了报道。

　　3月3日，新华社记者发布了一条源自铁路部门的信息，称“有关方面”已派出调查组，对赵伟之事进行深入调查，在查明情况后，将及时公布调查结果。随后，在河北做运输生意的赵伟的二姨夫尹青海被有关方面带去大庆，赵伟的亲属们集中在大庆，等候调查结果。

　　3月11日，尹青海在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表示：现在公安部和铁道部的联合调查组正在大庆进行调查，目前还没有出调查结果。此外，“有关部门对于家属们在大庆的生活也照顾得很好，家属们相信，政府最终能够给出一个满意的结果。”

　　3月28日，“赵伟案”调查组通过新华社发布调查结论：赵伟系在大庆火车站“自行翻越护栏坠楼，致重度颅脑损伤死亡”，调查组并未发现赵伟与乘务人员发生矛盾或与旅客产生纠纷等情况。确凿证据认定，赵伟系自身原因中途下车、自行翻越护栏坠楼死亡，赵伟身体内外伤“均为高处坠落所致”，“未发现有高坠以外的损伤”。

　　调查结论特别强调，赵伟的家属见证了法医对赵伟尸体进行复检的工作，且对调查认定结果没有异议，赵伟尸体已于日前火化。

　　但是，赵伟为何中途下车，其“自身原因”具体是什么？他如何出现在大庆火车站，又为何要“自行翻越护栏”，至今依然迷雾重重。

　　此时，在天津的河北工业大学，一栋老式宿舍楼内，除了一张被对折起来的床垫，昔日属于赵伟的床铺上，已空无一物。和那趟开往草原的1301次列车的坐垫一样，这张曾容纳过一个年轻生命的床垫，也是墨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