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真实生活纪录片:水货iPhone折磨了现代孔乙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20:35:52

现代孔乙己

        中关村的网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临着门口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零食和饮料,可以随时售卖。闲散的人,傍午傍晚下了学,每每花六块钱,上两个小时的网,——这是两年前的事,现在每小时只要两块,——在外面大厅坐着,上网聊着QQ;倘肯多花三块,便可以多买一瓶可乐,或者雪碧,做解渴物了,如果出到十几元,那就能坐上沙发,但这些顾客,多是用联通的大学生,大抵没有这样阔绰,还经常干出些抠键盘和偷鼠标的龌龊事情。只有穿西服的公司白领,才踱进店面隔壁的包间里,要了咖啡热茶,慢慢地上网,对待我们这些人也相当和善。
        我从十八岁起,便在村口的咸亨网吧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大学生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账号里钱数的输入,看过找的钱是不是真的,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多算时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中介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卖饮料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在大厅上网且用移动号码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买来后就没有熨烫过。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技术名词,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上网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上两小时的网,要一听可乐。”便排出九枚硬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iphone,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拿不能算偷……拿iphone!……IT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多点触摸”,什么“重力感应”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上过大学,但终于没有毕业,又找不到工作;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还学过修手机,便偶尔替人家修修水货手机,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手机,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修手机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网吧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白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白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了半瓶可乐,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上过大学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毕业证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英文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行货水货iphone的区别,都是怎样的?”我想,连联通行货都用不起,整日用移动号码算M值的人,叫花子一样,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东西应该记着。将来做经理的时候,换手机要用。”我暗想我和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经理也从来都是买行货用联通号码;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行货比水货多了保修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可是除去话费返还和包月流量,行货的价钱其实不比水货贵,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打开页面,想给我说什么iphone流量大不用套餐话费会贵得多之类,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旁边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玩一会儿他之前偷来的水货iphone。孩子玩了会儿,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手机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的流量和话费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打10086查一查话费,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白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三小时网费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上网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拉到昌平筛沙子去了。”经理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非要替人修行货iphone。有发票的东西自然有厂家的保修,iphone这种好货轮得到他修么?还不是真给人修坏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修不好,弄得电池炸了,后来是不敢负责,直接卖了破机子跑路,不知被抓到判了多久。”“后来呢?”“后来就被送到昌平筛沙子去了。”“筛沙子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出来只能当民工了罢。”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毛衣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开一台机器,一小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我对面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军大衣,留着光头;见了我,又说道,“上一个小时网。”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三小时网费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我要找资料。”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肯定是又偷了行货iphone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行货,找得出发票,怎么会送到昌平筛沙子?”孔乙己低声说道,“暂住证,暂,暂……”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开了机器,他从军大衣口袋里摸出四枚硬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伤口,原来是修水货iPhone时不小心被电池炸伤的。不一会,他上完网,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走出门揽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白板说,“孔乙己还欠三小时网费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三小时网费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到他——大约是被水货iPhone的电池炸死的吧。我想,倘若那些人买的是行货,孔乙己也不止于此。至多,是再欠三小时的网费,或者更甚,是饿几顿罢了。
        也不至于此,就这样消失不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