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奈儿5号香水系列:第一部 前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2 10:45:53

前言

 《人民日报》资深记者眼中跨世纪的十三年

        本书所涉及的资料主要来自我对当事人的采访,以及公开的出版物,也有一些是我亲身经历的,内容浩繁,巨细混杂,困难在于比较、鉴别以及取舍。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些基本的价值判断。

  一个国家,有时候会在惊心动魄的浪潮卷过之后,却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有时候又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走出很长一段路程。我回想1990-2002年的中国,总觉得有点像后一种情况,用长距离大范围的眼光来观察,其格外引人入胜的地方,不是在于她的轰轰烈烈,而是在于她的平淡从容;不是在于她的崇尚伟大精神,而是在于她开始关注普通人的需要;不是在于她的伟人风范和英雄辈出,而是在于一代新人已经长大,他们完全没有经历这个国家的过去,眼睛里面只有未来。对变革的期待取代了对历史的崇拜,进而成为我们国家的主流。

  但是这本书仍然只是这段历史的一部分正面和侧面,不是全部,其中不免牵涉很多重要人物和事件,也用大量篇幅去叙述那些看来无关宏旨的小人物和小事情,对于另外一些大事件,比如申奥成功、中美飞机相撞、禁止“法轮功”、揭露远华案、三峡水利工程的建设、中国足球冲出亚洲,等等,却又几笔略过。其增删繁简的主要依据,并非出自史家标准,甚至也不是时事政治的尺度,而是作为一个记者的眼光。书中所叙仍以指出中国的弱点为多,这也不是否认我们国家的进步,而恰恰想要更好地进步。在我看来,有时候轰轰烈烈的事情并不一定能够久远,而细枝末节却有可能长成参天大树。其沉浮逆转,书中已经述及。

  中国是一个是非太多的国家,20世纪90年代给予我的一个教益,是不再拘泥于意识形态的是非。人的一生,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妥协的,比如信念,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接纳那些和自己不同的人。人各有志,也都拥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和表达自己思想的权利。另外一方面,自己不赞成的东西,未必没有存在的根据。我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当然怀着纯粹属于自己的价值判断,但是我特别希望摈弃情感上的偏见,客观平和地对待那些我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东西,又希望以海纳百川的精神,增进各种思想的沟通,化解成见,相互补充。我的一个同事,也觉得“是非过于分明,有时候未必是件好事”。她的年龄较我几乎小了一辈,天资聪慧,拥有自己的爱憎好恶,却又与世无争,其处世平和,同龄少有,她有一次以林语堂为例提醒我:“不要因为思想犀利,忽视了从容的魅力。”  检过去几年里我写的东西,最大的问题也许就是过于“犀利”,所以每次都会引起争端,以致书评的篇幅远远超过书的本身。有人说很好,有人说很坏,对于所有这些褒贬,我都心存感激。2002年春天出版的一本书,还把马立诚和我在四年前合写的《交锋》说成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向我们党发起的新一轮交锋”。此书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梁柱先生主编,里面专辟一章批评《交锋》,计有42页,又牵连到我写的另外几本书。无论那些话说得有没有道理,我都觉得欣慰。对于我的赞扬与批判都能连篇发表未遭阻碍,而我依然拥有思考、写作和发表的权利,这本身也能证明我们国家已有长足的进步。

  可是很多事情不能简单地以好与坏而论,实际上不论多么高明的作者,都不能摆脱种种主观和客观的局限,我本人接触过一些达官贵人,更多的时候是生活在寻常百姓中间,较多普通人的情感,以一己之眼光、见识与胸怀去观察大世界,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又不肯改变初衷,所以除了再接再厉,别无他途。如果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致使他人不快,那只是因为我的修炼不够,而非本意。

  我总有一个心愿:让新闻成为历史,又能让历史像散文一样美丽,让政论像小说一样动人。首先要明白的是,对历史的理解,不是在书斋里可以读到的,也不是仅凭个人天赋就能产生,而是要在积年累月的历练中,见到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生活,听到不同的声音,自己又有过最糟的和最好的境遇,对比起伏跌宕,品味其中酸甜苦辣,才能领悟。     我本人自幼崇尚技术,轻视文史,家境算是好的,又不属于特权阶层。如果一切按照事物本来面目发展,自然一帆风顺,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政治是非。可惜“文化大革命”这样的社会变化任何人都不能躲避,我自此中断学业,少年离家,先在农村做一电工,后来参军,白天练习射击刺杀投掷手榴弹,腰酸腿疼胳膊红肿,晚上却又不敢早睡,蒙在被子里打开手电筒学习数理化以及英文,不幸被连队首长发现,批评我不安心保卫祖国,还想到外国去,于是悬崖勒马,把全副身心投入军事。有一天首长忽然告诉我不要再埋头训练,改行写新闻。我知道那并不是因为我有文才,而是因为他们发现我的父亲在报社工作。父亲的确是做新闻的。他出身于旧式农家,却又向往新生活。17岁离家出走,以文为生,18岁投奔共产党,一生本分,听党指挥,而将个性收敛,把思想压在内心深处。我在童年时总能听到他的朗朗笑声。他喜欢在周末和我下围棋,一边落子一边给我讲“霸王别姬”的故事,还说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但是后来他的笑声渐渐少了,终日沉默寡言,总把双眉紧锁,身体越发消瘦,体重不到90斤。人家都说“人到中年瘦是福”,但我知道他的变化与“福”无关。有一次我想让他开心,把围棋捧到他面前,心里期望再次听到他的笑声,他却推开棋盘,淡淡地说他不喜欢下棋了。1978年夏天,我被调回北京,到新华通讯社做记者,在离开父亲十年之后终于回到他的身边。那个早晨我冲进家门,告诉他“子承父业”的消息,以为他也会高兴,不料他仍然没有笑容,仍然沉默。1985年他62岁,身患肝癌,病入膏肓之际用枯槁如柴的右手拉住我的衣角,好不容易开了口:“做……正直……诚实的记者,很难……很难。你能……能吗?”那一瞬间,他深陷的眼睛里有一滴泪,既纯净又混沌。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在哭。我来不及细想他的话,只盼他的眼泪能流下来,因为怕他把泪水带进坟墓。可当时他躺在病榻之上,仰面向天,所以眼泪并未夺眶而出。他就这么走了。我去八宝山公墓为他送行,看着他的躯体和眼泪在火焰中化做一缕青烟,然后又到他的办公室去收拾遗物,有些文件,有些信函,有些书籍,有些会议记录,最厚重的一叠稿纸居然都是他的检讨,其中一份的题目是《我反对毛泽东思想的罪行》。那是他在18年前写的,竟还留着。我在他的桌前坐下,只看了第一行,已是泣不成声。

  因为有了这些经历,不免品格复杂,越是思念父亲就越是不愿像他那样无奈地生活,头脑中形成“否定一切”的习惯,崇尚精神的独立与自由,不能与流行的政治思想雷同,又不肯按照多数人的标准攀登成功之梯。于是退居斗室,终日写作,孤灯寂影,心底风起云涌,耳边澎湃有声,都只能对无形的听者诉说。经过无数悲伤与欢乐,重温父亲一生,逐渐明白做人须比做事付出更多,生命的质量比生活的质量更值得求索。此后几年稍有成果,又去感受被赞扬和被批判、被追捧和被冷落、被热烈包围和被寂寞笼罩,在这两极世界中不停地冲撞,这才越来越把胸怀敞开。内心拥有了自己也拥有了整个世界,方知个人渺小,生命的独立与自由,要在大历史中获得。

  25年前开始记者生涯的第一天,阎吾先生对我说:“新闻是瞬间的历史。”他是我们国家最着名的军事记者、我的上级,也是我的前辈。他们那一代人,是以这样的信念投身于自己职业的。我现在所做的工作,只是在秉承这一传统,把无数瞬间连缀起来,加入个人判断。不敢期望这将成为历史,能够让读者喜欢,已是很奢侈的愿望。

  就我本人来说,还有一个多年来挥之不去的私念,就是能够对得起父亲遗愿,所以我将本书献给我的父亲。如果他还活着,该是80岁了。

  作 者

  2002年12月15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