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利浦w9588是4g网吗:奇异情缘之归去来兮+番外(出书版)by未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9 07:02:53

奇异情缘之归去来兮+番外(出书版)by未夕
  
  文案:
  欧子航身为大学教师,可谓见多识广,
  可是在一个秋天的雨夜,面对家中突然降临的神秘客人,却迷惑起来。
  欧老师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美丽灵秀之极,行为却有些奇怪,自称来自古大阙国。
  阙紫阁来到这个陌生的异度空间,他是这样依恋温文的子航哥,
  喜欢他儒雅的样子,爱听他用清朗的声音朗读诗歌。
  两个时空的人离奇相逢,情情愫渐生,相依相伴,一心只想安稳相守到老。
  可是突然间,一本出土的史书,标示着紫阁所在担负的重任,他不得不离去。
  时空交错的爱恋难道是逆天的行为,为何竟然要他们付出生离的代价?
  深情的子航哥,夜夜灯起一盏明灯,等着紫阁的重新出现。
  痴心的紫阁,在地府经过千年的等待之后,魂魄归来......
  恰恰来临、地府情缘后又一相关温馨作品,
  喜欢未夕的读者,切勿错过。
  第一章
  欧子航从会议室出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
  深秋时分的雨,即使在这个以秋老虎着称的N城,也多少带了两分的寒凉。
  这次国际南京大屠杀研究会议在N城召开,子航一连三天在会议中心担任同声传译,今天总算是结束了。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专家的好评早已传到学校,系里一高兴,给了几天假。从明天开始,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子航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洗完澡上床,刚刚朦胧要睡,听见有敲门声。
  子航如今住的房子是学校集资盖的,当时大家嫌一楼潮湿,子航却喜欢,想着可以在那个小小的后院种上喜欢的花。
  房子在大学里面,一向治安良好,子航想,不过是那几个好玩儿的师兄弟们,这么晚了还玩不够。
  从猫眼里向外望,也看不清是谁,看身影是个孩子,便打开了门。
  门一开,跌进来一个浑身湿禄禄的人,很单薄的一个男孩子。
  子航一面把人半扶半抱起来,一边想幸亏是我,换个胆子小的,怕是要给这孩子吓死,这半夜三更的。
  欧子航在这所N城最有名的大学的外语系做讲师,因为为人亲切温和,是出了名的好性子,所以同事、学生们都喜欢亲近他,有了什么烦难事儿也都愿意来找他,好友范如成曾经戏称他为知心哥哥。
  子航想,可能是哪个学生,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多半是失恋,或是学业上出了什么问题,人都晕了。
  子航把人抱起来放到客厅沙发上,这才发现是个面生的男孩,好象不是自己系里的学生。倒是非常清秀的一张脸,闭着眼,眉头微蹙。
  子航帮他脱下湿了的外衣,摸摸头上微微有点热度,进卧室又拿来一床毯子给他盖上,自己坐在地板上等着他醒。
  不多一会儿,男孩子慢慢睁开了眼睛。
  子航在心里暗暗喝彩,好漂亮的翦水双瞳。
  男孩的脸上是越来越重的疑惑与不安。看见地上坐着的子航,突然露出如见鬼魅般的表情。
  子航稍稍有些自卑,心说,我虽没你那么好看吧,也不至于看在你眼里就像见鬼吧。
  男孩坐起来,苍白着脸问道:「请问兄台,这是哪里?」
  子航坐在自家的客厅里,有点摸不着头脑。
  半夜有人敲门,进来后就晕倒,醒过来后用奇怪的表达方式和你说话,换了谁都要发蒙的吧。
  男孩子的身上并没有酒气,子航确信他没有喝醉,便说:「这位同学,不如你去洗个脸,我们慢慢谈。浴室在左手第二个门。」
  「浴室?」男孩的表情非常诧异。
  子航站起来:「来。」他招呼男孩子。
  男孩子面色青白,神色倒还镇定,跟着子航走到浴室跟前。
  子航推开门,示意他去洗个脸。
  男孩四下看看,突然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呼,魂飞魄散的表情看过来,问子航:「我的头发呢?这......这......不是我的衣服。」
  子航无言以对,心下暗道不好,这次做好事可做出麻烦来了,这可是个什么状况呢?
  子航好脾气地和缓地说:「你的头发好好地在头上呢,很好的头发,衣服,呃,你是不是弄丢了外套?」
  男孩微微地喘:「不......不是。请问兄台,在下,现在在什么地方?」
  子航说:「这里是N城大学。」
  男孩又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子航实在惊讶,还是回答道:「呃,今年是公元二00三年。」
  男孩子倒退几步,身子磕在洗脸台上。
  欧子航惊讶哪惊讶,看见他的样子,还是赶上前一步扶住了他。顺手打开水龙头。
  水哗哗地流了出来,男孩子的眼睛出现了更多的不能置信。
  子航调节器好水温,捡出条新毛巾,打湿了,细细地给男孩子擦了脸,又替他洗了手。
  那手上虽有细小的擦伤,却白皙细致,手指纤长,并且,在子航替他擦洗的过程中,他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雍容贵气,似乎是惯被人侍候的。
  子航暗想,这怕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
  子航看着坐在对面的男孩,洗漱之后,他很快镇定下来了,只是脸色愈发地苍白,更显得浸了水气的眉眼山水分明,眉是山眼是水。
  子航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音,「你叫什么?」
  「在下阙紫阁。」
  「多大了?」
  「一十八岁。」
  「你是新生吗?历史系的?」
  「兄台何意?」
  「啊,我是说......算了,你累了吧,先休息好不好?有话明天再说。」
  「兄台,还未请问高姓大名?」
  子航自己学英语的,多年不用古文,一时还真反映不过来。
  「我叫欧子航。我在这个学校教书。」
  子航抱出床新被子,把男孩儿带到另一问卧室,那里有一张小木床,子航铺着被子说,「先好好睡,天亮以后我可以帮你联系你的家人,送你回去。」
  回过头的时候,见男孩子目光有些迷茫。
  「我已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未及说话,已有两行泪从清雅绝伦的脸上划过。
  欧子航一夜睡不踏实,心里多少有些懊悔,怎么冒冒失失地就把人收留了呢?一点底细也不知道,看样子这个孩子还有些问题,极有可能是脑子里的问题。要是找不到家人该怎么办?要不,给他一点钱,让他走?他这样糊里胡涂的,人又长得那么好,遇到好人还好,万一遇到坏人可就毁了。 而且,他十八岁了,孤儿院怕是怎么也不会收了吧?一夜翻来复去,想不出个眉目。细听客房的动静,非常地安静。
  那个奇怪的,精灵一样的孩子,到底从哪里来的呢?
  早上起来,到客厅才发现那个孩子已经起来了,站在窗边。晨曦中的身影异常的文弱单薄。
  紫阁转过身来,看见子航,抱拳行礼,微微颔首: 「先生,早!」
  子航连连摆手,「不用这么叫我。 叫我子航就行了。」
  紫阁说:「先生教书,授业解惑,理当尊敬。」
  子航看着他清朗的眼睛,一句要他走的话也说不出口。
  子航说:「紫阁,今天我休假,要不,我们上街买点东西好吗?」
  紫阁微笑:「听凭先生安排。」
  他的笑容虽浅淡,却漂亮得如同云层里微透的光华,子航不禁细看了他两眼。
  真是一个奇妙的孩子。
  两个吃了早饭。子航带着紫阁到小院里,那里停着他的一辆QQ。
  子航是N城仅有的五名同声传译中的一个,接到一个传译的任务,报酬是相当可观的,家人又都在国外,子航是大家口中的金领一族了。朋友同事问他为什么不买辆现代什么的,却买这么个小破壳子,子航笑笑也不在意,对他而言,车真的只是代步,能用就行,倒底比走路快些。
  子航打开车门,示意紫阁坐进去。
  紫阁整整衣服说:「请问先生,您的马在哪里?」
  子航愕然。
  「啊,马?呃......是这样的,这个车不用马。」
  说着拉他坐了进了副座,侧过身去替他系好安全带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紧张与不安。
  子航回转身也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一边和声地安慰道:「别怕紫阁,只是为了你的安全,你看,我也要系的。不然,员警要找我们麻烦的。」
  「员警?」
  「是啊。啊,就是那些负责城市交通安全的人。」
  开车过程中,子航偷眼观察这个孩子。
  他真的是很紧张,纤长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都泛做白色,但面上还是沉静如水,看得出在竭力保持着镇定。
  子航心中微微叹气,挺好的一个孩子啊,怎么就病得这么胡涂了呢?怕是受了什么大的刺激了。算了,反正自己的存款都在银行,家里也没多少值钱的金银财宝,先收留了再慢慢想办法吧。
  子航先把车开到自己常去的一家专卖给店。既是要收留人家,好歹要添几件衣服。昨晚弄湿的衣服还未干,现在紫阁身上穿的是自己的一件米色休闲服,显而易见地有些大。
  子航选了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色袖口领口带红蓝细条纹的毛衣,示意紫阁去试衣间换上。
  紫阁微微有些疑惑,欲言又止的样子,走了进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出来。
  虽然时间久了点,衣服穿得倒还妥贴。
  子航听见身边的两个女孩子轻轻地议论,「这个男孩儿好漂亮啊。像漫画里的美少年。」
  子航微笑起来,拿出信用卡交给收银小姐,转过脸来对紫阁说:「不用换了,就这么穿着吧。」
  旁边的女孩子还在一个劲地盯着紫阁看,其中的一个大方地他说:「Hi!」
  紫阁的脸腾的飞起一片红,神色倒不见忸怩,却有一种舒缓大方的气度。
  子航想,这孩子,没得病的时候不知有多招人哪。
  第二站去超市,紫阁脸上是无比惊诧的表情,完全地不知道东南西北,子航拍拍他说,你跟紧我。
  倒底是孩子心性,没过多久紫阁的面色就好得多了,亮闪闪的眼睛到处看,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个浅浅地笑,清风般明朗动人。
  子航正想着,也许这孩子的病并没有那么严重,看这个样子,哪有一点有毛病的样子呢?感到紫阁轻轻拉拉了自己的衣袖,小小声地问道:「先生,这个集市,买东西可以不给银子的吗?」
  得,子航想,这还是有毛病!
  再次坐到QQ里的时候,紫阁的神色平静得多了。子航把买的大包小包通通放进车里,里面还有路过十竹斋时紫阁要买的笔墨纸砚。他拍拍紫阁的头顶,「我们回家了!」
  小QQ刚刚在小院里停稳,紫阁便慌慌张张地想出来,可又打不开门,子航看他面上雪白的颜色,连忙替他打开车门,紫阁摇摇晃晃,扶住院墙便吐了出来。
  子航轻轻地替他捶着背,安慰说:「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只是晕车而已。」
  紫阁吐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稳稳神,退了色的唇边挂着一个淡笑,「不知为何,先生,我信你!」
  进了房来,子航随手打开了电视。
  子航的父母住在国外,和子航的哥哥一起过,顺便帮他看一对儿女。子航一个人住,习惯于回家就打开电视,不为看节目,就只为屋子里像是多了个说话的人的感觉。
  紫阁吓了天大的一跳,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般地跳到子航身后,睁着两只惊恐的眼睛看出去。
  子航想,果然有毛病的人怕声响,转过头去,搂搂紫阁的肩膀,「不怕不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紫阁颤声说:「先生,为何这些人被关于盒子之中,莫非是被索了魂魄?」
  子航说,「只是电视啊,是电视。 就像会活动的书。」
  子航用胳膊把瑟瑟发抖的男孩护在怀中,不断地说:「只是会活动的书,紫阁不怕,相信我,你不是说信我吗?」
  半晌,紫阁才算安静下来,子航想关上电视,可转念又想,总要他习惯才好。总这么封闭自己,病怎么会好?
  三天之后,子航要回学校上课,临走之前,他对紫阁说,「冰箱里有吃的,你可以热了吃。也可以打这个电话叫外卖。不用担心钱,是我们学校的小饭店,你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回头我跟他们结账。不要出去乱跑,你可以看看书,看电视也行。你不是不怕了吗?」
  等子航上完课回来的时候,看见紫阁坐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房间里整整齐齐,什么也没动过的样子。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子航不禁放下了一颗心。
  第四天,子航下午没有课,提早回了家。打开房门后,没有看见紫阁。子航微微有些诧异,人呢?
  子航在客厅没看到紫阁,推开紫阁住的小间的门,发现他正睡在床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子航想,原来午觉睡到现在啊。睡就睡吧。子航带上门,进厨房先去做饭。
  等到三菜一汤都做好端上了桌,还不见紫阁的动静,子航想想不对劲,就又走进小屋,走到床边。发现紫阁睁着眼躺着,脸色有些灰败。伸手过去一摸,额头上一层冷汗。子航暗道不好,说紫阁,紫阁,你怎么了?
  紫阁的眼前已是一片昏黑,他说:「我的肚子疼得厉害。」
  子航伸手去想把他抱起来,才发现他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了。
  子航想,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忍了多久了。把他的衬衫给脱下来,露出男孩子青白瘦削的胸膛来。
  紫阁有些窘迫,但已无力挣扎,由着子航替他穿上干净的衬衣和毛衣,被他一把抱起来的时候,有微微的晕眩,下意识地攀住了子航的脖子。
  子航说:「别怕,我送你上医院。」
  混乱之中,子航尚能想到,也许这个孩子对医院有许多不好的记忆吧,他把他更紧一些地朝怀里抱抱,「不用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只是去让医生看看你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没事的。」
  子航把紫阁放在座位上,给他盖上层细绒的毯子,摸摸他汗湿了的额发,子航说:「紫阁,别怕。」
  到医院检查时,紫阁始终紧紧抓着子航的手,医生说是急性的肠胃炎,要挂上几天的水才行。
  护士拿着吊瓶和针头过来,在紫阁的手背上找血管。紫阁转过头看着子航,眼里满满地是惊恐与凄楚,看得子航心酸起来,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没事的,只是打吊瓶,打完了你就好了。相信我,你不是说信我吗?」
  紫阁点点头,手却不见放松,死死地抓着子航,挣得关节都发白,手心一片湿碌碌的冷汗。
  中年的护士把吊瓶调好,对着紫阁说:「这么大了,还怕打针?」
  回头又对子航小声道:「你弟弟?长得真好。」
  子航等紫阁的脸色稍缓,对他说:「医生说你营养不良,你的胃痛是饿出来的。你怎么不好好吃饭?不是跟你说过冰箱里的现成吃的吗?你热一下就行了,要不叫外卖也成啊,饿成这个样子。」
  紫阁低低地说:「我不知何为冰箱,也不知何为外卖。」歇了一下,又说:「先生,紫阁给您添麻烦了。」
  子航想,这个孩子虽然头脑不太清楚,倒真的是招人疼,说得人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是我太大意了,看他的样子也是不惯于家事的,又病得这样儿了。
  子航虽在家是最小的孩子,却天性懂得疼人,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有同学生病,他买了西瓜喂到人家嘴里,所以同学没有一个不喜欢他不亲近他的,现在也是如此,在学校人缘极好,就算是再别扭的人也说不出他的半个不字。
  这么一折腾,两人回家的时候都快十点了,子航把紫阁安顿好,现煮了白粥,喂给他吃,看他吃了药睡沉了才回自己屋。
  从那天开始,子航每天中午或在学校食堂打了饭菜回去,或是自己做,一天三顿都和紫阁一起吃饭,眼看着紫阁的脸色就好了很多,嘴唇也有了光泽,越发地显得面如温玉,身姿挺拔如修竹。
  紫阁病彻底好的那天,子航放了一满缸的热水,叫他去洗了个澡。
  紫阁进去了好久,子航担心他,时不时地在门上轻敲,等紫阁在里面应了声才放心。
  紫阁洗完,换上子航新给买的白色宽身的休闲衣裤,孩子气地在镜前照来照去,笑咪咪地对子航说,「这衣物虽有些奇形怪状,但于行动却是方便得多了。」
  子航听得好笑,挑挑眉毛说:「哦?那你以前都穿什么样儿的衣服?」
  紫阁微笑不答,走到书桌前,细细地磨那一缸子墨。铺开宣纸,画起来。
  过不多久,子航过去看时,见纸上一位古装的年轻公子,宽袍广袖,头发一半用一顶小小的金冠系着,一半直垂到腰际。丰神俊秀,雅致端方。虽然只是一个侧面,但眉眼让子航一眼就认出是紫阁。
  子航真正地呆住了,「你平时穿这成这样?你......你是哪里人?」
  紫阁沉吟半晌,抱拳对子航说:「我来自大阙王朝。」
  子航了停了一歇才说:「紫阁,时候不早,先休息好不好?」
  子航转身去书房,却听紫阁在身后说:「先生,你不信我对吗?」
  子航回头想一想微笑着说:「紫阁,你说的事太过震憾,请允许我好好思考一下再做判断好吗?」
  紫阁点点头。
  「是,先生。」
  第二章
  子航下了课,看看手表,跟范如成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了,收拾收拾书本,朝报社走去。
  范如成在N城的一家主流报社,这份报纸在江苏省的知名度与发行量都极为可观,堪称同业中的龙头老大。
  范如成是子航大学的同学,毕业后子航又读了研究生,一直在学校里没动过地方,他却换过若干工作,最终到了报社,现在已做了副主任。
  范如成见到子航,把他让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笑道:「嘿嘿,遇仙的欧翁来了。」
  前两天在电话里,子航已经详细地把事情说给他听了。
  范如成说:「叫你成天助人为乐,这下子助出麻烦来了吧。」
  子航笑着说:「也不见得是麻烦,他挺安静的。看样子家教很好的。先别说那个,你给我写个寻人启示。」
  范如成说:「那没问题,后天我就可以给你安排见报。你说怎么写吧。」
  子航笑,「我要知道怎么写还用找你?」
  范如成也笑,「那你来口述。那孩子的主要特征是怎么个样?」
  子航想,虽说天天看着,倒真不知怎么去形容这个孩子。想起他如画的眉目,想起他画的那副自画像,好象他的身上真的有现在的孩子没有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子航也说不上来,犹豫了半天,子航说:「干脆你什么时候去我那儿亲眼看看吧。你不是个人精吗?」
  范如成也是真好奇,第二天就上门去看。开门的是一个像从书中走出来的一个男孩子,高挑的个头,清瘦却不嶙峋,眉清目朗的。范如成想,哪里来的小帅哥。以为是子航的学生哪。
  子航把那男孩子轻轻拉到身边,指着范如成说,这是我的好朋友。
  紫阁虚虚抱拳行了个礼,说:「范先生有礼。」
  范如成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和子航对望一眼。
  到说起话来的时候,范如成才明白子航为什么说没法形容这个孩子。
  他虽然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但言语有致,举止得体,举手投足之间甚至有着十分的清贵之气,但却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怪异感。
  范如成私下里对子航讲,「我看是有点不对劲。我今晚回去酝酿一下,明后天给你注销来,早点找到他家人也好。万一有什么事,你担不起责任。」
  结果第二天,范如成就打电话说注销来了,还说,怕给子航找麻烦,留的是报社自己办公室的电话。
  子航谢了他,说:「其实,我真不怕麻烦呢,只是想帮他。那么出色的孩子,怪可惜的。应该是治得好的吧。」
  接下来就是等回音的日子。
  子航照常每天中午回家吃饭,晚上自己做饭,有一次甚至尝试带紫阁出去吃。紫阁对外界环境有着明显的生疏感,但他控制得很好。有时,两人也会在饭后在校园里散步。????
  子航对别人说紫阁是他的表弟,从外地来玩儿,紫阁跟别人从不多言语,他似乎也查觉出当他行礼时,子航和范如成他们的脸上都会有奇怪的神情,所以他见人不再行礼,只是微笑着站在子航的身侧听他与人寒暄。
  大家都说,乖乖,欧子航,你们家都是帅哥哎。
  晚上有时子航会陪紫阁看看电视。现在他完全不怕那种声响了,常常看得入迷。特别爱看动物节目和旅游节目。看到言情片会逃开,像被烫了尾巴的小猫。子航看得哈哈笑。
  有一天晚上,子航正在备课,紫阁敲书房的门,子航学了那么多年的英语,难免养成了些洋脾气,最欣赏他这种有教养的样子。
  紫阁的手上拿了一本书,有些腼腆地说:「先生,可否请教一二?」
  子航问:「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在看什么书?」
  紫阁说:「在看先秦史。这书却有些古怪。」说着,他在书上指点着。
  子航发现他是竖着读的,说:「紫阁,书是从左至右横着读的呀。」
  紫阁啊地一声,轻快地说:「谢先生指教!」一阵风似地出去了,难得的一团孩子气。
  隔了一天,子航问他,现在看书看得顺了吧?紫阁点头说:「虽说有些字与句法有些许的变化,但大致的意思是不会错的。」
  又笑着说:「有书看真好啊。」
  子航想,也许因为他有病的关系吧,紫阁比起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要单纯得多,处的日子久了,他的笑容也多起来,像春来冰融的小河,活泼得多了。
  子航又在图书馆借了好多旧版的和港台版的书给他,天渐渐地凉了,晚上两人对坐读书,子航有时会用烤箱烤些西式的小点心,紫阁会把小后院中子航种的茉莉收集起来泡茶。一室香香暖暖的气息,日子不知不觉生出幸福的况味来。
  紫阁问子航,「先生在学堂教些什么?」
  子航说,我教英文。看到紫阁不解的神情,又说:「就是教人说外国话......嗯,这么这吧,我给你念一段。」
  子航开始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子航本来就生得五官极为端正,修长挺拔的身材,浑身上下浸染着浓浓的书卷气,凝神静气地读诗的时候,整个人好象放出光来。
  紫阁听完微笑不语,半晌说,「先生真真能当得起谦谦君子四个字。」
  这么过了近一个月,范如成又打来电话,子航这才重记起寻人启示这回事儿。
  范如成问,你那儿怎么样?
  子航说挺好的。
  范如成说,「咦,你倒觉得挺好的。我这里一点没有消息。都一个多月了一点回音也没有。」
  歇了一下,他又说,「像这种有毛病的孩子,说不定是家人故意赶出来的,这会儿还会来找?恐怕你得先养着了。」
  子航说,「不是养不养的问题,只是觉得如果他家里人真的因为他生了病就不要他,那真是太没有天良了。」
  范如成笑道,「这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正好留下来做老婆。反正你是知心哥哥,慢慢地打开人家的心扉就行了。」
  子航也笑了,「说你是狗嘴里吐不象牙来,还真是!」
  子航想想又说,「要说有毛病真是不像,那么有灵气的一个人,画儿画得那么好,气质又好,不焦不躁,说不出的贵气,在现在的孩子中真是难得。」
  「这倒是真的,看着真不像,很招人喜欢的。其实,有些毛病也许并不是脑子里的,是心理毛病也说不定。你放着真人在,为什么不求教?」范如成说。
  「什么真人?」
  「你的红颜知己高若兰。她不是心理专家吗?」
  子航一口水全呛出来了,「又是老婆又是知己,你当我跟你似的,是一个泛爱主义者。」
  说归说,子航心里觉得,范如成说的未尝不是个办法,自己怎么就早没想到呢。
  高若兰跟欧子航同校教书,是教育系心理专业的讲师,一次子航跟着学校出去旅行的时候两人认识的,子航觉得这个女孩子挺爽快,也有思想,渐渐地关系近了。同事们有时会拿两人开玩笑,说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什么的,高若兰倒是挺大方,欧子航常常说:人家倒底是女孩子,不要乱开这种玩笑,这种四两拨千斤的话。不是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好,只是直觉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缺少那种时刻挂心的感觉。
  若兰听了子航的描述,说,有可能是妄想症。
  「你知道妄想症吗?如果一个人坚持的信念是错误的,甚至与社会现实及文化背景相抵触,还毫不动摇,他便是患了妄想症。产生的原因一般有遗传、 心理因素或是器质性病变,比如:头部受伤、酗酒甚至爱滋病都与妄想的起因有关。有人猜测是脑叶或边缘区受损,或多巴胺能神经过份活跃之故。」
  子航摆手说:「拜托拜托小姐,别跟我说专业名词,我有职业病,听到专业名词就在心里译成英文,你只告诉我,你能确定吗?该怎么帮他呢?」
  若兰说,我要亲眼看一看他,跟他聊一聊,才能确定。你明天带他来我的办公室吧。
  子航连说不好,「还是到我家来吧。明天我下厨请你吃饭。」
  若兰到子航家的时候,紫阁正在书桌前用毛笔写着什么。
  若兰拿起来看,赞道:「好漂亮的小楷。」
  紫阁说:「先生谬赞了。请问先生是......」
  子航笑着说:「紫阁,这位是高小姐。」
  高若兰剪着极短的头发,比子航的好像还要短些,穿着深色套装,声音也比较低沉。
  紫阁露出疑惑的神情,接着微微红了脸。「在下唐突了,高姑娘勿怪。」
  若兰爽朗地笑笑说:「难怪紫阁认错,我的新发型,连我妈都说像假小于。你叫阙紫阁是吧?」
  紫阁微笑作答:「是。在下阙紫阁。」
  吃饭的时候,高若兰留神观察着紫阁。
  他非常安静,在饭桌上几乎一语不发,动作优雅,神态安详,从知道高若兰是女子之后,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
  他的身上的确有不太寻常的东西,一种与现实的疏离感,让人不能忽视。
  高若兰看着子航投过来的询问眼神,轻轻地点点了头。
  子航送高若兰出来的时候,问:「你看怎么样?」
  若兰说:「据我的观察多半是那个毛病。」
  子航叹口气说:「那怎么办呢?实在是找不到他家里人。难道让他这样病下去不管?」
  若兰笑:「你还是那个爱管闲事的性子。你先别急,我的老师在珍珠泉附近办了一家心理治疗康复中心。环境很好。有专职的心理医生,帮助病人输导恢复。把他送过去吧。」
  子航楞住了:「我从没有把他赶走的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若兰说,「这其实是为了他好,他还那么年轻,将来一直这样下去怎么办?心理毛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回避,是讳疾忌医。心理毛病也不是绝症,你放心,我也常在中心客座的。我也可以跟老师说,减免他的费用。」
  子航说:「不是钱的问题,只是......觉得他怪可怜的。孤怜怜的一个人,也没个人照顾他。」
  若兰笑起来,「你看你,一副老爸的口吻。放心吧,除了医生,中心也有护工的,生活上没有问题。」随即又正色道:「这么拖下去才是问题哪。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真的就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连着几天,欧子航想跟紫阁说,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高若兰又打了电话来,问他考虑得如何了,他才下决心晚上一定跟紫阁提。
  晚上,紫阁坐在桌边看书。他看书的样子非常端正,脊背挺得笔直,真可称得上是坐如钟。凝神静气的神情非常动人。
  子航说:「紫阁,休息一会儿。来陪我坐坐。」
  紫阁放下书,坐到子航对面,「先生这些天来心事重重,是有什么话要对紫阁说吗?」
  子航心里咯磴一下,几乎不敢看那双秋水般澄澈的眼睛。
  子航半天不语,紫阁也不去催,只静静地看着他。
  子航嗫嚅着说:「紫阁,我想,我想......送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有专门的人可以......帮助你。」
  紫阁把目光转向别处,低低地说:「在先生的眼里,紫阁多少是有些怪异的吧。其实,无论先生相信与否,紫阁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只是......来自于另一个年代而已。」
  紫阁轻轻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惯常的宁静已经替代了刚才的无助与凄楚。子航只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中无处躲无处藏。
  紫阁又说:「多谢先生这些日子的关照,紫阁谨记。」
  子航听见自己的心在喊,「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要的。」却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快,若兰替紫阁联系好了康复中心,说好了在周日送他过去。
  子航替紫阁新买了一个大皮箱,满满地装着他给他买的衣物和日用品。紫阁一直不喜欢牙膏的味道,用了会恶心呕吐,子航给他带了两罐细盐,是他用惯了的。
  又买了几大块德芙巧克力。
  紫阁吃巧克力的样子有点奇怪,两只手拿着,用前排牙细细地啃,像一只小荷兰鼠。他有两个对称的尖尖的小虎牙,非常的稚气可爱。紫阁喜欢穿宽松的衣服,他说牛仔裤「硬得像石板」,所以给他买的衣服都大一号,举起手臂的时候,袖子顺看胳膊一路滑下去,会露出一段纤细的腕子。
  子航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收拾得是整整齐齐,心却是百转千回,乱成一团麻。
  星期天的早上,天下起了小雨,秋寒里增添了初冬的气息。
  这是子航送紫阁去中心的日子,同行的还有高若兰。
  一路上紫阁一语不发,脸上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高若兰几次想打开话题,无奈两人都不响应,三人沉默了一路,一个小时的样子终于到了中心。
  这里的环境还是挺怡人的,住房条件也不错,子航替紫阁把东西安顿好,又找了若兰的老师托负一番,还和专门负责紫阁的护工打了招呼,差不多就到中午了。
  吃完午饭,子航要回学院,心里始终七上八下地,看看紫阁的神色却一直很平静、快走的时候,若兰看子航恋恋不舍的,就说自己在车里等他,先下楼了。留下子航和紫阁两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紫阁打破沉默。
  紫阁从脖颈里取出一个细细的金链子,给子航递过来说:「先生,紫阁来到此世此地,身无长物,只留这一个随身戴的东西,赠与先生留做纪念。多谢先生多日来的照拂。」
  子航接过来看,精致的链子上坠着一个小小的坠子,是温润的羊脂玉,翻过来看,发现那竟是一枚小小的印章,上面有三个古篆体字:「阙紫阁。」
  子航说:「紫阁,这是你贴身的东西,我怎么好......」
  紫阁温雅地笑:「不过是身外之物。」
  子航看着这个与自己相处了两个多月的男孩子,在这分别的时刻,那些一起度过的日子走马灯似地在眼前晃过,那些似近还远似远还近的安静快乐的时光。
  紫阁低下头说:「先生,时候不早,请回吧。」
  子航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紫阁又催促了一次,子航点点头,往屋外走。
  子航说:「紫阁,来,送送我好不好?」
  紫阁点头跟过来,走到楼梯口却再也不动步。
  子航张张嘴没说出什么,转身下楼,却听见身后紫阁的声音。
  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暗,子航仰头看见紫阁的脸在一片光亮中,皎若月华的面容,拂面清风般的笑容。
  紫阁说:「子航,请记得我!」
  几乎每一个人,同事,朋友,学生,都看出欧子航老师这个星期心情很不好,面色阴沉,不苟言笑,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子航每天下班回家,推开门的时候,耳朵里总好像听到男孩子清清朗朗的声音:「先生,你回来了么?」
  欧子航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幻觉了,总觉得书房里有人轻轻地走动,那么真切,好像推开门就可以看见那个修长的身影,那个人还会回过头来对自己微笑。
  晚上一个人在家,子航也没心情再烤点心泡茶了,胡乱吃点东西,坐在电脑边开始工作,做着做着思绪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天是越来越冷了。N城的气候就是如此,秋天特别地短暂,几场秋雨一过,就进入冬天,阴冷潮湿的风直往骨头里钻。子航想,不知道紫阁有没有添加厚衣服,那么单薄的孩子,一个人在陌生人中间,过的怎么样呢?
  欧子航似乎是忘记了,其实,对于阙紫阁而言,自己也曾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但是紫阁说过:信你。每每想到这句话,想到紫阁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子航都会觉得自己真是罪过。
  他是如此信任他,可是他是如何对待他的信任的呢?是把他推出门去,推到一个只有医生护工的冰冷的环境中去。
  子航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紫阁的样子,他流泪的样子,他笑的样子,他说:谢先生指教时的样子,他站在镜子前非常稚气可爱的样子。这个孩子人是走了,可是留下的东西却远比他带走的多得多了。
  欧子航一颗心就这么颠颠簸簸。
  有一晚,他竟然梦见了紫阁。
  紫阁站在水边,宽袍长袖,整个人似要临风飞去。子航正待要上前去,突然,河水漫上来,迅急而凶猛,把紫阁卷进去。紫阁在水中忽隐忽现,身上奇异地没有被打湿,神色间有水晶一样易碎的脆弱,他低声叫着:先生,先生。子航,子航。
  欧子航惊醒之后再也无法入睡,心头只有一个念头,把紫阁接回来。他几乎想立刻动身,想想现在已经半夜了,便想着等明天学生期未考试最后一门完了之后就去接他。
  大四班的一个女生今天撞到枪口上了,而且是撞到了最没脾气的欧子航老师的枪口上。
  本来子航想一考完就去接紫阁回来,偏偏系里头来了新任务,叫他参加一个国际环保的会议,担任同声传译,下午就要去金陵饭店报到,子航正一肚子没好气,偏巧这个女孩子考试时看书,居然是看一本小说,子航拿过书,说:「什么事儿要分个轻重,我这儿还有等下得要办的事儿呢,还不是要等公事儿办完了?」
  女孩子看子航老师的眉眼竟是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夹杂着怒气,吓白了脸。
  却不知其实子航真正气的是自己,等女孩子考完试来认错时也就轻描淡写地算了,只是说:「什么书,看得入迷成这样?成绩也不要了?」
  展开书面,是一本寻秦记。
  女孩子说:「对不起欧老师,因为说好了晚上要传给别人看的。」
  子航说:「就好看成这样?」
  女孩子立刻流露出迷醉的神情说:「讲的是穿越时空的故事。」
  子航心里微微一动,挥挥手让女孩子去了。
  中午的时候就跑到学校附近的书店里买了一套回来。晚上会议完了都快十点了,子航在宾馆的房间里抱着书直看了一夜。
  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
  紫阁说过,他来自阙王朝。
  子航想,自己竟从未站在相信紫阁的角度去考虑过问题。
  假如紫阁完全没有心理或是精神上的毛病,假如紫阁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呢?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紫阁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空间,该是怎样的无助,他全心想信任想依靠的自己居然又把他推走,推到一个更为无助的境地中去。
  心里满满都是紫阁,紫阁,紫阁,更觉得会议长得似乎永无尽头。
  好容易捱完了一天半,晚上吃饭的时候,与会的专家们在一起闲聊,子航也必须要陪同。
  专家中有一位来自台湾的老先生,正在向外国友人展示自己收藏的一个烟斗,烟斗的嘴儿竟然是碧绿的美玉雕成。老先生说,这是明末的东西。
  子航听了心不由得一动。
  饭后,子航来到老先生的房间,把紫阁送的那个小小印章拿出来,请老先生给鉴别一下。
  老先生拿过东西细细看了好一会儿,问道:「欧老师,请问你这个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
  子航说:「是一个朋友赠送的。」
  老先生朗声笑起来:「你这位朋友,想必是一位极富有并且极慷慨的人,居然把这样的宝贝拿来送人。」
  子航说:「怎么?这是一件宝物吗?」
  老先生点头:「我虽然是搞环保的,却从年轻时就对文物鉴定非常有兴趣,家父也是这方面的爱好者。我自信还没有看走过眼。这个东西虽然小,却像是阙王朝时期的东西。这个王朝非常的短暂,也非常的神秘,因为有关它的史料很少,我知道大陆有一位沈姓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欧老师有兴趣的话,不妨跟他联系一下。」
  子航拿回印章,沉思起来。
  会议终于在两天以后结束,子航不及回家就驾着车往珍珠泉方向开去。
  到的时候,已经罩上了薄薄的暮色,郊区的气温比起城里又下降了两分。
  到了康复中心,进了紫阁房里的时候发现没人,问谁都说不知道,子航转身又朝楼下的花园里跑去。
  子航只觉得湿透的内衣黏在背上,耳衅却是跑动时带出的呼呼的风,身上阵冷阵热,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直到看见那个坐在角落水泥长椅上的单薄的身影时,一颗心才重新沉回到胸腔里。
  紫阁抱膝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团成一团,头靠在膝上,看不见表情,整个姿态却透出无限的孤寂。一股热气冲上子航的眼中,做一个深呼吸压住心酸,子航慢慢靠过去,轻轻地扶着他的头,「紫阁紫阁。」
  紫阁恍惚间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神色里带着两分的空茫,缓缓的浮出一个微笑,「先生,是你么?」
  子航看着那双总是水色潋艳的眼睛,却被滤净了光亮,子航说:「紫阁,是我。我来接你回去。」
  紫阁把目光转向别处,那眸子一点点地被水光浸染,却还是微笑着说:「不用了,先生。紫阁在此地,甚好。」
  子航用他的手抱住男孩的手,只觉那双手刺骨地冷,细瘦的手背下却有一根血管突突地跳着。
  「紫阁,紫阁,你听我说。我信你,真的信你了。你有什么困难,咱们一起来面对。紫阁,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千般委屈,万般心酸,齐齐涌上紫阁的心头,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只是趴在子航的肩上,开始小声地哭起来。
  非常压抑男孩子的哭声,即便隔着一千年的岁月,传达的却是一样的苦楚。
  子航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我再说一次对不起好不好?咱们回家吧。」
  在拥抱着紫阁的时候,子航的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确定了一件事,他对怀里这个男孩子的感情并不仅是爱护与疼惜那么简单。他并不惊慌,子航生性温和淡泊,却蒲草般柔且韧,既已来的,无从躲的,就来吧,来面对吧。
  两个人收拾了一下,坐进车里。子航拿出一个小瓶,那是给紫阁带的治晕车的保济丸,又拿出保温瓶倒出热水看着他把药吃下去。
  紫阁自己动手绑好安全带,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还没开车就开始昏昏欲睡。
  子航把自己的大衣给他盖上,心想这个孩子不知几天没好好睡了,看着他阖着长长的睫毛,面上被车里的暖气熏出淡谈的红。子航低低地又说:紫阁,我们回家!
  第三章
  子航打开邮箱,发现里面有一封新邮件。打开,跳出一行字。
  欧子航先生:
  时间如同锁链,穿过许多平行的空间。你来信中提及的事,我认为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但我需要确认一下,能否给我你的具体地址?
  沈博
  自从听了台湾老先生的话之后,子航开始着手与那位沈教授联系。
  他在网上搜寻了一下有关阙王朝的事,查到沈博教授所在的研究所地址与邮箱,便给他发了电邮。
  沈博教授是国内研究阙王朝是公认的权威。此人还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他痴迷于研究阙王朝历史,年愈六旬而未婚,长年居住在洛阳郊外,那里曾出土大量阙王朝的文物,还有一些墓穴。并且此人还深具玄幻思想,相信时空转换,在学术界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但因为他对阙朝古物无人能及的鉴别能力,而受到文物界的大力推崇。
  子航对紫阁说:「过两天,有一位特别的人物要到咱们家来,他是一位专门研究阙王朝历史的学者。咱们可以和他好好谈谈。」
  沈博是个矮小的人,六十三岁的年纪,瘦小精干,有着俏皮的眼神,显得不同寻常地年轻。
  沈博一见阙紫阁,两个都是微微地一怔,紫阁先将双手虚虚拢起,缓缓举到额前,微微低头,行了一礼。沈博也照样还了一礼。
  沈博说:「紫阁,今天我来,不是为了证实什么,我相信你!」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狭长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长排的旋钮,还有一个类似罗盘的东西。「我用自己设计的时间仪,第一次观测到时间之门的开启是十五年前,但我无缘见到来自未来的人,几个月前,我再一次观测到了,那天是......」
  「是九月初二。」
  沈博凝神看了紫阁一眼,「是,是阴历的九月初二,紫阁,那是你来到这里的日子,对吗?」
  紫阁说是的。
  沈博轻轻抚摸着长盒,笑着说:「我叫他『归去来兮』。没想到能见到你,紫阁。看来,我还是与历史的渊源多一些。」
  片刻的安静过后,沈博接着说:「北周王朝止于公元261年,而隋朝始于公元281年,这中间有二十年的空白,没人知道在这二十年里发生过怎样的故事,至到五十年前,历史学家沈立鸿解开了这个谜。」
  他看见子航寻问的眼神,点头道:「是的,是先父。1950年,在古城洛阳郊外的一个名叫阙之的小村子里,发现了古代墓群,出土了大量珍贵的文物,却十分奇特,因为其特点显示,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知的年代。我父亲经过五年的潜心研究,最后证实,它们属于一个名为阙的王朝,阙王朝存在的时间是公元262年至280年,正好对了上纪年上出现的那一段空白。阙王朝时代是一个相对和平安宁的年代,生产在慢慢地持续地复苏,人民的生活安定,统治者崇衔孔子,推崇教育与艺术,因此,这一时期虽然短暂,却出现了大量的艺术品,绘画,雕塑,尤其是陶器。这是一个文彩华然,充满了艺术气息的朝代。据我们发现的中部阙王朝史书记载,「巾井之间,有艺者如云。」
  沈博闭着眼睛,沉浸在想象之中,「真想去那样的时代啊!」
  「先生如果到了阙王朝,也一定是一代鸿儒。」
  沈博朗声大笑,「很少有人这么夸我呢,倒有人说我是历史界的败类。谢谢你,紫阁殿下。」
  子航吃了一惊,「殿下?」
  沈博说:「是啊。阙是阙王朝的国姓,却只有皇族才可以拥有『紫』这个字。我说得对不对紫阁?」
  紫阁说:「是,先生。」
  「我的祖父是北朝皇子,战乱过后,带着死里逃生的皇族及百姓来到洛阳,安定下来后,祖父被拥立为王,建立阙王朝,为了表示对孔子的尊敬与仰慕,我们一族从此改为阙姓。祖父在位八年,后我父王继位。我们阙姓王族子息都比较单薄,我只有两个王兄,一个皇姐,大王兄早逝,二王兄是现任太子。还就只有一个小妹妹。」
  紫阁接着沈博的话慢慢地叙述。
  「那么,你是怎么会......」
  紫阁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哀伤,稍一犹豫,他说:「那天,九月初二,是我的生辰。父王邀群臣游湖,我正站在船头,忽然有怪风刮来,我落入湖中。我非常诧异,因为我眼见着有人将我救起,另一个我,浑身湿禄碌,双目紧闭,周围有人在哭,我正想走上前去,却仿佛被一阵大力推着往后,随即跌入一个黑洞之中。」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可是,那件事太可怕,眼见平时亲近的人,突然化身为地府索命厉鬼,趁着四周无人,将自己一掌打下湖去。这记忆太沉重,让紫阁不敢再想再说。
  「然后,你就来敲我的门了。」
  紫阁说:「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沈先生。为什么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头发装束全有了变化?」
  沈教授说:「每一个人在不同的空间,就应该具有这一个空间表面的特质。只是内在的灵魂,却只有一个。」
  沈博拿出一叠照片,对紫阁说,「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紫阁哪。阙王朝的陶器大多文彩精华,典雅繁复,可是,这个......却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历来是人们争议的焦点。」
  照片上一个笔洗,鸽蛋白,只在内部的底上有一抹雨过天青的颜色,清新雅致,宛若天成。
  「五年前,我的皇姐远嫁他乡,临行前,父王下旨为她专门烧制了全套的家常用的器具,这一套书房用具,是我为她设计的,皇姐生性雅淡温柔,特别喜爱清淡风格的物什,所以,在设计时就遵从了她的意思。可惜她遇人不淑,不久就郁郁而终,这些都做了陪葬。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
  紫阁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照片,留恋在那一抹温润的绿色上,「要是盛上水会更美啊。」
  子航见紫阁神情有些恍惚,搂着他的肩道:「紫阁,沈教授还没有尝过你泡的茶呢。」
  紫阁啊了一声,绽开一个笑容,轻轻退出房间。
  沈博对子航说:「多好的孩子,但他的身份很特殊,如果公布于众,难免会招小人觊觎。」
  子航说:「教授,请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沈博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端正清明的眼神,「那么,请照拂他。」他说。
  紫阁轻轻地捆门,把茶端进来,清幽的茶香在小小的书房里弥散开来。
  自从回来以后,紫阁开始学习适应现代的生活。他聪明绝顶,记忆力惊人,电器的用法教过一次,下次绝不会再错。
  他学会了看现代版的书籍,学会了用电话,学会了电视调台,甚至学会了普通的电脑操作,常常在一个人在家里与电脑对奕。
  他居然开始学习现代的语言表达。
  那天子航接到传译的任务,穿上西装,见紫阁看着他,说:「怎么样?帅么?」
  紫阁歪着头,咬着嘴唇,半天慢慢开口:「很......拉......风。」
  子航纵声大笑,把他拉过来搓揉一番。
  紫阁挣脱出来,瞪他一眼,忍不住也大笑起来。
  紫阁总是淡如清风,子航从未见过他如此笑法,如同风过桃林,刹那间美不胜收。
  子航说:「你看你现在已经能像现代人那样说话儿了,那别叫我先生先生的了,叫子航哥。」子航笑咪眯地凑过头去,扳着紫阁的脸说:「来来来,叫一声听听。」
  紫阁说:「先生先生,你要迟到啦。」
  晚上洗澡时,打开花洒,那是子航教会他用的。混着淅沥的水声,紫阁叫:子航哥子航哥。一声一声地从心底里回荡出来。
  不久元旦到了,子航带的这个班很快要毕业了,大家商量着想到欧老师家聚聚,子航想一想,同意了。他想,这么些日子,紫阁虽说稍稍适应了一些现代的生活,可是一直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情形下,他甚至没有单独出过门,更没有与人真正相处过。
  子航对紫阁说,我知道这一步对你而言有多么大,多么难,可是,我们试试好吗?一切有我在。
  元旦那天晚上,学生们带好吃的呼啦拉地上门了,居然自做主张地把高若兰也请来了。
  子航对他们介绍说,这是我的小表弟,别看他年纪小,他可是个历史学家哦,专门研究阙王朝历史的。
  说着,隔着人对着紫阁挤挤眼睛。
  紫阁脸微微发红,看着他笑。
  女孩子们哗地叫成一条声,纷纷围上去。
  子航看得出紫阁很羞涩,但很得体,偶尔回答一两句女孩子们的提问,脸上带着轻浅的笑意,不时地用眼睛寻找子航,找到了,松了口气似地。
  子航暗暗对他竖竖大拇指。
  高若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有些小小的不甘,欧子航这个男人,真算得上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自己心心念念了这么久,始终走不到他心里去。这个人啊,看起来随和无害,其实心里有自己的老主意,轻易不动心的。可是这次,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他喜欢这个男孩子,啊!居然是个男孩子。
  高若兰把一杯饮料递给欧子航,说:「你认准了?这条路可不好走。」
  子航呵呵一笑,「在下,江湖人称欧大胆。」
  若兰从未看过子航如此洒脱不羁的样子。心里微微叹息。「他的心理情况,恐怕还需要干预。」
  子航看着人群里的那个男孩,爱意从心底里流淌于眼角眉梢,「不,紫阁他没有任何不安。对我而言,他维持原来的状态是最好的,但愿我能一生一世护他周详。」
  若兰无语,虽有不甘,但是,只能如此了。若兰说:「那,咱们来个谢幕表演吧。陪我跳一曲探戈,让少男少女们竟折腰。」
  若兰今天穿得非常地女性,灰色百折呢裙,橙色的羊绒毛衣,颈间洒金的小围巾,得体的淡妆,她其实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一位女子,眉宇间又混着两分男子的利落与爽快。
  因为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子航只穿了简单的淡蓝色衬衫与深蓝的毛背心,深灰色的长裤,端正俊美的容颜,温和儒雅的神情,与若兰在一处翩然起舞,让人不由得生出感慨,真真是一对壁人。
  一曲终了,学生们纷纷鼓起掌来。孩子们也开始跳起舞来,是很热烈激情的迪斯科,高亢的极具冲击力的音乐瞬间充满了房间。
  也有女生去拉紫阁下场跳舞,紫阁微笑着拒绝了,悄悄地拉开门走出去,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发着愣。
  子航拿了厚衣服也出来,坐在他的身边。
  「哦,棉衣不穿就这么坐着,不怕生病吗?」
  紫阁回过头来看着子航。
  夜色里,他的一双眼睛如同月光下的湖面,波光潋艳。
  子航问:「害怕吗,紫阁?这样一个陌生的崭新的环境,完全不同以往的生活?」
  紫阁转过头去,沉默半晌。
  子航搂住他的肩膀,「这么冷的天,别在外面久坐,厨房里有泡好的蜂蜜姜茶,等会儿进来记得喝一杯。」
  转头之际子航忽然听到紫阁低低的声音:「怕啊。可是,先生,有你,紫阁就不怕了。」子航愣愣地站住,他对自己说,也许这个孩子对自己只是单纯的依恋与信任,他并不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
  子航于是说:「谢谢你,紫阁。你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呢。」
  元旦过后两天,子航发现紫阁有些闷闷不乐,问他也就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晚饭过后,不似平常要子航陪着下两盘棋,看一回电视,而是迳自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欧子航把一张CD放进DVD,瞬间,音乐弥漫了整个房间。
  紫阁开门,慢慢地走过来,坐在地板上。子航问:「好不好听?」
  紫阁嗯了一声。把下巴放在膝上磨脍,「这个......就是你那天和高姑娘......高小姐抱......在一起时的曲子吧?」子航很纳闷:「什么抱在一起?」
  紫阁的声音越发地低起来:「你们......订亲了吗?」
  子航盯着紫阁看了半响,看得红晕一点点地在他面颊上染开来。
  喜悦在子航心里弥漫,原来,自己并不是唱独角戏啊。
  「原来你这几天是为这个不开心啊......」子航拖着长长的调子说。一把抓住那个作势欲逃的小笨蛋,「过来!我跟你说,我和高小姐,我们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同事?是什么?」
  「像你们那个年代,同朝为官,就是同事,我们只是在一个学校里教书。」
  「啊?」
  「也就是说,我们没有订亲,现在你懂了吗?」
  「但......」
  「一起跳舞,只是我们这个年代的一种礼仪。」
  「但男女授受不亲......」
  「那男男就不会授受不亲了吧?」
  「什么?」子航心里的喜悦在一分一分地扩大,像水里的涟漪,一颗心快乐得要跳出来似的。
  「紫阁殿下,我有无荣幸邀请您一起体会一下这种礼仪?」子航把紫阁从地上拉起来,轻轻地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地随着音乐滑着步子,手上感受着男孩骨骼碎碎地颤动,紫阁密密的睫毛垂落,遮住眼中的情绪,倏地开启处,一双明眸秋水荡漾。
  「殿下,现在可不可以再来试试另一种礼仪?」
  等说完,子航把嘴唇印上去,手下的身子瞬间僵住了,子航一寸寸地在他唇上辗转,感觉着他一点点地软化,把他拉得更近。
  所谓幸福,欧子航模模糊糊地想,不过是因为你来到我的身边。
  元旦过了不久就是春节,以往,子航总是一个人过,有时到范如成家里去坐坐客。两年前还去了趟加拿大看父母和哥哥。春节现在也成了国际化的东西了,可是子航总觉得外国人是把春节当戏台子上的戏来看,就像中国人过圣诞,怎么都有不入戏的感觉。
  可是今年不一样,子航格外的盼望年三十的到来,那种久违了的儿时的雀跃心情里更多了一份甜蜜。大包大包的好吃的买回来,把冰箱塞得满满地,居然还贴了春联,紫阁写的。
  年三十那天,子航做了火锅,热气腾腾地。隔着热气看着对面紫阁朦胧的眉眼,说不出的快乐。子航倒上两杯葡萄酒,说:「来,紫阁,尝尝这个。」
  看着紫阁用很奇怪的手势端着酒杯,哈哈大笑,绕过桌子,站到他身后,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摆好位置。紫阁的手指冰凉冰凉,手心却是热的。
  他转过头来看子航,看他端正地眉眼,看他温和的笑容,他清朗的眼睛,原来穿过千年的岁月自己也可以和一个人如此地接近。
  吃完饭,两个人窝在客厅的沙发上闲闲地说着话。
  紫阁的手总是冰冷,子航把暖气开得大大的,把他的手包在自己的手掌里。
  子航问:「你们那个年代,过年会是怎么样的?你是皇子,轻易出不了门吧。」
  紫阁说:「大阙朝民心安定,几乎是夜不闭户,我们还是经常可以出门的,每一年过年,王兄会带我出门逛集市,还有灯会,有一年我们还带上了易了男装的姐姐,后来不知为何让父王知道了,狠狠地罚了我们哪。」
  紫阁低头笑了一下,接着说,「其实,在我们的年代,年三十的时候,女孩子们统统带上做好的绣球,遇上心仪的男子,暗自转递了绣球,男子如果也有意,过了年,就会上门去求亲。」
  子航也笑,说,「紫阁紫阁......」
  紫阁说:「哎哎哎,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可是我不会告诉你的。」
  子航看着他的俊美的轮廓,似笑非笑的眼睛灿若星辰。「紫阁,真的,我一直想问你,你们古代人娶妻生子都很早,你,有没有王妃?」
  「你真的想知道?俯耳过来。」
  子航把耳朵凑上去,紫阁口中的热气细碎地扑过来,「没--有。」
  子航一把抱住他,真的?
  紫阁双手撑在沙发上,把腿伸得远远的,神情里带了三份俏皮,真的,是真的。
  「我出生的时候,颇为不顺。十岁那年,又得过一场大病,几乎救不过来。父王请国士替我批命,国士说我在二十岁以前不可以成婚,我会有一段奇遇,但没有能料到竟是这样的奇遇。」
  子航轻轻拍拍紫阁的头,紫阁来了几个月了,头发也长长了些,柔顺地贴在颈项间,「是,是我有幸。紫阁,你的母亲很美吧,你很像她?跟我多说说,很想多知道点你的事。」紫阁转头看过来,这个人啦,总是这样的温柔,让人即使在冬季也觉得一直暖到心里去。
  「我母妃在生我的时候就过世了。」
  子航不禁唏嘘,一个小孩子,在冷清的宫殿里,虽有慈祥的父亲,友爱的兄弟,却倒底是没娘的人,夜里无人的时候,生病的时候,便不会有那一副温暖的怀抱时时刻刻地在守候。
  子航不禁拥紧了紫阁。
  紫阁说:「不要紧,其实我从没见过她,便不是那么难过。」
  子航贴贴他的额头,「是的,现在更不要紧了,你有我。」
  子航接着说:「紫阁,我们用一年的时间来让你熟悉这个年代,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以后,你可以专心地画画,问或也可以帮沈教授做做研究,我可以安排你去学校的历史系做旁听生。我还要带你去见我的父母。」
  紫阁靠在他的肩上,一点点的水气濡湿了睫毛,他把眼睛调向别处,说:「你的父母,可以接受我们这样吗?」
  子航的语气温和依旧,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阻挠一定是会有的,但是,我会努力,这一年,也是给我自己用于争取的时间。」
  「你,不会有遗憾吗?」
  子航哈哈大笑起来,揉乱紫阁的头发,「遗憾?不不不,有多少人有幸和来自古代的王子相亲相爱?不,紫阁,我不遗憾。我是,三一一生一一有一一幸!」
  第四章
  初三那天,子航带紫阁去夫子庙。
  N城人在过年的时候总爱去夫子庙,那儿吃的玩的看的,应有尽有。这些年虽说玩的地方多了,可这年俗倒是没有变。
  欧子航很多年没有在过年的时候去夫子庙了。还记得小时候过年,爸妈带着自己和哥哥去那儿,吃一肚子好吃的;买一种塑胶做的大刀,红与绿的颜色,十分的粗糙伧俗,兄弟两人一人一把,却是无比的开心,在简陋的表演厅里看一个老魔术师表演魔术?,腿脚冻得麻木了也舍不得走。遥远的记忆,混着细细的欢乐,一点点地浮出心底,急着要与人分享。
  子航看着身边的男孩,紫阁穿着深色的裤子,雪白的羽绒服,带着彩条纹的围巾,身长玉立,表面上看,他已经完完全全地像一个现代的男孩子了。
  夫子庙仿古的建筑群,热气腾腾的气氛,让紫阁有一种亲切感,他不再像以往那样紧紧地跟在于航的身后,有时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甚至会冲动子航的前面去,再倒退着走,笑嘻嘻地望向子航。
  子航伸手把他拉过来,「哎哎哎,跑丢了,看还有谁会收留你。」
  紫阁笑,「是,先生。到哪里找你这么好的人呢?」
  子航揉揉他的头发,「这么甜言蜜语的,请你吃好东西去。」
  在麦当劳门口,紫阁看着红鼻子黄头发的麦当劳叔叔说,「大家排着队,就为了吃他做出来的东西?」
  子航说,「可不是。」
  「啊,他可真难看。」
  「可是大家都喜欢他。」
  紫阁眯着眼睛做一个可爱的鬼脸,「哎,你们现代人真是恶趣味。」
  紫阁对于人们通通用手抓着食物吃十分地不解,犹豫地看着面前的鸡腿不知如何下手。
  子航微笑着鼓励他:「这个,只有用手抓着吃才有滋味哦,来,试试看。」
  紫阁说:「阙王朝有一类行吟诗人,常年在外游荡,所做诗句为青楼女人所热爱,传唱于市井间。我王兄便有好几个这样的朋友,是他少年时外出历练时遇到的。据说他们行为不羁,吃饭时便常以手抓食。看来的确是有意思的事。」说着,抓起鸡腿咬了一口,笑起来。
  这一桌的两个人,太过醒目,已有不少的女孩子含笑望过来,甚至大胆地与他们招呼。
  从麦当劳出来,两人又去了大成殿,有个民间团体正在表演,围了很多的人,不少男人把孩子扛在肩上。一转眼的功夫,不见了紫阁。
  子航的汗刷地就下来了,一眼望去,密砸砸的人群,哪里有那个清瘦的人影?
  无比的恐惧,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带来灭顶的窒息的痛。
  原来我已经如此地爱你。
  远远地看见麦当劳那个金黄色的大大的M,心中一动,快步赶过去。
  麦当劳门口,那个红鼻黄发的假人身边,果然坐着紫阁。
  子航忽然觉得短短的几步路真的如同千年般漫长。
  脱力地坐下来,子航搂住紫阁的肩膀,一时丧失了语言能力。
  紫阁把头枕上子航的肩,平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众目之下做出如此举动的。
  两个人相拥着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近前叫着子航的名字。
  是子航同系同办公室的一个叫钱正霖的讲师,跟妻子也来玩,看见于航和那个据说是他表弟的男孩坐在一起,看在钱正霖的眼里颇有些怪异。
  两下打了招呼,平时子航跟他也没什么深交,便各自走开了。
  钱正霖的太太望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对老公说,你觉不觉得这两个人有些不妥?
  钱正霖说,你也看出来啦?真正是有些怪。
  夫子庙的周边有一些买仿制文物的小店,过年的时候人格外的多,子航领着紫阁一个一个看过去,在一个小摊子前,紫阁停下来,看着一个褐色和米黄色花纹的矮矮的坛子不作声。
  老板过来,「喂,小帅哥,看中了么?你倒是有眼力啊,这是新来的仿制品,仿阙朝的样式。大阙朝,你们学校里学过吗?」
  紫阁抱着膝蹲着,笑而下答。子航听着亮了眼睛说,「哦?这是阙朝瓷器的仿古品吗?要多少钱?」
  紫阁突然站起身来拉着子航要走。
  老板说,「百块,好东西啊。」
  子航更有兴趣了,却被紫阁拉着走。老板在后面跟着喊,「真的想要,算你便宜点啊,喂喂!」
  紫阁把子航拉到街角,「不要买了,那个东西,它......」
  子航说,咱们书房正好缺个花瓶,弄这么个东西倒挺别致,而且,「看见你自己年代的东西,虽说是个仿制品,难道你不喜欢?」
  紫阁咬着唇,「不是,只是......那个东西,原本不是放在书房的。它是......」
  子航凑到他脸上去,兴致博博地问,「是个什么?不说吗?」
  从身后一把抱起紫阁,转了两个圈子,又去挠他的痒痒。「说说说,是个什么?」
  紫阁轻轻地告饶,「我说我说,是个......嗯,」他凑在于航耳边小声说,「其实那是个......尿--盆。」
  子航哈哈大笑,「那我觉得更有意思了,一定要买的。」
  后来,这个东西真的在子航家的书橱上落了户,子航配了大把的金色和淡牙黄的雏菊插在里面,紫阁每每看见都会咬着牙,皱着眉头笑,子航觉得,能换来紫阁这么可爱的表情,很值很值。
  两个人沿着窄窄的街一路走去,有时隔着人,会相互微笑。
  紫阁是怕冷的孩子,常把手拢在嘴边呵气,鼻子也冻红了,时而倒退着走,时而小步跚跳着,实在是一团孩气。
  子航疼爱地看着他,这个来自一千年前的孩子,来到他的身边走进他的生活里,幻梦一般,可是,又有什么样的幻梦可以这样好,可以让他这样的亲近?
  有那么一家卖笔墨纸砚的小店,店主为了招来顾客,在店堂前摆了小小的摊子,让顾客可以随意地写字作画,围了不少的人饶有兴趣地看着。
  子航拉了紫阁,示意他也去画上一幅,紫阁笑而不动。
  穿着唐装的店主看到了,对紫阁笑着说:「这位小公子,看来也擅画,为什么不来试试,让大家开开眼界呢?」
  店主胖胖的脸上全是甜蜜的笑,言语问把紫阁称做小公子,也让紫阁觉得非常有趣,于是走上前去,在铺好宣纸的桌案前站定,略一思索,挥笔划起来。
  不多一会儿,纸上出现了墨山淡水,一叶小舟,几株花树,一个青衫文士立于舟上,背影挺拔,衣袂翩然。
  简单的笔触,旷达的意境,一气呵成的韵致。虽然只是黑白两色,却好像有许多灵动的色泽从画上慢慢地浸染出来。
  画完之后,周围的人中都没有声音,突然就有人拍起手来。
  店主乐不可支,哈哈笑道:「啊呀,小公子好手笔好手笔!不知师从何家?」
  紫阁含笑说:「家师名不见经转,就不说了罢。」
  转身拉了子航就走。
  子航伸手揉乱他柔软顺滑的头发,「啊,我们紫阁真是了不得呢。」
  紫阁快乐又有点害羞:「子航哥才是了不起。若是我王兄认识你一定会引为知己的,还有我父王。曾有一个谋士,懂得异族的语言,被我父王奉为上宾。」
  子航大笑起来。
  他们俩都太快乐了,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小店的里面背阴处,一直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
  在紫阁画完画走后,站起身来,走到店主的身边,捧起那画细细地看了又看,然后在店主耳边小声说:「叫个人跟着那男孩儿,弄清他住在什么地方。」
  假如真的可以,子航愿把这个寒假的时光用一个水晶的瓶子装起来,收在心窝里,老了,冬日的午后,坐在摇椅里,再拿出来看,一定如今天一般的鲜明生动吧。
  两个人常常在开了暖气的客厅里,下棋,或是一人拿一本书,看到深夜。
  或是在书房,看紫阁做画。
  或是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每当这个时候,子航总是把紫阁冰冷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
  呼吸相交织的时候,子航不是没有欲望的,只是因为爱惜而隐忍。
  子航总是想,再等一等,也许在春暖花开的时候。
  两个人常常在深夜无人的校园里散步。
  紫阁好像长高了,肩膀几乎与子航相平。
  两人常常冷得忍不住小跑回家。
  楼道里很黑,子航冻僵的手差点拿不住钥匙。
  紫阁低下头去,握住子航的手,帮他对准门锁。
  温暖的气息咻咻地扑在子航的手上。
  一进门,紫阁便被子航按在门上。
  子航亲着他,从冰凉的额角到同样凉的嘴唇,让它一点点地暖起来。
  好像一整个冬季在唇温中融化。
  新学期开始了。
  欧子航的心境说不出的好,只觉得有无边的气力与精神。一大早到办公室,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换了新的纯净水。
  一切都弄好了之后,陆陆续续的人都来了,大家闲聊着,也交换一些过年剩下的零食。
  刘蔽薇是欧子航的学妹,今年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女孩子,凑近了看看子航,笑意盈盈地说,「师兄,我发现你变得更帅了,有爱情滋润吧?」
  子航未及开口,钱正霖说,「爱情滋润?子航你速度好快,不是刚听说你和高若兰分了吗?」
  子航微微一愣,平时自己很少跟此人说私事的,今天怎么他会有如此一说。
  可还是好脾气地说,「别这么说,我跟高老师其实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人家是女孩子,这么说会让人家不好意思的。」
  钱正霖留神细看了子航一眼,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开完系里的教师会,子航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家。
  现在,没有比家更吸引他的地方了。
  刘薇薇走过来小声地说,「学长,你怎么样?」
  子航诧异地,「什么怎么样?」
  蔽薇说,「咦,系主任刚才说的啊,这学期咱们系有两个人可以扶正的事儿啊。」
  子航笑起来,「小丫头说的什么话,扶正!多难听啊,呵呵。」
  蔽薇做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学长就是太谈泊,弄不好让人以为你故做姿态哪。再说了,咱们系里论起实力来,有谁比你更有资格?连钱正霖都打算要报了。」
  子航听着女孩子的话,心里恍惚觉得这些事离自己好远了。
  子航温和地说,「谢谢你提醒,蔽薇。」
  子航是个聪明人,但有时他的思维是十分单纯的。他一直以为,做好自己的事,与人为善就可以过平静的日子,刘薇蔽的话倒让他认真回忆了一下平时处人处事的态度,自觉得无甚不安,两天之后,子航去系主任那儿递了申报职称的申请。
  子航很快就把这事儿忘在了脑后,因为他有更高兴的事情。
  他托了老同学帮忙,安排紫阁这学期起在自己学校的历史系做了旁听生。
  子航替紫阁添置了新书桌与画案,都是在家俱店里订做的仿古式样,还买了许多的线装书送给紫阁。为他配了全新的电脑。最后还拉着紫阁去买了不少新衣。
  紫阁看着满柜子的衣服,笑眯眯地说:「不是去子航哥的学校念书吗,就在家门口啊,这架式,倒像是去赶考呢。」
  上学的第一天,子航亲自把他送到历史系的大教室里。
  子航看出来紫阁有一点紧张,可是这孩子实在是控制得好,微笑的面容,有着淬五一般的光泽。
  子航拍拍他的头,亲呢地说:「紫阁,你们系也会有我的课哦。是公共英语,虽说你可以不上这门,但是欢迎你来听哦。」
  紫阁笑起来:「我一定会去的。子航哥,我还没看过你上课呢。」
  这是一个教学楼的角落,他们来得尚早,学生们只三三两两地经过,子航看着紫阁亮晶晶的眼睛,禁不住轻轻地把他搂住,「紫阁,我的小紫阁,你有的是机会呢。」
  紫阁的身上总是微凉,瘦不露骨,风中青竹一般,子航在刹那间有将他嵌入骨头中的冲动。
  子航放开他,紫阁的脸红红的,突然伸出细长的手指刮了子航的鼻子一下,快步跑进教室。过一会儿从教室里探出头来,见子航还站在原地,咧开嘴,一团孩气地笑起来。
  那以后,紫阁真的常常去听子航上课。
  虽然听不懂,但能看到子航在课堂上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朗读着诗歌,娓娓地解释着课文。
  子航微微有些近视,上课或是看书时,他会戴一副无框眼镜,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紫阁好一阵惊讶,歪着头看了他半天,还把眼镜拿下来戴到自己的眼睛上去,却马上皱了眉拿下来,疑惑地望着子航,神情可爱至极。
  现在的紫阁,实在是爱上了子航戴眼镜的样子,他清瞿的面容,温润的目光,明朗的声音,无一不深深吸引着紫阁。只要与自己的课程没有冲突,他几乎每一天都会去听子航上课。坐在某一个角落里,安静地看着子航。
  聪明的紫阁,甚至开始跟着子航学英语,很快便掌握了不少的日常用语。
  有一天,紫阁去系里听课,刚刚坐定,门外便走进一个男孩子,走到紫阁身边问道:「请问这个位子有没有人?」
  紫阁回过头去,看见那男孩。大吃了一惊。「你......?」
  男孩也微微有一点惊异,「咦,你就是新来的转校生吗?你好!我是李世界。」
  「你,姓李?」紫阁问。
  「是啊是啊。我家里有事请了两周的假,一回来就听同学们说起,说咱们系里新来了一个小帅哥,学姐学妹们一个个都快成花痴了,上课出动率前所未有地高,教授该给你颁奖啦!」
  男孩子用亲热的暖洋洋的声音说着。
  紫阁笑起来,伸出手去,「阙紫阁。」他已经学会了这种礼节,并且熟练地运用了。
  「好漂亮的名字。不过,人更漂亮呢!」
  李世界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身量健壮,比紫阁高出半个头去,总是笑颜逐开的,很快便与紫阁成了好朋友。
  熟了以后紫阁问他:「你们祖上是否有一位名字叫做李明远的?」
  李世界摸摸脑袋,「不知道哎。」
  过了两天,他兴奋地跑过来拥了紫阁的肩,大声地说:「紫阁,你真了不得,我这两天问了我的爷爷,他说我们家祖上的确有一位叫做李明远的,听说做过将军呢。这事儿大太太大太久远了,紫阁你真是天生学历史的料子,不像我,纯粹给爷爷逼的啦,其实我原本想去考体育系的。啊嗨!」他做一个拳击动作,把紫阁逗笑了。
  子航知道他交上了新朋友非常地安慰,紫问终于开始真正地融入这个社会了。
  他摸着紫阁的头说:「哦,紫阁,你有了第一个朋友呢。这一世的朋友。」
  他也常常开了车载着两个男孩出去寻访古迹,郊游,世界羡慕得了不得:「紫阁,你居然是我们学校最帅最可亲的欧老师的亲戚啊!」
  世界性情开朗,常带紫阁在课后出去吃饭,七拐八拐地找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小店吃小吃。紫阁虽出身高贵,有着极好的教养,却并不讨厌这样的小店。相反,他很熟悉这样的场景。
  千年以前,一个李姓的宰相家的小哥哥也常偷偷地把他带出宫去,大街小巷地去玩儿。那小哥哥年纪虽小,却有绝技在身,武功高强,等闲人近不了他的身,所以即使紫阁的哥哥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两个孩子快乐自在地在城里来去。
  世界拉了紫阁去理发店,说是要染头发。
  紫阁这是第二次来理发店,上一次是子航带他来剪头发的。他对这个地方非常地好奇,看见人们戴着那种咕哮咕嘟翻滚着热水的「帽子」,把头发弄成卷曲的样子简直是目瞪口呆。
  世界犹豫不决,不知该把头发染成什么颜色好,请紫阁帮他拿主意,紫阁只笑着看他不作声。最终世界把前面的头发挑染成了棕红,深粟与浅金,衬了他明亮的眼睛,蜜色的皮肤,只见俊气不觉突兀。
  世界说:「不如紫阁你也染一染吧。」
  紫阁捂了脑袋,连连后退:「只剪一剪好了。」
  「那你想剪成什么样的?」
  紫阁想一想,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把里面的一张照片给美发师看:「请替我就剪成这样子吧。」子航回到家,发现紫阁竟然剪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发型。
  紫阁笑眯眯地说:「世界今天染了头发啦。我说教授可能不允许,他说他不怕的。子航哥,你会不会说他?」
  子航说:「不,我不会。年轻人,只要不违背法律与道德,随性一些是很正常的。小小年纪,快乐是很重要的,谁会忍心去责怪他们?」
  紫阁说:「若是我也把头发染了呢,行不行?」
  子航说:「行。可是,你想染成什么颜色呢?」
  「棕红如何?」
  「哦,好。」
  「不如,浅金?」
  「嗯,也行。」
  「钢蓝呢?」紫阁神情俏皮。
  「晤,行!」
  「那么......来个葱心儿绿吧。」
  子航哈哈大笑起来。
  紫阁也笑着趴在他的肩上摇晃着。然后说:「不,我不会染,我要和你一样,子航哥,我就想和你一样!」
  子航轻轻地抱住他,用下巴磨索着他的脖颈,在他的耳朵上落下一个吻。
  紫阁在学校的日子非常顺当快乐,每一个同学都喜欢他,有同学拉他进了书画社,有学姐藏了巧克力塞到他手里,世界更是以紫阁的保护者自居,嚷嚷着要罩着他,要他跟着他一起去柔道社。
  又一个周末,世界与一群同系的孩子约好了去珍珠泉烧烤,照例拉上了紫阁。
  那一天,子航正好有个同学会,在饭店里吃完饭,大伙儿又哄着一块儿去唱卡拉OK。同学许久不见,已有些拖儿带女的,难得有这么个机会,都兴奋得不想走。
  子航估计着紫阁该回来了,他打一个电话,却是关机的声音。
  子航想怕是这孩子又忘记给手机充电了。正想着,他自己的手机响了。
  传来李世界带着哭腔的声音,「欧老师,紫阁不见了!」
  「什么?」子航惊道,「你慢慢说。」我们坐上车的时候紫阁还在的,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儿,我以为他先回家了,打他电话打不通。这会儿回学校了,我去了您那儿,发现他没有回去啊。欧老师,都九点了,紫阁会去哪儿呢?」
  子航说:「我马上回去。」
  回到学校,子航与世界一起,跑遍了他们平时常去的一些地方,一直找到半夜,哪里都没有紫阁的影子。子航每隔十分钟就拨一次紫阁的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
  世界非常地伤心自责,用力用拳头敲着自己的头,「我为什么要去看那什么狗屁海报,为什么没有照顾好紫阁!」
  子航说:「世界,这不能怪你。紫阁是成年人,他不是谁的责任。紫阁一直都很安静乖巧,又聪明,绝不会闯祸,我只怕,他是被人绑走了。」
  世界终于落下泪来,「我们报警吧欧老师。」
  子航拍着他的肩道:「还没有四十八小时,不能报警的。」
  世界抽抽嗒嗒地说:「我们找我老爸帮忙。我老爸是市公安局的局长。欧老师,请你跟我一起去找我爸。」
  世界的爸爸是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他听了子航与世界的话之后,问:「欧老师平时曾与什么人有过过节吗?」
  子航说:「不,从来没有。」
  「那么,」李局长说,「阙紫阁那孩子,有没有与社会上的什么不好的人或是团体有瓜葛?」世界说:「绝没有。紫阁是最有礼最懂事的孩子。」
  子航说:「如果是绑匪做的话,应该有电话来,我已把家里的电话转到我的手机上来了,可是至今没有任何电话打来。没有人跟我提过任何要求。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救回紫阁来。可是,什么消息也没有。」
  李局长说:「放心。即便是绑匪做的,我们员警也绝不会任他们敲诈守法的公民,一定会救出紫阁同学的。你先回去,守着电话。世界,你明天再组织一些同学外出寻找一下。我会安排警力的。放心!」
  子航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
  屋子里黑洞洞的,从来没有过的巨大的空虚感兜头罩下来,子航拉开灯,灯光水一样地铺洒了一屋子。
  子航看着玄关上放着的紫阁的照片,愣愣的。半天才小声地说:「好孩子,你去哪儿了呢?」
  李局长第二天起果然做了周密的安排,子航的家里住进了一组警员,电话上也装好了监听设备。
  可是一连几天,没有任何电话来。
  第五章
  紫阁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四周光线非常地暗,唯有前方有一盏昏黄的灯。
  紫阁头很晕,他记起在从珍珠泉回市区的时候,他刚一下车,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被人从身后一记手刀砍在脖颈间,在陷入黑暗之前,紫阁脑中迅疾地出现个念头:子航哥会有多着急呢。
  紫阁动了动腿脚,还好,他确信自己没有伤着任何地方。
  这时,屋子里有声音响起。
  一个年轻的男人的声音。
  「啊,我们的小画家醒了。是哪个糊涂王八蛋把我的小财神搁地上了?冻病了你们谁能赔得起?」
  立刻,有人过来驾起了紫阁,把他按在一张有软垫的椅子上。
  屋里的灯倏地亮了一片,骤然而来的光亮让紫阁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好半天,他才看清屋里的情形。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竟然是一间非常非常宽大的屋子,四面是依墙而建的书架,满满当当的全是书籍与画卷,室内还有两个博古架,架上有一些风格对于紫阁来说十分熟悉的陶器。屋子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画案,上面齐整地放置着墨砚纸张,青色花纹的笔筒里满满的全是毛笔。
  画案旁的一张仿古式样的椅于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紫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那男人面上露出惊异的神情,他很震惊于这个孩子的镇定。
  男人笑起来。如果不是他的神色中有着一分贪婪之气,他倒可以算得上是一个英俊的人。
  男人说:「对不住了,小朋友。用这种方法把你请来。你是叫阙紫阁吧。」
  紫阁说:「我并不认识你先生。」
  男人接着笑,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却认识你呢。而且我特别特别地欣赏你。」
  紫阁说:「我认为欣赏是一种相互的行为。我不觉得先生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欣赏是合乎礼数的。」
  男人笑得更欢了,「果然没有看错人,这孩子的教养真是好。要想画出好作品,得有好气质才成。」
  紫阁问:「你到底抓我来做什么?我再说一遍,我并不认识你。」
  男人说:「但是有一个人你应该有印象的。」
  一边走过来一个人。高大,微胖,穿着唐装。
  是过年时紫阁在夫子庙见过的书画店店主。
  电光火石间,紫阁有一点点明白了。
  大阙朝,因为崇街文学艺术,民间有许多诗书画三绝的高手。他们的书画作品往往千金难求。所以,坊间就有一伙小人,找了一些不成器的文人画匠,专仿这此一高手的笔墨。紫阁的王兄痛恨这种行为,下决心治理,那个时候,年仅十五的紫阁给他做过助手。
  紫阁回过脸来对着那男人说:「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肖想让我替你做的事,是不可能的。」
  男人一愣,道:「果然是聪明绝顶的孩子,我还什么都没说就明白了。可是,聪明孩子要做聪明事哦。我们可以合作一下,你的画我有幸瞻仰过了,非常有大阙的风韵。现而今这两年,大阙的东西在市场上是很抢手的呢。好孩子,你完全可以成为新一代年轻的百万富翁。」
  紫阁慢慢地站起来,走近一点,对那男人说:「先生,你不妨试试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看看我会不会答应替你谋取不义之财。」
  男人眯了眼睛,看着紫阁好一会儿,才说:「你会答应的。」
  紫阁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消息了,子航在学校请了假,与员警一起守了五天,到第六天上,世界突然跑来对子航说:「欧老师,我爸爸的手下一位陈警官的线人说,有紫阁的消息了。」
  子航「豁」地站了起来。
  子航是与警员们一起冲进关押着紫阁的那座别墅的。
  这别墅离市郊有五十公里远,背山面水,是一处极美的风景地,但因为交通不便,人烟稀少。
  世界的爸爸与警员们都力阻子航参加行动,请他在家等好消息。可是子航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跟了来。
  陈警官的那个线人正是那个店主,他所提的消息非常有用。员警们很快找到了制假者在N城的这一个窝点。
  领头的那个男人已经逃往海外,幸好,所制作的赝品与紫阁还没有来得及转移。
  在别墅的地下室,子航找到了紫阁。
  紫阁躺在角落的毯子上,昏沉地睡着。
  子航半跪下去,小心地把他扶起来,他的身上,有明显的伤痕,据那个店主说,他已经绝食好几天了。
  子航小心地如同捧着珍宝一般把紫阁扶起来,紫阁没有动静。
  子航脱下自己的厚外套,把紫阁裹严实,抱了起来。
  紫阁再次醒来是在一天一夜之后。
  他的肋骨断了一根,还有其它的一些外伤。
  紫阁觉得自己动弹不得,脑袋沉重,可是手脚却无力得很。
  紫阁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床边坐着的人。
  子航的面容甚至比紫阁的更憔悴三分,下巴上还有青青的胡渣冒出来。
  紫阁抬起来,摸摸他的胡子,微笑起来。任由子航干燥修长的手把自己的手拢住。
  子航也微笑。
  突然俯过头来,吻在紫阁的额上。
  一路从鼻子到脸颊,然后落在紫阁唇上。
  在唇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又转到耳后。
  子航的头埋在紫阁的颈间,紫阁感到那里微微的湿意。
  巨大的安心与喜悦叫紫阁无法承受,细长的指捏着床单。
  有什么东西落在紫阁的胳膊上,紫阁用手一摸,发现是自己送给子航的那个小小印章,挂在于航的颈间,带着子航暖暖的体温。
  子航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额发也乱蓬蓬的,从未有过的狼狈,却显得格外地年轻。
  紫阁笑起来,露出小小的虎牙,也有眼泪落了下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世界。
  世界走到病床的另一边,也不说话,小心翼翼地抱住紫阁的肩。
  两张年轻的面孔挨在一处,说不出地亲热,如同一对亲兄弟。
  子航宽慰地笑了。
  他知道,他与紫阁,又多了一个同盟。
  紫阁的外伤不算重,但因为肋骨伤了,每一次呼吸都痛不可当。
  但他总是安静地躺着,安静地微笑。
  子航每天陪着他,给他喂饭,洗脸抹身。
  夜深入静的时候,给他念英文诗,对于紫阁来讲,子航温润动听的声音,胜过世上所有的良药。
  紫阁稍好些,可以坐起来的时候,问子航要来了笔,给子航画了许多许多的肖像。
  念书时的子航,拧毛巾的子航,站在窗边的子航,在椅子上打盹儿的子航。
  紫阁出院的那一天,李世界的爸爸也来了。
  摸着紫阁的头说:「好孩子,是好样的。」并且督促世界今后要专职保护紫阁。
  世界这个憨厚实心眼的孩子,从此以后真的开始形影地护着紫阁。
  世界的爸爸也非常喜欢紫阁,常叫世界带紫阁回家去玩儿,紫阁赢得了他们全家人的喜爱。
  子航在紫阁回家之前,请了做设计的老同学,把紫阁的卧室重新布置了一下。
  紫阁站在门前,惊讶得不知说什么。
  屋子里铺了厚厚的地毯,小木床换成了一张较大的新床,垂着浅灰的纱帐,屋里的家什都是仿古式样,优雅而精致,满架的书,墙上挂了紫阁喜欢的画。
  千年前的紫阁,是阙王朝的皇子,他的卧房精美华贵,可是远不如这一间小小的屋子叫他喜欢叫他感动。
  他赤了脚,踏在厚地毯上,拿起床边毛绒绒的拖鞋放在鼻尖上增增,走到书架前凑上去闻那书的淡墨香,又盘腿坐在藤椅上发了一会儿呆。
  在这个异度空间里,我终于有了一个家了。紫阁想。
  紫阁失踪这件事,在学校也引起了好大的回响。
  起先,大家都挺担心的。后来紫阁终于平安回来以后,渐渐地,却有一些风言风语传了出来。
  子航感觉到总有人在自己背后小声地议论什么,并且用一种审视的意味颇深长的眼光看着自己。
  渐渐地还是有风声传到了子航的耳中。
  那天子航遇到高若兰,若兰显然也听到了什么,她说,「子航,你不会以为是我说的吧。」
  子航仍然笑得一片云淡风清,「当然不会,若兰,我欧子航做错过事,但是没有认错过人。」
  「而且,」子航说,「我也并不认为爱上紫阁是一件丢脸的事,我们并没有破坏别人的家庭,也没有违法乱纪。不不不,我只是选择了与一般人不同的恋爱的对象而已。我们的爱情一样是正派干净的。」
  高若兰说,「好好,子航,我也没有错认你,不过,紫阁必须要有一个身份的证明,这样,你带他去照一张证件照交给我。」说着,高若兰在于航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子航睁大了眼睛。「若兰,这样可以吗?」
  若兰瞪他一眼,「或者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子航哑了,半晌说,「若兰若兰,你真是女中豪杰。」
  若兰给他一个白眼,「要不然怎么办?你们大帅哥小帅哥相亲相爱了,我的心都碎成一片片了。只好做知已呐!」
  「还有,」若兰接着说,「我在想,紫阁也不能总是这样不明不白住在你家。
  我想着,要不,办一个过继的手续,把他的户口落在你家里,你看如何?」
  子航惊喜交加:「这个这个,......啊呀,若兰,会不会太麻烦?很难办吧?」
  若兰眯眼笑:「是不好办。可是你忘了吗?我老哥是省里的一个不大也不算小的官僚。这事到他那里也就是个小case。」
  子航回家后把紫阁叫到身边,握了他的手缓缓道:「紫阁,有件事,想跟你说。我打算,通过一定的手续,把你过继到我们家来,你,名义上,算是我的弟弟,你可以保留你的姓氏,我心里,也一如既往地对你。紫阁,告诉我,你愿意吗?」
  紫阁看着子航清明的眼睛,点头道:「是的,我愿意,子航哥。」
  若兰的效率果然高,不多久,紫阁便成了欧家户籍上的一员。
  子航给在加拿大的母亲发了一封电邮。
  子航的母亲是位温宛的知书达理的女子,即便是年逾六旬,依然端庄美丽。从小,子航就特别地依恋她,无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母亲从来没有打骂责罚过他,而是轻言细语地讲道理,或是说一个故事来警示他。
  妈妈:
  从今天起,我们家会有一个新成员,我认了一下无家可归的少年做弟弟,已经办好了正式的法律手续。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聪明,良善,懂礼,品行极好。还有一件事,妈妈,我要告诉您,他在我的心目中,不仅仅是弟弟,因为,我真心爱他,会把他当成我终身的伴侣,此生我不会娶妻。
  妈妈,这件事我首先告诉您,是因为我知道,这世上,您最了解我,明白我。
  父亲一生治学严谨端方,哥哥是个科学狂人,他们也许一时无法接受,还要求妈妈慢慢地说服他们。
  妈妈,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好,这样的让人不顾一切。
  妈妈过了好几天才回信--
  我的孩子:
  从小你性格就和缓绵软,但一旦下了决心,总要一路走到底。妈妈现在还不能说完全支持你,但人生苫短,无论如何,我希望我的孩子做一个快乐的人。你先给我发一张那孩子的照片。从今往后。多给我说说他的情况,越详细越好,至少让妈妈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值不值得我的优秀的儿子离经叛道。
  那以后,子航果然常常给母亲发紫阁的照片,生活的,玩乐时的,学习时的每周与母亲通信时,都详详细细地讲叙与紫阁的生活。还把紫阁画的画,写的字扫描到电脑中发给妈妈。
  母亲来信说到紫阁的口气,越来越喜爱,越来越亲近。在子航父亲过生日之前,妈妈叫子航寄了紫阁的一幅新作给他做生日礼物,父亲喜欢得了不得呢。
  终于,在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子航把紫阁拉到电脑前,与母亲做了第一次的视频交流。
  子航说:「妈,这个红着脸的小家伙,就是紫阁。」
  紫阁对着萤幕上那张慈爱的笑脸说:「伯母,您好!」
  这以后,紫阁与子航过了段风平浪静的快乐日子。
  当新的学期开始的时候,系里公布了此次晋升职称的候选人名单。
  却并没有子航。子航应邀来到系主任的办公室,主任请他坐下后,把一封信放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封以家长的口吻写的信,责N大外语系欧子航老师私生活不检点,给家长,特别是男生的家长造成了恐慌与困挠。希望系里领导能够干预,把不合格的人清除出教师队伍。
  子航静静地读完了信,「主任,首先,我不认为我的私生活有什么不检点之处。您可以去学生那里了解一下,我并没有觊觎任何一位男同学。事实上,我不认为我的私生活与我的工作有任何的联系。」
  主任说:「我并不是一个干涉老师私事的人,前提是,你的生活方式不能影响学校的声誉。子航,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明。」
  三天以后,子航递交了辞职信。
  主任拿着信看了很长时间,「子航,」最终他说,「你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才华的人,你的业务一直是我们系的骄傲。其实你真的可以不做出如此选择的。」
  子航说,「谢谢您,主任。如果在生活中我必得有所失去,我知道自己该舍弃什么。」
  子航回到家以后,开始盘算着以后的安排。
  子航想,房子虽说是自己买下的,可是,照目前的情形,也许还是搬出学校比较好。
  紫阁轻轻推开书房的门,看见子航还在里面收拾书。
  紫阁问:「先生,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吗?」
  子航抬起头,温润的眉眼落入一片光亮中。「不,紫阁,并不是非常严重的,只是,我不在学校里任职了,还有,我想,我们是不是找一处新房子,只是换个环境。」
  紫阁转过头去,看着背光处,「是因为我吗?」
  子航拍拍地毯,「过来,紫阁,坐下。我跟你说,我们没有错,他们也没有;错,只是各人的思想,所选择的道路不一样,我们不能勉强别人理解我们。我们也无需因为别人的言论改变自己。来,帮我收拾。接下来,我们会有好多事要做哪。」
  第二天早上,子航去学校处理一些事,回来的时候,不见了紫阁。
  子航颓然坐倒,他不是没有想过,与紫阁之间的爱情会有种种的波折,会遇到重重的困难,但是,他实在没有想到会难成这样。
  子航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锁了门,走出去。
  紫阁,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子航去了所有曾经和紫阁一同去过的地方,他甚至去了夫子庙,在曾经带着紫阁走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找了很久,等了很久。
  一直到夜里十二点,子航才回家。
  却看见门坐着一个人。
  黑暗里看不清面目,但是那个身形是怎么也不会认错的。
  子航这时才觉得,所有的情绪,慢慢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那腿脚竟是软得迈不动步。
  紫阁缓缓地站起来,「先生。」
  子航什么也没说,打开门,一把把紫阁拽进去,冲着他高声地问:「你去了哪里?知不知道我会担心?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突来的哽咽让子航再也说不下去。
  这是子航第一次这么高声大气地跟紫阁说话。
  紫阁也不作声,突然凑上去,冻得冰凉的嘴唇贴在子航的唇上。
  这是紫阁第一次主动地亲吻子航。
  子航把用力把他圈在怀里,大手按在他的后脑勺上,热烈地吻着他。
  紫阁的吻依旧青涩依旧羞怯,但是却再也不退缩。
  子航放开紫阁,将他推的稍远,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手这么冷。」声音里还有仰制不住的哽咽。
  子航细细地看着紫阁,只不过半天的时间,却有着隔世再见的欢喜与酸楚。
  子航说:「紫阁紫阁,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紫阁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去,却微笑着说:「离开?先生为何这么说?」
  子航说,你今天不是打算要离开吗?
  紫阁笑了,「当然不是,堂堂大阙皇子,岂是临阵脱逃之辈!」
  「啊?那么你......」
  紫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先生,你看。」
  子航接过一看,是一张名片,上面写着:陶然雨亭陶艺馆。
  子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转动不灵,看向紫阁。
  紫阁说,「我今天出去找思......工作了。我忘了带钥匙。」
  「啊?他们怎么答应你去的?」
  「我给他们做了一个碗,一个笔洗,还有一个漱孟。先生,你不是丢了教书的事由?以后我可以养你,养这个家啦。」
  子航说:「可是紫阁,你还要上学的。」
  紫阁说:「是啊是啊,我只是去打工,一周只须去两三次,我安排在没有课的周三和周五的下午,还有周六上午半天。而且,老板说,有活儿我可以拿回家来做的。」
  子航笑出了眼泪,「好好好,小紫阁,那我就在家吃紫阁的两天闲饭好了。」
  他重把紫阁拥在怀裹,那年轻的温热的身体,美好如梦,却又实实在在地被他感受着。
  他说,紫阁紫阁,此生此世,我们不弃。
  走,我们把箱子里的东西都还原,我们不搬了,这么好的家,我们不走。
  一个星期之后,子航说,紫阁,我想自己办一个翻译社,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过,他嘻嘻笑着说,「我从此可就成了孔夫子说的末九流中的商人了,紫阁殿下不要嫌弃啊!嫌弃也没用,赖上你啦!」
  紫阁做一个可爱的鬼脸,「先生是温和君子,何出此等市井无赖之语?」
  子航抱着他哈哈大笑。
  春天到了,子航在小院里又新种了一些花草,两人还去了园艺店,买了许多的绿色藤蔓植物放在家里,一进家门,蓬勃的绿色扑面而来。
  就在翻译社刚刚起步,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子航接到沈博教授的一通电话,说有要事,近期还会到N城来。
  放下电话,子航右侧太阳穴那儿有一根筋没来由地突突跳起来。
  第六章
  子航看着对面风尘仆仆的沈教授,「不,我不相信!」
  沈教授说,「是真的。记得我跟你们说过,大阙朝的史书,我们只发现了残破的上半册,一直引以为憾。而前不久,我们终于发现了下半册。」
  说苦,他打开电脑,展示出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本打开的破旧的占书。
  翻开的那页上,记载着阙王朝最后一位皇帝的名字,赫然竟是阙--紫--阁。
  「不,为什么会这样?」子航喃喃道,「太子不是紫阁的哥哥阙紫含吗?」
  「据史书记载,阙紫含因病亡故,而原本失踪了近一年的皇子阙紫阁却突然回来,承继了皇位。所以,」沈博停下,面前的年轻人脸上深重的痛苦让他不忍说下去,「所以紫阁他,必须回去。」
  「而且,据我的观察,时光之门将为紫阁打开,时间是,三天以后。」
  「不,我不会让他走的。」子航转过头去,看着窗外渐深的暮色,「紫阁快回来了,我要去做饭。教授您请坐一会儿。」
  「子航,你,爱上他了?」
  「是的,您会觉得我们有违伦常吗?」
  「不,我不会。人可能会恨错一个人,但是爱,爱是不会错的。」
  子航微笑,「所以,您看,我是不会让他走的。我们,要过一辈子呢。」
  「可是,真的如此的话,我们整个民族的历史都要改变被打乱,这种责任,你,我,紫阁,我们都承担不起。阙王朝虽然极短暂,却是一个承上启下的朝代,是历史长河中不可或缺的一段。况且,据史书的记载,紫阁后来的确是回去了。子航,他有他的责任,那里有一个弱小的王朝等着他去撑起一片天空。」
  「为什么您那么确定是他?也许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冒用了他的名字登上皇位的呢?」子航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实在是幼稚荒唐。
  沈博教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打出一张照片,那是一片残破的文稿。上面有工整美丽的小楷。
  沈教授说:「很多专家对这篇残稿非常不解,上面的文字他们无法理解,其实,很简单,」他一字一字地说:「因为这一排字,是横着写的。」
  「还有,」沈博说,「我们还找到了这个。」
  像是一页曲谱。
  「我们把这谱字用五线谱写出来,用专门的音乐软体制作出来,你听......」
  那简单的微带忧郁的曲子。
  绿袖子。
  子航热泪盈眶。
  「那么,我和他一起回去。」
  沈博摇摇头,「时光之门不是为你而开子航,勉强走进去,你会飘流到不知哪一个空间,你和紫阁将一样天人永隔。子航,你看,世事轮回,半点不由人。」
  子航的声音渐渐哽咽,「想不到会这样,在我们刚刚接近幸福的时候。我怎么跟紫阁说呢?」
  门无声地打开了,紫阁站在门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慢慢地走进门里光亮中,子航这才看见,那清雅的眉目已浸润在一片水光中。
  无语对望,第一次,觉得这千年的岁月真的横亘在两人之间,你过不来,我过不去。
  人隔在岁月的两段,灵魂悲伤地相望。
  紫阁把自己关在房内,整整一晚。
  没有人知道,这一夜,紫阁是如何渡过的。
  史官的笔,记下了朝代的更替,帝王的荣辱,可能书写出紫阁心中的挣扎与苦痛?
  第二天,紫阁开门走出来。颜色如雪,神色却平静。
  他看着沈博,「先生,我还有三天吗?」
  子航闭上眼睛,他知道紫阁已经有了决定,一个其实自己也早已知道的决定。
  只觉得悲痛的潮水慢慢升起,漫过心头,窒息了心肺。
  紫阁走过去,抱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子航哥,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我们好好地过这一天好不好?」
  不要眼泪,不要悲伤,让我带着快乐的记忆走,带着你的微笑走。
  第二天,子航没有去上班,紫阁也没有去上学。
  中午的时候,子航去厨房做饭。
  紫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说:「从小太傅就教我,君子远庖厨。可是,你却愿意在家做饭。而且做得这么好。真是奇怪。你们这个年代的其它男人在家也做饭吗?」
  子航笑起来,「是啊,很多男人在家做饭的,我们这个年代讲究男女平等。」
  紫阁说:「这个我懂,你和高小姐就平等。」
  子航用沾了生粉的手把紫阁拉过来,「咦,听这话里有一点点的醋意啊。」
  紫阁有点害羞地笑,却有疼痛从心上绵绵密密地梳过,赶紧扯开话题说:「今天可不可以边看电视边吃饭?回去以后可看不到电视了。」俯上子航的肩,在心里说:也看不到你!
  子航有点哽咽,笑说:「当然可以。今天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紫阁说:「真的?你说过等夏天带我去露营的。」
  子航轻轻地说,吃完饭我们露营。
  吃完午饭,子航把新买的帐篷搭在小院里,天从中午开始就变了,极细的雪珠浙沥地打在顶篷上,紫阁说:「原来这就是露营。和安营扎寨不是差不多吗?」
  子航说:「可不是,现代人有时很无聊的。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今天咱们把它都做遍。」
  我还想和你一起,早上起来,一个上学,一个上班。
  我还想和你一起在深夜无人的街上散步。
  我还想和你一起玩拼图,一起看书喝茶。
  我还想和你一起去夫子庙买假古玩,如果我们走散了,就在麦当劳门口见。
  我还想和你一起看电视,看到有人亲热时,你会说,哎哎哎紫阁,我们也来我们也来。
  我还想和你一起再跳一次舞。
  我还想听你用异国的语言为我念一次情诗,陌生的语言,听得懂的心意。
  我还想和你一起去拍大头贴,去海洋馆,去天文馆,去电影院,去海滨浴场,去欧洲狂欢节。
  我还想和你做许多许多的事,过许多许多的日子。
  可是,我们却再也没有时间了。
  紫阁说:「不,这样就够了。咱们在一起待着就行。」
  晚上,子航睡下,辗转反侧,可是不,他答应过紫阁,今天,不要眼泪,不要悲伤,把美好的记忆留给彼此,把微笑留给彼此,隔着千年的岁月也可以彼此温暖。
  门轻轻地打开了,男孩子慢慢地走过来,掀开被子挨着子航躺下来。
  慢慢地,慢慢地把身子贴过来,紧紧地拥着子航。
  害羞的紫阁啊。
  平日里一个吻都可以让他红晕慢慢地染上眉头、耳廓,脖子,到最后连小手指都恨不得红了。
  子航回抱住他,安抚地拍拍他。
  紫阁轻轻地喊:子航子航。
  子航此时再也控制不住地抚过男孩的全身。
  年轻的,纯洁的身体。
  几乎是全裸的,光洁如丝,在滚烫的手指下一分一分地融化。
  子航亲在他的肩膀上,亲在他精致却不突兀的锁骨上。男孩子的身体紧绷光滑,像有吸力一般吸着子航的嘴唇与手。
  子航缓慢疼惜地抚摸着他细瘦的腰身,紫阁被那陌生而汹涌而至的奇异的感觉惊得动弹不得。
  子航终于握住紫阁年轻的分身,轻捻慢挑。这对于子航而言,也是一个崭新的体验,子航觉得,自己像是从原有的躯壳里脱身而出,紧紧地贴着紫阁,带着紫阁,向着空中飞上去飞上去,到一个再也不要有责任也再也没有分离的地方。
  当疼痛如期而至时,紫阁紧紧地抓住了身下的床单。
  这疼痛来得汹涌,密密麻麻,从身体最隐密的地方一直传达到心灵的最深处。
  像黑暗中的河流,一波紧接苦一波,无休无止。
  紫阁在这深沉而绝望的河水中沉浮,不禁伸出手去抱住了身上那个人的肩膀。
  子航的肩背并不厚实,但是够宽,足够暖,那曾是他在这个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异度空间里唯一的依靠。
  现在他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这副怀抱将会是他唯一的牵绊和想念。
  这份心思,这段肝肠,叫紫阁如何说与人听?
  这种思念的痛苦,不能倾诉,无语凝噎。
  第二天一早,子航醒来的时候,一转脸便看到了身边的紫阁,离得那么近,他的面容依然端正美好,清澈的眼睛里映着清晨的明媚。
  紫阁轻声地说:「子航,早!」
  子航轻轻的摸着他软软的头发,微笑起来,说:「早,紫阁。」
  就像他们这样已经度过了许多年许多年似的。
  子航欠起身,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块晶莹通透的玉佩。子航把玉佩带在紫阁的脖子上。
  「母亲前两天刚从加拿大寄过来的,她要我送给将来和我过一辈子的人。她说,父亲也是这个意思。」
  玉佩冰凉地滑进脖子,被体温慢慢捂热,成为一个灼热的印记,紧紧地贴着紫阁的心。
  子航抱着紫阁,贴着他的耳朵,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突起,紫阁曾经孩子气地特地指给他看,说,他王兄说过,有了这个胎里带来的小标志,紫阁永远也不会丢。
  子航说:「紫阁,自古皇家多磨难,好好保重自己。」
  终于还是有泪从子航的眼中流出。一滴。
  千年的岁月,把我凝练成一滴泪,流下爱人的泪。
  在沈博教授的帮助下,紫阁走进了一团光亮中,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耳边却又什么东西飞驰而过的呼啸声,带给他强烈地压抑感。
  正当他觉得快要承受不住那种压抑的时候,他的身子突然地急速下坠。
  黑暗如潮水般涌上来。
  他慢慢地睁开眼。
  眼前是熟悉的场景。
  他的书案,案上笔筒里满满的笔,一方古砚里,满满一池新磨的墨,架上的鹦哥儿垂头盹着,食槽里有食儿,小水杯里有清水,一切都如同他从未离去。
  紫阁的眼眶渐渐地湿了,哥哥。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身上已恢复了宽袍广袖,长发及腰。
  那么,他是真的离开了子航了,真的是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吧。
  有侍女捧着一盆新插的梅枝走进来,抬眼看到了紫阁,哐当一声把手中的花瓶与花枝砸在了地上。
  紫阁和声说:「不要怕,听雨,是我!」
  那叫听雨的侍女凝神望望紫阁,忽然泪如雨下,扑过来跪倒:「小殿下小殿下!您没死,您回来了吗?」
  紫阁道:「是,我回来了。我兄长呢?」
  听雨犹在呜咽:「小殿下,太子殿下,他......他病了好久了。」
  紫阁听了马上飞奔出去,却在太子殿前,被一个人拦住了。
  那人看见紫阁露出如见鬼魅的表情,正是兵部尚书杨素。
  片刻之后,他便镇定下来,伸手拦住了紫阁。
  紫阁道:「让开!」
  杨素道:「你是什么人?」
  紫阁道:「我是大阙皇子阙紫阁。你一个外戚,哪里来的权利在太子殿前撒野?」
  杨素冷哼道:「我现不是兵部尚书,且是御林首领,倒是你,哪里来的小子胆敢冒充紫阁小殿下?」
  杨素正想叫人把紫阁绑了,太子殿里走出一位华服女子,面容美丽却略带憔悴。
  紫阁叫道:「云兮姐姐。」
  她正是太子妃李云兮。
  紫阁因为从小与她在一处,因此虽然她与紫阁的大哥成了亲,私底下,紫阁依然保持着对她旧日的称呼。
  杨素厉声道:「你竟敢叫太子妃的名讳!」
  太子妃李云兮制止了杨素,对着紫阁道:「大阙皇子,都有一个贴身的物件儿,这位小公子,能否拿出来看看,也好去去大家的疑心。」
  紫阁的身上涌起细汗,那印章。
  他留给了子航的印章。
  紫阁镇定一下道:「那枚印章现在不在我身上。」
  「那么是可以说明你是一个冒牌货,来人......」
  李云兮说:「慢。太子殿下之所以病到今天这个地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思念;紫阁小殿下,如果,能证明这位小公子的的确确就是失踪已久的紫阁小殿下,那么对于太子殿下的病情是有极大好处的。我想,杨将军也不至于盼着太子殿下就此一病不起吧?」
  杨素愣了,他没有想到李云兮会站出来说这样一番话,这一晚发生的,太过诡异,他以为必定死掉的人,居然复活了。
  杨素道:「谁能担保不认错人,谁可以证明他就是紫阁殿下。」
  李云兮道:「我!」她看向杨素:「我可以说是看着紫阁长大的,杨将军不会认为我会故意认错人吧?」杨素哑口无言。
  李云兮走到紫阁面前:「这位小公子,如果你真的是紫阁殿下的话,你可否说一说,小时候,你去李府时,建诚哥哥常常把你叫做什么?我又是怎样叫你的?」
  紫阁道:「建诚小哥哥从小呵护紫阁良多,他总是叫我小紫丸子,因为我最爱李府中大厨做的珍珠丸子。云兮姐姐最爱叫我小阁子,你还记得我们在李府最高的树上搭的小木屋吗?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李云兮眼中流下泪来:「在的,紫阁。」说着上前来携了紫阁的手,「跟我来。」
  杨素两道阴毒的目光一直追苦紫阁与云兮。
  进到了殿里,云兮也只拉着紫阁的手不说话,直到进了内堂里一个小小的暖阁子里,云兮才放开紫阁,细细地看他。
  紫阁小声道:「云兮姐姐,我真是紫阁,我回来了。」
  云兮含泪道:「我知道。我第一眼就知道,只是......杨素的眼线,太多,时局很不好,你的小侄儿,也......也夭折了。」
  紫阁大痛,那个在他去往另一个时空前出生的小小的孩子,也没有了吗?
  云兮摸摸紫阁的脸颊:「你一定受了许多的苦,我的小阁子......」
  紫阁拥抱她:「并没有。我遇到了很好的人,很好的。只是......我要先看看哥哥,然后去父王那里。」
  云兮说:「紫阁,你哥哥......不太好。」
  紫阁白了脸:「是我......害了哥哥。」
  云兮说:「不是。他们......这一年来,一直处心积虑,紫含他......他不是病,他是......中了毒!」说到最后几个字近乎耳语。
  紫阁只觉如坠冰窖。
  云兮带着紫阁进了里间。
  阔大的云床上垂着浅灰的纱幔,床上躺着一个人。
  紫阁惊讶地看着那个面色青灰,形容枯稿人,这不是他的哥哥,他的文雅俊美的哥哥。
  紫阁趴在床边,伸手抚摸那人瘦得塌下去的脸颊:「哥哥,哥哥。」
  阙紫含慢慢地睁开眼,他已经不可能有大的动作,甚至不能有丰富的表情,只有眼泪还是自由的,涌出深陷下去的眼眶,一路流了下去。
  这一刻,紫阁心里百感交集,许多许多多的委屈,离开子航的痛楚,在最亲最亲的人面前也难以言说的情怀,还有对无法掌控的未来的恐惧,紫阁把脸埋进哥哥的手里,很快泪水便把紫含的手掌打湿了。
  紫含没有力气抬起紫阁的脸,只能轻轻用手指骚一骚他的面颊,他抬起头来。
  紫含微弱地说:「我的小紫阁,你去了哪儿呢?苦了你了......今后......所有的事......都要靠你了。」
  紫阁刷地抬起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哥哥!」
  紫含把手指按在紫阁的唇上,「听我说......我已经......撑不了多久了,紫阁,以后,要你把大阙的这幅担子扛起来了,父王......已人事不知了......紫阁,拜托你了......可怜你还......这样的年......青......这外头,有多少虎视眈眈的人。」
  紫阁说:「哥哥,我去找李家哥哥他们,哥哥,你不会有事,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
  紫含艰难地摇头:「李家的权利,已被架空。紫阁,有一句话......哥哥......交待给你......实在撑不住的那一天,不要......硬撑,留住性命......只要我的紫阁还......还能活着,生命比皇位重要。」紫阁含泪点头。
  紫含说:「小紫阁,来,凑近一点,哥哥......再抱抱你。」
  紫阁俯身小心地抱住兄长的肩,紫含轻声地说:「一年了,我的紫阁......竟然......长了好些。」紫阁把脸窝在哥哥的肩头,不能成言。
  突然听哥哥用极小的声音在他耳畔说:「云兮已有四个月的身孕,请你千万护着阙姓的这一点骨血。还有......保护好你自己。」
  大阙朝紫阁殿下,失踪一年之后,奇迹般地回来了。
  一如往日一般的俊美,没有人知道他内心已种下一段与千年之后的一个人的爱恋与情愁。
  回来后的紫阁甚至没有时间为自己失去的爱情黯然神伤,他面对的是十分严酷的现实,是一副等待担起的重负。
  他最爱的兄长阙紫含在他回来后第三天去世了。
  紫阁把他葬在皇陵,借口太子妃悲痛过度需要修养,把李云兮送到他父兄的身边保护。
  不过半月之后,年迈的父王也很快弥留,不到一月便病逝了。
  年轻的紫阁登上了王位。
  满朝的文武中,只有李氏家族还站在他这一边,可是,他们的权利早被架空。
  李家的小儿子建诚,是紫阁从小的好友,这个年轻人,长的与李世界一模一样的面容。
  他如同一个守护神一般,安静执着地守着渐渐不支的大阙王朝。
  原本就子息单薄的阙王朝已渐显衰败之态。
  第二年,又逢大旱,许多地方几乎颗粒无收。大量的灾民拥入都成,而且有疫病开始流行蔓延。
  紫阁一面下令开仓放粮,一面组织医疗救助,日夜操劳,却依旧阻止不了事态的发展。
  心力交瘁之下,紫阁的身体很快地垮了下去。他开始咳血,夜里盗汗失眠。
  常常,他在半夜浑身冷汗地醒来,躺在黑暗中,回想起千年之隔的那个温暖的怀抱。
  病中一杯暖暖的饮料;他去治疗中心接自己时,自己曾趴在他肩上失声痛哭;冬夜乐声中相拥起舞;深夜无人的小路上肩并肩膀的漫步:落在唇上火热绵长的吻;在夫子庙吃那种味道奇特的炸鸡;在小古玩店里开怀的畅笑。
  还有他说过的许多许多的话:
  紫阁,信我。
  紫阁我们回家吧。
  紫阁啊,我是三生有幸。
  这些记忆,是如今灰暗萧索的日子里唯一的阳光。
  天灾之下,来年又起人祸。
  外戚杨氏终于边庭起兵谋反,而留在皇城中的杨氏里应外合。
  他们觊觎皇位已久,时逢天灾,加上如今这位帝王的年轻文弱,使他们觉得时机已到。
  不过半年的功夫,已是兵临城下,大阙朝一片混乱,杨氏只差最后逼宫的一步。
  这一天晚上,丞相李厚德被皇上秘密召见。
  李厚德的父亲,是当年护着紫阁祖父出逃的旧臣,三代忠良,他本人又曾为太傅,为阙氏所器重和倚赖。他的儿子们,也曾一直为大阙守卫边庭。
  李厚德到达偏殿时,看见紫阁一袭白衣,站在昏暗的烛光里。
  李厚德上前几步跪下,惊喜万分地说:「皇上身子大好了吗?」
  紫阁近日来病情加重,每日死撑着上朝理政,一场朝事下来,往往汗湿几重衣,虚弱得站都站不住。而这种情况只有极近之重臣李厚德才知道。
  而今夜,李厚德看到烛光之中的紫阁身姿挺拔,脸色温雅如玉,他不禁暗自感谢上苍,护佑这个他从小看到大,文雅多才又善良的孩子。
  紫阁微微点头,扶起李厚德。
  紫阁神色凝重,他说,「自古帝王只跪天地与祖先,」他伸手缓缓摘下头上的王冠,「现在,我不是君王,我只是您的后辈,是您当年最为呵护的学生,太傅。」
  他缓缓地跪下。
  李厚德大惊之下苍然跪下,「皇上啊!」
  紫阁扶着他的双臂,「太傅,我还想听你叫我一声紫阁,紫阁有要事相求,请您一定要答应我,不要让我......死不瞑目。」
  李厚德拥他人怀,「紫阁紫阁,你在说些什么呀。」
  紫阁在那个宽厚的怀抱里失神了许久,膝盖在冷硬的砖地上铬得生痛,那种痛让他可以暂时地保持着清醒。
  「太傅,大阙朝气数已尽。自古,朝代的更替是不可逆转的必然,没有什么好痛心与遗憾的。我已经下令守城的李家大哥哥,到那一天,放弃抵抗,开门迎人,也可免生灵涂炭。只是......请太傅与李家小哥哥护好云兮姐姐和我兄长的骨肉,还有我阙氏旁系及近亲,逃离都城,走得越远越好。」
  紫阁竭力压上胸上涌上的血腥,心头的闷痛让他几乎看不清几步以外的事物。
  李厚德呜咽地说,「紫阁,紫阁,你在说什么呀。就是要走要逃,我们也要带上你啊,你还......这么年轻......紫阁啊。」
  紫阁的声音已渐次地低下去,却依旧执着,「请你太傅,求你应允我!求你!求你!」
  李厚德老泪纵地点头。
  紫阁微微笑了一下,在昏黄的灯光下,淡如轻烟,「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白绢,递给李厚德,「请替我代为保管,等一切平息之后,交给阙氏后人,嘱他们世代遵守,其中有些事,可能他们现在不明白,但一定要世代相传,一直到有人明白并能照做为止。」
  李厚德拿过白绢,郑重地收进怀里。
  「紫阁,我以性命为誓,一定为你办到这一切!」
  紫阁叹一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
  心头一松,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陷入黑暗之前,紫阁仿佛看见那张温和儒雅的面容,听到他说,「紫阁,自古皇家多磨难,好好保重。」
  紫阁对着他笑了,低低地喊,「子航啊......」
  翌日,大阙朝最后一任皇帝阙紫阁驾崩。
  按照他的遗旨,他的遗骨被秘密地匆匆地葬于洛阳城外一处隐密的山谷里。随身陪葬的只有他身前心爱的一些陶器与一条水滴形的玉佩。
  他身为皇帝,却既无兄弟,又无妻儿。
  因为他把他的爱,全部留在了千年以后的那个人的身边。
  无人能信,亦,无人知晓。
  三日后,原臣相李厚德携子带阙氏剩余的子弟妇儒逃出都城,不知所终。
  十日后,杨氏攻入洛阳,阙王朝灭亡。
  第七章
  欧子航下班后,去了菜市场。带着买到的菜回到家,开了门,对着空空的屋子说:「紫阁,我回来了。今天有你最爱吃的鱼。」
  转眼间,紫阁回去已经三年了。
  子航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亲眼目送着那个心爱的孩子走进一片光雾中,那是时光之门,也是子航宿命中的劫,带走了他的爱,他的快乐,他的未来。
  他还记得,在那个彼此拥有的晚上,一切平静之后,那个孩子背过身去,竭力抑制住颤抖,他说,子航,今天之后,忘了我吧。
  子航在心里说:对不起,紫阁,我没有听从你,我没有忘了你。但我过得很好。你不在我身边,但你一直在我心里,所以我很快乐。
  命运让你离开,但是并不能让我失去你,这是我发现的对抗命运的方式。
  李世界常常问,紫阁呢,紫阁呢,他去了哪儿?去了哪儿?
  子航终于下决心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了这个善良的一心一意把紫阁当做亲兄弟的孩子。
  李世界只一个劲儿地问,紫阁他还能回来吗?能不能?能不能?
  子航说,我不知道。真想他回来啊,可是,我真不知道。
  电话响了,是沈博教授,这几年来,子航一直与他保持着联系,这是又一个能与他共同分享有关紫阁的记忆的人。
  沈博教授说;「子航,我现在在N城。我来是告诉你一个消息。有关紫阁的。」
  当天晚上,沈教授来找子航。
  子航一把抓住沈教授的胳膊,抓得死死的。
  沈博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我们在洛阳附近又发现了一个阙朝墓穴,是......紫阁的。」
  子航半天不语,过了一会儿,对沈博说:请稍等片刻。」
  不过十分钟的时间,子航出来了,拎着一个包,他说:「教授,我们现在就走可以吗?如果您累的话,我们可以坐飞机。」
  沈博拦住他道:「子航,你理智些......那......不过是一幅骸骨。」
  子航颓坐下,「请你......请你......」
  沈博递过来一张照片,「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子航接过照片,瞬间泪满面。
  照片上是一条浸染了岁月痕迹的玉佩,但依然看出水滴型的接口,像一颗眼泪。
  过了一会儿,子航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笑苦抬起头来:「沈教授,您说过,时间如同锁链,穿过许多平行的空间对不对?那么,紫阁现在已经不在他那个空间了,不久就会回来了吧?」
  沈博说是,「但他不一定能回到我们这个空间来。」
  子航说,「他会的,他一定会。」
  欧子航在自家的房门前装了一盏极亮的灯,每天晚上都亮着。
  邻居们问他不怕浪费能源么?子航笑而不答。笑容是久违了的温文与明朗。
  从今往后,天天夜里为你留一盏灯,为你照亮回归的路。
  「卓妮,今天上午的兼职口译员面试你安排了几个人?」子航问办分室里的秘书。
  「五个。」
  子航的翻译社办了三年了,渐渐走上正轨。开始是以口译为主,后来,认识的一些香港和国外的朋友,拿了许多资料交给他翻。子航人随和,业务气质都一流,渐渐在同业中有了很好的口碑。原先的两三个人不够用了,又招了一些专职和兼职的口译笔译员。
  今年开始,还开办了口译员训练班。子航有正规的同声翻译资格,亲自担任教学,效果非常的好。
  最近子航打算再招一些兼职的口译员,今天上午面试,偏巧停电了,办公室里稍稍有点冷。
  上午面试的四个人,三女一男,都不大令人满意,辞汇量还不错,可是在口语表达上,或缺少灵活应变,或过于书面而显得不够自然。
  不知最后这一个如何。
  秘书卓妮说人还没到。
  子航看了看材料,是一个叫陈子昀的男孩子。
  等了约莫有半个多钟头,还不见人影,子航看时间不早了,对卓妮说,「你先吃饭去吧,我再盯一会儿,下午还有一批人哪。」
  卓妮吃饭去了,子航又等了一会儿,见人没来,收拾收拾也准备下楼吃饭。
  门突然被撞开了,冲进来一个人,是个男孩儿。
  子航还没看清来人的模样,那男孩子手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他蹲下去捡,捡起一样又掉下一样,弄出一片劈啪之声。
  正巧来电了,中央空调呼地响了起来,送进一阵热风。
  子航笑,心想,这个孩子,还真是出现得有声有色。
  子航说着「别急别急。」走过去帮他捡东西。
  抬起头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子航手里的东西啪地重新掉到了地上。
  「你,你是陈子昀?」
  「对不起,对不起,陈子昀是我的同学,他临时决定不来了,我替他面试行不行?行不行?我也是外语系英语专业的,今年刚毕业。」
  男孩子手忙脚乱地把手中的书、字典、随身听往包里乱塞,挺直的鼻梁上一层细密的汗。
  「你叫什么?」子航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叫......」男孩开始翻包,掏出毕业证书,「我叫阙紫阁。」
  记忆中的面容浮现出来,清朗的声音说「在下阙紫阁。」
  阙紫阁有点疑惑,眼前的男人年轻儒雅,怎么突然变得呆呆的,着了魔似的盯着自己。
  紫阁伸手在子航眼前摇了摇。
  子航稍稍回过神来,「你叫阙紫阁?」
  「是啊,很少见的姓吧?」男孩笑起来,雪白的牙齿,两个尖尖的对称的小虎牙。
  「你学英语的?」
  「是啊,」男孩把毕业证书送到子航眼前,「师大外语系英语专业,如假包换,实行三包。」
  「为什么,你是学英文的呢?」子航低声自语。
  「我们家的传统啊。」男孩子用手拨开额前的碎发,「我爸,我叔叔,我爷爷,我叔爷,通通是学外语的。」
  子航想,原来喜悦也是可以窒息一个人的。
  这个男孩一定是紫阁在这一空间的存在。
  只是,他好像没有前世的记忆了。
  但是,分明是自己的紫阁啊。
  子航伸出手去,「欢迎加入,紫阁。」
  紫阁也伸出手来。
  两手相握的时候,紫阁有片刻的失神,这个人感觉好亲切,似曾相识似的,在哪里见过呢?
  紫阁留下联系电话,转身要出门,忽地又转身挠挠头问,「你不考考我吗?」
  子航的目光交织在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上,「不用了紫阁,我相信你是最棒的。」
  紫阁刚刚大学毕业,正在找工作,临时兼职做翻译,到子航的翻译社工作已经一个多月了,每个人都喜欢他。
  记得第一次接任务,卓妮看见他,背过身去对子航说,「老板,你敢用童工哦。」
  子航神彩飞扬,「卓妮,我是遵纪守法的商人,他二十二了。」
  卓妮说乖乖,我要是这么不显岁数就好了,好羡慕啊。
  又凑过头来,「咦,老板,我发现你这些天也变得更帅了,满面春风的,难道是红鸾星动?」
  子航叹道,卓妮,卓妮。
  心里笑,这小女子,什么都好,就是颇有点好色。
  紫阁回来了,尽管他不记得从前,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和自己活在同一个空间里,寸寸空气里都有他的气息,睡着了也会笑醒。
  总会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
  一切都是机缘,一定会有一个时刻,紫阁的记忆会复苏的。
  子航从落地窗望出去,看见一个男孩儿,白衣黑裤,披着冬日的暖阳,匆匆而来。
  有一次,紫阁是给一个来自美国的文化代表团做翻译。这个代表团主要是参观访问一些大专院校,子航想紫阁比较熟悉,应该没问题。
  谁知就出了问题。
  紫阁把代表团里的一位教授给打了。
  教授向翻译社投诉,要求陪偿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还要当面道歉。
  紫阁涨红着脸,拧着脖子说「不--可--能!」
  紫阁一向乐观随和,与同事们客人们相处都很好,大家对他都喜欢得不得了。
  有一次居然有一对新西兰来的老夫妻非常认真地提出要认他做孙子。回去好长时间来还常打电话过来找紫阁说话,今天这样,倒真是有点奇怪。
  子航让众人散了,按着紫阁的肩膀让他坐在沙发上。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紫阁,慢慢说,不要怕。」
  紫阁凝神看着面前的人,一腔怒气不知为什么全转成了委屈。
  「他......他骚挠我,他......他乱......乱摸我。在......在厕所里。」
  紫阁的眼泪叭叭掉下来,手心抹过来,手背抹过去,一张清清秀秀的脸成了花猫样。
  子航忽地站起来,推开椅子,「紫阁,你没有错,走,我们找他们说理去。」
  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去卫生间拧了把热手巾,细细擦干净那张花猫脸。
  「紫阁,你打他哪儿了?」子航温润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疼爱,让紫阁大为安心。
  「我把他的一只眼打成了熊猫眼。」
  「一只眼青怎么叫熊猫?我们去跟他理论,他要敢不承认,我们把他打成真正的熊猫!」
  紫阁笑起来。
  冬末,雨混着细碎的雪珠,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地面潮湿泥泞。
  子航开着车回家,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大大的登山包压在细瘦的肩头,手里拖着个箱子,不是紫阁吗?
  子航把车靠边,摇下车窗,伸出头去叫,「紫阁。快上来。」
  紫阁上了车,子航看他外衣全湿了,拿过后座上自己的外套把他裹住。
  「怎么了,这个天搬家?」
  「不是,房东把房子租给一个公司做办公室了,房租涨了一倍呢,叫今天就搬走。」
  「混帐!这么欺负人!你这是去哪儿?」
  「不知道,找个招待所先住下来,再找房子。」
  子航发动汽车,「去我家,先住下再说。」
  紫阁结巴起来,「真......真的?可是我......」
  子航说:「不用可是。有我在,就不会让你这种天气在外面飘荡,更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紫阁紧一紧身上子航的外套,用力地吸吸鼻子,神情非常趣致,子航忍不住伸手揉揉他的头发。
  紫阁说:「啊,老大,你的车真好。」
  自从子航为他出头摆平了搔挠他的美国人以后,他便一直老大老大地叫子航。
  老大,你罩着我。
  老大,你有同声翻译的资格啊。
  老大,你真了不起。
  老大,老大,子航无声地绽开笑容,想起以前紫阁一声声地唤他「先生,先生。」
  无论怎样地称呼,无论怎样地装扮,无论记得与否,紫阁永远是他放在心尖上怎么疼也不够的人。
  子航说:「普通的大众罢了。」
  紫阁说:「可是很宽敞啊,垫子也特别地舒服。」
  子航转过脸来看着紫阁,慢慢地说:「曾经有一个人,他有晕车的毛病,我开车带他出去的时候,他常常窝在座位里睡觉,所以我想,我一定要把车子换大一点,垫子弄得厚软一点,等他回来时让他坐着舒服。」
  紫阁认真地听着,叹一口气说:「要是有人也对我这么好就好了,老大,你说的这个人,她现在在哪儿呢?」
  子航说:「他?他已经回来了,可是,我还没有跟他相认。」
  紫阁说:「为什么?难道你们之间有误会吗?」
  子航说:「不,不是。」
  紫阁看着子航脸上浮起的浅浅忧伤,体贴地住了口,忽然笑起来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老大,其实我也晕车。」
  子航温和地笑了,当然,你当然晕车,我当然知道,他想。
  「所以,这可不就显出厚垫子大座位的好来了?」子航笑着说,把暖气开得大些,
  「只可以小睡一会儿,今天突然降温,小心感冒。」
  「哦。」紫阁像一只小猫一样圈成一团,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
  子航把紫阁带回了家。两个人进了门,紫阁把脱下的湿碌碌的鞋子放在鞋架下层。
  那是过去他常放的位子,子航看着,觉得他只是去了小院儿一趟,仿佛从未稍离。
  那边紫阁抬眼就看见了满屋无处不在的照片,惊叫起来,「咦,你为什么会有我的照片?」
  「啊,这是,我的......弟弟,你......长得很像他。」
  紫阁拿过照片细看,失了会儿神,「果然好像,可是,我觉得我比较帅...点。」
  是,眼前的紫阁,比过去多了两分俏皮活泼,衣着也时尚一些,里面一件长长的细线毛衣,外面罩着极短的牛仔外套,长的长,短的短,一条宽身的裤子,很长,盖过了脚面,拖拖拉拉,透着孩子的可爱。
  子航温柔地笑,「对,你比较帅。」又说,「来,洗个澡去去寒,否则要感冒的。」
  紫阁进了卫生间,突然又探出半个头来,「哦,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了,老大,原来因为我像你弟弟。老大,你弟弟现在也跟你住一块儿吗?」
  「不,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过,他快回来了。」
  浴室里传来淅沥的水声,中间还有一道男孩子清亮的歌声:
  Alas!my love,you do me wrong,
  0 cas me off discoureously.
  And I have loved you so long.
  Deligning your company.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 of gold
  And who bu my lady Greensleeves?
  是绿袖子。
  恍惚间时光倒流,回到三年前的元旦之夜,乐声中起舞,凉凉的地板,暖暖的怀抱。
  等紫阁出来,子航问,「你很喜欢这首歌?」
  紫阁擦着头发说,「是啊,说来奇怪,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就会唱这首歌,像是生下来就会似的。」
  子航递过去一杯可乐加柠檬,紫阁不喜欢吃生姜,以前他感冒着凉的时候,子航就会给他做这种热的饮料。
  今天的紫阁穿着以前紫阁留下的衣服,白色连帽的居家服,白色的宽身裤子,赤脚穿一双长毛绒的拖鞋,眉间亮晶晶地缀着一滴水珠,空气里有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他蜷坐在沙发上,捧着他大杯子,心满意足地喝着。
  子航的眼眶里涌上热浪。
  真的回来了啊!
  「呀,你有这么大的书房啊,老大。」紫阁叭嗒叭嗒地跑过去,「这么大的书桌,还铺着软垫,老大,你也画国画?」
  子航说,「不,我不会。要是喜欢,你以后可以在这里画画。」
  「C00L!」紫阁扑在书桌上,恨不得打一个滚。
  突然又蹦起来,「哎,老大,你怎么知道我会画画?」
  「我呀,」子航听见自己满是宠爱的声音,「我会算。」
  「我还知道你喜欢吃鱼,但是不吃葱蒜,喜欢穿宽大的衣服,围棋下得好,却不爱运动,怕冷不怕热,是个出色的陶艺师。」
  「啊,老大,你难不成是诸葛孔明转世?」停一下,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信你!」
  突然看见了书房中的那个「花瓶」,「嘿,这个花瓶太酷了。」
  「这是阙朝文物的仿制品,据说它原先是个尿盆呢,你觉得怎么样?」
  紫阁哈哈大笑,「我觉得它更酷了。嗯,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子航感到自己的心砰砰地好像要跳出胸膛。
  「紫阁,你相信前生来世吗?」
  紫阁突然显得有些茫茫然,「我不知道。但是,从小时候开始,我常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想得厉害时还会头痛。」
  他年轻的面容上笼上了些许阴影。「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不完整的。老大,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无病呻吟?」
  子航搂搂他的肩膀,「不,不会。其实我的生命也是不完整的。你失去了你的记忆,我曾失去了我的爱人。但是我们都会找回自己失去的。我们一起来努力。」
  晚上,子航让紫阁睡在原先的卧室。半夜起来喝水的时候,子航听见屋里有低低的啜泣的声音。
  第八章
  子航轻轻推门进去,打开床头的小灯。
  紫阁还睡着,却有大股大股的眼泪从紧闭的眼中汹涌而出。
  子航轻轻地推他,「紫阁,紫阁,醒醒,做恶梦了?」
  紫阁慢慢睁开眼,撑着双臂坐起来。
  子航给他披上外套,坐在床沿,用胳膊圈住他。
  「怎么了,紫阁,做什么梦了?这么伤心?」
  子航的身体有一种非常温暖的味道,混着他常用的须后水的松木清香,让紫阁莫名的安心。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小就会重复地做这个梦,好像我要离开一个很亲很亲的人,可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也不知他是谁,只觉得椎心刻骨的难受。」
  子航拂开男孩子挡在眼前的汗湿的发,递过去纸巾。
  「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想起他,一定会找到他,你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真的?」
  「真的。你忘了我会算的吗?相信我。」
  紫阁泪渍渍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嗯,我信你。」
  有一天,李世界跑到子航公司来看他,这几年,他一直跟欧老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不时地问有无紫阁的消息。
  子航看见他很高兴,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女朋友,一个很活泼可爱的女孩子,跟在世界的身后,也管子航叫欧老师。
  子航刚请他坐下,紫阁推门进来,看见有客人在,友好地对着世界笑一笑,又对子航说:「老大,向你报到来了。今天有我的活儿,我要晚上七点才能回去。」
  子航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世界已经对着紫阁冲了过去,「紫阁?紫阁?你......你终于回来了吗?太好了太好了!紫阁紫阁!」
  世界紧紧地抱着紫阁,紫阁惊讶地挣扎起来:「对不起,对不起,请问你是谁?」
  世界略松开他一些:「我是世界啊,李世界!你不认得我啦?」
  紫阁说:「对不起,我......我真记不得曾经认识过你了。那个......」
  世界脸色骇然:「你怎么了紫阁,病了吗?为什么你会不认得我了呢?」
  子航走上去,拉开世界,对他递了一个眼色,又对紫阁说:「紫阁,你先去吧。」
  世界拉住子航的手:「欧老师,紫阁怎么啦?他明明就是紫阁啊,为什么他会不认得我?他怎么会叫你老大?他不是叫紫阁吗?」
  子航说:「有些事,紫阁他,可能,记不起来了。」
  世界喃喃地说:「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记不起来了吗?连欧老师也记不得了吗?」
  子航说:「是。现在的他,以为我是一个他刚刚认识的,老板和朋友。」
  世界说:「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子航答:「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世界说:「那我们,找一个机会告诉他一切吧。」
  子航摇摇头,「不行啊世界。我们不能这样给紫阁以压力,慢慢来,也许有一天,他会恢复记忆的,即便是,终身不能恢复,也没有关系。他还是我爱的小紫阁,只要这一点不变,什么都不要紧的。」
  「可是,」世界说,「那样的话,他有可能爱上别人,也许是一个女孩子,他会跟她结婚。那怎么办?」
  「那样啊,」子航轻轻地叹息,然后,微笑,「那样也不要紧。」他清俊的面容上的笑容如春风一般的柔和温暖,「爱一个人,不过是想他幸福。」
  紫阁一直在找工作,子航问他,你师大毕业的,怎么没想过做老师?
  紫阁说,「我去小学实习过,小孩子,他们,他们......好可怕的。」
  说着脸突然红了。
  子航伸出手指弹弹他的额头,「他们怎么你了?」
  「他们......唉,也没什么,就是淘气。」
  他没好意思说,那些小姑娘们成天围着他唧唧喳喳,吊在他胳膊上。还有些个男孩子,跟他说话时总喜欢搂着他的腰。有个小男生扬言将来要做变性手术然后嫁给他。
  子航看着他年轻俊美的面容,微垂着头,纤长的脖颈上都布满了红晕,无声地笑了。
  我的小紫阁啊,走到哪里都让人喜欢,简直就是老少咸宜呢。
  不久,紫阁就接到了一家美国独资企业的面试通知。
  子航问,「有没有合适的衣服?」
  紫阁说有,妈妈托人从绍兴带过来一套新西装。
  「来,穿上让我看看。」
  紫阁穿好衣服,站在镜前。
  修长挺拔的身姿,深色的西服衬得白暂的面孔好像会发光。
  他转过头,征询的目光闪闪地看向子航。
  子航一字一字地说:「很一一拉一一风。」
  紫阁怔住了,目光在镜子与子航间游移,慢慢地,他的面孔退尽了颜色,眉头皱起,手按住太阳穴,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子航忙让他换下衣服,在床上躺下来。
  「怎么了紫阁,头又疼了?」
  紫阁点点头,「好像有什么事,我想不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近在眼前,他下意识地想抓住,可是疼痛却逐渐逼近,逐渐加深,眼前泛起一片轻雾。
  子航看他额上痛出一层薄汗,给他掖好被子,「不要再想了,好好睡一觉,不怕,不怕,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渐渐地,紫阁在子航这里住惯了。有时他会想,说好了是先住下再找房子的,难道就这样赖下不走了?不知道老大会怎么想呢?他那么个温柔和气的人,一定不会出言赶人的,要不,跟他说说,付房租在这里做个房客?可是,万一他没打算与人合住呢?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可是,他真的好喜欢住在这里。
  洁净的气息,满室的绿意,给他一种极为熟悉亲切的感觉。
  两个人都爱静不爱动,晚来无事,两人一起下一局棋,或各自看书。周末的时候,两人会一起看看盘片,听听音乐,或是出去吃一顿饭。
  紫阁发现,子航对莎士比亚有着非常的爱好时,惊讶地叫起来,「我也喜欢莎士比亚,我甚至会背他的全部作品。」
  子航含笑地看着他,拉长了声音说,「哦,真--的?」
  紫阁脸红了,「当然是--假的。不过我真的会背他所有的十四行诗。」
  子航看着他宠爱地笑。他眼中的深厚的东西叫紫阁失神。
  记忆之门仿佛瞬瞬作响,可是,那门里藏着的是什么?是什么啊?
  紫阁近来头痛发作得更为频繁了,痛到昏沉时,常会有一双微凉的手在额上轻抚,混着松木的清香,对紫阁而言是一味灵丹妙药。
  他真的好喜欢子航身上的味道,他甚至会在子航刮胡子的时候笑嘻嘻地靠在卫生间门上与他闲话。
  子航看着他光洁的脸,月光泼上去都会流泻下来似的,拍拍他的头说,「等你能刮胡子的时候,我送你一样的须后水,那时候你身上也会有这种味道了。」
  紫阁会红着脸笑:「我现在就可以刮胡子的,我都二十二了。」
  子航含笑细细地望他一会儿,说:「过来!」
  紫阁微笑着上前。
  子航把他脸对着自己的脸圈在胸前,挤出一团刮胡用的泡沫,慢慢地抹在紫阁光洁的下须与人中处,紫阁年轻的脸上堆上了雪白的泡沫,像是一个装老头的小孩子。
  子航忍不住逗他:「Ready?」
  紫阁撅了嘴唔唔地答应,神情因为非常地认真而显得特别可爱。
  子航笑起来,顺手在他鼻尖上也抹上一抹泡沫,然后用剔须刀小心地虚虚地划过他的脸颊,一边轻声地说:「刮的时候,手轻着些,动作慢一点儿,别划破了脸,感染了不是好玩的,知道吗?」
  细细刮了一遍之后,子航又捡过一旁的毛巾,替他抹了一下下巴,把须后水倒在手心里轻轻拍在他脸上。
  紫阁被他拢在怀里,紧张而快乐,张开眼来看着子航,突然笑了起来。
  子航也笑了。
  紫阁攀了子航的脖子,把头搁在他的肩上。
  子航的身材不算健壮,但是十分挺拔,从肩到腰一条漂亮干净的线条。
  子航搂着紫阁细瘦柔韧的腰身,心里从未有过的安定。他觉得自己真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他爱的人,走过千年的时光,回到了他的身边,那是一种怎样的执念。即便他现在并没有前世的记忆,也是叫子航比过去更千百倍地爱他。
  这个拥抱并不热烈,但是,非常地漫长,彼此可以闻到对方身上相似的味道,亲近而缠绵。
  那一天,他们两个人上班都迟到了。
  不过,很值得啊,他们都想。
  同学陈子昀打来电话,说自己租到了一套房子,可房租挺贵,想找人合租,约了紫阁星期天去看房子,紫阁想想也就答应了。
  星期天,紫阁到陈子昀说的地方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陈子昀看到他,还是微微有些意外,「这么早?」
  紫阁说:「还早吗?快吃中饭了。」
  陈子昀把他让进去,叫他在客厅里等着,自己进屋去穿好衣服。
  客厅里东一堆西一堆地堆着杂物,有一种潮湿而暧昧的味道。
  紫阁转过眼,正巧看到半开的房门里一个女孩子一闪而过的身影。
  陈子昀出来后,在屋内另一间卧室的门上敲一敲,「喂,起来了。」他说,「人来看房子了。」
  转过头对紫阁歉意地笑笑。
  「一个朋友,临时在这里住一晚。」
  屋里好一阵子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出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紫阁瞪一眼陈子昀,李子昀小声说,「临时的,临时的,一个哥们儿,他刚吊上个女孩儿,在这里玩一晚上。」
  那两个女孩子看见紫阁,眼里露出十分的兴趣,慢慢地走上前来,在紫阁身边转了两转,轻声慢语地打个招呼,有一个甚至在紫阁的脸上摸了一把。然后两个人开始疯笑起来。
  紫阁脸红了。
  那个从房间里出来的男人看见紫阁,眼睛也亮了一下,笑着对陈子昀说:「嘿,哥们儿,你还有这样的朋友哪?」
  陈子昀说:「是大学同学。人家是好小孩儿。」
  那男人大笑起来:「那更好了,介绍一下,咱们一起玩啊。」
  说着,走上前来,扒了紫阁的肩膀,一张脸都快在贴在紫阁的脸上去了,张开口,故意地将混了酒气的呼吸喷在紫阁的脸上。
  「害羞哦?」他道。
  他突然整个身子扑到紫阁身上来,把紫阁逼到墙角,撑了两臂把他困在怀里,低头咻咻地往他脸上凑。一旁的女孩子笑得更欢了。
  紫阁灵巧地一缩身子,抬起膝盖往他肚子上顶了一下,趁着他疼得弯下腰的功夫,把他推到了一边儿脱身出来。
  陈子昀赶上来拦住他;「对不住对不住紫阁,他不是有心的,跟你闹着玩儿的。」
  紫阁叉了腰气呼呼地呸了一声。
  陈子昀嘻笑着:「别生气,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啦。看见美人就要扑上去,男女不限,现在不是流行这个吗?对了紫阁,怎么样,过来一块儿住吧。多好的地段,房子又大。」
  紫阁几乎是落慌而逃。
  他想到那个总是整洁的春风般温和明朗的男人,不不不,男人,也有不同的。
  子航正好今天接了一个活儿。是一个国际红十字有关爱滋儿童的养护问题的会议,规格很高,组委会的头儿是子航原先相熟的,指名叫子航过去做现场翻译,一直忙到十点多。
  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就看见门边坐着一个人。
  时光仿佛再次倒流,那是紫阁。
  子航停了车走上前。
  这是个倒春寒的天气,紫阁冻得浑身冰冷。
  子航赶紧开门拉他进去,把客厅的空调开了才问:「忘了带钥匙了?」
  「嗯。」亲切的语气不知为什么让紫阁觉得有些委屈,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点撒娇。
  子航做了滚烫的饮料递过来。
  紫阁捧着杯子,咬着嘴唇,说「老大,我可不可以......嗯,在这里长住?可不可以?」
  子航摸摸他的头,「这两天闷闷的,就为这个?小傻瓜,你当然可以留下来。」
  永远永远地留下来,永远永远再不要受分离的苦痛。
  紫阁露出小虎牙笑,眼里鲜活的生气叫人不由得喜欢。
  「真的,老大?嗯,那个......那个......房租我要付多少?」
  「每月一块钱够了。」
  紫阁语无伦次了,「呀呀......那我,我给你做义工好不好?周末,我给你做义工。」
  受了寒凉,紫阁当晚就发了高烧。
  紫阁在床上翻来覆去,神智迷糊间发出一些咦咦唔唔的声音,攥紧了子航的衣角不松手。
  那么乖巧的人,生病时折腾得如同一个小孩子。
  子航找来药,喂他吃下去,守着他待了一晚,直到快天亮才去厨房煮了点清粥。
  第二天,紫阁的烧还是不见退下去,人却清醒过来。
  子航把他扶起来,拍松两个大枕头,叠在他身后,把空调的温度又调高两度,拿过自己的棉睡衣,把紫阁兜头裹住,用腰带拦腰一系,只留他的脑袋在外面。
  紫阁说:「这副样子真怪。」
  子航笑而不答,在床上放上一个折叠小桌子,将粥与小菜一一铺排在上面。
  子航穿着深色毛背心,同色系略浅些的衬衫,端正文雅,即便是做着这些琐碎的事时也是赏心悦目。
  紫阁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一口粥喂到嘴里。
  子航与他玩笑道:「这么看人是要长针眼的。」
  紫阁红了脸,随即又笑,小小声道:「就算那样也还是要看的。」
  子航说:「快快喝完了粥,再吃一次药。如果烧还不退,就一定得去医院了。」
  紫阁微皱眉头:「不想去。」
  子航说:「我知道。你是怕医院的。」
  紫阁沉吟一会儿,说:「从小许多次进医院,被折腾来折腾去的,实在是怕了。」
  子航边喂他粥边问:「怎么回事呢?」
  紫阁说:「生下来便带在身上的毛病,看了许多年,费了爸妈好多心。」
  子航默默地听着。
  紫阁看他面色凝重起来,笑着打岔:「老大,你的这个小桌子可真精巧,难不成你最喜欢在床上吃饭?」
  子航摸摸他的额头,上面有微汗渗出来。
  子航说:「不是。以前,有一个人在这里养过伤,所以特地为他找人定做的。」
  「哦。」紫阁说:「还是你......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子航说:「是的。」
  子航多么想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
  喂完了粥,子航又拿来药水。
  紫阁开始苦起脸来,「我开始出汗了,可以不用吃药了。」
  子航扬扬眉:「那么,不如我们去医院打针好了。」
  紫阁立刻从睡衣里挣出手来,接过药水喝了个干净。
  脸马上皱成了一个包子。
  子航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子航每天陪着他,喂他吃药,给他做粥,还是让他瘦下去许多。
  过了周末才好些。
  周日的晚上,子航再摸他的头,一额的汗,完全退了热度。回身拿出一样东西,挂在他脖子里。
  「以后看你还敢不敢不带钥匙。」
  那是条玉佩,水滴型,像一滴眼泪,上面还拴着一把钥匙。
  「这个,这个太贵重了。」
  「并不,」子航看着他,「它其实是个仿制品,真正的原物是阙朝的文物,国家级的宝贝。」
  紫阙捧着玉佩细看,温润的玉石,却带给他微微晕眩的感觉。
  是什么?是什么藏在其中?
  屋里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思维仿佛被无形的手掐断。
  子航走回客厅去接电话。
  紫阁把玉佩收进怀中,随手拿过桌边的橡皮泥玩儿起来。
  不知不觉地,捏出两个人形。
  那是子航和他自己。
  看着两个小人,紫阁有些羞涩地笑了。
  啊,从此可以长住下去了呢。
  那个人,真的好温柔呢,那种亲切感,让自己依恋不己,仿佛两人已认识了很久。
  可是,他说过他有爱人呢,他是一定要等到她的吧。自己不过是个暂住在此的房客,而且还是男的。
  紫阁把两个小人藏进抽屉深处,颓然倒在床上,用被蒙住了头,心里乱乱的,思绪藤蔓般缠绕。
  过了两天,公司从新进的职员中选出了十名,准备送到美国总部急训一周,紫阁也在其中。
  紫阁的出发日期在三天后,因为是公司组织统一出发,子航没有送他,只嘱咐他又查了护照,看他出了门,自己也赶到办公室。
  卓妮平时都是八点半准时到,今天快九点半了才冲进办公室,嘴里一叠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路上碰到车祸,堵得不像样儿了。」
  子航心里咯磴一下,知道她住在春天家园,那是条通向机场的路。
  子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是哪里有车祸?是去机场的路吗?」
  卓妮说,「可不是,一辆货车和一辆依维柯撞在一起,说是死了一个,伤了好几个哪。」
  话未说完,子航已经冲了出去。
  他记得紫阁说过,他们公司用一辆依维柯送他们去机场。
  子航把车子开得飞快。
  不,他想,不会是紫阁的。
  可是他的手机打不通。
  就是怕,怕到发抖,无边的恐惧雾霭似地包围过来,紫阁,紫阁,千万要好好的啊!
  冲进明亮宽敞的候机大厅,举目望去,一张张陌生的面子孔,没有他的紫阁。
  掏出手机打过去,还是不通。
  人流穿梭,子航觉得自己宛若置身于一条河流。哪一滴才是他要找的心爱的水珠?
  「老大?」身后传来一声叫喊。
  子航只觉茫茫然,无法凝聚自己的神思去辨别声音所来的方向。
  紫阁从洗手间出来,一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试探地叫了一声,没有反应,转到他面前,看到一张惨淡的面容,倒吓了紫阁一跳。
  子航看着面前的人,呼出一口长气,摇晃着退到一排座位前坐下。
  周围的声音这才轰轰地闯进耳膜。
  紫阁吓坏了,在他面前蹲下来,「老大,老大,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半晌,子航虚弱地笑笑,「我没事,紫阁。你,你也没事儿吧。我打不通你的手机。」
  「我怕上机后忘记关机,提前关掉了。」紫阁忽地恍然大悟,「老大,你听说了车祸是吧?那,那不是我们的车子,是另外一辆车。」
  子航点点头,再无说话的力气。
  紫阁从脖颈间拉出那条玉佩,「瞧,有你给我的玉佩保佑我哪。」
  子航拍拍他的肩膀,「该登机了吧?走吧,走吧。我再坐一会儿也回去了。」
  紫阁担忧地看着他,子航笑笑,「快走吧,别误了飞机,我可倒霉了,回去肯定有警员的罚单等着我哪。」
  紫阁也笑了,缓缓站起身,拖着行李,一步三回头。
  隔着人群,两人的目光紧紧交缠。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子航刚下班,走出办公室,便看见薄薄的暮色中站着一个挺秀的身影。他脸上灿烂的笑容隔着汹涌的车流若隐若现。
  红灯亮了,两人在街道的两边遥遥相望,所有的一切都后退淡化成了背影,只有眼中的彼此,如此清晰。
  绿灯亮了,子航走了过去。
  一场春雪过后,梅花山的梅花开得越发地好了,紫阁与子航说好了,这个周末一起去看梅花。
  「老大,」紫阁说,「这次咱们不开车,好不好?」
  「那怎么去?」
  「来看。」紫阁拉子航到后院儿,那里停着两辆脚踏车,一兰一绿。
  「向同学借的。」
  子航苦笑出声,「我有十年没骑车了,紫阁啊,你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
  紫阁跳下台阶,跨上车座,坐在上面摆了个pose,笑着望向子航:「还是刚刚三十的人呢,老大,别把自己说老了。」
  紫阁跳下来,拍拍手道:「来吧来吧,现在就去试练一下。」
  子航讶道:「现在?」
  紫阁说:「是啊是啊,来吧来吧。」
  于是,那一个晚上,子航与紫阁两个骑着车,沿着城墙,跑遍了大半个城。
  两个人都浑身大汗。
  回来的时候,紫阁几乎一进门就扑倒在沙发上立刻就要睡过去。
  子航也是精疲力尽,可还是打起精神去拉那个累散了架的小猫。
  「起来紫阁,这么带着汗睡是要着凉的,是不是想再病一场?」
  紫阁在沙发上扭一扭身子让一让,抓了个抱枕盖在头上。
  子航也舍不得真用力,好容易把他的上身抱着抬起来,他咚地一声又倒下去,还顺便甩脱了拖鞋,这可是有点耍无赖的意味了。
  子航看了好笑,从浴室里拧了把毛巾出来,至少,该给他把头发上的汗擦一擦吧。
  子航帮他翻了个身,轻轻替他擦拭着脸与头发,温热的毛巾大约让他十分舒服,他半合了眼,垂落了密而长的睫毛,嘴角噙了一朵笑花。
  在意识到以前,子航已经吻在了他的唇上。
  紫阁微愣了一下,开始回应他?,微张了口,让子航的舌头侵入。
  子航含了他滑腻温软的舌头轻轻吮吸,他们的牙齿甚至都碰在了一起,但那一点也不妨碍这个吻的甜美。
  子航的手从他衣服下伸进去,摸索着他的肌肤,深刻在记忆里久远的美好触感。
  到后来那抚摸里情欲的成分已经淡了,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确认,还带着不能置信的快乐的颤抖。
  半天,子航才放开紫阁。
  子航看着他时,发现他睁着眼睛,那眼里哪里还有一点点的疲倦,只有热情,疑惑和深深的眷恋。
  紫阁捧了子航的头说:「我是早就认识你了吧?怎么我总觉得我认识你很久很久了呢,子航?」
  子航突然地就流下泪来。
  他还记得他,尽管没了记忆也还是在心底里藏着他的影子。
  子航抱住紫阁,摸着他汗湿的顺滑的头发,不要紧,他想,我们有很多的时间想起过去,抓住现在,也握得住未来。
  子航的眼泪给紫阁巨大的震撼,恍然记得,似乎久远的过去,也有谁把眼泪这样滴落在他的脖子里,他还在他的耳边说过什么。那句话是什么?是什么?
  紫阁费力地去想,却有剧痛潮水一般地涌上来。
  第二天早上紫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躺在卧室的床上,子航正俯身看着他。
  子航说:「你昨晚晕过去了。」
  「我头痛。」紫阁说,「不过不要紧,我们今天还要去梅花山。」
  子航说:「这不行。你要休息。」
  紫阁想一想,也不坚持,往床里挪一挪,拍一拍空出来的半张床,说:「那么你也要休息。」
  子航微笑着躺下来,温和地说:「紫阁,下次别再吓我了。」
  紫阁想起昨晚的那一个亲吻,快乐得笑了说:「好。」
  到了下一个周末,两人终于骑车去了梅花山。
  风呼呼地刮在脸上,还是冻得厉害,心里却被快乐涨满着。
  骑到城门下时,紫阁忽然停了下来,子航果断地也停下来。
  那儿有一片开阔地,辟为市民广场,草还没有冒芽,地面上只有冻得板硬的土,却有一伙男孩子,跟着一个教练模样的人在踢足球。
  个个穿着单薄的球衣,青春蓬勃,大呼小叫的,实在很吸引人。两个人都看住了,相视而笑。
  突然,球被一个男孩用力踢了起来,冲着紫阁直飞过来。
  子航一句小心话音未落,球就狠狠地砸上了紫阁的头,紫阁连人带车倒了下去。
  子航扔下车子,跑上前,把他从地上扶抱起来,看见紫阁的鼻子在流血。
  他把他扶到一边的长椅上坐下来,让他仰着头。
  那边的男孩子们看见砸伤了人,也都围了过来。
  子航见血止不住,突突地往外冒,顺着紫阁的下巴往下流,把整个前襟都染红了。心叫不好,跑到路边,打着手势叫计程车。
  被打到的瞬间,紫阁的脑中轰然作响,许多许多的事涌上来,飞速地在脑中盘旋,让他抓不住。
  其中有一个熟悉之极的名字,他想喊,可是出不了声,只觉黑暗兜头罩下来。
  子航叫到车跑过来时,只见紫阁已满脸是血地倒在了椅子上。
  车开到了医院,随车一块儿来的教练帮子航把紫阁抱出来。
  一直到下午,紫阁还没醒,从观察室转到了病房。
  车子航看着诊断书。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在瞬间被抽空了,像个风干的葫芦,兀自在风中凄然作响。
  紫阁还昏睡着。
  那个教练为人挺直爽,一个劲儿地道歉,这两天一直陪着。
  子航拜托了他两句,幽灵似地走出了医院。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该离开,可是,如果紫阁醒来,叫他如何面对那双清澄的眼睛,当他的心中藏着那样一个残酷的判决?
  白血病!
  他也不想回家。
  在失去紫阁的日子里,他已尝够了独自在家的凄清。
  如今,他还没有品尝够紫阁归来的喜悦,甚至紫阁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便又要面对失去了吗?
  他曾经和千年的岁月争夺爱人,如今又要和病魔争。
  子航觉得从未有过的渺小与无助。
  他没有开车,沿着城墙漫无目的地走。
  忽然觉得面上冰冷,用手摸,一手湿湿的泪。
  他想起学生时代看西游记,孙悟空师徒历经千难万苦终于取得的真经,却在归途中被吹落到海里。
  那时他们的心境也如自己现在一样吗?
  可是,我的九九八十一难满了吗?
  可是,我到哪里去找一块神奇的晒经石,来晾干我浸透了泪水的爱情?
  凌晨时分,子航才回到家里,他拨通了紫阁家里的电话。
  看到紫阁父母的时候,子航明白了,为什么现在的紫阁会如此单纯可爱。
  那是一对非常纯朴的书生气的夫妇。
  紫阁说过,他的父亲是图书馆的馆长,母亲是位小学教师,两人身上浸染着江南水乡的韵致,即便是如此时刻,也不见失态。
  紫阁的父亲说,「紫阁常跟我们提起你,子航,承你关照紫阁良多。」
  子航喊一声「伯父,」声音哽咽了。
  倒是紫阁的母亲,走过来拍拍子航的肩,柔声说,「子航,我和他爸爸,我们不会放弃的,无论如何,我们要救我们的孩子,也许奇迹还会发生,只要我们相信奇迹。」
  「奇迹还会发生?难道......?」子航诧异地抬起头。
  「紫阁生下来身体就不是太好,从小到大,生病住院不知有多少次,但是,他一直挺乐观,一年多以前,紫阁得了急性肾功能衰竭,他每天发着高烧,到后来神智也开始昏迷,呼吸停止近十分钟。经过抢救,他活了下来,而且身体各项功能也恢复了,医生说那真是一个奇迹。所以,子航,这次,也会有奇迹对不对?」
  「是的,会有的。」子航点点头。
  请赐我一个奇迹,请赐我一块晒经石,请赐我与紫阁相守到老的机会。
  紫阁的爸妈执意让子航去睡一会儿,他们守着紫阁。
  子航不肯,三个人都留在了病房。
  近黎明时分,天格外的黑。
  子航听着黑暗中传来的男孩子轻轻的呼吸,思绪慢慢地沉淀下来。
  紫阁,他在心里说,我一定要救你,我们还有许多许多的日子要过,对不对?
  八点多的时候,护士推门进来,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院长请紫阁的家人去一趟办公室,有要事。
  紫阁的父亲说,子航,来,一起来吧。
  子航看着院长。
  他其实根本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看到紫阁的父母已相拥喜极而泣。
  重负卸掉之后,带给他的是强烈地晕眩感。他闭了闭眼睛,「请您再说一遍。」
  院长说,「啊,实在对不起,由于我院新来的化验师的工作失误,????将紫阁的血样与另一位病人的搞混了,造成了误诊。阙紫阁其实并没有白血病,我院为此事给你们带来的精神伤害而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并决定免除阙紫阁在我院治疗期间的一切费用。」
  「可是......可是,他流了好多血。」
  「啊,那是因为他鼻腔里的一根毛细血管被撞得破裂了,事实上,他除了右胳膊轻微骨折以外,一切正常。」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还没醒?」
  「啊,这个,这个......医学上不是没有这种现象的,还需要观察,我院已决定将阙紫阁转入特护病房,二十四小时跟踪观察。」
  特护病房是一个小小的套间,紫阁静静地睡在床上,仿佛好梦正酣。
  子航坐在床边,望着他宁静的睡颜,突然悲从中来。
  这一天一夜的经历,让他从天堂到地狱几个来回,耗尽了他的精力,精神一松,他忽然如同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般地缀泣起来。
  紫阁的妈妈走了进来。
  「子航。」她说,她对这个儒雅的年轻人有着无限的好感,仿佛他就是家里的一份子似的。
  「这两天,难为你了。」
  停了一下,她又说,「子航,你......很喜欢紫阁吧。」
  子航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还是点丁点头。
  「伯母,我知道这种感情也许并不合常理,但是,我是真心爱着紫阁,我会一生一世守护他。」
  「我相信。」阙妈妈点头,「不要误会子航,自从一年前紫阁死里逃生,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我的孩子能健康快乐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子航泪如雨下。「谢谢,谢谢。伯父他......?」
  「我想,他也察觉出来了。他要我跟你说,人生苦短,好好过日子。」
  子航走出病房,来到楼下的花园,明亮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他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慢慢地暖起来,缓缓地把暖意输送到四肢百骸。
  他看见小花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黑衣的少年,手上拿着病历,第六感告诉他,那就是与紫阁搞错了血样的人。
  子航走过去坐下。
  看清了男孩的样子。
  那是个与紫阁差不多大的男孩,甚至更为单薄削瘦。
  他有一双很美的单眼皮清水妙目。
  子航说,「你家人知道了吗?」
  男孩摇摇头。
  子航真诚地说,「现在的医学这样高明,不是没有办法的,你这么年轻,生命一力这样强。」
  男孩看着这个温和的男人,他见过他,那天,他看见他抱着一个满面是血的男孩子冲进急诊室的。
  「那个男孩是你的......爱人?」
  子航说,是的。
  如此的坦白,如此的义无反顾。
  男孩淡淡地笑,「我好羡慕他呢。你们,要幸福啊。他没事儿了吧?」
  「应该是没事,可是他还没有醒。」
  是啊,紫阁啊,你为什么还不醒呢?
  紫阁已经昏睡五天五夜了。
  子航每天都会陪在他的身边。
  他在病房里支了一张行军床,搬来了他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品。
  几天以后,他又把工作室搬到了紫阁的床边。
  小护士们每天有事没事地往这间病室里跑,调一调点滴的速度,给病员掖一掖被角,或是把病床摇高一些,好让病人晒一晒太阳。
  她们其实都想看看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男孩子,美好得像中世纪绘画里的美少年,还有一旁温文尔雅的男子,无论她们为男孩子做了怎样微小的事情,男子都会抬起头微笑着说一声谢谢。
  有的小护士甚至拿来了英文课本向男子请教问题。
  医院十分尽心地为他检查,发现紫阁的身体没有任何异样,但是,他的脑电波显示,他的脑部的活动十分活跃,甚至此常人要活跃好多倍。所以医生安慰子航,紫阁应该不会失忆或是出现任何脑部的病变。
  好容易空下来,子航会对紫阁说话:「紫阁,你看,这么多姐姐阿姨都喜欢你,你醒来以后,记得要跟她们好好地说一声谢谢。」
  第九章
  紫阁在沉睡。
  梦境中,他失去的那一部分记忆慢慢地在他眼前展开。
  紫阁只觉得自己飞身缓缓而起,身子上的病痛消失于无形。
  他回头最后一眼看了看自己的亲属,还有托以重任的老臣,最后一次听他们悲切压抑的哭声,转身远走了。
  紫阁只觉得身体变得格外地轻飘乎乎地往前去,耳边有轻轻的风声,眼前是一团浅金色的光团,光团中展现出一条光霭铺就的道路。
  朦胧中有人缓缓而来,一人浑身皂黑,一个身着白衣。
  等这两个人走近了,紫阁大吃一惊。
  那黑衣人面目睁狞,身材高大,那白衣人容颜诡异,血也似的红舌头直拖到胸前。刹那间,紫阁只觉得遍身冷汗,原来,自己真的死了,这两位,定然是传说中地府的黑白无常。
  出乎紫阁意料的是,黑白无常虽说面貌丑陋凶恶,言语行动却温和有礼。
  那黑无常上前一步,问道:「大阙王子阙紫阁?」
  紫阁答:「是。」
  白无常道:「我们特地在此等候紫阁星君。请随我们来。」
  紫阁听他称呼自己为星君,疑惑不已,但暂不便发问,便随着他们往前去。
  越往前,越发阴冷起来。紫阁不禁抱紧了胳膊。那黑无常回头看到紫阁在瑟瑟发抖,伸出手去,贴在紫阁背上,顿时,一股暖流缓缓地游走于紫阁的身体内。紫阁开口谢道:「多谢先生。」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黑无常虽然恶形恶状,一双眼睛却柔和温暖,周身的气息非常平和安详。
  黑无常道:「星君不必客气。初入地府,多半会觉得阴寒透骨,习惯了会好些。」
  地府?紫阁想,啊,自己真的来到地府了。
  那么,离子航更远了吧?但地府,便也意味着重新投胎的机会不是吗?
  片刻之间,紫阁的心中已是百转千回。
  过不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起来,面前的景致叫紫阁大吃了一惊。
  碧清的湖水,湖边烟雾一般的,细看去,并不是柳树。那细直的树干,那浓密的垂绦,比柳树更具风姿。树不是大片大片如云似雾的花。前方隐隐有宫殿的一角青灰色的飞檐。
  这景色,竟比皇宫更为美丽,又多了两分清幽。
  「世人都地道府阴森可怖,却不料是这样一个安宁的所在。」紫阁喃喃地说。
  「地府是人的最终归宿,千百万的灵魂在此静静等候生命的轮回,理应平和安静。但那些生前为非做歹的人,自有真正阴森血腥的十八层地狱等着他们。」说话的是白无常。
  他轻轻在脸上一抹,一张可怕的脸容应手而落,露出端正的脸孔,神情泰然,一双聪慧的明目,十分可亲。
  再看那黑无常也掀开了面具,是个面孔黝黑的年轻人,宽阔的额角,敦敦厚厚的样子。
  紫阁微笑起来。
  黑无常道:「紫阁星君,我们去见王吧。他会告诉你前因后果的。」
  紫阁随二人来到一座巨大的宫殿前,走进去看,殿堂内极为宽阔。
  紫阁生在皇家,对这样的环境自是十分熟悉。黑白无常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对殿上隐约的人影道:「王,我们把紫阁星君带来了。」
  那边有轻脆的声音道:「黑哥哥,你们回来了。」接着,一道小小的身影冲了过来,冲进黑无常的怀里,环了他的腰,亲热地说:「回来太好了。帮我弄弄这些卷宗,我的头都大了几圈儿啦!」
  白无常吃吃地笑起来。
  黑无常宠爱地拍拍那小少年的肩背说:「王,紫阁星君还等着拜见你呢。」
  那孩子抬起头向紫阁这边望过来。
  紫阁又是一惊,这无常口中的王,不过是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男孩子,圆润的面孔,圆圆眼睛,挺直的鼻梁,翘翘的嘴角,可爱至极,发髻上戴着一顶小小的金冠,墨黑的袍子,上面有繁复细密纯金线绣成的花纹。
  紫阁知道这便是阎王了。
  紫阁躬身拜下去,被一又手给扶了起来。
  那少年阎王黑亮的眼睛看着他,他的手凉凉的,但是笑容却温暖。
  「你是阙紫阁?我跟你说哦,原本你该去天宫做星君的,可是因为你在人间的修行未满就夭折了,所以玉帝命你在地府再修行些时日。」
  紫阁想,做了星君,就永远没有见到子航的可能了吧?
  紫阁再次拜倒,说:「阙紫阁有一事相求。」
  小阎王说:「紫阁,紫阁,你起来说话。」
  紫阁说:「王,紫阁不想做星君,情愿留在地府等候轮回,请王成全!」
  小阎王诧异地睁大了圆眼睛,「为什么?做星君是许多凡人梦寐以求的事,为什么紫阁反倒不愿意呢?」
  紫阁道:「紫阁,......在世间......有未了的心愿,为了实现心愿,情愿放弃做星君的机会。」
  小阎王想一想答:「此事必须上报天庭,有回音之前,你先跟着我的判官做些事,好不好?」
  「紫阁遵命!」
  判官姓江,是一位年约三十相貌普通的人,十分精明能干,他很快喜欢上了紫阁,觉得他心思缜密,做事稳妥又快捷,处得久了紫阁慢慢发现,这位江判宫虽说看上去古板守旧,实则有着不同寻常的幽默与智慧。
  很快,他还见到了牛头马面。
  原来他们都是面貌端正英俊的年轻人,性情各异。
  牛头外表憨厚,却十分活泼,鬼主意层出不穷,高兴了甚至会滚到地上大笑。
  马面长得清秀,一副聪明样子,却十分地木讷,有点子傻气,常常丢三落四。
  只是,他们在执行公务时都必须装扮成奇异可怖的模样,以期对人类形成震慑的效果,让人类警醒,明白阴司报应,因果回圈,懂得向善避恶。
  「这些都是我父王订下的规矩,他很严厉的。」小阎王允诚说。他也十分喜欢紫阁,常常来找紫阁玩耍。由于手下都是很能干的人物,所以允诚的日子很是闲散。
  他教会了紫阁下一种叫「慎思」的棋,比人间的围棋要为复杂也更有趣味。
  小阎王的棋艺十分高超。刚开始,紫阁总是一败涂地。可是他生前精于围棋,曾是大阙第一高手,渐渐地上了手,两人常悍战一天,不分胜负。
  两个清眉朗目的少年在冥河边离恨长树下,摆了棋盘,安静地长时间地对弈,是一幅非常美好的画面,让人忘却了尘世的伤痛与折磨。
  后来,紫阁还见到了允诚的七哥允诺。他是七殿阎王。
  那是一个十分俊美的孩子,细长高挑的身材,爱穿浅色绞绘做的衣服,晶莹美丽的桃花眼,神情里有一点点倨傲。可相处下来,紫阁发现,其实他是十分天真的孩子,文雅多才,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倾心相待。
  允诺在看了紫阁的画作之后,立刻引为知己,央着紫阁给他多多画上几幅小些尺寸的画。软软清冽的声音很是动人。
  不久紫阁知道,允诺把他的那些小幅的画装裱成了一个精致的画册,常常翻看。那画册竟然是他自己制作的。
  原来他也是十分善画的人。
  小阎王允诚问紫阁:「你知道我七哥为什么当你是好朋友?」
  紫阁道:「是七王爷宅心仁厚。」
  允诚笑呵呵地摇头,凑近前来,神秘地在此阁耳边低语:「是因为你是这许多年来唯一一个没有第一眼把他错认成女孩子的人啊。」
  紫阁朗声笑起来。
  小允诚又低声笑说:「我黑哥哥就认错了,所以现在我七哥当他仇人一样呢。
  哦,紫阁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漂亮孩子见了老好人黑无常君黎兄会那样横眉竖眼,百般刁难。并且私下里将地府七殿与十殿的黑无常调了职,将黑君黎拴在身边,说是为了解解气。
  不久之后,小阎王允诚与七王爷允诺偷偷去了人间看元宵节的花灯。
  原本,阎王每三百年是可以去人间游历的,十殿阎王虽掌管地府,却也位列仙班,也要守天宫的规矩的。
  这一次,他们去人间完全是偷溜着去的。
  不巧的是,他们碰见了一位格外严厉端方古板的星君,将事情告到了玉帝那里,老阎王觉得自己折了面子,狠狠地惩罚了允诺,允诚也被禁足,闭门思过。
  有一日,小阎王允诚愁眉苦脸地来找紫阁,进门来就扑在紫阁的画案上哼哼叽叽。
  紫阁担心地问他怎么了,小允诚说:「紫阁你要救我。我七哥的那位黑无常大人,呱躁得我实在受不了了。」边说边痛苦得扭来扭去。
  紫阁看了好笑,好言安慰:「我替你想个法子吧。」紫阁弄了两团细棉,捻成小球,塞进小允诚的耳朵里。
  允诚拍手笑道:「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怎么没有想到?真是被那多话的老爷子烦傻了。」
  紫阁笑道:「王,你可别忘了,在听黑大人说话时脸上要做出凝神细听的表情来,可别叫他看出破绽。」
  小允诚道:「真是细心的紫阁,亏了你提醒。紫阁紫阁,你真是我见到的最文雅最善解人意的人呢。」
  紫阁说:「其实我是跟一个人学的呢。」
  「是谁?」
  「是......我以前在人间遇到的人,世上最好的人。」
  允诚是个极聪明的孩子,看到紫阁的样子,马上明白了。
  「哦,你不肯去天宫做星君,宁愿再坠入轮回,就是为了再见到这个人吗?」
  紫阁点头。
  允诚道:「放心,紫阁,我一定帮你!你很想念她吗?」
  紫阁又点头。他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子航。
  地府的岁月,绵长而幽静,他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可以想他。
  过了没多久,允诚带来了天宫的消息。
  玉帝起先听到有人宁可不做星君,也要投胎重新做人,十分生气。可是老阎王却劫道:「难得有人肯去人间受轮回之苦,这是一种极好的修炼。玉帝不仅不须惩罚,反倒该褒奖才是,再者,星君能有如此的气度,正说明玉帝善于识人,能够芸芸众生中找到这样难得的干净而勇敢的灵魂。」
  一番话说得玉帝心里十分舒服,他却不知道,这番话,正是小阎王允诚想出来哄他老爹爹的。
  玉帝决定将紫阁星君打回一缕魂魄,在地府十殿等待投胎。
  允诚把这消息带给紫阁,紫阁立刻拜下去,感谢允诚的帮助。
  允诚拉他起来,取出一个晶莹清透的小瓶,说:「这是还魂水,原来是专为惩罚犯了重罪恶的仙家,毁了他们的仙身,将他们还原成一缕幽魂,然后重新投胎做人的。紫阁,你......也得要过这一关啊。」
  紫阁说:「我愿意的。」
  允诚露出不舍痛惜的神情说:「可是,这还魂水喝下去,绞肠刦肚剜心一样的痛啊,要痛足十个时辰。修行很深的仙家也很难承受呢。」
  允诚眼睛里有很真切的关怀,紫阁不禁伸手过去与他的相握。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们名义上是王与下属,实则是亲密的心意相通的朋友。
  紫阁说:「不要担心,我受得了的。」
  紫阁接过小瓶子,半点犹豫也没有,仰头喝下去。
  立刻,紫阁觉得五脏六腹仿佛被烈火烧灼,四肢百骸似乎被利刃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地割裂。
  紫阁生前为父兄宠爱,到了子航身边又倍受呵护,即便是在国破家亡最困苦时候身体上也没有遭受过这样的苦楚。
  紫阁踉跄着倒下,吓坏了允诚,他大叫起来。黑无常君黎闻声跑来,把紫阁抱进他的卧室,放在床上。
  柔软的床被好像变成了刀山火海,每一次触碰都会增加一分痛楚。
  紫阁僵硬地躺着,汗如雨下。
  允诚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在他耳边喊着:紫阁,紫阁。
  紫阁神智已经迷糊,早就听不见任何声音。
  允诚见他嘴唇翁动,凑近了去听,只听得两个模糊的字眼,「子航,子航,子航。」一遍一遍,全是这两个字。
  不过半个时辰,紫阁身下的褥子已经被冷汗浸湿。
  允诚命黑君黎小心翼翼地抱紫阁起来,换上干爽的新垫子。
  尽管黑无常已尽最大可能轻手轻脚,可是紫阁的痛感已经变得无限强烈,稍一触碰便是一阵颤抖。
  紫阁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在一丝一丝地消失,终于陷入昏迷,转眼间又被新的一轮疼痛惊醒。
  整整折腾了十个时辰。
  醒来时,他看到允诚睡眼惺忪地坐在他床边。
  允诚惊醒,伸手摸摸紫阁骤然清瘦的脸颊,那上面没有半分血色。
  允诚轻轻地问:「紫阁,紫阁,你好了吗?」
  紫阁疲弱之极,但还是露出微笑,「我好很多了。」
  允诚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给你炖了灵芝汤了,那灵芝是南极仙翁种的,最是提气补神的。」
  紫阁道:「谢谢王。」
  小阎王忽然凑近前来问:「紫阁,子航是谁?是那个你最喜欢的人吗?」
  紫阁雪白的面孔上慢慢地飞起一抹红色,「你是怎么知道的?」
  允诚摇头晃脑地笑道:「你昏迷时一直叫这个名字,很特别的女孩子的名字啊。」
  紫阁含笑背过脸去,子航哥,有人以为你是女孩子呢。呵呵。
  紫阁的身体渐渐地好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走路变得飘乎起来,他也渐渐地不需要吃东西了。
  紫阁明白,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餐风饮露的幽魂。
  日子缓慢地过去,紫阁听说七王爷允诺很快要成亲了,不知为什么,黑君黎变得十分凝重忧伤。
  紫阁也等来了自己第一个投胎的机会。
  允诚说,那边是帝王之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紫阁竟然拒绝了。因为允诚给他排算过,这一世,他遇不到子航。
  允诚明白了他的心意,也就不勉强他。
  很长很长的日子过去了,紫阁在地府整整待了十年。
  而人间已然过了一千年的岁月,沧海桑田。
  允诚长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他的性子也渐渐变得沉稳端肃,不苟言笑。
  紫阁因为是一缕魂魄,不可能长大,依旧是当年年少时的模样。
  这一年,地府十殿的白无常,被调值,来了一位新的无常君。
  那是一个漂亮得金童一样的孩子,灵动天真。
  自他来了之后,地府竟然染上了几分喜庆之气。
  紫阁并没有多少机会与这位叫练离的白无常相处了。
  他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投胎机会。
  允诚告诉他,这一世,有一户姓阙的人家,夫妻俩都是做教师的,结婚多年没有儿女,却资助了不少孤儿。送子观音感念他们的仁爱平和,要送他们一个儿子。
  允诚告诉紫阁,这家阙姓人家,就是当初阙氏后裔,这个孩子,也叫阙紫阁。
  允诚说:「我替你细算了,子航也在这一世。」
  允诚稍待片刻又说:「紫阁,子航,是男子。」
  紫阁点头:「王,你会觉得怪异吗?」
  允诚端正的脸上波澜不惊:「我懂得一件事,绝不随意评判我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紫阁终于可以跟子航相遇了。
  投胎前的那一天,紫阁来到地府入口处悬垂的透明帷幕前,细细看那人间景致。
  这已是他熟悉的场景了。
  宽阔的街道,奔跑着的交通工具,火柴盒一般的楼房,整齐的行道植物。
  忽然,紫阁看见路上走来一个小小少年,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白衣蓝裤,蓝色马甲的校服,背着书包,俊雅的眉目,安静里也有一份男孩子特有的调皮神态,恰然自得地正路上走着。路过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子,站着看了一会,犹豫了一下,掏钱买了一大捧淡绿色的棉花糖,边走边吃。
  虽然小少年尚未长成,紫阁还是可以从他的脸上识得那亲切的轮廓。
  是小子航,紫阁隔着水晶一般透亮的帷幕,看着小少年一点一点走远,微笑起来,泪水流了满脸。
  第二天是紫阁投胎的日子。
  允诚说:「你投胎前必须得喝下一碗孟婆汤,普通的灵魂应该在初入地府时就喝,可是你的情形比较特殊,此时,不得不喝了。」
  紫阁说:「我明白。王,已经承你帮助良多。」
  允诚道:「紫阁,你有可能与子航对面而不能与他相认。」
  「我明白。」
  「不过紫阁,你不用担心。我会叫孟婆收拾了你前世的记忆,封闭起来。在恰当的时机,把它送还到你的脑海里。」
  紫阁望着允诚英俊的面容,深深一揖。
  允诚上前,轻轻地拥抱紫阁,「轮回辛苦,有缘我们还是可以再见的。你多保重。」
  这一年,苏州阙家,一个小男孩儿出生了,他的名字叫阙紫阁。
  一日,十殿小白无常练离在卷宗里看到紫阁的故事,问阎王允诚:「要怎么把紫阁的记忆送还给他呢?」
  阎王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个微弱的笑影:「这个难题交给你去想,想好了写在生死簿上,回头我瞧。」练离高兴地答应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允诚都能看到这个孩子咬着笔在冥思苦想,把那墨汁涂在了唇上腮上。
  终于,练离将写好的生死簿送到允诚面前。允诚打开看后,不由得张口结舌: 「一个......一个球?」练离脆生生地说:「是啊是啊,把紫阁前世的记忆封存在一个球里,让球在适当的时候砸中紫阁的头如何?」
  「你......你从哪里得知有这种球的。」
  「我在地府入口的帷幕那里看到的啦。人间的男孩子都喜欢踢这种球,有趣得紧。王啊,我们殿后可不可以整出一块空地,咱们也来踢球,好不好?」
  允诚叹气,紫阁紫阁,真对不住,这孩子,亏他想得出。
  但好像,也挺有趣,毕竟,前世的记忆一定会回到紫阁脑中,不是吗?
  阎王允诚背过脸去微笑起来。
  第十章
  紫阁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迎面看到的是一张略带疲倦却温雅如昔的脸。
  子航的声音微微颤抖,「紫阁,紫阁,你醒了吗?你真的醒了吗?」
  紫阁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张亲爱的脸,隔了一千年的距离,隔了一千多个日子,刻在心版上的脸终于和眼前的面容重合了。
  子航有些微的诧异,紫阁的目光还有眼中慢慢升起的泪水是如此的熟悉,但是子航依然不敢相信。
  子航说,「紫阁,想喝水吗?」
  紫阁轻轻的喊,「子航哥。」
  子航手中的纸杯「叭」地掉到了地上。
  「紫阁,你......是你吗?」
  紫阁慢慢坐起来,「是我,子航哥,是我。」
  紫阁伸过手来,战战兢兢地抓住子航的手,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实实在在地传达到心,子航反手握住紫阁的手。
  「真的是你啊。」眼泪扑簌簌地落在绞缠的手指上。
  子航慢慢地把紫阁抱在怀里,紫阁在子航的肩上。
  「你叫什么?」
  「在下阙紫阁。」
  「多大了」
  「一十八岁。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我叫欧子航。」眼泪扑落扑落地落下来,掉在彼此的脖颈间。
  许久许久,两双泪眼相视而笑。
  子航从紫阁的脖子里拉出那条玉佩。
  「紫阁,对不住,只能给你一个仿制的了,沈教授说原件已经是国宝了。」
  紫阁笑,「子航哥,有你就等于有了一切了。」
  「是,有你就有了一切。」
  紫阁懒懒地靠在于航肩上,微笑着说:「子航哥,你知道吗?我在地府,遇到了阎王,还做了很好的朋友呢。还见到黑白无常啊,牛头马面啊,他们都很可爱呢。」
  子航摸着他软软的头发:「呵呵,我的紫阁,原来有这一番奇遇呢。」
  紫阁笑弯了眼睛:「是啊是啊。有空,我慢慢说给你听。可好玩啦。我可是跟阎王开了后门儿才回来的呢。」
  子航温柔地说:「好的。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紫阁笑:「是啊。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子航问;「紫阁,胳膊还痛不痛?」
  紫阁眯起眼睛,皱皱鼻子:「有一点点。这一跤摔得可真是结结实实。那个球真厉害!也算是异事了。不过子航哥,我觉得,我这两辈子啊,最美妙的奇遇就是遇见了你。」子航呵呵笑:「这话该我说呢,我的小紫阁。你......可算是回来了,对了紫阁,你这一世的爸爸妈妈也来了呢。」
  紫阁高兴地笑起来:「真的?」
  子航说:「是啊。还有世界,你上次见到他没有认出来,他比我还急呢。我去请他们过来。」紫阁的父母还有世界看见紫阁醒了,自是惊喜异常,三人相拥而泣。
  紫阁对子航说,「子航哥,我想回家。」
  子航说,「好,我们回家!」
  回到家,紫阁的目光从那些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物件上一一略过,宽大的书案,绿色的垂藤,还有书橱上的「花瓶」。
  一切一如往昔。昔日原来真的可以重现,手里还握着大把的未来。
  子航轻轻地拥抱紫阁:「欢迎回家!」
  三天后,两人送紫阁的父母回老家。
  临上车前,母亲说,子航,我把孩子托付给你了,无论将来遇到什么艰难困苦,请你们彼此不弃。
  周末是个极好的天气。
  子航和紫阁说好,去完成上次没能完成的郊游。
  不过,子航说,这一次,「No bicycle!」
  紫阁笑,点头,「No bicycle!」
  开着车向梅花山方向驶去,车里响着一首歌:
  谁能告诉我有没有这样的笔
  能画出一双双不流泪的眼睛
  留得住世上一纵即逝的光阴
  不让所有美丽从此也不再凋零
  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安慰自己
  在没有你的夜里能画出一些光明
  留得住快乐全部都送去给你
  苦涩的味道变了甜蜜
  从此也不用分开相爱的天和地
  还能在同一天空月亮太阳再相遇
  生命中只要有你
  什么都变了可以
  让所有流星随时都相遇
  从此在人世上面没有无奈的分离
  我不用睁着眼睛看你远走的背影
  没有变坏的青春没有失落的爱情
  所有承诺永恒的像星星
  开到中山门的时候,子航将车停到了一边。
  市民广场上,已见茸茸的绿意,那群男孩又在踢球。
  子航下车向他们走去,和教练友好地招呼,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子航拿着个脏兮兮的球回来了。
  紫阁也下了车,诧异道,「子航哥,你要这么个球干什么?」
  子航掏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球,「这个球啊,它可是我的恩人呢,」抑制不住地笑,「我呀,我得给它立个长生牌位供起来。」
  紫阁笑出了弯弯的月牙儿眼。
  「早知道早就找个球来狠狠撞一下了。」
  子航朗声而笑,「小紫阁啊,一切都是机缘呢。」
  就像恰好在那一天,恰好在那一个时刻,你来到我的身边,恰好因为不可逆转的原因让我失去你。恰好因为这个可爱的球,你回到我的身边。
  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个可爱的球,是地府里另一个可爱的调皮的孩子想出来的法子。
  子航叹一口气,把紫阁拉到背人处,轻轻抱住他。
  紫阁的头搁在他的肩上,那是他最喜欢的姿势。
  他额前的碎发被暖而湿的春风拂起来,细密地扫在子航的脖颈间。
  像一只温柔的手,拂过一个又一个想念与盼望,守候与等待的日子。
  曾在冬天里离开的爱人啊,带着春天回来了!
  <完>
  关于阎王薛允诚和白练离的故事,请翻阅《地府情缘》。
  番外--前方会有奇迹等着你
  深秋的天气。
  大阙王朝太子阙紫含的宫殿内堂里早早地升起了炭火。
  今年的天气十分阴冷潮湿,紫含紧一紧衣服,继续看着手里的一份折子。
  贴身宫女雅筑端了茶来说:「太子殿下,小殿下来了。」
  紫含放下手里的东西,含笑看着门口:「快叫小殿下进来。」
  正说着,紫阁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先给兄长行了礼。
  紫含下位拉着他的手,一同坐在榻上,「过来坐着。怎么手这样冷?」
  雅筑送了茶来,紫含吩咐她拿一个小手炉来,雅筑道:「早就备好了,知道小殿下今天是一定要来的,等我去拿来。」
  紫含微笑道:「这丫头,倒真是灵醒得很。」
  紫阁自进来以后一直垂头不语,紫含摸摸他的头发:「我们小紫阁有很重的心事。」
  紫阁听了这话,侧身倒在哥哥的身上,枕了他的肩,也不说话。
  雅筑送来了小手炉,看着紫阁这副样子,笑眯眯地说:「小殿下的心事,雅筑一猜就知道。」
  紫含道:「哦?真的?你倒说说看。」
  雅筑掩了口笑:「这可不敢。小殿下面皮薄的紧,雅筑怕说出来小殿下会脸红,还是太子殿下自己慢慢儿去问吧。雅筑给你们准备点心去。」
  紫阁对雅筑微微笑一下,说:「有劳雅筑姐姐。」
  雅筑退下之后,紫含托了紫阁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道:「现在可以说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这两天这样不快活,画儿都不画了?」
  紫阁看着兄长可亲的面容。
  兄弟俩长得非常地相像,紫含的脸庞略微宽些。
  紫含道:「来来来,跟哥哥说。」
  紫阁叫:「哥哥......」
  平日里紫阁都称哥哥为殿下或是大哥,只有在私下无人时才会亲亲热热地叫哥哥,可是从来没有哪次,叫得这么凄楚。
  紫含心里已经有了数,紧了紧抱着紫阁肩膀的手:「现在可以跟哥哥说一说了。」
  紫阁说:「哥哥,你真的要成亲了吗?」
  紫含微笑:「是的。父王很担心。我们大阙朝,实在是子嗣艰难,你的二哥,连十岁都没有活到。」
  紫阁道:「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可是,姐姐成亲不过一年,就没了,哥哥,我到现在,都无法释怀,为什么,姐姐那样温淑有才的女子......」
  紫含搂住紫阁拍着他的肩。
  紫阁哽咽着说:「我很......想念她啊。」
  紫含的眼也红了,温柔地说:「紫阁,你很快会有一个新姐姐。你的新嫂嫂,就是李家的云兮姐姐,从小就最疼你的,如今大了,见得少了,你有很久没有看见她了吗?」
  紫阁抬起头,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哪里算见得少呢。几乎每次我去李府,云兮姐姐都会给我做甜点呢。只是叫我瞒着你,她一早知道要与你成亲,怕别人知道了说她没有过门儿先贿赂了小叔,她会害羞呢。」
  紫含笑起来:「原来这样。是了紫阁,你不用担心,哥哥成亲以后,会一样地跟你亲近,你只会多一个人疼。」
  紫阁有点羞涩地笑了。
  紫含逗他:「如今是我娶亲,过两年,小紫阁也快了。不知哪家千金有这样的福气跟了我的弟弟。」
  紫阁胀红了脸:「我是不要娶亲的。」
  紫含大笑:「那岂不要碎了我们大阙的一地芳心?」
  雅筑正送了点心进来,听见这话也开心地笑起来。放下东西,悄悄地退了出去。
  紫含又说:「不过,早先父亲请相士给你批过命,说是我们小紫阁不宜早娶,将来会有一番奇遇。难不成,是要娶一个九天玄女?」
  紫阁气乎乎地鼓起了脸颊:「哥哥!」
  紫含笑着换了话题:「对了,紫阁,李家哥哥快要回来了。李家大哥,建诚的小哥哥。」
  紫阁却没有露出紫含所期待的笑容,反而面容严肃起来:「哥哥,我觉得这事儿,实在不简单。李家兄弟,自我们大阙开国以来一直守边,战功卓著,而且,他们熟悉边疆的情况,好端端的,父王怎么会调他们回来,反而换上杨家老二去守边,这里面,怕是有问题。父王最近身体状况不好,我怕是,受制于杨家呢。」
  紫含略想一下,道:「这个,不至于吧。到底,杨家,也是我们母后家的旁支,他们,总不会起异心吧。」紫阁正色道:「咱们大阙虽然国小,却是物产丰富,民心纯朴,很难保证有人不会肖想。哥哥,要多多留心啊。」
  紫阁兄弟所说的杨家,是他们母后杨氏的远房亲戚,原先不过是一个衰落的贵族,近二十年来却崛起得相当快,可以说权倾朝野。
  这一天,紫阁在皇宫偏殿遇上了杨家兄弟俩。
  那个略年轻些的杨炽赶上前来,殷勤地叫:「紫阁,紫阁,我好几天都没见着你了。」
  紫阁淡淡看他一眼。
  杨炽拉住他的衣袖:「紫阁,我找了极好的工匠给磨制了几方好砚,收在家里专等着给你呢,什么时候过府来看看?」
  紫阁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衣袖:「多谢费心,心领了。」
  杨炽张了胳膊拦住紫阁去路:「好紫阁,去看看吧,啊?我保准你看了会喜欢。」
  紫阁站定了冷冷地看着杨炽。
  清朗的眼神,俊秀的面容,杨炽突然觉得热血往脑子里涌,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抱住紫阁的肩:「紫阁,我们......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吗?小时候,我们在一处也很开心,你也总叫我炽哥哥的。紫阁,你额上为何青了一块?在哪里磕的吗?」
  说着,突地伸手要抚上紫阁的脸。
  紫阁用力甩开他走了。
  杨炽正要追上去,被他身后那个年纪稍长的青年叫住了。
  那青年面容也算英挺,只是眉宇间一股阴沉之气,生生破坏了他的相貌。
  那青年正是杨炽的哥哥,杨家的老大,如今大阙朝炙手可热的人物,杨素。
  杨素说:「阿炽,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杨炽不满地说:「什么样子?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对紫阁......」
  「闭嘴!」杨素走近了在杨炽耳边低声道:「无论如何,阙紫阁我是一定要除去的。」
  「大哥!」
  杨素做一个手势阻止了他:「那阙紫含虽号称大阙第一才子,他的聪明统统用在了诗文上,倒是这个阙紫阁,心思太过机敏灵巧,这次我们调防的事,正是他在皇上面前说了反对意见,还好老头子病得糊涂,不然肯定要坏事。如果此人不除,我们的大事怕是要坏在他身上。」
  「可是......」
  「没有出息的东西,我们真要得了天下,你要多少俊秀的男宠不得?」
  「我......我只想要紫阁。」
  「你这糊涂东西为何想不明白,听着,如果因为你坏事,我绝不轻饶你!」
  那一年的冬季快要来临的时候,大阙太子阙紫含成了亲,一年以后,得了一个小皇子。
  那时节,老皇帝的身体已经日薄西山。
  紫阁十八岁生日刚过不久的一天晚上,他正在自己殿中作画。
  突然侍女报太子殿下宫中的雅筑来了。
  却见那雅筑蓬着头,神色有些慌张,紫阁吃了一惊,看她那样子不对,忙禀退侍者。
  雅筑一下扑倒,泪流满面,哽咽苦道:「小殿下,救命!」
  紫阁扶起她急问:「出了什么事了?」
  雅筑说:「太子殿下他,他今天晚上吃了一碗玉酪,却突然肚痛得满地打滚,现在......现在已是人事不知......」
  紫阁大吃一惊:「传了太医了吗?」
  雅筑说:「事关重大,太子妃偷偷叫了最可靠的太医,太子妃急得了不得,叫我来找小殿下去看看,还得先瞒住众人再说。」
  紫阁站起来:「好,我跟你去。」
  回头神色如常地走出去吩咐宫人:「太子殿下邀我去下棋,雅筑姐姐帮我掌灯,你们不用跟着了,若是太晚了,我今晚就宿在太子那边,也不用去找。」
  紫阁跟着雅筑一路走来,拐入太子殿侧廊的时候,迎面来了两个宫人,低着头躬身一让路。
  等到紫阁发现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两个宫人猛地扑上来,拦腰抱住紫阁,手上的白巾捂住紫阁的口鼻,紫阁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那是宫里的迷药名唤春宵。
  雅筑扑跪于地,小声急促地说:「紫阁殿下不要怪雅筑,实在是......小小殿下,在他们的手里啊!」
  紫阁最后看到的,是雅筑悲痛的脸,还有她脸上肆意的泪水。
  第二天,大阙宫中传出一条可怕的消息,小殿下阙紫阁晚间失足落入宫中宽阔的玄清湖中,连尸身都没有找到。只在湖边发现殿下的一枚玉佩。
  太子阙紫含悲痛欲绝,绝不许任何人宣布小殿下已逝去,一心还想找到他。
  太子宣布,小殿下宫中的任何物品不许移动分毫,一切都当他还在时那样。
  那天夜里,阙紫阁被扔下湖的时候,只觉得掉入一个巨大的黑洞,人不断地往下沉,张了口,有大股的湖水灌进口中,无法呼喊。
  等他清醒过来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死,浑身湿碌碌的,似乎是在一家人的小院里,那窗口隐隐有灯光。
  紫阁慢慢地站起来,走上前去,轻轻敲响了门。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