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记忆名品日淘:浮出海面 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2 09: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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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擦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位擦地,一二三四……一位蹲……”

    我们手扶把杆站成一排,在钢琴单调、永远不变的那支曲子伴奏下,做着枯燥乏味、十数年如一日的基本训练,像一群虔诚的僧众,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痴心修行。

   “腰组合……控制组合……”

    这些动作我是那么烂熟,完全可以条件反射地随着节拍准确、有条不紊地做下去,脑子同时开着小差,胡思乱想,甚至万念俱寂,视一切于无睹。

   “大踢腿……大跳组合。”

    我轻飘飘地连续大跳,不为人察觉地偷着懒,再剧烈的活动我也不会出汗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练功对我就像一个官僚对待他的文件,无动于衷,轻圜自如,失去了最初的激情和目的。

    练完功,休息一会儿,准备上排练课。我懒懒地坐在地板上,尽管没卖力气也觉得疲乏无力。我们这个团的舞蹈多是异邦的民间舞,跟中国古典舞功两个“法”。不管你过去在省里如何受宠,在学院拿了多少五分,在这儿都得老老实实地跑龙套。老演员对我说:

   “你们这拨来的可以了,一来就上节目。我们当年,换灯片,跟幕都是三组。”

    领导说:“你们年轻轻的,先不要谈恋爱。”

    我们私下说,不谈恋爱干什么?每天呆在宿舍里光吃,吃肥了再吃“果导”泻下去?谈恋爱还能劳劳神,燃烧燃烧脂肪,就说我的那个家伙,虽然被撞了,还是那么带劲——

 

   “想什么呐?”

   “我在想,要是我处于蛮荒时期,当人不如不当人。”

   “你想当什么?”

   “一只大猛犸或者披毛犀什么的。”

   “那无所谓。”

    医院大楼一层,窗户对着花木扶疏庭园的一间病房里,我坐在因车祸受伤的石岜身旁。护士刚为他接过小便,他由于不得不当众小便而感到体面扫地,一脸懊丧。

   “腿怎么样了?我看看。”

   “别看。”他按住被角,“我不喜欢把有瑕疵的东西给人看。”

   “看看。”

   “如果你想了解长势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不喜人。医生说,残废是不可避免的。”

   “那好哇,”我说,“你对社会危害可以少点了。”

   “是值得庆幸。其实,”他恶毒地说,“那条腿已经不在这儿,切下去了。

    我顿时失色,伸手隔着被子一摸,恼怒地板起脸:“你太不地道了。我知道你转的什么坏心眼,你干吗总那么坏呢?”

   “他们说,痛苦让别人分担一点,能轻些。”

    我缄默了,抓起一把松子,用牙咬开坚壳,嗑出一捧果仁,递给石岜。瞅瞅他,伏在他枕边问:“你是真痛苦了吗?”

   “真的。”他在枕上偏过头来看我,“我不想连累你,我想高尚一点,我现在是个又穷又瘸的人。”

   “别说蠢话了。”我说,“你就是真锯了那条腿,我也不在乎。”

   “你要是沦落成我这样,我就在乎。”

   “那可能,因为你总要情不自禁地表现一下卑劣。”

   “不是,”他睥我一眼,“我不屑隐瞒我的观点,就是落到这步田地也不屑隐瞒,我不喜欢别人占我便宜,也决不占人家的便宜。”

   “你认为金钱和外貌就那么重要?”

   “是的,如果你破了相,一文不名,我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你,不管有多少道德先生站出来谴责。”

   “我从来也没觉得你多漂亮多有钱,我见过比你棒的腿、比你趁的人多了。要是为了找个鼓钱包找条粗腿,我早去找别人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喝酒了?”

   “嗯,团里招待一个非洲舞团,让我们作陪。”我在他床旁坐下,拿出个纸包,“我给你买了些无锡酱大排,人家说吃排骨有利于长骨头。”

   “我也听说过吃什么长什么。”

   “现在吃吗?”我把玫瑰色的排骨从纸包里拆出,问。

   “要吃。”

    石岜坐起来,接过排骨吧唧吧唧吃起来,咂着嘴,很香的样子。他跟我说医院虐待他,营养灶的厨子过去是养鸡场的饲养员。我给同病房的病人送去一些排骨,然后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吃,听他抱怨。

    吃够后,他张着两只油腻的手叫我把脸盆里的毛巾拿来。我走到脸盆前一看,哪里是什么毛巾,简直就是一块抹布。我拎到盥洗室洗干净,像对孩子似地使劲给他擦手擦嘴巴。

   “我自己来。”

   “你别动。”我把他脸上的肉渣一一擦去,“怎么吃了一脸。”

   “哎,晶晶。”我正在擦自己的手,他对我说,“你不用一天到晚在这儿陪绑。”

   “……”

   “老呆在病房会传染上病人的有害情绪。你瞧你的脸,都快跟泌尿科护士一样——铁青。”

   “我以为你愿意我来。”

   “我是愿意你来,一天来看我一眼,尽尽朋友义务就行了。多找那些健康的朋友玩玩。”

   “和你交朋友后,我就没别的朋友了。”我说。

   “这可不好,我可没叫你不理人家。恰恰相反,”他喋喋不休地说,“如果你有几个正派、有学问的男朋友,我还很赞赏。”

   “你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欢,想趁机把我甩了,还落个高尚。”

   “不不,你别误会。”他脸红了。过了会儿,他握住我的手,我挣了挣,没挣脱,就任他握。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他轻声说,“不陷进愚蠢的爱情中去。”

   “……是说好了。”

    我低着头,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走了。

    我有几天没去医院看石岜。每天排练完,就自己上街逛,自由自在地挨个店吃心爱的冰激凌和酸奶,挨家影院看新上映的片子。我们的喜剧还是不行,无休止地卖弄噱头,尽管我也跟着笑,可每回笑完都有被人笑了一场的感觉。悲剧依然是湿淋淋的,那些成年人号啕大哭的嘴脸,使人又厌恶又蔑视,我宁肯闭着眼睛听台词,我喜欢上海的配音演员。有时我买上一包烟,坐在街头长凳上的老爷爷老奶奶旁边悠闲地吸。常有小伙子过来和我搭讪,我跟他们搭讪几句,要带我走,我就不理他们了。

    一天,我碰上一个在石岜家见过、可叫不上名的小伙子。他见我坐在马路边,凑过来和我说话,他自称是某大学的学生,请我去吃晚饭,说饭后还有场音乐会,我跟他去了。吃饭时,他说石岜很多坏话,说他如何道德败坏,见钱眼开,我光笑不置可否。等到在剧场坐下听音乐会,他讲起贝多芬,我受不了啦,找茬溜掉。

    回到团里,同宿舍的小青姐说刚才有人给打电话。我问是谁,小青姐说她也不知道,那个说一会儿还打来。九点多钟,电话打来了,我跑去接,是石岜。

   “你怎么不来看我了?”

   “不爱看你。”我气哼哼地说,“找别人玩去了。”

    他笑了。说明天来吧。他挺想我,还有话跟我说。

   “好吧。”我说。挂了电话,连蹦带跳地跑回宿舍。

    小青姐今天过生日,买了酒,跟她男朋友边聊边喝。我也坐过去蹭酒喝,傻乎乎地听他们说笑话。小青姐说我:“你老笑什么,傻不傻?”

    我还是穷笑,喝了酒越发笑个不停。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医院,石岜正在和一个神经质的中年男人说话。我不想打扰他们,就在一旁坐下。开始我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会儿,只言片语传进我耳朵里:“我已经老太太吃柿子——嘬瘪子了,两个月都是靠借支开的工资。”“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我懂。”我倾耳听起来。

    这个男人是石岜的朋友,他曾为什么事雇佣了石岜,现在他想解雇石岜。他的公司很不景气,营业额日趋萎缩,如果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两项不能达到二十万元水平,今年年底就要被政府勒令解散。他只得裁员,可是他心里很过意不去。倒是石岜开释了他半天:“我要是你也得这样做。”“事关重大,私情公谊应当截然分开。”中年男人走了,石岜笑着转向我:

   “你也支着耳朵听呐。瞧,众叛亲离了。”

    他摸我的脸,我咬他的手,他把手躲开。

   “你交的朋友,真够呛。”我说。

   “不怪他。”他说,“本来朋友就是为了锦上添花,互相坠算怎么回事。”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坚持说。

    他一笑,滑进被里躺下,仰面看着天花板出起神。宽大的枕头衬得他的脸颊那么瘦削、孱弱。

   

    庭园中阳光明媚,亭亭玉立的五角枫树冠已是金黄掺杂着绛红,威严的雪松凝成深深的墨绿。穿着白衣的病人三三两两在廊道阳台闲坐,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看,我们没有强努下去的必要了吧。”他忽然笑。

   “什么?”

   “试不下去了,算了,各投生路吧。”

   “你今天叫我来,”我竭力克制自己,还是脱口而出,“就他妈为了跟我说这话。”

   “别傻了。”

    妈的!我正要发作,外面聚成一堆听录音机的病人那里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女中音:“尽管我和你在一起要不幸,分手会痛苦,我都不在乎……”那歌反复地唱,熄灭了我的火气,涌上满腹凄凉。

    要不是他无能为力地躺在这儿,我真要以为他从头到尾跟我开了个大玩笑,耍了我一场。我忍住泪对他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还得我同意才行,我不能让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啊——咦——!”我躺在被窝里大叫,小青姐她们坐在一边嘿嘿笑。最近老停电,一停电我就趁机歇斯底里嗷嗷怪叫。电来了,屋里亮了,小青姐过来扳我身子,我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

   “你干吗呀,起什么哄?”她笑着说,“我汗毛都倒竖了。”

    我笑着推开她手,翻身闭眼睡觉。

 

    连着排练了一段时间后,团里放了两天假,小青姐她们搞了辆车,去郊外野游。问我去不去,人多热闹。我想了想,说去,去高兴高兴。

    秋初的山里,丰饶富足,多彩多姿。酸枣棵子丛丛密密,荆条上果实累累;漫山遍野的“山里红”斑斑点点,沉甸甸地结满枝头;山道旁柿子树上悬挂着一个个小灯笼似的肥柿,摇摇欲坠;深山里,溪流边,不知名的野花仍在成片盛开;疏落有致的簇簇树林已在郁郁葱葱中透出那么点杏黄和嫣红。

    我们把车停在山脚下一个狗声吠吠的庄户院里。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过一片片干柴林子,气喘吁吁,兴高采烈地爬上山顶。毫无顾忌地任山风吹透自己的衣衫。当时正是下午,天空湛蓝,浮雕般的白云凝固在黛色的山头。远处平原、河流蜿蜒东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精耕细作的农田如同一幅由黄绿不一的颜色拼接得整整齐齐的巨大地毯。

    在群山间一座空旷无人、碧波粼粼的水库旁,我们简单吃了点东西。男孩们咋咋呼呼下了水,一边哗喇喇游着水,一边大叫痛快,叫我也下去。我穿着练功衣下了水,水库是高峡出平湖,水很深,水凉彻骨,鱼也很多,不时滑溜溜地从大腿旁擦过,水面辽阔平静,游起来很舒适惬意。游着游着,我想起了夏天在市内那个湖里游泳的情景,上岸后,我就哭了。

    我哭得很伤心,很委屈,还冷。抱着双臂蜷在那儿,瑟瑟发抖地望着远处的山水哭泣,哽咽一声便掉下一串泪珠,山水都模糊了。小青姐她们躺成一排晒太阳,见我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给我披了件衣服,便躺在一旁看我,也不劝。

    我哭够了,小青姐问我:“怎么啦?”

   “没怎么。”我擦干泪说。

    我们走在绵亘的山脊上,强烈的夕阳将山岭分成壮丽的明暗两个世界。一面是灿烂夺目的山坡,草木花叶轮廓纹路清晰,栩栩灵活。一面是幽深昏暗的谷壑,水声潺潺,潮气升腾。山的皱襞阴沉了,山势也显得凶险,远远地,长城起伏,逶迤在崇山峻岭的茫茫暮色中。

 

    国庆节将要到了,电台电视台报纸每天都报道刊登大量标志建国以来国民经济成就的令人鼓舞的数字和比率。今年是大庆之年,节前就开始人心浮动,街上挤满购物的人群。富裕起来的农民进城将彩色电视机和电冰箱一购而空。工人们粉刷油漆了天安门和各主要大街的建筑物,在天安门广场安装了大型霓虹灯和激光照射装置。民警们也动员起来,加强治安保卫,清理居民户口。军队则忙于操练,国庆那天,他们要向全世界展示新式武器和新式军装。

    三十日下午,日本青年代表团中某“座”的几位女演员到我们团来联欢。笑眯眯地左鞠躬,右鞠躬,大吃一顿,送了几把日本纸扇,一人抱着一架精美的贝雕哭着走了。我们一边挥手欢送,一边小声嘀咕:“小日本真抠门。”

    送走她们,我来不及洗澡,用纸擦了脸上的妆,就匆匆乘公共汽车往医院跑,紧赶慢赶还是在天安门被堵住了。天安门广场华灯齐放,人头攒涌,照相机的镁光闪成一片,到处是穿着节日盛装、合家留影的人们。公共汽车连成长龙,在人堆中缓慢地行驶。

    我赶到医院,天已经相当黑了。病房大楼空荡荡的,能行动的病人都提前出院回家了。急诊室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医生护士团团转地急救着大批因激动而脑溢血、心肌梗塞的胖老头。这些一点不节制的老家伙,每回女排一比赛或过节都要兴奋得晕过去,让人又可气又好笑。

    我推开病房门,石岜正在和开摩托撞他的那个小伙子聊天。最近,这个小伙子常带女朋友来看他。他们混得挺熟,已经成了朋友。他的女朋友,一个妩媚的糖果店售货员见我来了,就说:“哟,你可来了,我们正说你呢,外面车不好坐吧?”

   “嗯,在天安门堵了一小时。”

   “快来吃香蕉,我们刚买的,特别好。”

   “现在不想吃,先放那儿吧。”

    我和她坐下说话,石岜老看我,我冲他笑笑,继续和那个女孩子聊天。她正在学交际舞,兴趣很高,跟我说了半天,又叫我给她跳一段。我说我也没跳过交际舞。

   “迪斯科,迪斯科你总会吧?”

   “迪斯科我也跳得不好。

   “跳跳嘛,别谦虚。”

    她一定要我跳,我说这是在医院,她说没事,去把门关上,又来拉我。我没办法,只好随便扭几下,那个女孩笑嘻嘻地和我对扭。一个护士探头进来,我跳着跟她笑笑,她也笑笑走了。我停下来,看着那个女孩扭,说:“你比我跳得好。”

   “再扭再扭。”石岜和那个男孩一齐对我说。

    我摆摆手坐下。

   “有什么关系,今天过节。”妩媚的小姑娘央求我。

    我把她搂坐下:“我累了,已经跳了一下午。”

    我喜欢这个女孩,亲亲热热搂着她热汗淋淋的身子。她朋友给我一支香烟,我抽了两口,小姑娘也要抽。我给她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我教她怎么抽,又回头问石岜:

   “你抽吗?”

    他点点头。我把手里这支给他,又点上一支,全神贯注地吐烟圈。

   “晶晶。”

   “嗯?”

    我把脸前的烟赶散开,掉脸看石岜,他又不说话了,我移过身俯下问他:“什么事?”

   “我想回家了。”他说。

   “还没全好,怎么能回家?”我说。

   “差不多了,在家养也是一样。”

   “家里没人,谁照顾你?还是全好了再出院吧。”

   “我们,”那一对说,“回去了。”

   “他想出院。”我跟他们说。

   “着什么急?”小伙子说,“不全好不能出院,你还怕我付不起医药费?”

   “不是。”

   “安心住着吧,明天我们再来看你。”

   “明天全城戒严。”

   “我们穿胡同。”

   “算了,明天你们别来了。”我说,“好好玩去吧,这些天也没开过心。”

 

    我从医院出来,已经很晚了,我没回团,去石岜家过夜。我开了门锁,在偌大的、空荡荡的公寓中走来走去。我害怕,把所有房间灯都打开了。公寓内还是石岜住院前那种东西乱丢一气的凌乱样,家具什物已蒙上薄薄一层灰尘。我坐了会儿,动手打扫起房子。擦地擦玻璃,倒烟蒂,归置书报,一直干到拂晓,才倒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天亮后,我又上街买菜。节日交通都临时断绝了,我只得在附近小店买些食物。好在是过节,小店货物也很齐全。

    我回到家,庆典已经开始,打开电视,观看威武的阅兵仪式和花团锦簇的群众游行场面。

    晚上,大部分街道交通恢复后,我去了医院。石岜也坐在医护人员中看了一天电视。我进去找他时,电视还在播放焰火晚会的实况。我让他再看会儿电视,自己去找值班大夫办出院手续。办好手续我帮石岜收拾了简单的东西,换了衣服,走出医院。

    街上到处是出来看焰火的人群,我们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走着。路过一座新落成的巨大华丽的灯光音控喷水廊时,上百条和着音乐奔涌跳跃的水柱将清凉的水花细雨般地洒在我们头上,我挽着石岜,不由自主地咧开嘴和其他人们一起欢笑,他也在笑。

 

    家里收拾得整洁异常,窗台上的花盆,果盘里的苹果散发出幽幽芳香。酒柜上玻璃鱼缸里,金鱼在无声无息地游动。卧室也重新布置了,凉席,草垫都撤去,换上干净松软的被褥和绣花椅垫。书籍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插在书架上。

   “是你收拾的?”

    我看出他有点感动,没说话,径自走上阳台。夜空中仍不时有礼花从三个方向升起,无声地闪耀成绚丽的一片,旋即又一切黯淡下来。他也走进阳台,我回屋给他搬了张藤椅,又倚在栏杆边,托腮望着夜空出神。那夜景时而辉煌,时而混沌,辉煌时烂漫夺目,混沌时一切皆空,幻显无穷,盛时即衰。

   “今夜是最后一夜吗?”我小声问。

    又是成百个红亮的礼花笔直地递次升起,壮丽地怒放在整个天穹,熄灭,陨落下去。

    我等了良久,不见礼花再次升起。天空的晕红慢慢消褪,醇蓝的夜色迅速在空中横行扩散,覆盖统一了城市景物的调子,阳台、我们也被黑暗吞没了。

   “我有什么过错吗?”我在黑暗中问。

   “没有……”

   “你觉得我离开,对你更好点?”

   “嗯。”

   “你考虑过我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一点没考虑,我只考虑我自己。”

   “好吧,就这样,我说过,你要对我说‘拜拜’,我就对你说OK。”

   “你,挺恨我吧?”

   “别说这种无聊话,不会的。咱们是好说好散——原来也只说的是试试。”

   “我倒希望你恨我。”

   “进去吧……我冷了。”石岜一瘸一拐进屋,我拖着藤椅跟在后面,屋里的灯亮了,我们暴露在光明中。他的脸很激动,相形之下,我倒显得过分平静了。

   “我问你一件事。”我垂下眼皮,随即扬起脸凝视着他问,“你爱过我吗?”

   “爱过——”他身子往前一冲,一刹那,几乎站立不住,“——爱过!”他站稳后说:“这是不容置疑的。”

   “你不是捉弄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我粲然露齿而笑。

 

    夜深了,我们仍在开怀畅饮甜葡萄酒,彼此都有些醉意朦胧,快活地笑个不停,说个不停。

   “你,你给我的印象不错。我呢,给你印象好吗?”他问。

   “还可以,还可以,”我说,“足够记几年的。”

   “我们不会互相诽谤,互相鄙薄吧?”

   “我不会,”我停了一下说,“也许你倒要说是我不配你。”

   “不配一个瘸子?”

   “哦,你尽管瘸,还是瘸得挺有风度的。对了,”我说,  “你的照片我不想还了。”

   “好吧,”他说,“你的照片我也就不还了。”

   “如果你打算悄悄销毁,还是还给我。”

   “我倒担心你将来的丈夫要吃醋。”

   “丈夫?”我木然冲他一笑,“我发觉一句都提不起来。”

   “什么?”

   “过去说过的话呀,那些海誓山盟真没用。”

   “……过去我们起过誓吗?”他怯生生地问。

    我眼里闪出泪花,把杯子一顿,心平气和地问:“这个你也想否认?”

    他不吭声了,我久久盯了他半天,又端起酒杯,把嘴伸进琥珀色的液体中啜饮。

   “你说,”我喝了一阵酒,喘口气问,“会很快过去吗?”

   “什么都会很快过去的。”他说,“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少跟我转词。”

   “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他看看我说,“像过去一样,你常来找我玩。”

   “真的希望我常来?”

   “真的。”

   “那我就常来。”我注视了他一会儿,咬着嘴唇笑了,“我常来。”我低下头,飞快抹去下巴上的泪珠,问他,“我的演出你还看吗?”

   “看。”他也笑。

    上床睡觉时,我翻来覆去地想,我们过去说过什么山盟海誓的话?大概真没说过,可那,还用说吗?

 

    秋天一个个晴朗无尘、阳光充沛的日子倏忽而过。不堪酷暑又畏惧严寒的人尽可能多地利用这一年中最后的好时光户外活动。今年街上流行鲜丽的羽绒马甲和斑斓的粗线毛衣。有的国家领导人带头在电视里穿西服会见外宾,出席国宴,为全国作表率。西服立刻畅销,街上到处是穿着合身与不合身西服行走的男女。

    秋天是我们团的演出旺季,前去观看者趋之若鹜,票子一售而光。可首场过后,黑市价跌得很惨,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些票子砸在手里的“倒爷”焦急地在剧场前徘徊。因奥运会胜利和国庆阅兵大大高涨的爱国热忱没能在歌舞上移情。那些六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人对高亢清越的汉曲宋词、讲究意境的古典舞蹈依然隔膜,掌声寥寥。演了几场后,团里只得把上半场的民族舞大部拿掉,换上疯狂喧闹的《布莱伏》舞和踢达舞。团里对这些老掉牙的节目的依赖程度是令人悲哀的。

    石岜仍在家静养,由于长好的骨盆有些倾斜,走起路来,十分明显地跛脚。他在青岛的姐姐请了假来照顾他的起居。我也时常去看他,他给姐姐介绍我说:“晶晶,我妹妹。”

    姐姐看了我半天,然后就和我有说有笑地聊起来,一起在厨房做饭。

    我听到她对石岜说:“喂,我挺喜欢你‘妹妹’。”我就红了脸瞅石岜。他笑笑,装作若无其事。我垂了会儿头,又开始说笑忙活。

    姐姐是个一丝不苟、爱管别人闲事的女人,常以挑剔的眼光打量我和石岜的穿着。她特别瞧不惯我随随便便的打扮,但她不跟我说,却去训石岜。

    “你也不给晶晶买几件衣服,瞧你们两个,穿得像一对叫花子。”

   “我们没钱。”石岜说,“再说我们也不出门。”

   “你不出门,晶晶总要出门,总要打扮得漂亮点,这会儿不穿什么时候穿?”

   “我们赶不起时髦。”我也这么说,“夏天还可以凑合赶赶,秋冬季的羽绒皮货太昂贵了。我是低工资。”

   “其实,心灵美也就行了。”石岜说。我闻声瞅他,他忙对我说,“姐姐的意思是要给我们买几件——你没听出来?”

   “你,我不管,晶晶,我要管。”姐姐说。

   “我什么也不要,真的,姐姐你什么也别买。”我说。

    姐姐是个党员,说到做到,给我买了件暗红色的羽绒马甲和一条坚固呢牛仔裤以及一瓶“增白露”。她问我,夏天是不是爱游泳?我说是。她说游泳可以,别顶着日头去游。我嘴里嗯嗯答应,说明年夏天注意,转身就把她给我的衣物撂到一旁。又怕她不高兴,穿上我自己的一件稍嫌老式的开身毛线外套。我觉得“还过得去”,石岜却乜着眼说:

   “真难看,像小县城的。”

   “管着么,”我说,“又不是给你看的。”

   “你头上扎了根什么玩意?鞋带!”他伸手扯我,“不成体统。”

   “你别扯我头发。”我护住头发说,“发绳老丢,我们团很多人都用鞋带。这样省事,又看不出。”

   “没个看不出的。”他说,“我不许你这样,费好大劲,才把市容整治得像个样。”

   “我乐意怎样就怎样。”我说,“你现在管我也没必要哇。”

    他一下没词了,讪讪把手缩回去。有时我们俩之间常出现这种冷场。

   “都是你。”我含泪说,“干吗招我,我本来也想不起说这种话。”

    过后,我仍换下他认为不好看的衣服,重新认真把头梳得水滑整齐,苍蝇拄着拐棍也站不稳。甚至还在脸上搽点“增白露”,哼着“西施兰欲盖弥彰,增白露瞒天过海”,把我发的两套运动衣给他拿去。

   “咱们怎么那么傻呀。”我笑着跟他说,“穿运动衣多好,又时髦又不用花钱。”

    他穿上运动衣照镜子,问我:“瘸子穿运动衣是不是有点装腔作势?”

   “没关系,”我站远端详,“挺好,现在伤残人不也有个奥运会嘛。”

 

   “晶晶,慌慌张张往哪儿跑?”

    晚上我们在人民大会堂给一个来访的外国总统演出。总统先生有膀胱刺激症,节目限制在可以忍受的一小时内。晚会散得早,我出来跑得也快,小青姐她们就拉住我跟我捣乱。

   “上哪儿去呀,这么急。”

   “还能上哪儿?我朋友那儿呗。”

   “啧啧,现在小姑娘真大方。”几个老演员议论着,笑着从我身旁走过。

   “你不是老去吗,今天就别了,咱们回宿舍玩去。”小青姐成心让我着急。

   “谁老去了?”我又急又没办法,“好几天没去了。你放开我吧,人家要赶不上车了。”

   “哟,晶晶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么温柔可人。”小青姐打趣我。

   “一直就会的,”我掰开她的手,“看跟谁了。”在大家的笑声中,我橐橐跑掉。

 

   “那些变戏法的真骗人,今天我在后台全把他们看破了。”我和石岜在包饺子,我给他讲今天的趣闻:“他那些道具都藏在身上。我端个小板凳坐在条幕旁眼睁睁看着他一件件换出来,假装从空气中抓出的,骗台下的人。那些人还傻乎乎地鼓掌呢。老师说我,你干脆坐到台上去看吧,你也快成分散观众注意力的道具了。”

   “你干吗呀?”

   “没事,台下其实看不到我。”

   “我是说你干吗和你们团的人那么说呀?”

   “我说什么啦?”

   “说我是你朋友。”

    我立刻不响了,把脸扭向一旁。

   “你还跟她们说什么了?”

   “嗯,”我没情没绪地捏饺子,“说你爱写作,又聪明又有前途,还有我快饿死了。”

    石岜的脸拉得像张驴脸。我难为情地说:“我并没真说你很有前途,我只是说你这人挺乐观。”

   “我没生气。她们听了怎么说?”

   “她们觉得挺带劲。”

   “我说晶晶,别再这么无中生有地乱编了吧,这不是毁人吗。”

    我低着头,可仍觉得脸慢慢红了,连脖子都涨红了。

   “水开了。”姐姐从厨房出来,问我们饺子包好没有。

 

    姐姐假满,回去了,石岜的腿也基本痊愈了,在家里憋得很烦。

    假日,我陪他去天津玩。在天津东站下车后,我们徒步穿过海河上宏伟的“解放桥”去“劝业场”对面那家闻名遐迩的咖啡厅吃了水果馅元宵和鸡蛋三明治,又排队买了著名的“十八街”麻花和“耳朵眼”炸糕,搭傍晚的一趟火车回北京。

    暮色苍茫的原野一片片向后退去,城市、村落的灯光星星点点,油田喷出的天然气在夜空中熊熊燃烧。

    车厢里灯光昏暗,人头攒动,过道卧满做小买卖的农民,龇着黄板牙大声说笑,放肆地抽着呛人的烟卷。我站在车门旁,仍被烟熏得连连咳嗽。石岜百无聊赖地倚着车门。

   “我不是成心惹你心烦的。”

   “别说这个了,”他看我一眼,“我没烦。”

   “我回去就说我们吹了。”

    列车通过一个明亮的小站,北京市区的万家灯火遥遥在望。又疾驶了一会儿,我们已身处这个庞大星空般的城市,列车在变轨,车厢剧烈震动,我的身体也随着震动颤抖起来。

   “你别老那么自作多情,以为我对你多恋恋不舍似的。”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和愤慨,粗鲁地骂起来,“我根本没拿你当回事。瞧你那副德行,真叫人讨厌。什么东西。混蛋一个!”

    石岜看我,我挑衅地仰起下颏。他不理我了,专注地看窗外缓缓闪过的街景:透明的幢幢大厦,笼罩着高压钠灯桔红色光雾的马路上驰行的轿车,走动的人群。

    列车在雪亮的月台停稳,我跳下车,石岜也跟着跳下来,紧跑几步,追上我并排走。我急急地走,他也大步迈——跛得更明显了。身后是潮水般的旅客。

    来到车站广场,我站住,面向他。他身后的是辉煌的候车玻璃大厅,枝形水晶吊灯光华四射,双道自动电梯向楼上缓缓运行,人们川流不息。

   “我不要你送我。”我压低声音说,“你走!”

   “我送你到电车站。”

   “不要。”

    我尖叫,四周行人纷纷驻脚,值勤的警察也回过头来,他忍气吞声走开。

 

    立冬后,下了几场阴绵的细雨,天气又冷又潮,人在没有供暖的房间里都要披件厚衣服。这期间,英·甘地被她的卫兵枪杀了。中曾根和里根分别如愿以偿连任了日本首相和美国总统。十四个沿海城市在香港同外商签了数十亿美元的投资合同和意向书。中国女排彻底击溃了劲敌美国队和日本队。大白菜上市,又下市了。

    我们团第一轮演出已告结束,团领导连日开会,研究新房舍的分配和小队承包事宜,团里放了羊。乐队的人通宵达旦地学习流行唱法,他们都有很好的音准,几个改弦更张的二胡演奏员大红大紫后,都豁然开朗了。我们舞队练完功就大学交际舞。几个老演员办了个交际舞辅导站,钱赚得“毋佬佬”。我懒得学舞,没事就披着大衣在楼里瞎转,要不就无聊地站在一旁看她们翩翩起跳。饿了就到附近一个商亭喝酸奶,喝饱了回宿舍闷头大睡,什么也不愿去想。

    经过激烈的争论、哭泣,恳求、权衡盘算,各演出队的人员和分成比例终于确定下来。很多城市的邀请也纷至沓来。我们团倾巢出动,开始了全国范围的巡回演出。

 

    在上海霓虹灯林立的繁华商业街南京路,我碰到出海回来、上岸寻欢作乐的老纪他们。他们请我吃炸子鸡和掼奶油。说到石岜,大家不以为然。老纪说:“再耿耿于怀就没劲了。算了。”他劝我:“在有钱人里找个心眼好的完了。”

    在昆明碧水青峰的滇池边,小杨也对我说,连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突然去世都没能使生活停顿,更别说一个石岜。听说他正在边境一带走私毒品。公安厅正在通缉一个北方口音的瘸子。不定哪一天,他得死于火并或追捕中的枪战。

    在重庆拥挤不堪的朝天门码头,我在石岜家见过的那个四川经理却说石岜正在深圳经营一个生意兴隆的饺子馆。有人看见他脑满肠肥地坐在店里喝茶,学了一口广东话。“长得可是一模一样。”

    后来,演出队到了河南山东,就听不到有谁认识石岜并提起他。我们演出演糊涂了。一天两场甚至三场。一口气演了近百场。整天不能卸妆,皮肤都过了敏。晚上做梦也在跳,为误场着急,早晨醒来累得又立即睡了过去。候场时,整整齐齐排着队搭拉着眼皮假寐,灯一亮,个个堆出假笑昂着头上台,恍恍惚惚手舞足蹈一番,一转身,又立刻合上眼梦游。歌星的嗓子也唱“放炮”了,只得放录音带,人站在不接线的麦克风前做假动作或者干脆和我们伴舞的演员开玩笑,把《草帽歌》唱成“妈妈,百货大楼有开司米。”

    最后几场,人都木了,事故频频。跳《夕颜》时,我光着脚丫上了场。人家都是雪白的袜子,我黄黄的一个,村气射人。老师站在幕条旁都快气死了。下场时一哄而下,再亮灯时,不知谁的扇子醒目地丢在台中央,惹得观众黑鸦鸦站起一片,嗡嗡议论,大感兴趣地琢磨这个“机关”。

 

    经过筋疲力尽的巡回演出,元旦前夕,我们青面獠牙地回到北京。我们在外地时,北京下了几场雪,至今路边墙角仍有残痕。树木大都叶子脱尽,光秃秃的。阳光很和煦,裹着鸭绒衣在街上行走的小伙子和姑娘,脸上都红扑扑的。市内公园的水面和湖泊都结了冰,可以看到戴着五颜六色毛线帽的年轻人在封冻的湖面上自由自在地滑冰,冰刀溅起的冰沫在阳光下点点闪烁。

    我走在街上,有时会停下来,看看街角贴的“刘云峰”署名的布告。我在一家百货公司买了双高筒靴子,给了十张奖券。摇奖时中了头彩,一台双开门电冰箱。我一个人生活也用不着,转手卖给了别人。手里有了一些钱。小青姐劝我买些金银首饰保值。我喜欢珍珠,就买了串九折的珍珠项链。她们说我买亏了,市面上的珍珠都是养珠,我很懊恼。

    元旦到了,文化部在一家大饭店招待在历年全国和世界性比赛中获奖的艺术界演员。我接到请柬,想起当年获奖时少年得志的情景,恍若隔世。其实并无龙门,人只不过给自己制造幻境,一时一地称雄,自以为与众不同。我到饭店很早,招待会还没开始,便在底层售品部逛。看到一件漂亮的男皮大衣,不忍离去。问售货员,价钱也公道,掏钱时才想起买来无人可送,怏怏走开。

    在咖啡座喝茶时,遇到当年舞伴。他正和他们团的几个人在一起,看见我,大喊着我的名字跑过来,咖啡座里的外国人纷纷看我们。我们握了手,互道阔别后的情况。他刚从南方回来。人家请他去搞舞蹈,他满怀雄心去了,根本不是搞艺术。第一期合同一满,他就跑回来了。我们的几个同学,甚至几个老师还在那里。

    他们铁了心,什么艺术不艺术,“大团结”第一。最高级的是在大酒店里给歌星伴舞,收入倒是十分可观。他跟我唾沫星子四溅地说了一通。他们团的人叫他,说招待会开始了。“有空再聊。”他连窜带蹦地跑了。我也结了帐要走,旁边座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问我:“你叫于晶?”

   “嗯。”

    我看看这个人,不认识也没见过。虽然她一口京腔,可看服饰发型和气质又不像在国内生活的人。也不知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如果没错的话,”那女人笑着说,“你是石岜的女朋友。”

    我心猛一动,这是怎么回事?

   “石岜现在好吗?噢,我跟他是朋友。我听他谈到过你,印象很深。他没跟你说起过我吗?我叫……”

    她说了自己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石岜什么也没跟我说过。

   “他没跟你说过我吗?”那女人又问,“我们在南方见面时,他可净说你,依恋之情溢于言表,嘻嘻。我本来还说跟他一起来看看你。”

   “没有,他什么也没跟我说过。而且,我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等等,”那个女人叫住我,“这是怎么回事?当时他跟我说的时候可不是这种口气,我还以为你们就要结婚了。再坐会儿好吗?”她说,“石岜现在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好久没见过他了……”我不能再说了,再说眼泪就要出来了。

    那女人看了我半天,说:“懂了。对不起小姐,这是个误会,石岜和我开了个玩笑,骗了我一顿,我当了真。”

   “他和您说了些什么?”我问她。

   “他,”那女人喝了口咖啡,把脸沉下来,“他说,他很爱你,爱得不得了。”她吃吃笑起来,“如何如何纯真的一片爱心。他装得可真他妈的匀,都可以当演员了。”那女人气得浑身抖起来,哆哆嗦嗦从包里摸出盒烟抽出一支叼上:“你抽吗?”

    我摇摇头。

    那女人自己喀嚓用打火机点着烟,堆起笑容对我说:“好啦,我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你过节到哪儿去?”小青姐问我。

   “我姨妈家。”

   “你要没地方去,”小青姐说,“咱们一起去我朋友家吧。”

   “不不,我到我姨妈家去。”我说。

 

    除夕之夜,城里响起送旧迎新的鞭炮声。同宿舍的人都回家过节了,整层楼也没几个人。楼下的解放军正在会餐,闹哄哄地敬酒。

    我到电视房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元旦晚会的相声,笑了笑,回房睡觉。刚上床,楼道里的电话就响了。我跑去接,是姨妈打来的,问我怎么没去她家。我说元旦团里还有活动,等放了假再去。同一座楼的解放军会完餐,又开晚会做游戏。咚咚敲着鼓“击鼓传花”,放开喉咙齐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姑娘。”“妈妈,妈妈,看看我吧,亲爱的妈妈。”我用棉花堵住耳朵,吃了两片安眠药,才勉强睡着。

    元旦清晨,我乘头班车进城。街上行人寥寥,遍地昨夜遗留下的鞭炮纸屑,清洁工戴着口罩在清扫。偶尔,新年寒冷的空气中还传来几声零落的鞭炮声。

    我走进那幢熟悉的公寓大楼。电梯还没开,我顺着楼梯爬上去,喘吁吁地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才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开了,我怔住了,是个陌生姑娘,睡眼惺忪。

   “你找谁?”

    我推开姑娘往里闯。姑娘拦我:“哎哎,你干吗呀?”

   “我找石岜。”

   “谁?”

   “石岜!”

   “你找错门了,我们家姓李。”

    我停住脚,瞅着姑娘愣了。

   “你找错门了。我们不姓石,姓李。”

    我退到门外,抬头看看门牌,又看看莫名其妙站在那儿、有点生气的姑娘,完全不知所措了。

   “你是不是找原来住这儿的那家人?”一个穿毛衣的小伙子出现在姑娘身后,“你进来吧。”他对姑娘说,“妹,你让她进来吧。”我机械地走进公寓,环顾四周。室内的家具全换了,陈设也全然是另一种情调。

   “妈,你知道原来住这儿的那家姓什么?”小伙子问一个从里面走出来的老太太,“是姓石吗?”

   “好像是,是姓石。”老太太说。

   “您知道他们搬哪儿去了?有人找。”

    老太太看看我:“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家老头死了很多年,部里一直要收回这套房子,他家孩子就是不搬。后来不知怎么,大概那些孩子都不在北京了,这套房子就交了。”

   “谢谢您了。”我低头转身出去,“我走了。”

   “你可以等节后上班到部里办公室打听一下。”那个小伙子好心地对我说,“也许给他们另调了房子,办公室的人知道。”

   “谢谢。”

    我根本就没听清小伙子跟我说了些什么,下楼时,只觉得做了场可怕的噩梦。

    灰霾的天空纷纷扬扬飘起雪花,落到地上薄薄一层。无轨电车缓慢地行驶,车窗结了白蒙蒙的水雾。沿街小饭馆热气腾腾的屋内,羊肉片在滚着开水的铜火锅里变色,围着桌子的人们吃得满头大汗。喝了白酒的男人脸红得像猪肝,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从我身旁沉默地走过。

   “我这份伤心的……”两个戴眼镜的姑娘从身旁走过。

   “爸爸给你拿着糖葫芦,呆会儿再吃……”一个男人牵着个攥着满手吃食,穿得像头小熊的小男孩。

    夜深了,我还在街上踽踽独行。铺满雪的街道树木在月光下凝成静止的银白色,商店楼房都紧闭门窗黑漆漆地一点声响全无,盘结交错的电车线挂满雪,僵直、网一样地罩在半空中,公园逶迤的墙下空荡荡的,我的影子在便道上拖得很长。暗处灌木丛上的雪坍落,发出轻轻的扑扑声。

    节后,我休探亲假回南方了。我在家里续了假,春节后,才回到北京。

    团里又开始演出。我每天上午排练,学些新舞,下午就在宿舍看看书,和小青姐她们聊聊天,晚上去剧场。

    今年冬天,北京雪水勤,雪后初霁,太阳出来,路边积雪融化,街道树木潮乎乎的。公园朱红宫墙的绿琉璃瓦檐上白雪点点,在阳光下晶莹闪烁地滴垂着长长一排水珠。

 

    春天来了,冰消雪解。草地绿了,树木葱茏了,河水流动的也快了。斜斜春雨浸润了泥土,洗净了楼房公园的灰尘,使城市焕然一新。日照时间开始延长。

    黄昏,街上到处是一群群徘徊嬉笑的年轻人。他们重新坐满公园树荫下的绿色长椅,喁喁私语,倾听着草丛下小虫子的吟哦和栖息在树上的鸟类的呢喃,陶醉在扑鼻的花香和爽人的晚风中。

    我新交了许多朋友,其中不乏有钱有趣的人。我和他们挺合得来,经常在一起吃饭、游乐。有人说要和我结婚,我一笑置之,也不往心里去,还照常来往,照常做朋友,彼此十分自然。不演出的时候,我也读读英语。我希望几年后能考取艺术研究所的舞蹈研究生,将来跳不动了,就坐下研究研究舞蹈史,收集收集各省的民间舞蹈素材。

    不久,一个西方国家的电影回顾展开始,我买了一套票,天天去看。

    一天,我到得早了,剧场里还没有几个人,我坐在池座后边吃蛋筒冰激凌,看今日的影片内容简介。偶一抬头,看到石岜从旁门进来,径直走到我前面几排坐下。

    他没东张西望,一坐下就和旁边的一个女孩说笑,从她手里拿影片简介看。电影开映了,剧场的灯灭了,座位坐满了人,他消逝在黑鸦鸦的人头中。那天放映的是两部伤感电影,我哭成了泪人。

    第二天我没去看电影。小青姐问我,我说电影演得令人心碎。

    第三天,是两部喜剧片。我到得晚了,进剧场时眼前一片漆黑,不停地与人碰撞。周围的人纷纷抱怨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到这儿来。”一个人温和地说,牵住我的手,像领盲人一样将我引到一个空座位。

    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石岜的面容轮廓一点点浮现出来,渐渐清晰——他在向我微笑。

 

   “不在不在,就说我不在。”我怒冲冲地喊。

   “你还是跟他说两句吧。”小青姐拿着话筒为难地说。

   “喂,”我抄起话筒,“你要干什么?”

   “你不要那么无礼嘛,还不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就不接电话。”

   “好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中午到你那儿去,帮我打份饭。”

    我还没来得及讲话,他就飞快挂了电话。妈的!我啪地一摔电话。

   “别摔电话呀,那是公共财产。”小青姐忍着笑说。

    我横她一眼,又摔了下电话,闷闷不乐地回房。

 

   “没给你打饭。”我对石岜说,“我自己也没吃。”

    他环视我们宿舍。小青姐她们正在吃饭,自得其乐地小声说笑。他上次来这儿是去年秋天,那时我正热恋着他。那天从这儿出去后出的事,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不是要搬家吗?”

   “没搬,新房子分不下就没搬。你坐吧。”

   “你真的没给我打饭?”他似乎有点失望,“那有别的什么吃的没有?我饿得厉害。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忙得头昏脑涨,原以为到你这儿一定能吃上。”

    他看看我,“我记得你过去说过,不管将来什么时候,我要饭要到你门口,你都给。”

   “你记错了,是我说我要饭要到你那儿……”我突然觉得无聊,说这种话,做这种姿态十分无聊,把放在一边的盖着碟的饭盒推过去,“你吃吧,给你打了,饭不太好。”

   “挺好的。”他揭下碟看着菜,“你们食堂菜炒得不错。”我把我的匙子擦干净送给他,他大口吃起来。看来这点他没骗我,他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吃了一阵,歇下来看看我。

   “你慢慢吃。”我站起来,“我给你倒点开水。”

    我到小青姐那儿要了杯开水,小青姐问我他吃不吃榨菜。

   “你吃吗?”我问他。

   “不用了,这菜够了。”他嘴里噙着饭说。

 

   “你是不是还有点生我的气?”

    吃过饭,小青姐她们要午睡,我把他领到我们大练功房,坐在地毯上。

   “是不是有点儿?”

   “没有。”我玩着自己的手指,小声说,“我没生气,有什么可生的。”

    我看着墙上镶的银晃晃的镜子里映现出的钢琴,席地而坐的我们两个惆怅地发现,我们仍然那么年轻,那么般配,像电影里的美满情侣。一个我们舞队的女孩进来往练功杆上晾洗好的床单,冲我笑笑,低头抚平长长的床单。

   “去年年底我给你打过电话,我搬家了。”

    我告诉他去年年底我们去外地演出了。他问我去哪儿了,我掰着指头数了数,告诉他。

    我问他这段时间在干什么,他一笑,伸了个懒腰,说什么也没干,还在混。

   “混到今天?”

   “混到今天。”

    一瞬间,我对他那种似笑非笑、满不在乎、过去曾把我深深迷住的劲头十分反感,只是一瞬间。我没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

    我们坐了很长时间,楼道里喧闹起来,午睡起来的同事们乒乒乓乓地开关门,人来人往地洗漱。黑人舞《莫若》的演员在排练老师的吼叫中,进练功房排成队形温习一个片断,很多人一边跑一边看我们。

 

    我走进一家挂着“正宗川菜,五味俱全”字牌的餐厅。这是那种白天营业、晚上开舞场的餐厅。天花板上悬挂着颜色庸俗的彩带,镀铬桌椅靠墙排了一圈,柜台供应着甜酒和冷饮。有个五、六个人的小乐队在奏着乐,十来个人在黯淡的灯光下跳舞,还有一些人坐在一边喝着饮料看。

    领我来的朋友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找经理。”

    我找了张空位坐下,看那十来个人跳舞。有个背头管裤的男子在带其余的人跳,看不出跳的什么舞,一概扭屁股。一个女服务员送来一高杯“菠萝宾治”,收我的入场券。

   “没有。”我说,“我是请来的。”

    女服务员正要说什么,朋友领着经理走过来,把她打发走,给我们介绍。

   “这就是我说的那位舞蹈巨匠,生下来就跳舞。”

   “欢迎欢迎。”经理热情地和我握手。一齐坐下,打着响指叫服务员又送来两杯果汁。

    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看他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是谁的朋友,又想不起来。

   “听说了你的情况。”经理说,“我们这儿很需要你这样的专家。”他指指正在领舞的男子,“那位是我们现在用的舞蹈老师。”

   “唬牌的。”朋友对我说。

   “你看他跳得怎么样?”经理问我。

   “我不知道他跳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经理说。他转身问旁边座上一个观舞的女孩,回过头来困惑地说,“卢旺达的什么舞。”

   “黑人舞的摇摆晃动一般来说比较接近原始人对身体的自然驱使。”我说,“他看上去上身过于挺拔。另外,运动中的侧身左右摆动是拉美舞蹈的典型特征。”

   “我已经发觉这个大屁股家伙是个骗子了。”经理说,“不过我主要是照管白天餐厅的营业,舞场的事是我一个朋友经办的。我把他叫来,“石岜。”他拍手向左近一堆正在喝酒谈笑的人中叫唤,“你来。”

    石岜从人堆中站起来,神采奕奕地微笑着,一跛一跛走来。半路上,他看到我,笑容收敛了。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跳外国舞的专家。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于晶。”朋友说。

   “噢,于晶。人家才是真李逵,你把你那个骗子赶走,请她。”

    石岜冲经理点点头,又看看我,微笑起来。经理继续唠唠叨叨跟着石岜说:“你跟那个骗子说,以后他可以免费在这儿跳,不过不要猪鼻子插葱——装像了。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也懂得一些。”

   “不不。”我对经理说,“你还是让那个人教吧,我不能在你这儿做事。真的,我只是来看看。”

   “这是什么意思?”经理看我的朋友。

   “先头说好的呀。”我那个朋友说我,“你怎么变卦了?”

   “我们不会亏待你的。”经理说,“这个你放心。”

   “不,不是钱的事。”

    我起身走了。经理在后面跟我的朋友发脾气:“我不喜欢别人这么要挟我,就是巨匠也不行。让她走!”

   “我知道怎么回事。”石岜跟他说,“这事我来办。”

    他追上我,不顾我的挣扎,拉我坐在另一处角落。问我:“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我没想到碰到你,没想到是这么个场所,人家只跟我说是个辅导班。”

   “是个辅导班。边辅导边跳,别致一点。”

   “你包办舞会一晚上能搞多少钱?”

   “不多。你瞧,没多少人上当。”

   “多少钱?”

   “我没发财,离发财还远着呢。”

   “你一直在干这个?”

   “刚开始干。这不算骗人,是正当的,现在萝卜都什么价了?”

   “那你的票价也太高了。”

   “你有什么好路子吗?”

   “没有。”

   “那就帮帮忙。”

   “不成。”

   “不喜欢我?”

   “不是。”

   “喜欢我?”

   “是的。”我哭了,“可不帮你的忙。”

 

    我也觉得自己太傻,太没骨气,也许会再挨次涮,可我没办法,我喜欢他。尽管我们在一起要不幸,分手会痛苦,我都不在乎。来吧,再来几遍都可以!我不让他来我们团,没事我就去那家叫“吉利”的川菜馆找他,不睬经理的白眼。一起喝喝酒,闲聊一会儿。我发觉他和我们一年前认识时一样,处境、情绪都没什么变化。除了两周办几次舞会,他还兼做那些乌七八糟的空头生意。只是录像机变成微电脑,“傻瓜”相机变成自动按摩靠垫。他还是那么固执地要发笔横财。他跟我说:“我们种种不顺和苦恼归根结蒂一个穷字。为挖这个穷根,我什么都不吝,就是搭上一切也在所不惜。你为什么不说话?”他问我。

   “我自知不敌。”

    来找石岜的朋友很多,在“吉利”进进出出终日不断人。虽然他们互相请客时出手大方,喝了酒也会亲热得推心置腹,眼泪汪汪。但一谈到生意钱财就会立刻变得冷若冰霜,锱铢必较,有时还会吵得面红耳赤,破口大骂,每当石岜被人家“瘸子”“拐子”骂了一通后,蹒跚地走到我桌旁坐下,一言不发时,我就为他深深地难过。

    我们演出,我都给他送票,他几乎都去看,坐在第一排。我一出台就能看到他,目不转睛,正襟危坐。《布莱伏》我的位置在前台,我几乎是在咫尺地俯视他,在他面前扭来扭去,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顾忌地互相凝视。《贡卡》舞最后要请一些观众同舞,我就下去和他说两句话。

   “你为什么总不笑?别人都笑。”他老这样说我。

   “你也不笑。”我说。

    下次,我一出台他就微笑,我也笑,可很快,我们又不笑了,面孔呆板地互相凝视。

   《贡卡》舞时我下台走到他面前,竟不知说什么好。

   “演出完你回团吗?”他问。

   “回。”

   “我想在后台门口等你。”

   “不,你别等。”我快步返回台上。后面的舞我只跳没看他。

    散场后,我第一个洗完澡出来,在后台门口徘徊了很久,直到大家都出来上了车喊我,才上车回团。

    第二天他没来。排练老师在条幕边骂我:“怎么啦?像袋土豆。”

   “地板太滑。”我说,“站不稳。”

    下台后,我到盥洗室拧开水龙头,把舞鞋浇湿。回到化妆室踩了踩松香,坐在镜前重新化妆。把眼圈旁洇了的油彩揩去,重搽。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我坐在“吉利”满屋酗酒喧嚣的青年男女中问他。

   “我妈妈临死前嘱咐我,”他嘻嘻哈哈地说,“不到四十不许纳妾。”

   “你发烧了?满脸通红。”

   “昨天夜里蹬了被子,有点着凉。”我坐起来倚着。

   “快躺下。”石岜按住我,“我坐会儿就走。我没事,就是来看看你——今天你没去找我。”

   “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头晕就没打。”

   “试表了吗?”

   “早上试了。”

   “药吃了吗?”

   “嗯。”

   “发烧就别去天津演出了,请个假。”

   “没事,吃了药烧就会退的,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我翻身向里,闭上眼睛。

   “怎么了你,干吗哭?”

   “你帮不上忙。”我一下哭出声,“想家了!”

 

    “有句话想跟你说。”石岜在北京说。

    “有什么话回去说不行吗?再过一个星期我就从天津回去了。”

    “不行,就得现在说……”石岜的声音忽然微弱了,话筒里一片杂音。片刻,他的声音又清晰了,“去年秋天我做了一件蠢事,现在我非常非常后悔。我觉得我实在是太对不起你了……你说话呀!说话呀……”

    嘈切的杂音淹没了他的喊叫。

 

    我从床上轻轻爬起来,穿衣服,蹑手蹑脚地开门去洗漱间。我梳洗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镜子里的人变得十分漂亮。我小心翼翼地拧开楼门的锁,走进院子里,翻过铁栅栏大门,来到空荡荡的街上。

    晨曦已经出现在天际,路灯还未熄灭,偶尔,一辆早班车载着打瞌睡的售票员和乘客驶过。我在马路上匆匆走着,不时跑上两步。拐过一个街口,火车站庞大的身影矗立在眼前。候车室内灯光刺眼,一片寂静,成百上千的旅客无声无息、横七竖八地在地下椅上熟睡。我买了张站台票,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或仰或侧、姿态不一、表情安详的人们,急煎煎地冲进站台。一列北上的特别快车拉着笛正要起动。我跳上最近的一节车厢,列车员见我拿的是站台票,往下赶我。“我认罚。”我冲她喊,生气地甩开她的手,走进车厢。列车呼啸着,一路不停地驶向北京。

    北京的天已经亮了,下着倾盆大雨。我跑进雨里,身上立刻湿透了,我披散着头发在雨中的街上飞跑,溅起一路水花。   “过来避避雨,姑娘。”街旁屋檐下

    一个老太太冲我招手。我笑着摇着头跑远。看到“吉利”了,透过白茫茫的雨雾,我看到前面街旁刚开门的“吉利”餐厅,白底红字的招牌,店堂里飘出的蒸汽。跑进店里,我已经精疲力尽,光喘气说不出话,滴嗒下来的水很快在脚下形成个小水洼。“晶晶——你发什么疯!”

    他诧异地瞪着眼,从桌旁站起向我走来。

   “我想,想叫你,”我疲惫地靠着店门,大口喘着气笑着说:“惊喜一下——就跑来了。”

    石岜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一动不动,接着泪水涌进他的眼眶,他笑了。

   “把你衣服都弄湿了。”我有气无力地笑着说,骨节被他勒得咔咔响。

    那些天哟,我们真快活,深深沉溺在幸福中。我演出,他就坐在台下一场接一场地看,往返于京津道上,只为看我一个人。我不演出,我们就整日在初夏阳光灿烂的海河边,长安街上达闲逛。我挽着他,他搂着我的肩膀,开心地放声大笑,招摇过市。我说过,我们是相当般配、引人注目的一对,像电影里的情侣。甚至他那条跛腿在我们并肩而行时也成了一种独特的风采。

    回到北京后,我们去街道办事处履行了婚姻登记手续。我们都通过了婚前检查,没有遗传病、传染病和其他不能结婚的疾病。我们的后代将是聪明、强壮的。当婚姻登记处的女职员问我:“于晶,你是自愿和石岜结婚吗?”我毫不害臊地大声说:“是!”惹得一屋子人都笑了。石岜也兴奋地红了脸。我却希望女职员再问问我,我会一迭声地回答:“是!是!是自愿的!”我们没买什么东西,因为是夏天,连新被褥也没做。我在团里散了点糖,和石岜的朋友们在“吉利”喝了个天昏地暗,欢闹了一通,然后,回到他现在住的小屋,整夜相亲相爱。我的婚假只有三天,不能回家。爸爸妈妈来了信。虽然他们对我的结婚感到突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祝我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我给他们打了个很长的长途电话,石岜也跟他们说了话。妈妈在电话里哭了,我也哭了,答应她,有空就回去看她。

    我跟石岜说:“将来你要离婚也要等我爸爸妈妈死后。”他说:“离婚?你要再提离婚我就弄死你。”十分凶恶。

   “你干吗不早点娶我呢?”晚上我总说他,“耽误了多少好时光。”

   “我总是这样,乱丢一气,然后,拼命往回找。”

   “可是,有的东西找不回来。”

   “什么?”

   “水。”

    有时半夜,他把我推醒,问我:“你做什么梦?这么拼命哭。”

   “什么也没做。”我不想告诉他。

   “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吗?”

    我说我总梦见被一个巨大的、不断膨胀的黑物吞噬。我紧紧搂住他:“我害怕。”

   “怕我?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我使劲摇头,“我满足。”

   “我也满足。”他说。

   “你骗人!我感觉得到,你就是躺在我身边,也像是一只饥饿的狮子,目光灼灼,低低咆哮。”

    他打了我一耳光,我捂着脸一字一板地说:“你瞒不了我。”

   “他妈的!”石岜把被子掀到地上,狂怒地喊,“怎么结了婚还这样!”

 

    团里由几个著名歌星组成的小队向我们舞队要几个人给她们伴舞,名单里有我。老师找我谈话,问我想不想去。歌星队的演出收入十倍于我们歌舞大队,我无法抵御那种诱惑,尽管知道别的演员都说不去,我还是说去。老师当场就急了,说:“你的事业都不要了?就为多挣几个钱!我没想到你这孩子是这样,大学毕业去给人家伴舞。你这么年轻,搞了这么多年舞蹈,就为这个——钱?”

   “是的。”我难过地说,“就为这个。我需要钱。”

   “你真叫我们老师寒心。本来我们还说你不错,以后考虑给你多安排些节目。而你,自甘堕落。我决不答应让你去当什么伴舞。”

    我低着头,只是对好心的老师说:“对不起,对不起。”

    一天,我们正在一个公园的音乐堂演出。我刚化好妆,有人找我。我以为是石岜,赶紧走出来,却见是小杨。

   “你怎么来了?”我又惊又喜。舞蹈学院毕业后,小杨分回云南,我们有一年没见。

   “我怎么不能来?”小杨笑着说。她黑了,瘦了,精神却很好,不像去年分回去前那么消沉。她说他们这次带了个舞剧来北京调演,文化部和民族事务委员会主办的。

   “当然是你的主角了。”我羡慕地说。

   “小地方的舞剧,粗糙得很。”

   “我们留在北京的同学还没一个上舞剧的,还是分回省里强。”

   “那你们当时干吗不回去,像躲瘟疫似的躲省里来要人的老师。我不也是没躲过去才回去的。”小杨问我,“你现在怎么样,挺好的?”

   “挺好。”我忙说,“这团条件不错,新盖了房子,练功房和宿舍可漂亮了。还要盖大剧院大酒店,专门接待外宾。以后我们团就是北京一个名胜了,旅游手册都要写上的,和四季青人民公社,‘全聚德’烤鸭店齐名。”

   “你和石岜怎么样了?上封信你说你们又和好了。”

   “我们结婚了,没告诉你真抱歉。他对我特别好……我很满足。”

   “他还在捣腾买卖?他那个人挺逗。”

   “他不太干了。嗯,你知道他能写几笔,正在写小说呢。”

   “是吗?”

   “噢,他一会儿就来。我每次演出他都来,他对我特别好。”

    正说着,石岜吊儿郎当走进后台。看见小杨先愣了一下,接着便笑喊:“怎么,胡汉三又回来了。”

    小杨笑着说:“又回来了。你还是老样子。”他们俩握了握手,石岜往旁边一坐。我问他干吗去了,他说在广场上看了会儿人家放风筝。又看着小杨说:“《咪依鲁》是不是?我全知道,晚报登了,彝族舞剧,领衔主跳。”

   “你消息还怪灵通的。”

   “那是,好容易报上看见一个认识的人,还不眼睛一亮。哪天首演?”

   “过两天。到时候去看吧,别嫌丑。”

   “哪能呢,没看我就知道不错,不看看谁的大梁,嘁!”

   “你现在天天在家写小说?”

   “没有。”

   “候场啦,《满妃仪》演员候场了。”老师在后台叫人。

   “我得上台了,你陪小杨坐会儿。”我跟石岜说。

   “我能不能从后台下去看你们演出?”小杨问我。

   “哟,这儿后台管得挺严,不好下。”

   “有什么不好下的。”石岜插话,“我回回从后台下去看,从没人管,别看瘸一条腿。”

   “谁能跟你比。”我瞪石岜一眼,又对小杨说,“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还不是咿哩哇啦那一套。”

   “看看你呀。”

   “你根本找不着我。”

    石岜看我,我白他一眼。他一笑,跟小杨说:“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你在台上也找不着她。她们那舞是熘肉片,大小厚薄一模一样,脸上还勾了芡。不像你们《咪依鲁》,干烧鱼,你是那鱼,从头到尾都是菜,别人不过是胡萝卜、辣椒丝而已。”

   “别拿我开心了。”小杨说,笑了。

    我笑着起身对镜整整头饰,穿着高底鞋踩着碎步走了。石岜这大扯子跟小杨侃开来。

   “咱那买卖怎么着了,不开了?”

   “你还想呐,我早忘了。你说去云南也没去呀。”

    我《满妃仪》下来,看到石岜和小杨眉飞色舞谈得正热闹。便先去换了妆,笑微微地坐在一边。石岜转脸对我说:“小杨正跟我说她在云南采风的事。一个女孩,走州穿县,跋山涉水,了不起是不是?事业家呀你——小杨。”

   “我当然不能跟人家比了。我们,匠人,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怎么闻着醋味了,谁在后台吃饺子呢?”

   “我也是逼到那份儿上。”小杨说,“我还想跟晶晶换个位。光看见我在北京出这么几天风头,没瞧见我在云南憋得死人一样,这辈子能来几回北京。”

    晚上回到家,石岜又不洗脚就上床睡觉。我揪他耳朵:“去,洗脚去。”

    他假装睡着不理我。我给他打来水,狠拉一下他耳朵,甩手走开。他疼得蹿起来,揉着耳朵说:“你这不是闹着玩,故意伤害。”

   “对。”我回头说,又问他,“我晾的那杯水呢?”

   “不知道。”他闭着眼睛把脚泡在水盆里。

    我去外屋找了一圈,找着了空杯子,忍着气问他:“是不是你喝了?”

    他仍旧闭着眼边擦脚边笑着说:“不是。”

   “就是你喝的。”我一下火冒三丈,把他拽下地,刚洗干净的脚又踩脏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演出那么辛苦,好容易晾了杯水,你还给喝了,什么人呀。”

   “你别冲我撒气。”他笑嘻嘻地说,“我又没招你。”

   “谁冲你撒气?你说你对不对,一点不会体贴人,就会气人。”

   “我气你了?”

   “你气了,你气了,就是你气了。”

   “拉不出屎赖茅房。”

    我气哭了。

   “好好,我不对我不对。”石岜忙哄我,“别生气,我给你晾水,晾一盆。”

    那一夜,我没喝水也没理石岜,自个抱着被子哭着睡着的。我也知道,石岜有点冤枉。

 

    小杨她们舞剧公演后,北京大报小报都登了文章,连英文的《中国日报》也发了消息和剧照。一些中央领导同志(主要是云南籍和少数民族出身的)以及各国驻华使馆人员都看了演出。我和石岜也看了演出。石岜还买了所有刊有肉麻吹捧文章的小报给我看,跟我说,“什么狗屁文章,‘群舞整齐,表演认真……理解人物深刻,有激情……’简直不知所云,马屁全拍到马腿上去了。”

   “什么叫拍马屁,”我呵斥他,“人家演的就是好。”

    我跟他说我们结婚没请小杨,应该补请。让他和小杨联系,看哪天休息,到家里吃饭。

   “在家折腾什么,外面找家好一点的馆子不就行了。”石岜说。

   “就在家吃。”我说,“我们是好朋友,她给我看了她的拿手戏,我也得给她看我的拿手戏。”

 

    小杨演出休息那天,我请了假,在家准备了一上午。石岜去接小杨,半天没回来,我等得着急,不住出门张望。石岜小杨到底回来了,一起还有一男一女。

   “遇见两个朋友,好久没见,就一起来了。”石岜说,“这是刘华玲。”

    我向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笑笑。

   “你们不是见过一次吗。”石岜说。

   “那次是她呀。”刘华玲说,“我都记不清了,还以为是另一个。”

   “石岜,”同刘华玲一起来的那个男的说,“换得勤。”

    石岜笑笑:“胡扯。”

    那男的也笑着对我说:“不得罪吧?”

   “不得罪,我知道他。”我笑着让他们进屋,“坐吧你们,抽烟。我得去厨房炒菜了。”

    石岜跟进厨房,看看我准备的菜。

   “够么?”我问他。

   “够了。”他数数酒瓶,“酒够就行。我是在路上遇见他们的,非要来看看,其实那男的我根本不认识。”

   “别解释了。”我切着菜说,“来就来呗,人多还热闹。你去陪他们先喝着酒吧。”

    石岜拎着几瓶酒出去后,小杨又进来,“要我帮忙吗?”

   “不要。”我笑着说,“你就等着吃吧。”

    小杨站在一旁看我熟练地忙活,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在学校你可光会蕃茄拌面。”

   “英雄无用武之地嘛。”我说,“我记得那会儿冬天什么吃的都没有,又嘴馋,练功回来就偷食堂的大白菜裹在衣服里拿回宿舍……”

   “放在脸盆里用加热器煮,吃得可真香。”小杨笑着接着说,“那会儿可真是穷学生。”

   “你看我胖了吗?”我问小杨。

   “你还好。”小杨打量着我。

   “我要成大胖子了,从学校毕业我长了十斤肉。”

   “你有福,我可是掉了十斤肉。”

    我和小杨一齐笑起来,“哈哈哈”,外屋传来一阵更响亮的笑声。石岜和他的两个朋友边喝酒边说着笑话,开始,还挺规矩,后来就有点闹了。大概他们觉得有些冷清,就端着酒杯挤进厨房。

   “你们干吗呐?还没炒完菜。”

   “马上就好。”我加快了动作。

   “我来给你们炒一个菜。”刘华玲喝了口酒,放下酒杯,夺我的炒勺。

   “你行吗?”石岜问。

   “开玩笑,过去我家的菜都是我炒。”

    我们一起坐到餐桌前时,大家尝了尝刘华玲炒的菜,一致认为不错。

   “好长时间没干了。”刘华玲一手执箸一手端酒杯说,“我在外面那个家的厨房有三十平米,但我除了煎鸡蛋,什么菜也没炒过,一个人没兴趣。”

   “你没结婚?”小杨好奇地问。

   “结了,又离了。”刘华玲做了个潇洒的手势。

   “感情破裂?”

   “哪来的什么感情。”刘华玲大笑,“就为了离婚才结的婚。”

    小杨被她搞糊涂了,又不好再问。我听石岜讲过她的事,对小杨说:“为了得笔赡养费。她嫁了个有钱的外国人。”

   “为钱?”小杨小声说。

   “对。”刘华玲听到了,笑着对小杨和我说,“为钱。挺卑鄙是吗?”

   “有什么卑鄙的?”石岜插嘴,“这太正常了,人之常情。”

   “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表示赞赏的,干杯!”刘华玲和石岜挺脆地碰了个杯,一饮而尽。

   “我也不是第一个?”刘华玲带来的那个男的问。

   “你也不是。”

    他们又干了一杯,喝完一瓶红酒。石岜开了瓶白酒:“喝这个,这个有劲。”他们三个又斟满酒,满饮。石岜说:“钱,好东西。你是幸福的人。将来我有女儿,也许她嫁老外。”

    他们三个带着醉意嘎嘎笑。小杨看我一眼,我一笑,慢条斯理地喝我的酒。

   “有钱和没钱的确不一样,不承认不行。是不是华玲?”那个男的感慨万分,对石岜说,“华玲算咱们师姐了吧?道行高呀。”

   “算师姐!”石岜一举杯,“为师姐干杯。”

   “干,师姐,跟我们说说,有钱怎么个快活法?”

   “尽可以醉。”刘华玲舌头打着结说,“一醉方休,无忧无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不用忍着头疼上班。敞开喝,喝最好的酒。”

   “支援农业现代化?”

   “还有,不用生儿子。”刘华玲说,“到哪儿都有一帮干儿子。”

   “他们喝醉了吧?”小杨小声跟我说,“别让他们喝了。”

   “让他们喝,我家地上能躺开。”我把录音机打开,用强烈的音乐盖住他们的喧嚣。

   “她骂咱们呢,你没听出来?”石岜大声跟那个男的说。

   “骂呗,谁让她有钱的,人穷志短。”那个男的跟石岜说,   “我三十了,到现在家无隔夜粮,到处蹭饭吃,这他妈也叫为人一世。都是人,谁不比谁短多少,怎么香嘴巴都亲到她刘华玲的屁股上?气死活人呐!”

   “你怎么不死去?”

   “你怎么不死?”那个男的火了,“你不就比我多个好媳妇,可少那么一截腿,也强不到哪儿去。”

   “你们吵什么!!”刘华玲喝得满脸通红,不耐烦地喊,“你们也别死呀活呀的,以后有我的就有你们的。我喝啤酒不能让你们喝马尿,我吃肉片不能让你们吃狗屎。”

   “我们怎么能花你的血汗钱。”石岜带着那种醉汉的和蔼和正义感嚷嚷,“夺不能夺要饭碗,坑不能坑婊子钱。你留着养老吧,干儿子不可靠,买条好狗。”

   “你当我打算活八十呢?”由于录音机的音乐轰鸣,每个人的说话已变成大叫大嚷,“一旦脸上的粉盖不住褶子,我就自杀。你猜我打算怎么死?拣处悬崖跳下,尝尝自由落体的滋味,默默地躺在深山,血沃中华。”

   “遗臭万年?”

   “一个意思。”

   “呸!”

   “钱呢?”那个男的定定神,问,“你的钱怎么办?”

   “什么?”刘华玲没听清。

   “钱!”那个男的贴着刘华玲的耳朵喊,“你的钱怎么办?”

   “全他妈当大便纸擦了屁股,给就给,真不要脸的。”刘华玲嚷完,一把搂住我,吓了我一跳,酒洒了她一身,她也不管不顾,喷着酒气对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喜欢你。你是个多好的女孩,当年我像你一样,比你还漂亮。你怎么爱上石岜呢?太不应该了。他是什么东西,我知道,没出息,不伦不类的男人。你指望他发财吗?没戏,他没戏。发了也没劲,我发了,有的是钱,那又怎么样?跟你说句真心话吧。到了我这一步,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想的不是接过厚厚一叠钞票时刹那间的快感,不是欢耍游乐时的恣意放纵;而是你这个年龄时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微笑,早晨起来看到的一个正在升起的太阳。来世——如果有的话——我要当一朵花,在阳光中开放;我要当一只小鸟,飞在天空,只让孩子们着迷……”刘华玲说不下去了,呜呜哭起来。

   “她胡说八道什么呢?”她带来的那个男的问石岜,“是不是骂咱们呢?”

   “跟你没关系,骂我呢!”石岜把唾沫星子全喷到那个男的脸上。

   “骂你就是骂我,打丫的。”

    那男的晃晃悠悠站起来。小杨吓得尖叫,刘华玲嘻嘻笑,我对那男的说:“你敢动她一下,我宰了你。”

   “真的?”那男的大声诧异地问,走过来。石岜伸腿把他绊倒,他唏哩哗啦地摔在地上,哇哇吐起来,像个漏的泡沫灭火机。石岜把他拖出门,扔在马路边。刘华玲也不行了,醉得又唱又笑,咕咚向后摔过去。我忙拉她,她在地上打挺,嘴里说,“我死了,牺牲了。”

    石岜进来说:“扔出去喂狗。”

   “不。”刘华玲恐怖地喊,“不喂不喂。”

    我安慰她:“不喂。”

   “把我的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湖海。”

   “好好,一定撒。”

    我扶她到里屋躺下。

   “不许她躺到我们床上。”石岜声嘶力竭地喊。

   “你好啦。”我往回推石岜。他身子也已经软了,一推就倒了。

   “拉我起来。”他冲我伸出手,“拉我起来!”

   “不拉。”我也冲他喊,“想起就自己爬起来,不想起就躺着。”

    疯狂的音乐震天价吵,响彻房间每一处角落,钻进人的每个细胞,使人的血从四面八方奔涌进心脏。接着,戛然而止,键子嗒地跳起,犹如毒药喷进了鼠窝,欢蹦乱跳的老鼠们一下全无声无息了。

    我们三个重新在狼藉的桌前坐下。房间里静得人都感到耳鸣,说出话来也是瓮声瓮气的。

   “该咱们喝了。”我对小杨说,“喝点吧。”

   “不。”

   “你不想喝?”

   “想喝,可有演出,不敢喝。”

   “那我喝了。”

    我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和石岜对着干。很快,我醉了。原地不动也觉得像在溜冰,一圈圈旋转,屋里的景、物、人一一飘逝,又一一再现。我仍然喝着,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发现只剩我和石岜两个人了,只剩两张皮肤紫涨、眼睛血红的脸。这两张脸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忽而年轻,忽而苍老,忽喜忽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人呢?”我失去知觉前问。

  “在岸上。”石岜说,“浮上去就看见了。”他在屋里做游泳状,踩着椅子上了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