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诚勿扰20100718:天狗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4:28:18
天狗煞 胡之泥  思有邪博客  回        目

1,话头:千年黄鸡公;

2,**共产党;3,谁是反革命;4,陈四房之夜;5,想起当年苦;

6,毛主席万岁;7,都来割尾巴;8,黑子是条狗;9,现行反革命;

10,定格:太阳与人民

 

   酝酿《天狗煞》好多年了,上世纪70年代初,那时我几岁,母亲有一天悲伤对我说:**小队收工太晚,大人看不清楚,把自己的孩子当狗挖死了。我非常震悚,几十年来,这个故事回旋不去,我发誓要为文革中夭折的小生命唱歌。我在紧张的中考备考里花了半个月写成,有时边写边流泪.

  一曲凄婉悲歌,宛如昨日,挥之不去 ……

 

                           天狗煞

1,话头:千年黄鸡公

 

 

词曰:

       山下兰芽短浸溪, 

  松间沙路净无泥。

  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

  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话说元丰五年(1082)春,苏轼因“乌台诗案”远谪黄州,寄情山水,抱病游蕲水清泉,被蕲水河的优美风光所吸引,精神为之一振,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上阕写自然景色,首二句描写早春时节,溪边兰草初发,溪边小径洁净无泥,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然而在潇潇暮雨中,杜鹃哀怨,子规声声,提醒行人“不如归去”,给景色抹上了几分伤感的色彩。下阕笔锋一转,不再陷于子规啼声带来的愁思,而是振起一笔。岁月的流逝,正如同东去的流水一般,无法挽留。然而,世事难料,“门前流水尚能西”,这个特例,既是眼前实景,又暗藏佛经典故。东流水亦可西回,又何必为年华老大徒然悲哀呢?看似浅显,却值得回味。“坡公韵高,故浅浅语亦自不凡。” 全词洋溢着一种向上的人生态度,坡公不敢自诩,怀璧示人,特在《浣溪沙》词前作小序:“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看官,千年话头缘何提起?只因这蕲水河南岸有一村庄,名唤陈四房,人民诸多悲欢离合,令人唏嘘感叹,竟似苏轼坎坷的命运。

陈四房三十多户人家,村子不大,民国时期就叫这个名,因为村民姓陈,有四个房头,故名。民国初年归鄂东道管辖,后划归蕲州专署,抗战时期归黄州行署管理。不管世道如何变幻,陈四房坚不改名。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一夜之间,名就改了,现在的全称是:湖北省黄冈地区革命委员会蕲水县漕河公社十月大队第一生产队,简称十月一队。村民辈分还没有出五服,他们私下不叫一队,仍然叫陈四房。

陈四房有两户外姓人家。一户姓贾,解放前是陈四房大地主,陈四房人民是他的佃户,土改时贾太爷害怕,主动献出田契,还是被政府枪毙了,贾少爷十来岁,共产党慈悲,不杀,带上地主“帽子”,接受人民监督。现住村东头公共厕所旁两间土坯房内。厕所另一边住着另一家外姓,游细头。二十来岁,瘦骨嶙峋,鼻涕拉洒,头细。单门独院,旁边一条几米宽的泥巴路,是陈四房与外界的交通要塞。再往东走几十米,就是波光粼粼的蕲水河。游细头父亲解放前从外地流落到此,因为长相委琐,家徒四壁,一直娶不上老婆,后来从河南流浪来一个女叫花子,经村民撮合,两人就住在一起。生下游细头时,游同志已经是五十好几了。如今游老爹老眼昏花,颤颤巍巍,而游母早已作古。游家理所当然划归“雇农”成分。按照政府阶级论,专政对象是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些都是牛鬼蛇神。革命人民是贫下中农,佃农乃赤贫者,无上光荣。陈四房独此一家。

陈四房人民虽然穷,但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倒也风平浪静。对于贾家,人民褒贬不一,政府杀了贾太爷那是运动,虽然贾太爷吝啬得很,大恶却也找不出来,乡里乡亲,表面也还和气。但只要一运动,贾少爷就倒霉,大致的情景是,基干民兵将贾少爷五花大绑,押至大队部戏台上,下面万头攒动,高呼革命口号:打倒地主贾××。陈四房人民文明,只动口不动手。但是贾少爷每次都尿湿裤裆,他清晰记得父亲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的情景:在“打倒地主贾××”的口号中被一枪打爆头,脑浆四溅。每次斗毕,贾少爷气喘如牛,虚汗淋漓。

大队支书陈前进是陈四房人民,他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但他不是贾家佃农,似乎也找不到贾少爷反革命的把柄,只是运动需要例行批斗,时间长了有些怜悯,私下嘱咐游民兵:细头,以后就不要绑了吧。此后的气氛就较为松懈,贾少爷垂头丧气站在台上,下面喊声稀稀落落。

陈四房人民与新中国一起,历练了多次暴风骤雨: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运动,反右运动,大跃进运动,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运动,一打三反运动,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以及后来的诸多运动。

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陈四房当然也要出惊天大案。

 

2,**共产党

 

上文说到陈四房东头有一个公共厕所,案件就出在厕所里。

厕所土砖结构,面积有一列正屋大,中间挖长方形粪池,两边为男女厕所。男厕所呈曲尺状,女厕所就缩为小矩形。上方三角形房梁,盖着布瓦。外面看去,颇似民居,是陈四房最好的公共厕所,用料和建筑质量好过贾家和游家。厕所和贾家之间是一方水塘,寡亮寡亮,无甚水草,长年浸泡几棵大树。平时社员出工的时候,厕所颇为寥落,小孩子就把厕所当游乐场。他们通常玩两种游戏。第一种,翻越天险。从男厕所进去,站到蹲位隔墙上,攀上三角木梁,横跨粪池,从女厕所蹲位隔墙下来,神经兮兮、亢奋异常从女厕所正门溜出。这些小子个个鬼灵精怪,虽然粪池臭气醺天,没有一个心慌失手。第二种游戏,打水仗。孩子们分成两拨,一拨在厕所内,一拨在厕所外,手持空滴眼液塑料瓶,吸满水,朝对方喷射。土砖墙到处是窟窿,有的拳头大,仿佛黑洞洞的枪口,冷不丁射你一身。最威风是用注射器,劲大,射程远。但这玩意儿稀罕,只有陈博士(陈四房人民称木匠为博士)儿子黑子有。黑子才四岁,每天屁颠屁颠跟在伙伴们后面,下水扎猛子,上树摘桑葚,打水仗冲锋陷阵。

吃完早饭后,队长陈老万吹起了上工哨子。社员们陆续走向了田间。黑子拿着注射器又要去玩,黑子姨呵斥道:整天像个泥猴子,今天再把衣服打湿了,剥你的皮。她也只是骂骂,知道起不了多大作用,扛着锄头走了。黑子大陈博士常年在大队或人民家里出工,木匠箱子放一把电筒,见天早出晚归,有时夜深人静才回。这孩子野狗一般,农村的孩子,贱。

小伙伴们聚集到厕所旁。开始游戏分组。八九点钟太阳,贼亮,水塘的波纹在农家山墙和厕所外墙上熠熠闪光,犀利的标语斗大的红字黑字到处都是:打倒苏修帝国主义;打倒美帝国主义;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阶级斗争天天抓……孩子们不识字,只想玩儿,分好了组,开始对攻。黑子虽然有利器,但年纪小,行动慢,不久就浑身淋湿。他呵吃呵吃喘气,走到一个石头上坐下,脱下衣服晒太阳。其他小朋友也玩累了,东倒西歪。好一会儿,大家都不说话。

“汪、汪-”,一匹硕大黑狗从水塘边窜过来,摇头摆尾扑向黑子。黑子欠起身,伸手摸它脊背,黑狗顿时温顺。“你们看好了,它叫大黑,我家的狗。以后不准偷我家红苕,一咬一块肉。”黑子炫耀地说。伙伴们悚然,陈细怪讨好说:姨呀,牛儿一样,哪来果大的狗?黑子说:我大黑夜带回来的,山上野人都怕它。陈四毛说:你大就不怕?黑子说:我大天不怕地不怕。有次半夜回家,路过一口水塘,突然塘里卷起漫天白布扑来,我大气不喘眼不眨,挥起斧头,嗤一声,白布断为两片,鲜血四溅,鬼死了。陈大头证实说:陈博士跟我大说过,真怕人。伙伴们都转头望着厕所边的水塘,生怕那里也扑过来一卷白布。水塘在阳光下汪眼,有几条窜子鱼在泡树边觅食,水面泛起细碎的涟漪。没有鬼。陈细怪说:黑子,你躺下来和狗一样长啵?大伙哄笑。黑子撇嘴:大黑,站起来!黑狗听到主人召唤,前肢蜷缩,人立而起,和黑子个头无二。大伙惊讶无比:他姨个×,这狗神了。

黑子,你光着身子敢爬到女厕所吗?陈细怪出新主意。

怕个吊,你敢我就敢。

有种,跟我上。

孩子们心性不定,又一窝蜂拥进厕所。陈细怪先上,只见他双手撑住蹲位隔墙,一耸身,脚上去了。双手攀上木梁,在土砖墙上站稳,然后扶着梁椽,小心翼翼挪过去,消失在女厕所里。黑子如法炮制,攀上梁椽。下面粪水稀,阳光汪到黑子眼里,脑子一阵阵眩晕,他定定神,慢慢挪着。梁椽树皮没有刮干净,当初盖厕所时陈四房人民绝对想不到几根梁椽会牵出一连串的人命案。黑子光着身子,皮肤硌得生疼,他尽量躲避着,没想到躲了这头躲不了那头,没注意到梁上露出的铁钉子,一脚踩上去,铁钉钻进脚板,痛到肉心。黑子大叫一声,翻落到粪池里,扑通一声闷响,粪池漾了几漾。

“不好啦,黑子掉到粪窖里啦!”伙伴们惊慌失措,围到粪窖口,纷纷喊道:快游过来。粪窖并不深,空气也畅通,虽然很臭,但不至于窒息。但黑子可能吓傻了,半天站不起来,等他摇摇晃晃站稳,满头满脸都是屎。脖子以下浸泡在粪窖里。大家乱纷纷喊:快过来,快过来。奇怪的是,黑子就是不动。大黑在窖口狂吠,使劲摆尾巴。看到黑子不动,它扭头跑走,不一会儿衔来一根树棍。伙伴们将树棍伸向黑子,太远。陈细怪说:四毛,游老爹在家,去喊他。大头,你去田间叫黑子姨。四毛和大头飞一般走了。大黑见势不妙,也跟着奔向田间。

社员们在河滩地锄草,天气太热,正在歇晌,围着水桶喝茶。大头气喘吁吁喊:黑子掉到粪窖里了,快去救人。大黑跳着拽黑子姨的裤脚。黑子姨慌着一团,众人跟着跑回村子。

赶到村里,黑子已被救起。游老爹浑身透湿,在水边瓢磦上为黑子洗污秽,黑子姨跑到身边,顾不上道谢,扶着儿子说:黑子,你冇事吗?吓死我了。黑子还呆呆的,似乎六神无主。游老爹说:我从粪窖抱起他时,他嘴唇乌青,浑身发抖,问他也不说话,交给你了,我回去换衣服。说完蹒跚着走了。社员们七嘴八舌,询问陈细怪怎么回事情。游细头听说事情经过,就站在粪窖口向里张望,众人议论纷纷:两边墙面要砌严,否则以后还要出其他事。游细头是个有心人,又踱进男厕所。众人安慰黑子姨,有人说:黑子姨,不要紧,回去用艾叶泡个澡,煮点红糖姜水喝就没事了。有人说:叫赤脚医生来看看。要注意脚上的伤口。黑子姨抱着儿子,捡起地上的衣服,大黑跟着,向家里走去。

突然,游细头在厕所里喊:大家快来看啦,厕所有反标!

社员们又是一惊,纷纷到男厕所。游细头指着一处不起眼的墙面说:在这里。众人看那反标,在“大便入坑,小便入池”标语的下方,土砖上刻着“**共产党”五个小字,没有着色,有点模糊。粗心大意看不出来。

仿佛一个惊雷,又像一场地震,陈四房炸开了锅,人民知道,这是“现行反革命”,罪行大过天,轻则坐牢,重则枪毙。

 

3,谁是反革命

 

公社张书记带着派出所民警一行来到十月大队第一生产队。陈前进领着他们光临现场—陈四房村东厕所,调查取证,分析案情。

反标离地面一米左右,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小孩写的,第二是大人蹲着写的。字型用器物刻写而成,作案工具可能是小刀,竹片,铁丝之类。字体纤细,刻纹不深,说明作案者心虚,畏怯。字体模糊,有可能写了很长时间。

陈前进黑着脸,倾听侦察员和公社书记等人的研究交流。大跃进之后,漕河公社各个大队纷纷放卫星,只有十月大队没有为公社作贡献。三年自然灾害,别的大队汇报情况是“人民安居乐业,斗志昂扬,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作斗争,与自然灾害作斗争”,只有十月大队上报说“饿死了人”,往公社脸上抹黑。公社书记暴跳如雷,撤了大队书记。陈前进上台后,除了革命文艺搞得热热闹闹,其他工作从未引起上级高度关注,这下子倒好,典型了,放卫星了,飞机上吹喇叭,名声响得远了。

拍了照片,研究完毕,派出所当场宣布:案件未破之前,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使用厕所。

一行人马逶迤来到大队部。

张书记说:前进啊,事态严重,破不了案,我可保不了你啊。你琢磨琢磨,陈四房几百号人,哪个可能是反革命?

陈前进掏出“游泳”香烟,一人敬了一支,点燃了,使劲吸,说:想来想去,只有两人有作案动机。一个是地主贾少爷,一个是木匠陈大民。

公安同志说:既然疑犯不多,今天就现场审案,把两人找到大队部来,分头审问。

 

陈博士正在社员家里打家具,不知道儿子受惊和陈四房反标之事,但看到基干民兵背着枪,一脸肃穆,心里不免忐忑不安。这年头,一不小心就会成为“革命的对象”,是不是自己平时的牢骚话传到了上面?他走进大队部会议室,看到穿警服的,心猛地望下一沉,下意识掏出“大公鸡”,给大家敬烟。同志们摆摆手。陈前进说:陈大民,公安同志有话要跟你讲。

公安同志正襟危坐,犀利的目光扫向陈大民。陈大民五短身材,三十多岁,头发粗硬,穿着背心,上面粘满木屑,裤子皱巴巴,脚上穿解放鞋。手掌粗糙,关节突出,因为紧张,香烟在手上轻微颤抖。侦察员掏出红本本,说:陈大民,读一段“最高指示”。陈博士接过来,恭敬立正,大声读道:

最高指示

坚决地将一切反革命分子镇压下去,而使我们的革命专政大大地巩固起来,以便将革命进行到底,达到建成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目的。

公安收回《最高指示》,威严地说: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看看你的身后。陈博士转过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黑体字赫然印入眼帘。他辩白道:我没犯法啊!侦察员一拍桌子:你想与人民为敌吗?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吃素的。

陈博士本来有些紧张,可这一吼反而使他清醒了:公安同志,请你们说清楚,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此刻,贾少爷站在大队部的戏台上。另一个侦察员正审讯他。贾承嗣!到。坦白你的罪行。报告政府,我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没有再犯罪。你对社会主义刻骨仇恨,在厕所写下反动标语,竟然说无罪?冤枉,我没有啊!你如果不承认,我们就不客气了。报告政府,我真的没有写反标啊。侦察员一挥手,基干民兵走上来,抬手一巴掌:说不说?贾少爷捂着脸,哀求道:叫我说什么!我发毒誓没有写。侦察员说:打。基干民兵放下枪,拳打脚踢。贾少爷在地上翻滚着,哀号着:你们打死我吧,死了就清净了。

    ……

对陈大民的审讯陷于僵局。侦察员对陈前进努努嘴,陈支书会意,拿出笔记本,说:大民啊,有人揭发你污蔑社会主义制度,我都记着呢。“×月×日,陈大民说,天天累死了,一点自由都没有。×月×日,陈大民说,他姨个×,什么东西都要票,以后生伢怕也要票。×月×日,陈大民在木匠班叫嚣共产党跟国民党一样。”……陈大民嚷道:我不是这样说的,我是说现在会太多了,浪费了劳力。

住嘴,陈大民!公社书记断喝。看你一身反骨,还要狡辩。老实交代,还有挽救余地,否则把你当敌我矛盾处理。

陈博士知道“敌我矛盾”的含义,那就是残酷镇压,无情打击。贾少爷就是例子。他哭丧着脸,说:我真的没有写反标啊!我是贫下中农,为什么要写反标?

侦察员说: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时刻在中国寻找代言人。贫下中农就一辈子不变心?张志新晓得吧,省委级干部,还不是写反动标语?从陈支书调查情况看,你的世界观变质了,与资产阶级狼狈为奸了,与人民为敌了。

声如洪钟,铿锵有力,陈博士瘫倒在地。

 

4, 陈四房之夜

 

天黑了,专案组商量决定,先放陈大民、贾承嗣回家,明天接着审。

陈四房还没有电灯,村庄黑黢麻黢,一遍静寂。社员们收工不久,家家户户在昏黄的油灯下做夜饭。偶然传来几声犬吠,或者“呵斥呵斥”的吆喝,小孩子的哭声。村庄弥漫着麦秸棉花杆稻草煮饭烧水的烟熏气味。陈博士还未到家门,大黑就撒欢扑上来。他心情不好,骂道:你倒是快活,天天不用干活,动动嘴巴就有饭吃。滚开,吃屎去吧!大黑通人性,主人不高兴,自个儿也蔫了,怏怏地趴到门洞里。

家里冷火囚烟,罩子灯散发煤油味。黑子躺在床上,盖着床单。黑子姨端碗姜水跟黑子说话:整天野,以后再莫疯了,啊?陈博士问:么回事儿?黑子姨把碗递给黑子,一五一十把今天险情告诉了男人。陈博士问儿子:现在感觉么样?黑子有一口没一口喝着水,应道:大,我冇得事,就只身上有点冷。陈博士掀开被单,捏着儿子的脚板心看:伤口深不深?他经常被铁器划伤,晓得伤口深了要打破伤风。黑子说:不深。黑子姨说:赤脚医生来看过,搽了紫药水。他说冇得问题。陈博士放了心,掏出“大公鸡”抽起来,说:舞饭吃吧。他往灶堂塞个草把,用吹火筒吹几下,火苗冒出来。

黑子姨削了条丝瓜,切好,端起油壶围着锅底滴了两圈黑黑的棉子油,哧的一声把丝瓜倒进锅,翻炒着。陈博士说:今天大队找我麻烦,硬说反标是我写的。黑子姨停住手:凭什么?陈博士把烟蒂扔进灶堂,恨恨地说:他姨个×,木匠班冇得几个好东西。平时玩笑话都汇报给陈前进,害死我了。黑子姨舀瓢水哧的倒进锅里,说:过夜还是吃面。我晓得你,嘴多话多,好象你比别人有本事一样。老话头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都懂。

陈博士痴痴望着灶火,自言自语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黑子姨说:今天多亏了游老爹,吃完过夜你去劳问一下。

 

贾少爷在路上歇了两次才到家。他母亲烧好一锅开水等着他。贾母六十来岁,看上去很苍老,头发花白,但走路双脚还算稳巴,小时候家里要她缠足,她拼死不肯,读书后,念过私塾、新学,接触过阴阳五行、四柱八卦,也算个奇人,只是那年月不敢显摆,村民有事暗中找上门,她才勉为其难,收吓推算一番。别的老人唠唠叨叨,她沉默寡言。儿子每次挨斗后,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从上到下,细摸细摸,抹一身臭肥皂,使劲搓洗。她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贾太爷死后,她多次想死,但一看到活蹦乱跳的儿子,心里就骂自己,无论如何要将儿子拉扯大。还好,这次都是皮肉伤,等儿子洗澡完毕,她坐在儿子身边,幽幽说:狗子,身上挨了打,心里可不能挨打啊。贾少爷明白姨的意思,不吭声。贾母说:你大不能善终,是八字命注定的,你莫怨别人。你现在遭孽,要保重自己,四十岁以后,日子就好过了,我也活不了几天,不能照顾你一辈子。贾少爷说:放心吧姨,我死不了。你郎个莫伤心。

 

月亮出来了。

下弦月依然明亮,蕲水河静静流淌着。皓月千里,长烟一空,波光粼粼。河边比村里凉快。吃完过夜饭,忙完家务洗完澡,陈四房人民都出来乘凉,竹床、躺椅、门板、板凳横七竖八到处都是,人民摇着蒲扇,或躺或坐或卧,沉默着闲聊着。这是夏夜的例会,几乎是陈四房人民唯一的消遣。

游老爹门前照例围了一帮人。他见多识广,喜欢吹牛。

你见过鬼吗,老爹?有人问。游老爹正色说:这是迷信,咱不谈。过一会儿,又说:我见过阴兵。他用蒲扇指着蕲水河说:这河里到处是阴兵。有日本人、共产党、国民党……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不说了。大家伙惊悚地望着幽蓝的河水,小孩子往大人身上挤。

好热啊,一点风都没有。有人抱怨。

游老爹朝空中喊道:红褂姐,绿褂娘,起个东风我乘凉,呵——哎。

到处有“呵——哎”声,此起彼伏,人民在这长长的拖腔里抒发着白日的劳累。天上星星眨巴着眼睛,柳条儿纹丝不动,并没有晚风。

蕲水河对岸不知什么人在哼小曲,隐隐约约传过来:

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

不是爷娘教给我呢,自家聪明谣来的歌呢。

竹子爷呢,竹子娘呢,我跟竹子一般长呢。

竹子长大做扁担呢,我长大了做屋梁呢。

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

不是爷娘教给我呢,自家聪明谣来的歌呢。

哦-哦-哦~

老爹,这是什么歌?

游老爹摇着蒲扇,说:《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你们不晓得唱吗?我教你们。陈铁锁说:会唱,不晓得名字。陈黑疤说:你郎个现在看得见阴兵吗?

不是么早都看得见的。我见过闻一多。

什么?闻一多是阴兵?陈铁锁很吃惊。游老爹说:你不信啊?闻一多被日本人打死后就变成了阴兵。大家吓了一跳,这可从来没有听说过。陈黑疤说:老爹,闻一多是被国民党打死的。游老爹不自在了:你懂个屁,我年轻时候真看见过闻一多,戴着眼睛。大家晓得游老爹走南闯北,走过的桥吃过的苕比自己多,不说话了。

陈铁锁又说:广播上天天唱“马列主义大簸箕,上层建筑红旗飘”是么意思,老爹?游老爹有点累,躺到门板上,用扇子围着四边赶蚊子:是“普及”,哪来的“簸箕”?众人笑起来,说:铁锁,你思想落后,要进“学习班”。游老爹忍不住蚊子咬,又扶着门板坐起来,说:马列主义就是革命,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就是杀人。黄麻起义那么早,我跟在红军后面天天逼富人交钱。

铁锁恭维说:你郎个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上层建筑红旗飘呢?

游老爹反问说:你家里有红旗,插在哪里?

门口啊!

大队呢?

楼顶啊!

这不就对了,还要我罗嗦。

陈黑疤说:你没见过公社的红旗也插在楼顶上?

陈铁锁站起来到河边撒了一泡尿,提着裤头说:黑子今天险啊,要不是你郎个,命怕是没了。陈铁锁贴近游老爹说:公安局今天审了贾少爷和陈博士。你郎个晓得啵?

游老爹皱眉,显出一丝不安:我到现在身上还有臭味,都是贫下中农应该的。公家的事儿,你们年轻人不晓得利害,不要乱说。你怕不怕运动?陈四房这个厕所,邪得很。这口塘闹过鬼,你们不晓得吗?游老爹不知道为什么很激动,气喘吁吁地说,话头有点乱。

众人又一惊。厕所漆黑漆黑,水塘隐隐约约闪着月光,几个萤火虫在水塘边草丛中飞舞。水中黑糊糊的泡树龇牙咧嘴,像条条巨蟒。一个人影影绰绰走过来,乘凉的人大吃一惊,走到跟前,众人才看清楚是陈博士。

 

5,想起当年苦

 

天麻麻亮,大队的广播就唱起了雄壮的歌曲: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革命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陈前进没心思听,他很烦恼,昨天审了一下午没有结果,没有证据,今天再硬审下去,估计也是白费力气。他思前想后,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先把贾少爷交给派出所,对上面有交代,不管是不是他写的反标,关押他不会错。陈博士是本家,按辈分他还是自己的长辈,先把他保下来,但这家伙倔强,是个刺头,关进大队“学习班”, 杀杀他的锐气,这也是名正言顺的做法。再发动群众找找线索。正在想心事,大队电话响了,陈前进拿起听筒,是公社书记的口音:前进啊,破案要抓紧,一打三反各公社都在争功,我们不能落后,你要争取主动,不要把话别人说。陈前进是个聪明人,赶紧汇报:张书记,你郎个放心。

他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张书记恩恩听着,补充说:这段时间忙着“割资本主义尾巴”,忆苦思甜怠慢了,正好把这一课补上,但这次忆苦思甜的目的你要把握准确。你晓得怎么做吧?

晓得晓得,我会密切注意一队的动向,争取找到破案的线索。

恩恩。

 

吃完早饭,贾承嗣准时来大队部报到,陈大民没来。陈前进对广播室说:用喇叭喊。不一会儿,大队高音喇叭就喊起来:第一小队的陈大民同志,请迅速到大队报到。重复一遍,第一小队的陈大民同志,请迅速到大队报到。

陈前进安置好派出所同志,回到办公室,问陈会计:陈博士来了冇?陈会计在算帐,应道:冇看见人。陈支书生气了:×头烫刀,还不晓得厉害!细头,细头,你跑一趟。

陈大民此刻在公社医院。

黑子后半夜开始发烧,天亮时候瑟瑟发抖,脸烧得通红。公妇俩慌了神,黑子出生到现在,还冇这样烧过。想都不想,陈博士抱起儿子,黑子姨拿着脸盆和开水瓶,全家奔公社医院而去。

打吊水针时黑子又哭又闹,黑子姨哄道:一会儿大买糖你吃。黑子望着大,陈博士点点头,针打进去了。公妇俩俩在孩子身边坐下,黑子嚷道:我要吃糖。陈博士说:我去供销社买。

供销社冷冷清清,货柜里摆着百货、副食品,几个营业员在闲聊。陈博士掏出糖票,说:称半斤红塘,买一包“大公鸡”。营业员称好糖,拿出一方牛皮纸,两边往中间一卷,握成锥形,将秤盘红糖掼下,包成三角形状,又拿出香烟,说:三角八。陈博士掏出毛票,数了数,差六分钱,往裤兜又摸了一番,说:没钱了,买十根“大公鸡”。营业员收回整包,从散包里排出十支香烟,收了钱。

黑子姨化了半缸红糖水,黑子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吞着,歇气时,舌头在缸檐上舔。陈博士叼上烟,拿出打火机,嚓嚓地打火。火星飞舞,就是没有火苗。他把捻子往外扯扯,又嚓嚓地打,满屋充满汽油味。终于打着了,他狠吸一口烟,望着黄色的火苗,“拍”一声关上机盖。黑子央求道:大,我要玩打火机。儿子多次要玩火机,陈博士都不肯:你晓得火石几贵?一分钱一粒。黑子就不说话,陈博士用烟盒纸哄儿子,黑子就画大公鸡。今天他递过去,什么也没说。黑子兴奋不已,立刻嚓嚓地打火玩。

陈博士!门口传来喊声。

陈大民抬头看是细头,身上还背着枪,有点不高兴。他对细头向来没有好感,人没有墩撑长,鼻涕没有擤干净,却人五马六到处出风头,对领导点头哈腰,也不知道陈前进怎么看上他,放着那么多年轻伢不用,偏偏“暂时借用”他到大队部。鼻孔恩了一声,算是答应。

细头严肃地说:陈大民同志,陈支书叫你马上到大队部去。

陈博士说:晓得了。他想起了昨天的事情,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脱不了头, 就说:细头,你先走,我交代一下。转头对屋里说:昨儿那事有点麻烦……

细头站在门口。

陈博士很恼火,说话语气有些重:你先走,莫像个树桩独着,我晓得来。

游细头涨红脸,想发作,看黑子躺在病床上打吊针,忍住了。

 

陈前进盯着陈大民,等着他解释。游细头识趣退出去了。陈博士说:黑子发高烧。夜里说胡话。我刚从公社医院赶来。他尽量使自己语气柔和,陈前进虽然是支书,毕竟是陈家人,况且自己马上求人家呢。陈前进本来要发脾气,闻言脸色缓和下来:黑子不大紧吧?博士说:住院呢,前进,叔求你件事情。

陈前进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难,你不晓得这个家多难当。心想,一打三反呢,帐目还是少动点好。陈博士想:他姨个×,还冇开口呢,做神弄鬼的。脸上挤出笑,说:帮个忙,只向大队支十块钱。陈支书就瞪眼:么事哎?十块?心想果款(说),你当大队是银行啊?你一个月集体工分值十块钱么?……

陈博士垂着头:万一不行,借五块。

陈支书想了想,引导说:你是我叔,应该帮你,但你的问题还冇交代清楚,还在“学习班”呢。陈博士接过话头说:你们要我交代什么?

陈支书想,上路了,说:最近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私”字是个大祸根,“私”字不倒,江山难保!“私”字是修正主义的根子、资本主义的尾巴,我们要自己来挖,自己来割。大公无私,才是咱们贫下中农的正道。只有把资产阶级的“私”字斗倒,社会主义的“公”字树牢,才能永远走社会主义的道。这些道理你琢磨琢磨,把体会写出来,另外,这个月你上了几次陈四房厕所,每次蹲了多长时间,有没有证明人,都写清楚。

陈博士明白了,他姨个×,卡脖子呢,嘴上赶忙答应:好好好。

陈支书撕张纸条,陈博士接着写下借条:

今预支工钱人民币5元,大写五元整。

借款人:陈大民 1971年×月×日

陈支书签了字,陈博士到陈会计那里按了手印,拿到五元钱。钱的成色较新,票面红色,一个钢铁工人头戴护镜,威风凛凛。陈博士心里说:你可是爹啊!

 

陈支书将派出所同志的中饭派到细头家。细头家破烂不堪,墙壁和头顶大窟窿小穿,屋顶亮瓦积满泥沙,阴晦暗淡,别处却串串亮堂,太阳透下来,灰尘在满屋的光柱中穿梭。下雨时,外面大雨,屋里中雨,滴滴哒哒,老爹就动用脚盆、脸盆、夜壶接雨,凡是可以接水的器物全部上阵,像是日杂小卖部,蔚为壮观。游老爹多次要儿子整治,细头懒得触筋,把铁锁家的梯子借来好几天了,就是懒得上屋。今天再不拾掇拾掇,怕真没有脸了。他向支书请个假,早早回家了。大门虚掩,大不在屋,他在水缸里舀碗冷水,咕咚喝一气,坐在条凳上小憩。望一眼灶台,什么菜也没有,就去自留地,看见大戴着草帽,提着箢萁,摘茄子、大椒,喊道:晏昼派出所同志到屋里吃饭,你早点回。游老爹直起腰,说:晓得了,你去买碗肉片汤,买瓶酒。我就回。

细头回到屋,思虑再三,还是架起梯子,上了屋顶。布瓦风吹雨打,年久日深裂纹纵横,四脚八叉,他选择窟窿大和破碎严重的地方拣了拣,刚翻了两下就头晕眼花,腿肚子打颤,心里就骂:背时,我前世造什么孽,生在果穷的家里。毛主席啊毛主席,你郎个救苦救难,什么时候让我住上亮堂的瓦房?叹气一回,胡乱拣几片瓦,从梯子溜下来。

站在堂屋中,感觉光圈少了一些,心想:拣屋比打靶容易多了,找机会好好拣,让大安生,省得天天骂我。抹了把脸,拍拍衣服,翻出火柴票、肥皂票、肉票,上街了。

细头在供销社买一瓶酒,一打火柴,一联肥皂,返身去卖肉点买肉,没买着,就奔向国营餐馆,花一角五分钱买了一碗肉片汤。回家时大摇大摆,碰到熟人都打招呼:晏昼派出所王所长到我家吃饭。

 

从贾承嗣和陈大民的交代材料里看不出什么名堂。上厕所本来属于个体行为,谁也无法查证落实。陈支书把材料纸塞到抽屉里,迅速召集各生产队队长开会,布置近期工作内容,传达“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他说:按照上级提出的口号执行,“鸡头鸭头,不许超过人头”,一家几口人只能养几只鸡鸭,如果超过这个数字,就要杀死。公社工作组过段时间挨家挨户检查,谁也不许拖十月大队的后腿。然后,稍作停顿,喝口水,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阶级斗争年年抓,月月抓,天天抓,陈四房反标罪行充分说明了阶级敌人时刻准备反攻倒算,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狼子野心不死,妄图使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革命群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为了挖出这个隐藏的阶级敌人,大队要求各生产队群策群力,千方百计协助破案,尤其是一队,不能放过任何线索和可疑分子,为此,大队决定召开一次“忆苦思甜”大会,地点设在一队打谷场,二队到十队每户派一个代表,一队全体参加,不准遗漏一人。

各队长领命而去,一队队长陈老万留了下来。他说:支书,这几天陈四房东头厕所不准用,可苦了旁边的几户人家。有人把夜壶倒在水塘里,弄得怨声载道,整个陈四房都绕道到东河洗衣服。陈前进说:你笨啊,活人叫尿憋死,朝粪窖口倒不就行了。陈老万应道:诶,我回去传达。陈前进想了想说:封锁厕所现在意义不大,现场早就破坏了。撤了吧。明天“忆苦思甜”,陈四房把一个人发言。陈老万说:好,我安排游老爹,他根正苗红,见过世面,口才又好。

恩恩。陈支书点头,说:你安排几个得力的人,留意一队社员的反应和谈话,会后立即向我汇报。

陈四房打谷场有四、五个篮球场大,可以容纳一千多人开会。陈老万指挥劳力搭了会台,拉起了横幅,树起了大喇叭。陈支书叫大队小学食堂做了两箩筐糠圆子,令基干民兵抬到会场。陈四房人民听说开会有糠圆子吃,又不出工,兴高采烈,家家户户像看电影一样,搬了条凳早早来到打谷场,小孩子像窜子鱼在人群中穿梭,陈细怪拿水枪追赶四毛;三五个小孩在地上挖凼打珠子;陈大头和另外几个拿一叠纸板,在地上“噗噗”地扇,赢了的荷包鼓得老高。铁锁屋里看见黑子姨,关心地问:黑子好些了吧?黑子姨说:托你郎个福,伢好了,就是冒得精神。黑疤屋里悄悄说:夜里叫贾个婆收收吓,很效。几个女人嘀嘀咕咕,看见老万和细头走过来,不说话了。

其他各小队社员陆续来了,认识的互相打招呼:今天天气好啊!尾巴割冇割?怎么你冇进“学习班”啊?老李老李,个把月冇看到你,爬灰去了啊?哈哈哈……

连日的晴天,太阳猛烈,大地发干,今天终于阴了下来。早上起床时候,东边厚黑的云层闪烁金色光芒,一会儿就没了太阳。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凉快啊,草帽也不用戴。人群议论着,感叹着。整个会场沸反盈天。突然,喇叭唱起了革命歌曲: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

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

马列主义大普及,上层建筑红旗飘。

革命大字报,嘿,烈火遍地烧……

一曲唱完,又接着唱: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哆哆哆哆,嘶啦夸唆,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一曲唱完,又接着唱:

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呀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

旧社会地主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共产党领导闹革命,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抽敌人!

音乐戛然而止,陈支书踱到台上就座。人民逐渐安静下来。陈支书的两边,坐着派出所同志陈会计民兵连长妇联主任小学校长一队游老爹二队胡金旺八队姜放鱼十队唐胜利还有几个小队长。陈老万和游细头等人在台下四周维持秩序。大队民兵连长胡大刚主持会议,他敲敲话筒,清清嗓子,庄严地说:社员同志们,十月大队“忆苦思甜”大会现在开始。首先,请陈书记讲话,大家欢迎!台下响起掌声。陈支书拿出《最高指示》读了一段,开始讲“忆苦思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黑疤屋里底着头对黑子姨说:门口这个厕所邪得很,去年热天,晴天白日的,黑疤把门板放在门槛上睡午觉,我去上厕所,刚绔下来,一阵旋风吹过,兜头一把沙子,你说恶不恶?我就喊,黑疤黑疤!也出奇,怎么喊黑疤都听不见。黑子姨说:黑子最怕天黑走厕所这一段路,还怕水塘,每次黑夜出门都要我抱。铁锁屋里说:黑子喜欢听游老爹讲鬼故事,听完又怕,以后天黑莫让他出来。果大的伢,最容易吓着。几个女人低着头耳语,引起了陈老万的注意,他对细头使个眼色,细头就慢慢靠过去偷听。

细头还未近身,会场突然出奇安静。只听民兵连长朗声说:把地主分子和地主婆押上来!人民把眼光投向台上,只见贾少爷和他姨被基干民兵押着走向会场。贾母上台阶时趔趄一下,贾少爷赶紧去扶,被母亲一巴掌打开。贾少爷老老实实站在母亲旁边,和她一起低头。民兵连长振臂高呼:打倒地主分子贾承嗣!打倒地主婆!下面社员也举起右手喊:打倒地主分子贾承嗣!打倒地主婆!民兵连长说:贾承嗣,老实交代你的反革命行为!贾少爷说:我大对不起陈四房人民,他罪该万死;我是地主分子,接受人民再教育,经过改造我已经脱胎换骨,拥护共产党,彻底同反动立场决裂!……台下有人喊:他在背台词,炒现饭。游细头在会场后面高呼:打倒地主分子贾承嗣!人民又跟着喊:打倒地主分子贾承嗣!民兵连长厉声说:交代你在厕所写反标的罪行!贾少爷就背他写的材料:天打五雷轰,我发誓冇写反标,×月×日,我上厕所,陈细怪和大头在厕所;×月×日我上厕所,陈四毛和黑子比赛谁屙尿远……台下“轰”地大笑,气氛活跃起来。民兵连长断喝:闭上你的臭嘴。把目光转向支书,陈前进努努嘴,连长说:将地主分子押下去!

接着小学校长发言:我给大家揭露恶霸地主刘文彩和周扒皮的滔天罪行。……铁锁屋里说:刘文彩私自开水牢,他为么事有果大的权力,县衙门不管吗?黑子姨说:自古天下乌鸦一般黑嘛,官官相卫。黑疤屋里说:刘文彩是个么事官?这次细头听到了,他暗暗记下来。黑疤屋里又说:我还指望吃糠圆子呢。铁锁屋里说:你看台上两个大箩筐,人人有份。

二队胡金旺开始发言:我大解放前给地主当长工,饭是吃地主的;一年有两套衣服,一套春秋衣,一套冬衣;一年的工资有400个银角子。过年还吃团圆饭。黑疤屋里听得真切,惊异地说:有果好的地主?黑子姨说:我只要200个银角子,一套冬衣就满足了。铁锁屋里说:我不相信。台下果然起哄:老胡老胡,这个地主在哪里?

胡金旺面不改色心不跳,话锋一转:可是我大回到陈四房给贾××当长工,他才小气啊,天天吃萝卜白菜,从来不制衣服,有一次我大病得厉害,他也不闻不问……会场安静下来,有很多人还记得这个贾××。黑子姨说:莫说是你二队,就算陈四房的长工,贾太爷也一样刻薄。铁锁屋里说:听我大说,他自己下田劳动,屋里一个月吃两次肉。贾个婆土改时还教村子里妇联识字呢。旁边几个女人凑过来,也跟着唧唧喳喳说贾府的往事。

陈支书又说话了:社员同志们,忆苦才能思甜。大队革委会特意做了两箩筐糠圆子,请大家尝尝,看看万恶的旧社会,劳动人民吃的什么苦,受的什么罪,你才明白今天人民生活多么幸福。各小队长把糠圆子分下去。台下唠家常的都抬起头,小孩子也不玩游戏了,纷纷挤到大人身边。不一会儿,陈老万拿着装糠圆子的簸箕走过来,陈细怪陈四毛陈大头一帮细吊轰地围过去。老万吼起来:找你们大人要。顺着一排排条凳发放,须臾就发完了。

黑子姨扬着糠圆子,喊:黑子黑子,到姨这边来。黑子坐在大的腿上,偎在大的怀里,病恹恹无力。他一直看着细怪四毛大头他们满场子疯闹,听到姨喊,挣扎下来望姨这边走来,闻了闻,说:不吃。黑子姨咬了一口,果然难吃。黑疤屋里嚼着糠圆子说:有糠麦麸野蒿子,冇得油盐。

陈支书派出所同志陈会计民兵连长妇联主任小学校长一队游老爹二队胡金旺八队姜放鱼十队唐胜利还有几个小队长都在大力咬糠圆子,左右腮帮子轮流滚动,几双眼睛扫视会场。社员们也夸张地嚼着。几条狗在人群中嗅着,看看找不到肉骨头也找不到屎,互相撕咬着跑去麦垛子撒欢打滚。

黑子又回到大的身边。陈博士和木匠班同事坐在一起,看着主席台上人人苦大仇深的神情,就笑着说:去年我在三度公社做活,有一支部队和社员同吃忆苦饭,忆苦饭是解放军炊事班做的,麦麸面、菜叶、豆腐渣搅和成的,有油有盐。饭锅揭开,贫下中农们蜂拥而至,眨眼间便把忆苦饭吃得干干净净。 解放军战士们看傻了。指导员忙对大家进行现场教育:“同志们,请看贫下中农觉悟多高,自觉地抢着吃忆苦饭,我们要虚心向他们学习。”站在一旁的一个老贫农连连摆手:“别学习,别学习!我们平时吃的冇得这好,还舍不得吃饱,今天算是放开了肚子!”博士们呵呵大笑。

旁边博士说:你吃冇吃?陈博士嘿嘿一笑:么样的忆苦饭我冇吃过。

天上的云层慢慢向陈四房压过来,地面吹起了南风,麦垛子呜呜作响。狗们惊张鹿耳,又疯癫跑进会场。

李博士说:陈大民,你小子哪里搞的打火机,汽油果难搞。陈博士嘿嘿笑,不说话。王博士说:什么叫能人,晓得啵?老陈就是木匠班的能人,人家瞄线不用眼睛,你瞄线鼓着牛眼还是歪。大家哼哼哈哈笑了。李博士说:你小子神气什么,墨斗尖把手指戳得流血,到医院打破伤风的是哪个大苕?这个公案也算传奇,全国怕找不出第二个博士,十月大队人人皆知,王博士烦了,就要动手打人。陈博士解嘲地说:我是能人,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进大队“学习班”?

八队姜放鱼十队唐胜利先后上台发言,说的什么大家都没有注意听。时间一长,会场有些庸懒,很多人交头接耳,有人点头打瞌睡,小孩子在地上撒尿,还有两只狗居然在会场打联(交配)。南风卷起地上的枯叶、灰尘、麦秸纷纷飘扬,乌烟瘴气,闹嗡嗡一片。

民兵连长胡大刚加大音量说:社员同志们,下面由一队游红军同志发言。陈支书敲敲话筒,咳嗽两声,慢慢说:游红军同志,是十月大队唯一一位老红军、老革命,他苦大仇深,立场坚定,有水平,请大家肃静。

游老爹把话筒望跟前移了移,也敲了敲,“喂喂”几声,确认线路畅通,开始忆苦思甜:东风吹,战鼓擂,同志们,在党的总路线指引下,祖国形势一派大好,新旧社会两重天啦。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是人民大救星啦。铁锁屋里说:游老爹像换了一个人,不像他平时说话。黑疤屋里说:你以前冇认真听,开会他神气五六扬,理论一套一套,冇听过的人还真佩服得五体投地。黑子姨接过话头:私下就说鬼,吓得那帮萝卜头一愣一愣的,黑子编的故事都是他说的。铁锁屋里又说:这人也真奇怪,平时走路歪歪唧唧,说起话来红光满面。

游老爹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万恶的旧社会就要打倒,黄麻起义我就跟红军一起闹革命,那时候红军穷啊,常常饿肚子,我们就打土豪,分田地。命令富人出钱捐粮,奶奶个熊,不给就烧他们的房子,砍他们人头。黑子姨说:这话听起来好刺耳。铁锁屋里说:老年人衰了,就回忆年轻。黑疤屋里说:他老家是哪里人?铁锁屋里说:听人说是河南人,也有人说安徽人。我知道他不是老红军,不然,民政局为什么不给他发钱?

会场气氛好象安静了很多,女人们抬起头看台上。游老爹说到痛心处了:旧社会是穷人地狱啊,闹饥荒那几年,我家里冇得吃,我和细头他姨就去挖野菜,到处都是挖野菜的人。我们就去剥树皮,后来树皮也剥光了。不能等死啊,就去找观音土吃。哪里吃得下啊,冇得办法,闭着眼睛咽,喉咙割出血 ,我屋里肚子胀得像水臌牛,屙不出屎。我就拿树棍帮她掏屁眼,树棍断了,我用手指头抠,痛得屋里在地上打滚。

会场完全安静下来,十月人民十分肃静。天上乌云翻腾着,天边闪电扯裂着,雷声隐隐传来,一场暴雨马上就要来了。

游老爹眼泪鼻涕流出来,他撩起衣角擦拭,擦完后接着说:我也胀得难受,我就抱着屋里哭。老天爷谁来救救我们啊!我屋里活活饿死了,活活胀死了。临死之前,她摇着我的胳膊哭着说,饿死了也莫让细头吃观音土啊!答应我啊,答应我啊!

台下有人回过神来,质问他:老爹,你说的是哪一年的事啊?有人就站起来,愤愤说:他说的是六零年,三年自然灾害,他污蔑新社会。铁锁和黑疤喊:你郎个老糊涂了!

“噼”的一声,会场上方扯了一个闪电,把阴暗的乌云照得贼亮,接着,“轰隆”炸了一个惊雷,豆大雨点哗哗落了下来。会场刹时乱着一团。

 

6,毛主席万岁

 

天完全黑了,满世界的乌云仿佛都追逐到陈四房,刚开始,箭一般的雨点打在地面生疼,须臾瓢泼大雨织成流动的水幕,白茫茫的雾气在空中氤氲,浑浊的水流在地面狼奔豕突,狂风借助雨势,将一波一拨的箭头射向陈四房的屋顶、山墙,草垛,猪圈,牛栏,到处发出哐砀哐砀的巨响,树木在暴风雨中扭曲呻吟,间或一声霹雳炸开,看得见残枝碎桠,像人的断臂在风中晃荡。没有一丝人气,人民和六畜仿佛瞬间蒸发,从空中望去,陈四房就像海啸中的孤岛,飘荡着,战栗着。

黑子惊恐地捂着耳朵,陈博士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贾母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天空,此刻,整个陈四房也许只有她一个人敢于面对霹雳和暴风雨组成的惊涛骇浪。

游家父子互不理睬,心事重重。

1971年的夏天,陈四房的天破了,太空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瀑布,不停地倾泻下来。肆虐的暴风雨整整舞了一夜,人人惊恐不安。

第二天上午,陈老万穿蓑衣、戴斗笠出门查看灾情。一户山墙坍塌了一爿,一户猪圈掀了顶,村头的桑树劈断了主干,湾下各家各户自留地一片泽国,村东水塘扑满,倒灌进厕所,蕲水河恣睢汪洋,浊浪滔天。大队该组织群众防汛了,他想。

风停了,雨小了。

游老爹家里雨水横流,几无落脚之处。父子俩大盆小碗往门外戽水,弄干爽后,老爹开始升火舞饭。细头坐在一旁想心事。游老爹一会儿淘米一会儿烧火。柴把子湿漉漉,老爹又鼓起腮帮子噗噗地吹,湿手一抹,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细头于心不忍,把大拨拉开,拿起吹火筒狠命地吹。老爹就到灶台沥饭,炒菜。开饭时,细头拿出上次没有喝完的白酒,给大斟一杯,自己到一杯。俩人默默吃着。

老爹长叹一声:你姨走了十多年了,你大我也老咯,不晓得还能活几年。细头不做声。老爹喝口酒,指着碗里的洋芋说:大洋芋总是先被吃掉,黄麻起义那年……细头瞪眼睛:你郎个少说两句行不行!?游老爹被一口菜噎住了,半晌,说:你长大了,有点大的影子。细头啊,大死了不要紧,但是大很担心你啊。

你担心你自家吧。

我七老八十了,又是雇农,担心什么?你以为我老糊涂了?好事啊,连我的儿子都以为我老糊涂了。

未必你故意说的?

来,喝杯酒,大说给你听。我小时候穷,现在还是穷,这到底为什么?这个世界真有救世主?呸,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年我亲眼看见红军抢富人的银圆和粮食,不给就烧房子,砍头吃枪子,当兵只得一点伙食尾子,当官才牛逼,吃香的喝辣的,威风的很呢。我积极革命,总想混个一官半职,后来肃反,共产党竟然说我是混入红军内部的敌人,要砍我的头,奶奶个熊。我就跑,跑到蕲水,还是一条好汉,我又积极革命,到头来怎么样呢,你姨饿死了,我也差点见阎王,什么马列主义,呸,活见鬼,都不是为了自己?就看你怎么借这个名。

细头摆摆手,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还在下雨,阒无一人。返身砰地闩紧大门,端起酒杯,说:大,干一杯。

老爹脸色酡红,声音有些颤抖:少年丧父,中年丧妻,大难受啊,我憋了果多年,透不过气来。我不想带进棺材,你晓得不晓得?

细头庄重地说:大,我一定给你争气。但你郎个记住,以后不管么事会议,坚决不发言。

 

雷声停后,黑子迷迷糊糊一直睡,醒过来也痴痴呆呆,不吃不喝不款话。公妇俩又开始焦急,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萌偏方。天完全黑下来后,陈博士用床单把黑子包起来,公妇俩戴着大斗笠,悄悄来到贾家。贾母和他们寒暄了几句,洗了手,摸着孩子的额头和手,把了一会儿脉象,看了舌苔,眼神,气色,说:伢儿身上邪气太重了。从壁橱里拿出瓷碗,装满米,用一方干净手帕盖上,翻过来,将四角系紧,压实,拇指食指夹注碗底,另外三指托住碗肚,将碗口对着黑子的胸腹部,慢慢地画圆圈,嘴里念念有词。黑子很安静,很祥和。过一会儿,又绕头部画圈。完毕,小心将碗口平放在桌面上,解开手帕,翻过来拿起。公妇俩仔细看,碗中央凹了一块,贾母拿出一枚铜钱,在桌面上丢了六次,审视一番,然后再丢一次,收起,又拿出一张黄表纸,点燃,放到一只碗里烧尽,用开水冲了,端到黑子跟前,说:趁热喝了。黑子似乎躁动不安,扭头不肯喝,公妇俩做好做歹,花了半天,方才喝下。

贾母说:回家后,在院子对着厕所方位烧几把往生钱,找一件黑色衣服一起烧掉。黑子姨担心地说:贾个婆,没什么大碍吧?贾母沉吟一会儿,说:防黑色的东西。陈博士说:不好防,我的家业黑色的多,墨斗,锯子,铁钉,斧提,凿子,铅笔,都是黑色。黑子姨恼了:你不带回来就是了。

贾母拉过黑子,温声细语说:舒服点吗?有贾个婆在,你要听话。黑子突然伸出舌头,嘟嘟嘟摇摆,做了个鬼脸。公妇俩见状,心里高兴,陈博士摸出五角钱,就要告辞回家。

贾母说:莫急,你把黑子的八字告诉我。黑子姨说:67年阳历4月6号,上午半晏昼。贾母说:几点?黑子姨问男人:家里冒得钟,你记得吗?博士说:大概上十点。贾母推出八字,说:阴历二月二十七号,巳时。丁未,甲辰,庚子,辛巳。公妇俩不懂这些,说:贾个婆指点一下。贾母解释道:我不随便算小伢命,刚才黑子很蹊跷,我特为推一推,你们大人要放在心上。公妇俩忙说:一定一定。贾母说:从八字看,孩子凡事用神,钻进去过于兴奋,元神难守,容易发生意外。要是受了刺激,又容易走向反面,沉默寡言,神情恍惚。这是早衰的兆头。

公妇俩吓了一跳:果细的伢儿老了?

贾母没有接话头,自顾自说:大人排运程,细伢问关煞。你们要过细啊,黑子命犯关煞。黑子姨忧心忡忡说:我常听老辈人说,小儿关煞好可怕。是么子关煞?

天狗煞。防血光之灾。贾个婆说得很干脆。

公妇俩发愣半晌,猛然想到了家中那条威武雄壮的狗——大黑。

 

天终于放晴了。

卷云如鱼鳞般,退到苍穹深处,太阳的白光猛烈驱赶水汽,田间地头热气腾腾,处处褪出黄色斑渍,水沟渠道污浊之水仓皇逃遁,枯枝败叶如丢兵弃甲横七竖八。蕲水河翻滚奔腾,旋涡撞击旋涡,飘荡着朽木、浮萍、蛇皮袋子、牲畜的尸体、残腿的桌凳竹床麦秸草垛和许多千奇百怪的垃圾。水位还在上涨,震耳的涛声在宽阔的河谷声东击西,狼奔豕突,傲慢地告诉人民,蕲水县现在是蕲水河的天下。

沿河堤坝如果不加固,陈四房就有被淹没的危险。

陈前进穿着干净的确良衬衣,脚套长筒胶鞋,带着民兵连长、十个小队长,在蕲水河视察水情,研究防汛方案。

游细头坐在屋脊上,戴着草帽,仔细拣漏。

蕲水县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雨水丰沛,房屋结构与北方不同,从屋脊至两边屋檐坡度很大,便于分水。布瓦轻巧,为了防风掀开,屋脊要结实压上一到两层青砖。天长日久,压屋脊的砖面蔓延着苔藓,雨后膨胀,细腻油滑。细头小心翼翼挪动着,尽量伸畅手臂。屋顶拣漏是耐心活、细致活,须顺着一排排布瓦往下拣,防漏效果才好。这场暴雨彻底征服了细头,毛主席说:你不扫,它就不倒,灰尘终究不会自己跑掉。他深刻理解了最高指示的深刻含义,所以趁今天还未出工,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要拣好漏屋。

陈支书一行经过细头门前的时候,他和他们打招呼,陈老万揶揄说:这不是你干的活,小心啊,摔下来不得了,你那细头就要变成大头了。几个人哈哈大笑。他注意到陈前进抿着嘴,似笑非笑。他心里没底,猜想支书心里肯定有疙瘩,想着想着,目光下意识朝河边逡巡,看到陈前进指手画脚在说什么,河水太响,听不见。

陈支书对部下说:就用编织袋。一队安排劳力日夜守护,民兵连和其他小队轮流上阵。雨季还没有过,防汛要抓紧。

民兵连长胡大刚突然说:陈书记,公社张书记来了。

大家纷纷扭过头朝路上望,果然,张书记在一群人簇拥之下,施施而来。陈支书见状,忙脱下胶鞋,卷起裤腿,走到旁边的泥凼里双脚乱捅,又捧起一把泥浆,望的确良衬衣和脸上抹,弄成一个大花脸,对手下人说:你们也把裤脚搞点泥巴,老万,你到村里拿几把挖锄和铲子来。

收拾妥当,一帮人浩浩荡荡去迎接上级领导。

张书记接到县里防汛的通知,马上想到十月大队,这段河堤最危险,马上给陈前进打电话。马上赶到十月大队部。马上赶到第一生产队。一定要马上接上头,马上把上级指示精神传达到基层。

游细头高瞻远瞩,在屋顶上看得亲切。他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多次聆听张书记的教诲,羡慕张书记端茶杯的沉稳,羡慕张书记读报纸的庄严,羡慕张书记八字步的威风。多少次想和张书记亲近,又畏惧害怕,又找不到理由。有一次,张书记在大队检查工作,从厕所小便出来,细头给陈支书送《人民日报》,正好碰上,赶紧问好:张书记辛苦了。他差点说成张书记你郎个吃饭冇,多亏年轻头脑灵活,意识到这是厕所,嘴里就改口了,还算差强人意。张书记并未答腔,漠然看他一眼,细头就低了头,让出道,张书记稳健地走过去了。

张书记今天来了,快走到门口了!

为了防滑,细头本来蹲在屋顶,但上级领导检查工作,况且就在自家门前,焉有不迎接之理?他摘下草帽,叉开双腿站起来,激动地问好:张书记辛苦了!

就是这个站起来的动作,改变了细头的命运。他一个趔趄,倒在屋顶,接着流星般坠落,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游细头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轰然堕地,昏死过去。草帽在空中盘旋、飞舞,悠悠荡荡,不偏不倚落在细头脸上。

张书记刚好走到门口,陈支书也刚好走到门口,他们清晰地听见了,看见了。游细头就在他们眼前沉重地堕落下来,堕落下来。“毛主席万岁”的声音,像草帽一样,在屋梁盘旋、萦绕,然后包围着他们的头颅,钻近他们的耳朵,震动耳朵中的鼓膜,鼓膜将五个字传到听小骨,听小骨咚咚传到大脑听觉神经区域。听觉神经区域像功率放大器,将“毛主席万岁”五个字音亢奋地传递给大脑思维区域,定格着重复播放。是的,人民思想里接收到了这感人至深的情怀,这临危不惧的气概,这振聋发聩的颂歌!

这个辉煌的瞬间,必将载入游全国的人生史册,虽然陈四房人民都叫他游细头!这个辉煌的瞬间,也必将载入漕河公社十月大队的村史,虽然公社人民有的认识游细头,有的不认识游细头!这个辉煌的瞬间,更必将载入蕲水县的地方志,不管蕲水人民的后代是否知道历史上的游细头曾经鼻涕拉洒!

这个时刻是那样短暂,急如流星,快似飞燕;这个时刻又那样漫长,时间凝固,思维停止,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所有的人都望着游细头——此刻他侧卧在地上,腿肚子剐在麻石上,鲜血汩汩流着,背上和胸部有几道血痕,衣服剐烂了,满身沾满朽木屑、锅烟、泥浆。他面容安详,草帽依偎着他,那样妥帖自然,就像每天出工工间休息一样,孤独在竹林里,在大树下,在草丛中,草帽与他相依为命,酣然而睡。

陈四房人民围了过来,从屋里,从牛栏,从猪圈,从洗衣服的磦上,从屙屎尿的厕所里,从自留地的田埂边,里三层,外三层,把游细头和各级领导围在垓心。

没有人喧哗,甚至没有人说话,太阳光辉热烈照耀着人民,他们全身渗出细密的汗水,它们蜿蜒流淌着弥漫着,浸润着领袖,但你看不见辛苦,听不到声音。

张书记看着人民,说:你们听见了什么?

民兵连长胡大刚激动地说:我听到他高呼“毛主席万岁”。

张书记看着人民,又说:你们看见了什么?

一队队长陈老万说:我看见细头受了重伤,身上流了很多血。陈前进前进一步,擦着脸上泥浆,庄重地说:我看见了毛主席的好战士,党的优秀儿子游全国同志!看见了十月人民和漕河人民对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赤胆忠心!

张书记朗声说:社员同志们,游全国同志是你们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骄傲。

围观的人看见细头身子忽然扭动了一下,有人就喊:赶快送他去医院吧,流了果多血,怕有危险呢。游老爹终于忍不住了,扑向细头,哭道:儿啊,你为么事果不细心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姓死叫得成啊!

 

7,都来割尾巴

 

俗话说,砌匠冒得房住,木匠冒得凳坐,这话形容陈博士恰按恰。

陈博士的家和黑疤家共一个联三结构,中间一列两家平分,陈博士用它做中堂,挂着巨幅毛主席像。画像下方是长长的条台,上面堆着铁钉,菜籽,碎纸,罐头瓶等杂物,旁边靠墙倚着他的家业,斧头锯子刨子一大堆。堂屋中间放着老式方桌,四周有小抽屉,没有配套凳子。堂屋堆满了麦草棉花杆和农具。右手边搭了一个煤炉,挨着煤炉开了一扇门,进去靠右手便是厨房,有一个缸灶和土灶。平常在缸灶舞饭,若有人客,或者重要节日,就在土灶舞饭。中间是一个小桌子,两张条凳,几张凳子。左边是一张床,陈博士专用,四边用木板钉牢,中间放三根横梁,上面放竹褶子,褶子上铺稻草,稻草上铺棉絮。热天在棉絮上垫上竹席;如果很热,就掀掉棉絮,直接在稻草上垫竹席;如果再热,就不睡床,把门板卸下,一头放在门槛上,一头放在地上睡觉。左手往里是内室,母子俩睡觉的地方,除了床外,还有一个上下两层的衣柜。这是全家唯一象样的家具,衣柜左右两扇门,门上用国漆画着图案。图案对称,各画着一条绶带、两个喜鹊。喜鹊站在枝头,相向而望,仿佛唧唧喳喳款着体己话。绶带上用红漆写着一副对联,左边是:三面红旗高高举,右边是:人民公社万万年。

   大门两边各有一个内凹的立体门洞。这是陈四房独有的房屋结构,门洞里放锄头竹竿等农具,夜里也放在外面,家家户户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人家一觉醒来,锄头不见了,草腰子被偷了,人民觉得不安全了,就将农资转移到堂屋,剩下空荡荡的两个门洞,像饥饿的大嘴奓着。有人将门洞改成鸡埘,外面封起,里面开门,也有创意。陈博士觉得不错,把右边的门洞改成鸡鸭同俦的鸡埘,左边门洞留给大黑守夜。

   大门外围一个小院子, 有几株向日葵,一颗枣树,旁边挖个大仰凼倒垃圾。养着三只鸡,两只鸭,白天这儿就是它们的乐园。院子外面是集体分的三厢自留地,种着茄子黄瓜大椒豇豆有等蔬菜。平时全家就靠鸡屁股抠点钱,就着菜园里青菜萝卜过日子。

此刻,陈博士一家三口在吃过夜。仍然是面条。

黑子端着大乒碗,吃得汗流浃背。自从收了吓后,黑子又活蹦乱跳,胃口很好。他用筷子卷着面条,忽然扒拉出一个荷包蛋,满心欢喜,张口就咬,里面的蛋黄没有凝固,裱了他满嘴,像糊了一圈黄鸡屎。黑子姨说:这是你最爱吃的溏心蛋。黑子嘻嘻笑着,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舔着嘴唇望着父母说:你们怎么冇得?公妇俩忙说:我们吃过了。陈博士摇着蒲扇,给儿子背上和脚下扇风。蚊子嗡嗡乱飞,瞅机会蜇人一口,痒得钻心。他放下碗,从床里拿出蚊香,解开线头,放在搓衣板上盘开,如白蛇匍匐着。这种蚊香后来淘汰了,它用白色皱纹纸包裹锯末、艾叶而成,艾叶是蕲水四宝之一,有驱邪扶正、收湿着暖的药效,洗脚泡澡离不开,陈四房家家户户必备。和锯末屑一起点燃,呛鼻辣眼,好在它不禁点,两三个小时就烧完了。

青烟迅速蔓延开来。有飞蛾从窗外钻进来,围着罩子灯扑腾,陈博士一把扇开,说:天天果迟过夜!屋里说:大集体就是果样子,收工回家漆麻黑,哪家不是在忙?陈博士对儿子说:快点长啊,么时候吃到你舞的饭就舒心了。黑子说:我会下面。陈博士不相信,说:怎么舞,款我听一下。黑子得意地说:舀三瓢水倒到锅里,烧开,下一筒挂面,煮开。加点油盐和大蒜坨。公妇俩笑起来:好好好,什么时候黑子舞给我们吃。

收拾完碗筷,屋里开始舀艾叶水给儿子洗澡。陈博士看水缸没水了,就担起水桶到蕲水河挑水,挑了两担,水缸满了。蕲水河汛期浑浊,陈博士拿起水缸边的明矾竹筒,使劲在水里鼓捣,明矾在筒里清脆地响,竹筒在水缸里噗噗地响。黑子洗完澡,从里间走出来,趴在水缸口看,问:大,为么事用这个竹筒一打,水就清了呃?陈博士爱怜地摸摸儿子的头,说:等你上学了就会懂。

黑子身上擦了痱子粉,香喷喷。虽然长得黑,但四肢匀称,手脚麻利,特别是那双眼珠,黑白水银一般,能读懂别人脸色,给博士公妇无限欣慰。博士说:等你姨洗完澡就去睡觉。我到院子冲凉。说完提着水桶走出去。

天空繁星点点,陈四房十分安详,已经有人出来乘凉了。陈博士想吼,他在大队做活时,文艺队常演《想起往日苦》,他都听熟了:想起往日苦呃呃呃,眼里泪汪汪呃呃呃,可恨那个狗地主坏心肠咯呃喂~他哗哗哗地往身上浇着水,忽然不唱了,因为贾太爷和贾个婆冇得果坏,他就觉得这歌是编的。多亏了贾个婆,黑子才好得果快,他又想到大黑,几次想赶走那畜生,舍不得,况且黑子又好了。向门洞望去,大黑安静卧着,温顺望着自己。他又有唱歌的兴趣了,哼起《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 不是爷娘教给我呢,自家聪明谣来的歌呢。 黑子站在身边也跟着唱,咿呀拖调。大黑突然汪汪叫,好象也有感应。

屋里洗完澡,喊:黑子,外面虫子多,进屋来。

黑子哒哒哒跑进屋,说:大教我唱歌呢。黑子姨坐在竹床上纳凉,把黑子拉上来,摇着扇子说:姨来教你。

竹子爷呢,竹子娘呢,我跟竹子一般长呢。

竹子长大做扁担呢,我长大了做屋梁呢。

黑子哼唱着,拿过蒲扇,拼命给姨扇风。她心里乐开了花,摸着儿子脸蛋说:将来接了媳妇,看不看姨?(看:阴平,看护,赡养)黑子说:看,我天天给你们称肉吃,不要你们出去做活。她有些辛酸,孩子哪里知道生活的艰难!黑子好几次要吃肉,他们都哄他:忍一忍,过几天大领了工钱,炖一罐子让你吃个够。可陈大民哪里去找工钱呢?现在进了大队“学习班”,工分都没有了!大民爹娘死得早,十五岁拜师学艺,因为没有孝师钱,多做了一年学徒,满师后四处漂泊。自己也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嫁到陈四房那年,大民只有几间土砖屋,团转空荡荡,新婚当夜,还是一个堂叔可怜他们,拿一床新棉絮给他们长脸。公妇俩勤扒苦做,年头盼望年尾,分红时却只能领到一堆毛票子,有的年景还要倒贴给集体。他们总是闹不明白,为么事自己累死累活,穷困挨饿,个把月吃不上一斤肉?为么事那些公家人穿着的确良,骑着自行车满世界风光?

她没有读书,没有文化,但她明白事理,知道如今是改天换地的年代,广播报纸领导反复告诉他们:共产主义快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快实现了!因为有了儿子,她更加虔诚地跟着集体出力流汗,只要儿子像狗一样果长,就算剜她的肉也心甘情愿!

她唱啊,唱啊,脸上黄晕带着蜡一样凝重,油灯的火苗在眸子里跳跃。小时候自己唱着《黄鸡公儿尾巴拖呢》,从叔爷家蹦到姑妈家,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冷一顿热一餐的百家饭似乎很好吃,那些呵斥、冷漠、毒打积蓄的怨气,在歌声中烟消云散,感觉自己就是嘎嘎抽节的竹笋,狗样果长。生活的艰辛黑子怎么体会得到呢?自己三十多了,酸甜苦辣还是囫囵吞枣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儿啊,你就唱吧,爷娘冇得本事,没钱买玩具,没钱买肉吃,只会唱《黄鸡公儿》给你听,你就唱吧,愿意唱多久就唱多久,唯愿我儿冇病冇灾,狗一样果长。

灯火摇摇晃晃,间或爆一下灯芯,这首朴素的千年民谣也旖旎荡漾起来,似乎要将她的辛酸、甜蜜、憧憬、渴望都唱出来:

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

不是爷娘教给我呢,自家聪明谣来的歌呢。

竹子爷呢,竹子娘呢,我跟竹子一般长呢。

竹子长大做扁担呢,我长大了做屋梁呢。

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

不是爷娘教给我呢,自家聪明谣来的歌呢。

哦~哦~哦~

陈博士洗完澡,提桶走进屋,对屋里说:你发么事呆?伢困着了。

她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忙擦了擦,儿子靠在大胯上早睡着了,脸蛋红扑扑,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只手还紧紧攥着蒲扇。她低下头,在儿子小脸上打了个啵(吻),拭干了汗,小心把儿子抱起来送到里间。博士穿好裤头背心,坐下来说:今天我特为找前进,这次他不肯借钱,三块都不肯,又失踏了。屋里说:你是不是很冲啊?博士说:不是,他批评我在“忆苦思甜”大会上款怪话,还批评你们几个妇联觉悟不高。他很生气。屋里说:我那天冇款么事。博士说:我也是果样说,前进就拍桌子说,我这个态度放在前几年是要游街批斗的,如果再不悔改,就交给派出所。

屋里害怕起来,说:民不和官斗。反标那事还冇完呢,儿子还小。贾少爷在牢里,贾个婆天天哭。

博士说:后来我要求上堤,在防汛前线改造自己,前进才有点笑脸,要我明天上堤。

呛鼻辣眼的青烟渐渐消散,白蛇一样的蚊香烧完了。一堆白灰盘在搓衣板上,像石灰粉画出的一个大大的问号。

 

陈老万指挥几个劳力把道场上一个碌碡抬上板车,唧唧哑哑拉到游老爹家门口。游老爹说:好好的石磙不放在道场上,拉到我门口搞么事?老万抱拳说:恭喜老爹贺喜老爹。拉过老爹,耳语半天,说完望着游老爹,意思是问他同不同意。老爹不敢相信,说:我这屋大队给修好?老万点头,说:千万莫忘记,不管什么人问,你就说这里是集体仓库。老爹又问:细头呢?为么事还不回来?老万说:你郎个不用担心,他现在风光得紧,县委书记亲自和他握手,天天住宾馆吃香喝辣,带着大红花,到处作报告,回来做么事?游老爹脸上的皱纹一圈圈地漾开:别看细头细细巧巧,他的志气大着呢,说不定陈四房都要沾他的光!说完爽朗笑起来。陈老万手一挥:把石磙卸下来。几个劳力扶稳车把,抽掉板车屁股挡板,石磙“噗”地滚下,将潮湿的地面砸了个大坑。

空板车哐砀哐砀拉走了。

 

如果不是一场暴雨冲散了忆苦思甜的人群,陈前进一定会在会场上吹胡子瞪眼,反标案子未了,又冒出大笑话!游红军这个老东西,真的老眼昏花,辨不清南北东西?传到上面,他这个支书可是下不了台,底子掉干净了。也怪自己粗心,完全相信老万的鬼话,看来以后的工作要细心细心再细心,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可喜的是,我陈前进命不该绝,游细头的“赤胆忠心”令人振奋。万万没有想到,邋里邋遢的细头居然有果样的心窍,精怪啊,精怪啊。老话头,识时务者为俊杰,陈四房人民心眼活泛着呢。陈支书再次拿起蕲水县革命委员会的红头文件《关于在全县开展向游全国同志学习的决定》:

“……十月大队第一生产队的仓库由于阶级敌人的蓄意破坏,加上连日的暴雨,屋梁损坏,四处漏雨,集体财产遭受严重损失,游全国同志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修好集体仓库,保护人民财产。×月×日,他利用休息时间,爬上集体仓库拣瓦,他头顶烈日,心情愉快地唱起革命歌曲《阿佤人民唱新歌》,突然,他脚底一滑摔倒下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游全国同志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个人安危,他缅怀伟大领袖的丰功伟绩,心潮澎湃,脑海里浮现出无数革命先烈的光辉形象,怀着对阶级敌人的愤怒,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这呼喊响彻云霄,这呼喊气吞山河……”

陈支书眯着眼睛,惬意地笑起来。这是正文后面附件《游全国同志先进事迹汇报材料》的内容,几乎全文引用十月大队汇报材料,是大队小学校长和大队党支部智慧的结晶,当然主要是他陈前进的智慧:表彰游细头就是表彰陈四房,就是表彰十月大队,就是表彰十月大队党支部书记陈前进同志。这一下可以在漕河公社扬眉吐气了,可以引起县里对自己的关注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

他翻来覆去地看,舍不得放下。心中所有阴霾一扫而空。久不唱歌的他哼起了《翻身道情》:

太阳一出来呀

哎咳 哎咳哎咳 哎咳哎咳

满山红 哎 哎咳哎咳 呀

共产党救咱翻了(呦嗬)身(哎咳)呀……

正当他抱着文件想跳忠字舞的时候,电话响了。他惊醒过来,太沉不住气了。他调整呼吸,拿起听筒。电话里传出张书记的声音,告诉他几天后公社验收割尾巴的情况。

陈支书听完电话,立即召集领导班子开会,布置检查各生产队“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任务。

民兵连长带领大队检查组到陈四房时,游老爹正坐在自留地歇晌。他还沉浸在幸福而神圣的情感之中,对于检查组在这个阶段竟然第一个检查游家明显不满,对民兵连长说:大刚啊,细头和你关系不错吧,怎么头个就检查我们?大刚嘿嘿笑,说:两个原因,第一你是路边第一家,第二你是先进家庭,更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嘛!游老爹阴着脸说:那就查吧。几个人围着自留地转了一圈,见自留地里套种多种蔬菜,茄子地里架着豇豆,豆荚地里又套种黄瓜。大刚说:老爹,自留地里私心重啊,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倾向。游老爹说:大家都果样种,又不是我的发明。大刚耐心说:正因为果样,才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嘛。游老爹不耐烦:你说么办吧。民兵连长和几个人嘀咕了几句,对游老爹说:你郎个莫怪,私字不倒,江山难保!动手。几个人得令,呼啦啦走到豇豆前,把豇豆顶一颗颗掐断,须臾丢满地头。大刚悄悄说:老爹,么样,对得起细头和你郎个吧?

游老爹哼了一下,不做声。

一干人走出来,有人呸一声:老东西不糊涂啊。儿子得势老子也抖起来。民兵连长吼道:少说怪话。

下一家到陈铁锁。铁锁院子很大,空荡荡的,他在院子里种了十几棵棕树。他给屋里算了一笔帐:几年后,一棵棕树一年可以割几斤棕,十几棵就有几十斤棕,可以卖几十块,油盐钱就解决了,稳稳当当,不受累,不操心。检查组进来时,他刚下工,坐在门槛上扇风纳凉。他一见来人心里就明白,说:我们家规规矩矩,早就按照大队的要求自己割了尾巴。民兵连长指着十几棵树苗说:这些是什么?铁锁屋里风风火火跑出来说:哎哟,大刚,都是一些小树苗,不用割尾巴了吧。民兵连长问手下人:是苗好,好是草好?几个后生大声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民兵连长语重心长地说:铁锁啊,你是有觉悟的人,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就不用我多款了。动手。手下人得令,抡起木棍横扫,打得树苗片麻响,棕叶和枝干四散坠地,一片狼藉。

陈铁锁气鼓鼓站起来,胡大刚见状,也瞪着他。他楞了一下,耷拉脑壳又坐下去,嘴里嘟囔,拼命摇着蒲扇,像猪崽盼食一样哼着。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陈博士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堤坝上回到家。刚走近家门,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嚷嚷声。屋里站在仰凼边,黑子怯生生倚在背后,几只鸡鸭受了惊吓,围着枣树扑棱棱折腾,几个后生跟着鸡鸭屁股追。黑子姨在哀求着什么,民兵连长坚决说:不行,上面有指示,鸡头鸭头不能多过人头。你家三口人,有五只鸡鸭,超标了。陈博士走进院子,放下扁担,冷冷地说:胡大刚,有什么话跟我说,欺负妇联算什么本事?民兵连长说:陈大民,谁欺负你们了?我们在执行公务,割资本主义尾巴。你在学习班学习了果长时间,难道不晓得这是政治任务?

民兵连长到底见过世面,说话会抓别人软肋,陈博士灰了脸,望着胡大刚,语气软了很多:那也不能蛮干吧,你们要怎么样,对我说。胡大刚说:很简单,杀掉两只。最好你自己动手。

胡大刚冷峻的语气,又撩拨他冲天的怒火。陈大民十几岁出外谋生,饱经沧桑,历经磨难,不怕鬼不畏神,虽然贫穷,倒也舒坦。可是人民公社化以后,他就浑身不自在,好象捆住了手脚,有劲使不出,自主做活的权利没有了,左一个运动,右一个斗争,绷紧人的神经,苟延残喘似的,越斗越穷,越穷越斗,无穷无尽,烦恼不堪。他心里有一团无名业火,总想喷射,总想发泄,可又不敢发火,不敢放肆。这种憋屈,像无数的蚂蚁啃啮脑髓,令人发狂。他忍啊,为了儿子,为了家庭,他忍死了血!胡大刚还说了什么他冇听见,他血红的视网膜里颠倒重叠着张书记、陈前进、胡大刚、游细头等人的嘴脸,恶狠狠看着几个后生,他们惊骇地望着陈博士,停住了手脚,一动不敢动。屋里过来拉住他的手,黑子含着泪拽住他的衣摆,陈大民没有理会,他拨开检查组,望着他的鸡鸭。鸡鸭们在后生的追赶下,张皇奔突,挤在墙角里,惊恐万状。陈大民蹲下来,忽然温柔呼唤起来:咯咯咯~

一只鸭子犹豫了一下,拍打着翅膀,摇摇晃晃走过来,他捉住它,用自己粗糙而突出的关节,细腻而缓慢地抚摩着鸭绒。这几只鸡鸭,就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的亲人呀!它们用一枚枚鸡蛋鸭蛋,为全家换来油盐酱醋,它们是畜生,不知道自己付出了惨痛代价,可人晓得啊。为了人类,它们也许天生就该短命,鸡啊鸭啊,不要怪大民冷酷无情!似乎有一滴泪水落下,鸭子感觉到力量和爱抚,张开上下两喙,冲着检查组“嘎嘎”猛叫。博士放下鸭子,走进屋,抓出一把米,撒在地上,又“咯咯咯”呼唤他的孩子们。

所有人都望着陈大民,不晓得他要干什么。

鸡鸭呼啦绷过来,兴高采烈地觅食。鸡们猛啄,脖子上羽毛抖开,像一朵朵盛开的菊花。鸭子扁平的硬喙像铲土机一般,风卷残云,米粒和着沙土一并咽下。它们也饥饿啊,完全放松了警惕,认真啄着、铲着,专注而且神圣。民以食为天,畜生何尝不是!

突然,陈大民抓住一只公鸡,左手按在地上,右手拧紧鸡脖,猛力旋转,“咔嚓”一声,鸡脖子断了,鲜血迸溅,喷了博士满脸。鸡身子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双爪乱蹬,一下,刨得泥土飞扬,两下,三下,鸡爪软了,终于僵硬不动。

黑子吓得“哇哇”大哭,大黑对着民兵连长一干人“汪汪”狂吠。

 

8,黑子是条狗

 

沙罐子咕咕咕冒泡,热气弥漫,膨胀着空气,坐在中房门槛上,透过蒸腾的热浪,看到中堂的毛主席画像。他精神饱满,红光满面,不怒而威,不笑似慈。

沙罐子炖鸡。黑子坐在门槛上守着,一会儿看看罐盖子,一会儿望望毛主席。他天天听广播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就看着画像琢磨:毛泽东是个么样的人呢? “毛主席万寿无疆”又是么事意思呢?他想起大满脸胡须,这个人冇得,想起姨梳着辫子,这个人也冇得。心里不禁丧气,不晓得是么样子厉害神仙。看着想着,忽然十分兴奋,要是这个人扎两个辫子,很像自己的姨呢。他为自己的想象力得意,陡然增添了亲切感。

煤炉炭火旺盛,他在罐盖子上横放一双筷子,香气从盖子四周弥漫开来,钻进黑子的鼻子。真香啊!好久好久冒闻到鸡汤的香味,他记得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鸡。大和姨把两只鸡腿塞给他,他就一手一只,左右开弓,拼命啃着,腮帮子鼓得滚圆,吃完后用抹布揩揩手,向大讨要压岁钱。大一定要他扒门头,过年扒门头长得快。扒完门头后端端正正坐回桌上,大变戏法掏出伍角钱给他压岁。他欢喜接过来,前后左右,仔仔细细端详,抖得刷刷响,大就吓他:暂新的,小心割耳朵!他折好塞进荷包,按了又按,然后出门和小伙伴撒欢。

大黑闻到香味,从大门口蹿进来,鼻子呼呼喷气,围着黑子扑腾。

黑子懒得理它,他还沉浸在幸福中。最幸福是三十夜,吃谈年饭前大一定要放爆竹。姨炒完菜端到堂屋,大声喊:谈年啰~谈年啰~大就会拿出一款筷子长的爆竹,用剪刀剪为两段,噼里啪啦点燃。他以为那一半给自己玩,就伸手去拿,大拍了他的手,说:除方还要用呢。到外面捡去。他讪讪缩了手,就到门外寻找冒炸的爆竹,东家找到西家,村南寻到村北,从大年三十夜一直捡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有时候能装满一荷包。

他忽然闻到焦糊的味道,慌忙站起来。大和姨上堤坝挑堤前反复交代,三不知把罐子搅动一下。他站上竹凳,揭开盖子,用锅铲使劲画圆。热气扑面而来,他吁吁地吹,看清楚鸡汤折了不少,忙不迭舀了一瓢水倒进去,团转兹兹冒气,汤面不再冒泡了。他搁好筷子,盖上盖子。大黑仰着狗头,认真地看着,尾巴呼呼摇摆。黑子跳下来,领着大黑到院子转转。

三只鸡鸭形影相吊,畏畏缩缩,蜷伏在墙角打瞌睡。仰凼一堆鸡毛鸭毛。向日葵冒孢芽了,枣树被太阳暴晒,无精打采。黑子在太阳底下睁不开眼睛,就坐在门洞的石礅上想心事。那些爆竹,有引子就点燃四处乱扔,没引子呢?黑子有办法,就放在石礅上,用大的铁锤噗地砸上去,便会“碰”一声炸响,十分清脆,还有一股好闻的硝烟,黑子非常着迷。

大黑蜷伏在门洞里,似睡非睡。

黑子也眯眼睛,似睡非睡。他好想这种幸福绵延不断,于是他使劲往前想,想他更小时候的往事和幸福,可惜,他记不起来了,他今年才四岁,他只记得去年的的欢乐,再往前就不记得了。

睡意涌上来,眼皮睁不开了。他想,眯一会儿没事吧?

不晓得过了多久,黑子一个愣神,醒了过来。仅仅一会儿茫然,他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空气中充满焦糊味道,他匆匆跑进堂屋,沙罐子蒸汽袅袅。他手忙脚乱关上煤炉通风口,盖上膛口。一会儿,沙罐子烟消云散,他站上竹凳,用湿毛巾捂住罐子两耳,小心翼翼掇下来,放在地上,憋得两颊通红,满头冒汗。

他坐在门槛上歇息,等鸡汤凉下来,就将鸡捞出,用汤下面给大和姨过昼(夏日昼长,劳力辛苦,凡双抢等重体力劳动,蕲水人民要在三餐之外给亲人加餐,午饭之前一餐叫“过晏”,晚饭之前一餐叫“过昼”),晚上就炒鸡肉过夜。想到下面,他兴奋起来,这是第一次舞饭,一定要舞好,让大和姨吃得饱饱的。

过一会儿,他伸手摸沙罐子,烫得他一哆嗦,索性盖上。看看太阳还高挂在西天,蝉在树上拼命叫着“知了知了”,反正还早,玩玩再说。有了这样念头,对外面的声音就敏感。果然听见细怪四毛一伙儿在厕所打水仗,叫嚷喧天,黑子心里痒,到条台翻出针管,领着大黑,虚掩了大门,飞快跑向厕所。

黑子重出江湖,伙伴们十分高兴,问长问短。他抽满水,加入了战斗。他们嘶喊着,奔跑着,大黑什么时候溜号了也不晓得。经历一场高烧和迷糊,黑子仿佛长大了不少,精神百倍,斗志昂扬,玩得天昏地黑。

红日西坠,大家玩累了纷纷回家。黑子才想起答应给大和姨舞“过昼”的事情,心里懊恼,提拉着汗衫,安慰自己:过昼和过夜一起舞吧。他向大和姨作过保证,一定舞好,绝对不会出差错。

推开大门,黑子一下子惊呆了:沙罐子歪倒,鸡汤流了一地,大黑正津津有味嚼着鸡骨头。黑子怒不可遏,尖锐大叫:大黑!大黑吓了一跳,扭扭头,摆摆尾,仍然不肯松口。黑子操起棒槌,往大黑身上死命打去,大黑唧了一声,叼着鸡,返身就跑,一溜烟出了院子。

黑子大脑里嗡嗡作响,似乎天要塌下来,提了棒槌,紧紧追赶。

 

天黑了,陈老万吹起哨子喊:收工了。陈四房人民开始收拾农具。编织袋在蕲水大坝上垒得老高,从东河高地运来的土方也顺着编织袋夯起来,大家劳累了一天,纷纷拖着板车,扛着挖锄,吊着箢箕,三三两两往家走。黑子姨说:黑子怕是又野去了。博士满身找烟,摸出一个烟屁股,黑疤公妇经过,打招呼:先走了啊。老万调侃说:博士,挑堤累个臭瘟死吧,打眼多快活!博士吸口烟,对屋里说:四岁的伢,玩就玩吧。

走着走着,西边云彩一点亮光就不见了,到家时,黑黢麻黢,推开院门,不见灯光人影,大黑也不见踪影。公妇俩心一沉,纵使儿子贪玩,大黑应该在门洞里,这畜生白天满世界跑,到擦黑一定要回来,蹲在门洞看门,候着他们收工,今天是怎么啦?

黑子-黑子

大黑-大黑

公妇俩喊着,放下农具。博士跨进堂屋,打着火机,看到地上沙罐子和鸡汤,心里就打闷头鼓,他赶紧点燃煤油灯,说:先莫舞饭,找儿子要紧。

 

大黑叼着鸡,穿过陈四房,一直往西跑。不时回过头望一眼黑子,黑子几乎要疯了。他弄不明白,大黑平时摇头摆尾,低三下四,今天怎么六亲不认?

站住-站住-

你姨个×,混帐王八蛋!再跑老子打死你。

大黑充耳不闻,四蹄飞快。黑子耳边风声呜呜,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完全黑下来,先看得见河堤,现在只听得见水声。跑了多久,跑到哪儿,他浑浑噩噩一概不知,像被鬼牵着一样,只晓得追啊追啊。

突然,他隐隐约约看到眼前一大堆坟包,不禁失声叫起来:伢儿坟!再也站不稳,一屁股跌坐地上,恍惚间感到大黑张着血盆大口,返身向自己扑过来……

黑子万分恐惧,感觉自己快死了,他拼命挥舞着棒槌,声嘶力竭的哭者,喊着。

远处传来呼唤声:黑子黑子---雪白的手电筒光柱照过来,驱散了阴森,他松了一口气,软绵绵倒在坟堆之间。

 

细头是在天黑后回到陈四房的。

游老爹端着煤油灯,把细头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照个遍,很严肃地说:嗯,跟大当年一样。有出息,好好干。

像广大革命青年一样,细头剪成锅盖头,白了很多,胖了不少,穿的确良衬衣和凉鞋,完全变了一个人。只是头还细,冇得办法变大。

我回来了,你郎个等着享福吧,细头得意说。

消息很快传遍全塆。吃过晚饭,陈四房人民涌向游家,他们怀着崇敬迷惑好奇不解探究琢磨的心情,来到游家门口消夏。人们纷纷问候:吃了冇?吃了,有偏有偏。好好好,当偏当偏。这个鬼天气,火炉一样。是啊是啊,老爹这边凉快。

游老爹扛出大门板,两头垫块砖,稳稳当当放在门口中央,一屁股坐上去,用蒲扇四周一挥,对围观的人群说:你们,都坐下。

人们得令一般矮了下来,有人坐在麻石上,有人坐在树桩上,铁锁掇了几条长凳,也有自带竹床和板凳的,黑压压一大堆,唧唧喳喳议论着。

细头从屋里走出来,昂着头和大家打招呼:同志们辛苦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细头,果然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从前委琐的细头不见了,有公家人派头。陈老万笑着说:有领导风范,不得了。细头摸出“游泳”香烟,见人耍一根,细怪大说:果好烟,跟支书吃的一样。四毛大说:我也尝尝。大头大说:细头,么时候学会吃烟?

细头笑着不应,他拿着一把小折扇,坐到门板上。

陈老万说:你们莫不是来吃烟的?众人嘿嘿笑。老万说:听说县委书记亲自和你握手?细头又笑,铁锁说:不像人,卖什么关子?细头把扇子一折,又慢慢展来,说:扇子上的字认识吗?黑疤念道: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众人顿时安静,立即想起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挥舞手臂接见红卫兵的架势。细头坚定地说:我还要争取和省委书记握手,和毛主席握手!众人听后赫了一跳,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陈四房人民能和毛主席扯上关系,伟大领袖是我们土疙瘩刨食的农民随便见到的吗?毛主席是神啊!

那你到武汉去了吗?老万问。

当然去了,坐公家车去的。吉普车坐过吗?像飞,两边树梭起来跑。细头回忆县里组织他们到省里作报告的情景,扬扬得意。

大家对省城感兴趣了,黑疤问:有冇参观武汉长江大桥?报纸上说它是中国人民的骄傲呢。铁锁接着说:我看相片,像高楼大厦,一个桥为么事果高?

陈老万说:不做高些,能跨过长江吗?众人点头。铁锁忽然说:修这个桥怕花了好多钱吧?细头说:那是绝对的。铁锁猜谜语般说:怕要千把块钱。

众人轰笑。老万说:土包子冇见过世面,世界闻名的桥呢,千把块钱怎么打得住。铁锁不服气:千把块钱要桶装呢,还不够?那你说多少?有人鄙夷说:怕一桶毛票子。老万吸完烟,吐了几个烟圈,慎重说:少说也得万把块吧。

这回大家冇笑,游老爹也觉得合理。细头点点头,说:一万差不多。咿呀,那个架势,一桥飞架南北,天斩(堑)变通途。毛主席说的。众人听不懂,一时沉默了。游老爹乐得让细头当一回主角,手一撑,脚缩上来,躺在门板上纳福。细头拿过蒲扇,团转赶着蚊子。

 

黑子姨气得手发抖,不歇气地骂着:千刀杀的万刀剐的。好好的一罐子汤都糟蹋了。黑子坐在大的腿上,嘤嘤哭。博士说:这次绝对不饶过狗畜生。打死它不为过。黑子姨恨恨说:让我看见,一锄头脑磕死它。

她倒出罐子残汤,加多两瓢水,下了一锅的面子疙瘩。博士拍着黑子的后背,柔声说:还有一只鸭,明天炖了吃。哭什么,男子汉胆子放大些,明天打死狗东西,你来打。黑子不哭了,大又说:我还冇吃儿子舞的过昼呢,明天你舞我吃。黑子点点头,伸出手拉钩。

大黑狗日的通人性,整夜未归。

 

东河高地红旗招展,热火朝天。鲜红的大幅标语插在地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保护蕲河大堤,造福蕲水人民。陈四房和十月人民像蚂蚁一样,在蕲水大堤和东河高地之间来回穿梭。板车辘辘声,扁担吱哑声,比赛号子声,红旗猎猎声,蕲水波涛声,汇聚成战天斗地的革命豪情,气冲霄汉。

黑子姨身边插着一竿“铁娘子战斗队”的红旗,她和一群妇联抡着挖锄,为板车和箢箕装土,男人们则拉着板车,挑着箢箕,喊着号子,你追我赶地飞跑。各个生产队每天都有土方任务,完成了光荣,冇完成可耻。人人鼓足干劲,恨不能多生几双手脚。

陈大民是“学习班”的后进分子,土方任务比别人多,而且没有板车,硬靠硬用肩膀挑。入夏的太阳毒辣,身上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拧一把盐花。

他真想扑通跳进蕲水河,痛痛快快洗个澡,或者找处阴凉地方歇一会儿,嘬口气,吃口烟。可是绝对不行,四处都是眼睛,人人都在加油,他怎么能做典型呢?他就这样憋着气,一担一担地挑着,一步一步的撑着。肚子咕咕叫,中午吃的早变成了屎尿,他走到小队水桶边,大口大口喝茶,喘口气,扇扇风。几个人等着喝,就两个水筒,轮流喝,大家借机款款话。

你挑了几个方?

两个。你呢?

三个,还可以挑一个。

你怕是铁打的,不要命啊!

吃了过昼就有劲,就是太热。

快到休息时间了吧,为什事还不吹哨子?

陈大民很惭愧,他还冇挑到两个土方,肚子里茶水咣砀咣砀响,又不好偷懒,担着箢箕盛土去了。黑子姨心疼丈夫,把毛巾塞给他,叮嘱走慢点。

各家各户陆陆续续送过昼来,有馒头稀饭,有面条汤水,有煎饼麻花,老万终于吹起了休息的哨子。博士在杨树阴里坐下来,卷着草帽扇风,大口大口喘气。黑疤公妇俩啃着馒头,望见博士累的不行,就喊:你们家没人舞,过来将就吃点。博士打起精神说:有呢,黑子等一下来。黑疤屋里说:果点个伢能舞?我怎么从来冇看见黑子舞饭?博士说:他行,和我拉了钩。

蕲水河汹涌澎湃撕咬编织袋,编织袋龇牙咧嘴呵斥蕲水河。树阴下满是过昼的劳力和他们的亲人,人民暂时忘记了阶级斗争和肉体疲劳,享受着难得的亲情。

黑疤突然喊:黑子真的来啦。博士精神振奋,望着细头门口,果然看见黑子端着钵子,小心翼翼走过来。儿子的身影慢慢变大,慢慢变清晰,看得见他的脸,他满头大汗,两颊绯红;看得见他的手,细小的手腕青筋突起;看得见他的眼神,盯着钵子,仿佛抱着他的生命。他的脚步缓慢而细碎,他的神情专注而庄重。博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急忙迎上前,接过钵子,拉着儿子坐下。

黑子如释负重,笑着说:大,好多油,真香,你吃得饱饱的。

博士放下钵子,在身上乱摸,摸出“大公鸡”烟盒纸,递给儿子,温柔说:折飞机,到河边飞。黑子最喜欢大的烟盒,最喜欢看艳丽斑斓的大公鸡,最喜欢在上面涂鸦,最喜欢折飞机,他呵呵欢呼着跑走了。

博士含着眼泪大口大口地吃面。黑疤看在眼里,对屋里感叹说:你么时候跟我生个儿子,有黑子果样子,我就笑醒了。屋里眼圈红红的,说:果点个伢,真是难得!

博士吃完,看见黑子在河边发呆,就喊:黑子,黑子。

黑子走过来,伤感地说:大,飞机飞到河里,冲走了。博士安慰说:大以后给你捡多多的烟盒,订成一本一本的,上学做写字本,好不好?黑子兴奋说:真的?博士伸手拉钩:真的。

黑子掇起钵子要走,博士说:你姨吃了冇?黑子说:姨先吃。姨哭了呢。博士说:你姨有沙眼,见风流泪。

黑子回到家,把钵子和碗筷放锅里,舀两瓢水浸着。他心情舒畅,第一次舞饭,大和姨都吃得津津有味,大还要给自己订整本的烟盒, 他很有成就感。黑子走到院子,倾听厕所方向动静,寂静无声,他觉得奇怪,今天伙伴们野到哪里去了?他决意看一看。厕所非常安静,附近果然无人,夕阳在水塘荡漾,粼粼波光像箭一样刺眼。心碰碰跳,莫名害怕,黑子赶紧回家。院子了无生机,三只鸡鸭在打盹,枣树和向日葵蔫不拉几,混帐的大黑也冇回来。他坐在门洞的石礅上,看夕阳落山。太阳像血一样红,胀着脸蛋,慈祥可爱,完全看不到白日的凶猛毒辣。

黑子想起碗还冇洗,趁现在有亮,洗了吧。他走到厨房,用竹凳垫脚,站上灶台洗了碗筷,将潲水舀进钵子,小心谨慎掇下来,倒进仰凼。回到灶台,学着姨的样子,用抹布抹干了锅底,抹干灶面和锅盖。

他今天出奇地耐心。

黑子打开鸡埘门,到院子里赶鸡,“呵斥呵斥”,三只鸡鸭乖巧地进窝了。他掇过麻石,牢牢抵触鸡埘门。拍拍手,心满意足。

夕阳已经落山了,西天布满火烧云,像一场大火在熊熊燃烧。黑子坐在门洞遐想,那个地方一定非常可怕,为么事太阳老在变化呢?

彤红的彩霞慢慢变成乌黑,光线渐渐暗淡,最后一丝光线哧溜挣脱了云脚,天就黑了。黑子忽然感到凄凉和伤感。大黑走得无影无踪,自己是多么孤独!快快长啊,黑子。

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

不是爷娘教给我呢,自家聪明谣来的歌呢。

竹子爷呢,竹子娘呢,我跟竹子一般长呢。

竹子长大做扁担呢,我长大了做屋梁呢。

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

不是爷娘教给我呢,自家聪明谣来的歌呢。

哦~哦~哦~

黑子突然唱起了《黄鸡公儿尾巴拖呢》,稚嫩的嗓音断断续续,他唱的不熟练,但唱得真诚,认真。

竹子爷呢,竹子娘呢,我跟竹子一般长呢。

竹子长大做扁担呢,我长大了做屋梁呢。

黑子感觉自家有了底气,脸上安详起来。唱着唱着,声音小了,唱着唱着睡着了。黑子做了一个甜蜜的梦:自家挎着书包上学了。书包里装着一叠一叠的烟盒,整整齐齐。自家用铅笔在上面涂呀,画呀;一会儿烟盒变成了飞机,自家躺在飞机上笑啊,唱啊……

黑子歪在门洞里睡着啦!

 

天黑的时候,陈老万没有吹哨放工。梅雨季节刚刚开始,防汛要抓紧,上级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今明两天完成筑堤任务。陈支书临时在东河高地召开紧急会议,限令各小队保质保量完成土方任务。大队在东河高地拉起了耀眼的汽灯,树起了大喇叭,唱起了革命歌曲:

  咳!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夜工作忙, 咳!每天每夜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

  哎咳!

  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

  举起了铁锤响叮当!

  造成了犁锄好生产,

  造成了枪炮送前方!

  哎咳哎咳 咳呀!

  咱们的脸上发红光,

  咱们的汗珠往下淌!

  为什么?为了求解放!

  为什么?为了求解放!

  哎!咳!哎!咳!

  为了咱全中国彻底解放!

陈老万回到小队,鼓励“铁娘子战斗队”和党员团员起模范带头作用。他对大家说: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一队是防汛前沿阵地,保卫蕲水大堤,就是保卫陈四房,你们说,我们能输给别的九个小队吗?

不能。下面一片吼声。

好!陈老万点点头,铿锵有力地说:我宣布,各家各户轮流回去吃饭,我们一定要比过别人,一定要抢在洪水到来之前完成土方任务。

惨白的汽灯照耀东河高地,人影幢幢,挥汗如雨。

陈博士拖着沉重的步子来装土,屋里说:你回去歇会儿吧,不晓得黑子死到哪里去了。过夜后来换我。博士说:还是你回去,给我带过夜来就行,我是“学习班”的人,不想他们抓我的尾巴。屋里说:也好,你自家安身点。博士说:鸭肉加点大椒和大蒜,冒腌透,下午吃得有点臭了。还有,黑子叫陈个婆照看一下。屋里点头说:我心理有数。

丈夫直起腰,扁担吱哑叫,脖子上青筋突突跳,一闪一闪走了。

黑子姨抹把汗,把挖锄扛在肩膀上,家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屋里没有点灯,黑糊糊一片。不见黑子人影,死东西成黑地疯,天黑都不落屋,过夜时非掴几巴掌不可。不晓得鸡进埘冇?鸭子没被老鼠吃吧?不要像鸡汤一样,空欢喜一场。想着,她又咒大黑,千刀万剐的,你回来啊,不用锄头脑磕死你才怪!

她感觉身子十分疲乏,推开了院门。蓦地,她看到了大黑,就卧在门洞里,似乎睡着了。这畜生,真敢回来呀!想着儿子在“伢儿坟”丢魂失魄的惊恐,血嗡地往头上涌往眼珠子里喷,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举起挖锄,照着黑影,噗地磕下去。

黑子姨大脑一片空白。

挖锄的刃口经过土石无数次摩擦,雪亮如新,寒光闪闪。这道冷光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从她的后背弹射,越过她的头顶,飞过她的胸口,加速射进门洞里的黑影。那黑影来不及反应,哼了一声,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一滩热血喷射出来,汩汩流淌。

黑子姨猛然清醒,恢复了神智,丢开挖锄,抱起黑影,声嘶力竭地哭着:儿啊,儿啊。她撞开房门,哆哆嗦嗦点亮油灯,端了出来。

 

9,现行反革命

 

游家喜事一桩接一桩。

陈支书兑现了诺言,为游家盖了新瓦。将陈年布瓦全部掀下,盖上黄灿灿厚巴巴的机瓦,那些布瓦就整齐码在屋檐,看起来有几分像集体仓库。细头放了一款长鞭以示庆贺。父子俩欢天喜地,以后下雨再也不用戽水了。当然,唯一不便的是那个石磙,碍手碍脚,不过,热天坐在上面挺凉快。

游家班驳的土墙上顶着皇家气派,在陈四房鹤立鸡群,又在路边,十分显眼,陈四房人民羡慕得不得了,纷纷告诫自家儿子:看到冇,学着细头,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就会给我们好日子过。

支书把细头叫到办公室,认真对他说:游全国同志,根据县委组织部、人事局、教育局和公社领导有关指示精神,经过大队革委会慎重研究,决定安排你到十月小学教书。你有什么想法?细头睁大眼睛,不相信,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转不转户口?

陈支书指着椅子,示意他坐下,说:细头啊,你是十月的骄傲,是十月的典型,今后要注意自家的一言一行,你代表着大队,知道吗?

细头耷拉眼皮说:支书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支书说:我们贫下中农要大公无私嘛,你看你,身份还冇变,就想着跳出农门,这是不是私心在作怪?细头立即站起来说:支书,我要斗私批修,狠挖私心,做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支书说:好好,这里冇得外人,我实话实说,你不要想一口吃成胖子,慢慢来,好好干,你又年轻,还怕以后冇得机会?细头恍然大悟,表决心说:我以后坚决听支书的话,指东打东,指西打西。

支书说:是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

 

从陈四房出来,沿着蕲水河大堤,往西约一里多路,有一个小土丘,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坟包。因为埋葬的都是夭折的孩子,当地人将这里呼为“伢儿坟”,蕲水风俗,未成年的小伢不能埋进祖坟,也不能立碑(当然,现在大人死了也不能立碑,那是四旧,是封建迷信。)那时常常挨饿,医疗条件差,小伢抵抗力弱,头疼发热,惊悸发癜,又不准用偏方治疗,三病两痛就死了,附近的死伢都埋在这里,绵延一片,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黑子的坟在一棵小树边。

天上微微飘着云朵,有时云朵遮住了太阳,地面立马阴凉。可好景不长,太阳须臾就驱散了乌云,或者说云朵自己荡悠悠地躲开,猛烈的阳光又泼辣辣烤着地面,热浪滚滚,地表的景物在蒸汽里扭曲变形,狰狞地幻化着。

陈博士坐在土疙瘩上抽烟,一口接一口。小树没几片树叶,巴掌大的树阴荫庇自家的树脚,博士就坐在太阳下,一任烈日炙烤全身,他穿着长衫长裤,汗水在里面暗流,不一会儿从里湿到外,全身大汗淋漓。他不挪窝,一根接一根抽烟。

黑子姨声嘶气咽,只看见鼻翼翕张,鼻浓涎稀,不停拍打坟头。她旁边烧着纸钱,火苗舔噬鲜红的冥印,烟火过处,黄纸痛苦地卷起,在扭曲中化作青烟。她不停撞击额头,把新土筑成一个一个圆印,衣服、脸颊、额头上汗水泥巴草屑沾接一起,像泥人一般。

陈四房人民听说黑子的噩耗,深为震惊,当天晚上就去慰问,也有去看稀奇的,这一锄头打在头上,脑浆四溅,孩子是没救了。他们纷纷凑分子给公妇俩,少则伍角一元,多有三元五元。其他小队也有乡亲来,贾个婆送了三元,陈支书托他姨送了五元钱。乡亲们叹息不已,有心软的妇联陪着黑子姨哭,黑疤屋里和贾个婆也来帮衬,大家商量着后事,说天气太热,不能久放,按照习俗用素布裹了送到“伢儿坟”埋葬,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陈博士拱拱手,说:劳问大家,我儿子虽然是细伢,我要用大人的葬礼。这事儿,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公妇俩有默契似的,各忙各事。屋里就叫人给儿子做寿衣,她烧了一大锅水,给儿子细细擦澡,从脚往上洗,儿子细巧的手脚已经僵硬了,她轻轻抚摩着,擦洗着。洗到头部时,她从柜子里翻出棉絮,扯下一块,拍干净,撕碎,脸贴着脸对儿子说:黑子,忍着点,痛你就做声啊!轻手轻脚把棉絮往脑壳里塞。黑子闭着眼,好象还在做梦。陈博士买来樟树板子,搬出家业,在院子里做寿方。他双胯夹着木版,用刨子狠命刨,刨子槽哧哧冒着木花,一卷一卷,又一卷又一卷。一会儿堆满了地面,博士企在刨花里,就像站在悠悠的云朵上。

等到入殓时候,博士家突然惊天动地。

陈博士轻轻把儿子放进棺材里,正要钉钉,黑子姨一声号哭,把博士推得老远,扑到棺材上“儿啊心肝肉”的嚎,她撞着棺材板,里面黑子也跟着晃动。陈博士就抱住她,拖开她,她就咬博士的肉,扯博士的衣,旁边几个帮衬的乡亲傻眼了。屋里咬的越狠,博士抱的越紧。

帮衬的乡亲扶正棺材,合上盖子,用长钉钉紧。黑疤屋里和贾个婆陪着黑子姨流泪。贾个婆眼眶发红,唉声叹气。

博士打的棺材量身定做,不大不小,出殡时不用人抬,公妇俩一前一后扛到“伢儿坟”,四面八方的人民看稀奇似的瞧着。

井是早就打好的,博士支走了所有人,他觉得最后的工作还是自家做妥当。

火苗暗淡了,往生钱烧成了灰。纸灰在热浪中旋转着,围着黑子姨打转,慢慢将她包裹起来。博士吼道:黑子黑子,听话啊!大给你带烟盒来了。他从荷包掏出一叠烟盒,放在儿子坟头。烟盒四角被汗水洇湿,不好折飞机,博士说:黑子,等一下,晒干了大再烧给你。他就望太阳,太阳白惨惨的刺来,不要他望,博士就低头,两眼一黑,仿佛看见儿子掇着钵子,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小心翼翼走过来。儿子的身影慢慢变大,慢慢变清晰,看得见他的脸,他满头大汗,两颊绯红;看得见他的手,细小的手腕青筋突起;看得见他的眼神,盯着钵子,仿佛抱着他的生命。他的脚步缓慢而细碎,他的神情专注而庄重。博士发狂叫起来:儿啊,大该死啊。你等着大呀!一头栽到坟前,不省人事。

 

大队喇叭又唱起了革命歌曲,嗡嗡呶呶,一会儿不唱了,传出敲打声,接着就有喊声: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检查组中午来我大队各家各户检查,希望社员同志们做好准备。再通知一遍……

陈支书喊完话,叫人传胡大刚和游全国,还有小学校长。

细头好不快活。十月小学虽然早就复课,仍然上半天课,劳动半天,因为他不熟悉教学,校长没安排他上课,他就两头跑,大部分时间呆在支书身边。三人到齐后,支书说:这次检查,事关年终评先,十分重要,大刚你配合公社检查组工作,校长和全国认真做好记录,随时留意十月大队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中涌现的先进个人和先进事迹。明白吗?

三人点头。陈支书接着介绍工作组人员:组长是黄瘌痢,组员有两个下乡知识青年……三人都记在心里。

 

黑子之死使博士公妇俩精神崩溃,他们病倒了。屋里屋外狼藉不堪,堂屋屙好几处黄白鸡屎,用草木灰盖着,洇成一团。院子到处有刨花锯末,三只鸡鸭在仰凼刨食,偶尔抬头望望枣树,盼望上面能掉下几条虫子。一阵风过,落下几颗青枣,死命去啄,翅膀扑腾腾,母鸭嘎嘎嘎,好象对母鸡说:寡寡寡。两只母鸡咕咕咕,好象对母鸭说:孤孤孤。青枣翻滚着,千孔百疮。

青枣干涩未熟,味道不好,它们啄了一会儿,意兴索然,蹲在树下打盹。

博士挣扎坐起来,对屋里说:我煮点粥,打蛮吃一些。不吃不喝身体会垮的。升起灶火,撮了几把米,洗洗到进锅里。灶膛很热,他坐在门槛上,望着屋里气息奄奄睡在竹床上,一脸乌黑。忽然,院门拍得挎挎响,一个粗重的声音问:有人吗?博士走出大门,看见一溜人走进。为首的身材魁梧,大热天戴着军帽,身后跟着两个二十上下的知识青年,手里拿着木棍。后面是胡大刚、小学校长和游全国,校长和细头衬衣上口袋插着钢笔,手里卷着本子,胡大刚空着手。博士没好气地说:几位有何贵干?细头走上前说:博士,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检查组检查各户割尾巴情况,你配合一下。博士心里不满,说:都割完了,鸡鸭都杀了。胡大刚顺着话尾说:你博士还是有觉悟的嘛,现在是公社检查。黄瘌痢感觉这人有点刺头,说:你就是陈大民?你在公社里可是挂了号的。博士有点烦躁,说的话就不中听:挂什么号?我犯了法吗?你们是来抓我的吗?黄瘌痢听了不爽,脸一沉,就要发作,胡大刚忙说:黄组长,上次检查,陈大民家里都符合要求。陈大民,你态度放好点,很快就完了,我们还忙呢!这话是安抚和暗示博士,博士明白了,不语。

黄瘌痢对博士说:带我们到自留地看看。博士在前边带路,一干人随着到了自留地。自留地几天没有浇水,地面干巴起翘,黄瓜吊在秧上,青皮的少,绷黄的多,腰身鼓胀。茄子和大椒低垂着头,稀稀落落。黄瘌痢左看右看,没有什么资本主义倾向,正要撤兵,忽然听见陈大明怒吼一声:畜生!大家循声望去,原来豇豆架下蹲着一条大黑狗,正朝他们张望。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情,博士抢过知青手里的木棍,疯一般追过去,大黑狗扭头就跑。博士边追边骂:你姨个×,回来试试!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子割掉你的大黑×,割你个千刀万剐。企在地头破口大骂。

检查组听着别扭,好象有感应,人人心有戚戚焉,个个肚里憋着气,晓得博士指桑骂槐,只是不好做声。黄瘌痢说:够了,陈大民,看看家里。知青拽过木棍,带头走了。

院子里不见鸡鸭踪影,也许他们记得上次惨象,这些禽兽好象有预感,都躲到堂屋里。胡大刚和细头晓得黑子刚死,觉得屋里有戾气,站在门口不进去。黄瘌痢一行昂昂去了,不一会儿听到堂屋里嘎嘎嘎和咕咕咕的惊叫声,接着听到黄瘌痢的训斥声,陈博士的抗辩声,胡大刚和细头慌忙走进去。只见黄组长和陈大民僵持着,博士拿着斧头,怒目而视;一个知青手持木棍惊张鹿耳,一个知青攥着母鸡不知所措。细头心里明白了,赶紧贴到黄组长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岂料黄瘌痢犟得很,脱口就说:死了人就是两口,鸡鸭当然只能看两个。陈博士激愤地骂道:你姨个×,你家里才死了人!黄瘌痢勃然大怒:竟敢和无产阶级专政对抗,老子今天就收拾你!话未说完,拽过木棍,照着博士腰际横扫过去。博士没谨防他的迅疾,仰面朝天跌倒地上,斧头甩得老远,痛苦地扭曲着身子。两个知青扑上去,拳打脚踢。

黑子姨看他们吵得凶,爬起来,哀求说:莫打了,打死人了。博士本来就哀伤过度,又几天冇吃,哪有力气还手,几下子就瘫痪了。

突然,从大门窜进一条黑狗,疾如闪电,不狺不吠,张口就咬。检查组大惊失色,纷纷朝外面跑。大黑旋风般追出来,几个人仓皇而逃。细头落在后面,被大黑咵起一口,撕下一块大腿肉。

 

游红军在大队部到处找陈前进。“学习班”有几个人背诵毛主席语录,不见陈支书;戏台上七八个宣传队员在唱歌,不见陈支书;陈会计一本正经在算帐,对面也不见陈支书。他不找了,气咻咻坐在陈会计对面。陈会计说:老爹,慌忙忽急的,为么事发果大脾气?游老爹说:天大的事,天大的事,我要亲自和支书说。

陈前进这几天吃多了大椒,结肚子,大便一次总要熬半个小时。刚进办公室,游红军就站起来,情绪激动地说:支书,我要揭发。陈支书给他倒杯水:喝完了说。游老爹咕咚咕咚喝几口,凉水从口角流到衣领,濡湿一片,用手掌抹了抹,说:狗日的陈大民,我要揭发他,他是现行反革命,陈四房反标就是他写的。

陈支书当初当着派出所的人怀疑陈大民,那只是应付上面,以他对堂叔的了解,他不相信陈大民会写反标,后来查来查去也的确没有证据,就把贾少爷弄上去交差,到现在还不明不白地关押着。但是反标这事情究竟是一块心病,如今游红军要揭发,那肯定有证据。

游红军滔滔不绝地款着,白沫子直流。

那是中午,一湾人都在困午觉,我闹肚子,不停上厕所。就碰到博士也蹲在厕所,我说屙屎啊,他说屙屎呢。我看他手上玩铅笔,就是那种瘪平的铅笔,宽宽的,木工用的。我说上厕所拿铅笔做么事,他说忘记取下来了,说着装摸做样把铅笔夹在耳朵上不理我。你说反标不是他写的是哪个写的?

陈支书想起当初勘察的结论,反标是用竹片、铁丝等硬物刻上去的,就觉得这事有关联,派人把陈大民叫到大队部。

陈大民被暴打一顿,屈辱难消,心里暴躁,对于游老爹的无端猜测,愤恨地说:你看见我写啦?嗯?

游老爹伸着脖子: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冇得事情你把铅笔带到厕所做什么?你把我当苕啊?

你姨个×,像我家的狗一样,乱果咵。

狗日的陈大民,老子正要为咬人的事情找你算帐呢!

游老爹跳起来,到处找棍子。

陈支书觉得这事情闹僵了,瞒是瞒不住,事关立场问题,马上就给公社派出所打了电话。陈大民被抓走了。

 

贾个婆几乎天天晚上到博士家,陪黑子姨款话,黑疤屋里也常常送点汤面过来,一来二去,几个人亲热起来,也不顾忌别人说闲话了。黑子姨还是有些恍惚,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胸中怄着一股气,撑得难受,她突然抓住贾个婆,急切说:婆,你好人为么事不做到底?你郎个为么事不点破啊?贾个婆晓得她是清醒了,拉着她的手说:伢呀,婆跟你们一样,没有道行啊,不过读了几句书,看得远点。再说这世上万物都有定数,有天灾有人祸,有共业啊,谁都躲不掉的。你一定要想开点,莫作践自家了。

黑子姨颓唐地坐下去。黑疤屋里说:婆,你郎个收吓为么事果效?是不是迷信啊?贾个婆叹口气说:先人留下的东西,历经千年万年,怎么说是迷信就是迷信呢?黑疤屋里说:今晚冇得外人,你就跟我们款款吧。贾个婆说:一时半会儿款不清。黑疤屋里还是忍不住好奇,恳求说:说简单点也行。

贾个婆说:人有男女,动物有公母,树有结籽和不结籽,万物都有阴阳,就算是很小的地方也有阴阳。阴阳变化就决定了生命的吉凶。黑疤屋里说:我听不懂。贾个婆说:你把手伸出来。黑疤屋里伸出手臂,贾个婆说:这手心白的一边是阴,手背黑的一边是阳。要是反了,怕不怕人?黑疤屋里说:还有没有其它东西影响八字命?贾个婆说:还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它们和阴阳互相克化……黑疤屋里说:婆啊,你郎个说个故事我听听。

贾个婆用蒲扇给黑子姨赶着蚊子,说:就说你家吧,要是你们做儿女的打娘骂老子,好吃懒做的,这个家能好吗?

不能。

对啊,倒过来说,做家长的不体贴儿女生活,成天到黑挑动老二打老大,老三嬲老四,人人不务正业,这个家能好吗?

不能。

对啊,就好比天塌到地下,地蹦到天上,水在头顶流,云在脚下飘,你说世界可怕不可怕?你的八字命好得起来?这叫共业。

黑疤屋里点点头,若有所悟。

啊啊,陈大民,陈大民到哪里去了?黑子姨猛然惊叫起来。

贾个婆化了一道符,哄黑子姨喝了下去。

贾个婆回家时,屋里亮着灯,她心里一炸,有一种预感:儿子回来了。

贾少爷从公社派出所回来了。本来下午就放了他,他看到了陈大民和游老爹,心里就明白了自家被释放的原因,就在路边等着,总有一个人回来,不可能两人同时写反标吧?他要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

天快黑时游老爹出来了,好象很得意,他讨好迎上去,叫道:老爹,老爹!游老爹翻了他一眼,说:谁是你老爹。接着自言自语说:打,往死里打,打死狗日的。惹我游家人,冇得好果子吃!径直走了。

贾少爷晓得说博士,想着自家这些天的遭遇,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儿子站在面前,形销骨立,几乎没有人样。贾个婆拉着儿子的手,泪眼婆娑。

 

黄组长回到公社,汇报了在十月大队第一生产小队的遭遇,他说:陈大民扬着斧头,凶神恶煞,我们自卫,他就放狗咬我们,游全国被咬成重伤,血淋淋。张书记说:是不是“学习班”的陈大民?黄瘌痢说:就是他,猖狂得很,完全堕落为牛鬼蛇神了,无产阶级专政不镇压这种人,哪还镇压谁?张书记说:现在可以肯定,陈四房的反标就是陈大民写的,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猎人。

陈大民坐在凳子上,神情呆滞,对面坐着两个派出所民警。博士坐不稳,屁股时不时往前滑,打一个楞神,腘窝夹得绷紧。他努力后退屁股,刚刚坐稳,屁股又哧溜朝前滑,弄得他精疲力竭。

这种凳子叫“顺风凳”,是漕河公社派出所的发明,是全体干警智慧的结晶,是打击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嚣张气焰的有力武器。它椭圆形,前低后高,形成斜坡。人在上面坐不稳,双手使劲撑着,人很累,不用手撑,身子会不停往前滑,不胜其扰。陈博士疲惫地站起来说:我不坐,我企着。

坐下。办案警察一声吼,这是什么地方?给我们谈条件,讲待遇?

我冇写反标。我冤枉。博士申辩着。

人证物证都在,还要狡辩?唯一的出路就是坦白交代,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游红军污赖我,他报复我,我的狗咬了他儿子。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死心吧!到了这里不比十月大队的学习班诶,不吃点苦头长不了记性。

两个警察离开桌子走拢来,唰唰两耳光,嘭嘭几拳头,打得博士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博士倔强地昂起头:冇写就是冇写,打死也冇写。

娘卖×,犟瘌痢,看你的嘴硬还是老子拳头硬。又是一阵暴风骤雨。

博士受不了了,拼着吃奶的力气骂道:你姨个×,打吧,不打死老子不是好汉,你们这帮法西斯王八蛋。

这下捅了马蜂窝,警察开始找刑具。

他们忽然停住了动作,门外站着张书记和黄组长。张书记目光射过来,冷冷盯着陈大民。

陈大民五短身材,三十多岁,头发粗硬,胡子拉杂,穿着背心,上面粘满污渍,裤子皱巴巴,脚上穿解放鞋。手掌粗糙,关节突出,脖子粗短,颧骨高突,两颊瘦削,脸上条条指印,嘴角淌血。神情忧郁而痛苦,目光倔强而茫然,惙惙嚅嚅,看上去虚弱不堪。心里鄙夷:完全是一个贱民,一个刁民。

张书记说:招了吗?警察说:冇招。

博士忽然嘤嘤哭,像一个迷路的小伢在野外迷糊着走,陡然害怕,感到没有了父母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家庭,既恐怖又胆怯既无助又祈求般地嘤嘤哭,混合着无限的凄凉和绝望。“姨哟姨哟——我在哪里啊,你郎个在哪里啊……”

张书记说:陈大民,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定性,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张书记招招手,一个干警过去了。张书记小声说:上次让这小子骗过了我们,这次不要再失踏了,想点办法。

是。

 

陈前进近来老是失眠,睡着了也不安身,有时候半夜无端惊醒,心悸烦躁,要起身坐半天才能缓过劲,他就心想,什么东西缠着了自家?以前头挨枕头就打呼噜,现在撞到鬼了?突然想到陈大民,莫不是叔爷有什么三长两短?心里就把反标这事细细梳理一遍:有人证物证,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现行反革命罪”肯定跑不脱。去年,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开展“一打三反”运动,蕲水县雷厉风行,不遗余力开展“打击反革命”运动,风头还没有过去,判刑是无疑的,坏就坏在他的态度不好,本身进了“学习班”,又破坏“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就算他是无辜的,好说不好听。如果在牢里再做出格的事情,麻烦恐怕就大了,现在政治挂帅,说不定就会判死刑。想到这里,陈前进又一阵心悸,胸膛蓬蓬跳,冷汗冒出来。去年到今,县里杀了好几批反革命分子,黑子小兄弟惨死,博士要是再有三长两短,堂婶就没有活路了。不管怎么样,自家应该过问一下,碰巧冇得果严重呢?也是陈家的一件大事情。

陈支书拿定主意,就给公社打电话。

张书记,我是前进啊,“割资本主义尾巴”检查结束啦?

阶段性检查结束了,十月割得不错嘛。

是公社领导指导有方,措施得当,督促得力。

“大公无私”不能放松啊,要反复教育人民群众斗私批修,狠挖私心,资本主义的尾巴,我们要自己来挖,自己来割,不能指望别人嘛!

对,十月大队就是果样做的,我们做得还不是很好,要发扬一鼓作气的优良传统,深入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活动,把工作做得更扎实。

好好,我相信你们。

张书记,那次放狗咬人的事,我查了一下,陈大民不是故意的,他本来把狗赶走了……

哦,影响很坏,这个反革命份子!

他招了吗?

陈大民顽固得很,在所里一直不承认,还公开辱骂干警,态度相当恶劣,气焰十分嚣张。

那怎么定罪了呢?

我们觉得案情重大,将案子移送到县局,陈大民还是骂,对不起,县局把他舌头割了,后来就招了,判了死刑。过几天县里召开公审大会,枪毙一批反革命分子。

陈前进咯噔一下,张书记说得轻巧,自家心里却开始发慌。

 

进入头伏以后,天气越来越热。陈四房发生了几件蹊跷事情。十月大队有一条小河,不知源头在哪里,流经十队、八队、二队和一队东河高地,注入蕲水,叫东河。东河里有些小鱼小虾,窜子鱼、鳑鮍鱼、沙狗子、小鲫鱼,小伢们到河里游泳摸虾,沉鱼钓鱼,常常小有收获。大人们认为没有油水,梅雨季节前后拿着舀子到蕲水河舀鱼,有人从五更到天亮舀,两岸每隔几十米就有披蓑衣穿胶鞋的人,握着舀竿,顺着水流慢慢舀,有时能舀到七、八斤的大鲤鱼。突然有一天,小伢们看到东河里亮闪闪游过一种鱼,挤满了河道,骇得他们跳到岸上大呼小叫,大人们闻讯赶到,用舀子、哈啜截住,一截一大兜。这鱼小头大肚子,银白色,比窜子鱼大,比红尾鱼小,也不是翘嘴鱼,陈四房人民从来冇见过。十月大队人民闻风而动,纷纷下东河兜鱼,密密麻麻,满河尽是人,有的全家出动,一天能兜上百斤。但奇怪的是,这鱼不躲不闪,横冲直撞,仿佛会变戏法,兜完一拨,又来一拨,前赴后继,无穷无尽。

还有一件事情也引起了陈四房人民的注意。往年夏天,陈四房树上鸣叫的知了只有一种,方头,长腹,翅膀宽大,两眼乌黑突出,今年忽喇喇冒出另一种知了,细头细肚细腿,两眼平坦,叫声嗝嗝嗝,嚷几声歇一阵。

棉花还冇结坨就有棉铃虫,头虱变成阴虱,钻进生殖器咬人,听说县里鹞鹰山出现了野人,专吃小伢,母鸡半夜里打鸣,公鸡下了蛋,到处流传着稀奇古怪的传说,陈四房老人私下说,要地震了,要变天了。

黑子姨不晓得这些故事。

院子有些荒凉,野草开始疯长。向日葵莫名蔫了,三只鸡鸭被黄鼠狼拖走了两只,只剩一只形影相吊,伸着脖子呃儿呃儿打鸣,像得了鸡瘟。枣子开始成熟,三不知就掉下几粒,在地上打滚,鸡也懒得理会。黑子在世的时候,总是拿竹竿戳,枣子就哗哗落,他就呵呵笑,满地捡,嘎啐嘎啐嚼,将枣子核一粒一粒吐向仰凼。要不拍着荷包,大喊:大,姨,吃不吃,不吃就冇得咯!博士就过来,手在儿子腋窝搔痒,黑子痒得难受,身子乱颤,枣子撒一地,爷儿俩就在地上抢。黑子姨瞅机会也抓几颗塞进嘴里。

真甜啊!

现在枣子没人吃了,仰凼漂了一层,蚂蚁吃了虫子咬了垃圾沤了,臭气熏天。

黑子姨捡几粒枣子,对着仰凼说:你吃,你吃。仰凼不说话,水面漾着影子在动,她就一粒一粒朝仰凼丢,丁冬丁冬,几滴臭水溅到身上。

院子门吱呀挤开一条缝,大黑伸进狗头,小心探视着。黑子姨楞神一下,似曾相识,说:你来讨米吗?大黑点点头,蹲在她跟前。黑子姨看会儿,忽然骂道:你个杀千刀的,有脸回来?大黑呜呜回应,她转身拿锄头,大黑得儿就跑了,在院门口惊恐盯着她。她又说:你是黑子?黑狗点点头,她嘿嘿笑,把荷包枣子掏出来扔给它,大黑摇着尾巴咂吧咂吧吃起来。

黑子姨看它津津有味吃着,就开心唱起了歌。

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

不是爷娘教给我呢,自家聪明谣来的歌呢。

竹子爷呢,竹子娘呢,我跟竹子一般长呢。

竹子长大做扁担呢,我长大了做屋梁呢。

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

不是爷娘教给我呢,自家聪明谣来的歌呢。

大黑听到歌声,突然就不吃了,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喘气,尾巴剧烈摇摆,它唔哇唔哇地应着,转动黑白分明的眼珠,张开两只前腿,人立起来。

黑子姨吓了一跳,说:我晓得你不是黑子。你走你走,我好几天冇吃饭。大黑衔她衣角,围着她打转。

黑子姨走进堂屋,把枣子放进条台上的供碗,双掌合十,喃喃自语:毛主席大救星,你显显灵,告诉我大民到哪里去了,我给你吃枣子。毛主席不说话,她抬头乞求地望着,毛主席也望着她,恍惚觉得毛主席长得很像自家,吓得一哆嗦,手就碰到条台上一样东西。

一个注射器,——黑子打水仗玩的玻璃针管。

她拿着研究半天,推拉着,又吸满水,四处劲射,嘴里嘟噜:哒哒哒,枪毙你们。忽然“哇”地嚎哭,撒腿就跑。

 

黑子坟头长出了小草,有一株金银花爬过来,开一串黄花白花。黑子姨用手刨坑,边刨边哭,刨好后,把针管在衣服上擦了擦,埋起来。啜泣声嘤嘤小了,她抬起头四周望,看到一块麻石,捏着就望左手上砸,手背破了皮,冒出血,她继续砸,露出了筋骨,白森森,马上洇出血来,红艳艳。她还在砸,嘴里说:磕死你,磕死你。

 

黑疤屋里正在升火舞饭,突然听到隔壁“咚”的一声,像人摔在地上,慌忙过来看,见黑子姨昏死在堂屋,左手血肉模糊。忙不迭地喊:黑疤黑疤。黑疤跑过来,也吓了一跳,说:赶紧救人。两人把自家板车放下来,铺一层草,垫一块席子,把黑子姨抬上去,黑疤拉车,屋里在后面照看,往公社卫生院奔。

板车唧唧哑哑响着,黑子姨醒了,看见黑疤屋里晃动的脸,问道:前面是不是陈大民?黑疤屋里说:是黑疤!她笑着说:你骗我,是陈大民。黑疤屋里就哄她说:是博士,是陈大民。黑子姨就闭着眼睛,气息惙惙。黑疤公妇俩松了一口气,脚步慢下来。到公社供销社门口时, 看见墙上贴了一张硕大的布告,上面打了巨大的红勾,黑疤晓得杀人了,就停下板车看。

最高指示

坚决地将一切反革命分子镇压下去,而使我们的革命专政大大地巩固起来,以便将革命进行到底,达到建成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目的。

是黄冈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布告,黑疤继续看。

1、杨淑辰,女,48岁,黄冈地区团风县人(职业不详),罪名:“现行反革命犯”;

2、唐志强,男,25岁,黄冈地区少年科技站天文辅导员,罪名:“现行反革命犯”;

3、宋惠民,男,49岁,黄冈地区红安县人(职业不详),罪名:“现行反革命杀人犯”;

4、邓振铎,男,26岁,黄冈地区麻城县人(职业不详),此次被捕判刑前亦曾因“反革命”罪被捕入狱,罪名:“现行反革命叛国犯”;

5、陈大民,男,35岁,黄冈地区蕲水县人,木匠,罪名:“现行反革命犯”;

……

黑子姨听到“陈大民”三个字,头脑立刻警醒,爬着坐起来。她看到布告上鲜红的勾。她最怕见这种红勾,仿佛人血滴成,触目惊心,腿肚子打摆子屁股沟抽筋。

黑疤还在小声念:上述反革命罪犯,业经本院验明正身,绑缚刑场,执行枪决。黑疤屋里扯着他衣角,黑疤回头,看到黑子姨惊骇的眼珠。

公妇俩拉起板车,飞快朝公社卫生院奔去。

 

陈前进心里隐隐作痛,他决定不避嫌疑,亲自去安慰婶娘,来来回回找了好多次,博士家中就是没人。他问黑疤:看到婶娘冇?

黑疤说:我们把她送进医院,她醒过来呢。我们公妇俩个陪着款了一会儿话,看她情绪稳定,就回来了。后来我们忙,冇去看她,她会到哪里去呢?

她会到哪里去呢?她又能到哪里去呢?陈前进心里念叨着。

 

10,定格:太阳与人民

 

人要屋住,屋要人衬。

博士家里荒凉起来。院子里野草没过膝盖,向日葵折断了,寡鸡早就不见踪影,枣树里钻进了蛀心虫,一堆堆黄色虫屎粘满了树干,枣子早已落尽,蜡黄的叶子卷曲着。黄鼠狼、野兔、田鼠、蛇、飞蛾、蚂蚱、萤火虫交替出没,大黑呜呜转了几回,见不到人影,饥饿得不行,也不知所终。下了几场雨,屋里开始淌水,土砖上满是水痕,雨水沿着门洞洗刷,将鸡埘冲得七零八落。鸡门板和麻石蠕动着粗黑的蚯蚓。

黑疤公妇俩先头抱着侥幸心理,盼望黑子姨能回家,扳着指头数天数,见天过来看看,后来不扳了。黑疤说:莫数了,把自家的日子过好。

夜里睡觉,黑疤屋里害怕,大热天也要抱着黑疤睡,常常半夜醒来,无端倾听隔壁的动静。唧唧叽,呱呱咕,是虫子老鼠叫,苦哦苦哦,是蛤蟆叫,快快割啊,是子规叫,黑疤屋里搡她男人:邪乎,果个时候哪来的子规叫声?黑疤不说话,俩人惊张鹿耳,再听,窸窸窣窣,此起彼伏,不晓得么事声音。

陈四房万籁惧寂,针尖的响动都十分入耳。

突然,他们听到水缸响,噗噗噗,是明矾竹筒打水。哗啦啦,倒水的声音。扑哧扑哧,走路的声音,公妇俩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哧溜哧溜,吮面的声响,接着碗筷瓢盆互相碰撞。他们听得真切,无端地渴望听到人声。

过一会儿,有蒲扇的呼呼声,竹床的咿呀声,还是没有人的声音。

公妇俩把耳朵贴在墙壁上。

终于听到人声,是唱歌的声音。

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

不是爷娘教给我呢,自家聪明谣来的歌呢。

竹子爷呢,竹子娘呢,我跟竹子一般长呢。

竹子长大做扁担呢,我长大了做屋梁呢。

黄鸡公儿尾巴儿拖呢,三岁的伢儿会唱歌呢。

不是爷娘教给我呢,自家聪明谣来的歌呢。

哦~哦~哦~

声音含糊不清,像男声,又像女声。

混合着童音,最后只剩下咿呀学唱的童音。

咯咯咯,嗬嗬嗬,又传来欢快的笑声。

黑疤公妇俩吓得面如土色。

第二天傍晚,黑疤公妇俩在博士院子里供了鱼肉,烧了一捆往生钱,黑疤屋里祈祷说:冤有头,债有主,我晓得你们死得冤枉,该找谁找谁去吧,莫骇我们公妇俩个,拜过了,拜过了。祝毕,又把房屋简单收拾一下,将院子门锁了。

当夜无事,睡了一个安稳觉。几天之后,隔壁又闹,劈哩匡当,唱啊跳的,吓得黑疤公妇俩胆战心惊。这样挨了一些日子,公妇俩受不了折磨,在陈四房西头找了块地基,做了几间坯房,搬走了。从此,两家联三土砖房子一起寂寞、坍塌、荒芜,跟“伢儿坟”一样阴森。

 

不久爆发了9·13事件,黄冈人民的骄子、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突然叛逃蒙古,在温都尔汗摔死了。陈四房人民无比震惊,他们在上级指示下开展了批判“林陈反革命集团”的运动,不久运动名称改为“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不久又变成“批林批孔”,不久又变成“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不久又变成“批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一个接着一个,波澜壮阔,云蒸霞蔚。陈四房人民在陈支书的带领下,昂首阔步意气风发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气冲霄汉神采奕奕起早摸黑宵衣旰食心猿意马数典忘祖手舞足蹈首鼠两端惴惴不安迷惑不解头虎头蛇尾地参加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争中。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陈四房人民头戴草帽,手执蒲扇,脚穿拖鞋,在运动现场或站或坐,时而振臂高呼,时而侧耳聆听,时而窃窃私语。蓝天飘着白云,大地呼尔嗨哟,陈四房人民与祖国山河共命运,与祖国人民同呼吸。红太阳光辉热烈照耀着陈四房人民,他们全身渗出细密的汗水,汗水们蜿蜒着流淌着弥漫着,浸润着领袖,但你看不见暗流的辛苦,听不到浸润的声音。

 

                                                 2011年6月21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