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天字罐价格:独面枪口的大学校长(转经济观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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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01 14:05订阅大 中 小

1936年的最后一天,西班牙萨拉曼卡,严寒笼罩着这座古城。一整个下午,哲学家米盖尔·德·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都躺在自家书房的小床上,烤着火盆,与年轻的长枪党成员巴托洛美·阿拉贡谈论西班牙命运问题。“不,上帝是不会抛弃西班牙的。”这是乌纳穆诺的最后一句话。直到火盆中传来老人的毡鞋被烤焦的气味,阿拉贡才意识到,哲学家已经咽气了。他惊慌失措,大叫着冲出屋子:“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他啊!”

1931年4月,西班牙国王退位,第二共和国宣告成立,整个西班牙沉浸在一派自由喧闹的气氛里。乌纳穆诺站在萨拉曼卡市政府大楼的阳台上,高呼“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一个让我们贫穷、堕落和愚笨的王朝结束了!”作为一个自由派知识分子,乌纳穆诺一直在以笔为矛挑战专制,吃过囚禁和流亡之苦。他认为,对于共和国的建立,没有哪个西班牙人比他贡献更大。新政府恢复了他的萨拉曼卡大学校长职务。他参加了民主选举,当选为市议员。

乌纳穆诺一直是个很纠结的知识分子。他笃信上帝,又爱探求真理,便在信仰与实证、狂热与理性的矛盾中苦思。他认为生命是一出悲剧,死亡又是虚空,人何以不朽?他只能向历史的深谷发出没有回音的追问。他拥护共和国也支持社会主义,但当政治斗争愈演愈烈、社会问题频现时,尤其是看到教堂被烧、天主教会受打压,他转而公开抨击执政者。共和国政府推出的一系列进步政策并没有将西班牙迅速带上现代化的道路,反而造成了严重的左右对立,导致政权不稳,乱象纷呈,罢工、暗杀、纵火事件此起彼伏,乌纳穆诺深感忧虑,觉得他的祖国急需恢复稳定秩序。

1936年7月,西班牙内战爆发。乌纳穆诺从起事军人的身上看到了希望,认为佛朗哥大元帅会把西班牙共和国带上正轨。事实上,在起事之初,佛朗哥的部队是打着拯救共和国的旗号的。乌纳穆诺呼吁全欧洲的知识分子支持西班牙“起义”,因为起义军代表伟大的基督教传统,将拯救处在混乱与堕落中的“西方文明”。他的言论遭到所有进步知识分子的抵制,共和国政府从马德里下达命令,解除乌纳穆诺的大学校长职务。

萨拉曼卡很快就改旗易帜,成了叛军的大本营,支持佛朗哥的乌纳穆诺也恢复了校长的席位。市政府被军人接管,屠杀开始了。所有“共和国分子”都难逃被囚或被枪毙的命运,其中很多人都是乌纳穆诺的好友。他们的妻子纷纷给乌纳穆诺写信求助,要么是经济援助,要么是代为说情,把丈夫从牢里放出来。乌纳穆诺逐渐意识到,这些军人不是救世主,而是一帮残忍狂热的屠夫,他一个坚定的自由派知识分子,怎么落到与他们为伍了?他深感痛心。

1936年10月12日,纪念西班牙帝国“发现”美洲的种族节,在萨拉曼卡大学礼堂,军人们与他们的支持者召开盛会。右派文人慷慨陈词,谴责共和国政府、为法西斯主义大唱赞歌,行至高潮,听众中有军官振臂高呼:“死神万岁!”这是在场嘉宾之一何塞·米扬-阿斯特拉伊将军的名言。响应他的是排山倒海的狂吼:“西班牙只有一个!西班牙伟大!西班牙自由!……”接着,一队身着蓝衫的长枪党党徒高举右臂,向挂在墙上的巨幅佛朗哥画像致敬。

轮到主席台上的乌纳穆诺校长发言了。这位年届七旬的老人缓慢地站起身来说:“你们正在等我的话。你们是了解我的,也知道我是没法保持沉默的。有时候,沉默等同于撒谎,因为沉默可以解读为默许。”接着,他对刚才一位教师攻击少数民族自治要求的发言作了批评。然后他锋头一转:“我刚刚听到了‘死神万岁’这句叫喊。米扬-阿斯特拉伊将军是一个有残疾的人。一个战争制造的残疾人。塞万提斯也是因战致残的,但是在今天的西班牙,有太多的截肢者了,如果上帝不帮我们的话,将来还会有更多。可以预见的是,一个在精神上不如塞万提斯那么伟大的截肢者,当他看到周围涌现出越来越多的截肢者时,会感到一种令人恐惧的快慰。”米扬-阿斯特拉伊将军听罢大怒,高呼“让知识分子叛徒去死吧!死神万岁!”在场几乎所有人都随声响应。据将军的卫兵后来回忆说,在那个滥杀思想与己不同者的年代,在当时的环境下,如果将军下令当场枪毙乌纳穆诺,他只能从命,而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乌纳穆诺面对所有人投来的愤恨目光,继续说:“这里是知识的神庙,我是这里的最高祭司。你们正在玷污这神圣的所在。你们将会赢得胜利,因为你们的蛮力多得过剩。但是,你们赢不了人心。要赢得人心,就要让人信服。要让人信服,你们需要一些你们不具备的东西:理性和战斗的权利。我认为,求你们为西班牙着想,只是徒劳。”

听众们群情激昂,纷纷用最恶毒的字眼辱骂老校长。有几名军官已经把手放在了腰间的枪柄上。此时幸有佛朗哥大元帅的夫人卡门前来解围,她抓住乌纳穆诺的胳膊把他带离现场,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十天后,佛朗哥亲自签署命令,解除了乌纳穆诺的校长职务。

1906年12月31日,人到中年的乌纳穆诺曾写下这样一首诗:“夜晚,我在书房里。/孤独深深;我听到不安的胸中/传来的跳动声……听到血液的轻声絮语/把寂静填满。……也许不用多久/他们就会来通知我/晚饭已为我备好,/他们会发现一具惨白冰冷的身躯,/这个曾经是我的东西,/它一直在等待……”整整三十年后,在同一日的冬夜,此诗得到应验,遂成为西班牙文学史上的一出诡异事件。

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两个月,乌纳穆诺被软禁在家中,承受绝望与孤独的折磨。西班牙大地激战正酣,人在成批成批地变成亡灵。没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他,左派认为他是右派,右派认为他是思想暴徒。他认为他从没背叛过自由的事业,只是现在必须恢复秩序。只要条件允许,他就会单枪匹马为自由而战。他不是法西斯也不是布尔什维克,他只是个孤独的人。他给友人去信说:“西班牙分裂成了两个,两部分都为恐怖所笼罩。西班牙被她自己吓坏了。他们都在嚎叫,都想喝敌人的血。这就是我可怜的西班牙,她正在流血,正在崩溃,正在中毒,正在变得愚蠢……”长枪党获知乌纳穆诺的死讯后,打算利用一下,把这位名人的葬礼办成一桩歌颂天主教爱国主义、赞誉法西斯主义的仪式。当众人把灵柩从逝者的家中抬出时,长枪党党徒和萨拉曼卡大学的教师还为谁走在最前面争执不休,让这位内心纠结一生的哲人在入土前也不得安宁。

(本文作者现任教于南京大学西班牙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