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黑帮老大爱上我9:生死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2: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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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兰晓龙最新力作:生死线    黑白的世界。  一个人影。一支手枪。  人影在枪的准星里走动。那是个学生样的男人,年轻得让人嫉妒。他突然迎着枪口站住,满脸诧异。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枪口吐出,弹头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无比。  欧阳从噩梦中翻身坐起,下意识去摸额际被头发挡住的伤疤,十一年前子弹从那里洞穿,他能活到今天实属奇迹。  这是1938的沽宁。这是沽宁城里的一户人家。  屋子很小,极不合适地放了一张偌大的双人床。有很多书。床上有两床被子,一床已经叠好,一床盖在欧阳身上。  思枫在门镜边换衣,她正要出门,在整理自己。她是那种不会让自己过于出众但又绝不寒碜的女人,她对一切事情都很有分寸。  像任何处得寡淡无味的夫妻一样,欧阳对那个半裸的苗条身影没有多看一眼,反而是思枫有些多余地遮掩了一下。  “头又在痛?”思枫问。  欧阳摇摇头,但脸色和动作说明了一切。思枫递了瓶药给他,转身去倒水:“药铺说咱家的阿斯匹林是论斤买的……”  她转身时愣住,欧阳把半瓶药倒进了嘴里,干嚼。他苦得面目扭曲,样子让人发瘆。  “你……不觉得苦吗?”  欧阳敲敲头:“嘴里边苦,就忘了这里边还有个小铁块……甜甜苦苦,不外如是。”  思枫看起来很想摸摸那颗备受折磨的头颅,但最终作罢。她套上外套:“我去店里。”  “我今天有课。”欧阳说。  “中午会给你留饭。”  “谢谢。我会去吃。”  这很像一对夫妻封冻期的例行谈话。但欧阳眼里目光闪烁,头痛或别的什么并没能让他安于苟活,这从他乍醒的精神状态就看得出来。  思枫蹙着眉:“得想个法子。医生说你这叫药物依赖,对身体伤害很大。”  “那么我该练太极,纳天地造化之功,养吾身浩然之气?”欧阳比画着,“这招叫就坡下驴,顺水推舟,你们说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思枫忧心忡忡地笑了笑,面前这家伙气不顺,她不打算捋虎须,转身开门:“再见。”  “思枫同志……”  思枫关了门转身,她有些惊慌:“别拿这个词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思枫同志?”  “反正别这么叫,别说出来。”  “十一年前我以为会满天飘红旗,见人都叫同志,现在这个词快不会说了,”欧阳苦笑,“因为我已经三年没见过可以叫做同志的人,除了你,但你不让叫。可我叫你什么呢?妻子同志?不对呀,我没结过婚,我看你也一样,你是为了掩护我才走到这个屋里来的。你和没见过面的那些同志把我照顾得很好,可我不需要照顾!”  “你需要的。”思枫不是在说服,那纯是小夫妻间的执拗。  但欧阳显然不这么想:“我都不知道自个儿死多少次了,我早该死了,这样的人用不着照顾。”  “沽宁党组织领导的决定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专职搜捕你的特务现在至少有一打。”  “要说的就是这个!我现在再提第一百次,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们的组织领导,不是您,是你们叫老唐的那个,本地唯一可以给我下达指令的人。”  “他的指令是要你好好将养身体。”  “这不是指令,指令就是任务!”  “沽宁一向风平浪静,我们也不能冒失去一位老同志的风险……”  “二十九岁的老同志被勒令退休了吗?现在日本人占了南京,国共都再次合作了!二十九岁的老同志倒要南山终老了?”欧阳挥舞着昨晚扔在床边的报纸,那上边通版都是北边正炽的中日战事。他像是个不讲理的臭脾气丈夫。  思枫依旧好脾气:“我知道这种时候你不愿意待着,谁都不愿意。可那上边没写的是,尽管国共再度合作,对你的通缉没有撤销反而加紧了。”“我已经被通缉十一年了!被关在这盒子里也三年多了!再跟这儿扮这夫妻、扮这教书匠,我就快升副校长了!”  思枫俏皮地笑了笑:“这说明你潜伏得很成功。”  欧阳恼火地捶着自己的头。  “总之老唐的指令是尽一切可能提供掩护,绝不能让你落到特务手里。”思枫有意结束这场谈话。  “没有他的掩护我也活下来了!”  “我会转告他的。”思枫转身开门,离开。  “就这么跟他说。我——欧阳山川还活着!”门已经关上了,欧阳的话是对着门板嚷出来的。他狠狠倒在床上,今天的暴躁一小部分源自无所作为,一大部分倒源自头痛。欧阳穿过操场去教室,他把锋芒都藏在旧长衫和佝偻的腰背之下。路上都是学生,欧阳的头低垂了下去。这是一所女中,也是让他这男性青年不自在的原因。各种女声在周围问候,欧阳有口无心地应着,向他的课堂走去。  今天的课堂有些不一样。  黑板被一句斗大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占满了。学生们拿着卷好的旗帜和标语,正期待地看着他们的老师。他们的领袖显然是一个叫高昕的同学。  欧阳看看黑板,又看看他的学生:“我来猜,你们不想上课,想去游行?”  “是的,先生。”领头的高昕回答。  欧阳笑笑,去擦黑板。这个举动让学生们很失望。  “您不能擦,先生。”高昕急着阻止。  “这几个字你们早都认识,我想讲点新的东西。我们实在为日本人耽误太多的时间了。”欧阳在黑板上写了句日语,然后转身读了一遍,“谁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们不想听这种可耻的语言。”高昕的神情轻蔑中带些愤怒。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欧阳翻译出来,他对错愕的高昕笑了笑。  他现在不是坏脾气丈夫,而是孜孜善诱的老师:“简单地说,你要骂人至少得让人听懂,更简单地说,永远得学新的东西。——现在上课,我记得……”他顺着学生们的异样目光回头,门边站着两个黑衣人,刻板而神秘,其中一个向欧阳招手,很无礼。  欧阳转回头不理会他们,他摊开手:“现在上课。我记得昨天的作业是每人一首七律,现在……”  学生们都有些难堪,只有一个叫唐真的女孩站起身来交了作业。唐小姐脸皮实在太薄,这么一个起身来回脸都红到耳根。  “谢谢唐真同学。至于大家,我想是把精力用来做这些标语了,我想你们也不会有心情把口号押上诗韵。”  高昕抵触地念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片笑声。  欧阳也笑了:“高昕同学引用得当。那我也说说我的看法吧,不要为战争准备一生,到了战场上战争课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别的时候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的蒋委员长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千万别把读书和打仗当成两件事情。”  “说得像是你打过仗似的。”高昕嘀咕着。  欧阳笑了笑,但笑容立刻僵住。门口的黑衣人径直走到他跟前,亮出了自己的特务证件。欧阳看看他的学生,叹了口气。  欧阳被两个特务带到了一间办公室。  特务乙在桌前走动,存心让坐着的欧阳看见腰间突出的枪套。特务甲待在欧阳身后看不到的地方。这很像两头狼扑人的情形,一个在前制造紧张,一个在后伺机扑击。  “为什么在课上讲抗日?”特务乙问。  “抗日不能讲吗?没见学生要游行吗?你想让她们涌到大街上去?”  “什么叫别把读书和打仗当做两件事情?”  欧阳叹了口气:“这是委员长在黄埔任校长期间的讲话,你们不抓人小辫子的时候也该去了解一下贵党历史。”  “你的论调很像赤色分子。”特务乙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赤色分子怎么讲话的,我想,在你们眼里,谁说话都会像赤色分子,因为他们也用嘴说话。”他顿了顿,好像刚想起来,“你们不是已经跟赤色分子合作了吗?”  甲向乙摇摇头,乙迅速调整方略:“你是外来的,从哪儿来?”  “长沙。”  “长沙哪里?”  “烂泥冲。”  “那是个农村,出你这读书人?”  “湘人穷,不在老家做土匪就只好出来念书。”  特务甲忽然插了句长沙话:“我很想吃白鹤楼的臭豆腐。”  欧阳也转了长沙话:“白鹤楼只做糖肉包子,你别逗我了。”  特务甲瞪欧阳一眼:“干吗回这么快?”“因为有道理。”  “干吗嘴这么利?”  “我没别的本事,只好跟人讲道理。”  “几个大学都从北往南迁,你偏从南搬到北?”  “我三年前来的沽宁。三年前你们说了要打日本吗?”  “怎么现在说话又一口北方腔?”  “我教的是国语。”  甲与乙互相看了一眼,甲道:“下一个吧。”  特务乙冲欧阳摆摆手:“走吧,我们会去查的。”  两特务走向屋门,欧阳起身,这是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曹烈云!”特务甲突然喊。  欧阳没什么反应,他茫然地看了看,可特务甲并没有放弃:“把头发捋起来看看。”  “还要做什么一次说了吧?你们不觉得有点过分吗?”欧阳有些不满。  “做我们这行不知道什么叫过分。”特务乙有意挺挺腰,让枪套更突出。  “刚才是闹着玩,现在才是真的。”特务甲奸诈地笑了笑,“我们要找的人从上海来,头上中过枪。除非头砍掉,伤疤消不掉。”  欧阳恨恨地捋起了头发。  “右边。”  欧阳伸手去捋右边头发,校长突然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循规蹈矩者的惊慌:“你们还真的每个人都查啊?学生快冲出学校了!”  “非把我从教室叫出来,好极啦!”欧阳缩回将要碰到头发的手,冲着特务嚷一声:“还愣着,帮忙呀!”  “帮什么忙?”  “上大门挡人!否则一发不可收拾!”他在那特务的枪套上重拍一下,“收好了,火上浇油!”  校长和欧阳冲了出去,甲乙特务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了看,随即跟上。  学校门口,看门的老头正赶紧把铁栅门关上。可涌来的学生立刻把他包围了,卷着的旗帜标语也已经打开。校门外就是沽宁的热闹处,女生闹事人人爱看,外边的闲人喝彩叫好,场面越发炽烈。  高昕煽动着同学们:“刚才欧阳先生给我们做抗日宣传,已经被特务抓了,我们怎么办?”  “把我们都抓了好了!”“冲出去好了!”学生们愤然而起。  看门的老头儿能做的只有把门锁了,把钥匙塞在身上。面对这帮气势汹汹的女孩他连吭声的能力都没有。  学生们央求着:“孙叔,您要再锁着大门就是为虎作伥了!”“孙叔,亏我们平常叫您叫得那么甜!”  老头儿正犹豫,欧阳和校长匆匆跑来,两特务仍在身后若即若离地跟着,欧阳狠瞪了一眼,转头向高昕嚷嚷:“谁说我叫特务抓了?”  高昕笑嘻嘻地说:“我们的斗争初步成功,欧阳先生已经被释放了,我们要不要争取更多的胜利?”  “当然要的!”学生们拥护着。  高昕喊:“孙叔,开门!孙叔,开门!”  这如同一个号子,学生们跟着一起嚷。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儿让百多个女声喊得腿酥脚麻,一只手不由自主就往放钥匙的口袋里伸。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呵斥:“高昕,你胡闹什么?”  高昕昂了昂头:“年轻人的事情有年轻人管,您就回您的安乐窝去吧,等我们打出天下来会给您一张安静书桌的。”  欧阳紧绷着脸,转头对特务说:“拜托两位襄助,我现在已经没有发言权了。”  特务乙鼓鼓劲,吼了一声:“开门放行者,抓!离校闹事者,抓!聚众生事者,抓!”  他回头看看特务甲,甲抱着膀子紧锁眉头。他从甲的神情上看不出自己做得对不对,但孙叔已吓得不再去掏钥匙,只对着学生的嚷嚷一个劲地摇头。  眼看就要成僵局,高昕突然冲着门外叫了一声:“四道风!”  四道风正用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踞坐在黄包车靠垫上,和身边几个车夫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听到高昕的叫唤,他一个筋斗从车座上翻了下来,身手利落之极,看着就是会家子:“大小姐今天很拉风呀,大小姐。”“帮我把门打开。”高昕说。  四道风哈哈一乐:“你爸会弄死我的。”  “你会怕我爸?”  “我光棍一条还怕有家有业的?”他瞧瞧身后,“可车行这几十个苦哈哈都指着有钱人过活呢。”  “我会把你的小名喊得满城都知道。”高昕小声威胁道。  四道风皱皱眉:“大丈夫可杀不可辱的,大小姐。”  “我也不想啊,你现在比不得上我家要饭的时候,你现在都是有字头的人物了。”  四道风乐了:“这话我爱听——大风!”他吹了个呼哨,那个叫大风的车夫走了过来,隔着铁栅门把孙叔拎起来,狠抖了两下,钥匙掉了出来。四道风隔着门伸了只脚,拿脚尖把将要落地的钥匙踢到自己手上。  “帅死了!哪天教教我?”  “这手绝活是传媳不传女的,大小姐。”四道风径直去开锁。  特务乙突然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大嚷:“臭拉车的,你干什么?”  四道风笑着招招手:“这招叫风卷残云。”  哗的一声,他一下把铁门拉开了,人流顿时如泄洪一样涌了出去。两特务被人流冲撞得把住铁门才保住平衡。  人流涌向了大街,打着旗帜和标语,喊着口号。继续向校外冲去的学生有意推搡着两名特务,把他们也拥进了人流,在他们的狼狈中雪上加霜。  欧阳苦笑着把校长拖到一边避开人流,拥挤中手上忽然多了个纸团。欧阳愕然,塞给他纸团的人已经一言不发地没入人流,他甚至不知道谁把那东西塞到他手上的。游行的队伍涌过沽宁的主街,一路引来众多行人的观望。从北边逃来的难民也都驻足,一脸木然地瞧着这些喊口号的学生,既然连今天都衣食无着,学生们嚷的也就是些过于遥远的话题。  两特务终于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乙的衣服已经撕破了,甲正整理着自己被人践踏过的帽子。  “大哥,要不要抓?”特务乙盯着刚才肇事的四道风问甲。  四道风和他对了对眼,又高踞黄包车上看热闹,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  “抓?”  特务乙没听明白那意思,伸手就要摸枪。  “这里不是南京上海,那小子瞧着就是帮会中人,那丫头背后要没人罩着你尽管剔了我招子。我们这是外出公干,强龙还不压地头蛇,要抓你抓。”  “您说了算,大哥。”特务乙把抽出一半的枪又收了。  “此地势力有三,官字头的蒋武堂,仗着军中有些渊源一直占山为王;商字头的高三宝是几省闻名的大船商;黑字头的沙观止那是连青字红字也得给他面子,细细掂量哪个字都不是好惹的。”特务甲显然对此地很了解。  “可那个姓欧阳的……”  “如果他不是,咱们的宗旨是宁杀错、不放过。如果他要是的……”  “我明白了,大哥怕打草惊蛇。”  “我怕个屁的打草惊蛇!我怕的是把此地的共党逼急了,咱俩做了沽宁河里的无名尸!这仗打得太久,国字头是不好使了,咱们得出动本地的官字头。”  “蒋武堂?”  特务甲有些犯愁地点点头:“那厮可从来是听调不听宣哪。”  两人正说着,一个叫古烁的汉子急急过来跟那边的四道风说着什么,两人拉着车卷了风似的跑开。  与此同时,欧阳已在巷子里转了几个弯,大街上的口号与喧哗变得远了。他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巷子里某户人家的门响了一声,一个人出来倒垃圾,回去时没有关门。欧阳思忖了一下跟进去。  在这个破烂的小院里转了几道弯,欧阳出现在另一道幽深而笔直的长巷,他径直走向巷子里唯一的一个人。那人坐在一象棋枰前打残谱。门在欧阳身后轻轻关上。现在这条一览无余的巷子里再没人能偷听他们说话,甚至没人能找到通往这条长巷的路。  欧阳走到棋枰边,枰上的棋子交错纵横,正杀得难分难解。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专诸刺僚。”  “子胥吹箫。”  “同志……”欧阳显然有些激动。  “别这样子,我知道这些年把你窝狠了。”  欧阳有些不好意思:“也没什么窝不窝的,要没这个窝,我多少年前已经死了。”  “必死者可杀也,必生者可俘也,做这行你算上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什么。不怕死的在上一个十年都被杀光了,太惜命的人也早叛了,真撑下来的都是你这样有个‘信’字,有个‘念’字,又知道爱惜生命的人。”  欧阳苦笑:“您过誉,其实我经常沉不住气。”  那人用一个卒子推掉了一个卒子,然后用飞马吃掉了过河之卒:“你看见死了太多人,就把自己也当成一个必死的卒子,所以沉不住气。眼下这把棋要交给你呢?就得沉住气,因为我给你的不是这把棋,是人命,是你叫做同志的那些人,同志们的那些命。”  “我就是个革命军中马前卒,我下不起这盘棋。”  那人笑着看看欧阳:“你真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是的。”  “你怕看见别人牺牲。”  欧阳有些出神,子弹的尖啸和人的惨叫似乎在耳边再现:“我是大屠杀里幸存下来的……您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那人点点头,把枰上的棋给搅了:“我明白,可天下又要变,谁也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可铁定会变。”他揉着自己颊上的肌肉,一时也有些出神。
“因为迁都重庆的南京政府?”  “不是的,我知道你潜伏的时候国共还在做生死之争,可现在不是了,现在是因为鬼子……听说你去过日本,还能说一口了不得的鬼子话?”  “早期那里是境外的一个革命根据地,可那时候我就想,他们迟早会向中国找生存空间。”  “前戏早开锣了,现在是高潮,国军和鬼子在北线打得不可开交,尽管有个台儿庄大捷,可我们判断国字头的溃败是早晚的事。喊打仗的人太高高在上了,真在打仗的人又搞不懂这通打和以前的内斗有什么区别。”  “真打到头上时他们会懂的。”  “火烧眉毛的时候唾沫星子是灭不了火的,没时间了。”  欧阳不语,那人也开始沉默。原来安静的小巷更加寂静。  与这寂静相反的是另一条街上的喧嚣。那里,一干帮会中人正将一个叫皮小爪的车夫摁在车上痛打。突然,刚才风一般离开的四道风一车当先从街口撞了出来。四道风脚下如风,声如洪钟:“借光借光借光——”他连人带车撞进了那帮会人群,有两个人飞了出去——不是撞的是而是被脚踢的。  四道风把车旋了大半个圈子,帮徒们闪让不迭,他笑嘻嘻地在人圈中站住:“我叫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又顺手把皮小爪拉到自己车上,找准了对方的头领:“金头苍蝇,你找我?”  被叫做金头苍蝇的廖金头往后让了一步,他是个一脸投机相的壮年汉子,仗着人多不让人:“车行交我们五抽一的过街费,这是打有车就有的规矩,你们行怎么不交?”  “我刚才有没有说我是不讲道理的道?”  廖金头挥挥手:“那我就是不讲道理的祖宗!”  话刚说完,他身边两帮徒的后脑被轻拍了一下,回头,是一脸精忍的古烁:“我是三道风,我叫古烁。我打过招呼了。”他把那两颗头狠狠撞在一起。  廖金头这才想去腰里掏家伙,家伙刚就手,脸上被轰了一拳,天旋地转的视野里,是长相木讷的大风。大风是个哑巴,他冲廖金头竖起一个指头,然后指指自己的鼻子。  立刻,这里成了一场混战,四道风在人群里指东打西,如同一道旋风。  一片嘈杂。  而长巷里,依旧寂静。欧阳和那人还在沉默。  突然,那人从棋盘上混作一团的棋子里分出一个车,直指欧阳这边的将营,打破沉默:“这就不是唾沫星子的事了,这是北线战场,这是一队脱离正面战事的鬼子,是来自南京方向广岛师团的一个精锐大队,刽子手来了什么的干活?我不用多说。”  欧阳看着棋盘上的将营:“可这是哪里?”  “是我们脚下的地皮,同志,是沽宁。”  欧阳有些错愕地看看对方脸上的苦笑,眼里很快闪动着炽热。  “沽宁只有一个七八九流的守备团,铁守不住。我们的组织是依附在旧有的三教九流上,鬼子所过之处三教九流一水的天翻地覆,棋盘会翻,架子也得重搭,以前抛头露脸的人要转入地下,以前窝着的人……这么说吧,你会浮出水面。”  欧阳点点头,他不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兴奋之色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看着欧阳的神情道:“你想打仗,可这场仗压根儿就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怎么都好,只要我能做点什么。”  那人站起身来:“我没法跟你说得再细,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看看你还是不是以前那样。”  “不管受谁之托,请告诉他我还跟刚入党时一样,那是我生命的开始。”  “不是太好。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是成了个家,可我不能老活在成亲那天吧,所以我儿子现在都会背书并学以致用了。”  欧阳笑道:“您说得很对。”  “走了走了。你的意思我会转达的。”  “问个冒昧的问题……您是老唐吗?”无论如何,这是这几年来他除思枫外见过的第二个同志。“你……你是说你还没有见过老唐?”那人露出些错愕莫名的神情,似乎要笑。  “可是我很想见到他。”  那人笑着摇摇头:“别管我是谁了,我是能给你带来指令的人。我起不出你那么好听的名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如果非要有个称呼,你就叫我赵大吧。”  “赵老大。”欧阳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别说咱们见过。”赵老大点点头走远。  欧阳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人离开。他看看身前那混乱的棋局,又看看小巷,小巷尽头,已经没了人。这让欧阳有些患得患失,于是他转身离开。  欧阳转过街道时微微有些愕然,方才在此地的那场斗殴已经打完,黄包车夫们明显是取得了胜利,因为廖金头正跪在地上,扇着自己的耳光,嘴里照四道风所要求的那样发出苍蝇扑打翅膀的嗡嗡声:“嗡嗡,嗡嗡,嗡嗡嗡……”  四道风坐在黄包车上大声地数着数:“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四,五十一……”他不大有把握地看看旁边的古烁,“我没数错吧?”  古烁绷着脸忍住笑:“绝对没错。”  皮小爪看不下去:“算了,老四,这样就行了。”  四道风没好气地对皮小爪说:“不倒了他的威风,他再扑腾起来第一个就咬你!”  欧阳一步不停地从那些看西洋景的人们身边经过,他的目的地是对街思枫开的小店,店名就两字——“小食”。  思枫正和一个邮差在低语着什么,看见欧阳到来两人便停止了谈话。邮差一言不发地离开。  欧阳有些恼火地在店门外背了身子让邮差离开,以示他不想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直到邮差走远才转身进店。  小店被思枫和一个店伙、一个厨娘照料得井井有条。店里的大部分食客都簇拥在门窗前看街上的热闹。思枫转身进了厨房,一个红泥罐正煨在灶上,显然已经煨了很久。  厨娘看着进来的思枫说:“你还真是贤良啊?我把这活也让给你得了。”  思枫笑了笑,把红泥罐放在托盘上。  欧阳在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思枫立刻把刚整理好的托盘端过来,托盘里的内容是两样点心,两个小菜,一个红泥汤罐。  “你来得晚了。”思枫说。  欧阳看看她:“你不知道?”他很想知道思枫是否真的不知道他刚才与赵老大的会面。  “知道什么?”  “没什么,我有些事耽搁了。”欧阳说。  “那两个人不是打发走了吗?我算着你早该来了。”  “我说的不是那两个人,”欧阳打住,“学生们闹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我一直在店里,上午生意很忙。”  欧阳苦笑:“好了,看来有些事情我也不该知道。可那两个人没那么好打发,你也被人追了几年,就知道追你的人绝对不好打发。”  “沽宁没特务机构,就他们两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欧阳这次是真有些奇怪了:“你一向很谨慎的,怎么这次……”  “因为……”  一位食客从旁边经过:“欧阳掌柜的,床头见完还要店里见,真是如胶似漆呀!”  思枫立刻笑得红晕满面。她的那个笑容一直持续到食客走开,她从汤罐里给欧阳盛汤:“因为老唐的指令是不惜代价保证你的安全。”  “我还是不明白。”  思枫看起来有些恼火,尽管那只是一掠而过的神情:“你用不着明白。”  “像以前一样?”  “是的。”她又像以前那样温和,将盛好的一碗汤放在欧阳面前。  欧阳想着什么喝了一口,这才觉得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这是什么?”  “鲥鱼汤。”思枫有些赧然,“他们说吃鱼治头痛。”  “没用的……”欧阳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好,“我是说现在吃什么不重要……不、不,我是说这也是老唐的指令吗?”他笑,“开个小玩笑,你觉得不好笑?”思枫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喝完它。”她起身走开。欧阳看着那个苗条的背影,他并不像刚才表现得那样没心没肺,其实他明白很多事情。  汤很稠,即使在勺里也是挂丝的乳白色。欧阳小心地一口口喝着,他知道这东西必然费去了她很多心血。
沽宁守备司令部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混乱而紧张了。椅倒杯翻,一片忙乱。龙文章和华盛顿吴在桌上摊开一张军用地图,屋里电台和电话的联络声吵成一片。  蒋武堂雷厉风行地进来,马鞭柄子恨不得连地图带桌子捣个窟窿:“鬼子来这干吗?龙文章你倒说说鬼子想要干吗?”  龙文章抬起头:“咱是个二流部队,鬼子最爱吃软柿子,司令。”  “当年的十九路军也是二流部队!”  “那我坦白了说吧,咱是个九流部队,也就是比盐警、路警好一星星……”  “你个乌鸦嘴!”  “我本来就是个乌鸦嘴。”龙文章当仁不让。  蒋武堂咽了口气,摆摆手:“接着聒噪!”  “简单得很,”龙文章在地图上划拉着,“北面胶着状态,沽宁是港口城市,吃下这个软柿子,鬼子军队可以登陆,长驱直入穿插纵横,北面胶着之势立解。”  “跟我走,去看,去探,我不爱看这鸟地图。”蒋武堂没个好脾气。  龙文章示意华盛顿吴把地图卷了,跟在蒋武堂身后。刚要出门,一名马弁来报:“司令,有上峰来人。”  蒋武堂看向院里,那俩特务正站在门边,乙迫不及待掏出了证件。  “军装都没有我鸟他?”蒋武堂拿起马刀大踏步出门,“传令下去,枪上膛马上鞍,一队援军都没有,逼着老子做文天祥!”  特务甲快走两步跟上去:“司令,我有要事……”  蒋武堂转身:“是鬼子的事吗?”  甲愣住:“什么鬼子?”  “都从南京被轰到重庆了,你来问我什么鬼子?成了个神哩!——派探子,备马!”蒋武堂没再答理那两位,吆五喝六间第一队探子兵已经发了出去。  “司令……”  特务甲还想说些什么,龙文章轻轻把他推开:“司令让你候着。”  两特务只好戳那看着蒋武堂一行人离去,毕竟这不是他们地盘。沽宁以北七十公里是一个村落,叫窦村。有一点坡度,伴山而居。此时的窦村炊烟正冒起,暮色中有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安详世界。  村外的庄稼地上,一个老头正打着草捆。他身边过顶的庄稼簌簌直响,老头放下草捆捡块石子砸了过去:“死狗子,别祸害我庄稼。”  石头砸了过去,没砸出狗子,倒砸出了柄刺刀,刺刀后边是支三八大盖,三八大盖后边是个日本兵,日本兵后边是更多的日本兵。老头惊恐万状,他看看村东,那边也是一样的日本兵,村西亦然。老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村子让日本人给包抄了。他张嘴欲呼,那柄刺刀顶上了他的下巴颏,一股血雾喷射,老头甚至没来得及哼哼。  不一会儿,村子里开始沸腾起来。孩子哭,女人叫,夹杂着日语的吆喝声,村民们被赶上了村子的空地。  一户人家里响起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家的男人红着眼从院里冲出来,抓起靠在门边的耙子又冲了进去。他刚到门边枪就响了,男人被打得从自家门里倒栽了出来。然后屋里的枪又响了几声,一切都静寂下来。  已经被赶到街上的人们沉默着面面相觑,有一个人开始跑,这触动了人们神经上的某个开关,所有人都往村东的路上跑。路面在沉重的呼吸中晃动,直到路的另一端出现几个人影,那是机枪射手。射击准备早已经就绪,一个军曹手挥了一下,机枪开始射击,有人倒了下去。人们混乱地转向村西,村西的机枪也开始射击。已经在村里的日本兵藏在各家各户的门洞里一边躲避着子弹,一边从横向里射击。  六品听着屋外的枪声,把吓傻的女人和哭哑的孩子都拥进了厢房:“我先带咱妈出去!你们躲屋里!”  “你快着点!”女人眼里写满恐惧。  六品点点头,最后看了妻子和孩子一眼,把门关上。他冲进正房,把妈妈背了出来。老太太不依不饶在他背上厮打着:“有你这么当爹的?孙子嗓子都哭哑了!”  “我先背你出村,鬼子来了!”  “救媳妇还是救妈?要我说就先救媳妇!”  六品充耳不闻。他背着他妈跑出院门,出门前看了厢房一眼,孩子的哭声已经闷住,大概让媳妇捂住了嘴。六品跑开,他斜刺里穿过村子,枪声仍在身后震响,他的目标是村后的山。  天黑了。  村里的屠杀已接近尾声,日本人开始砸开房门,他们还要挨家挨户地搜索。  六品一气把老母亲背到了村外的山林里,他把她放在地上,迎头便挨了一顿暴揍:“要背不出孙子媳妇,看我饶了你!”  “这就去、这就去!”六品躲闪着,“妈你跟这儿别走,别乱跑。”  六品妈哭着,土坷垃摔了过来:“你要我跑得动!我这老不死的!”  六品掉头狂奔,跑两步回头看看,六品妈已安静下来,正看着他:“别跟鬼子打,带孙子媳妇回来!”  六品点头跑开。  他刚跑过一条山弯时就愣住了,村里的每一栋房子上都冒着浓浓的烟柱,村子被照得如同白昼。一帮日军聚在火边,从人堆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哭声。  六品加快了速度,很快又回到村里。他在废墟中爬行,空地上集中的尸堆把他惊呆了,一群日本人聚在旁边,他们从死人身上扒衣服,然后脱得赤条条把衣服往身上套。几个日本人抬着衣箱过来,把衣服倒在地上,日本人扔下死人开始争抢。六品趁乱冲进了自家的院子。  六品傻了,家里的院墙已塌倒,成了焦土,废墟上冒着浓浓的烟。一个换了中式服装的日本人听见废墟里的响动,拎了还在滴血的战刀过去,他一无所获地离开。  六品把身子全埋在废墟里,脸埋得更深,难以抑制的呜咽被土闷住。他手上紧握着一只焦黑的手,那是从废墟里伸出来的。  黎明的时候,日本人开始在村里的空地上集合,残月下一群中国百姓打扮的人在用日语传达着口令。领头的走到队前,日语的喧哗静了下来,那个身材瘦长的领头的嘴里说出的居然是纯正的中文:“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养成说中文的习惯。”生硬的中文回答:“是的,长谷川君。”  一记耳光脆响。  生硬的中文再回答:“实在对不起啦,鲍先生!”  日军分成小队分散离去。  六品从废墟里爬出来,满目疮痍。他呆呆地坐着,看着,突然想起什么,他爬起来狂奔。他跑到母亲藏身的地方,六品妈倒在地上,地上的草已被身上的血染成了红色。几个日军交谈的声音正往山下淡去,渐渐消失。六品抱着死去的妈妈,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沽宁郊外的阵地一片忙碌。挖掘战壕,垒机枪工事,守军们正在设防。  龙文章在守望。守望是件枯燥的工作,他抱着他那支中正步枪已经不知坐了多久。他盯着的路面上除了地平线,似乎永远就只有几个稀稀落落往沽宁进发的难民。  空气中隐隐有鼓声传来,那是沽宁大富高三宝来劳军的队伍。  蒋武堂策马迎向那支劳军队。高三宝坐在慢慢行驶的老林肯车里,身后跟着整支抬猪扛羊披红挂彩的队伍,他老远就冲路边的蒋武堂挥手,蒋武堂环了个圈,飞身下马:“高会长来得勤啊!弟兄们都说鬼子来了好,咱天天打牙祭!”  高三宝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全福——”  用人全福单子一展,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猪十片,羊……”  “唱什么唱?抬过去了!”高三宝呵斥着,又转向蒋武堂,“司令,这鬼子什么时候……”  “我要知道早去打他埋伏了,在这耗神?”  “也是也是……听难民说,屠了邻县的一个村子?”  “高会长,您劳军是一,听风是二吧?”  高三宝有些难堪:“司令明白,做生意跟打仗一样也要个眼观八方的。”  蒋武堂在这单薄的阵地上走了两步:“会长,耳朵过来,我泄个天机。”  高三宝附耳。  “逃。”  “逃?”高三宝吓一跳。  “蒋某这些年可没少得会长的好处,所以才有这实打实的一个字——逃。”  “你也要逃?”  蒋武堂苦笑:“蒋某得罪上司,带一帮落魄兄弟来了宝地,可没少叨扰地方,这时候废话少说,有一枪放一枪,有几个死几个,我算着能挡个一两天,这工夫城里的就赶紧逃吧,算是蒋某报恩了。”  “就这么惨烈?沽宁的十万人怎么逃呀?”  “——您问问逃到沽宁的南京人吧。”  高三宝有些失魂落魄,蒋武堂赶紧扶了他一把:“您先逃吧,会长是个好人,蒋某是从来不嫌好人多,只要听见枪声一响……”  “砰——”一声枪响,蒋武堂按着枪套与刀鞘,愠怒回身,龙文章正在教一个漂亮女孩射击,那是高昕。  “龙文章,你在搅什么?”蒋武堂恼怒。  龙文章一副精神抖擞潇洒的样子:“鬼子就来了,我教咱们女学生一点战斗本领,说不定是个花木兰呢?”  蒋武堂看着高昕笑吟吟地站在一边,顿时气结:“哪里来的女娃娃,你……”  高三宝连忙道:“小女高昕,非要跟来看看我军将士的威勇。”  蒋武堂闻言,只好把下半句吃回肚里。  高昕笑道:“蒋司令,我们想请您去演讲。”  “有那闲工夫?不去不去!”  “我倒是有工夫。”龙文章在一旁打岔。  蒋武堂瞪他一眼:“谁说你有工夫?”  “我是说忙完就有工夫。”龙文章讪讪地说。  高昕看一眼龙文章:“你倒是蛮有卖相的,准比蒋司令受欢迎。”  龙文章高兴地又挺挺腰板。  蒋武堂不在乎自己卖相如何,可总得找个台阶下来:“如果你觉得这事还有完你就去吧。”  “我这就去忙!”龙文章自恃是蒋武堂面前的红人,一溜烟儿照阵地上跑了,高昕也跟着去。  蒋武堂摇摇头转身:“军务繁忙,我也就不陪会长了。”  高三宝抱了抱拳:“司令海涵,小女娇纵无度,说话没个头尾,做事想啥是啥。”  蒋武堂苦笑:“倒是蛮可喜的,就是碰上打仗。”  高三宝点点头:“全福,东西拿来。”  全福从车上拿下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高三宝小声地说:“大洋两千。司令身先士卒,高某没别的效力,出点安家费用。”  “我哪来的家小?”蒋武堂哑然失笑,“会长是怕我不护着沽宁,先拿钱押着?”他跳到高地上,“众兄弟听好,高会长捐现洋两千,犒赏三军!”顿时一片欢声。  “司令?”高三宝不解。  “以前就怕您不给,现在给了也没福花。有空给烧点冥纸吧,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走开,蒋武堂的这个举动已经让他明白真的到了末日,他冲远处的高昕喊:“昕儿,走啦!”  高昕从机枪掩体里钻出来,又跟龙文章挥了挥手才上车。  车驶离阵地,不一会儿便回到城里。  全福坐在前座。高昕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只要不上课她就高兴。高三宝则看着车外的沽宁人发呆。  前边的街道让难民群给堵住了,这些天沽宁多了很多这种满脸愁苦的人。沽宁的二胡艺人罗非烟正坐在街边拉二胡,徒弟罗非雨伺候着,难民们簇拥着在听,二胡声勾起他们背井离乡的思绪。  车从人群中慢慢擦出条缝来。高三宝看外边密密麻麻的人群喃喃:“这么好些人,可怎么逃呀?”  “爸,你说什么?”  高三宝摇摇头。  “刚才我差一星星就打中那棵树了。我得成立个妇女救国队,你做名誉队长。”高昕很兴奋的样子。  高三宝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全福,没开工那洋火厂先停了吧。”  “正要跟老爷说,已经开工了。”  “这么快?”  全福笑道:“您人好啊,万家生佛,造福乡亲,做人做得宽厚,工钱给得又足,这还慢了呢。”  高昕忍不住插嘴:“福叔您可真能捧。”  “那现在咱们在沽宁有五处工厂了?”高三宝满脸忧虑。  “六处,您又忘算城西那酱场了。六处工厂、两处码头、三个车行、十七八个店铺,老爷,您早就是沽宁首富了。”  高三宝闷声闷气地咕哝:“都是沽宁首富啦?”  “那是,您就去上海也不落人后呀!”  “上海已经完了!”  几人听出高三宝的失落,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车里一下安静下来。可安静不过两秒钟,高昕忽然轻叫了一声伏在高三宝膝上:“我们先生。”  车外欧阳匆匆路过。  高三宝皱眉:“你不说今天停课吗?”  高昕仰头冲高三宝笑了笑。高三宝对着女儿不知忧愁的笑容,茫然而愁苦,同样感到到茫然而愁苦的不只是高三宝,还有六品。  此时的六品在郊外的路上蹒跚步行,像极一个难民。他不知道他跟着前面的那两个难民多长时间了。他看起来已经被仇恨烧得形销骨立,偶尔的一瞬让人觉得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他终于大步赶上前去,仔细打量着那两张泥污的脸:“我日你祖宗。”  那两位愕然对视,然后友好地点头表示同意。  六品背上的刀环了出去,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刀下鬼,另一个后退了两步,去腰里掏什么。六品扑上去抓着那人往路边的树上撞,一下、两下……直至那具人体完全瘫软。六品疲倦地坐下,几个不相干的难民已经吓得逃离这杀戮现场。六品擦去脸上的血渍,他看起来不像杀人的人倒像是被杀的人,他很想痛哭一场,他又一次感到茫然而愁苦。 欧阳走过空旷的操场。唐真路过,她看见欧阳,很早就恭谨地站住并问候:“先生好。”  欧阳没有看她,匆匆拐弯进了自己家。这份冷漠让唐真有些愕然,她往校门又走了几步,便看见尾随欧阳的特务乙,尽管他已经换了身掩人耳目的衣服,可唐真还是一眼认出来。她立刻低了头。  欧阳进屋,坐在凌乱的桌前,烦乱地翻了几页书,又开始翻箱倒柜在屋里找什么。  思枫推门进来,错愕地看着他。  “药在哪儿?”欧阳问。  “我放在你手边了。”思枫找出了药,就压在欧阳刚翻开的书下边。  欧阳苦笑着摇头:“我真不是个整洁的人,你现在回来干什么?”  “店里没零钱了,我回来拿点钱。”欧阳明显不信这种说法,可也不问,倒了几个药片扔进嘴里。  思枫倒了杯水给他:“你后边不干净。”  欧阳喝了一口水:“我知道。你是为这个回来的?”  “不是。”  “明知道我后边不干净,你现在回来干什么?”欧阳有些发火。  思枫怔忡而温柔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请不要把你和我……们分得那么清楚。”  欧阳懊悔地坐下来,看着思枫在屋里忙碌,她掀开床下难以发现的一块木板,从里边掏出一支手枪、一个密码本,她把这些都放进手袋里。  欧阳不由得又苦笑了:“这就是你的钱?你们想干什么?”  “只是转移一下。”  “是的,这里不再安全了。”  “这里很安全,那两个人只是想抓你邀功的散兵游勇,他们的总部远在重庆,在这里没有援助!沽宁的蒋武堂对反共从来没什么兴趣,他们找不到援助!”  “我还可以在这窝下去?”  “是潜伏下去。”  “你还要告诉我一切太平?除了那两个人啥事没有?你们根本没打算撤出沽宁?因为日本人根本没打算来沽宁,你我的寄身之处也不会被粉碎?”  “你怎么知道?”  欧阳气极反笑:“你看,你我都是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他见过你了?”  “你总是比我知道得更多!”他有些不满,但看着有些失落的思枫,欧阳还是缓和了语气,“他是老唐吗?”  思枫有些出神地摇摇头:“不是,可他负责日占区地下组织的重组工作。”  “他说我会浮出水面!”  “他是这么说的?”  “是的,可你们还什么事都瞒着我!”  “可他没告诉我……”  “你怎么啦?”欧阳愕然地看着思枫伤感的表情。  “没什么,我早该告诉你,城北的乡间已经发现了鬼子的部队,他们杀光了一个村子的人,窦村。”  “然后呢?”  “然后……然后失踪了,现在不管守备团还是我们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这不合道理,长途跋涉不会就为屠个村子。”  “我不知道,我们人力有限,大部分情报都不是直接拿到的。现在我们正做好撤离沽宁的准备,鬼子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我们少一个人都是难以承担的损失。”  “我呢?”  “没提到你,指令里没提到你。”  “怎么会?”  “本来以为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现在看来是打算留下你,说到敌占区战斗经验,你比我们谁都强。”  “总得给我个说法。”  “时局变幻,谁都只能随机应变。”思枫想开门,但在门前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也就是说,一响枪的时候,我就该跟你……说再见了。”  她带上门出去。  欧阳终于从自己的患得患失中拔足,他回味着思枫临去一瞬的神情,满怀伤感。
生死线第二章高三宝在自家客厅里坐着,一根象牙手杖在他手上滴溜溜地转。  门铃响起。高昕跑去开门,笑脸在对上门外的何莫修时立刻就拉了下来。  何莫修一身笔挺的西装,捧着束郁金香,整个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光彩,他微微欠了欠腰,礼貌在他身上是种气质而非做作,他捧着花的手向高昕递过去。  “大博士好。”高昕拎大白菜一样把花拎了过来。  “何莫修,莫修,赫德夫马修,随便哪一个,别把头衔当做对人的称呼。”  “小何。”  何莫修开心地笑了:“我一直希望别人这样叫我。”  “爸,小何大博士来啦!”高昕拎着花走开。  “小昕,花不是那样拿的,”何莫修在她身后纠正着,“植物是有生命的东西,如果您被人这样倒拎在手上……”  高昕抓起父亲的一个古董花瓶,把那把花塞了进去:“这样好啦?”  “阳光、空气、水分,您需要的一切它也需要。”何莫修孜孜善诱着。  “我头痛。”高昕索性掉头上楼。  “何贤侄。”高三宝招呼着何莫修。  “叫我小何好了,高伯伯。”  高昕重重地跺着脚上楼,惹得高三宝神情古怪地看着头顶:“嗳,昕儿!”  楼上终于安静。  何莫修笑笑:“没关系的,她做她喜欢的事情,这是她的魅力所在。”  高三宝苦笑:“说真的,小何,咱们两家是世交,你是我最喜欢的年轻人,我不知道昕儿干吗这么对你。这次你回国早该大家聚聚,可昕儿一直不让。”  “在见到小昕之前,我也把老辈的指腹为婚当做一个Legend or joke。”  “什么?”  “传说或者笑话。”  高三宝干咳了一声。  “我也不是回国,是专程绕道,望乡。高伯伯,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定居美国,我本该直接从欧洲去和他们团聚,可我想应该先回我出生的地方看看,每个人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都像朝圣,我也遇见了小昕。”  “这回请你来是有要事相托,”高三宝顿了顿,“你帮我带昕儿去美国,我牵扯的事太多,回头再去,贤侄……小何,你笑什么?”  何莫修满脸欢欣:“这是我的梦想!高伯伯,您相信命运吗?”他兴奋地看着高三宝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现在信了,我在离家二十年后找到自己的梦想。”他看看天花板,似乎这样能看到高昕,“高伯伯,她那么特别,让我想起最喜欢的曲子。”他甚至把他最喜欢的交响乐哼了几个音符。  高三宝也终于有些欢快:“这就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最放心的是把她交给你。”  “小昕的观点?”  高三宝愣了一下:“她的观点?”  “当然。”何莫修无忧无虑地笑笑,“我总不能漠视她的观点吧?”  “我还没问。”  “我现在去问。”他起身就往楼上走去。  “回来回来!坦白点说,她压根儿不想去。”  “那怎么行?高伯伯,每一个人都应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何况是她。”  “每个人?那是不可能的。”  “我喜欢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我会说服她。”  “怎么说服?”  “去美国前我想做一个两年的环球旅行,现在我放弃旅行就有了两年时间。两年,我相信两年可以说服任何人。”何莫修神采飞扬,“我也觉得时间长点更能加深了解。”  “两年?太长!”  “两年就是弹指一挥……”  “我给你个弹指一挥,”高三宝伸了两个指头,“两天——”  何莫修摇摇头:“这不可能,我不同意,高伯伯,我一定会维护她的,维护她就是维护我自己。”  高三宝疲倦地看着那张坚决的脸,只有未经世故的人才会那么坚决,他不无担忧地说:“每天晚上我都在担心,明儿一睁眼,这里已经不是沽宁人的早晨。”何莫修摇摇头,他并不能理解高三宝的忧虑。  沉默。  窗外,沽宁的夜色已经降临。沽宁守备司令部内,曾被摊开的那张新地图现在旧了很多,蒋武堂不得不拿把中正剑压上已经卷了的边角,他一脸困顿,旁边的军官也是满眼血丝。  龙文章刚从郊外的阵地回来,蒋武堂盯着他,龙文章摇摇头。蒋武堂一巴掌拍在地图上:“他娘的失踪了!带兵打仗这么些年,你知道最怕的是什么吗?就这三字——失踪了。当年跟共军打仗,一听这三字弟兄们就下注,赌的是哪部分挨揍。”  “鬼子也算孤军深入,会不会被哪部分的弟兄吃了?”龙文章猜测着。  “狗屁!一个大队,谁要吃了他还不颠颠地报到总部,”蒋武堂拍拍那把中正剑,“这种剑还不得拿个十七八把的?”  “防线上的兄弟都不行了,能不能先松一松?”  蒋武堂蹙着眉在想,那俩特务不合时宜地进来。甲仍阴沉,乙照旧轻浮:“蒋司令,不说日本人要来吗?怎么这半月连根毛也没见?”  蒋武堂懒得答理,龙文章用广东话低声说了句:“等见了毛你个衰仔早仆街到重庆了。”  特务乙往前凑了凑:“龙副官能大声点吗?”  龙文章把一个虚无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放在乙的手上:“我等正研究这根来自鬼子的毛,你看它乌黑油亮像不像黑狗子的毛?”  特务乙气得甩开手想破口大骂,龙文章嚷嚷着跳开:“糟了,跟您老混一块儿了。”  一直沉默的特务甲开口:“司令,迫不得已,我们已经把司令近日的行为上报,重庆方面也很不满意,责成……”  “你知道我这个司令带多少兵吗?”蒋武堂瞪眼。  “这个……军方事务我不便过问。”  “给你个实打实数,三百!一个上校带连长的数!还都是老子从老家拉出来的!重庆方面不满意?你问他对谁不满意!是当年那个站错队进冷宫的蒋武堂!在沽宁占山养老的蒋武堂!重庆?我鸟你!”  特务甲立刻变了口风:“司令,我对沽宁为祸的共党早有数,匪首是在逃十一年的巨枭!只要一百人,只要区区的一百人……”  “区区一百人?这时候我有区区一百人给你剿共党?你老哥醒醒吧,现在要打来的是鬼子!不是共党!”  “我会把你的立场上报重庆……”  蒋武堂终于光火:“以前是上报南京,现在改他妈上报重庆!中国全丢完了你们改个词就得?——给我叉出去!”  两特务刚被叉走,马弁又一头扎了进来,蒋武堂一看就蹿火:“叉!”  “……是高老板的人!”  蒋武堂愣了一下:“请。”  来的人是全福,鞠了个深躬把手里一摞烫金红帖递了上来:“老爷明天在满江楼给各位设宴庆功,请司令和各位壮士务必光临!”  蒋武堂诧异:“这庆的哪门子功呀?”  “打跑了鬼子,奇功呀!”  “骂人,鬼子来了吗?”  “老爷说要没各位将士枕戈待旦,沽宁早就沦陷了。”全福瞧出蒋武堂并不是太高的兴致,知趣地放下请柬离开。  蒋武堂翻着请柬叹了口气。  “司令,阵地上的弟兄……”龙文章试探着问。  “传令撤防,修整两天再上,是修整,可别修得魂游太虚。”
沽兴车行里,空下来的黄包车在院里参差不齐地停了几行,车夫们围成个圈,四道风的一对大脚在人头上方灵动飞旋:“最帅的还属这一脚,这一脚直踢得金头苍蝇就再没飞起来,以后沽宁就算没这号人了!咱们行的伙计在外边拉车就没那五去一的抽头了,只要说……三的,怎么说来着?”  古烁笑笑:“和气一点说,我是风字头的,不和气地说,老子是风字头的。”  车夫们啧啧:“乖乖,没想到老子还有跟人称老子的一天。”“省了五去一的抽头,不就跟他娘的神仙一样吗?”“都是四哥一双脚踢出来的。”  好话听得让四道风又一阵好踢,直到一只脚硬生生地停在钻进圈来的两人脸边,那是一老一小,神情打扮都不像本地人。  四道风收回脚:“生脸,新入伙,想拉车?”  老的连忙低头:“四哥真是料事如神。”  “料你个头,啥名?”  “小馍头,四哥。”小的显然对四道风钦佩有加。  “我是他爹。”老的瞪了小的一眼。  “那就是老馍头?”  “四哥咋叫就咋叫。”老的觍着脸。  老头子乖觉如此,四道风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你爷儿俩死好命,刚打片天下就来入伙,是逃难来的吧?”  “四哥好眼力,承德来的。”老馍头哈哈腰。  “规矩都懂?”  “都懂。”老馍头郑重地拿出钱递了过去,“四哥,今儿抽头。”  四道风神情古怪地看看他又看四周,周围一片窃笑。  “不懂装懂,我可懒得跟你再说一遍,二的——”四道风喊道。  二的就是皮小爪,他只有一只半手,那半只手是一只发育不全的手,总深以为耻地缩在袖管里边。  皮小爪上前一步:“规矩是没份钱,行里的押钱和份钱你交了就得了,还有就是每月交五毛大洋给我,”他深以为耻地看看自己的残手,“瞧见了,我不能拉车。”  “这不跟不交钱一个样吗?”老馍头有些发愣。  皮小爪笑笑:“就这个意思。”  老馍头惊讶得忘了点头哈腰,小馍头则更添崇敬。四道风却忽然矮了半截,猫腰就要扎进人群。  “四道风,看见你啦!”  四道风只好硬着头皮站住:“你不在街上闹腾,来这干什么?”  “那叫抗日游行,现在我要包车。”来的是高昕,何莫修寸步不离地跟着,脖子上挂了个当时新潮的木盒子相机。  “你不说人拉人没道德,要老爷们儿用自己的腿走吗?搅了伙计们生意,小姐也自个儿走好了。”  “我还是那么说的,不过明儿游行动静大,我要包你的车拉传单。”  四道风哼一声:“拉你们满街乱扔的那些纸片片?上菜市场弄个平板去,我这里是只拉人的……喂,那假洋鬼子,别动我车!”  何莫修从四道风的车前直起身来,莫大感慨:“社会低效若此,竟甘心把劳力耗在这样的原始工具上,不过很有意思。”  四道风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眼,问高昕:“你家男人?怎么说人话跟安了张鸟嘴似的?”  高昕也没好气:“他爱说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莫修冲着四道风说:“你听我说,再加两条传动链,你跑起来真像风一样。”  四道风白了他一眼:“我就乐意慢着!”  何莫修做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人怎么能拒绝进步呢?”  “好了好了,那俩馍头,你们明天跟着她!”四道风不耐烦地摆摆手。  高昕嚷嚷:“喂,我是要包你的车!”  “老子是卖艺不卖身的。”四道风拉起车,对着大家吆喝,“开工开工,赚钱拼老命啊!”  几十辆黄包车分头出动。高昕让他那句浑话说得不好意思再拦,往旁边让了一下。整个行里的车洪水般泄了出去。何莫修狠敲了一下脑瓜,手忙脚乱打开相机时,取景框里已经只剩一片空地。思枫的小食店今天的客人不多。  欧阳进来,找了个地方坐下便开始发愣。思枫托着托盘过来,托盘里的内容仍精致而丰富,也没少了那一罐费神耗力的汤。  “他们撤防了。”欧阳有些失神。  “我知道。”  “好像日本人不会来了。”  “我……不清楚。”  欧阳看着眼前那碗不知道什么的汤,他忽然间爆发:“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几十万人在北边打仗,几十个城市全给毁了,原来的线也全给断了,鬼子是还没来,可我们已经给闷在这儿了,看不见城外的事,看不见明天的事。”  “这不合理!整个大队的鬼子摸到我们的后方不会为屠个村子,现了身之后更不会没个缘由就消失!他们有阴谋,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阴谋?”  欧阳的脸庞在这半个月来已经消瘦而憔悴,思枫怔怔地看着,叹口气走开。身后的碎裂声让她回过头来,欧阳仍坐在那儿,汤碗已经摔碎了,他死死地抠着桌边,脸色苍白,整个身子都痛得颤抖。思枫在那抠得发白的指关节上覆上自己的手:“别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了,我们都只是小老百姓……”  “你不是小老百姓,我也不是。”  思枫苦笑:“是的,我们不是。”  “得想,必须得想,要不我们就快完了。”  店伙和厨娘看这边的神情都已经带上了关切和同情,思枫静静看着几颗汗水从欧阳的额上落下,一颗泪水也从她的颊上落在欧阳的肩上,欧阳忽然轻声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思枫弯下腰,她没听清。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必须得走了,线断了,得给它续上。我去找那个能给我下指令的人,好知道我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思枫看着他,眼神中不是惊讶而是悲悯。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我肯定会是个短命鬼。”欧阳苦笑,“短命鬼浪费不起时间。”  “是的,你真的该走了。”思枫终于将自己的额头贴近欧阳的额头,这个亲昵的动作看来充满落寞。  “我一直很粗暴,我很抱歉,以后万一提起我来,你会说那是个坏脾气的同志……”  思枫不冷不热打断欧阳的话:“现在别说这个,没必要。”  “可总得说点什么,兴许明天鬼子就来了,我们以后就永远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们还没来,你也最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要说。”  欧阳苦笑着不再说话,他们靠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一对想要天长地久的夫妻。  黄昏,思枫走进一家药店,她开始为欧阳的离开做准备。  几张折叠的法币从柜台上推过去,换来的是几瓶欧阳常服用的那种止痛药片。思枫把药瓶放进包里,平静地离开。  思枫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破天荒地已被欧阳收拾过,他正往箱子里放自己的行李,他主要的行李是书,欧阳正摞上最后几本,为把箱子压实一点他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思枫走过去,帮欧阳把箱子整理了一下。欧阳苦笑着看着她,对方的平静让他觉得很内疚:“我……这些书一向是随身带的。”  “我知道,把它们留这儿也是浪费。”  “走,也是个好事。特务一直在盯着,我怕总有一天会连累到你们。”  “你说得对。”  欧阳挠了挠头:“说实话,他们不算什么大问题,鬼子也不算。我只是觉得我都等老了,现在一想事就头痛,我怕我最后除了等什么都不会了,做了一个废物。”  “你怎么会是废物?其实你早该做你想做的事,是我们牵绊了你,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  “不是的。”  思枫笑了笑:“这一点也不重要,对不对?”  “对。”  他们俩对视了一会儿,思枫很快将目光转开了:“今天才知道,你决定走,我心里也放下一块大石头……我是说同志们都觉得你做得对,你不该有什么顾虑。”
“谢谢同志们。”  沉默。  “你去哪儿?”  “你怎么办?”  这两句话是一块儿问出来的,两人都有些哑然,难堪地笑了笑。  “我先说吧,我好办,在这里我是老同志,”思枫苦笑,“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我去找那个给我下命令的人,他说他叫赵大,我叫他赵老大。”  思枫看起来有些诧异:“他真的很看重你,这个名字他一般不会告诉别人。其实你都不该告诉我。”  “是吗?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很想说实话。”欧阳苦笑。  “你去潮安,应该可以找到他。”思枫也苦笑,“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我也很想说实话。”  “你是怕我走弯路。”  “你肯定能找到他的,找到他,做你想做的事。”  “是的,找到他,他会告诉我该做什么,可能是去个打仗的地方。”他很开心地想着,“可能是什么敌占区游击队,既然我不能用脑子了就摸枪吧,可能会死,可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我真羡慕你。”思枫真有些羡慕的神情。  “也许会阴错阳差,他说,你和沽宁的同志配合得很好,你还是回沽宁吧。我就回来……嗳,你说我会不会回来?”  “也许吧。”  “或者去西北,你知道吗?我参加过上海武装起义,是个老家伙,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西北是个圣地。到西北可以走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人,你叫我的真名,我可以答应。”他笑了笑,“对了,既然大家今天都喜欢说实话,你的真名是什么?”  思枫苦笑,摇摇头。  “我也是,我快忘了我的真名,如果被人叫出来,通常是说你要死了。”他整个脸上都放射着憧憬和光彩,“我是老家伙,从来没去过西北的老家伙。我的上一个妻子……我是说像你一样的妻子,送过我一个火柴盒,来自西北,上边有镰刀和锤子。后来她死在苏州,暗杀。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我想她更喜欢穷山恶水的西北。”  “你……很爱她?”  欧阳笑了:“爱?不会的,她像你一样,口风很紧。”  “你的口风不紧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同志。”  欧阳看看她,思枫笑了笑走开。欧阳仍看着她离开的地方,他面对的是墙和洗漱架:“我要走了,老唐他说什么呢?”  “老唐……最近没有联系。”  欧阳出神,他忽然觉得听到了思枫的哭声。  “别哭,你知道总会这样的。最后总会这样……我们要习惯……最后总有一天……我们会……我是说……你知道……”他艰难地想着词句,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思枫端了盆热水过来放在洗漱架上,她把肥皂放在旁边,把热毛巾拧好递给欧阳,欧阳拿着毛巾发愣的时候,她把牙膏挤好,把牙刷放在水杯上,她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欧阳开始洗脸,三年来已经习惯的一切忽然有种新的意味。  思枫在角落换上睡衣,欧阳看着对面墙上的那个影子,就这么些空间,往常两人对这种事情早不忌讳了,今天却不同往常。  思枫换完了衣服,欧阳回身,在床前愣住,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另一床已被思枫收起。  “睡吧,明天会很长。”思枫钻进了那边的被角,平直地躺下,闭着的眼帘在轻轻颤动,欧阳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睫毛很长。欧阳僵硬地躺下,他根本没有钻进被子里的打算。  “可以吗?”思枫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会不会妨碍你休息?”  “不会。”  两人静静躺着,像两尊石像。  “你知道吗?”欧阳说,“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是说有人要杀你、要抓你、要关你、非把你送到牢房和刑场上去,我是说,两个人一块儿活在一个屋檐下,可还得互相守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最后再互相忘个一干二净……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是的……睡吧,明天你要赶远路。”  灯在欧阳眼前灭去,欧阳纹丝不动地看着眼前的那片黑暗。  “我会记得你的。”思枫轻声说。  “什么?”  “没什么,算了。”她转了个身,似乎立刻就睡着了。  “我也会记得你的。”欧阳用更轻的声音喃喃。
这是一家离沽宁中学不远的旅店。二楼的房间里,特务乙正拿着望远镜朝学校的方向看着。望远镜里的沽宁中学校门,欧阳压低了帽子正出来。  乙放下望远镜,回头看看正在起床的甲:“出来了!大哥真是神机妙算,这小子已经让咱们盯毛了,这大早就出来了。”  “等会儿,被追了十一年的人不会这么鬼祟。”  “我没看出有什么两样。”  特务甲哼一声:“你看出来了就该我叫你大哥了。”  果然,从学校里又出来了第二个欧阳,这个没戴帽子,走向另一个方向。  “大哥真是料事如神……可咱们到底跟哪一个?”  特务甲想了想:“第二个。”  临下楼时他又改了主意:“第一个。他从来不戴帽子干吗今天要戴?因为他是真货。”  “被追了十一年的人不是不会那么鬼祟吗?”  “猴子捡来件衣服就真当自个儿成了人。”  两人匆匆下楼,他们追着那个戴帽子的欧阳走开。路边停了辆黄包车,一个酒瓶歪在一边,四道风正在车上呼呼大睡。  晨光从欧阳家那扇小小的气窗里射入。  欧阳睁眼,他是被思枫下床的轻微震动惊醒的,思枫在那边轻手轻脚地活动,欧阳又闭上了眼睛。  思枫终于在欧阳这边站住,欧阳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对方长久地注视,思枫很快就知道欧阳是醒着的,可她是那种很会让别人下台的人:“欧阳?该起床啦。”  欧阳大梦方觉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思枫在晨光中是如此清晰而又不真实,他一时有些愣神,那让思枫有些误会:“你头痛吗?”  “不,还好。”  “我要去店里了,”思枫说,“我们的人应该已经引开了特务,我们可以保证你在沽宁是安全的,但是以后……”  “我会去潮安。”  思枫点点头,沉默一会儿:“我走了,你要吃药。”  “走好。”  “你不要吃太多药,那对你的身体不好。”  “嗯哪。”  “你要保重。”  “嗯哪。”  思枫开门,门外的阳光让欧阳睁不开眼睛。当欧阳能看清时,门已经关上,屋里也只剩下他一人。欧阳扫视着这房间,开始收拾自己。  欧阳从学校里出来,他打量着四周,正像思枫许诺过的那样,周围很干净,他不用担心被人盯梢。手上的箱子绝不算轻,他得找辆车,他也看见了街边停着的黄包车。欧阳走到车边,他看看四道风那张睡得无忧无虑的脸,有些犹豫:“喂?”  “嗯?”四道风仍闭着眼。  “北郊,请快一点。”  “大的,这活给你。”  欧阳看看周围,并没有别的车。他苦笑,甚至想走开,可手上的箱子确实不轻:“对不起,这没有别的车。”  “乌珠子带出来没?这么大个车行——”他这才睁开眼,“咦,我的车呢?我昨儿明明把车停行里的!”  随着一个难闻的酒嗝,再加上地上的酒瓶,欧阳已经明白碰上怎么一个主,他笑了笑走开。  “喂,你以为我喝多了吗?”四道风瞪着眼。  “没有,只是觉得您应该再睡一会儿。”欧阳说着走开。  “啊哟喂,你这个人说话阴坏阴坏的。”四道风拖了车一溜小跑地在他身边跟着,“你看我是不是跑得很稳?”  “真的很稳。”  “那你还傻着?上来!老子跑个又快又稳给你看!”  “不了,谢了,我再找个车。”  四道风把车横了,挡住欧阳的路:“不上车你把老子叫醒了好玩吗?”  欧阳愣了愣:“这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些钱,看着对方:“你会接着去睡吗?”  “要不看你小子风雨飘摇的身板,现在已经飞马路对面去了。”四道风发着狠。  “那你到底要什么?”“要你上车,好看看老子喝没喝多。”  欧阳苦笑着上车。  四道风的心情不好不坏:“我最不爱欺侮人,可你刚才要弄得我下不来台,那就没辙了。”  “明白了,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很急吗?”  “倒也不很急,你说了算。”  四道风乐了:“你这么会说话的人真不多。上哪儿?”  “北郊。”  “北郊荒山野岭的有什么劲?我拉你去南边吧?”  “北郊,拜托。”欧阳一直在打量周围,思枫他们争取来的安全并不是永久的。  “北郊就北郊,我这人好说话。”  欧阳刚松了口气,四道风提起的车把又放下了:“我是真没喝多,不过喝酒人都知道的,隔夜酒会……”四道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刚跑进旁边的巷子就传来一阵呕吐声。  欧阳毫不犹豫地提起箱子,正要下车,身后传来一声问候:“先生早。”  欧阳回头,身后是他班上最乖觉的学生唐真。  “你好。”欧阳只好坐回去。  “先生要出门?  “出去几天,反正你们隔三差五地游行,也上不了课。”  “我没有去,不想。”  “如果你从来没去过,建议你去一次,再决定想不想去。”  唐真想了想:“今天我会去。”  欧阳笑了:“再见。”  唐真却没有就走的意思:“先生什么时候再上课?”  “你想上课?”  “我想先把书看了。”  欧阳微笑,有这样一个学生,始终是老师的愉快:“你想看的书吧,很多东西先生教不了,靠自己悟。”  唐真忽然有些脸红,点了点头。欧阳听见身后那双大脚板的扑腾声,微笑变成了苦笑。  “痛快痛快!这回你瞧我能跑多快!”四道风嚷嚷着。  唐真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那车已经带着欧阳飞奔,欧阳百忙中回身,唐真正怔怔地看着自己。街道从身边退去,他的注意力立刻被路边那家名为“小食”的店子吸引住,店门半开半掩着,看不出思枫在不在其中。  “能不能慢一点?”  “你不是很急吗?你整个脸上都写着,你很急,被鬼追似的。”  “请你慢一点,拜托!”  “跑开啦,刹不住脚啦!”  虽然未必见得稳,但确实很快。欧阳只能在那种磕磕碰碰中尽量抓紧了车把,眼睁睁看着思枫所在的地方从视线里消失。他有些颓然地坐下来,看着街道从身边掠过,左侧人们正把此地的名店满江楼布置成一座披红挂绿的彩楼,右侧高昕一帮学生带了两馍头的两辆黄包车,在街道上张贴着新的抗日标语。老馍头看见四道风,拉拉小馍头,老早就恭谨转身:“四哥早!四哥好!”  四道风一串怪笑,像是在给欧阳解释:“那是个马屁精!”  “四道风你给我站住!”高昕喊着,可四道风已经跑没影了,高昕甚至没看清车上坐的是谁。  何莫修若有所思地对那个车影犯着嘀咕:“我昨天给他装传动链了吗?”他脖子上仍挂着相机。  “干活干活,是你自己要来的!”高昕没个好脸,一刷子一刷子地给何莫修手上的标语刷着糨糊。  四道风一气把欧阳拉到北郊。城外的路往北看不到头,路边阵地上的军队已经撤了,只留下四五个稀稀拉拉的兵。四道风往地上猛跺了一脚,那辆疾驰如飞的车停了下来,欧阳也差点被这个过于猛烈的动作颠下车。  “美死了!这通跑,酒劲全出去了!”他扒了外套,如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冒着热气。  欧阳苦笑,他并不是一个爱抱怨的人,怨言都吃进了肚子里,他从口袋里掏着钱:“你确实很快。”  “我是不是喝多了?你看我像不像喝多了?”  “一点也不像。”  “我得再跑一趟!今儿又要游什么行,人多了就跑不开了!你上来,我再拉你一趟!”
欧阳吓了一跳:“不了,我到地方了。”  “不要你钱!”  “好意心领,多谢。”欧阳合了合计,“你空车跑更痛快,就别带我这包袱了。”  “没劲,不过你这人还行,以后有事找我吧。”他掉转了车头又运脚如风。  欧阳看看那个无缰野马般的身影,又看看沽宁城清晨中潮湿带雾的城郭,盼望多年的离期终于在望,但他忽然发现这并不是让他多振作的事情。  守备军远远地嚷嚷:“喂,你要进就进,要出就出,别跟那块待着!”  欧阳最后看了一眼那羁留三年的地方,提了自己的箱子,掉头走开。
戴帽子的那个假欧阳走过长巷,两特务在后尾随着。他迅速转过巷角,那里有一辆邮政脚踏车。他脱下身上的长衫,长衫下露出一套邮差服装,接着从邮政车的包里拿出帽子改变自己的发型,再粘上一点胡子,最后换下了鞋。他刚把旧鞋放进包里,两特务就在巷角出现。邮差的手从包里伸出来,拿着一封信,他对照地址敲路边人家的门,无人答应,他把信从门缝下塞了进去。两特务从他身边走过,特务甲很注意地打量他,尤其是鞋。邮差骑车离开,特务对着空荡荡的长巷,他们丢失了自己的目标。  特务乙有些沮丧:“跟丢了,两个人不够,咱们该再调人。”  “有人给你调吗?从重庆调人过来,你不怕抢功吗?”  “守备团的人本来是不用白不用的,可死蒋武堂人毛不派一个。”  特务甲想着:“我看要有大事。这共党从来没这么明目张胆地行动过,他一动,沽宁就要动了。”他笑了笑,“我巴不得沽宁大动,那蒋武堂就会帮我们逮共党。”  摆脱了盯梢的邮差在另一条巷子里停下,敲了两下门,把一封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少顷,门打开,邮差推着车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有四五个人,两个是思枫店里见过的,一个店伙,一个厨娘。  “他已经走了,一路上都很安全。”邮差向着桌边的思枫说,“我们怎么办?他走了,国字头肯定找我们,在这一带我们没有可以抗衡的实力。”  “我们分散,反正国字头来了,我们得分散,鬼子来了,也得分散。”思枫现在不是那个百依百顺的妻子,而是必须拿出主意的人。  “放手沽宁吗?我们都是沽宁人。”  “这不是放手。我们没有阵地,所以哪里都是阵地。”  邮差叹口气坐了下来,别人并不见得比他兴致高昂。  “应该向刚走的那位同志学习,他的战斗经验比我们丰富,三年来,我从没听他说过他是哪里人,他知道他斗争的重心。”思枫提到欧阳有些怔忡,但那神情一闪而逝,“鬼子今天也许没来,可沽宁的失陷是迟早的事情,我们得做好在敌占区战斗的准备,敌占区是半个中国,不光是我们长大的这个沽宁。”  “你是对的,老唐。”邮差说。  “会是很长时间,会很难。我们原来容身的地方都会没了,得学会新的战斗方式。”  几个人都沉默着,这种话通常都意味着艰难和漫长。  “准备出发吧,我想你们昨天都已经跟家里人说过再见了。”  远远的第一阵锣鼓传了进来,人们开始在游行,在欢庆胜利。  沽宁街道上,欧阳方才过路的街道已经不再冷清,鼓乐队和游行队伍已经占据了街心的位置,而这对沽宁人甚至流落此处的难民来说,是不可不赶的热闹。  热气腾腾的四道风到这里就被阻住了,但他立刻在巷口看见了自己的几名死党——古烁、大风和皮小爪。  古烁也看到了四道风:“老四,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我呀?跟你们喝完酒我就逛窑子去了。”  皮小爪问:“拉车去的?”  “谁说逛窑子不能拉着车了?”  古烁笑笑:“高兴就好。昨天高兴,昨天我都喝得听见大风跟我说话了。”  “说的什么?”四道风大有兴趣。  “再来一瓶!”古烁放声大笑。  大风啊吧啊吧地抗议,四道风亲热地捶打每一个人。  街那边,何莫修挤在人群中散发传单,老馍头和小馍头守着车上的传单,两人都有些无所事事。  何莫修捏着剩下的传单走到高昕身边:“一百张!”他有些得意。  高昕头也没回:“再给他五百。”  一摞传单被高昕的同学放在何莫修手上,他兴高采烈向高昕宣告:“我来就会有用!”  “她发两千张了。”同学笑着冲何莫修说。  何莫修耸耸肩:“证明我的审美被世人公认。”高昕百忙中回过头来:“少烦啦你,再给他一千。”  她转身再次投入人群,整条街道一派繁忙。  思枫一行正穿过这纵横交错的长巷,巷头那边穿过的是游行的人群,几个难民一脸慵懒地横七竖八地靠坐,堵得整个巷口只容一人进出。  几人进了难民身边的院子。邮差进门时犹豫了一下,转身掏出几个铜板放在难民身边,铜板在地上滚动,难民捡起了身前的一个看了看,对滚开的几个却视若无睹。几个难民甚至对视着笑了笑,那表情和神情都不像难民。  街上夹道的人群终于等来了他们的正主,那是马背上的龙文章和华盛顿吴,两人身后跟着一队衣衫光鲜的士兵。百姓们欢呼如潮。马背上的两位想竭力保持着严肃的神情,但仍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与一脸得色。  挤在巷口黄包车上的四道风扒下一只破鞋在眼前晃荡:“赌今儿晚饭?”  几个死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古烁也扒自己的鞋子:“我先来。”  他把鞋摔在对街的墙上,鞋子反弹回来砸在华盛顿吴的肩上,华盛顿吴莫名其妙地往对街寻找着肇事者。龙文章幸灾乐祸地正想要笑,又一只鞋自天而降,不偏不倚砸落了他的军帽。他的反应比华盛顿吴快得多,立刻找准了巷口那几个若无其事的汉子,四道风和古烁也不遮掩,举起光脚给人看。华盛顿吴勒缰就想下马,让龙文章拿枪托轻轻拦住:“明天再算账,那小子是沽兴车行的。”  华盛顿吴点了点头,仍不依不饶地盯着那几个无赖小子。  四道风伸了个懒腰对古烁说:“你去买晚饭。”  古烁嘀嘀咕咕地离开。龙文章和华盛顿吴骑着马继续向满江楼走去。  满江楼已经装饰好了,高三宝、蒋武堂和本地的几个知名士绅出现在台上,龙文章带领的小队人马正来到楼下列队。  高昕也挤到了这里,她选定一个固定地儿接着散发传单,何莫修跟着,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也终于派上了用场,闪光灯频频闪动,他恨不得把整个景全取进去。  巷口的四道风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一屁股坐在车座上,直到黄包车被人从后边猛力地摇撼着,四道风回头,被堵在巷里的是个一脸蛮横的矮子,他要过去。  “你嘴不会说话鼻子也不会喘气?”四道风不喜欢那种蛮横。  矮子更猛力地推搡。  “大的——”四道风吹了声口哨。  大风把车往后一抖,矮子摔了出去,还没站稳就拔出了刀。四道风在车上垫一脚跳了过去,一手抢下刀,一手推得矮子撞在墙上。四道风把刀在手上耍了几个花,那是柄三八军刺,可他不认识。  “刀不错,我要了。”  “你们很快就会死的。”矮子冒出句日语。  “啥?”  矮子目光狞恶,他伸手到衣服里想掏什么,一个刀脸人从巷子里闪出来,一脚踹上了矮子的鼠蹊部:“他是个疯子!实在对不起啦!我这就带他回去!”  矮子在地上翻滚,四道风有点傻,就算他自己出手也绝不会这样狠:“好啦好啦,路本来就是大家走的!”  他吹了声口哨,大风让开路,回身时,刀脸人一个耳光把刚爬起来的矮子又打得靠了墙,然后两人向巷子里掉头。四道风看看手上的刀:“破玩意拿走!我不要!”可那两人已经没影了,四道风回到车上,随手将刀也扔在车上。  皮小爪看着空空的巷子:“老四,那两怪胎说话什么怪口音?”  “谁知道,中国这么大,这年头逃难的多了去啦。”四道风没心没肺地坐下,接着看热闹。
漫长的一条路上,欧阳独自一人孤寂地走,箱子变得越来越沉。一群难民与他擦肩而过,双方甚至没有看看对方的心情。  欧阳终于决定放下箱子歇会儿。他坐在箱子上,习惯性地从口袋掏出一个药瓶拧开,这才发现药瓶盖上写着几个娟秀的小字:慎服。保重。  欧阳愣了愣,他张望来处,路尽头的沽宁已经不见了。欧阳把药瓶盖又拧上了,他决定不吃这药。他提起箱子站了起来,再怎么留恋不去,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过午的日光把欧阳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脚下,他盯着自己的影子,似乎想从中找到一个答案。答案是没法从影子中找到的,欧阳也明白这一点,他又试图攀上身边的树再看看被地平线遮没的沽宁。碍事的长衫加上虚弱的体格,欧阳一脚踩滑摔了下来,这一跤倒摔出了一个决定,欧阳爬起来拎着箱子开步,不是朝着潮安,而是走向沽宁。  欧阳的步子已经从缓行成了小跑,他脸上带着微笑。  沽宁的城郭已经在望,工事里的守备团士兵正在吃刚送来的饭,四五个人围了一团,他们甚至懒得去管那批坐在路边休息的难民,难民是曾在路上与欧阳擦肩而过的那批。欧阳体力不支,也坐在他们几米开外歇息。他微笑着看了看他们:“老乡们好!”  对方几个人回望了一眼,目光是狐疑的,欧阳把那理解成对陌生人的警惕。他笑了笑掏出干粮,是思枫为他预备好的点心,欧阳想了想把那一整包给对方扔了过去:“你们吃吧,反正我要回家了。”  那包点心在几个难民手上传来传去,传了一溜却没人吃。  “放心,我们在路上见过的,一回生,二回就熟了。我也不爱跟人说话,可今天不一样。你们回不去家是不是?会回去的,你们也不用太担心,沽宁还不错,这里的人很好客,”他笑了笑,“而且像我一样,话很多。”  那些人面面相觑,有人默然,有人僵硬地笑笑,更多人低头不语。  “我真是话多,你们都走累了。”欧阳决定不去打扰这些可怜人,他转开头,却突然愣住,他看见被难民簇拥在中间一个包头裹脚的女性喉间滚动着喉结,那确实是个男人才有的喉结。  欧阳看看那几个难民,又看看周围,除了近处阵地上的几个守备军,一片空旷,就连沽宁城郭也是寂静的。欧阳又看一眼那个喉结,向几个难民凑过了身子,对方脸上已经毫不掩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日本人,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日语)”  对方愕然,并未回话,但欧阳能确定他们听懂了。那些脏污的脸不再麻木,而是露出慌张而狂乱的表情。  欧阳同样愕然。愕然之后他看看那几个守备军,守备军毫未觉察这边的异动,正忙活着吃饭,五个人倒有四个人背向了这边。  欧阳若无其事地起身,看起来像是要去路边小解。那几个乔装的日本人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跟了上去,缩在袖子里的手握着刺刀柄。  欧阳刚到树前,一转身把手上抓着的一把沙子全撒进了第一个人的眼睛里,第二个人抽刀扑上。  “鬼子!他们是日本人!”欧阳向工事里的士兵喊,然后顾头不顾脸地冲进了树后,枝梢在脸上抽出了血痕,一柄刺刀险险地扎在身后的树干上。欧阳滚倒在树后,他翻身爬起,第一眼是望向百米开外的阵地,他期待那里的反应。可他失望了,一小队他一直没见到的乔装日军早已潜伏在阵地之后,欧阳的喊叫没被守备军听到,反倒让他们提前跳出来挥刀砍杀,守备军们连枪都没摸到就有三个死在刀下,剩下两个带了重伤徒手在刀下挣扎。  追赶欧阳的日军暴躁地砍断了眼前的一根枝条,冲了过去。欧阳放手,抓在手上的一根树枝连枝带叶狠抽在那日军的脸上,他趁机冲了过去,将对方紧紧抱住,两人抱成了一团。被沙子迷了眼的日军听着周围的动静,闭了眼挥刀乱刺,刀几次从扭打的两人身边划过。“三浦,小心!”和欧阳抱着的日军用日语提醒着。  “三浦快刺,他要杀你!”欧阳这一句有效得多,迷了眼的家伙不分青红皂白一刀捅了出去,欧阳猛力把抱着的那位往刀尖上推。怀里的人立刻脱力,欧阳挣脱开来,对方胸口透出一截刀尖。  欧阳抬头看了看,阵地上的守备军已经全军覆没,又有五个提刀的日军向他走来,外加一个提着手枪殿后的头目。那名女装日军也从行李卷里拽出了一挺机枪,他狠狠地拉动枪栓,身边拿枪的中队长三木拦住了他:“没听到信号前,只能用你的刀。”  身前的日军已弄干净了眼睛,并从队友身上拔出了刀,他两眼冒火地瞪着欧阳。欧阳退了一步,踢到自己的箱子,他把那个箱子拿在手里。  那名日军扬刀,用很标准的刺杀姿势向欧阳刺了过来,欧阳用手上的箱子把刀锋搪开,刀穿透了整个箱子从他颊下划过,在他颈根上添上了一道口子。欧阳故意摔倒,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隔了箱子压在刀刃之上,刀被偏转,猛拗之下断成了两截,半摔在地上的欧阳把整个箱子劈头盖脸地冲对方砸去,书和衣服散了一地,箱子上插着的刀锋划过了对方动脉。  那几个日本人终于有些发愣,看来欧阳是个值得全力对付的人。又一个日本人哇哇地吼着冲了过来,还半跪的欧阳随手捞起本书砸了过去,正中鼻梁,那个日本人惨叫一声,欧阳瞅了眼书皮——《资本论》,原来大部头有这么大杀伤力。  起风了,欧阳身上那袭长衫被吹得如旗帜一样地飘拂。他这才发现颈上的伤口,半个肩膀已经一片朱红。欧阳喘着气,在颈上摸了一把,看看手上的血,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周围的几个日本人满意地看着,他们喜欢看人走投无路。  风吹着被砍散的书页卷过这杀戮场,飘过地上的血渍,飘过尸体,飘过路面,被一只手接住,那只手把那《资本论》中的某页翻过来看了看,然后又把纸翻过来擦自己脏污的脸。  剩下的几个日本人举着刀向欧阳冲去,欧阳把书扔了出去,心爱的藏书被砍得书页纷飞,他趁了这个空当爬起来跑开。  他仍试图跑向沽宁的方向,但那几个家伙仍在围追堵截,他已经被围在那几个人抄出的半圆里了。欧阳站住,四柄刀围了上来,那位三木队长和女装机枪手早不知去向。欧阳扫视着身前身后那几双恨意俨然的眼睛,无奈地看看沽宁的城郭,沽宁已经在望,但他清楚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到不了那里。  日本人咬着牙,能杀掉这个莫名其妙的中国人将成为他们今天最快意的事情。  几个日军叽里咕噜地说着话:“把你的头给我,我要你的头。”  “别和这个中国人说话,他很狡猾。”  “我不会杀了你的,我只会砍掉你的手脚,看你在地上打滚。”  “是的,岩田最喜欢看中国人在地上打滚。”  欧阳笑着把脖子伸出来,一只手还在上边拍了一拍:“来吧,岩田,给你啦,快来拿。(日语)”  岩田有些疑惑地看看同伴,但欧阳摆出的姿势太诱惑了。  “他是我的。”岩田一刀砍了下去,欧阳揣在口袋里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把什么东西在岩田头上狠狠砸碎了,然后把剩下的那一半扎进岩田的眼眶里,狠狠拧了个圈。  几个日军惊退,岩田在地上翻滚嘶吼。欧阳看看手上的那半个药瓶,药片已经散得一地都是,被滚动的岩田压入了泥泞。  “并不是只有中国人会打滚,你们也会!(日语)”欧阳翻过手上的瓶盖看了看,思枫的留字已经沾了血污但还看得清楚。他捡了几个没沾血的药片扔进嘴里嚼着,神情有些悲悯。他现在确实是技穷了,不过至少死前他不想再说日文:“好了,现在来吧。”  几个日军有点疑惑,眼前这人并不剑拔弩张,可谁也搞不清他还有多少花样。看着欧阳摇摇欲坠的样子,他们又试探着往上靠。突然传来一个生硬而冰冷的声音:“你们……谁是中国人?”  日军回头,身后是个难民打扮的汉子,他手上攥着张纸,只有欧阳能认出那源自自己已经随风四散的存书。欧阳还没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一个日本人已经回身扑了过去,这让欧阳肯定了对方和鬼子并非一伙。  “快跑!去城里报信!”至少要保住一个能报信的人,欧阳喊着扑过去。  一直盯着他的一名日军抡刀斜劈,刀从欧阳腰间划过,血光飞散,欧阳摔倒在地,头上刀风虎虎,欧阳仰头望去,纷乱中一柄刀向那陌生人砍下,陌生人甩下背上一个长条布包猛荡,金铁撞击声中日本人的长刀脱手,打着旋儿从欧阳头上飞过。紧接着,陌生人扯下那块包布甩在另一个持刀欲劈的日军头上,布下边是柄黑沉沉的铡刀,陌生人的铡刀甩了半个圆,身前的日军闷声倒下。丢了刀的家伙彻底慌神,他掉头向自己的刀跑去,铡刀脱手向他甩了过去,砰的一声闷响,连欧阳也听到那筋断骨折的声音。  砍倒欧阳的家伙再也没胆背对着这么个人,正对着欧阳的刀也转了过来,陌生人沉着脸,赤手空拳地向着他招了招手,那仅存的日军再不敢贸然攻上,正犹豫间,背后扑地一声闷响,一截刀锋从胸前透了出来。他倒下,身后的欧阳也筋疲力尽地倒下。  陌生人看看这满地尸骸,先捡了自己的刀,再对欧阳伸了只手,欧阳把手伸给他:“你是谁?”  “六品,窦六品。”  欧阳立刻就明白了:“从那个被鬼子屠的村来?”  “是窦村。”六品忽然回身,那个被欧阳用药瓶插了眼睛的日军正忍了痛想从旁边爬开。  “不要杀……”  话未说完,六品已一刀落下,他回头瞪着欧阳:“干吗不杀?他穿了我大舅的衣裳。”  欧阳苦笑:“因为……要问他话。”他挣扎起来,“六品,窦六品,十万火急,托你件事,你进城,去守备司令部,跟他们说鬼子来了,装成难民。”  “什么守备司令部?”  “就在黄门街,过了青龙桥就是,你没来过沽宁?”  “我就没离过窦村。”  “来不及了。”欧阳苦笑。他看看不远处的沽宁,谁知道那里今天会发生什么?
院门紧闭着,邮差在把着院门。思枫和几个人在院里屋里忙碌着。墙上的活砖取下就露出里边的秘密空间,梁木上也有整块是活动的,水缸里用油布密封着零件,花盆翻过来,下边的夹层里也藏着备用电池。把这些快速地安装在一起,就成了一套完整的电台。思枫将电台塞进难民们常备着的那种被套夹层里,用密密的针脚缝上。她的同志们也在旁边忙碌,把必须带走的东西用各种方式藏匿。  “分散一点不是更好带吗?”店伙看着思枫忙着针线活皱着眉说。  “好带,可有一个人到不了电台就完了。同志,这次转移还没定目的地,可有两件东西是比你我的性命更加重要的——电台和密码本。”  “我来背,”厨娘是个牛高马大的女人,她对店伙笑笑,“我完了就给你扛。”  “小心一点,谁也不会完。”思枫淡淡地说。  邮差一直从院门上的缝隙往外窥看,忽然跺了跺脚回过身来骂了句:“他妈的!”  “你别老一惊一乍的!”厨娘瞪着眼。  “我今儿早饭钱都给了门口那几个逃难的,可人家捡都懒得捡,我保准他那破被子卷的全是金银财宝,比咱这床被值老多啦!”  屋里的几个人笑骂着,思枫排开他们从门缝里向外窥看。几个铜板确实是散在地上,四道风见过的那个刀脸人正从巷子里过身,几人明显不是一路,可那几个难民却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边。思枫注意到刀脸人背着的手做着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难民从行李卷里掏出一个枪柄放进怀里,门缝里视野有限,那几个人消失了。  思枫转身看了看邮差:“你身后干净吗?”  “我一向很小心。”  “我想我们已经被围上了。”思枫苦笑。  几个人立刻狐疑地望向邮差,思枫打消了那个怀疑的萌芽:“我们要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是我自己大意了。”  院里开始一种新的忙乱。思枫的同志寻找着武器,但六个人只有两支手枪,沽宁的地下活动是几乎不用枪的,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抵抗的可能。  “争取点时间,让我销毁密码本……请你们不要做烈士,好吗?”思枫说着就进屋。  邮差操起了一把镐,脸上和那几个人一样是决死的神情,他突然苦笑:“国共合作时期,居然还要死在国字头手上。”  思枫把木片劈碎了,往灶里又添了几块,火光熊熊地腾了上来,映着她平静而忧郁的脸,她将密码本往灶膛里填去。  门突然被重重地撞开,思枫的手还悬在炉火之上,她回头,进来的是店伙:“走啦!他们走啦!”  思枫愣住,一只手险险地将密码本从火舌上抢了回来:“走了?怎么可能?”  “我们也摸不着头脑,陈六七已经跟上去了。”  “去哪里了?”  厨娘也冲了进来:“往街上去了,去看游行——好像根本就不是冲咱们来的。”  店伙呸了一口:“那能冲谁?沙门会?青洪帮?全沽宁还有比咱们更值得对付的人吗?”  思枫蹙着眉头,她不同于欧阳,欧阳一门心思的吾国吾民,立刻就能想到日本人,她心思更重的是这小组织的安危。一时如坠云雾,思枫也有些纳闷了。集会中心的满江楼披红挂彩,高三宝、蒋武堂等人已经在临街的窗前坐下。刀脸人和四道风打过架的那矮子以及思枫她们见过的几个难民在周围的人群里出出入入,他们在占领最佳的射击位置。  邮差在后边尾随着,他跟随的对象似乎和谁都递过眼色,又似乎和谁都莫不相干,这种暗藏的杀机已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龙文章在一阵如雨的彩纸中被簇拥上来。作为一个英雄,他有必要在此时发表一些言论。  “死,是很容易的!”龙文章把整句话切成一个个单词喊得满场皆闻,满场都被他喊得静了下来,“我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一发子弹,日本造,三八大盖,它在等着我!——可是!在那之前——”他扬起须臾不离的中正步枪,“我的中正步枪,足足一千发子弹,等着日本人!”  掌声雷动。  华盛顿吴拿上来四个绘着仁丹胡人头的碟子,往东西南北随意扔去,龙文章抬枪,也没见他怎么瞄,枪声脆响,四个碟子在空中粉碎。  掌声再次雷动,游行渐入高潮。  “蒋司令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高三宝满脸堆笑。  “小孩子家玩意。”蒋武堂得意中又有些不屑。  四道风尽力地做着鬼脸,他是真瞧不起,一切来自官家的东西他都瞧不起。  何莫修又在拍自己的脑瓜,刚才他又没抢到龙文章那景,取景框转来绕去却套住了人群里正横眉立目瞪着四道风的矮子,也套住了斜眼看矮子的刀脸人,何莫修已经打算把那一小块人群全拍进画面。高昕手拉着同学过来敲敲他的脊背:“嗳,帮我们拍一张。”何莫修立即转了镜头对着那两个女孩,很卖力地想找一个与众不同的景致。  “站高一点。”他指的是黄包车,车上载的传单已经散了大半,那确实是个很好的立足点。  满江楼上,龙文章的演讲总算收摊,楼下悬着的两挂鞭炮被点响,炸得红纸与喜气纷飞。纸屑翻飞下两头狮子在舞,嘴一对拉出一横幅:沽宁商会捐赠我护城好儿郎五千元。  高昕和她那同学正努力爬上那黄包车,老馍头阿谀有加,小馍头急得直跳:“你不能踩那儿,要坐人的!”  何莫修摆摆手:“嗳,你不要挡我的镜头,下一张专给你照。”  他刚要摁快门,高昕在高处猛摇着手:“先别照!把那个给我!”  老馍头把她所指的传单给了她,高昕猛力一撒,传单如雪片撒下,高昕和她的同学定格。  邮差趁乱挤到巷口,思枫她们已经从那个院里出来,正在观察那吉凶未卜的人群。  “那帮人至少有一打,我是说能看出来的。”邮差眼睛仍盯着远处。  “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这么多人……沙子掉在沙堆里。”思枫担忧的神色显而易见。  “不是冲咱们来的。”  “不是冲咱们来的。”思枫茫然地随了这么句,脸上的神情并没半点轻松,她看着人群和居高临下的满江楼,突然明白了可怕的事实。她一言不发地转进巷子里,几个人疑惑地跟上。  远远的游行鼓声阵阵传来,思枫扫视着几个同志的脸:“我们挑这个时候走是对的,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她顿了顿想词,“可能今天沽宁就会失守,这地方再不存在。”  “干吗这么说,老唐?”邮差不解地问。  “那些人不是特务,当然也不是难民,我想,可能是鬼子。”  几个人一下炸了窝,血气最旺的邮差立刻就想往街上去。思枫一把拉住他:“陈六七,你给我回来!鬼子已经混进了城,不知道有多少,肯定不光我们看到的那些。这座城要守不住了,不管明战暗战都守不住,这是早料到的结果,所以才要转移!”  “我们可以警告他们!不是吗?”  “我们是要送走电台和密码本!没了这两样东西,方圆几百里地才真叫给鬼子占了!”  “我可以……”邮差攥着拳头并想不起自己可以干什么。“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家。”思枫苦笑,“今天要做烈士,容易得很,以后也有的是机会,难的是活下去,还打下去。”她冷静下来,“提前行动,送走电台。通知船老大在河边等,傍晚前全部撤出沽宁。”  那几个人也冷静下来,怏怏地跟在她身后。  沽宁河边,河水淙淙,思枫也心事重重,等着的船迟迟不来,她的担心也越来越重。几个同伴散布在周围等待着,裹在被褥里的电台已经背上。  邮差急急跑来:“船老大已经尽快了,可来得突然,怎么也还得半个时辰。”  思枫点点头。  “我……可不可以去放一枪,就一枪,报个信,反正就要走了……”邮差请求着。  “不行。放一枪,然后整个沽宁的守备军都追在咱们屁股后边。”  邮差颓然坐了下来,这事显然已经没了希望。  “让撤离的同志都走南城,鬼子该是从北边来。”思枫说。  邮差忽然捶了下自己的头:“哎呀!上午走那家伙可是从北边走的,可不撞枪口上了?”  人们都愣愣地看思枫,思枫迎河水北望,好像她能看穿这幢幢建筑看见欧阳一般。  “他吉人天相。”思枫轻轻地说。  几个人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看,无论如何这不像老唐同志该说的话。郊野外,欧阳正在整理自己的伤口。长衫已经被撕成两片缠在身上,他和六品正尽力把它束紧。欧阳直起身来试了一下,每一下轻微的动作都痛得他直咬牙。  “我看是不行。”六品满脸怀疑。  “我看是行了。”尽管刚束上的衣服里已经在渗出血迹,欧阳还是弯下腰,去拿鬼子怀里的手枪。  “我来我来。”  “得自己来,这都干不了,我躺这儿得了。”欧阳努力着,他终于做成这个简单的动作,对自己也多了几分信心。欧阳直起腰来,心情好了很多,“挺好。六品,你来搀着我,我给你带路。”  “咱们去哪儿?”  “进城,咱们回沽宁。”  六品搀着欧阳向沽宁城奔走。  牌楼已近在眼前,过了牌楼就算进了沽宁。欧阳停下,随便抹了一把颈子,上面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觉得那都不像出自自己。  “这城里有鬼子吗?”六品有太多想弄明白的东西。  “大概有吧,可更多是中国人。”  “这城是不是已经被鬼子占了?”  “我不知道。”  “你比我还玩命,你比我还恨鬼子。”六品说,“你肯定有挺要紧的人在城里,所以你这么玩命。”  “什么?”欧阳看着六品那张憨厚的脸,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心事居然被个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人说了出来。  “你脸上写着嘞。我老婆孩子都已经死啦,我都快疯啦。这么老久我就跟你说过话,我看得出来。”  “大概是吧。有个人挺要紧,可很多人更要紧。改天我跟你说,如果咱们还能活下来的话。”  “我来背你。”六品笑了笑伸出手来。  他是这种人,丢失了自己的牵挂就愿意把别人的牵挂当成自己的。  “不不,等一下……我不是跟你讲客气。”欧阳挣开那双热情的手,望着百米外的牌楼,“这是进出沽宁的必经之道,没道理这么安静。”  牌楼一个人没有,不止是太安静,而且有点死气沉沉。欧阳看了一会儿,终于再次开步。六品搀着他,一步一步地穿过这牌楼。它后边是条百米长街,欧阳早晨从这里出城时还有几个路人,现在只有一件无主的衣裳被风卷着吹过,六品伸手抓住,那是件小孩衣裳,六品憨憨的脸上顿时有些伤感。  欧阳把那件衣服拿过来放在窗台上,轻而坚决地把六品往后推了一把,六品一惊:“你是说这条街上有鬼子?”  欧阳摇摇头:“我先走,我认路。”  他走得摇摇欲坠,抱着双臂,夹着腋下的伤口,束腰的布条里藏着手枪,他的手握着枪柄。  六品用他特有的专注看着欧阳走开,又轻推路边一家房门,门从里边闩着,他竭力想从窗户里看清什么,却只看见小户人家特有的拥挤与幽暗,他再凑近一点,额上被什么狠抓了一下,他惊退摸枪,一只猫从屋里蹿了出来。欧阳苦笑,后肘被人轻碰了一下,六品终于不愿意再在原地待着,欧阳再没说什么,由六品搀了往前走。  “这里头真要有鬼子咱们是不是就准得死?”  欧阳注意力全在周围,他有口无心地应着:“被枪打死还是被刀砍死?”  “挨枪子儿。”六品蛮有信心地摸摸背上的布包。  “那就再不用拼死拼活报什么信了,现在这架势,枪声一响,沽宁就是炸开的马蜂窝。”  “那你干吗不开枪?你有枪。”  欧阳看看自己腋下的枪,他有些心虚:“因为谁也不知道鬼子要干什么,我也……”  “你是什么人?”  被一个老实人怀疑地瞪着绝不好受,欧阳苦笑,他知道自己必须答得小心:“我是好人,你也看得见。”  六品终于点了点头移开目光:“我妈总教我别太听别人的话,可我总不听她的话。”他宽厚的肩膀就几乎把欧阳全拦住了。  欧阳苦笑:“这是个赌,六品,赌挨枪子儿就得大家公平。”他轻轻地把六品拉到与自己平行的位置。两人终于走过那条吉凶未卜的长街。  “你不是说鬼子进了城吗?”  欧阳近乎宽慰地笑笑:“也许没有,也许……只是骚扰。”  长街边的巷子里忽然出现三个守备团的人,一个排长带了两个兵,欧阳一把把六品推开,转身拔枪,但枪没有掏出来,伸在腋下的手改成了掩着伤口,那三人诧异而警惕地打量着他。  排长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沽宁人。”欧阳看看自己这一身血污,“刚碰上鬼子,就成这样了。”  “鬼子?哪来的鬼子?除非我是鬼子。”  “他们可能进城了。”欧阳解释着。  排长的神情有些好笑:“除非我是瞎子,我们一直在这儿。”他忽然变了脸,“你们两个,靠墙站好!说神道鬼的,我看你们倒像鬼子!”  两人被枪口猛烈地推搡着,六品不满这种粗暴,用胳臂把两支步枪搪开,于是排长的手枪指上了他的头。欧阳趁着这股乱劲把露在腋间的手枪柄全推进了束腰的布带里。两人被推得撞在墙上,两支枪口分别对着他们。  两个士兵有些急不可耐地盯着那排长,排长摇摇头。  欧阳说:“军爷,您有三个人,分两支枪指着我们脑袋,让一个人去报信行不行?”  “顶了枪还这么油腔滑调,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一个士兵掉转了枪托狠砸在欧阳腹部,这牵动着欧阳腰肋的伤口,他几乎趴了下来。  排长对眼前的两人有些心不在焉,反而焦急地看了看表。  远处的阁楼上,一支机枪的准星正指着欧阳他们。那是先前女装的日军,衣服已被他脱在旁边,露着毛茸茸且汗湿的上身,旁边一个装弹手正搬来一个又一个的弹箱。  “等信号。松村,武士的心灵在战前要像雪地般寂静。(日语)”三木提醒着,他坐在一个中国人的尸体旁边擦拭着战刀,血渗过楼板滴下,滴在几个死去的守备团士兵的身上,那几个士兵在死后被扒去了军装。沽宁河边,船已靠岸。邮差正小心地把电台送上船,思枫坐在河边,低着头似乎在观望流水东逝。  邮差走过去:“老唐,上船啦。”  思枫没动,邮差这时才发现她在悄没声儿地恸哭。  邮差有点傻眼:“唉,老唐……这个船……哎呀你……那个撤离……还有电台……”  他并没搞清自己在说什么,思枫已经站了起来:“都上船吧。”  同志们都已在船上,邮差上了船,然后向思枫伸出手一只手。思枫没理那只手,她看着船上的所有人,船上的人也看着她,谁都瞧得出她刚哭过,可作为下级谁也不说。  “好了,你们走吧。”  “什么意思,老唐?”店伙最先沉不住气。  “这是咱们的家不是?鬼子来了,总得有人放个枪、报个信,你们走了,电台也走了,我去放这个枪,报这个信。”  “我去呀!早说了我去!哪能是你?”邮差对思枫的决定有些气极,他想往岸上蹦,可思枫站的位置就在上岸口上,要上岸就会撞到她,“嗳,你让下好不好?”  思枫笑了笑:“我去。说起来,我在这里不光有个家,有个店……还有个牵挂。”  “他已经走了,那王八蛋……”旁边的人捅了一下邮差,邮差立即改口,“唉,我就是说他走了!”  思枫并没生气,反倒笑了一笑,红晕上脸。  “可是,你是老唐。”厨娘忍不住提醒。  “不再是了。老唐是给大家拿主意的人,我给自个儿拿了这主意,已经不配给大家拿主意了,”思枫苦笑,“我也没给大家拿过什么好主意,这么些年一枪没放,好多自己人都不知道沽宁组织的存在,我对不起你们的热血。”  “你不能把对的说成错,咱们这些年掩护了多少人,又送走多少情报?”厨娘很想说服思枫。  “别的地儿热血又热闹,可热完了谁不得从咱这儿上红区?”船老大也在一旁帮腔。  “就是,亏了你,沽宁才叫个平安港。”店伙捅一下邮差,“说话!”  邮差看着思枫:“牢骚归牢骚,小心绝不是错。”  “不是的,我是说我就是个女人,最怕出事,看不得死人……我更合适洗衣煮饭,平平常常,日出作,日落息……这么想的人,不能再做老唐。”她用袖子擦去眼泪,这让她的同伴看得说不出话来。擦去眼泪的思枫看起来又很坚决,几个同伴甚至不敢看那双刚哭过的眼睛。  “走吧,”思枫把密码本往船上扔去,“用命护着它。”  她转头走开,向着满江楼的方向走去。果断而坚定。满江楼前,欢庆祥和的气氛仍继续着。楼上的蒋武堂开怀大笑,紧张的心情在今天的喜庆中终于爽利。  “司令是在笑我这老古董吗?”高三宝莞尔。  蒋武堂居然点头不迭:“我笑的是你一掷千金,沽宁老高这些天给守备团开的钱居然超了南京老蒋历年给的军饷。”  高三宝看着蒋武堂,忽然大笑:“司令可曾听见一声巨响?”  “哦?”蒋武堂也斜了眼看着。  “那是高某人心里放下的石头。”  一片笑声。  楼下的每一个沽宁人都看着,沽宁人中潜藏的日本人也看着。  日本人的暗中部署已经全部完成,错落于人群之中,刀脸人在楼前带队主攻满江楼,矮子则自外围包围了整个集会的人群。  在满江楼前的不远处,特务甲戴着墨镜叼着烟,一脸超然物外地在观看,特务乙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学校里、店里,两处都没有!”  特务甲愣了,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她是副车,知道主车在哪儿的副车。”他照着乙的来路走,特务乙跟着,刚走了十数米,便看见他们要找的思枫正从一条巷子里出来,双方撞个正着。  思枫愣了一下,转身进巷,特务甲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站住!”特务乙喊了一声,拔出了手枪,特务甲也把手伸进怀里。  思枫头也没回,转过一处巷角后开始小跑疾行,后边的追兵并不是她最在意的对象,她听着巷子外传来的喧哗,焦急地看着表。她快步走着,一闪身,拐进了一家小院,随手把门带上。两特务疾跟过来,特务乙警戒着踢开院门,一个混乱的杂院,看不见思枫的踪影。特务甲做了个手势,两人向长巷两头分头跑开。  思枫从那些拐弯抹角的巷子里钻了出来,巷口正好是几个曾被他们怀疑过的难民,他们用毫不忌惮色迷迷的眼光盯着思枫,各自的手已经伸在藏掖枪械的地方。  思枫从他们身边挤过。前边就是满江楼,人头如潮,思枫从中间分出一条去路,她的目标是满江楼前的刀脸人。  刀脸人看了看表,将手伸进怀里。思枫向他挤过去,特务乙突然出现在她身前,一手撩开衣衫,露出握在手上的枪。思枫不理会他的威胁,转身向另一个方向,但特务甲却出现在那个方向,机头大张的手枪握在手上。思枫再次转身,她所注目的刀脸人一边看着手上的表,一边正从怀里往外掏什么。思枫从手提包里掏枪,对着刀脸人的后背举起,而几米开外的两特务也对她举起了枪械。  “放下枪!我们是中统!”特务甲喊了一声。  人群如潮惊退,倒在本来的拥挤之处让出一片空地来。刀脸人转身,思枫毫不犹豫地开枪,两发子弹打在对方的脊骨上,刀脸人倒地时抠动了手上的信号枪。那发红色的信号贴着地斜飞进了满江楼的大门,最终没能升上天空,同时思枫也被来自特务的两发枪弹击中。人仰马嘶,人群惊蹿,楼上的军人推搡着商人们往后躲,这一切在她看来却是个无声的世界,她靠着墙壁慢慢坐倒在地上。  牌楼边的阁楼上。三木再也无法平静,他看看表,焦躁地站了起来,时间到了,可是还是没有信号。  不远处,那名用枪指着欧阳的排长看看表又看看天空,终于失去了耐心:“杀了他们。(日语)”  欧阳看了他一眼,他今天已经不再会为这种事情惊讶了。  “用枪?(日语)”士兵问。  “用你们的刀,笨蛋!(日语)”  两士兵又狠狠给了欧阳和六品各一枪托,退开几步给步枪上刺刀。欧阳痛苦不堪地软倒,手伸进布带里抠动了扳机,一个士兵中弹,另一个和那排长闪进巷子。欧阳咬着牙跪倒在地上。  “你挨枪了?”六品着急地问。  欧阳苦着脸:“真不该贴着伤口开枪,震到了。”他从布带里把枪掏出来,那已经是把血淋淋的枪。  “这到底是沽宁城还是鬼子城……”六品话音未落,暴雨般的子弹扫了过来,石屑纷飞着从他们脸上割过,六品一把扛了欧阳上肩就跑,欧阳在他背上胡乱射击着,直到被六品重重扔在隐避的巷角。阁楼上,那名半裸的机枪手正狂乱地射击着,弹壳从脸边飞过。  “浑蛋!为什么开枪?”三木一脚将他踢倒。  机枪手连忙停止射击,端正坐好,三木又一脚踢了过来:“既然已经开打了,就打下去!”  机枪手求之不得地扣动扳机,三木又一脚踢过来:“援军还没到!你这个浑蛋要节省子弹!”  机枪手的连射变成了点射。满江楼前,两个特务从奔散的人群里挤出来,如临大敌向思枫靠近。  龙文章举枪,蒋武堂面有怒色地摇了摇手,龙文章忽然转头北向:“北边响枪,机枪,北门!”  蒋武堂将手足无措的高三宝推开,提起刀向楼梯口走去。  满江楼前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露出那些刀脸人的手下,他们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如何应付这突发的变故。  被挤在巷口的四道风看着人群从眼前涌过,有热闹却看不着,他干脆跳上车座一脚踮了起来,伸手攀住了巷墙,总算是看到了,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对街矮子狞恶而憎恨的眼神,他正从一个同伴的被卷里掏出一支罕见的家伙——一种日军仅在特殊任务中才使用的侧匣冲锋枪。  “谢击。(日语)”他的子弹向盯了他许久的四道风射来,四道风松手,整个人摔在黄包车上,他看了眼墙上的一排弹孔,骂道:“他娘的这还有道理讲吗?”  话音未落已经被爆响的枪声淹没,矮子的喊叫给没了主心骨的日本人一个主意,一小半按原定计划在攻击满江楼,一多半的人向全无防备的人群砍杀射击。  高昕在忽起的祸事中不知所措,直到何莫修把她拖倒在地,几发子弹从黄包车上方掠过。  矮子狂热地向四道风所在的巷口射击,他的目标只有四道风一个。  几个日军冲到满江楼前。一个在龙文章的射击中倒下,其余几个将手榴弹一齐扔了上去。龙文章扑倒在桌子后,蒋武堂一脚把身边的高三宝踢得滚下了楼梯,自己在楼梯口蹲伏,爆炸让整座楼都在晃动。  “龙文章!”蒋武堂喊,“北门!”  龙文章茫茫然从桌子后站了起来。一楼已经有几个日军冲了进来,蒋武堂一把将高三宝拖开,挥刀砍了上去,狭小的空间倒利于他的马刀发挥,刀锋过处血光飞散。  华盛顿吴提着枪在屋角发呆,蒋武堂狠踢了他一脚:“高会长丢个指头拿你手脚来换!”他立即晕晕然抢上去扶起高三宝,又是几个手榴弹飞了进来,巨响和烟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人群已经彻底炸了窝,两馍头竭力想拖走自己的黄包车,在人群的推挤中左冲右突。  摔得有点发昏的高昕醒过神来,她看着两对左右冲撞的车轮问:“怎么啦?”  何莫修尽力压低她:“不要看!千万不要看!”  高昕还是看到了,先看见他肩上多得吓人的血,然后看见自己的同学已经被打死在车座上,被小馍头拉着转动,一双眼正瞪着自己,高昕吓得尖叫。  老馍头终于撞出一条去路,帮小馍头把车掉了过来,流弹打在车体上发着令人牙酸的声音。  何莫修一把抓住小馍头,神情已经有点歇斯底里:“把她带走!”他已经急出了英语,“求求你了!”  小馍头抱起高昕扔在车上,拖了车飞跑,这很要命,因为车上还躺着那位同学的死尸,高昕瞪着自己的同学尖叫一阵,然后她转了身,捂着脸恸哭。  何莫修一瘸一拐跟在车后跑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也许正在经历某个历史时刻,他回身举起了相机,闪光灯让一个正在射击的日军回身,砰地一枪,相机上的闪光灯粉碎。何莫修紧跑了两步,头下脚上地扎进老馍头的车座,任由老馍头拉走了。  就这么一瞬,方才的集会场已经血流成河,仍没能弄清事态的四道风被弹雨中奔蹿的人流阻在巷口。身边的人剥笋一般一个个倒下。人圈外的矮子换上了一个弹匣,他用枪对准已经无遮无掩的四道风。面对那个蓄势以待的枪口,四道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很不甘心看着。  “我说过你们很快都会死的。(日语)”矮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大风突然拖着黄包车撞向矮子,矮子向那个庞大的身体扫射,四道风被晃倒在座位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大风背上的血渍迅速扩散,瞬间变成了红色。大风的体重加上黄包车的冲劲把矮子撞晕在墙上,四道风抢起先前扔在座上的三八刺刀,一刀捅进了矮子的胸口。大风安静地滑倒。四道风拔出刀,跪下来静静看着大风,大风保持了一个安详的笑容,四道风猛地扔出刀,把对街一个射击的日军钉在铺门上。“大的!”他踢翻了一个日本人,一膝压了下去,膝下传出碎裂的声音。  “大的!”他抓过又一个日本人,用额头撞碎了对方的鼻梁,抢过了他的战刀反手刺下,另外两个日本人被他吓得狂奔入巷,四道风一步不放地在后紧追。  飞蹿的枪弹和爆炸让思枫从晕沉中清醒,眼见之处,那两个特务仍缩在对面的巷口窥测着,一次近在咫尺的爆炸终于让他们逃之夭夭。  思枫几乎是在战场的中心,周围伏尸狼藉,零星的守备军在和日军对射,可他们甚至无法区分和百姓穿着同样衣服的对手。身前的日军仍在向满江楼里投弹和射击,思枫捡起落在身前的手枪开始扣动扳机,那不过是意识模糊时的一点本能,但围攻的日军终于有些松动。  蒋武堂趁隙从楼里冲了出来,刀光闪动,他已经杀红了眼。龙文章从楼上跳了下来,动作并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利落,他扭伤了脚。  “龙文章,北郊阵地!”蒋武堂挥刀劈倒一个同样持刀的日军,“他娘的,我是刀祖宗!”  龙文章招呼了几个守备军,一瘸一拐地去了。  蒋武堂搪开背后的一把刀,大马金刀地逼上几步:“老子都等急了,别逃!”他把那名日军逼得满街奔蹿,蒋武堂终于没了追的耐心,左手手枪把他撂倒。  思枫仍在扣动枪机,直到那支枪无力地落在地上。她已经招得部分日军向她射击,子弹在周围攒射,她奇迹般地没有被打中。她看见旁边有人在奔跑射击,向她射击的日军一个个被击倒,然后她看见欧阳,浑身浴血,表情平静地向她伸出手,思枫微笑着闭上眼睛,她腾云驾雾一样被欧阳抱了起来。  那不过是思枫的错觉,把她抱起来的是邮差。店伙在他后边跟着,两人都已伤痕累累。  店伙捂着心房下边的一块伤口:“快走吧,我们再承担不起损失了。”  邮差抱着思枫向巷子深处走去,突然发现店伙没跟上来,他回头,店伙正扶着墙根慢慢地倒下,邮差咬咬牙离开,再没有回头。欧阳和六品的处境更艰难了,他们要对付的除了那挺催命的机枪,还有那几名伪装成守备军的日军。  六品撞开一家房门,把欧阳拖了进去。这家的人也被杀了,子弹穿过门窗在头上横飞,欧阳叹了口气,竭力在地上坐直。  “我们顶不过两分钟。”  六品没说话,挥刀砍翻刚冲进来的一个日军,欧阳补了一枪,看看所剩无几的子弹:“兴许一分钟。”  六品看着他:“你不说会有人来吗?”  “该来的总会来,只要咱别坐在这儿干等。”他给自己和六品一并打着气,“哈哈,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  机枪继续轰鸣,日本人打算用子弹把这屋子撕碎。欧阳几经努力,终于把门外死人的一杆步枪钩了进来。  那名机枪手还在射击,射击的硝烟已熏得他漆黑如鬼,身边堆积了密密的弹壳。  枪声戛然而止。机枪手弄了弄枪,似乎是坏了,他和旁边的弹药装填手开始手忙脚乱地卸下枪管。  没了机枪轰鸣,这世界顿显清静。欧阳在门口察看着,对街的日军探头探脑地在准备着什么。  “六品,他们要冲进来。”  六品毫不在意地弹了一下自己的刀。  “还有更好的办法,你会开枪吗?”  “不会。”  “只要扣这个扳机……”欧阳用刚钩进来的步枪演示着。  “我讨厌枪。”  “扣这个扳机。”他把枪交给六品。  六品很给面子地扣了一下,一发子弹毫无目标地飞了出去,那几个跃跃欲试的日军往回缩了一下。  “数十个数扣一下,”欧阳看着六品不乐意的表情说,“为了我好。”  六品终于开始小声数数,欧阳轻拍一下他的肩膀,照里屋冲去。他嘴里和六品同一频率在计数:“1、2、3……”  一家的窗户被捅开了,欧阳从里边钻出来,他嘴里大声地数着数:“……7、8、9、10。”  六品的步枪响了一下,欧阳满意地笑了:“六品你真是个好同志。1、2、3……”  他以一个伤者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过长巷,枪声或远或近地在响。巷子到了头,欧阳看着眼前的一道高墙,南方潮湿的气候让墙上结了厚厚一层青苔:“……8、9!”他数着数,猛地冲向那道高墙。  “10……”六品又全无射击素养地打了一枪,日军在屋角的掩护下一点点靠近。  欧阳两手攀着墙头,脚在青苔层结的墙上踢蹬,终是攀不过,重重摔了下来,他痛得直拿拳头狠砸地面:“1、2、3!欧阳山川,你还年轻!”他爬起来又冲向高墙,总算攀了上去,一声脆响,仅有的一个备用弹匣落在墙下。欧阳恋恋地看了那个弹匣一眼,不可能去捡了,“5、6、7……”他向墙那头跳下去,又是一下重摔,痛得他拿脑袋撞墙,“9!10!你还没死!”  枪声又响了一下。欧阳缩在墙角,他已经出现在日军的后方,那位假排长正举起一只手,打算等六品子弹打光时发起一次全力冲锋,他身边的两名日军拧开了手榴弹的弹盖。  欧阳看着那假排长还未挥下的手,一边轻声地数着数,一边检查枪里仅存的几发子弹。  六品最后一次扣动了扳机,弹壳蹦出,空膛的步枪卡上了枪栓。假排长的手一挥而下:“冲锋!(日语)”  没等他们冲去,欧阳便从他们背后冲了出来,两个正要投弹的日军在他的射击中倒下,枪口指向那假排长时却没了子弹,欧阳滚倒,他想去捡地上的枪,枪却被那家伙一脚踢开,他对准了欧阳就要扣动扳机。六品从屋里冲出,投出了手上的步枪,枪上的刺刀发挥了标枪的功能,假排长倒下。  欧阳坐了起来,疲惫不堪地苦笑:“六品,你……”他突然被一个奄奄一息的日军抱住了,那家伙亡命地拉开了手上的手榴弹。  欧阳狠挣,可已经没力气挣开,他冲着向他狂奔的六品大喊:“你别过来!”六品充耳不闻,冲过来抓住了那鬼子的肩膀,一脚狠踹在欧阳屁股上,欧阳从日军手里摔开,六品把那鬼子在头上打了半个旋,向旁边的巷子里扔去,几乎在刚脱手的时候手榴弹就爆炸了。欧阳五脏六腑都震得发麻,他在硝烟中寻找着六品的踪迹。  “六品!”  六品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飘开的硝烟,他似乎没听见。欧阳扳着他的肩把他扳过来:“六品!听得见我说话吗?”  六品憨憨地笑了笑,他被炸蒙了。  阁楼上的人终于换完了那挺机枪的枪管,机枪又开始轰鸣。  欧阳拖着六品亡命奔逃,弹雨在身边飞蹿。硝烟中一群穿着守备军服装的人冲了过来,龙文章出现在那群守备军中间,欧阳拖着六品跑进了旁边的巷子。  局势未定,龙文章也无心追,他更关注的是那挺压得他部下动弹不得的机枪。他的准星套住了那机枪手闪动的头颅,一枪后,那机枪终于哑了。  守备军潮水般漫过了牌楼,直奔城北阵地。  日本军官伊达雪之丞拿着望远镜远远地看着。他放下望远镜,对背后的另一名日军军官长谷川弘次说:“过去半个小时了,中国人已经发觉,柴崎还是没有发信号。”  “放弃攻城,伊达君。”长谷川没有转身。  “放弃?城里有我两个小队的精锐!”  “放弃。我们是孤军深入,折得起两个小队,贸然攻城,可折不起一个大队,中国人谓之舍车保帅。”  “我听不懂你的那些中国故事!”  “和中国人打仗要了解中国。停止进攻,在城里的人等待下步指令,今天到此为止。”长谷川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样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袭扰,奇攻,疲敌,破敌,是谓曹刿论战。”  伊达犹豫了一会儿:“传令。”旁边一名士兵跑开,长谷川笑笑:“放心吧,伊达君,我们手上的两张牌还一张没用呢。”  几发信号弹悠悠地升上天空,向城里的日军传达着信号。 青葱的巷子长得好像没有头,欧阳和六品在奔逃。巷子另一头突然冲出三个人向他们跑来,欧阳和六品停住。四道风拿着把日本战刀正追砍着两个难民样的日本人,在接近欧阳时,四道风终于追上,挥刀把那两人砍倒。  欧阳下意识举起手上的日式手枪,四道风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刀也架上了欧阳颈子,六品的刀也同时悬在了四道风头上。  欧阳已经认出四道风来,而四道风的行动永远快于思考,他一把夺过欧阳的枪,对着欧阳扣动扳机,欧阳闭眼,嗒的一声轻响,那支枪已经在刚才的血战中打光了子弹。  六品一刀砍了下来,欧阳大声叫道:“六品,是朋友!”  六品的刀险险悬住,四道风这才认出欧阳:“你早上坐过我的车,可谁是你朋友?”  欧阳苦笑:“是的。你是大人物,你是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  四道风看看手上的枪:“中国人干吗拿鬼子枪?你是鬼子还是中国人?”  欧阳揄揶地看看他手上的日本刀,四道风恼羞成怒地一刀劈下,六品还没来得及反应,四道风给脚下正偷偷摸枪的日本人补上了一刀。  “我是四道风,手上两道风,脚底两道风。”  欧阳笑了笑,眼里的世界开始旋转,双脚一软,晕了过去。四道风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抱住:“喂喂,你这人怎么这样?”  六品蹲了下来:“他晕过去了。”  “这可怎么办?”四道风皱眉,他看看六品,“正闹鬼子呢,先回车行再说。”  六品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欧阳,默认了四道风的意见。  天黑了。沽兴车行里烛影摇晃,欧阳从昏睡中醒来,他昏沉地看看自己,身上绑着绷带,又看看四周,他认不出这个光线昏暗的地方,也不知道周围那些黄包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旁边一声大响,四道风正把皮小爪扔在一辆黄包车上:“打架的时候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帮不上忙!”  四道风把皮小爪从车上揪了起来:“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他把皮小爪扔到了欧阳身上,刚刚醒来的欧阳被撞到伤口,又痛晕了过去。  当欧阳再次醒来的时候,鼻青脸肿的皮小爪正在旁边看着他。他试图起来:“我得去找人。”  皮小爪一只手把他按住:“别动,你伤得很重。现在全城戒严,你说个名字,明天我们帮你找。”  “她叫思……”他略清醒了点,苦笑,“算了,以后她再也不会用这个名字。我在哪儿?”  “沽兴行。”  “沽兴行,黄包车行,我怎么来的?”  “老四送你们来的,说要照顾好。”  “老四,四道风,他人呢?”  “老三和老四都出去了,他们有要紧事。”  欧阳点点头,不语。皮小爪起身离开,他走过的地方灯光昏暗,二列黄包车停着,中间的空地上躺着安详的大风。  六品拄着刀坐在地上,他在喃喃自语。沙门会的宅院从外观上不属于良善之辈,墙高屋厚,天井和回廊在院里如迷宫一样纵横,很高的青石门槛和台阶让人觉得很难接近。这像是一个堡垒。两扇厚重的黑色大门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杀气腾腾的“沙”字,那是家族的徽号。  四个帮徒在大门前两里两外地站立,张狂地露着腰上的双枪,四道风和古烁在台阶下站着,一脸严肃。  院里的火光逆射着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前,那是李六野,斜戴的黑布眼罩让他平添许多邪气,他看着门外的四道风说:“大阿爷等你,在天井。”他完全漠视古烁,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道风,“你行,大阿爷念了你七次,你才回来一次。”  四道风不喜欢他对古烁的态度,淡淡地说:“我挺忙。”  “忙跟穷鬼拉车?”  四道风把李六野腰间的一对柯尔特左轮信手拉出来一半:“大师兄,没这玩意,你我他,连同大阿爷,都是穷鬼。”  李六野反应过敏地摁住四道风的手,瞪他一眼,甩开。四道风跟上去,存心气人地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块儿进院。  进去便是天井,从天井可以看见敞开式的祠堂,帐幔飘飘,香火比庙宇更加兴旺,香烟缭绕衬着中间的一个“沙”字。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坐在天井里,竹桌竹椅,一套简洁茶具外加一身白衣,显得仙风道骨。他手上滴溜溜玩着一对357左轮,那东西据说打得死野牛。  李六野走过去,和几个帮徒站在他身后。四道风和古烁站到桌边,双双鞠了了一躬:“叔叔。”“大阿爷。”  沙观止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停在四道风身上:“这么晚来,不会是想我这老头子了吧?”  四道风笑笑:“叔叔说的什么话,小四来看看你还不是应当的。”  沙观止点点头,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说吧,有什么事直说,我这老不死的有什么可看。”  四道风挠挠头:“叔叔,真是来看看你的……另外,我想向叔叔讨两支枪。”  沙观止一愣:“要枪?侄儿你又不入我的帮会,要枪干什么?”  “一早不入会,是我不乐意被人管,后来,我不想欺侮穷哥们儿。要枪……是因为要用枪。”  “你不入帮会,没枪在手,人最多是欺侮你。你有枪在手,又没个后台,人出手就会置你死地。”  “我今天没枪在手,人一样要置我死地。”  “你没跟他提是我沙观止的侄儿?”  李六野插嘴:“大阿爷,小四从来就不提是您老的侄儿。”  沙观止愠怒:“做我侄儿你会折寿不是?”  四道风看着李六野笑笑,也不说话。古烁一躬到地:“大阿爷,是日本人。”  “今儿日本人在城里搅事,你们卷进去啦?”沙观止总算露出些关切的神情。  古烁抬起头来:“大阿爷,大风死了。”  “大阿爷和小四说话,你下人插什么嘴?”李六野训斥着,话头随即转向四道风,“死活都是个废人,你要用人我派手下给你就是,都不知道当初干吗挑个哑巴。”  四道风和古烁眼里冒火地看着他。  沙观止道:“侄儿,你重情重义我很欢喜,你不爱被人管束也由得你去,可是这日本人,你知道什么根底?不知道根底的事你插什么手?人但凡有点能耐,老觉得自己能怎么能怎么,干出很多荒唐事来,我那时要不是抽身得早……”  “叔,给枪我记这个恩德,不给我自己去弄。”  李六野挺身而出:“你敢跟大阿爷这么说话?”  沙观止抬抬手:“六野,这是我的家事。”  李六野欠欠身,只有对沙观止他才是真正的恭谨。  沙观止沉吟一会儿,道:“你是我兄弟留下的一点骨血,只要你要,这沙门的半壁江山都是你的,又有什么恩德好记?我只想你记住,你性子刚烈,这枪又是大凶,枪给了你可不要惹祸上身。” 四道风点点头:“我一直记得叔叔的话。”  沙观止向身后的帮徒挥了挥手,帮徒转身而去。片刻,端上来两个托盘,白布衬垫上放着两对短枪,旁边是一对锋利的短刀。四道风的是一对诨名盒子炮的自来得,古烁的是一对勃朗宁1900,两人把那四支枪收进了腰间,四道风手腕翻弄一下,那对刀已经不知去处。  沙观止冲两人挥挥手:“实在有事,提我沙观止的名头。”说罢,拎着自己的枪,转身离去。  四道风和古烁从门里出来,他熟络地和其他帮徒拍着肩膀,古烁轻轻捅他一下,从古烁到每一个帮徒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李六野一言不发地站在台阶上,浑身透出一股杀气。  四道风笑嘻嘻过去,在李六野眼前晃晃指头,李六野露在眼罩外的那只独眼动都不动一下。他转身走开。  “你给我滚回来。”李六野低吼。  四道风乐了:“给你?哈哈。”  “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人都死光了。”  四道风笑得直拿脚跺地:“对对,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就笑死了。”  李六野掏了枪出来,四道风也没耽误,两只拿枪的胳臂撞在一起,脚下对踢了一脚分开,谁也没落着便宜。  李六野将眼罩推换到另一边,遮着的那只眼睛并没瞎,戴眼罩只是他的个人爱好。他脸上是种要杀人的表情,四道风也没了好脸:“别瞎指,我今天气不顺。”  李六野哼一声:“你刚到手的家伙,没装子弹。”  四道风蹙了蹙眉:“你是真想崩了我,还是以为我真会崩了你?”  李六野颇有些没趣,把枪收了。可总得要找回些面子,他瞪着四道风道:“你得回来,大阿爷想你回来。”  “叔叔要想我回来,自己会跟我说。现在帮里事是你管,可不带管我的家事。”四道风冲古烁招了招手,打算离开。  “你那两杆枪不管用!就这几天,鬼子就能占了沽宁!”  “你怎么知道?”四道风有点诧异。  李六野瞪他一眼将头转开,有些后悔说得太多。  四道风不依不饶:“我知道,你急着舔小鬼子屁股。”  李六野阴恻恻看着他,眼看又要动手,古烁忙不迭把四道风拖开,一边跟李六野点头哈腰,一边小声地对四道风说:“你知道他换眼罩就想杀人,还惹他做什么?”  四道风又意犹未尽地对李六野拍拍屁股,李六野气得眼珠都快射了出来,古烁又给他鞠了个过膝的大躬,拉着四道风急急离开。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经过白天的一通厮杀,晚上的沽宁寂静得过分,长明灯和招魂幡几乎遍布了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守备军士兵在每一处主要通道垒上沙袋工事,看起来戒备森严。一只毽子被那些穿着布鞋的脚践踏,一个小男孩从门缝偷看那只毽子,他白天玩耍的地方将成为战场。  士兵们将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抬开。男孩茫然地看着,直到那血淋淋的尸体被夜色淹没。  小男孩被拖进去,唐真姣好的面容在门里闪了一下,门关上,唐真拉着弟弟上二楼的楼梯。  唐真家住在南方常见的那种几户同居的狭小木楼,一条狭窄幽暗的通道连着楼上住家的房门,通道尽头一扇年久失修的上闩木门把他们与街道隔开。通道的另一头是道窄而陡的楼梯,那上去便是唐真的家。  唐真把弟弟拖到床边,让他坐在床上给他脱鞋:“小弟,这些天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姐姐,街上为什么那么多死人?”  唐真苦笑着让弟弟躺在床上,她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孩子说这种事情,尽管她自己比一个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唐真的父亲在另一张床上的蚊帐里咳嗽:“小真呵,把水拿给我。”  唐真穿过拥挤的房间,从陈旧的家具就看得出来,她们家不宽裕,她在蚊帐边站定,给蚊帐后的父亲喂水。父亲喝了两口停下来问她:“今天街上是不是又在打枪打炮的?”“没有。楼下店子开张,放鞭炮来着。”  “你二舅那天来说又要打仗了,这次是什么鬼子。”  “爸你别听他,喝点酒就爱瞎说。”  “他说今晚上来陪我说话,也没来。”  唐真怔了一下,低身给父亲把被角掖好。  “明天上课吗?”  “上课。”  “好好上课,家里这点存钱够你把学上完的,等我腿脚好了……”  “爸,没事。不等存钱用完我就能工作,可以帮你养腿脚。”  蚊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唐真转身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桌边,桌在窗前,她关上窗,又摊开桌上的课本,她的笔在白纸面上抖动着,许久没能写下一个字。屋里屋外,一片寂静,连敢亮灯的人家也寥寥无几,整个沽宁像一座死城。  罗非烟的二胡声在寂静的夜里隐隐传来,是一曲《雨打芭蕉》,在这样的晚上听来像是哭诉。  涛声依稀,二胡声在这里也听得见。四道风在沙滩上坐下,听着隐隐的二胡声,开始给刚拿到的自来得装弹。  “又拿上枪了……你一定要去找鬼子?”古烁看看自己的勃朗宁,他对这对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们会来。”  “来了就打?”  “我打,你可以不管。我啥事不管,大风的事不能不管。你要管的事多,孩子老婆,行里的兄弟还要你照顾。”  “你把我当什么?”古烁瞪眼。  “当老三。”  古烁沉默,他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递过去,那是一只烧鸡和一瓶酒。四道风拧开盖喝了一口。  古烁苦笑:“今天我输了晚饭,本寻思四个人一块儿喝的……十个,成吗?”  “什么?”  “大风个子大,顶十个小鬼子。我陪你杀十个小鬼子,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四道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古烁把那当做一种认同。  “今天你带回的那人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你带个教书匠回来做什么?”  “他杀小日本,”他顿了顿,“他不会说我陪你杀十个,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咱们刚过好!能有个地方!”他拍拍腰上的枪,“不拿这玩意跟人比画也能天天见肉!这就叫过得好!我不想咱们过回去,你想吗?”  四道风把枪卡回了腰里,往沙地上一躺,悠然看着天上的残月:“我不想,可有个事情我特明白。”  “什么?”  “来咱沽宁的小日本绝不会只有十个。”  古烁沉默,四道风也不再言语。一切又恢复平静,只有依稀的涛声和固执的二胡声不止不休地响着。火把闪烁,仓促备战的守备军正在重新驻防城外的阵地。蒋武堂赤着上身,坐在战壕边由医护包扎身上的皮肉伤,他看着带队过来的龙文章问:“城里清了?”  “清了。也封锁了,现在的沽宁是没进没出。”  蒋武堂推开小心翼翼的医护,往旁边一坐,嘴里喃喃地骂。  龙文章安慰他:“往好的一面想,现在沽宁人跟咱们同心同德同仇敌忾……”  “再放这种哑屁,扒了虎皮回你的广东!你是满腹经纶还是一肚子猪油?你真以为凭了三百个丘八我敢说守住沽宁?十万人在后边顶着,三百丘八在这死扛,才够格跟鬼子一顶。现在玩什么?鬼子让丘八放进城了,沽宁人都不敢上街了!自己的街都不敢上怎么帮你?就剩咱们这帮后娘养的了!”  龙文章哑了,只好冲蒋武堂身后努着嘴:“士气、士气,司令。”  蒋武堂回头,身后的士兵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干活!现在还卖呆?就怕死不去吗?”他火气冲天地又冲阵地外围挤成一团的几个人嚷嚷,“那边在搅什么?”  “司令,有两个人要见您。”被士兵拦住的两特务冒了头,竭力地向蒋武堂挥着手。  “弄过来,我正想骂人。”  两特务过来。  特务甲哈哈腰:“司令辛苦。”  蒋武堂瞪他一眼:“辛的什么苦?”  “戎马辛苦。”  “你也辛苦。”  特务甲哈哈一笑:“何足道哉。”  “打鬼子开始闹腾便不见了两位踪影,可见不是一般的辛苦。”  龙文章笑道:“原来是躲得辛苦。”  “躲是不敢当的,我两人也一直在观望事态。”  蒋武堂冷哼:“是逃之夭夭的那种观望吗?两位
蒋武堂冷哼:“是逃之夭夭的那种观望吗?两位都配枪了吧?想来还都是好枪?”  “司令,在下是开了枪的。”  “打死一个女人?”  “一个女共党。没死,重伤,我们没找到她的尸体。”  “两位还真是挺忙。”  “想来,司令今日也看到了沽宁共党为祸之烈。”  蒋武堂皱了皱眉:“你还真是个倒钩子嘴。我这里鬼子闹得天翻地覆,你倒是除了共党就没提过别的。”  “是鬼子是共党还犹未可知呢,司令。”  蒋武堂听得蹿火,抓起几把缴获的日本战刀和枪械一并扔了过去:“共党使这家伙?”  “司令弄得到的东西,不恭地讲,共党也弄得到。”  蒋武堂不耐烦地挥手:“滚滚,你就死了拿蒋某当枪使的心吧,共党打老百姓?那是你们国字头干的事情!”  龙文章冷笑:“可不,今天那女人,甭管是不是共党,明明打的是鬼子。”  “兴许是共党内讧呢?只要司令少少地支援,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叉!”蒋武堂已没了耐心,话刚落音,几名士兵已经迫不及待地拥了上去。  特务甲举起手来:“别叉,我自己走。”他悻悻地走开,一边自言自语,“就是说有共党,就是说共党今儿还真没闲着。司令现在最头痛的就是找不着……甭管是共党还是鬼子了……咱就说敌寇的踪迹吧……”  正踱步的蒋武堂忽然站住:“回来!”  特务甲立刻回头:“司令有何贵事?”  “龙副官,大敌当前,我毙掉两个油腔滑调的也不为过吧?”  “绝不为过,司令。”  特务甲一愣,立刻正色:“司令,共党在今日的袭击中颇有先知先觉之嫌,而凭在下的经验,共党也总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蒋武堂皱着眉犹豫,在这片扑朔迷离之中,特务甲提出的无疑也是一个途径。  特务甲接着道:“退一步讲来,就算共党与今日惨祸无关,可他们知道的内情,堂堂守备军没理由反而不知道吧?”  蒋武堂看着特务甲:“你知道什么?”“沽宁共党头目!”特务甲捅了一下乙,乙献宝似的拿出两张通缉令展开,通缉令上是欧阳和思枫依稀相似的绘像。  蒋武堂沉默地看着那两张通缉令,眉头皱得更紧了。太阳升了起来。经过守备军一夜的清理,昨天的狼藉已不复存在,新的一天又将开始,无论如何,沽宁人总要生活下去。  有几个守备军在街头张贴着什么,人们围了上去。空气里满是紧张的味道。  欧阳终于再次醒来,他打量一下四周,六品和小馍头几个车夫在旁边。  “六品……”  六品转过脸,嘘了一声,指指他们正在看着的方向。  那里,车夫们买来一副棺柩,大风的遗骸已经被放了进去,四道风正跪在旁边用一把刀割开自己的手臂,让血淌在棺柩上。  “他在干什么?”欧阳问。  “他发了个毒誓,他要不给大风报仇,伤口烂掉他胳膊,烂穿心肺。”  欧阳皱了皱眉,他对这种江湖勾当没什么好感。  古烁也在臂上开了条口子,只是不如四道风那样深得吓人,四道风不由分说给了皮小爪一刀。  他们哥三个跪着,看仵作把棺柩抬走。围观的车夫渐散,老馍头凑过去刚说了句什么,就让四道风一脚踢开。古烁把他拉了过来,他仍嚷嚷:“不是我要揍他,他这时候要退车,不是怕死是什么?逃逃逃,他来那地方有多远我都不知道……”  “四哥……”欧阳叫着走近的四道风。  四道风翻眼看他:“你又不拉车,瞎叫什么哥?”  “多谢……”  “谢什么?说个谢字就把自己当上等人?”  四道风今天气不顺,不像昨天那么好打交道,欧阳笑笑:“我这么说好不好——大侠恩德没齿不忘?”  四道风没理他,转向古烁说:“我喜欢他这样的,看着挺像人,阴坏,咬人狗不叫,宰鬼子也闷杀。”他问六品,“六品,他几个?”  六品很精确地伸了五个指头,又伸了三个手指从中间一切,表示半个。  四道风看了,又接着刺古烁:“五个整个,三个半拉,一天。我都没他多,他说十个收手了吗?”他接着又找上欧阳:“唉,那三半拉怎么回事?”  欧阳苦笑:“世界上没有半拉人,所以我不可能杀半拉。”  “狠角色都是这么说话的,听出来没?没有他才杀不着,有的他全杀了。”  古烁苦笑。  “四爷,我得走了。”欧阳说。  “等会儿,你上哪儿?”他又找上六品了,“我也喜欢他,个大,话少,这大身板里装的全是义气和力气,唉老三,你觉得他像不像大风?……喂,你说走,要去哪儿?”  “我有要紧事情得办,尤其这个时候……”  “你还能去哪儿?欧阳山川,本名曹烈云,说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其实扮猪吃老虎,是被通缉十一年的赤匪逃犯。说说你怎么混的呗?我大师兄杀了足一打,也就被通缉了两年,赏格也没你高。”  欧阳扫视了四周,没有一个像是特务身份的人,可一切底细被四道风这样的人说出来,实在是令他吃惊。  四道风掏出那张他为了看赏格多少而撕下来的通缉令说:“你是死五百,活一千。兄弟,你立马撞死也顶这一车行。”  欧阳无奈地摇摇头,他挣扎着起身:“不管怎么样,四爷,我还是得走。”  四道风瞪着他:“你出得去吗?这个时候你要出去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欧阳看着四道风:“你要把我交出去?”  “我是四道风!”四道风火了。  欧阳点了点头,把这当成承诺:“我会记得你的情。”他起身,打算真的要走。  四道风一把把他推回去:“我说过没我的同意你不能出去。”他说着,转身拿了什么东西摔给欧阳。欧阳看看,那是一身车夫的衣服。欧阳笑了笑,乖乖地换上。  欧阳换上了车夫的衣服,脸上尽可能地化了装,他跟着四道风拉了辆车在街头小跑。街上每隔一段路便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昨天的牌楼处已经戒备森严,架上了机枪,设上了重岗。
前边又是一道守备军的卡子。守备军看着过来的四道风两人喊:“站住,查……”  四道风阴着脸一记高踢,这像是他的名片,守备军立刻笑了:“哎哟四哥,是您,后边这位……”  “我亲哥都不认得了?长得不像?”  “仔细一看还真像。”守备军看也没看张口就说好听的,挥挥手让他们过去。  就这么过了卡子,欧阳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看见了思枫的小食店,店子几乎被肢解了,门板被卸了下来,空空的门洞上横七竖八地打了好几道封条。  四道风看看欧阳:“眼见为实了吧?跟你说我这人不爱打诳。”  欧阳没吭声,眼睛看向一片死寂的校园,他向校园走去,他的目标是校园里的家。  屋里仅有的一扇小气窗被打开,欧阳和四道风一先一后地把自己塞了进来,欧阳看着这个曾经的家有些发愣,他没少见过抄家,可没见过抄得这么彻底的家,连那张双人床都被拆开劈碎了。  他挪动一步踢到一个只杯子,那是吃药用的,出奇的保持了完整。欧阳把它捡在手里,想象上边还有余温。  四道风啧啧有声:“你来找劈柴吗?”  欧阳忽然拉了他一把,两人藏在门后,从门缝里看去,那个叫唐真的学生站在远处的操场上,呆呆地往这边看着。从唐真的神情欧阳已经猜出门外是什么样子,必定打着好几道封条。唐真掉头走开,走向校门,她是专程来这一趟的。  四道风看着远去的唐真问:“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你非要来这儿,是想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他开始在屋里寻找,搬开墙上的一块活砖,打开门槛下的一个活动空间,里边都是空空如也。  “你是不是在找匪婆子留给你的信?亲啊抱啊,情啊爱啊?”  “我在找我的下一步工作指示。”  “你们每个人都配一个匪婆子吗?”  欧阳瞪他一眼:“不会。”他知道四道风并非好色,那只是一种小市民独有的好奇和无赖。  “你们会瞒着匪婆子往这里头藏私房钱吗?”  欧阳终于认真地看着四道风,答非所问:“谢谢。有你在就还不坏,你不说话的时候就更好上加好,”他扫视这废墟般的房间,“有你在,我都不觉得这有多糟。”  “什么意思?”  趁着四道风思考的时间,欧阳最后一次看了看这个家,他把那个水杯揣进怀里,开始爬那小气窗。四道风也跟着爬了出去。  两辆黄包车就停在巷子里,欧阳和四道风从墙上跳下来。四道风忽然低吼了一声,把欧阳按在车上:“你刚才绕着弯骂人对不对?”  “对了。”  四道风很想揍人,可对着一个没打算还手的人他揍不下去,只好放开:“我先告你,再阴我,我去挣一千大洋,还阴我,我就挣五百大洋。”  “你不会的。”  四道风狠巴巴地看着欧阳:“我会的!”  “昨天咱都看见了彼此的德行,你说过你是四道风,你这样的人不会在乎一千或者五百大洋。”  四道风显然把这当做一种赞美:“你这种狠角都不在乎死活?不过我还是会的!”  “得了吧,你是四道风,黑道巨擘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的侄子,不服管束到你叔父的话都不听。你打小是沽宁街头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孩子,你叔父是你唯一的亲人,打外边闯荡回来教了你一身武艺,学艺没完你就拉了三个兄弟反出沙门。四道风是你的名也是你们哥四个对外的称呼,你们跟除了沙门会的所有帮会作对,这两月你们已经打得全沽宁帮会不敢跟黄包车要保护费,你是不服管束的无产者,生下来就为跟规矩作对……”  四道风目瞪口呆,摸了摸身后的车坐了下来,不是谁都有机会碰上一个生人如此了解自己。  欧阳看着四道风的表情说:“这样的人会去跟官府要赏钱?杀了我也不信。”“你怎么知道……知道我是我叔父的侄子?”  欧阳苦笑:“你真该把手上那张通缉令看完,我是共党的情报员,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没有朋友,没有同志,”他拍拍脑袋,“只有这个和这里边的情报。”  “老子不认字,怎么着吧?”  “不怎么着。”欧阳苦笑着摇摇头,坐在车把上。看着空寂的长街,他看上去落寞而疲倦。 欧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未愈的伤口不会让他痛成这样,他又在头痛了,他把水倒进那只杯子里,杯子弄翻了,水溅了一身,他又重新倒了一杯。他拿着那杯水回到自己的角落时,杯里已只剩半杯水,正席地大碗酒大块肉的几人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  “赤匪,你怎么啦?”四道风的口气很粗野,带有点挑衅。  “头……有点痛。”  四道风笑了:“你们看他那小娘养的样儿!狠角,就是细皮嫩肉,没吃过苦,不知道啥叫吃苦!”  欧阳点点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往嘴里填了块干饽,喝水。他空着的一只手已经在地皮上抠出了个坑。  “再不吃真不等你啦!”  欧阳扫一眼他们正吃的玩意,除了肉没有别的。  “太油腻,我不能吃荤腥。”  “人参燕窝不油腻吧?二的,去给他炖个十全大补汤!”  欧阳淡淡地笑了笑。  皮小爪有些歉意地解释:“老四其实就是想说你别光吃饽,他这人就这样。”  “我管他吃糠吃屎?赤匪,你想吃好的也不是没有,好好跟着我,给我做军师,人参燕窝都给你上。”  古烁神情古怪地看四道风一眼,四道风把他推得仰在地上。  欧阳愣住:“军师?在下对你有什么用吗?”  “打日本。”四道风干脆地说。  “打什么?”  “杀鬼子。”四道风手上戏法似的多了两支枪,他把它们拍在欧阳面前,“看见没?”  “毛瑟1909,我不知道你爱叫它自来得、盒子炮、二十响还是快慢机。你这对是天津造,出厂一百二,后来改装过,我估计你爱拿它当机关枪使。”  四道风又乐得推身边的人:“瞧见没?他懂枪!他是个狠角,阴坏,鬼脑子又好使,就这么定啦!”  “老四……”古烁绷着脸,他显然对四道风的这个决定有些不满。  欧阳想着措词,他清楚四道风是个很容易伤害别人也很容易受伤害的人:“我是个被通缉的共党,你们拉我是惹祸上身……是的,你不怕惹祸,怕惹祸的人不会成天揣俩机枪晃悠。”  四道风斜了眼看他:“别说了,鬼子准还来,再来你支招,我操枪,行里伙计并肩子上,就这个事。”  欧阳苦笑:“大风死了我也很伤心,可你现在要打的不是哪个帮会,是军队,后边还有一个饿红了眼的国家,它们最擅长有组织有效率地杀人……”  四道风歪着头,尽可能做出轻蔑的表情。欧阳硬着头皮往下说:“不是械斗或者打群架,这是打仗,你要还不明白,我可以说昨天流的血根本够不上打仗,你也根本没见过真正的打仗。”  “啊?哈?是吗?那你明白?你有没有啥哥们儿打小一块儿受人白眼,拉屎都互相帮着擦屁股?”  “我……没有……是的,我不明白。”  “现在他被一帮不知打哪来的、该活剥的、油煮的、碎剐的玩意杀了,肠子肚子都打成了蜂窝,你怎么办?”  欧阳显得有些无力:“我会替他死的,如果有的话。”  四道风跳过来,把欧阳揪起:“他就是替我死的!”  一下乱了套,六品打算把四道风架开,但先被古烁和皮小爪架住。  六品冲四道风吼:“你别碰他!”  “别那么大声!我听得见!”四道风看着欧阳,“这么说吧,等着你的是什么命我也知道。没我帮你,你这六斤半早挂牌坊上了,你也出不去这沽宁城,连这街你都不能上!就昨天还打死个女共党,你想想……”  欧阳一惊:“你说什么?”  “女共党啊,死了,怪可惜的,如花似玉的是不是,老三?”  “你没看见,我也没看见。”古烁阴沉着脸。  “没看见就不许我知道?听说还是开店的,店里生意还不错,啧啧……”  “怎么死的?”欧阳的着急写在脸上。“乱枪啊!乱枪,你们这帮人还能怎么死?一个个的……”  皮小爪拉拉四道风的裤腿,安慰着欧阳:“你别听他,没死。这不还通缉着吗?”他拿出那几张通缉令扔了过去,欧阳扑到了地上抢住那几个纸团,展开一张一看是自己,扔开,他展开第二张,手在发抖。  “肯定活不了,这事我知道。”四道风似乎以刺痛欧阳为乐,话没完腮帮子上火辣辣挨了欧阳一下。  四道风愣了,然后又惊又喜:“好啊,跟我过招!”他砰地一拳挥过去,欧阳摔倒,撞得几辆黄包车连翻带倒。六品一声不吭地冲了过来,古烁一拳砸在六品胸上,六品却浑若无事地把他推了个滚,古烁愣了一下,接着跳起来。  皮小爪在一旁急得直跳:“你们几个好好说话行不行?”可在几个暴烈的行动派面前他的声音太微弱。  四道风推开几辆车,照欧阳躺倒的地方走去:“嗳嗳,别装死,我还没使劲……喂,你别玩阴的,玩阴的没好果子吃。”  欧阳爬了起来,拭去嘴角的鲜血,在一辆黄包车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说话。”  四道风怔了一下,欧阳的眼睛让他有点发瘆:“我还不想跟你说话呢。”他掉了头打算走开,“现在的沽宁是进不来出不去,好好帮我,管你红的绿的开染坊的,我保你一条小命!”  欧阳根本没理他,静静展开刚才一直握在手上的那个纸团。昏暗的灯光下,他静静看着,看不出他脸上的悲欢喜乐。 沽宁守备司令部里,一间屋子的灯还亮着。蒋武堂正顶着灯光坐在地图下发呆,龙文章一路嚷嚷着进来:“那俩阴人真要在这住了吗?”  “是的。”蒋武堂有些心不在焉。  “您瞧见他们有多讨厌了吗?”  “龙副官,鬼子在哪儿,你在地图上给我指出来。”  龙文章愣了一下:“我……怎么知道?”  “那就忍着,我何尝不知道共党跟这事没相干,可这种两眼一摸瞎的仗怎么打?我只好从姓共的那里找个头绪,谁让他们知道咱们不知道的……”  一名马弁进来:“司令,高会长……”  高三宝进来,行色匆匆,面有忧容:“用不着通报了,我想蒋司令不会把我这老废物拒之门外的。”  蒋武堂站了起来:“高会长……”他看着高三宝脸上的伤疤,“高会长无恙乎?”  高三宝抱抱拳:“先说句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再一句,有什么地方我能效力?”  高三宝毫不掩饰的急切神情让蒋武堂有些感动:“您就该在家里好好将养……”  “高某的老哥们儿一天内十去八九,高某的女儿死活不走,说什么同生死共存亡,要说昨天你我还分个彼此,现在就没那个了,危城之下,保国就是保家,高某明白这个道理。”  蒋武堂苦笑:“我今儿请所谓的上司往沽宁派架侦察机,那边说飞机宝贵,几十个师在前线浴血奋战,哪有工夫管你小小沽宁?哈哈,踢了一世皮球,这回倒也干脆。”  “谁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靠沽宁人自己了。”  “靠什么?沽宁是人人自危,民心大乱。我这是无兵无将,背水一战,靠什么?”  高三宝有点茫然:“……我有钱。”  蒋武堂哑然:“钱在这时候是管不得用了。”  “钱总是有用的。”高三宝看着屋外漆黑的夜,他的神情如在够一根救命稻草。 往常的这个时候,沽兴车行已是一片繁忙,但因时局紧张,今天往外出车的并不多。  四道风端着缸子在漱口,老小馍头拉着车往外走,老馍头又在鼓劲想央告四道风退车的事,四道风先一眼瞪了过去,老馍头唉声叹气地走开。  四道风看不过去:“行了行了!下午回来把车退了!逃你的小命儿去吧!”  老馍头感激涕零:“四哥您真是……”  “滚远点!不想看见你!”  老馍头知趣,拖了小馍头走开。  四道风接着漱口,一双眼睛又盯上了跟着两馍头往外走的一个生人,那人整套黄褂圆帽,走相做派十足一街头混混。四道风晃晃水缸:“穿屎黄的那个,过来!这是大马路吗?你进来晃什么?”  那人过来,老远便唱个无礼诺:“正找四爷呢,四爷有礼。”  “别扯,我今生也不是什么爷。”  “我们爷有请四爷,您知道,闹个和头酒。”  四道风厌恶地转开头漱口,一口水喷得阳光下虹光泛射:“你们爷是哪个会的?”  “我们爷……”  “闭上嘴走吧你,告你们爷,我烦人抢到刀把子就骑穷哥们儿头上,甭管他啥会。”  那陌生人看看他,抱抱拳离开。四道风把洋铁缸子一甩,从窗沿上看欧阳睡的屋子,日头高照,被子下边一个人形一动不动,他回身揪住皮小爪:“爱抬杠的没死吧?怎么这个点还睡?”  皮小爪道:“教书匠啊?两个点前就起了呀。”  四道风愣了一下,跳进屋里一脚把被子踢飞,被子下边是一个被卷。四道风看看车行门外:“你借他一身屎黄的衣服?”  “就你特烦那身。”皮小爪从窗边拿起堆破布条,“你瞧他这身,扔花子堆里也没人要。”  “你这个胳臂都长不全的笨蛋!”他狂怒地抓过那把布条扔了,往车行大门跑去。  黄衣圆帽的欧阳早已拐进小巷,妆化得实在粗疏,半撮胡子已经快掉下来。他一边走一边修复着,从另一条巷子里出来时胡子已经复原了,巷口有两个士兵,欧阳在墙上蹭了蹭脊背,一脸无赖相地看着他们。  士兵厌恶地将脸转开,欧阳又磨蹭了一会儿才通过哨卡,他走向沽宁的街道。  一家药店出现在欧阳眼前,他想也没想便进去。店里没有客人,他指指架上的一种瓶装西药,伸了四个手指头。那是他常吃的止痛药。  店伙吓了一跳:“先生,这药一年也吃不了几瓶的。”  欧阳摇摇头,只管把钱递了过去,他把药揣进口袋,把找的钱仍留在柜上:“小师傅,跟您打听个人。”  店伙看看那找钱,点头。  “有个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总来贵店买这种药……”  “她可有几天没来了,这兵荒马乱的……”  “我知道。”他把找的钱推给那店伙,有两张纸币已经被他折成了长条,交叉着放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他满怀希冀地看着对方。  “……给我的?”  欧阳把钱推给对方,他只看到一个小市民的贪欲,但他还没有绝望:“这有镰刀和锤子吗?”  这种暗语已经接近赤裸裸了,店伙仍只是疑惑地摇头:“我们……只卖药。”  “有人来买外伤药吗?”  “那就多了去啦,鬼子刚闹完,您瞧这儿。”  欧阳看看那空出整大块的药架,外伤药早已卖光。他正打算离开,却又转过身来,热切地看着店伙:“如果她来了,如果买这种头痛药的人来了,告诉她,我没走,暂时不会走,我在找她,我……所有的朋友都断线了。如果她知道,给我个信,不用管我,怎么都行,只是让我知道……她还好。”  店伙莫名其妙地点着头,仿佛欧阳是个疯子。欧阳看着他的表情沉默下来,离开。
 老小馍头坐在街头等活。可今天的活并不多,两辆车现在还是个空载。  “爹,咱真要走吗?”小馍头有点心不在焉。  “走,驴子才跟这沽宁耗呢,趁他今天说了松动话,等拿回那三块大洋的押车钱……”  “四哥一直对咱们挺好的。”  “好是他说了算,坏也是他说了算,咱是草民,这条命得靠自己抓着。”  小馍头不吭声,蹲在车边有些冤苦地扒拉车轮子,老馍头二话没说给他一下:“我知道你打见那帮无法无天的心就飞了!他靠不住!你想吧,分文不挣穷快活!车行说话就倒!四道风?到时候你们跟他喝西北风去!这都不说了,还跟鬼子打?玩去!等鬼子退了咱回来了,可保这车行都平啦!”  “可四哥是真英雄……”  老馍头冲着儿子又是一下:“可今天锅里该有的还是没有!他是英雄你又不是英雄!小王八乐意饿死?要不让鬼子挑死?”  小馍头咬了咬牙:“乐意。”  老馍头又想打,神态却瞬间变得恭敬。他的视线里,龙文章领着一小队军人和一个民间鼓乐队正过来。高三宝、高昕、何莫修和沽宁幸存的几个士绅跟在后边,有人还带着伤残。所有人都沉默着,这支队伍看起来有些凄惶。  龙文章挥了挥手,那些人停下,鼓乐队将手头的各种乐器一齐奏响,并不和谐,龙文章烦躁地又挥了挥手。所有的乐器都停了,只剩下瘦削老头罗非烟在奏一曲《十面埋伏》,他的胡琴对沽宁长大的人是有魔力的,琴声中有人聚拢,有人开了门窗,人们渐渐围了上来,死气沉沉的街道上终于有了些活气。  曲终是沉默,龙文章身后的守备军不失时机展开一张纸,大声念道:“字谕沽宁民众,敌寇来犯,兵临城下……”  龙文章一伸手把那张纸抢过来揉了,他拄着拐杖跛行两步,白净的脸上泛着杀气:“什么字谕不字谕的?人都死整条街了。两天前我在这说过,我有一千发子弹留给日本鬼子,现在还是这话。再添一句——鬼子再来,三百人挡不住,谁跟我一块儿打鬼子?”  人群沉默。老馍头把直勾勾看着的小馍头又拖了回去。  龙文章看着沉默的人群不由得有些恼火,他往身边叫了一声:“高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一边的全福把一块红布揭开,那是整筐成色十足的银洋,另一块揭开,露出一口装设在木架上的大号铜锣。  龙文章听着人群里发出的惊叹和窃窃私语大声道:“这钱是高会长捐出来的。敲一响这锣,十块银洋拿走!敲一响这锣,上城外跟兄弟吃几天军粮!别怕,用不着怕,鬼子脑袋敲起来不比西瓜结实多少,只要你不怕。”他看着靠前的小馍头问,“小兄弟,怕吗?”  小馍头张嘴就答:“谁怕他?鬼子来我们那抢粮,我六叔一手一个给他们扔粪堆里了。”  龙文章总算笑了笑:“原来是英雄世家?小兄弟哪里人?”  小馍头看看老馍头,老馍头一双乌珠子快给那筐银元吸过去了,根本没管他,小馍头道:“承德。”  “你那英雄的六叔呢?快请出来给大家见见。”  小馍头干巴巴地说:“死了。他扔那俩鬼子都有枪。”  龙文章忽然有些沮丧,可是他仍然坚持着:“你不想给你六叔报仇吗?不想回你的家乡吗?”  小馍头再不敢说话了,掉头看着自己的父亲。龙文章转了身,他对这般麻木的人性表示彻底绝望,他寄希望于人群:“沽宁人,鬼子来了要毁的是沽宁,高会长倾家荡产要救的是沽宁,鬼子来了血流成河的是沽宁人,打跑了鬼子咱保住的是自己的家。那么,谁来救沽宁?”  沉默,被他扫视的人都略微后退了。老馍头靠得最近,也退得最远。  龙文章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瘸腿:“沽宁人,我也流了血,可没流光我的勇气!”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锣被敲响了,龙文章惊喜地回头,小馍头拿着足一臂长的锣槌站在锣边:“我想给我六叔报仇。” 同一刻鼓乐大作,彩纸的花瓣被甩在小馍头身上,他手里被塞上了十块银洋,项上披上了红花,人群里的老馍头嘴唇开始颤抖。  龙文章大力拍着小馍头的肩:“我喜欢他!瞧见他就喜欢!站这来小兄弟,以后咱就是兄弟了!”  小馍头站到了人群中间,一向不敢吭气的主,现在牛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万事开头难,锣再次被人擂响,沽宁几天来第一次显得有些欢腾。小馍头挤开人群,捧了那十块银洋向老馍头走去,老馍头仍在发呆。小馍头把钱交给老馍头:“爹,那我走啦。”  十块银洋似乎触动了老馍头的某个开关,他捧着钱挤向龙文章:“这不行这不行,他搞错了,他不懂事,他财迷心窍……咱有钱,咱不缺钱……”  龙文章拿着那摞银洋愣住,旁边拿槌的人停了下来,喧哗也静了下来,好容易激起来的斗志被老馍头浇下一盆凉水,老馍头拖着儿子挤开人群往外走。  龙文章恼怒地吼:“给我站住!你当你在买酱菜吗?”  老馍头诚惶诚恐:“求求你,求您了军爷,您饶了这王八羔子,我们就是拉车的,我们还回行里退车呢,行里还押着五块钱呢。”  高三宝在一旁问:“沽兴行是不是?全福你跟行里说一声,这车押钱退人家,他要还拉车以后份钱全免。”他拍拍老馍头的肩,“老哥,我只能跟你说匹夫有责,儿女都是心头肉,可谁让咱们都老得扛不动枪呢?这只能说是个不成意思的意思。”他转身到筐边,于是老馍头手上又多了十块银元。  “不行,我不卖儿子。”老馍头捧着钱想放下,却又舍不得。  龙文章把枪在老馍头跟前狠跺了一下:“你跟死了的人说声不行!”  小馍头扯扯老馍头的衣裳:“爹,就这几天,打跑了鬼子我就去找你。”  老馍头干张了张嘴,他怕穿军装的,尤其怕穿军装又拿着枪的,对着眼前的枪他说不出话,只能吃力地推起了车向人群外走去。  高昕稍犹豫一会儿,在筐里抓了一把银元追上去。  人群里锣又被敲响了。敲锣的是个十岁不到的小乞丐,小乞丐期盼地向正分发银洋的伤兵伸手,惹得人们一阵哄堂大笑。伤兵一脚把小乞丐踢飞了出去:“娘的,这钱你也好意思要?”  小乞丐的头在石阶上撞出个包来,不知好赖地还要往人堆里挤,人们嬉笑着夹紧了不让他进去。  “鬼!”小乞丐嘴里模糊不清地吐着字。  人们大笑:“大白天嚷什么鬼?是鬼子!”  “鬼!”小乞丐很执著地说着。  高三宝皱皱眉:“像什么话?全福,给他拿点吃的。”  全福拉着小乞丐离开。  高三宝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高昕的身影。高昕已经挤出人群之外追上了老馍头,她把那把银元塞给他:“那天是你们救了我,今天你们又给我勇气……勇气,我们现在都需要勇气……”她有些茫然,看看那把银元,“这不算什么,真的,它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窘得脸发红。老馍头愣住,他看看高昕,又看看身后的人群,他将钱放进了口袋,放下车,犹犹豫豫地挤过人群。  龙文章正忙着给新丁排队,身后的锣不干不脆地又响了一下,人们转身,老馍头拿着槌站在锣边,他怯怯地看着龙文章:“我也吃口军粮,成不?”  龙文章笑笑,狠拍了他一下让他站到新兵队里。老馍头理直气壮伸着手,龙文章愣了愣,抓起十块银元塞给他。  老馍头走向新兵队时腰里已沉甸甸的了,但他仍然看着高三宝:“高老板,我那车……”  高三宝急急道:“你老哥放心。全福,帮人把车送回去。”  “那押钱……”  高三宝总算反应过来,立刻又拿了几块银元给他。  老馍头终于站进新兵队,小馍头讶然地看着:“爹,你干啥?”老馍头也不回答,只是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脚。 那筐银元已经见底,鼓乐队开始收摊。龙文章一瘸一拐地带着新丁队列,踢踢踏踏参差不齐地离开,他威武地对着这帮菜鸟们嚷嚷:“打今天起你们就是武夫!看见披黄皮的别叫军爷,要叫弟兄!这叫家伙事不叫枪!这不是脑袋,这叫六斤半!人要问你哪部分的,你就说蒋司令手下,跟鬼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部分的!”  人们都被他喊得热血沸腾,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紧跟队列。一行人向着郊野外的阵地走去。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欧阳坐在流水淙淙的河边,他仍是早晨出门时那身装束,他试图就着河水清洗一直揣在身上的那个药瓶盖,那是个很艰难的工作,因为他是要洗去上边日本人的血渍而保住思枫的字迹。  一条小乌篷船从他身边过去,邮差从船上跳上岸。欧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邮差走过,欧阳愣了一下,马上想起他曾在思枫的店里见过这个男子的身影。他顾不得再洗涤,揣了瓶盖,匆匆跟上。  邮差意识到了欧阳在跟踪,闪身拐进一条巷子。欧阳跟了上去,他突然站住,一支枪在门洞里指着他。  “专诸刺僚。”他摊开两只手表示没有敌意。  那支枪放下了,邮差从门洞后走出来:“别转过来。暗号已经换了,你说得不对。”  “我找不到你们,也没人通知我!我被你们掩护了整整三年,你知道的!”他想要转身,邮差毫不客气地用枪对准了他,欧阳苦笑着举起了手。  “我们都知道你已经走了。”  “我又回来了!”  “带着新指令?那你该知道新暗号。”  “我根本就没有走!”  “我不信……这两天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们可以不管我,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邮差犹豫着,脸上的感情复杂莫名,手上的枪仍没有放下:“别再跟着我。”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欧阳猛然转过身,身后空空荡荡,似乎从来就没人在那里待过,欧阳精疲力竭地跪下,越坚强的人越软弱,他掩着脸开始无声地恸哭。  许久,欧阳总算平静下来,他站起来,漫无目的地走开。  他穿过一条巷子,前面的路口设有哨卡,哨卡边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他神情涣散地看着,再没了平时鹰隼般的警惕,茫然地朝哨卡走去。  忽然一个声音在空落的街头炸响:“抓赤匪呀!”  周围顿时炸了窝。欧阳身边的几个士兵拉开了枪栓吆五喝六地从他身边跑过,仅有的几个行人四下奔散。欧阳莫名其妙地站着,刚才还有寥落行人的街道一下变得空旷,欧阳也似乎大梦方觉。  一辆黄包车旋风般地从身后卷过来,深沉的暮色下看不清楚拉车的人,欧阳只听到一个压低了的声音道:“快上车!”  欧阳下意识地上车,那车拐进另一条巷子。  车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奔驰,拉车的对这些鬼打墙似的巷子熟得很,在每一个拐弯的时候都毫不犹豫。欧阳在颠簸中看着前边那个压低了身子、低扣了帽子的人影,他渐渐恢复了意识,明白自己险些做了什么:“对不起同志,我错了……我干了件多荒唐的事情……不,刚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只是……我一定认真地检查自己……不,你们可以重新审查我,怎么都可以……我只想……”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表白着,终于问出自己最想问的话,“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那人不吭声,哈腰猛跑,街道上追捕的声音渐渐远不可闻。  “她到底怎么样了?同志,请你告诉我!”  那人终于停车转过身来,欧阳还未看真切就听见一个无拘无束到让人生气的笑声:“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那是四道风。  所有担忧和希望全部落空,欧阳颓然坐倒在车座上,继而有些愤怒地跳下车离开,把四道风的嚷嚷丢在身后。  欧阳快步走着,他又来到了之前碰到邮差的河边,他期望在这能再碰到他的同志。四道风拉了车不即不离地在后边跟着。  河边寂静无人,月色下小河上的舢板和篷船无人自横。欧阳郁郁地看着。四道风看看欧阳:“嗳,爱抬杠的别生气,你那么跟我抬杠我都没气。”  欧阳转过身来:“第一,我不爱抬杠;第二,我尤其不敢跟你抬杠;第三,我早就忘了怎么生气了。”  “嘿嘿,赤匪讲话还一二三的呢。”  “别再叫我赤匪了,求你。”他四下看看,往一条没人的小船走去,他想找一个四道风没法跟着的地方。 欧阳跳上船,四道风想也没想就放下车跟上船。欧阳瞟他一眼,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刚买来的药瓶,倒出几粒放在嘴里。  四道风跟着坐下:“你吃的什么洋玩意,给两颗。”  “你不会爱吃的。”  “有福同享、有福同享。”  欧阳忍着气倒给他几颗,四道风拨弄两下,全扔进嘴里,然后他将半个脑袋扎在水里漱口:“你有病的?嚼这个?”  “我头痛。”  四道风又打量着他,嘿嘿地乐:“你够狠,你真够狠,我大师兄眼没瞎戴个眼罩冒充狠,你拿黄连当糖豆嚼,我真有眼力,你是真狠。”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实在是很难真跟他生气:“你死跟着我干什么呢?我对你真会有什么用吗?我们根本是连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都没可能啊。我就是个穷念书的,没让人打死就当了共党。你想你的地盘,而我就是有个忧国忧民的毛病,我们哪一丁点相像了?”  四道风瞪着他,脸终于拉了下来:“给鼻子上脸不是?上赶着不是买卖不是?”  “你尽可以一脚给我踹水里,只要别再跟着我。请、踢、快。”  四道风没踢,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震得船左右晃动。欧阳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你怎么折腾我都不奇怪了,你可真是风云变幻。”  “我要杀鬼子,欧阳爷爷,欧阳爸爸,我要宰鬼子!”  “你尽管去杀好了,不过建议你别拉上全行的伙计。”  “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害大风的鬼子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恨得睡不着觉,我天天晚上想,他们干吗要杀他?我没恨过谁,你信不信?”  欧阳看看月光下那张大孩子似的脸,点点头。  船在缓流的水里漂移,渐渐离了河岸,这只是几十米宽的小河,两人都懒得去管。  四道风接着说:“可我现在恨鬼子,不是哪一个,是那一窝。我要杀很多很多鬼子,可凭我自个儿,最多最多十个鬼子。我是粗人,粗人粗脑子,想大事不够使,你细脑子,细脑子乌珠子一转就有点子,我要你的点子帮我杀鬼子。”  欧阳沉默着,看着水里两人的倒影,叹口气:“求求你别跪着跟我说话。”  四道风咧咧嘴:“那没事,我就当是刘备大哥在请诸葛亮了。”  “我受不了人跪着,我的党费了很大劲就想告诉很多人,你长着膝盖,不是为了下跪。”  “别说,你那党跟我蛮像的。”  欧阳忍俊不禁:“那是,你是有点城市无产者的初期症候。”  “这算好话坏话?”  “不好不坏,一个评价。嗳,四爷你起来说话行吗?”他无形中已经在和四道风戏谑,这是欧阳做梦都没想过的一种交流方式。  “没事,你看我屁股是搁在脚跟上的,其实我还是坐着。”  欧阳看看四道风那个偷奸耍滑的跪姿,碰上这么个主他真的很想笑:“好,四爷……”  “老四老四,是好兄弟都叫我老四。”  “好,老四,我谢谢你,不是我说个谢谢就当自己是上等人,我真谢谢你。”  “啥事谢我?救你呀?没事,老辈说这辈子挨救的人下辈子要还的,你跑不了。”  “不是。我谢谢你刚才那一声喊,要不我现在已经死了,我刚才就是想被他们打死。”  “原来你是寻死呀?我还当你是要空手白刃下他们枪呢。”  欧阳苦笑:“我对自己发誓,无论天堂地狱,绝对不再放弃,若有违背,我就是背叛了我的主义、我的信仰、我的人格、我的道德,背叛了我过去人生所悟到的和将来人生将悟到的一切。”  四道风听得发愣:“你们真怪,发誓都这么轻飘飘的,也没个天打雷劈三刀六洞,还对自己发。”  “这个誓很重,非常重。”  四道风抓耳挠腮,明知不该,可他忍不住不问:“那你那匪婆子……她是不是死了?要是她死了,你怎么办?”“我会忘了她。”  四道风一拍巴掌:“大丈夫!”  “老四别说话。”  “你会帮我吗?”  “我会帮你。”  “你……”  “别再说话了,好吗?”  四道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欧阳全身放松地躺倒。他不明白那个人在想什么,可自己的浮躁在他难以言喻的沉痛中都消失无踪。船顺水而淌,欧阳纹丝不动,四道风也一生难得的这么安静。  船仍在漂,欧阳还躺着,四道风看看周围的景物,终于耐不住性子:“嗳,再漂就出海了。”  欧阳没动。  “出海就出海吧,谁怕谁呀?”四道风自言自语,索性也躺了下来。船正漂过入海前的最后一座小桥,欧阳坐了起来,这让四道风甚是得意:“没事没事,就出趟海吧,你不会游泳吧?我也不会。这个来劲,老二老三想脱了头也想不到我们逛龙宫去了,哎呀不好,小时候要不着饭净偷龙王庙的供品来着,哈哈没事,我今儿身上揣着双响炮,我做了它抢它的地盘。”他自觉妙语如珠,欧阳却全没答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桥上。  四道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深沉沉的夜空下有一个人影逆了月光站着。四道风想摸枪,欧阳伸手摁住,船从桥洞下漂过。欧阳回望,他终于确定那人是白天被自己跟踪过的邮差,邮差正冲他招了招手。  欧阳腾地爬起来,摇船靠岸,未等泊稳便跳上岸去,他头也不回地叮嘱四道风:“别跟来,在这儿等我。”  船在桥洞下荡漾,四道风意外地很听话没跟过去。  欧阳上桥,走向邮差。邮差面对着他再不遮掩:“新暗号是天下刀兵起。”  欧阳舒了口气:“谢谢。”  “清晨6时,桥下会有一条乌篷船,说暗号。你和我们一起撤出沽宁。”  “由衷感谢。”  邮差点点头,他打算离开。  “她……怎么样了?”欧阳掩饰不住自己的迫切。  邮差沉默着,那种沉默让欧阳绝望,但邮差把什么东西递了过来:“这个转交给你,我买的,可是……是她特地嘱咐的。”  欧阳伸手过去,触手硬硬的一个圆柱体,欧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他已经不知道吃空多少个这样的药瓶。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嘴角上绽开的笑纹,这是个值得欢笑的消息,可他已经只会发怔。  “你还需要什么?”邮差问。  “需要……太阳马上出来。”欧阳的脸上笑容绽放。  邮差愣了一下,他也乐了,拍了一下欧阳的肩膀走开:“天亮再见,要忙的事一大堆,我可不想它马上出来。”  欧阳一直看着邮差走远,才转身去找四道风。他向桥下的四道风打着手势让他上岸,他的手势如此张扬,以至于看上去更像舞蹈。 新丁们在阵地边的空地上集结。一箱老汉阳步枪被打开,尘封二十多年的老枪一把把分到新丁手上。  华盛顿吴给他们做教练:“这叫汉阳造,打完一枪别狠扣扳机,你得拉栓,”他做了组动作,“这叫拉栓退壳,这是瞄准,开枪不能瞎打,你得把觇孔对准了前边的准星……”  新丁们啥也不懂:“什么孔?”“啥叫准星?”  华盛顿吴一脸无奈:“就是把后边这眼对上前边这槽。下边讲装弹……”  龙文章拍拍华盛顿吴的肩,小声道:“小吴,别费事了,这老古董有枪没弹,每人一个弹夹。”  “哦……我们讲卧倒,”他又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姿势比较难被子弹打中。”  老馍头极认真地学习这个姿势,并示意小馍头也学。  龙文章实在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他向在制高点上看操练的蒋武堂走去:“司令,您觉得怎么样?”  蒋武堂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龙文章苦笑:“比咱们更像炮灰的一队炮灰。”  “挺过这一仗,他们就是像你我一样的军人。”  “您真觉得他们挺得过吗?”  蒋武堂恼火地扬了巴掌,龙文章也不躲避:“司令,我今天给人打了整天气,打得自己都泄啦,您最好能给我打挺了起来。”  蒋武堂扬起的手抖了抖收了回来:“抗战,就是以我血肉之盾御敌钢铁之矛!”  龙文章哈哈惨笑,什么军容官威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四仰八叉在阵地上躺了下来,蒋武堂瞪了他一会儿,也躺下。两人都在惨笑,笑得比哭还难受。  他们忽然住了笑声,黑暗里传来士兵拖得很长的声音:“口令——警戒——”  “是前哨。”龙文章坐了起来。  “好啊,耗死不如拼死。”蒋武堂也坐了起来。  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人一骑从公路上不遮不掩地奔驰过来,前方哨兵冲来人拉动了枪栓:“口令?!”  “沽宁守备军的弟兄?”  “口令?!”哨兵已经举枪瞄准。  “我们是六十七团,打正面撤下来的!”  蒋武堂冷笑:“鬼信!龙副官。”  龙文章举枪,子弹呼啸着从马头前划过,马匹惊蹿,把那人摔了下来。几个士兵向黑暗地里扑了过去。  龙文章放下枪:“是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  “他们披张人皮来我都不奇怪……我谁都不信了。”  一名穿着国民党中央军军服的中年军官被押过来。即使缠着血污的绷带、沾了满身的硝烟、刚才又在地上滚了一身土,对方的军服看起来仍比守备军笔挺。龙文章很不满意地斜眼看着。军官看起来很出众,有华盛顿吴的书卷气却没那份呆气,他挺直敬礼:“久仰沽宁蒋司令大名,六十七团参谋官鲍廷野有礼!”  这份不含糊先让蒋武堂有了好感,他眯了眼睛:“六十七团?你老哥也不怕报错了名?”  “廷野不明白司令的意思。”  “六十七是中央军,跟地方军拉屎都不蹲一个坑,没事能来我的沽宁晃晃?”  “司令说笑,六十七团再怎么着,也记得您跟我们陈团长是明面上的把兄弟,骨子里他十年前就是您的下属。”他好像刚明白过来,笑,“司令在诈我吧?难怪人都说蒋司令有勇无谋,偏团长说您是貌粗实细。”载连家独浪新  蒋武堂面无表情地说:“拍得我是再舒服不过,可我纳闷陈少堂会用你这么好溜拍的人。”  “陈团长是司令领出道的,最讨厌的自然就是溜拍。可在下好的也不是溜拍,是说个实话。”  “哦?”  “这年头说点好的实话也是要勇气的,您知道的,骂者满街,屁精又如云。”  蒋武堂拍着掌哈哈大笑:“说得很对!可我要被你两记马屁就拍趴下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鲍廷野很无奈地笑笑:“别人假作真,我这就真亦假呵,司令。” 蒋武堂从鲍廷野的眼里看不出什么,只好拍着龙文章的肩哈哈大笑:“你看看,人家也是嘴利如刀,可就会叫人舒服。”  龙文章哼了一声问道:“六十七团的大爷来沽宁有何公干?”  鲍廷野并不看龙文章,以他的身份职位只该向蒋武堂报告,他看着背着身的蒋武堂道:“禀司令,不是六十七团的大爷,是六十七团的弟兄,是整个六十七团要来沽宁。”  军官中起了骚动,蒋武堂转了身目不转瞬地看着。  “我们在前线跟鬼子打了场硬仗,伤亡惨重,得撤下来修整。团长说久不见故人,索性绕道沽宁。”  蒋武堂问:“伤亡惨重是什么意思?”  鲍廷野恻然:“能作战的只剩下六百多号,所有的重武器全丢光了。”  “能帮我们协防吗?”龙文章有些急不可耐。  “那没有问题,我们团长的意思是……”  他的话被军官们的骚动打断了,那已经是压不住的惊喜,对守备军和沽宁来说这是个太好的消息。蒋武堂扫视着那些欣喜的脸,周围有人长长地吐出口大气。  “我不相信,”他盯着鲍廷野,“这消息太好了,好得我不敢信。我很久没听过好消息了,经过太多坏事的人就不相信好事。我不相信,所以你是鬼子。”他的刀也铿然出鞘,指住了鲍廷野的喉头。  鲍廷野对了蒋武堂的刀尖微笑,然后伸手到怀里。一瞬间所有的枪口都对上了他。鲍廷野顿了顿,接着自己的动作,他把自己的军装脱了下来,然后使劲撕开里边的衬里。蒋武堂目光炯炯地盯着,想在对方眼里瞧出哪怕一丝的心虚。  鲍廷野迎着蒋武堂的目光说:“难怪司令生疑,我们在来路上也撞上一队鬼子,打了一场遭遇,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鬼子,全穿着难民的衣服……”  他话没说完,军官中间已经嗡嗡地议论开来,蒋武堂伸了只手将那些议论压下。  “打扫战场,陈团长急命我把搜到的这份文件送来。”鲍廷野从衬里拿出两份文件,先递上一份。  蒋武堂展开扫了一眼,终于把刀慢慢地放下:“既有陈少堂的亲笔信,又有私印,干吗早不拿出来?”  “廷野对司令闻名已久,不想初见便是官样文章。”  “等打跑了鬼子,我会留你几天好听够马屁。”蒋武堂不客气地伸了一只手,鲍廷野乖觉地把另一份文件递了过去,那上面全是日文。蒋武堂转向龙文章,“沽宁城有会说鬼子话的人吗?”  鲍廷野径直拿回文件念起来:“兹命你部先期往沽宁潜伏,T日与海军陆战之师会合,海陆夹击予以占领。——廷野粗懂一点日文,团长命我星夜赶来也是这个原因。”  蒋武堂眉头皱得更紧:“六十七团何时能到?”  “我部也是星夜兼程,以步军速度该是黎明抵达。”  “T日是什么日子?”  “既然此时沽宁还在司令手上,那该是从现在起算的任何时候。”  蒋武堂沉吟许久:“我部欢迎友军协防。”  这是一种很正式的表态,鲍廷野又行了个军礼:“团长说随司令两次北伐,快哉壮哉,此次就算是最后一战,也足慰平生了。”  “陈少堂这家伙倒还够义气。”蒋武堂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看着繁星似尘的夜色,压力越来越重,心也越来越乱,他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海陆夹攻,会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战? 燃烧的火光下,龙文章正向阵地上的士兵传达命令:“掩体加深半米!垒墙加厚半米!别偷工减料!我不会监督,因为你们不会拿自己的命偷工减料!”他看看蒋武堂,蒋武堂点头,继续道,“干活吧!你们新来的别跟那发呆,挖土这种活没人教也会!”  一堆锹把子扔在跟前,新丁们开始干活,忽然来临的剑拔弩张让他们无所适从。几个军官风风火火地走开,简陋的阵地上忙碌起来。  “海上来的是大头,滩头交你们应付成吗?”蒋武堂在高地上边走边交代着,身边跟着龙文章和鲍廷野。  鲍廷野答道:“司令放心。团长说他多少年前就是司令的下属,这次也还是司令的下属。”  “如果六十七团先开打,蒋某人不会死在守备团阵地上的。”蒋武堂看看龙文章,“龙文章,你阴着个鬼脸干吗?”  龙文章答:“司令,您最近那个字说得太多了。”  “那我说什么?你我都不会死的,弟兄们都不会死的?我干脆说这仗就没开打,咱不过是一块儿做了个大梦?明儿早上醒来咱还在沽宁占山为王,兵不兵、民不民地做土皇上?”  龙文章看看鲍廷野:“参谋官请帮我照应一下右翼。”  鲍廷野很知机地笑笑走开。  蒋武堂瞪眼:“你支开他干吗?怕我说出格话?”  龙文章苦笑:“在下水性杨花,这六年倒换了七个码头,最后跟上司令,只因为司令的率真。”  蒋武堂大笑:“原来你小子不说死字就改说最后,那真不是我这大老粗能比的。放心,你想到最后也到不了最后,我一总说死是因为老了,你年轻得很,我保证蒋某不是你跟的最后一个人。”  “谁知道呢?”龙文章忧心忡忡地看鲍廷野,鲍廷野正和阵地上一帮军官打得火热。  “有话就说吧,现在没工夫跟你扯淡。”  “我不喜欢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欢他。”  “你是说你不相信他。”  “不是,我是说莫名其妙的……一股憎恶。”  龙文章用的这个词让蒋武堂皱了皱眉:“你们是细瓷,我这粗瓦罐子搞不懂那门心思。”  华盛顿吴匆匆过来,龙文章拿枪托在他屁股上杵了一下,这小子早习惯这种戏谑,瞪龙文章一眼向蒋武堂敬礼:“司令,跟总部核实过了,六十七团确实伤亡惨重,已经撤防修整。”  龙文章讶然地看蒋武堂。  蒋武堂看着华盛顿吴:“我要更确切的消息。”  “查不到,前边几十万人裹着打,一个打散了的团就跟沙粒一样。”  “那份鬼子文件?”  “我让城里懂日语的商人看过,是鲍参谋官说的那个意思……我还跟总部核实了文件印章的样子,总部说没错,是鬼子陆军军部的印信。”  蒋武堂点点头:“你很细心,这么下去你能活得比他长。”  被当做反面教材的龙文章咧了咧嘴,对华盛顿吴作势要打,华盛顿吴搪一下跑开,龙文章转向蒋武堂:“你不相信姓鲍的?背后搞这些花样?”  “我不信姓鲍的,可我信姓陈的,当年我被发配到沽宁,他那边险些兵变,我没让他动,死定了的人不该再拖人下水,你没跟我打过仗,不知道什么叫过命的交情。”  龙文章有些不满:“那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蒋武堂苦笑着拍拍龙文章的肩:“我搞这些花哨,因为我只想这事情是假的,假了,沽宁就兴许还能保住……我多希望这事是假的。”  龙文章听得出蒋武堂语里的沉重,他不再说话,苦笑一下,往阵地的另一端走去。  那里,老馍头正钻在单人掩体里不见头尾,洞穴里的泥土装了自动挖掘机一样飞撒出来,小馍头扒着洞口对里边叫唤:“爹,人都是竖着往下挖,你怎么横着挖?”  老馍头的声音闷闷地从里边传来:“我来教你,竖着挖炮弹片照打得到,横着挖,它就打不到。”“可你整个全猫在里边,怎么照鬼子开枪呢?”  “开你个球的枪!你当是打畜生呢?照死了两鞭子它也不咬你。”  “鬼子就是畜生。”  “对,鬼子就是疯畜生,你没招它惹它也能给你村里甩个炮,你请它吃饭它拿你家房子点火。这种疯驴我招它干什么?趁早躲远远的。”  “爹,真不能再跑啦。这都海边了,要不咱直接跳海得了。”  “谁说要跑啦?”  “爹……”小馍头有些惊喜。  “没瞧出来吗?这要打大战!丘八太爷怎么对逃兵的我知道,要跑等打输了再裹乱跑,这会儿死了都不管收尸,你跟我一路飘回承德去?”  小馍头气哼哼地在掩体边一躺:“他妈的,反正一开打你也管不到我。”  龙文章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新来的,现在你躺着,等开打你也永世不用起来了!”  小馍头忙钻进了自己的掩体,吭哧吭哧地挖。老馍头想起什么,土猴儿一般爬了出来:“刚想起来,枪一响你小子保不准又毛手毛脚,得看住了。馍头,你也给我往横里挖,给两个洞挖通了。看我干什么?”他往小馍头的洞里砸了个土坷垃,“快挖!”  龙文章晃过去,拍拍老馍头的肩:“真卖力气,大叔。”  老馍头笑笑:“军爷……长官好,咱家世代就是挖土为生的。”他往旁边蹭两步,拦住自己的掩体,等龙文章走开,他又往坑里砸了个土坷垃,小馍头的坑里终于往外甩土.
四道风拉着欧阳在漆黑的巷子里拐来拐去,于无路处又走出一条路来。欧阳心情如此爽利,以致四道风有些妒忌:“那么高兴干什么?是不是又给你配了个匪婆子?”  “不是,哈哈!”  “有那么高兴的事情说出来有福同享好吗?”  “没什么,你不会爱听。”欧阳微笑着。  “你是教女学生吧?是不是女学生特好糊弄?说说你怎么糊弄女学生吧,算是有福同享。”  “我不回答你关于匪婆子和女学生的任何问题。”  一声大响,四道风毫无预兆地把车扔下,欧阳险些摔下车来,他纳闷地看着四道风:“你怎么啦?”  “我不拉你了!”  欧阳下车:“本来就不用你拉,是你逼我上来的,要不我拉你?”  “别碰我车!跟我聊女人丢份吗?打刚才到现在一直阴着乐。”  “什么叫阴着乐?”  “就是你那么乐!”  四道风的欢喜与愤怒都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欧阳努力适应着:“我从来就没有什么身份,所以也没什么丢份,至于女人,”他苦笑,“在下虚度二十九的光阴,实在是一无所知。”  “胡扯!我看你脸上包了天大的心事,其实就两个字:女人。女人跟喝酒一样都是上头的,你看你看,现在你额头上都是那两字。”  欧阳让他说得有点发毛,讪讪一笑,还真摸了摸额头:“我哪来的心事?我是在记路,你走的这拐弯抹角路我都没走过,这我能跟你比吗?我得记路,要不天亮了回不来。”  四道风其实也并不需要一个太坚实的理由,立刻就前嫌尽释:“上车上车!我跟你说,这些巷子我要说第二熟,没人敢认第一。嗳,你也别记了,咱们回去吃点喝点,聊聊天下大事,天亮我送你回来。对了,你还回来干啥?”  欧阳忽然想起自己是个天亮就要走的人,立刻正经起来:“老四,我跟你说个事,是关于打鬼子的事,你有这个心,我们很欢迎。”  “你们是谁?”  “就是我的党。”  四道风闷声闷气地哦了一声。  “我们有很多人,我是说人才,比起来,我确实是不合适你想我干的事,我以后给你引见个人,比我有胆识,比我点子多,要说我是鲁肃鲁子敬那人就是诸葛卧龙……”  当的一声,车又被撂下了,欧阳这次有所准备,早扶住了车把。  四道风气哼哼地转身:“跟你讲古你就拿古事来糊弄我?门儿都没有!老子看中你是给你面子,就算你姓蒋名干也还是你!找个人来糊弄我?四道风是女人家踢的毽吗?你直说什么意思!”  欧阳很认真地看着对方,无论四道风如何浑,总是个值得人认真的人:“天亮我就要走了,我不希望你那样去跟鬼子斗,我想告诉你,我背后有一些人,有组织和头脑,也有经验,他们欢迎你这样的人,他们一定会……”  “你背后的人?赤匪吗?我见过,前些年他们脑袋挂在牌坊上的时候见过,没什么了不起的,惹事惹到丢了脑袋,那叫不会惹事。”  欧阳有些蹿火:“是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党如果跟别的党派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它相信它跟苦哈哈穷哥们儿一样,没什么了不起,而且也没人会为了惹事把自己的脑袋挂上高处,那是为了理想。”  四道风挥了挥手:“别跟我说虚的,一句话,跟我,上车。跟你那什么,爱上哪儿去哪儿。”  “真是对不起。”欧阳几乎不用犹豫地走开。  四道风瞪着走得轻松的欧阳,他比刚才更加恼火:“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仗义?”欧阳头也不回:“我不知道什么叫仗义,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我不大懂你的义气。”  “去死吧!全城都在搜你,你等着吧,没我帮忙你的脑袋明儿就挂得高高的,你们这号人都是一脸死相!”  这话让欧阳很恼火,他转身,鞠了个很欧化的躬:“那是不可能的。委员长几年前已经用枪刑代替了砍头,我们从那时候已经成了现代的文明国家!”他沿着长巷走开,四道风瞪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角。  离天亮还早,欧阳在黑漆漆的巷子里独行,他进了一条断头巷,巷子尽头堆着居民们的破烂家什。这种地方照常不会有人来,欧阳在杂物中清出个巢,拿个半边破桶当枕头放在身后,又拿出药瓶,倒出几片咽了下去,然后躺下休息。  窄巷的天穹隔出了一条流动的星河。带着一个期待,欧阳睡得就像在家里的温床上一样。 沽兴车行的门都被砸得快倒下来了,砰砰的砸门声在寂静的深夜传得很远。皮小爪匆匆过来开门,四道风莽牛一般撞进来,他裸着上身,衣服搭在肩上,额上冒着热气,看起来像头愤怒的豪猪,对整个世界支棱着自己的尖刺。  “找着啦?”皮小爪不知趣地问。  “找他干吗?我逛窑子去啦!”四道风嚷嚷着进了屋里,灯下放着今天的鸡和酒,四道风抓起酒瓶狠灌一口,酒瓶立刻被古烁拿过去了:“没找着是好事,他跟咱们不是一条路。”  四道风瞪眼:“我对你们怎么样?”  古烁咧咧嘴:“你就我们这几个弟兄。”  “我对他怎么样?”  “就没见你对人这么好过。”  “我干吗对他这么好?”  古烁喝了口酒:“不知道。”  四道风愤怒地抢过酒瓶又灌下一口酒:“我他妈也不知道!”  六品从一旁焦急地过来大声问:“找着没有?”  四道风冒火:“别跟我吼!我没聋!”  古烁一旁道:“你都说他像大风,就该对他好一点。”  四道风顿时有些后悔,把酒瓶塞给六品,拍拍他的肩。六品喝酒,四道风越看越喜欢:“这也好,该走的总算走了,该留的还是留下来了。”  他终于对眼下有些满意,可是六品放下酒瓶翻身爬起来,铺盖卷早打好了,他把刀往里边一塞,扛起来就要出去。  四道风大喊:“干什么去?你小子现在跟的是我!”  “找欧阳!我又不拉车,跟欧阳能杀鬼子,那一天我就杀了三个鬼子,”六品伸出手指比画着,“还有两个半个!”  四道风横眉怒目:“给我待这儿!再动我掏家伙啦!”  六品不理那茬,照旧往外走,他立刻让古烁和皮小爪摁下来了。四道风狠灌了两口酒,摔了酒瓶子跳起来:“不行,我受不了啦!”  古烁还摁着六品,看着正欲外走的四道风问:“你又干吗去?”  “找王八蛋!”  “不说算了吗?”  “刚想起来,他走的时候我没揍他!我非得找到他,才好狠狠地揍他!”他把两支枪掖进腰里,在六品面前狠狠地拍了一拍,出去。  皮小爪安慰着六品:“去找了,你看,他去找了。”  六品安静下来,古烁气得狠狠砸自己的额头。  四道风在漆黑的巷子里飞奔,漆黑中几个人悄然与他匿行而过。四道风突然站住,脚步声一下停了。他转身打量着巷子里那片望不到头的漆黑。夜已经很深了,这种时局这个时候还在出没的不会是良善之辈。  四道风冲着黑压压的巷子喊:“管你哪帮哪会的,这日子老实着些!要不见一次打一次!”  漆黑中没有动静。  “这话是四道风放的!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是那个不讲道理的四道风!”  一道气死风灯的光柱射了过来,那是几个在城里夜巡的守备军:“谁?大半夜鬼叫什么?”  “你爷爷我嘞。”四道风又吼了一声。  黑暗里传来拉枪栓声:“反了天啦,有人要做我爷爷……哎呀四哥您好,怎么大半夜这么精神抖擞?”  四道风两手抱上了膀子:“这么好天气,不走走睡得着吗?”  守备军看看天色,吹散的乌云已经遮没了天上大部分星星,惨淡的月影依稀可见:“变天了,明儿准是个雨天……四哥您老真是沽宁头号夜游神。”守备军端起了枪,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边有人招四哥讨厌,咱们去看看。”  四道风把住了几个兵的膀子:“几个小毛贼偷鸡摸狗而已,谁都不容易。”  “还是去看看。”守备军不太放心。  “你们平常在沽宁不偷鸡摸狗吗?别搞这通贼喊捉贼的把戏。”守备军嘿嘿地笑,四道风拖着他们走远。  漆黑中有种不祥的静寂。 欧阳在那堆破烂中蓦然而醒,真如守备军所说一样,要变天了,上半夜还繁星似锦的夜色现在已经月暗星稀,本来就黑漆漆的沽宁小巷里已伸手不见五指。他身边有簌簌的声音传来,然后一下停了。欧阳瞪着眼前的那片漆黑,黑暗里清晰可闻的是两个呼吸声。他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琢磨着那个声音的方向,突然猛地扑了过去,一个柳条筐被打翻,后边是双炯炯发亮的眼睛。那个人顾头不顾尾地往杂物的最深处钻,欧阳一把将他拖出来。他开始含混不清地尖叫,欧阳使劲掩住,直到把他拖到阴影之外,那是在征兵时被踢了一脚的小乞丐。  欧阳压低了声音:“别叫!我不会害你!我干吗要害你?”他被狠咬了一口,苦笑着把那孩子放开,“你走好了,我是说,你要睡就睡在这里好了,是不是我占了你的床?”  小乞丐安静下来,摇了摇头,肚子里一阵饥肠雷动。欧阳听着那声音,在自己身上搜索着,直到自己肚子里也发出同样的声音,欧阳苦笑:“你看,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几个药瓶。”  小乞丐看了他一会儿,安静地往巷子外走,但走几步就站住了,他脸上有种畏惧,那不是因为欧阳。他竭力想说话,可口齿极不便利,费多大劲也就挣出一个字来:“……鬼。”  欧阳笑:“我不是鬼,你看我哪里像鬼?这世界上没有鬼。你不会说话?”  “鬼……”小乞丐固执地指着巷子那头一个破败的院落。  “你说那里闹鬼,所以你不敢过去?”  小乞丐点头。  “你的家在那边,你不敢回家。你要我陪你回家?”  小乞丐使劲点头。欧阳站起来,摸了摸那孩子脏污的额头,他拉着小乞丐走过巷子,小乞丐紧紧拉住他的衣裾。  欧阳陪小乞丐走进一个院子,院里月光清冷,房顶基本都通了天,只比院子多一堵墙。欧阳看看这个破败的院,强笑了笑:“这是你的家?好了,你看,哪来的鬼?”  孩子把欧阳抓得更紧了,几乎让他难以开步,他只好哄他:“没有神仙也没有皇帝,只有靠我们自己。对不对?”  小乞丐指着院里的房子:“鬼!”  欧阳苦笑:“你已经回家了,可我也得回家。”  小乞丐全无放手的意思,反把他抓得更紧了。欧阳看看天边的夜色,又回头看那孩子:“小家伙,天快亮了,我真得走。”他把着那孩子的肩想拉开他,却发现那孩子在发抖,欧阳好奇而惊讶地停下:“谁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鬼!”  欧阳笑着摇摇头:“我还是去看看,这只鬼也太过分了。”  那孩子立刻放开了他,并退到一个觉得安全的距离。欧阳看看他,推了一下虚掩的破柴门,里边黑得如凝固一般,一只被惊动的老鼠忽然从屋里蹿了出来,欧阳吓了一跳。定了定神,猛地一下把房门推开,天边忽然打了个电闪,雷声随即轰然炸开。欧阳就着那一道电光看着屋里,地上铺着几床破絮,早灭了的火炭上架着破锅,他看不出那孩子害怕的理由。  那孩子看他没事,怯怯地站在门口。  “好了,你看没有鬼,只有老鼠。”  “鬼。”  “我知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害怕?”  小乞丐摇头。  “对,你没有朋友,从来没有人跟你说话,所以你不会说话。”  小乞丐猛力地摇头:“鬼。”  欧阳一阵恼火:“没有鬼!已经活得够糟糕的了,干吗还自己吓自己?”  小乞丐怯生生看他一眼:“……之。”  欧阳笑笑:“对不起,没你的事,是我脾气不好……”一阵雷声又轰了下来,他忽然愣住,“鬼……之?你一直要说的不是鬼,是鬼子?!”  小乞丐点头。  那阵雷声仍在轰轰震响,欧阳绷紧到了极点:“这里有鬼子?”  小乞丐点头,手固执地指着里屋的方向。欧阳捡起一根破椅腿,就着又一道电光,他看见椅腿上有一根生锈的铁钉。他一手握着那根椅腿,一手把小乞丐推开,向着里屋蹑手蹑脚地行去。他在门角边站住,屏住了呼吸,拼命想听见里边的动静,可雷电交加他什么也听不见。一下电光之后,欧阳趁着那阵炫目冲进了漆黑的里屋。里屋漆黑而寂静,欧阳呆立着,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又一下电光闪过,欧阳看清了屋里堆叠的尸体和密密麻麻的老鼠,他猛地从屋里倒撞出来,忍住了干呕,一手揪住也想进屋的小乞丐。  “别去。”  小乞丐强挣了一下,终于放弃,欧阳看着他:“里边是你家里人?”  小乞丐摇头。  “你的朋友?”  小乞丐没任何表示,但眼泪掉了下来。  “城里早封得水泄不进了,他们怎么进来的?”欧阳自言自语,“他们走多久了?”  小乞丐摇头,这是他根本无法解答的问题。欧阳伸手去探那火炭的温度,他愣住了:“今天晚上,刚走。”载连家独浪新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城外,白炽的闪电频频照亮了近处的阵地和远处的地平线。阵地上的士兵开始有了骚动,龙文章骑着马在阵地上奔蹿:“不许擅动!可以打个盹,打盹的时候不要放下手上的武器!”  蒋武堂冲着龙文章喊:“龙副官,回去弄点雨具过来。这雨不是一会儿的事!”  龙文章勒转了马头照沽宁奔去。阵阵雷声汹涌而来。  蒋武堂拿着望远镜朝着远处望去,远处山头的火光忽快忽慢地晃动:“前边有情况,有几百人……自己人?”  鲍廷野在一旁答道:“六十七团会发射三颗信号弹,两绿一黄。”他话音刚落,两绿一黄的三发信号弹在地平线上升起。  “你们的洋玩意不少,老子这还在筑烽火台。”  鲍廷野笑笑:“六十七有的就是司令有的。”他掏出一支信号枪,装弹击发。  雨点终于撒豆般地落了下来。  雨滴透过屋顶上的大洞砸在欧阳脸上。欧阳抬头,从那个洞里看去,红绿黄三颗信号弹正依次升起,落入雨夜之中。龙文章策马通过空落的街道,街上只有一个人,那是四道风。四道风根本不打算让开这匹奔马,大摇大摆走了过来,龙文章在将撞上四道风时才勒开了马头,从四道风身侧驶过:“好好条汉子这么游手好闲,真是白活一世。”  四道风也不饶人:“这么匹好马驮了个混账丘八,真是白瞎了一头好畜生。”  龙文章气不打一处来,可他还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人,狠瞪了一眼驰开。  四道风瞪着龙文章的背影远去。他看看晦暗下来的天色,终于决定回去,先前的几个守备军和他错肩而过:“四哥回去了?”  “嗯,逛够了,回去挺尸。”  “四哥好福气,我们可还得挨浇。”  “你们这些年又干啥了?”他悻悻地又看了眼深邃的巷子,“好极了,逮不着你也浇死了你。”  “四哥说啥?”  “没什么。桥头不用去了,今晚我兄弟在桥头走黑货,大家撞着了不好看。”  “行,四哥说不去就不去。”  “这么懂世故的话,散了岗就记得去趟车行,我那儿有点钱给大家花花。”  “哎哟,四哥最仗义了。”  四道风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看着那几个兵走开。雷声隆隆地轰响过来,四道风一直看着那几个守备军转往桥头相反的方向才放心走开。那阵雷声似乎一下把他打醒了,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脑瓜:“嘿,我干吗不去桥头?”  空中忽然亮起三发信号弹,四道风抬头看了看,继续往河边走去。  龙文章勒住马,看着三发信号弹没入黑暗中,他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息。  和四道风臭贫过的那几个守备军也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那三发信号弹,有人忽然叹了口气:“怪好看的,像我老家过年。”  另一个附和道:“快打完仗就回家吧,沽宁这地方年过得太冷清。”  他忽然看着刚说话的那位同伴怔住,同伴眼睛如死鱼一样地突出,喉咙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声,接着一截刀尖从他自己的胸口冒了出来。  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从他们身后的巷子里冒出,把这几具软倒的躯体拖走。他们簇拥在守备军身边剥下他们的衣服。一张脏污的脸淋过雨水后显得油亮,那是曾在城外与欧阳对峙的中队长三木,三木看着那几发信号弹下落,目光呆滞而狂热:“他们来了。我们进攻。(日语)”  巷子里幢幢的人影在集结,被雨水浇湿的衣服上反射着些微的光芒,那是几天来窝在各个藏身之处的日军,他们轻声用日语报着口令:“源平合战。”(注:古日本前战国时期的一次知名战役)  欧阳在巷口露头,看了看又缩回去,他拼命向身后挥手,那名小乞丐还在跟着他。日本人集结完毕,潜藏在墙下的阴影里,一起向一个统一的方向匿行。欧阳又向小乞丐挥了挥手,咬牙跟了上去。  这行人穿过一条巷子,又拐向另一条巷子,看起来对自己的路线很熟悉,转弯的时候都没有犹豫。  欧阳在他们下一次拐弯的时候撵了上去,落尾的日军回身看他一眼,昏暗的光线下欧阳只是一个被雨淋湿的人影,那名日军将手摁上了腰间,欧阳赶紧说出刚才听到的口令:“源平合战。(日语)”  压在腰上的手放开了:“你迟到了。”  欧阳抱怨着:“中国人的城市太没有规则,我迷路了。”  那名日军大有同感:“除了猿太郎谁又认识这种路呢?可我认为他是个路盲。”  欧阳看看走在队首的那个瘦小的人影:“凭什么让猿太郎带路?要找中国人的什么地方,我认为用猴子领路不如带条狗。”  “因为只有他能把中国话说得像中国人一样,笨蛋,你信吗?这个大队指挥部的翻译到现在居然还没有杀过一个中国人。”  “真是难以相信。”  “可他宣称他侦察中国人的司令部整整三天,我们都认为他在吹牛。” 前边的三木转身甩手给了说话的日军一个耳光:“笨蛋!你们可以在这时候说话吗?”  欧阳住嘴,他紧盯着带队的三木,那家伙曾与他在北郊交手,三木看着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大队指挥部的。”欧阳胡诌。  三木一脸怀疑:“我觉得你非常眼熟。”  欧阳硬着头皮继续胡诌:“我们在指挥部见过。”  “不,绝不是在指挥部,而且指挥部黎明才能到达,现在这里只有猿太郎这个废物。”  靠后的几个日军已经转身,刚才和欧阳说话的日军再次把手放在腰间。  “我认为是命令传达出现了问题。”欧阳尽量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目光望向这巷子的尽头,那是条河,他忽然转头,用一个足以让领队人猿太郎听到的低声说:“猿太郎,你走错了!”  全队人都向他回过头来。  三木猜疑着:“你到底……”  “小声点,这是在中国人的城市。”三木愣住,欧阳昂首阔步走向队首,猿太郎正在河边的拐角处犹豫。  欧阳走到他面前:“你确定这里能到达中国人的司令部吗?”  猿太郎转过脸,那是一张怯懦而全无自信的脸:“我……当然确定。”  “确定?当然?”  猿太郎扭脸看所有人,有人开始轻声地抱怨。  “你在雨夜走过这条白天都难以辨认的路吗?”欧阳不依不饶。  “我……”  “我告诉你,”欧阳随手捡起半块地上的碎砖在墙上画着,“中国人的司令部在这个方向。”  三木又迫了上来:“我肯定见过你的,就在这几天……”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欧阳瞪了他一眼:“小声!”然后他把那半块砖狠狠砸在猿太郎脸上,抱着猿太郎撞进旁边的河。水花四溅,欧阳在河水里死死揪着猿太郎,将砖头不断砸在对方的脸上,用力的同时也把空气混着河水一起吸进了肺里。  几个日军拔出刺刀跳下水来。欧阳放开那具瘫软的躯体,奋力向河对岸游去,一柄刺刀从背后刺来,险险地只差分毫就刺中。欧阳游上对岸的河阶,连滚带爬地上岸,跑开。因为肺里没有空气,他只能用小跑的速度逃离。  三木看着欧阳逃跑的身姿,陡然想起北郊的遭遇:“浑蛋!我知道他是谁了!”  浸在河里的两个日军让他嚷得停住,三木咬牙切齿做了个挥刀砍下的姿势,两名日军爬上河阶,追了上去。  猿太郎从河里被打捞上来,已经气若游丝。三木扔开他的躯体,几个日军正竭力想在草制地图上找出一条出路,三木过去一把把地图抢了:“不要看了!去把那个带我们进城的中国人找来!那个……名字很怪的……黎刘爷。”  “我们怎么办?”一名日军问。  三木看着周围的民居,脸上有一丝狠笑:“每一个中国人的家都是我们藏身的地方。” 四道风躺在曾和欧阳共乘的那条乌篷船里,浑身早淋透。他探头出船篷看一看,然后缩回头躺下:“死心眼子,非要等到天亮不成?”  远处,他要等的欧阳终于跑不动了,一下软倒。两个日本人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欧阳挣扎了一下,身子缓缓滚动了半个圈子,水花四溅,他又落进了河里。欧阳已经没有力气游泳了,他只能载沉载浮地尽量远离此岸。  打头的日军愣头愣脑就要往河里跳,让同伴一把拉住:“这里没有地方上岸!”  确实,这段河岸没有一处河阶,只在远处有一座小桥,那名日军有些不甘:“我开一枪好吗?就一枪?”  另一名日军从旁边的屋檐下抄起一根竹篙,笑:“不,用这个!”他一篙打在欧阳头上,然后压着欧阳的肩,把他往水底下压,这对他们来说显然是种娱乐。  欧阳眼见就要沉底了,被他这一搅,又狠狠呛进几口水。他下意识地抓住篙头,争夺,却再次被压下水,浮上来的时候河岸上的日军正在狞笑。欧阳忽然把手伸到衣襟下,做了一个掏枪动作,对着岸上的人把手臂伸直,两人立即趴倒,等他们爬起来时欧阳已经扶着那根竹篙载沉载浮地向着小桥的方向漂远了。  “真该死,他现在有了一条船!”一名日军看着远处的桥,桥下正泊着一条乌篷船,“我真想杀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中国人让我这么想杀的!”  他们抢在欧阳之前奔向桥头。  四道风正在船上打盹,砰的一声大响,一个人从桥头落在船上,震得他翻身坐了起来,接着又是一声,第二个人跳了下来。四道风坐在船篷里看着外边两人手忙脚乱地操桨,大声呵斥:“哪个字头的?干吗抢我的船?”  两个日本人吓得回了身,四道风懒洋洋地坐着:“这是我的船,今天晚上是,要做生意换别处。”  “这船上有人!”一个日军说,“水里那个是我的,我是杀死过十七个中国人的优秀士兵。”  “那么,这个是我的。”另一名日军说。  四道风听得眼睛发亮:“你们说话好像被人打掉了下巴,这种话我听过,我听了那次就再也不会忘了。”  日军并不想知道对方到底说了什么,弯下腰一刀捅了过来。四道风盘腿坐在船篷里,他手一挥,脱下来的上衣裹住了刀锋,一只腿弹踢在那名日军的脚踝上,那日军重重地摔进了船舱,四道风手一扬,刀光闪动,日军栽倒在身边。  他大摇大摆地从船舱里站出来,船头的日军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四道风走过去,大大咧咧地揪住他的衣领,又是刀光一闪,那日军顿时成了一具尸体。四道风放手让他掉进水里,正要转身时听见水响,四道风循声望去,欧阳扶着根篙子游了过来。  他在船头坐下,看着精疲力竭的欧阳道:“您老早您老好,为等您淋了一晚上雨,没想到您老泡着澡就来了!”  欧阳一只手把着船帮,他已经没力气往船上爬了,四道风没心没肺地看着,没有半点要帮手的意思。  “拉我上去。”  “才不呢,上来了你准又牛皮哄哄。”他学着欧阳,“我不知道什么叫仗义,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我不大懂你的义气——妈妈的,我活二十好几没听过这么缺德的话。”  “你这个笨蛋!”  “啊哟喝,你现在还没上来就牛皮哄哄了。”  “你知道你刚才杀的是什么人吗?”  “小日本哪,杀完了死透了,泡着呢。”  “小日本会跳到你的船上来给你杀吗?”  “因为他们要杀你呀!我把他们杀了就把你给救了,哎呀,我怎么又把你这个过河拆桥的给救了?”  欧阳皱了皱眉,他知道实在没多少时间跟这浑人胡缠:“你有枪吗?”  四道风往腰里摸了一下:“那倒是有的,哼哼!”  “开枪。”  “我才不在你身上费子弹呢,沽宁这条小臭沟够淹死你条大鱼了。” 欧阳懒得理他胡扯:“对天开枪、示警,然后喊鬼子来了……”  “你当我是窑姐儿呀?发这种娘儿们的惨叫?”  “我宁可听你窑姐儿一样的惨叫,也不想听你老娘们一样的唠叨!”  四道风恶狠狠地掏枪对着欧阳,欧阳无畏地看着。四道风开枪,一梭子弹贴着欧阳的头全打在水里,他把枪在手上耍了个花插回腰间,瞪着对方:“现在怎么着,过河拆桥的?”  “不怎么着,你可以走了,走吧。”  “你别以为我不敢走。”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走吧。”他索性放开了船帮。  四道风气呼呼地拿起船篙:“我要捞你我是王八蛋!”  “不麻烦你了,请走赶快,再见。”  四道风撑起船从欧阳身边划过:“你就等着你的共党兄弟天亮来捞你吧!”  欧阳已经没力气说话了,连蹬腿的力气都没了,他竭力想让自己的口鼻浮在水面上,但还是秤砣一般沉了下去。  “你赶快说,你是王八蛋!我捞你!”四道风喊着。  但欧阳的脑袋都已在水面之下,已经不可能再听见他说话。四道风伸手进水里,把欧阳抄了上来,扔在船帮上,欧阳脸色惨白,吐出几口河水,轻咳了几声,苦笑:“谢谢,老四。”  四道风气得跺脚:“又玩我?一脚踢你下去!”  “对不起,实在没力气说话了。”  那不是装的,四道风也看得出来,他看着欧阳:“现在怎么办?”  “拿你们的话说,风紧,扯呼。”  “扯呼?”  “我还是斩立决的通缉犯呀,你好像不想我死吧,老四?”  四道风明白过来,迅速划着船离开。  守备司令部里,能找到的雨具都垒齐在门边,司令部留守的几个士兵还在往外搬。一阵枪声让他们放下手上的活儿,迟疑不定地犹豫。  龙文章大步出来:“城东南,河边,抄家伙。”他扫了一眼在门里狐疑张望的两特务,把士兵给他打上的一把雨伞推开:“扔了!雨淋不死人,枪可打得死人!”  他迅速纠集了一小队睡眼惺忪、衣裳不整的士兵,向着欧阳和四道风刚刚离开的方向赶去。 唐真从梦中惊醒,她听着楼下的门粗暴而急促地被人敲响,房东拿着截残烛出来:“谁呀?”  全无回应。  门敲得更急,已经是在用脚踢。房东不敢开门,也不敢走开:“是守备团的军爷吗?”他凑到门前去看,一柄薄刃的战刀从门缝里扎了进来,房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残烛落在地上。那刀刃翻转朝上,开始去拨动门闩。  唐真从床上起来,先把灶上沸腾的药罐拿开,然后从窗前探头下望。残烛的光映着大门前的一小群人,唐真正好看见三木,楼上窗户里透出的微光也引导着三木看见了唐真。三木肆无忌惮地咧嘴一笑,对着唐真拔刀出鞘,随脚踩灭了那截残烛,他们又淹没在黑暗之中。  唐真下意识地后退,撞在家具上,她的两位家人都在酣睡,唐真的身子在发颤。她把床上的弟弟一把抱了起来,弟弟睡眼惺忪地发着抗议,唐真置若罔闻地去弄醒另一张床上的父亲,用力过猛把半副蚊帐都扯了下来。  唐真父醒来:“小真,什么事?”  唐真轻声地回答:“不知道。”  唐真的父亲昏昏然中也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声音,他撑坐起半边身子:“靳三!……”  被叫靳三的人正被日本人压在被子下,尽力地挣扎想要嘶喊,一个家伙跳上床,举刀狠戳下去。三木盯着楼上的方向:“不要留下一个。我们要在这里建临时指挥部。”他努嘴示意,几个人出屋,关上了过道尽头通向街面的大门,上闩。另一些日军悄声走入还没进去过的人家。  唐真死死掩着父亲的嘴,父亲终于在惊惶中点头。唐真松开手,听着楼下细微的脚步声,她扫视着家里拥挤的家什,找不到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她急得几乎哭了出来。  “真儿,带小弟走,我是早晚就死的人……”唐真父的话一下提醒了唐真,她一把把父亲扶起来,使劲撑着父亲往门外走去。家门外的二楼通道上,堆积着所有小户人家用不上又不舍得扔的家什,难以想象的杂乱中放了一口棺材。唐真让父亲靠在板壁上,她竭力想掀开那副棺盖,可从买来就未开启过的棺盖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唐真急得直想哭,一双手靠了上来,父亲显然对女儿的这个主意有些赞许:“你跟小弟躲进去?”  唐真喘着气点头,这给了父亲很大的动力,他半个身子都压在棺盖上,棺盖发出重重的摩擦声,终于开了。  三木站在楼梯边,听着楼上清晰的摩擦声。两个日军正提着染血的战刀从一户人家里出来,三木指了指楼上。那两日军踏上楼梯,年久的梯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父亲靠在棺材上喘息,唐真用力把他掀了进去。  “真儿……”  唐真最后看了父亲一眼:“我有地方。”  她用力把棺盖推上,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真把堆在通道上的家什一力推倒,她希望这阵混乱能掩盖刚才的嘈杂声。  头顶上的落地撞击让摸不着头脑的两日军止住了步子,他们看看梯下的三木,三木轻声地骂了句“浑蛋”,两人警戒着向楼上又迈开步子。  把一口残破的立柜掀倒后,通道上已经乱得站不住人。唐真朝自己家跑去,在门前踩到一块松动的楼板,半只脚都陷了进去,她用力把脚拔出来,根本无心去看挂出的伤口,她冲到家门前,现在必须给自己找一个躲藏的地方,她突然傻了,被她遗忘的小弟正在父亲的床上酣睡。 龙文章和他的士兵在河边搜索着,四道风扔在河里的那具尸体被拖了上来。龙文章扯开那难民服装的衣领,露出下边的日军军服,他嫌恶地放手:“通报蒋司令。你们,跟我搜索城区。”  龙文章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后终于作罢:“这鬼雨把什么都浇没了,你们挨家挨户搜。”  一个士兵嘀咕:“这时候?会被老百姓骂死的。”  龙文章瞪他一眼:“你们要不要试试被我骂死?”  士兵连忙转身砸响了一家最近的房门。  唐真家里。  那两名日军终于踏上了楼,从凌乱中迈过。唐真家门开着,昏黄的灯光亮着,她家是楼上唯一的住家,自然成了唯一的搜索对象。  两人扫视那一览无余的家,一人在门前警戒,一人进屋,用刺刀往薄壁的柜子上戳刺了几下,打开柜门,里边只有几件寒酸的衣服。他转而去搜索床下,这屋里也就这两个能藏人的地方,床下没人,他看同伴,同伴示意房门。  唐真藏在打开的门后,环抱着自己,一手紧掩着嘴。听着门上的轻击,她知道自己在几秒钟内就会被发现。唐真绝望地看着眼前的门板,在惊骇中双足瘫软。  唐真的父亲也在窥看,从棺盖的狭缝里他可以看见自家的门,他知道女儿藏在那里,也知道女儿很快就会被发现。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拳头,用力敲打在棺材壁上。  日军听到这响动,立刻转身,屋里的日军也疾冲了出来,两人递个眼色,微笑着向棺材接近。  唐真已经连自己的口鼻一起掩上了,她看不见棺材的所在,但敲击声一下下地传来,无能为力的感觉渗透了全身。  两个家伙掀开了棺盖,其中一个立刻被唐真的父亲揪住了衣领,两个人毫不犹豫地把刀戳了下去,这种杀戮的狂喜让他们如此投入,再没人去注意身后的那扇房门。  唐真的父亲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一刀一刀的痛楚,盯着自家的房门。唐真从门后出来,拖着瘫软的身子挪向柜子,她没有眼泪,但在痛哭,父亲就隔着一扇板壁被人杀死,这让她痛恨自己的怯懦。  三木一边听着楼上的动静,一边从门缝里向外窥看。守备团的士兵挨家挨户在砸开房门,被吵醒的人家开始亮起灯光,但那离唐真家还很远,她家所在的那条街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棺材边的家伙从衣领上扯下那双已经僵直的手,把那具已经全无生气的躯体推倒在棺材里。他们重新刚才未完的搜索,看看空荡荡的房门后,又用刀在不可能藏下人的地方戳刺。  灯光从柜门上的刀孔投射在唐真脸上,她看着一个日军向柜门扫过来一眼,她再次掩住了自己的呼吸,但那家伙只是从这个已搜索过的地方走开,拉灭了这屋的电灯。  唐真在黑暗中听着两人的脚步声出去,走下楼梯。迟来的眼泪在脸上纵横,她打开柜门,从柜子里挣扎出来。漆黑的屋里一片死寂,楼下隐约传来的声音属于那些带来死亡的人。  唐真来到棺材边,看了一眼,里边的景象让她掩了脸不忍再看,哀恸到极点反而显得平静了,她拭拭眼泪,掀开了刚才绊倒自己的松动楼板,小弟蜷缩在下边大惑不解地看着她,她刚才的忍耐倒有一大半是为了这个。  “姐,咱们是不是在捉迷藏?”  唐真像游戏那样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一边拭去眼泪一边说:“是,找到你了。”她抱起弟弟,看着楼下透上来的微光,转身进屋。  三木正在谛听着远处中国士兵的动静,他的手下打开门让一名日军进来,进来的日军说:“送我们进城的人马上就到。”  三木黑着脸:“如果等中国人杀过来,他就不用来了。”  分散去杀人的日军也聚了过来,包括上楼的两个。他们向三木汇报着:“一楼已经清除干净了。”“楼上有一个,已经死了。”  三木略有些可惜地问从楼上下来的家伙:“是个女人?”“不,是个老头。”  “还有一个,”三木说,然后转向从门外进来的报信的日军道,“我在楼上等他。”  随即和那两名日军转而上楼。  楼上,唐真正用床上的被子把弟弟包好,一层又一层,惟恐不厚。小弟对这个平常没机会玩的游戏大有兴趣,嬉笑着把被子拉紧。唐真把弟弟连人带被抱了起来,走到窗户前往外看了一眼,守备军扰亮起的灯光离这里很远,出声呼救的话凶手会比救兵来得更早。  唐真小声地哄着弟弟:“小弟你听好,姐姐把你扔下去,你不要怕痛……”  “你为什么要把我扔下去?”  “为了捉迷藏,捉迷藏会摔倒的,摔倒你不要怕痛。你要跑,爬起来就跑……”  “往哪里跑?”  “往人找不到的地方跑,姐姐马上就下来,姐姐在后边追你,摔痛了你也不要哭,一定要跑,不让姐姐追上……”  小弟不解地看着唐真的眼泪:“姐姐为什么要哭?”  “因为姐姐喜欢你。”她迅速在弟弟脸上亲了一亲,把他扔了下去。厚厚的被卷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唐真提心吊胆地看着,直到弟弟安然无恙地从被卷里爬出来,像她交代的那样,照一条无人的巷子跑去。  唐真的表情几乎舒展开来,她试图从窗户上跳下。可她立刻呆住。小弟在接近巷口的时候,一个人影从黑影里闪了出来,刀光迅速从小弟颈上闪过。小弟无声地倒下,刀立刻在那个人的袖口消失了。那个影子拖着小弟的身体走过巷子,她楼下的门开了,火光晃动了一下,人影向小楼走来。  唐真瘫软地在窗台下坐倒,所有的忍耐和期望全让刚才那一刀抹杀了,她再次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那是三木和两名日军。  四道风把船停在一个废弃的码头之下,欧阳伏在船帮上,四道风使劲压迫着他的背部,欧阳艰难地吐出肺里和胃里的水。  四道风的嘴似乎永远闲不住:“你小子猴精,呛水都呛的是河面的清水,要喝的是河底的浊水,乖乖,你现在也不用费劲吐了。”  欧阳又吐了一口:“没死就成了,你当喝乌龙还是龙井?还有得挑?”他萎靡不振地爬到一边休息。  四道风看着船里那具还没来得及扔的尸体,觉得恶心,过去拖起来要往河里扔,欧阳连忙阻止:“等会儿,先搜搜他身上。”  “你怎么爱发死人财……对呀,这小子身上准有枪。”四道风兴致勃勃地去搜,先摸出一柄三八刺刀来,扔在船上,然后找到了他要找的枪和几个弹匣。  欧阳对四道风说:“枪和刀都给你,有字的纸纸片片都归我。”  四道风搜着:“这小子大概跟我一样,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身上连半个纸片也没有。”  “再搜搜。”  四道风不耐烦地把尸体提起来给欧阳看:“你看看,要不要倒过来给你控控?”  “你别动。”欧阳忽然看见了什么。  四道风重重地把尸体扔在船上:“你说不动就不动呀?”  欧阳无心跟他斗嘴,爬过来撕开那日军的衣领,下面是一套日军服装,他当下纳闷了:“没有道理,他们干吗穿着军装?”  “鬼子当然穿着鬼子衣服,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欧阳摇摇头:“你不明白,既然要乔装就不该在身上留下任何暴露身份的东西,比如说我……”他耸耸肩,这不是该多嘴的话题。  “我当然不明白,我干吗要明白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欧阳苦笑:“对不起,我是说上次鬼子来袭的时候我也搜过尸体,他们衣服下边不穿军装。”  四道风看了一眼欧阳:“你是一肚子坏水、过河拆桥的、不仗义的、好发死人财的赤匪分子,真不是个东西。”  欧阳苦思着,下意识地掏出药瓶,这个药瓶已经进了水,药片也成了糊糊,欧阳看了看,一口喝下去半瓶。  四道风看得目瞪口呆。  欧阳笑了笑,掐着自己的额头继续苦想:“他穿着军装……那个日本人说……”电光石火的一掠,他想起三木的话——大部队黎明才能到达!欧阳猛拍了一下船板霍然站起,虚弱的身体几乎栽下水去,“我怎么这么笨?鬼子要占沽宁,就是今天黎明!”  四道风一把拉住摇摇欲坠的欧阳,很有些不屑:“就凭你看见的那十几号人?”  欧阳摇头:“不,这次肯定是倾巢来攻!”他转头望向天边,雨已经停了,天边已现晨光。他爬起来想要上岸,四道风对着码头霉烂的支柱踢了一脚,船离开河岸往水里荡去:“你干什么?”  “一定得去报信!我还能干什么?”  “跟丘八报信?死五百活一千,你非把一千变成五百吗?”四道风还是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可欧阳听得出来这是种关切,他看看他:“老四,你听我说,鬼子必取沽宁,所以才穿军装,占了城就是混战,他为的是混战时不误伤……”  “他说占就占?问问我这两把枪!”  欧阳没法跟这人讲理,船又开始往岸上漂,他正想上岸,四道风又猛蹬了一脚,船荡得更远了。  “跳呀!这时候的海水,冰也冰死你!”  欧阳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四道风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我去!我去行不行?”  欧阳冻得脸色惨白,回头看看被四道风揪住的衣服:“没用,只有我脑袋上才有死五百活一千的赏格,有这个,说话才有人听。”  “信你?给我上来!”四道风使着蛮劲,欧阳半个身子都被他提出了水面,欧阳伸手捡了船板上扔着的刺刀,他看着四道风笑笑:“你这人还真是挺不错的,除了不讲理哪都好。”刺刀划过,欧阳割断了被四道风揪着的衣角,整个人又落进水里,他立刻游到四道风伸手不可及的距离,“你说过你不会游泳,可我会。” 四道风气急:“你那叫狗刨!”他扔下手上的半拉衣服,“你王八蛋!跟我玩割袍断义?”他操起块船板就划,越急越不得要领,船在水中央打着转。  灯下,小炉子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篷里凌乱而简陋,但让人想起一个家的概念。邮差从船篷里钻出来,欧阳的样子让他愣了一下,但他友好地伸出手:“上来,船上有热的喝。”  欧阳怔怔地看着那只手,最终忍住想上船的欲望,他看着邮差说:“快走!鬼子来了!”  邮差愣住,莫名其妙地看着欧阳。  “立刻撤出沽宁!告诉她……我真想和她一块儿走!”欧阳说着,从怀里掏出个什么扔在船上,转身跑上小桥。那东西滚在炉子边,是欧阳的止痛药瓶。  炉子被踢翻了,热水倒在船板上冒着热气。邮差和船老大手忙脚乱地解缆开船。  欧阳跑到河对岸后回望了一眼,安宁祥和的灯光已经灭去,一个黑黝黝的船影急忙驰开。他长吸了一口气,吸气声在黑暗中听起来像哭。  他照着沽宁黑漆漆的轮廓跑去。三木和两名日军走进二楼唐真家。屋里空空如也,三木鹰隼一般地扫视着,他看向那个让刀戳成了漏勺的柜子,尽管那样密集的刀孔足够让里边人没有幸存的机会,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柜门打开,但里边是空的。  唐真两手吊着窗台,悬在窗外,她没法跳下去,脚下几米开外就是那个杀死小弟的人。  三木走到窗前,唐真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但三木看向远处,渐渐亮起的灯光离这里越来越近,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也许撑不到天明了。”  “他来了!”疾冲进来的部下打断了他的多愁善感。  三木阴鸷的脸变得急切:“让他上来!”  “他要您迎接。”日军小心翼翼地说。  三木喃喃地骂了句什么,出去。  唐真费尽全力从窗台上攀上来,再多几秒她也许就会掉到杀死小弟的凶手脚下。她第二次钻进那口已经被搜过两次的柜子。  楼下的那个人终于进屋,门立刻紧紧关上。  柜子里的唐真听着脚步碎响,三木和杀死小弟的人进来。三木仍有些狐疑地打量着房间,另一个人将一张凳子踢过,一屁股坐下,他帽子戴得很低,唐真看不见他的脸。  那人看看贫穷的屋子道:“你们是疯子还是傻子,花大价钱进城就为占几个穷棒子的窝?”  三木解释着:“一个奇怪的人杀死了向导,我们只好躲在这里。一定要攻占守备军的司令部,切断城里和城外的联系,但需要你来带路……(日语)”  “我听不懂鬼子话。”  三木忍气吞声地换成了生硬的中文:“出了问题。帮我们的,杀中国军队。钱的很多,枪的很多,很多很多的给你。”  “你阁下的猪头拉在城外了?”  “什么?”这话对三木来说深奥了点。  那人指指远处的灯光:“事情已经让你们弄砸了。你们的钱,换我们的路,这行,沙门会做的就是这行买卖。再多了,没门。”他又扫一眼三木,“我不管你们,听懂了吗?”  “浑蛋!(日语)”三木大怒。  话音刚落,那人坐着的椅子就飞撞上他的膝盖,三木撞摔在桌边,腰还没直起来已经被一柄短小锐利的刀指上了喉咙。  “黎刘爷,你什么的要干?”  “干!你们就不能把我的名字咬准了吗?是李六野!”  三木恶狠狠瞪着那人,那人手动了动,刀入肉三分,三木终于妥协:“黎……李-六-野……”  李六野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把帽子往上推了一推,露在眼罩外的独眼凶光闪烁:“我要干什么你的明白?”  三木点头不迭,李六野悠闲地在他喉咙上把刀上的血擦净:“看见这血没有?你们做事不干净,有人跑出去了,他要报个信你们就活不过天亮。”  刀一离开喉咙,三木似乎又有了骨头:“我们占领沽宁,你的死啦!”  李六野看着窗外一点点往这边推移的灯光,刀在手上晃了一下不见了。他嘲笑地看看三木,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台,他打算跳出去,这种旁若无人让三木生气:“我告诉中国人的,你的内奸,你的死!很多很多的死!”  “你说错话了。”李六野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独眼下目光冰冷,他慢慢地把眼罩挪到另一只眼睛上,那是个要杀人的信号。  三木手忙脚乱地掏枪:“你的,走的不要!”  “给你打个记号。”李六野的手动了一下,三木闪躲,刀贴着颊边飞过,深扎在柜门上。李六野看也不看,从窗口跳下。三木冲到窗前,黑街空旷,李六野似乎没来过一样。  唐真咬牙忍受着,李六野那把刀歪打正着地扎进了她的肩膀。  几个日本兵冲了进来:“队长,什么事情?”  “没什么,”三木转过身来,焦躁而绝望,“行动失败了,我们将在这里撑到援军到来,要有必死的决心。”他敲敲窗前唐真的书桌,桌上还放着唐真的课本,“好位置,在这里架上机枪。”部下们沉默着,一个士兵看着柜门上的刀,伸手去拔。柜子里的唐真一声不吭地忍着。刀插得很深,以致日军将身子顶着柜门仍把门拉得半开,刀终于拔了出来。唐真虚弱地靠在打开的柜子里,一片殷红在肩膀上泛开。  “刀上有血!”那名日军莫名其妙看看柜子,又看看三木:“队长,你受伤了?”  三木摸一下颊上的伤口,这才明白李六野的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他恨恨地抹了一把伤口,冲一名部下吼:“去架机枪!”又对其他部下挥了挥手,“跟我去楼下。”几名日军逢迎地在他后边追赶包扎。  被呵斥的那位提着机枪回到窗前,柜门开着,在这狭窄的屋里显得碍眼,他一脚把它踢上。蜷缩在柜角的唐真再度被笼罩在黑暗里。外边的日军为不引人注意已经关掉了灯,对着从刀孔透进来的几束微光和楼上楼下的一屋子日军,唐真的恐惧已经麻木。  屋里的机枪手掀掉桌上的书本,将机枪架上,再从床上拿几个枕头打平,放在枪架下加高射界。他对着依次亮过来的灯光瞄了会,那实在没有可打的目标,于是又从扫到地上的东西里捡起了什么,那东西终于让他在桌边安坐,过长的刺刀妨碍他的坐姿,他拔出刀来随手钉在身后的地板上。  那柄血迹斑斑的刀吸引了唐真的全部注意力。她从柜子里一点点挪出来,她终于靠近了那柄刀,那家伙伏在桌上忙着,唐真看着他高耸的两个肩胛骨,只要拿起刀猛刺下去,也许就可以从那扇被拦住的窗户逃生。  手已经触到了刺刀柄,唐真终于看见那家伙在忙些什么,他正把唐真一家三口的照片细细地肢解,父亲和小弟成了碎片,惟独还给她留下完整的一块放在旁边。唐真的身子又开始颤抖,凝聚了半个晚上的勇气在这狂人背后顿时烟消云散,她趁着那家伙还没发现前挪向房门,楼道尽头有一扇紧闭的窗,那是唐真离开这里的所有希望。  唐真试图弄开那扇窗户。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扇窗被横七竖八的木条钉死了。唐真终于崩溃,她瘫软地在窗前坐下。眼前是杂乱的楼道,楼下是日本人,棺柩里似乎已经盛不下父亲的血,快凝固的血从棺缝里淌下,撬开的楼板曾经藏过弟弟。唐真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换个人会以为是个噩梦。她站起来,向那间小屋走去,脚步仍很轻,但已没了那种颤抖和畏惧。在漫长的恐怖之后,唐真终于把恐惧踩在脚下,也可能今后她再也不会恐惧了。  楼下,三木队长指挥他的部下用家具堵上了房门,在楼道里筑起几道奇形怪状的工事。几个士兵小心地拉出手榴弹的发火线,把它们绊在几道工事上。绊线在家具和房门上密密地分布着。  唐真就着些微晨光看着家里,窗口已经没人了,她试探着进屋,半掩的窗外,天色已经泛白,但街道仍掩在一片黑暗之中,唐真打量着那挺沉重的机枪,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满意的哼哼。唐真回头,那名日军正系着裤子从父亲的床后出来,显然把那当成了小便的地方。他一见唐真,惊疑立刻变成了惊喜,然后把手指竖在嘴边,向唐真轻轻地嘘了一声。  看着对方脸上色迷迷的笑容,唐真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咬了咬牙,在对方走过来时,向地上钉着的刺刀摸去。  摸了个空,那日军得意地笑了笑,从身后的刀鞘里拔出刺刀比画了两下,他刚才已经把刀收好了。  唐真后退了两步,撞在桌子上,她转身去抢那挺机枪。日本人惊惧了一秒,随即发现唐真并不能把那偌大家伙抱起来。他笑得更加得意了:“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他们。他们很坏,我很好。(日语)”  唐真并不知道他在嘀咕什么,看着那家伙无所顾忌地走过来,她仍努力想抬起那挺机枪,那家伙一只手把枪压回桌上,迫不及待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唐真愣住,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她突然从机枪边捞起把剪刀扎了过去。那把剪刀曾被用来剪碎她家人的照片。唐真一声不吭地使着劲,直到两片剪刃在那人的喉管里会合。那人从她眼前倒了下去。 三木在楼下焦躁不安地检查着工事和机关,直到脚下踢到一具小小的尸体:“这是谁?”  “那个逃走的中国人,”一名日军高兴地说,“他死了。”  三木看着,那是唐真视若性命的小弟,被李六野杀死后拖了进来。他突然转身狂躁地吼起来:“不是小孩,是个女人!”  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响,那是被唐真杀死的那名日军倒在地上,三木抬头,天花板上的血渍正迅速扩大。  “浑蛋!她还活着!”他和几个部下往楼上冲去。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唐真推倒了给父亲煮药的炉子,陈年的木楼很容易着火,火势立刻顺着蚊帐,就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在屋里蔓延。她抓起手头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往楼梯口投了下去。  三木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被几个部下扶起,他狂怒地摔开:“灭火!一着火所有的中国人都会来!”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楼梯已经烧得没法上人。三木一脚踹在正扑打火苗的部下身上:“撤离!我们放弃这里!”  转过身来的三木傻住,门被层层叠叠的家具堵着,通道也被叠叠层层的家具塞着,那本来是为了让外边的人进不来,现在他们自然也出不去。  一名部下冲上去搬东西,三木一把揪住他,那位部下在一道绊线前堪堪停住。三木摔开他,听着楼上唐真的脚步声,他拔出枪。  一名日军一把抱住他:“队长,会惊动中国人!”  “你以为我们现在还出得去吗?”  部下立刻明白过来,纷纷拔枪。  “杀死她!楼上有路!”他们对着天花板上脚步声响起的地方攒射。  薄薄的楼板根本拦不住子弹,唐真在密集的枪声中摔倒,脚踝上被一发子弹擦伤。弹雨横飞,射穿了屋顶,整个二楼碎片纷飞。唐真有些茫然地在其间走动,没被打中实在算个奇迹,她端起桌上的机枪,这东西原本沉得她没法把枪口抬起来,可现在她要打的本来就是地板。机枪手做好了所有的备射工作,唐真扣动扳机,脚下立即出现一串密集的弹孔,后坐力让枪几乎脱出她的掌心,她死死握着,直到被推撞在墙上。  火焰在身边蹿烧,木头烧得噼啪作响,楼下不断传来声声惨叫。正在搜查民居的龙文章从窗前探出头来,不远处烧起来的火光在将亮未亮的天空下清晰可见。密集的枪声让他讶然,他喃喃地骂了句什么,抓着窗边的一根篙子滑了下来,正好落在从街上赶来的几个士兵面前。  “跟着我!赶快!”从各家各户跑出来的守备军跟着龙文章向枪响处狂奔。  枪还在响。唐真和日军都在瞎打。火在一楼燃得更加炽烈,三木涕泪横流地从烟雾里钻出来,在火焰和弹雨中拖住一个部下:“解开它!”他指的是那些在过道里布得密密麻麻的绊线。家具已经着火了,再烧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位倒也视死如归,发颤的手终于解下一条绊线,他回身把解下的扣环亮给所有人看,人们终于露出点轻松的神情。突然一块烧塌的壁板掉下来,“英雄”被砸得仰面翻倒,手上的手榴弹不偏不倚甩进了火堆。众人讶然,三木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钻进一堆破烂下边。  一声爆炸后,是接踵而至的连锁爆炸。  爆炸让整栋楼似乎都要粉碎,一楼的碎片从楼梯口迸飞上来,二楼的地板塌向了一楼。通往窗口的路早被火封住了,唐真并不打算出去,她坐了下来,抱紧手上的那挺机枪。近处的火舌蹿舞,爆炸还在间歇地响着,这栋危楼终于发出令人胆战的声音,像积木一样倒塌,转瞬成为一堆废墟。爆炸的气浪冲灭了大部分火焰,废墟在潮湿的地面上扑腾起灰尘与烟雾。  四下在响锣,人们涌过来灭火。第一拨人已经拿着一切就手家什跑近。  三木从废墟下挣出半边身子,仅存的两名部下把他拖了出来,外边的百姓服装和里边的日本军装都已经烧得糊成了结块。邻居不明就里地拿着衣裳被褥聚上去救护。  三木狂暴地推开:“撤退!”他挥舞着未出鞘的战刀吼叫。  这句日语让所有听见的百姓闪退,三木和他的手下跌跌撞撞奔向黑漆漆的巷子,一路推搡着还在赶来的救火者。他推上人群后的一个人,如推上一道墙。  “你说错话了。”三木被那人叉着咽喉顶在墙上。那是李六野,在他的身边,他带的人已经做掉了三木最后两名部下,冷酷得如捏死一只蚂蚁。  三木想骂,李六野的枪已经塞进他的嘴里:“我从来不受人要挟。”三木瞪大了眼,李六野看着他眼里的惊恐扣动了扳机。  人群惊窜。  龙文章和他的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只看到废墟边三具尸体横在地上。龙文章撕开三木的衣服,赫然看见里边的日本军服,他揪住旁边的百姓:“谁干的?人呢?”  百姓惶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龙文章放下那百姓,百姓一溜烟儿跑开。  废墟里又有个人影在动。一个士兵拉动了枪栓,龙文章伸手阻止:“一定要活的!我要问话!”  唐真从废墟里爬起来,对周围的人和枪置若罔闻,自顾在废墟上搜寻着。  “是老唐家的闺女。”“就剩她一个了,惨哪。”龙文章听着身边的议论,他让士兵放下枪,自己走了过去:“别害怕,鬼子被我们赶跑了,你现在安全了。”  唐真抬头看看他,走开。  “到底怎么回事?”龙文章又问了一句,唐真仍没答理他。龙文章有些恼火,可看看唐真的样子,凄惨又可怜,只好作罢。他最后扫了一眼唐真和周围,确定在这里得不到什么了,便留下两个人警戒,掉头带了其他人匆匆走开。  唐真在废墟里找着,直到看见那挺机枪的一角才停止了搜索,她扒了些焦木断垣把枪盖上,走下废墟。因守备军的存在而不敢上前的百姓一拥而上:“小真,你爸呢?”“小弟呢?”“到底是走水还是鬼子,你倒给个话呀。”“你可怎么办哪?”  唐真安静地坐下,她甚至没费心去看看别人,因为她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准定成了疯子。  欧阳一气跑到沽宁守备司令部所在的街道。他在街角站住,远远地看着,几个士兵守候在守备司令部的门外,一晚的暴雨和枪声已经叫他们困顿不堪,他定了定神向那里走去。  “什么人?口令!”  欧阳听着那边拉动枪栓的声音,把双手高举,向那几个枪口走去。  “现在宵禁!”几支枪立刻顶着欧阳的身体。  欧阳苦笑:“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迫不得已,没谁喜欢被枪逼着。”  几个士兵粗鲁地在他身上搜索,一名士兵扬扬手中的东西:“这是什么?”  “药瓶。我身体不好。”  “什么消息?”  欧阳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告诉这几个士兵有没有用。  “鬼子今天会大规模袭击沽宁……”  那几个士兵立刻恍然大悟:“敢情是个疯子,让鬼子吓了疯掉。”“难怪揣了药瓶满街跑呢。”“疯子回家去,这种鬼话我们听多了。”  欧阳被推开,扔过来的药瓶掉在地上。他摇了摇头站到墙根前,身后是他的通缉令:“我看我是疯了,可这个疯子倒还值个五百一千。”  几个士兵先是惊骇,然后郑重地把枪口又对准欧阳,一名士兵飞跑了进去报信,欧阳若无其事地负手而立,直到看着四道风从一条巷子里冲了出来。  四道风冲过来,劈头盖脸就给欧阳一下:“天还没亮你发什么神经?跟我回去!”  “我们认识吗?你认错人了。”欧阳说,尽管对四道风的动手动脚他一向反感,可现在却有些感动。  四道风不由分说把欧阳揽了过来,对士兵打着哈哈:“一个光棍佬,老婆跟人跑了,王八蛋急了疯掉……”他突然发现一杆枪转向了他,大怒,“找死!我是四道风!”  士兵硬着头皮道:“四哥您只管走,可这人没通融。”  “没通融吗?”他动作比说得快,双臂一翻把两支枪都搪在外围,手上的两支枪已经对上了士兵。  “来做什么呢,这跟你根本没关系。”欧阳惋惜而又无奈地看着,大门里已经涌出十多条人枪,如临大敌地向两人瞄准。  两特务赫然其间,两张阴鸷的脸现在眉开眼笑,特务甲走了过来:“欢迎之至,曹烈云先生。”  欧阳叹口气:“我已经不叫那个名字了。”  “怎么都好,总之先生是我最想见到的人。”他笑嘻嘻做个请进的姿势,又冲着士兵努了努嘴,士兵一脸歉意地从四道风手里把枪拿走。  四道风气哼哼瞪了欧阳一眼:“跟我是没关系,我是来教你啥叫义气。”他一把推开欧阳,抢在前边进了门。  蒋武堂平时用来商议军务的房间瞬间成了刑讯室,几个士兵把欧阳绑在椅子上,四道风则没那么老实,他一拳把一个士兵挥了出去,立刻有几支枪将他指住,四道风拿胸口堵着枪口嚷嚷:“我知道你们怎么死的!明儿出门都撞上了刀子!”  “四哥您多包涵,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事有包涵的吗?你有痣,你长白麻子,我都记住了!”  “四哥,我们是烂命一条,可也是沽宁人,上老下小也得吃饭哪。”  四道风想了想,让人意外地把手放在椅扶上:“混这行饭不丢人哪?干脆跟我去拉车。”  那兵简直感激涕零,松松垮垮用绳子在四道风手上绕着:“四哥您最好了,您放心,这就是给那俩黑皮狗个意思……”  同伴捅他,特务甲乙春风满面地进来,他们对四道风没兴趣,直奔欧阳。  欧阳可比四道风安详多了,他看着走近的特务甲,问:“贵姓?”  特务甲笑逐颜开:“免贵,小姓刘。”  “刘先生。”  “不敢,一回生,二回熟。”  欧阳动动被绑在椅扶上的手:“刘先生这是何苦来哉?”  “想从先生这知道沽宁其他的共党在哪里,也知道先生不会好好地说。小地方比不得我们那专门机构,因陋就简,先生多包涵。”  特务乙指挥着几个兵把东西抬进来,火盆烙铁,搭棍板砖,看得四道风蠢蠢欲动,欧阳深沉地看他一眼,他终于没动。  欧阳叹口气:“得陇望蜀,贪何至此?”  特务甲笑笑:“四年心血,焉能空回?”  “最有价值的消息我已经说了。”  “鬼子要来?我不管那个。”  “请听好,是鬼子的主力会在天明进攻。您当然不管这事,可您也是身在沽宁。”  “这种还没发生的事情先生又何以如此肯定?难道……”  “您把种种蛛丝马迹合在一块儿来看,就很明显了。要等事情发生才明白个端倪,恐怕十年前在下已经让先生的同行给剿了。”  特务甲看看天色:“天已经快亮了。”  “所以我送上门来,因为十万火急。”  “我倒觉得是先生机变百出,总有些别人想不到的花样。”  欧阳苦笑:“可以让我见蒋司令吗?没有阴谋,也没有花样。”  “援军已至,司令在城外迎接。现在就算来个千八百的鬼子也挡得一气,先生不用操心了。”  欧阳皱皱眉:“以蒋司令与总部的关系怎会有军来援?又挑了这种时候,你们不觉得有鬼吗?袭击沽宁的鬼子只有几十个,真正的主力到哪里去了?你们真就不担心吗?”  “你的疑心病倒是真重。”特务甲忽然反应过来,“先生是在拖延时间好让你的同党逃离沽宁吧?”  欧阳气极反笑:“这样好吗?不管捆着锁着,请让我见蒋司令。结了这事,再拿我去换您的功名。”  特务甲阴鸷地看着他,忽然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赤佬!——你当我跟你谈?我倒是舍不得杀你,我要弄你个半死不活倒求之不得!”  欧阳从那记重击下抬起头来,没有愤怒只有无奈:“请让我见蒋司令!”他看向那几个守备军,“不是说他,我说你们!他们不过在玩领功请赏的游戏!可鬼子真来了的时候,除了这条命你们还有什么没丢掉的?我的苦哈哈的兄弟!”  被他瞪着的几个士兵犹豫不决地动了动脚。  “谁敢去以通共论处!”特务甲威胁着。  “通共不是罪名!谁都有想的权利!你们知道第一次碰见鬼子是什么感觉?你们有没有大半夜一个人碰见狼群?这时候你会不会想你姓国还是姓共?狼要咬断你们的喉咙,就好像蚊子叮人的血,它以为人就是它的食物——这时候它会不会想你姓国还是姓共?”  特务甲抓起一根棍子挥了过去。四道风吼了一声,还没挣开缠在椅扶上的手臂,特务乙就用枪指住了他。  欧阳在众目睽睽下坐直,头上的血淌到了嘴角,他昏昏沉沉舔了舔,苦笑:“它不会想……你也不会……只有死或者活,那天我碰见鬼子……那天我明白一件事……至少在这几年,姓国姓共不那么重要……至少那天我忘了……我是像老鼠一样被你们追杀的共党……共党的身后也有一个家,被你们逼得回不去的家。”  特务甲用一只手扳起他淌血的额头,让他看见第二次高高举起的棍子,欧阳神思恍惚地看着,说着:“一起打鬼子,如果我没死再杀了我……别想你会怎么死,大家一起来想想,我们……我们该怎么活……”  “我让你巧舌如簧!”特务甲第二次把棍子挥了过去,欧阳的腿一记弹踢,不大光明磊落地踢在他的下阴,特务甲发出变了调的惨叫,倒在地上翻滚,欧阳惨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惨笑:“我让你……让你利令智昏。”  特务乙愣了愣,掉转了枪头。四道风挣出一只没绑结实的胳臂向他打去,特务乙转身要开枪,一个士兵跳到他与四道风之间,一支步枪似乎在向四道风瞄准,可总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游移。  四道风一点不含糊,一脚照那士兵胯下踢了过去,特务乙被踢得从那士兵背后跳了起来,他痛得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屋里一时显得很静,欧阳在椅子上渐渐歪倒,一多半的士兵还未反应过来,四道风看看地上辗转的两个人,轻轻呸了一口。他跨过特务乙的身体,想去扶欧阳,一个反应过慢的士兵用枪托把他拦住,但那支枪立刻被另一个士兵接了过去,照着那还缠着绳子的椅扶狠砸了几枪托,直至断裂。 四道风笑了,他抢过去扶起欧阳,一个士兵拿过他的双枪和刀,四道风用刀割断欧阳手上的绳索,失去支撑的欧阳歪倒下来,四道风一把扶住。  欧阳嘟嘟囔囔:“不能走……带我见司令……”  “作死吗?你老婆在等你呢!”四道风看起来很冲动,他把欧阳扛上肩,转身去接自己的枪,但欧阳死死揪住了椅子。  四道风气极:“再瞎闹不管你了!”他转向一边,“你们搭把手!”  被他吆喝的士兵径直走了上去:“初一都做了,还怕他的十五?”  其他人也拥了上去,欧阳的手终被扳下来,被簇拥着抬了出去。  特务甲挣扎着去捡枪,枪被一个士兵一脚踢开,另一个士兵似不经意地一脚踩在他手上。  四道风扛着欧阳疾行,士兵们把他俩夹在中间挡着。远处一个值夜的兵向这边嚷嚷:“大麻子,你们搞什么呢?”  被叫做大麻子的答:“马老三的哥们儿喝多了,我们送他回去。”  马老三低声地抱怨:“干吗说我的哥们儿?”  “做四哥的哥们儿丢你的人吗?”  四道风无心听他们计较,照着眼前的大门加紧两步,龙文章和一队兵匆匆闯进了门,四道风退一步,几个士兵硬着头皮上前。  龙文章皱眉瞧着这小群人,一晚上的风生水起连连扑空,他现在仍带着火气:“见我跟见了鬼一样,你们在搅什么?”  马老三抢先一步:“长官,大麻子的哥们儿喝多了,我们送他回去。”  “兵不兵、民不民,鬼子还没来你们先打算把自个儿喝死?”龙文章一边责骂,一边随手给敞着怀的士兵掩上扣子,在他头上给了一下:“滚吧!”他突然在几人中发现了四道风,“站住!……我认得你。”  四道风已经尽力遮掩了,可便装混在军装里总是惹眼,他扛着欧阳转过身来,破罐子破摔地笑笑:“认得我的人多了,你们就不用一个个请安了。”  龙文章瞪着四道风:“大麻子,你的狐朋狗友?”  四道风抢着答:“他够跟我称朋唤友?我骗酒喝罢了。”  “大麻子,人分三六九,瘪三就是瘪三,交友也别交破烂。”龙文章转身往屋里去。  四道风扶在欧阳身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他看看欧阳,终于忍了这口气步下台阶。背上的欧阳却一伸手揪住了龙文章的步枪背带:“河边那鬼子是我杀的,还有一个你们没找着,扔在老码头了。”  龙文章嫌恶地掰开他的手:“放手,醉鬼,上别处撒酒疯去!”  欧阳死死揪住:“他们为什么在里边套着军装?因为他们今天要占沽宁,穿得跟我们一样怕会误伤!”  龙文章大惊,一把抢过士兵手上的风灯,光线下欧阳那张连泥带血的脸惊得他退了一步,四道风和欧阳立刻被他带的士兵瞄准。  四道风气得把欧阳重重放在地上:“好极了!你活脱就一好惹狗的肉包子!”  欧阳勉力站稳,对着一排枪口,近处的龙文章将一发弹推入枪膛。  欧阳说:“上次来的鬼子是小股,藏在老百姓的衣服下边,你们找不着,可他们也没力量拿下沽宁,要打沽宁就得大队人马,有什么办法能让大队人聚在一起,你们又找不着?”  “你什么意思?”龙文章已经隐约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老百姓的衣服,你穿的衣服,都可以遮住套在里边的鬼子衣服。”  龙文章把枪口又抬高了一些:“你什么人?”  特务甲正从屋里挣扎出来,可欧阳已经无所谓了:“一个被通缉的共党,请试着信一次共党,共党也不想家园变成战场。”他往前走了一步,“援军什么时候到?”  “援军……应该到了。”龙文章望向城外的方向,那个大有可能的惨痛结果让他晕眩。 沽宁郊外阵地。  一名气喘吁吁的守备军士兵冲进工事里:“报告司令,城东南听到枪声,龙副官发现一具鬼子的尸体……”  蒋武堂转过身来:“他怎么知道那是鬼子?”  “尸体外边是老百姓衣服,里边穿鬼子军装。”  蒋武堂沉默,鲍廷野沉吟着走了两步。  蒋武堂抬头:“鲍参谋官怎么看?”  鲍廷野思考着:“我怕其中有诈,平白地出现一具穿着敌军军装的尸体实在没有来由。再说我团马上就到,等两军会合,这些小伎俩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蒋武堂对士兵说:“让他小心行事。”  士兵转身而去。  一直端着望远镜的华盛顿吴转过身来:“司令,十一点方向。”  蒋武堂拿起望远镜,黑漆漆的旷野中,华盛顿吴所说的方向闪动着星点火光。  鲍廷野看着远方:“六十七团到了。”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扩大,已经能看出火把下的行军队形。那是个行军速度与防御兼备的楔形阵,如一个箭头直指守备军的阵地。  华盛顿吴单调地在炮队镜边报着观察结果:“五百人,行军队形,有伤员,少量骑兵……有重机枪和迫击炮装备……”  蒋武堂喟叹:“六十七团是要得,走个队都没忘了打仗。”  鲍廷野在一旁道:“团长说战是活人打的,习惯是死人教出来的。”  蒋武堂念叨:“陈二倌子,你在哪儿呢?”阔别多年的老友在最需要的时候到来,实在让他很难自控,而远处的火光下也有几骑从那楔形中冲出,黑暗中传来喊声:“司令!司令你在哪儿?你可想死我啦!”  军官们莞尔。蒋武堂再忍耐不住,飞身上马,驰下高地。他追赶的那几骑似乎没看见他的踪影,已经从楔形阵的东头冲到西头。蒋武堂又气又喜,策马追赶:“陈二倌你个死剁了头的!看不见老子的人还听不见老子的声吗?”  蒋武堂已经追了很远,远离了阵地,来到平时在阵地上极目才能看到的山脚。那几骑终于在微微泛白的天光下勒住,蒋武堂策马赶去。三名骑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都是阴晴不定。中间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央军军官陈少堂,一脸精悍的军人风骨。  蒋武堂喝了一声,马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这一鞭打的是你三五年不通音信!怕老子累了你的大好前程吗?”  陈少堂不挡不让挨了那一鞭子:“前程就是个一屁不值的春秋大梦,陈二倌现在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蒋武堂大笑,挥手就是亲热的一拳:“管他的!老子兵败人亡之际你伸了只手,我领你的情!”  “司令倥偬一生,陈二倌赶了几百里路,只想司令有个说得去的结果。”  “你以前不是这样阴阳怪气的。老家伙们呢?叫出来跟我见见!”蒋武堂兴致勃勃打量着那个队形。  陈少堂黯然:“死了,都死了。”  蒋武堂愣了一下:“前沿打得这么苦?”老朋友语境悲凉他听得出来,他奇怪的是陈少堂脸上那种全盘放弃的态度。  “有人苦就有人甜,我是在正面堵漏的,侧翼全放了鸽子,那就全军覆没,活进了地狱。”  蒋武堂看看远处的阵形:“这不半数都在吗?怎么说全军覆没呢?”  陈少堂吐了口长长的大气。饱含的困顿与委屈让蒋武堂听得心悸,蒋武堂黯然道:“我知道你是来陪我死在一起的。”  “不,我是来陪司令活在一起的。”  蒋武堂看着对方脸上有种病态的兴奋,第一次觉得老朋友变得陌生。守备军不知从哪里卸来一块门板,欧阳趴在门板上,被几个士兵抬着,随着龙文章率领的一队人马一起狂奔。  龙文章暴躁不安地对着已跑得气喘吁吁的士兵吼着:“快跑快跑!”他一脚踢在士兵屁股上,“这是去玩命,拿出你们逃命的劲头来!”  欧阳有点看不过眼:“长官,我只是推测,并不一定……”  “最好求神拜佛你说对了,否则我回头就把你交给那两条狗!”  欧阳苦笑:“就算是求神拜佛,我也只会盼自己搞错了。”  龙文章愣了一下,一直护在旁边的四道风却看不过眼:“穷横什么?不是这坏鬼烧坏了脑子,一百个包子也轮不到你们来啃!”  龙文章接了四道风的话头道:“我会考虑把你一起交过去的,沽宁的街面上也会干净很多。——你,什么事!”  迎面匆匆跑来的一名守备军,已经跑岔了气:“援……援军……”  龙文章一惊:“援军怎么啦?”  “好多……”士兵大口地喘着气。  龙文章伸手把那士兵揪靠在墙上:“好多什么?”  “……好多伤员,吴长官让准备房间……”  龙文章长长地嘘了口气。他回头看看欧阳,欧阳笑了笑,开心但又苍凉:“你可以把我还给那两位先生了。”  “其实我不想那么干,但是……”  “我知道,守备军已经活得很难。”他看看四道风,“可他跟我搭不上半点关系,他只是个瞎讲义气拉黄包车的。”  四道风无声地骂着什么,将头转开了。  龙文章点了点头,他很歉疚,对欧阳他恨不起来,捎带着对四道风也少了些憎恶。 天还没亮,高三宝已起床,老年人的觉总是不那么稳。他看着家里的那些陈设和收藏,忍不住地就想挪动一下换个位置。  “老爷真早。”全福过来,也明白他的老习惯,帮忙弄着。  高三宝皱着眉:“早什么?我压根儿是睡不着。”  全福道:“昨晚上城南响炮了。”  “炮?那是爆炸,”高三宝叹了口气,“过些天你兴许就听熟了。”  睁了眼就是这种烦心事,高三宝越发烦得无以复加,他放弃摆弄死古董而去窗前侍弄花草,积夜的雨水还在窗上纵横交错,他一抬头,正好看到远处龙文章那队人抬着欧阳跑过去。  高三宝一边开着窗户一边自言自语:“这是搅什么?”  窗下一声轻呼,刮下的雨水全浇在坐在窗户下发愣的身体上,那是何莫修,看不出他坐了多久,尽管裹着风雨衣,全身还是已湿透。两人隔着一扇窗互相打量着,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失魂落魄。  “高伯伯……对不起。”  “想心事?要不要进来?”  “我就是想来说句话,我不走了。”  “进来。”高三宝掉身进屋,何莫修在外边愣了一会儿,走向高家的大门。  何莫修犹犹豫豫进屋时,高三宝已经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道:“坐。屋里烟味大,我刚才在想事,想事就抽烟。”  何莫修坐下,没话找话:“您抽的什么雪茄?”  高三宝拿起一个从农村老汉到小店老板人手一副的水烟袋晃了一晃,何莫修顿时一脸惊喜:“我爸爸也有这个!”  “他还抽这个?”  “不,他抽雪茄。”何莫修想了想,“我想他不愿意提醒别人他是中国人。”  “我跟他都抽着这东西算着一分一厘,算到今天他成了绅士,我还是个满身铜臭的老市侩。”  “一点不臭,那是您的心血,要这么说我就是灌了半肚子酸水。”  “你是最有希望的,说年轻人的事吧,别让老古董浪费时间,说你的事。”  何莫修摊摊手,如释重负一般:“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走了。”  “你这么做我一点不奇怪,可如果是为了小女,我觉得……不好。”  “我在外边坐了半个晚上,刚开始我以为是为了她,后来我听着又是开枪又是开炮,我又觉得不全是为了她。”  高三宝皱了皱眉:“为你的家乡吗?年轻人,你太年轻了,你都分不清炮声和爆炸声,你根本没经历过战争。”  何莫修恍然大悟:“对呀,炮弹是应该有弹道飞行的呼啸声,”他认真地模仿着一个声音,“可昨晚是这样……”他又模仿着另一个声音。  他随时不忘钻研的样子让高三宝气得点燃了烟袋:“对不起,我得抽口。”  “很难闻。”  “沽宁满大街都是,如果你要留下来就得适应这个。”  “我觉得不那么难闻了。”  高三宝看他一眼,何莫修笑笑:“小昕在吗?”  “睡着呢,我可保搅和这一晚上,她半个动静都听不着。”  “别来说服我,我已经确定这个时候她绝不会跟我走的,我也确定这个时候我绝不会扔下她走的,所以我是绝不会走的。就这么简单。”  高三宝摇摇头:“把复杂事说成简单的人都很固执。”  “对,您别说服我了,我就是这种人。”  高三宝想了一会儿,说:“把东西搬过来吧。”  “什么?”  “你打算一直在旅馆里住着吗?我家里有的是空房。我也不想每天早上都被窗户外的什么吓一跳。”  何莫修又开始欢欣了:“高伯伯,您真是……”  “我只知道不可能说服你这么天真的人,而且这时候……”他看着这偌大而空荡荡的房子,“家里实在该多个男人。”  何莫修笑:“您比我爸爸有趣多了!” “那是你爸爸为你考虑得更多。”  “您不会烦我吧?其实有时候我挺烦人的。”  高三宝不由得莞尔:“快去快回吧,你不烦人。”  何莫修起身,连招呼都没打便匆匆去了。  “小何!”  何莫修站住,看着高三宝有些怔忡的神情,惟恐高三宝改了决定。  高三宝道:“我拦不住你,也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你身份不一样,在外国,你大概像你爸爸一样不想别人当你中国人,可在这里,你想做中国人,别人不一定当你中国人。”  何莫修想了想,掉头走开。高三宝提示的那个未来让他也有些茫然。 六十七团的楔形阵在与守备军阵地接触时突然分开,无声地让出一队人来,那是一队担架兵。被单下覆盖着扭曲的肢体,一路哩哩啦啦地滴着血迹。抬担架的人一言不发,在渐明的晨色下只管低头走着。  没经过大阵仗的守备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胆小的直往后闪,胆大的推搡着往前去看,再没一个人记得手上的枪。  华盛顿吴站在路障前,脸色惨白。  几个士兵嘀咕着:“我的妈呀,怎么那么多伤员?”“他们是打过大仗的,要不是这帮……这些弟兄在前边顶着,咱们早跟鬼子干上了。”  华盛顿吴嘘了口气,也不知是侥幸还是痛惜。担架队的队首已经站在路障跟前,阴沉沉地一言不发,担架下边一会儿就淌了一摊血。华盛顿吴猛然省悟过来,强忍着干呕嚷嚷:“快放行!照顾自己弟兄!”  守备军七手八脚把路障移开了,担架队长驱直入,瞬间便穿插了本来就单薄的整个守备军阵地。  鲍廷野面无表情地走下阵地。他不紧不慢挤过守备军的阵列,汇入了迎面而来的援军。  蒋武堂仍和陈少堂并骑观望远方的阵地,但他们并没有看到阵地上起的变化。  陈少堂道:“其实就算鬼子全打进来,也未必亡得了咱们中国。”  “怎么讲?”  “这么个泱泱大国不是说完就完的,当初的清朝还不是早被我族一代代的同化?料想鬼子最后也是同样的结果。”  这个突如其来的感慨让蒋武堂有些疑惑:“你总是比我有见识,不过我的队里有满人可没鬼子兵,再说这辈子的仗这辈子打完,还要我儿子陪着被祸害?姓蒋的不如钻婆娘马桶里溺死。”  “你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蒋武堂大笑:“你可有儿子呀!我为咱侄子打这仗,成不成?”  陈少堂叹了口气。  他那两名手下观察着他的神色,把马头往前提了一提,变成了两人把陈蒋二人夹在中间。  陈少堂转了话锋:“司令,咱们扛肩上这颗脑袋都不由自己做主,一仗打下来还能活就算胜了呀!”  蒋武堂莫名其妙看看老部下惶急的神情:“你今天怎那么多废话?”  “鬼子来了并不是什么绝路,咱们这些年挨的打压还少吗?换个当家正好……”  蒋武堂一记重耳光甩了过去,陈少堂连人带马都惊退了一步。蒋武堂看看陈少堂面无人色,强把一脸恼火换成了笑脸:“这儿人少,人多时你说这话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他转头向陈少堂的部下,“你两个不许说出去……”  话音刚落,那俩骑兵已抡刀向自己砍了过来,蒋武堂猛力策马冲了出去,刀锋在肩膀上划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同时陈少堂拔刀,挡开了另一名骑兵挥向蒋武堂颈根的一刀。蒋武堂勒回马头,又惊又怒地看着这三个人:“陈二倌,你训出来的人也太护主了吧……”  那两骑兵并缰,举刀齐眉,阴森森地看着,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陈不听话,两个都杀了。(日语)”  蒋武堂看了陈少堂一眼,陈少堂如挨了一刀似的喊了出来:“六十七团早就完了!司令知不知道我们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身在嫡系又不是嫡系!什么准死的战全是立个斩立决的军令状,然后拿你的老弟兄上去死扛啊!”  蒋武堂怒目圆睁,看看几乎被新来人淹没的阵地说:“那你就降了?还带了……鬼子来害我?”  “我有家小!我是来救你呀!这种死了都要挨骂的仗有什么打头?”陈少堂看起来有些激动。  两个日本骑兵已经封住了蒋武堂的退路,蒋武堂看看自己的阵地,又看看眼前的三人,他慢慢拔出刀,照着那两日本人的刀锋策马冲去,这个举动让陈少堂绝望:“你打不赢的!连拼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抬上去的根本不是伤员!”  蒋武堂愣了一下,平举了马刀。  “是炸药!够掀了你整个阵地的炸药!” 蒋武堂点了点头,将刀高高扬起。  晨日初升,今天的太阳因昨夜的雨水显得黯淡。  远处的阵地上,那行担架已经纵穿了整个阵地,不偏不倚正处于阵地的中心位置。  老馍头和小馍头挤在一个坑里。老馍头点点戳戳地给儿子现身说法:“看见没有?这就是逞英雄。”  “人家是英雄。”  “你跟他们爹妈说去。”他一把揪住正想出坑的小馍头,“戳这儿,不缺你一个凑热闹的!”  小馍头不满地嘀咕了一声,悻悻地蹲在坑里看着。  担架突然被放下,抬担架的人一言不发匆匆向阵地后方跑开。士兵们诧异,华盛顿吴过去掀起一块被单,即使没见过多少死人的他也看得出来,担架上的那个中央军士兵已经死了很久了。他转向另一副有动静的担架,掀开一角,看见一个因痛苦和愤怒而表情扭曲的士兵,他再把被单掀开一些,便看见那士兵被固定在担架上的肢体,和绑满了整副担架的炸药,他正想示警就被身后袭来的剧烈爆炸掀飞了。  华盛顿吴躺在路边的地沟里,口鼻间尽是从内脏里震出来的鲜血。他看见自己刚才察看的那副担架炸成了碎片,而守备军和经营多日的阵地都被淹没在爆炸的烟尘之中。  爆炸如此猛烈,城内地面似乎都在摇晃,瓦片雨点般地下落,龙文章躲闪不及,被一块碎裂的玻璃划破了额角,他来不及查看伤势,匆匆率队往爆炸的方向跑去。  “先别去!”欧阳死死地拉住他。  “不去能干什么?”龙文章已急红了眼。  “去了又能干什么!”欧阳看着龙文章,“给你的上级去电,沽宁已经失守!”  “沽宁还没有失守!”  “别让沽宁成了第二个六十七团!”  龙文章愣了一下,城外密集的枪声和爆炸清晰可闻,他揪住一个士兵:“快去发报!沽宁失陷!守备团全员殉国!”  那士兵应一声,跌跌撞撞地去了。龙文章挑衅地看一眼欧阳,扛着枪往城外走去,他已决定一去不回。  四道风看着龙文章的视死如归,大喝一声:“好样的,哥们儿并肩子上!”他举步就想跟上去,欧阳气得给了四道风一拳。  龙文章看着欧阳:“他可以跟我来,你也可以走了,现在我不用管守备团混得怎么样,其实我对你们从来就是没好感也没恶感。”  “别这么去。”欧阳几乎在乞求。  龙文章一脸伤神:“能怎么去?共党不知道什么叫同胞吧?平常怎么都行,可到这时候是要死在一起的。”  “共党不管多难都要活在一块儿,到死的时候就会被你们分开了。”  龙文章怔了怔,一言不发地走开,几个士兵跟在后边。  “让我想想!想个办法!”欧阳看着那家伙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逼出一个主意,“你们昨晚杀的鬼子呢?!”  龙文章终于停住。 阵地上惊天动地的爆炸刚刚平歇,日军便开始射击投弹,子弹和爆炸的碎片在守备军阵地上横飞,把一切还站立的目标纷纷砍倒。这仗刚刚开打,便已结束。守备军已经没有人能还击了,他们遇上的第一场大战就是被屠杀。  鲍廷野站在阵列中,脱下身上的中央军军装,接过旁边递来的一件日本陆军中佐服装套在身上,陆军少佐伊达雪之丞一脸崇敬地把一把战刀递了过来:“长谷川君,您的奇谋!”  长谷川将刀佩在身上,他很谦和地笑笑,对伊达拍拍身上的军装。伊达立刻会意,他抽出军刀挥向天空:“还复我们本来的面目!攻击!”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日军第五师团广岛联队主力大队撕下身上的中国军服,第一次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在沽宁面前,他们向已经只有零星射击的阵地上慢慢挺进。  阵地上的爆炸和万岁声让蒋武堂急火攻心,可那两个日军骑术刀术都是一流,分进合击,蒋武堂一时无法突破他们的包围。  一道弧光闪过,蒋武堂肋下又添了一道伤口。陈少堂策马撞了上来,日军骑兵举刀时犹豫了一下,蒋武堂趁隙撤开。  “司令别打啦!你不乐意帮鬼子干事,我陪你解甲归田!总好过这呀!”  蒋武堂置若罔闻,把皮带往上勒住肋间的伤口,耍了个刀花等着。  一名日军恼火地责备陈少堂:“陈,你到底帮谁?(日语)”  陈少堂道:“等着!我在说服他!(日语)”  蒋武堂大怒:“你学得真快,鬼子话都学会了。”  陈少堂茫然又惶然地看蒋武堂一眼。另一个日本人已经不耐烦等候,从蒋武堂身后一刀挥了上去。陈少堂再次搪开了那一刀,蒋武堂却毫不犹豫地一刀把陈少堂穿了个透心凉。陈少堂纳闷地看看深植于自己胸口的刀锋,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伸出的刀尖:“司令……你搞错了,我是要救你呀……”  “一点也没错,我就是要杀你。”蒋武堂表情冰冷,眼里冒火。  陈少堂无力地碰触了一下那刀锋,脸上挤出一丝比哭更难看的苦笑:“我真的是要救你,这一路……走了好远。”  “你分不清大小,没有了主次,不忠亦不义,无廉亦无耻,我被你害得生不如死,连生平最后一战的机会也被你送给了鬼子。”  陈少堂呻吟了一声,嘴里冒出几个血泡,看着日本人再次抡刀从蒋武堂背后砍来,蒋武堂的刀还扎在自己胸口,可他连提醒的力气都没了。  蒋武堂夺过陈少堂的刀,反手扎进了那个日本人的胸膛,那人在马上摇摇晃晃又冲了一段,栽了下来。  “你看着,你的刀总算杀了一个鬼子!”  另一个骑兵又惊又怒,刀在头上盘了个花,直冲过来。陈少堂使劲一点点从自己胸口拔出刀,他想把这把刀递给蒋武堂。  蒋武堂终于叹了口气:“二倌子,在我心里,你是死在鬼子手上的。”他猛力把刀拔了出来,陈少堂从马上栽了下去。蒋武堂挥刀,火星迸射地和那鬼子对战了几个回合,终于砍得对手从马上倒栽下去。  蒋武堂策马回身,地上的陈少堂脸上纵横着血迹与泪痕,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默然地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阵地上,枪声已变得经稀稀落落。  华盛顿吴被士兵连拉带扯拖进战壕。守备军从一开始就伤亡过半,又丧失了所有重火力,被日军打压得挤在一条战壕里。  华盛顿吴还有些昏昏然,被士兵摇晃着。他现在已经是阵地上仅存的军官。  “长官,现在怎么办?”  华盛顿吴翻翻眼睛:“你说什么?”  另一名士兵窝火地说:“震聋了,别理他,没聋也一个废物!”  华盛顿吴清醒过来:“你他妈才废物!”  “没聋?没聋就快说怎么办!”  华盛顿吴咬咬牙:“拼一个够本!两个赚翻!”“妈的废物!这主意我也拿得出来!”  华盛顿吴气极,反气出个主意:“撤回城里!不要恋战!”  一声枪响,跟他拌嘴的士兵被撂倒在脚边。华盛顿吴愣了一下,和残余的士兵冲出壕沟,身边的人稻草一样被射倒,但根本已无暇顾及。  那些一早就渗透到阵地后方的冒牌担架队封住了他们退往沽宁城的方向,尽管火力远不如正面的猛烈,也足让这队败兵动弹不得。正面的鬼子已经压上了高地,眼看就是居高临下双面夹击,而残存的守备团连个藏身的弹坑都没有。华盛顿吴急怒攻心,捡起一个死人的手榴弹,对那帮冒牌担架队摔了过去,出手后才想起忘了拉弦,正懊恼着,轰的一声,不知哪来的爆炸,担架那边的机枪哑了。  士兵们惊讶地看看华盛顿吴,他局促地大吼一声:“冲啊!”  虽是逃命也喊得豪气干云。守备军们跟着华盛顿吴猛冲,忽然发现自己没开几枪,封住退路的鬼子就东倒西歪四下逃窜,当下士气大振,没一会儿已掩杀到沽宁城前。  冲在最前边的华盛顿吴看见从城里又撞出一队日军,叫得声苦,一头扎倒,他双手据地,对准打头的日军打空了一匣手枪子弹,却连边也没擦着。那边厢却对他理也没理,一个手榴弹从他头上摔过去,炸倒身后一片鬼子同僚。另一个用步枪放倒了剩下的两个,然后冲着华盛顿吴叫骂:“烂学生崽!把鼻子搁枪口上你还打不中!”  华盛顿吴愣住,他睡着也听得出那奚落独属龙文章。  骂人的正是龙文章,甩手榴弹的是四道风,还有几个认识的士兵和一个素昧平生的欧阳,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穿着日军军装。  龙文章看着趴在地上的华盛顿吴有气,把头上的钢盔摔了过来:“快走!要死也换个地方!”  华盛顿吴愕然爬起来,跟在残兵后边进城,龙文章又一把把他揪住:“司令呢?”  华盛顿吴一脸茫然:“司令?他……司令?”  龙文章顿时光火,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华盛顿吴委屈着:“死的人那么多!连全尸都找不出几个!我又怎么知道?”  龙文章又想打,欧阳冲过去使劲把华盛顿吴摔在地上,龙文章还没反应过来,欧阳已经掏枪指着华盛顿吴的头,贴着他的耳朵开了一枪,然后他回头向着城外的阵地上招手。一队日军从坡地上冲下来,他们正在清剿阵地。  欧阳用日语大声喊叫:“他死了!我杀死了最后一个!”他竭力做出一种兴奋的样子,有几个悻悻地放慢了步子,有几个仍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个大声问道:“一个也没剩下?”  华盛顿吴在难言的恐怖中挣动了一下,欧阳狠狠压着他,又开了一枪:“他们总不肯好好地就死!中村和大岛在比赛,你很难从他们手上抢到人杀!”  他随嘴胡扯的那两个名字是给四道风和龙文章安的,两人紧张地戳在那儿,根本无法掩饰脸上的恨意。  那些日军停住了步子:“你的朋友好像要吃人一样。”  欧阳正要回答,阵地那边突然传来号令声,那队追兵终于离去。龙文章松开扳机上的手,四道风在衣服上擦去手心的汗:“死共党真不要脸,这样都被你混过来了。”这句明显赞扬的骂人话让欧阳摇了摇头,他轻轻拍拍华盛顿吴的脸,那位瞪着眼睛,全无反应,看样子是吓傻了。  远处的阵地已经被土黄色的日本陆军军服淹没,士兵们正在列阵,他们在进攻沽宁前将进行一次简单地修整。  蒋武堂远远地从望远镜里看去,视野里的长谷川几乎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长谷川志得意满地在阵列前走动着酝酿情绪,战前或战后的讲话对自诩擅长心战的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身后集结的部队急不可耐地等待,在刚才那场太快结束的战争中他们并没满足杀戮的欲望。  长谷川有意压抑这种情绪,以便让它释放出来时更加猛烈。当伊达少佐都等得有些焦急的时候,他才猛一转身,戏剧性地张开双臂:“半个多月藏在山里,吃着冷食,我们的愿望被天神听见,现在他把这座城市放在我们面前,像一个裸体的女人!”他刻意使用的词汇很快就让部下兴奋起来,脏脸上的乌珠子闪着精光。蒋武堂随手把望远镜扔了,很难有比他更狼狈的指挥官了,没有兵也没有阵地,只有严重的刀伤和几匹无主的马。自己的刀还在手上,陈少堂的刀扎在鬼子身上,蒋武堂把那柄刀拔了出来,血哩哩啦啦流在刀背上。蒋武堂把两柄刀都放在马鞍上,费力地翻身上马。华盛顿吴真是被吓傻了,欧阳将他扶起,轻轻地拍了拍他:“快走吧,这里太危险。”  龙文章看一眼华盛顿吴,又看看阵地上飘飞的日本军旗,坡脊那边传来日语的万岁声:“带他走吧,我有事要办。”他像是在对欧阳叮嘱。  “你去找你的长官?他恐怕……”欧阳疑惑地看着龙文章。  “就算死了也有尸体。”  “拼命是为了把死局拼成活局,现在……”  “我意气用事。”龙文章冷淡地说,一句话把欧阳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竭力表现得比平时更倨傲,轻轻推开华盛顿吴,打算一个人去。  “一起去吧。”欧阳说。  龙文章往枪里压着子弹,不说话。  “那我也去。”四道风站到欧阳身边。  欧阳对四道风说:“你帮守备团的弟兄找个藏身之处,我们撑死救一个,你随手就救几十个。”  “我又不在乎他们死活。”说归说,四道风还是拉了华盛顿吴一把,让他靠近自己。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有些嘲弄地看看欧阳和龙文章:“半死不活的,别把命全卖给国字头了,给我留点。”  欧阳苦笑:“从今后只有鬼字头,没有国字头了。”  龙文章看着四道风他们离开,然后扭头就走,欧阳不愠不火地跟着。  “你不用管我。”  “我也是意气用事。”  这回轮到龙文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两人一路沉默着,向那片满目疮痍的阵地靠近。  眼前的火与硝烟未灭,弹坑边散落着尸体,龙文章的神情开始不再平静,他第一次领会到什么叫溃败和全军覆没。  日本兵还在听长谷川的训话,龙文章看他一眼就怔住,眼里顿时冒火,他爬起来直愣愣地向那个人走去。  欧阳一把将他拖进旁边的壕沟。  长谷川挥洒自如地转过身来,一只手指向龙文章刚站的地方,他要指的是沽宁:“……占领它!从今天起它属于天皇和帝国!我们强大的后援将从港口长驱直入,中国人的北线防御将不堪一击!而且,为了你们的辛苦和勇敢……”他观察着部属渴望的神情,他太清楚他们要什么,“在那之前,三天的时间……”他笑了笑,“当然,从现在的三天它属于你们!”  他立刻被欢呼压倒了,第五师团大半是来自仙台和广岛的城市破落户,战争对他们个人来说代表一种劫掠行径。  长谷川发现伊达少佐正充满尊崇地望着自己,他挤挤眼睛,极有亲和力地一笑:“当然,像在南京一样。”  伊达是那种把刻板当认真的死性子,他愣一下,扬刀出鞘:“你们都听见了!准备!”  日本人开始忙碌起来,狂热但不紧张,现在的沽宁用一支小队都能拿下。  欧阳用力地把龙文章摁在壕沟里,后者狂乱而愤怒:“那个人——那个姓鲍的说什么?他们高兴什么?”  “他不会姓鲍,日本没这个姓。”  龙文章恼火地问:“他说什么?!”  “沽宁将被赏赐给他的手下,为所欲为三天,然后成为鬼子投送兵力的港口。”  龙文章软软坐倒,欧阳同情地看着龙文章:“这几年会有很多事情比今天可怕,你得当它是生活的一个部分,这些年被你们追捕,我就靠这个才活下来的。”  龙文章无心去听,他转过身,拿起身边的枪。  “你要干什么?”  “杀了那个人,管他姓什么,这算我为沽宁做的最后一件事,你走吧。”  “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现在杀了他,没了管束的鬼子对沽宁只会危害更大。”  龙文章提起枪:“我不管。他把我们害成了这个样子,而且沽宁已经被鬼子占了。”  “可城里住的是中国人!”欧阳去抢枪。  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日语:“你们两个浑蛋在干什么?”  两人回头,一个日本军曹站在壕沟上边愠怒地用军刀指着他们。 欧阳赶紧说道:“笠原捡到一块表。(日语)”  龙文章的衣服边露着一截表链,欧阳一把把那块怀表捋了下来,递给军曹看,那军曹在耳边听了听音,随手塞进了口袋里:“赶快准备!”  “是!”  欧阳看着那军曹走开,回身时龙文章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那是我祖辈传下来的,是家传的。”  欧阳认真地看着他:“现在沽宁就是那块表,你可以现在杀了他抢回表,表还是鬼子的,你也可以以后找机会杀他,表还是你的。”   龙文章略犹豫了一下,以闪电般的速度举枪,欧阳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龙文章在瞄准那军曹时犹豫了一下,他转向他更想打的目标——长谷川,突然,龙文章瞄准的方位人群惊蹿,几个奔跑的日军拦住了他要打的目标。  几匹空马从坡地下直蹿上来,那是日军混乱的原因。日军笑骂拦阻,那是军马,他们本能地对这些能转为战争资源的东西比较爱护。  惊马逼近长谷川的时候,刀光飞闪,藏在两马之间的蒋武堂一跃出来。一个刚勒住马缰的日军倒下,蒋武堂像龙文章一样有个坚定的目标,双刀给自己劈出了一个空间,他立刻把刀向长谷川投去。  长谷川脸色发白,眼看要被那柄刀扎穿,伊达跳了出来,刀都来不及出鞘,迎空把那柄刀隔落。  蒋武堂立刻被日军包围了,可他不在乎前后左右的几十支枪,一柄马刀仍是追着长谷川照砍。  伊达再次把刀搪开,十几个日军把长谷川围住。伊达拔刀,照他的武士礼节极恭敬地鞠了一躬,蒋武堂愣了一下,回头砍翻一个。他根本没心思去比试,只想在自己死之前多杀几个。  “这个人要活的!”长谷川在一道人墙的保护下再次恢复了气定神闲。  日军开始退弹!倒不是武士精神,而是怕混战中枪击误伤,一片枪栓拉动声中黄澄澄的子弹顿时掉了一地。  砰的一声枪响,一个日军直挺挺倒在蒋武堂身边。  “我说退弹!”伊达又气又急。  人群之外的龙文章当仁不让,拉栓退壳,又打倒一个刺向蒋武堂的日军。欧阳手里拿着两个手榴弹,他把另一个递给龙文章,龙文章绷紧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两个手榴弹摔出去,包围蒋武堂的人群连炸带躲顿时少了一片。蒋武堂趁这空隙翻身上马。他把那几匹惊马策了过来,龙文章配合默契地跃上马背。欧阳有伤在身,他第一次没翻上去那两位已经驰下坡脊。  欧阳只好跟着马蹄翻飞在后狂奔。他身后追着至少一个小队的日军。  看着两人绝尘远去,欧阳绝望了,他知道如果追兵拿的不是空枪,恐怕他早已死了几次。正绝望着,龙文章策马绕了回来,向欧阳伸出一只手,第一次表现得有点友好:“既然没把你扔给那两条狗,现在也不能把你扔给这群狼。”  欧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伸出只手由龙文章把自己拉上马背。日本人终于开枪,但几人已经冲出那半圆的包围圈,向远方驰去。  长谷川在坡地上用望远镜观望那几个远去的身影对伊达说:“不要追了,先占沽宁。”  伊达不无赞赏地说:“他很勇猛。”  “蒋武堂?有匹夫之勇,无下兵之谋,除了死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他让我相信关羽张飞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这是个车轮飞转的疯狂年代,不属于马蹄子。伊达君你必须记住,正因为他们忘了这个,我们才能站在这里谈论他们的历史。”他皱皱眉,看看表,又看看沽宁,“我更担心后来的两个人,但是进攻吧,不要再有这样的意外了。”  “是!”伊达抬手,把一发信号弹打上空中,日军发出冲锋的呼叫声,此起彼伏,如潮水一般。  当最后一队日军也从阵地上冲进沽宁城时,壕沟里的浮土开始动弹,老馍头从自己挖的深坑里探出头来。  别人的单兵坑也就是齐胸,唯老馍头是盖了头,又挖成了L形,为监视小馍头又挖成了U形,先前那样的爆炸再来几次也只会在他身上加点浮土。 老馍头回身,在小馍头的坑里掏了个空,小馍头从父亲的坑里钻了出来,第一眼就被满眼的狼藉吓得愣住。  老馍头劈头盖脸一巴掌下去,小馍头晕头转向地跟着父亲离开。  老馍头慌不择路在林中奔跑,忽然意识到身后的小馍头一直拖出一种异响,他回头,小馍头手上一直倒拖着刚摸了半天的老汉阳步枪。  老馍头劈头打了过去:“你个死剁了头的!”  “我干吗了我?”  老馍头把枪夺了过来:“你还想干吗?”他想把枪扔进路边的水塘,立刻又转了念,搬了块石头,把枪仔仔细细给砸成了碎片及部件。老馍头把那些残破的零碎给儿子看:“你瞅,拼不拢了。”  小馍头撇撇嘴,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老馍头把残枪东一块西一块地全扔进了塘里,很得意地看儿子一眼,走开。从他口袋里发出一种金属的响动,老馍头摸出一把亮灿灿的银元看了看,走路时终于挺直了腰杆。蒋武堂终于在狂奔中勒住马头,龙文章紧随其后,坐在他身后的欧阳一头摔了下来。龙文章哑然地看着狼狈的欧阳:“你不会骑马?”  “我不会的事情很多。”欧阳苦笑着爬起来。  “可是骑马……”  “如果贵党追得不那么狠,我一定会学。”  “他是谁?”蒋武堂诧异地看着这两人,心高气傲的龙文章一向很少对人表现这样的关注。  “他……救了我们,”龙文章犹豫着,突然打算一瞒到底,“一个热血的市民。”  欧阳走过来,向蒋武堂微微鞠了个躬:“一个被您通缉的市民,一个共党。”  蒋武堂愣了半晌才想起他发的通缉令来,怆然苦笑:“这么说蒋某被个共党救了?这算不幸还是大幸?”  “在下并没有救谁,司令孤身奋战……”  “孤身奋战?你想一死了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命还挺大,这算不幸还是大幸?”  “如果要我说,这是打仗,没什么不幸也没什么大幸。要跟今天死了的那些人比,司令自己还能选择个死活,这真是……过奢侈了。”  蒋武堂一愣,看龙文章,龙文章强笑了笑:“他说话就这样,又臭又硬,不过有种,真的有种。”  蒋武堂讶然:“龙文章说别人有种?恐怕那不是一般的有种。”  欧阳认真地看着蒋武堂:“在下只希望司令不要太过轻率,和鬼子有作战经验的军官不多,司令拼了,拿人命换来的教训也就完了,换个战场却不知救得多少人。”  “你真以为我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这是在防线后边开了道大门,重庆的某人就算不置我于死地,全中国的老百姓也得把我唾死!”  “看司令有心无心。”  蒋武堂气极反笑,对着龙文章说:“我跟没跟你说过,共党就是一群吃野菜扛土枪,还以为自己能打胜仗的人,什么都没有就只好讲心。”  龙文章生硬地赔笑,他并不太同意蒋武堂的说法。  “可我们还就打赢了!”欧阳终于有些恼火。  “苟且而已!”  “我是不是像个苟且的人?”  蒋武堂挤出丝强硬的笑容,龙文章不自在地将头转开。  欧阳叹一口气:“其实我挺羡慕司令的。”  “蒋某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让人羡慕的?”  “你们都能堂堂正正和鬼子打仗,可我,永远只能躲在影子里边。”欧阳在一棵树跟前坐下,侧侧头就可以看见沽宁上空的烟火,他忧郁地看着,眼里也似乎映着火光。  龙文章犹豫了一下,撕开身上的日军服装给蒋武堂包扎,他转头看看欧阳,欧阳已经在自己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睡着了。  “这人不坏。”龙文章轻声对蒋武堂说。  “我知道。”  “血还没止住。”“一会儿就不流了。”蒋武堂不太想说话,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怪。 四下里响着零星的枪声,城里已经没有像样的抵抗力量,那不过是进行无谓地杀戮。日军三五成群地在街头游荡,看见稍像样的房门就砸开冲进去,制造出更多的枪声和烟柱。不时有从屋里逃出的人在街头被打死。沽宁河里开始飘过第一具尸体,然后是第二具,第三具……  高昕已经起床,和高三宝一起望着窗外这个恐怖的早晨。  房门被狂乱地砸响,高三宝和女儿面面相觑,全福闻声而来,往门后顶上尽可能多的家具。  “全福,开门!”高三宝对全福说,“该来的还能让门挡住吗?昕儿,你上去。”  高昕动了动步子仍站在那里。  门刚开条缝便被撞开,何莫修一头扎了进来,他没头苍蝇似的一手拖了高昕,一手抓了高三宝,最后还没忘踢一脚全福:“快跟我来!”  何莫修的目标是二楼。几人莫名其妙地跟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被他那股慌张劲吓得不敢置疑。  高三宝终于忍不住发问:“小何,到底什么事?”  “日本人!日本人!”  “日本人?”  “就是鬼子!鬼子!”  “你要干什么?”  “有办法!有办法!”  “你能不能别一句话说两遍!”  “不说了不说了!”何莫修已经拖着几人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高三宝的房间,他把三个人都推了进去,伸出只手,“福叔,这门的钥匙!”  全福下意识地把腰上的一串钥匙给他,并把房间的钥匙给他分了出来。何莫修一把抢过钥匙,将门在三人眼前撞上,又把钥匙插进孔狠狠拧转了几圈。  屋里的人在愣神之后狠狠砸门:“你干什么?”“把门打开!”  “有办法的!相信我!”何莫修看一眼乒乓作响的门,尽量勇敢地下楼。  他来到大厅,低头看自己的裤脚,发现裤脚抖得筛糠一样。他想了一会儿,先把钥匙扔进高三宝的大花瓶,然后捡起扔在门边的一口提箱,里边有他成摞的护照和他的身份、学历证明以及五花八门的文字和五花八门的印章,何莫修一股脑将它全放在桌上,这才整理一下自己的仪表,尽可能让自己看起雍容如一位绅士。做完这一切他才注意到楼上重重的撞门声。  何莫修又气又急地喊:“别吵!别让鬼子听见!”  轰然一声大响,几个日军端着刺刀冲了进来,高三宝这样的大户人家自然是他们一定光顾的对象。  何莫修吓得摇手不迭:“我不是说你们!”  他用英语又重复了一次,然后是法语、德语。那几个鬼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端着刺刀走了过来。何莫修看着刺刀尖上犹存的血渍,连流利的英法德文也变得结结巴巴,他急得手足无措:“空尼西哇?撒右哪哪?……咳,我是说我根本不会讲日语!”  几个日军愣了一下,何莫修趁隙操起桌上那一堆护照和身份证明给他们看:“我是美国公民,我已经入籍美国,这是我的美国护照……不,这德国的,这英国的……这是我的博士学位……这是我的家,你们要考虑到……”  一名日军慢悠悠地用刺刀尖把他手上的学位证书挑成了两半。何莫修瞪眼看着:“考虑到……”  另一名日军揪住何莫修的领带,把他往刀锋上拉近。几个日本兵用刺刀比画半晌,何莫修终于明白对方是看中了他的领带,他终于松了口气:“这个可以,这个给你们。”他痛快地解了领带,立刻被抢了过去。  日本人又撩着他的西装。  “好吧,这也给你。”  可脱下了西装就又看中了他的皮带,而且西装和裤子是成套的。另一个日本人抓着他的手往下摘表,何莫修终于有些惶急,他开始挣扎:“喂,你们是军队,这个叫强盗行径……”  几个日本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知道是表示不同意,于是一柄刺刀钉在桌上,几个人摁着何莫修的头往桌子走去。 楼上的门终于被一把红木椅子撞开个洞,三人钻了出来,何莫修正吱哇乱叫地被摁着向刀锋凑去。  一声脆响,一块古玉坠子扔在桌上,几个日军再不识货也知道那是比衣服值钱多多的东西,何莫修终得脱身。  高三宝冷了脸站在旁边,把手指上的扳指也撸下来扔在桌上:“这屋里,拿得动的东西都拿走,只是别伤人。”  一位日军眼尖,已经看见了楼梯口的高昕,他嚷了句什么,几个人一起追了上去,何莫修拼力拉住,被人一枪托揍倒。  高昕在屋里奔跑,抓起能扔的东西照着追她的人就扔,一片混乱中高三宝终于走向大厅边的壁柜。壁柜里陈列着他收藏的老式燧发枪,高三宝拿出一支,手忙脚乱地在抽屉里找火药和铁砂。  脚步纷沓,更多的日军冲了进来,高三宝手震了一下,还没装上的弹丸落了一地。一名日军军官大踏步向他走了过来,更多的日军向高昕的方向赶去,高三宝蹲下去捡弹丸,他只想在死前哪怕能放一枪。  那双脚在他眼前站住了,高三宝愕然抬头,对方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高先生,我们奉命来保护您和家人的安全。(日语)”  高三宝听不懂他说什么,茫然地看着对方。先来的那几位日军被连踢带打坐了一排,那军官径直向那几个部下走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利索之极的连环耳光。  高昕看得发愣,将还没挣起来的何莫修扶到椅子上。  那边耳光打完,几个日军被押了出去,军官拿着从那几个手上抢下的领带扳指一类,放在桌上,又鞠了一躬:“对您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我们会保护您的家,但请高先生这几天不要出门。”  他径直走了。临走时在高家门前放下两个兵,高三宝愕然回顾,全福被撞在地上,何莫修靠在椅子上,一地的碎片和翻倒的家具让他不可能忘掉刚才发生的事情。  全福从门里看了看门口的两个日本兵,那两人泥雕木塑一样,他虎口抢食般地关上了房门,紧锁,用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速度跑开。  高三宝坐在大厅里开始烧他的烟袋,全福气喘吁吁地过去表功:“老爷,我把……那俩……鬼子……关门外了。”  “全福,就是图个眼不见为净,你犯不上那么紧张。”他看看何莫修,他的领带已经系上了,便有了些自信,在高三宝的古董留声机前想给自己找点事干。  “小何,你干吗动我家东西?”高昕也想给自己找点事干,这种环境下还能有兴趣做的事只能是找何莫修的碴。  何莫修正好翻到一张唱片,他冲高昕扬了扬:“这个,德沃夏克,新大陆交响曲——我原本要去的地方。”他放上,音乐立刻充溢了高家的房间,让三个人心烦,让他陶醉。  高昕白他一眼:“……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何莫修闭着眼睛享受:“要被美好的东西熏陶,才好面对艰难的生活,我在忘忧。”  高三宝实在看不下去,站了起来:“小何,我那钥匙呢?我想回屋睡会儿,可门上那窟窿着实开得太小了。”  何莫修终于想起那档子事来时,愣愣地看着那近人高的大花瓶发呆。欧阳被龙文章撼醒,他睁开眼睛便对上龙文章关切的脸:“你在做噩梦。”  “谢谢。”欧阳由衷地说。  “谢什么?”  “你没让我看见最怕见的事情。”他忽然醒过神来,“我睡了多久?”  龙文章叹口气:“五分钟,我要是你怕会睡个四五天……”  欧阳翻身起来,焦虑不安地在林子里走动着:“不能睡,今天有太多事……真的只有五分钟?我觉得睡了很久,做了很多个梦……我要回去了。”  龙文章诧然:“你要……回沽宁?”  “家里来了强盗,这家也不能就给了强盗。我走就说我认了……再说也没指示让我离开沽宁。”  龙文章再度沉默。  “我会联系上守备军的弟兄,送他们出来……你们会突围吧?”  龙文章看看蒋武堂所在方向,他不太拿得定主意。  “我得找司令要个确定的说法。”他拍拍龙文章,“没死,有些事就得做。”龙文章木然地点点头,似发呆又似重重思虑。  欧阳向蒋武堂走去。  蒋武堂四仰八叉地坐在树边,刀插在身边。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掏出自己的手枪,检查了一下弹膛,然后把枪口塞进自己的嘴里,犹豫了一下,又对准了太阳穴,他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闭上了眼睛。  “开呀!在我眼前死掉!”  蒋武堂睁眼,欧阳站在眼前,并没有拦他,但压不住满肚子的狂怒:“你英雄一世,狗屁不值!勇冠三军,也刚够把自己脑袋打成烂西瓜!你有什么?”  蒋武堂面色如灰,忽然掉转了枪口对着欧阳。欧阳单膝跪下,把脑门顶上了枪口:“杀吧!杀了看见你自杀的人,这样你就有脸了。”  龙文章从树林里冲了过来,一见此景,跪了下来:“司令!你在干什么呀?”  蒋武堂的手指在扳机上抖动着。  树林里很静,只能听见三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蒋武堂忽然打开了机头,欧阳眉皱得更紧了,但蒋武堂又合上了机头,他终于把枪从欧阳头上挪开,哈哈大笑:“是有种,还不是一般的有种!”  龙文章强笑:“原来……原来司令在跟这小子玩闹……”  蒋武堂止住笑:“你不用给我转这个脸子,我不是在玩闹,要玩闹也不会这么玩闹。”  龙文章僵住。  欧阳站起身来:“在下并不想干涉司令的任何决定,可是城里还困着守备军的几十号弟兄,等着司令把他们带出包围。”  蒋武堂嘘了口气:“放心吧,这次不成就没下次了,姓蒋的是娘们儿吗?还当着人面几次三番地寻死觅活?”  欧阳不太信任地看着他,蒋武堂苦笑,把枪扔给龙文章,龙文章犹豫一下,真收了起来。  欧阳笑笑:“这就好。在下这就回城,为司令寻找守备团弟兄的消息。”他果真转身走了。  蒋武堂愣住,看看龙文章:“他还要回去?”  龙文章情绪复杂地点了点头。蒋武堂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走远。城里沙门会。沙门会的人笔直的一排在沙观止身后站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被一个日军追着跑了进来。沙观止甩手一枪,日军直挺挺地倒下。女人掉头逃了出去。又一个日军冲了进来,沙观止双枪齐发,那人倒在刚进门的地方。门外日本人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李六野把双枪抄在手里。谁知一个日军传达长谷川的口令。门外的脚步声变成了纷沓离去。沙观止进了屋,他完全没有了刚才那杀人不眨眼的豪气,倒成了一个十足的居家男人。他轻声道:“琴,吃药了。”久病在床的妻子挪起身来,沙观止拿个枕头在她身后垫了,开始仔细地喂药。36、赵老大欧阳站在沽宁牌坊下,牌坊边倒着几具中国人的尸体,令他恻然。忽然巷子里走出一个纤细的人影,背上还扛着一个胶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他立刻认出,那是他的学生唐真。欧阳叫了她一声,唐真吓了一跳,背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欧阳愣住,唐真现在看人的眼光只有惊疑不定和发自本能的警觉。欧阳轻声说:“唐真,我是你的老师……”
 唐真没有看他,尽全力把那东西拖到自己的肩上,迈步向前走。欧阳问她要上哪去,她也不理。欧阳只好看着她消失在长巷里。这时牌坊后传出一个声音,欧阳回头,邮差从牌坊后走出来,“有人想见你。”欧阳忽然有点紧张,他以为是思枫。“我也很想见她,但请你转告她……现在我不能离开沽宁。”邮差笑了:“你不用离开沽宁。”欧阳忽然明白过来,“是不是你们根本没有撤出沽宁?”邮差沉默了一会儿:“她一直昏昏沉沉的。”欧阳不解:“她昏昏沉沉的怎会见我?”邮差:“你以为是她?”欧阳纳闷:“那是谁?”邮差挠挠头:“他说姓赵……”欧阳瞪大眼睛,“赵老大?”邮差点头。欧阳思忖了一会儿说:“可还得等我忙完一些事才行。”欧阳来到沽兴车行,四道风在门口堵着,神情古怪:“你还没死呀?”看着那粗鲁的表情,欧阳忽然觉得轻松。这时一阵眩晕突然袭来,他倒了下去,四道风立马扶住,“你不到快死时根本不会想起我。”沽宁守备司令部已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日军手提肩扛掠劫所得,在空地上炫耀攀比和交换。这时伊达和长谷川出现在屋前的台阶上,现场安静了下来。长谷川大声道:“为了帝国和天皇,你们需要放弃一部分利益,三天的自由行动到此为止,我们必须保留一个可以马上运行的港口……新的攻击计划已经制定好,我们要攻取的下一个城市非常富有!”说完他掉头向屋里走去,伊达疑惑地跟在后边。长谷川驻足对他说:“你去命令他们,控制这座城市所有的进出通道,监管所有的港口和工厂设施,我们要所有的中国人为帝国效力,不需要一座逃光了人的死城。”伊达顿足敬礼:“是!”华盛顿吴坐在沽兴车行院里的人群中,失魂落魄地看着暮色将临的天空。这时六品和皮小爪把一锅清汤寡水的粥端了过来,守备军无声地挤了过去,把百姓挤在外面。这引起了周围百姓小声的抗议。华盛顿吴看看部下递过来的半碗粥,又看看一个瞪着自己的老太太,他把粥递给那老人。谁知一个兵劈手把粥夺去,放肆地喝了一口:“打仗没把我们害死,你还想把我们饿死?”华盛顿吴无力地看着他的部下,这时一只手从那士兵背后伸出,把碗夺了过来。那是六品,他低身把那碗粥递给老太太,然后站起身,一个耳光把那人搧了出去。37、口信沽兴车行通铺间,古烁正给欧阳包扎。欧阳额上的血早糊到了颈根子上。四道风忍不住骂道:“这你整的事,非让救丘八,老百姓一看都跟着丘八跑,以为这帮泥菩萨还能救他们,最后全封在这。”欧阳强打精神听着,两眼皮子直打架:“你做得很好……这样下去你要成沽宁的大英雄了。”四道风简直笑开了花。这时皮小爪气急败坏地从外边蹦了进来:“打起来了!”四道风的两支枪立刻拔在手上,欧阳也站起来了。院子里,六品对付着整群守备兵。华盛顿吴终于挤到人群前,用枪对准了自己的兵:“住手!”士兵们愣住,然后一个兵朝他走去,挑衅地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身为军官当众被部下污辱,华盛顿愤怒得失去理智,摸索着要扣动扳机。欧阳抢过来,挡在两个人中间:“其实我有好消息带给大家……”人们狐疑地看着他,“你们的蒋司令和龙副官让我带这消息,他们在北郊接应你们。你们会突围,一直跟鬼子斗下去!”
从街道上忽然传来踏步声和日语口令声,所有人色变,欧阳把目光移向古烁。古烁不大情愿地开了条门缝闪出去。沽宁街道上,伊达带领的大队人马在城中央的空地上立正,在简单的口令中分成了几队,向沽宁的各个进出要道快速进发。古烁站在飞扬的尘土间,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欧阳继续道:“换掉这身皮吧,跟老百姓换,把武器藏好——不窝在这,咱去跟大队人马会师。他的话立竿见影,守备军聚成一堆整理装备,百姓们也把自己衣服换给他们,有人还送上珍藏的干粮。欧阳坐在一辆黄包车后,四道风过来坐下,他和欧阳已经越来越亲热,超过与他的弟兄:“老三放话,鬼子兵发四路,东西南北全部不通,守备军司令部成了鬼子老窝。”欧阳的眉头皱得更紧,苦笑:“从昨晚赶到现在,我还是落在时间后边。”看着欧阳一脸沮丧,四道风明白了:“城外活了多少?”欧阳看一眼四周,伸了两个指头。四道风跳了起来,欧阳赶紧拉他坐下。四道风终于学会了小声说话:“你也太唬人了吧?”欧阳:“没唬人。我说蒋武堂和龙文章,就两个。”四道风瞪了半晌,哼一声,起身开步。欧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干吗去?”四道风:“我给沽宁搅个底朝天,兴许你们也就混出去了。”欧阳:“你怎么搅?”四道风笑了笑:“我们哥几个上,你们得空溜。”说着古烁和皮小爪从人群中站出来。欧阳说:“等会……”他拿过几件守备军换下的衣服,“把这个穿上。”他把几个守备军归拢在一起的手榴弹全拿了过来,放在四道风面前:“不是要你杀鬼子,老四,你钻巷子,躲开鬼子,去他们司令部,隔墙扔……千万别恋战。”四道风几个悄没声地走了。欧阳回头看看院里的军民,拍拍六品的肩:“准备出城。”38、全盘皆输沽宁小巷里,四道风几个在巷子里大摇大摆地走着。欧阳拼命打着手势,四道风却更来劲。巷口忽然传来日军的说话声,欧阳一个手势,守备军全藏进了门洞。四道风几个却置若罔闻,继续向巷口走去。四道风在快走近巷口的时候猛托了古烁一把,古烁翻身上了院墙,四道风也蹿了上去。两人伸手拖皮小爪时却出了漏子,皮小爪那一只手使不上劲,连踢带蹬把一块墙瓦给踢了下来。欧阳急得眼里要冒火,四道风伸手把瓦抄住,冲他一乐。两名巡逻的日军就在此时来到巷口,欧阳闪身到门洞后,看着四道风几个鲁莽地往院墙那边一跳。没听到落地声的欧阳睁开眼睛,墙头上那三个人是消失了,可墙上还攀着三只手。原来四道风和古烁各用一只手吊在院墙头,各用一只手抓住了勉强支撑的皮小爪。两名日军扫了一眼便离开。欧阳看到墙头上那三只手终于消失,从巷口望去,街角是日军的一道关卡,那也是四道风要在此处越墙的原因。华盛顿吴看了看,卡子上架着的机枪把几个一览无余的路口都封锁了,根本不可能冲过去。欧阳忽然发现对面街角出现一个人,居然是警告他鬼子来袭的那个小乞丐。欧阳做着手势,那孩子终于发现了他,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反而茫然往前走了几步。日军喝道:“站住!”然后拉动枪栓。欧阳绝望地看着那孩子,那孩子转身去看着关卡。日军机枪手从身上掏出一块干粮,“过来!给你!”孩子不知他在说什么,但食物勾起他的注意,他摇摇晃晃走了过去。机枪手立刻推弹上膛,那孩子吓得进退不得,却又不明所以。机枪手玩得高兴,用机枪瞄定了那个孩子。
欧阳忽然看见四道风的身影在对街的屋顶上一闪而逝,脱口而出:“糟糕!”机枪手正要压下扳机,欧阳低声叫:“快撤回去!全部!”他已经意识到全盘皆输,可四道风根本没给他时间,毫不犹豫地跳到关卡之前,抱着那孩子滚进门洞。他那两死党从墙头上把两个手榴弹摔了过去,爆炸未歇,四道风已揽着那孩子冲到巷口的欧阳身边。欧阳气急败坏道:“你干什么?!”四道风得意洋洋:“做掉五个!”他拧开一个手榴弹就要摔过去,欧阳一把抢住。街那边一队鬼子已经闻声冲了过来,欧阳只好把抢在手上的那个手榴弹摔了过去,回头大喊:“撤退!”四道风往来路就跑,欧阳一把揪住:“回去?行里的老百姓全得死!”他照着刚炸开的关卡跑去,守备军边打边撤跟在后边。欧阳发现迎面又冲来一队鬼子。四道风痛快地放着枪,欧阳没好气地踢他一脚:“带路!”四道风又开始得意了:“沽宁我最熟……”欧阳瞪他的眼神像要吃人,四道风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又摔了个手榴弹后钻进旁边的巷子。他身后已经有守备军陆续倒下。39、绝处逢生欧阳和六品跟着四道风冲进一条巷子,四道风钻进第一个门洞,守备军本能地挤在几个门洞后。第一队鬼子已经冲到巷口,持枪戒备之后,几个鬼子拧开手榴弹往巷子深处摔了过来。躲都没地方躲,门洞后的几个守备军哼了一声软倒下来。四道风有些发傻,看看欧阳,欧阳苦笑,他早就彻底绝望了。欧阳要往外冲,四道风一把把他拉住。欧阳看见一个引火线冒着火花的麻袋包隔着院墙飞向日军。然后是轰然的爆炸,那爆炸把整条巷子震得砖瓦和玻璃,掉得下雨一般。巷口传来日本人的呻吟声。这时从墙上跳下一个人。欧阳愣了一下,墙上又跳下几个人,其中一个拍了一下他的肩,原来是邮差。欧阳喜道:“跟他们走!”他跟着那几个人拐进又一条巷子,忽然一愣,他曾在这条巷子里见过一个叫赵老大的人。欧阳不由自主看看前边带队的那几个人,但他没有看清,带头的人已经推开旁边的一扇门洞拐了进去。欧阳进了那个门洞所通的院子,回头看时,几个人正用杂物和一面假墙把这条巷子布置得如同不存在一样。邮差在一间小房子前站住,推开柴门,欧阳跟着进去,很是诧然,原来这屋子就是为一个地道口修筑的,幸存的几十名守备军也一并钻了进去。欧阳听着身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然后看见那张久违的脸,欧阳苦涩地笑笑:“赵老大。”赵老大:“等了你好久。请。”欧阳下到地道,很难掩饰他的惊讶,这已经自成一个世界。邮差有些得意,拿一个风灯给欧阳照着脚下的阶梯。欧阳问:“你们一直藏在这里?”邮差:“换了好几个,这是最后一个,恐怕也是最安全的一个。老唐说,这地方也许得用上六年。”“六个月前他就觉得鬼子会来?”邮差点点头,神情里充满对他提到的那人的尊敬。欧阳越往里走,越对“老唐”充满尊敬。四道风他们的讶然比欧阳更甚,坐立不安地四处打量着。邮差拧开墙边通往地面的一根铜管,仔细听了听:“鬼子没追来,大伙可以放心。”欧阳发现四道风在看着自己,便回头看他,四道风却局促而内疚地将头转开。他有些恼火地坐下,从皮小爪手上接过一块干面饼,掰下一半给那小乞丐,然后自己狠咬了一口。欧阳无暇顾他,走向邮差:“我想见赵老大。”邮差道:“他去办些事,明天回来。”“但是……”“他说你应该休息。”邮差指着这地下空间里独立出来的一块用布帘遮着的地方,望着欧阳一笑。欧阳从那个古怪的笑容里忽然琢磨出什么,他往那个小小的独立空间走去,然后慢慢拉开帘子,走了进去。40、再度相逢(2008年7月19日)41、一块银元城郊菜地是一些贫困户和外来户住的地方,萝卜地里的萝卜缨子掩映着老小馍头。小馍头忍不住问:“爹,干吗还回来?”老馍头低声说:“家里床脚下还藏着钱。”正说着,两人已经到了自家的破门前,老馍头做贼一样钻进家门,在床边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五块油纸包着的银元,他小心地把银元放在桌上,然后把参军卖命得来的五十多块银元也放在桌上,老馍头就像瞧见了自己的未来:“这样子,到哪都能有房有地过下去了。”小馍头在一旁轻蔑地看着。远远一阵喧哗声让老馍头惊跳起来,他把所有银元全揣到怀里。小馍头操起镐把,老馍头无声地夺了下来,把儿子推到屋角。一队日军巡城部队正好路过,其中一个日军对那些民居发生了兴趣,从大大的屋缝往里窥视。老馍头躲在板壁后,屏住呼吸。一柄刺刀从板壁缝里插了进来,贴着他的脸颊刮过,老馍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刀在身边摩擦,紧张得要命,但也没忘记死摁住儿子。那刀终于收了回去,老馍头往后退了一下,一块银元滚了出来,他下意识地一脚踩住。正要离开的日军对地上那只破鞋又有了兴趣,他隔着板壁一刀刺下去,把鞋挑了起来。老馍头用光脚把鞋子下的银元挪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日军从板壁缝里把鞋挑到自己眼前看了看,然后嫌恶地扔掉,继续前行。老馍头久久地站着,直到被儿子推了一下,他惊跳起来,然后在屋里寻找废旧木板,把屋里门窗的所有缝隙全部钉死:“躲起来!等鬼子走了咱再走!”小馍头看不惯,却也没办法,只得由他。此时在日军司令部,折腾一天的日军也休息了。长谷川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就是原来蒋武堂的住处。伊达进来时,长谷川正在椅子上打坐,那张粗糙的椅子让长谷川一脸痛苦之色,频频变换着姿势。伊达敬礼汇报:“我们的巡城部队与守城的残军发生遭遇战。”长谷川感觉不解:“守备军居然还有作战能力?”“他们伤亡惨重,但是又逃走了,相信还在这座城里……”长谷川打断他:“我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可希望尽快消灭这城里抵抗的枪声,这样才好把它移交给友军。我们的目标不是滞留此地,而是继续推进。”伊达说道:“您说得很对,这座城市已经被征服了。”长谷川笑了笑:“被征服了?倒也未必。明天我要去见一些人,没有他们,我们在这里永远是过客,也永远得听这些抵抗的枪声。”伊达佩服地说:“您一定能成功,我能看出您已经计划好了。”长谷川有些得意:“是的,在五年之前。”他喜欢看伊达尊崇和惊讶的目光,他哈哈大笑着又拍拍伊达。42、唯一生路欧阳醒来,思枫倒了杯热水给他。现在欧阳终于可以看清思枫的样子了,她苍白又消瘦,一只胳膊被绷带包裹着,欧阳不由有些歉疚。思枫从枕头下拿出一瓶药,按老习惯把药片放在瓶盖里,欧阳感动地看着:“你一直留着这药?”思枫点头:“从知道你没走就一直留着。”欧阳苦笑,摸出那个思枫写了字的药瓶盖给她看:“慎服,保重。我要爱惜身体,这药救得一时,害了一世,我得准备新的活法。” 思枫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会,把药片又放回瓶里:“我有种感觉,好像什么都结束了,又什么都刚刚开始。”欧阳道:“坏事都结束了,好事才刚刚开始。也许你在挖地道时就想到了,有一天咱们家会从地上搬到地下。”思枫若有所思,“嗯。”欧阳笑道:“这样和邻居串门也方便,对吧?老唐同志。”思枫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欧阳看着她:“都已经承认地道是你挖的,那你当然也就是老唐同志了。向你发过很多牢骚,可我想我要真见了老唐,先得感谢她这些年一直在保护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思枫笑了笑:“这是我应该做的,为每一个需要的同志……”欧阳故作不解:“你叫我什么?同志?”思枫有些慌乱地坐开了些,而欧阳回头瞄了瞄,低声说:“帘子拉着呢。”思枫没再避开。欧阳鼓足勇气,坐在思枫身边,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学生。欧阳忽然小声地骂,“该死的地下生活,毁掉了我的初恋。”思枫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外边传来激烈的争吵,两人愕然,随即出去看个究竟。原来是四道风闹着要上去,和邮差吵了起来。欧阳上前解围,他清楚,对这主说正经话不如打诨到底:“介绍一下,老四,这就是你久仰大名的我那匪婆子。”思枫也道:“是我久仰四哥的大名,四哥这些年不知道为乡亲做了多少好事呢。”对着清丽而又如此老练的思枫,四道风居然脸红了,可还是说道:“我还是要出去!”欧阳冲邮差使了个眼色:“你要透气?我陪你上去一会好了。”四道风忍不住喊道:“谁要透气?我是……”他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拍了一下脑袋一屁股坐在阶梯上。欧阳莫名其妙地看看古烁和皮小爪,古烁转过头,皮小爪干咳一声,只好道:“老四是想去给这些军爷弟兄借条路。”四道风叫道:“闭嘴!”皮小爪不敢再说,思枫一看,故意说:“四哥和沙门会沙老爷子有叔侄亲情,沙门会做的就是道路生意,四哥是想借这重关系帮守备军的弟兄出城。”四道风诧异地看了思枫一眼,因为对方说话给足面子又有些感激。欧阳思忖道:“这倒是个办法。”思枫也道:“确实是唯一的法子。”思枫的话让欧阳最后下了决心,他上了梯子,小心地将顶盖打开:“老四,我陪你去。”看了一眼思枫后,他和四道风爬了上去。43、狼子野心一队日军挨家挨户地砸开房门,把里边的住户轰出来,当那些如临末日的市民被集结在余烟未尽的街道上时,一个日本军官把一张中文写就的檄文贴在墙上:“……即日起恢复一切秩序,工者复工,学生返校,商家返铺,有怠工者、罢工者、闹学者、罢学者、罢市者,一律科以重惩。令出即始……”长谷川看着这一幕,对伊达说:“现在我们要去征服这座城市的大脑。”伊达不解,长谷川笑而不答,他转到另一个话题:“几次渗透作战让我们损失几乎所有会说中文的军官和士兵,现在连那份檄文都是我亲自起草的。”伊达摇头:“可怜的中国人,什么都不会,连他们的汉字都是抄的日文,却还不肯好好说日文!”长谷川差点被伊达的这番话吓得掉下马来:“这是谁告诉你的?”伊达理直气壮:“我的朋友们都是这样说的!他们都是很有身份的武士!”长谷川笑着说,“你说得对。我也相信历史是可以被改变的。”他策马而去,伊达在后边大惑不解。此时在高家,高三宝和何莫修在客厅里无所事事,突然两人被高昕吓了一跳,她手上端了一杆父亲收藏的老燧发枪。高三宝大惊:“你干什么?”高昕叫道:“我不要过这种日子!”说着把枪管照着窗户捅了过去,打着了火门,发出了一声巨响,何莫修把高昕扑倒在地上。高昕吓蒙了,看着何莫修,他的颈部流着血。高昕喃喃道:“我给你包扎……”她轻轻地把何莫修推开,很奇怪父亲何以这么久还没来关心自己,抬头一看,高三宝正一脸凝重地看着窗外,她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长谷川和伊达死死勒住受惊的马,半条街的鬼子都包围了过来。高三宝刚出门就被枪对准,长谷川和伊达下马,长谷川道:“高会长?闻名已久,特来拜见!”高三宝被此人流利的中文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拱手。“高会长果然大家风范,迎客还有鸣礼炮的习惯。”高三宝不解:“迎客?”他突然明白,“……老朽正在试枪。老朽喜欢收藏古董枪。”长谷川立刻一脸欢喜:“原来高会长也是同好。”何莫修和高昕终于鼓足勇气从屋里出来,长谷川看着这两人,一个脸上被熏得漆黑,一个捂着颈部,自然不是试枪,他也不说破。高三宝只得介绍:“这是小女,这……”长谷川打断:“这是令千金高昕小姐,###游行都很擅长;这位是刚从欧洲归来的原子物理学博士何莫修,据说和居里夫人是一个行当。”三人都被他这种知根知底搞得浑身不自在。高三宝赶紧说:“何博士已经入美国籍了……他是小女的未婚夫。”长谷川笑笑:“美国是我国的友邦,对何博士自然也是要格外照顾的。高会长不让我看看您的收藏?”高三宝无奈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44、鸿门宴四道风运足如飞,存心让欧阳赶得气喘吁吁。欧阳忍不住叫道:“哎哟!”四道风看看他,忽然把欧阳伸在衣襟下的那只手拉了出来,那只手本来是捂着伤口的。四道风看看欧阳手上的血,没说什么,但是慢了很多,过了一会道:“你非跟来,是讲义气还是怕我犯错?”“老四你太小瞧自己了,你那主意是那帮兵逃走的唯一机会,我跟着你是舍不得这个好主意。”四道风瞧瞧欧阳,禁不住要乐了。欧阳又说:“所以你千万别以为自己在补昨天的错,这么好的主意一定要用心去办,你出点错我们就都没机会了。”四道风得意:“那是当然。”欧阳苦笑。这时一辆黄包车从长巷里疾奔过来,四道风往巷子中间一站:“我是沽兴行的四道风!我要用你的车子!你回头到我行里来,还你辆簇新的车,再附送一天的工钱!”欧阳问:“你要干什么?”四道风说:“你伤口破了!我拉你呀!”车夫竭力想从四道风身边过去:“四哥饶了我吧!鬼子满街抓人,见没活干的就抓呀!”四道风一愣,这时巷口拐进两个鬼子,气势汹汹向他们走过来。四道风放开车夫,那车夫赶紧跑开。日军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着:“你们的!什么的干活?”四道风看看欧阳,欧阳摇头,四道风只好隐忍着一言不发。于是鬼子一脚踹在四道风的膝弯上:“你的太高,要砍掉!”欧阳知道大事不好了,果然四道风脸上写着难以掩饰的憎恶,两只下垂的袖管口慢慢滑出两截刀锋。此时在高三宝家,长谷川正在浏览高家客厅里的收藏,已经“赞”了不少古董,高三宝无奈,只得奉上。何莫修和高昕仍在客厅里坚持着,何莫修轻推高昕一下,示意上楼,可高昕摇头。长谷川终于坐下,高三宝陪着坐下,谁知长谷川又站起来,高三宝只好也站起来,却听他赞道:“高会长的椅子真是舒服,想必是最名贵的紫檀吧?”高三宝冷冷地说:“也没那么名贵。阁下一起列在清单上好了。阁下此来……”长谷川终于切入正题:“久闻会长大名,在下设了个局,恭请会长光临。”高三宝苦笑:“沽宁现在还有哪家馆子敢开门?”长谷川笑道:“这点尽管放心,在下今晨已下了命令,沽宁即日起无论大小店铺、工场码头,一律恢复作业。”高三宝立刻明白了:“好为你们效力?”长谷川笑了笑:“也好让会长赚钱哪!我带会长去个叫无名居的地方,保证会长大快朵颐。”高三宝感觉出来那假笑后的强硬,他站起身来。一旁的何莫修说道:“我也去。”高三宝看看他,盯住了跃跃欲试的高昕。高昕终于站住,看着高三宝和何莫修一起出去。前边有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相迎,后边几个日本军官跟随,那样子绝不像去吃饭。45、意味深长四道风的刀已经到了手上,欧阳往前一步,把他拦住。日本兵往后退了一步,刺刀对准欧阳。欧阳却用日语说道:“我有工作,我是沽宁中学的教师。”一个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两个日本兵眼睛都瞪圆了。“你是谁?怎么会说我们的话?”欧阳继续:“我去过你们国家,它以前很美丽。我听出你的口音,你是广岛人。”其中一个鬼子高兴地说:“是的!你去过我的家乡?”欧阳对着这两个谈出了兴致的日军苦笑。四道风靠在巷口墙上,刀已经收起来了,看欧阳的眼神有些蔑视。此时一队日军踏着正步从街上走过,四道风看着,竭力想适应这个忽然变得陌生的家乡。那队日军从另一个巷口穿过,被日军押送的高三宝、何莫修正站在一家小馆子前,店名确实是长谷川所说的无名居,门口贴了张勒令开业的告示。老板和一个伙计在那里跑也不是留也不是,直流冷汗。长谷川笑道:“如何?高会长。”高三宝注意力在那张告示上,无心道:“不错。”长谷川知道他脸上那丝嘲讽指的是什么,故意说:“我们熟悉贵国文字的人不多,所以一定要加强和会长的合作。”“老朽对合作与赚钱都没兴趣。”“会长会想通的。”长谷川对着高三宝做了一个楼上请的手势,高三宝看看那楼梯,艰难地上去。此时欧阳终于从两个鬼子那脱身出来,急急地走向四道风,做着眼色:“快走。你一出手就能让他们成死尸,可那尸体就是给鬼子的路标。”他看看巷口扔着的几个破麻袋:“扛起来。他们现在见没活干的就抓。”街上居然很热闹,一队难民被日军押着从街上走过,又踢又打,那是没有活干的下场。欧阳和四道风冷眼看着。四道风道:“那是藏我行里的难民,让搜出来了。”欧阳苦笑:“看见拿枪的那些人了吗?他们在没拿上枪之前都是贫民。”四道风不解:“所以以后碰上要放他们一马?”“不是。他们拿枪是因为在自己家里抬不起头来,踩在别人的土地上就能称王。失业、贫困、资源缺乏、通货膨胀,那个国家的疮疤被转嫁到这里,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大东亚共荣。”四道风摇头:“我听不懂。”“以后你会想明白。”一个难民已经快被打死了,欧阳看着四道风扶着麻袋的那只手上青筋突起,他轻轻把住那只手:“对付他们的时候要记住他们没信心,你有信心。鲁莽是虚弱的表现,你不是虚弱的人。”他感觉到那只手臂一点一点地放松了。那难民终于被活活打死,欧阳看着四道风,他平静得出奇,眼眶里泛着潮湿:“我不懂……都是穷哥们,穷哥们干吗要这么对付穷哥们?”欧阳意味深长:“有人告诉他们踩在别人头上就高人一等了,那些人是恶人,才是最值得你亮刀的。”他感觉到那只手终于彻底放松了。46、刻意挑衅在无名居里,唯长谷川一人谈笑风生:“我五年前来沽宁就久仰会长大名,这次再来会长的事业更是蒸蒸日上。这座城现在是帝国的。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码头和三分之一的沽宁是被会长控制着运行。我要会长和帝国合作,并请会长荣幸地接受这种荣耀。”高三宝苦笑:“你要我的码头,不外乎把沽宁作条兵道,沽宁以后是日本往中国运送军队的门户,而杀中国人的炮弹都是经高某之手运出去的。高某可以干脆地说,如此这般,高某不如去死。”长谷川耸耸肩:“那去死好了。”高三宝僵直地站起来,长谷川又道:“先提醒会长一句,会长的家人不多,只有区区的一个半。”高三宝看着那张阴气森森的笑脸,已完全绝望。长谷川看着高三宝的信心一点点融解:“一些小事,无须如此剑拔弩张。请坐。”高三宝有些茫然地坐下。屋里一片寂静,远远传来悦耳的二胡声。长谷川说:“用餐时,我希望旁边能有音乐。”一名部属立刻出去了。不一会儿,罗非烟和徒弟罗非雨被几个日本兵带了上来。高三宝站起来欠了欠身:“罗老。”长谷川用日语向伊达介绍:“沽宁三怪老,一怪就是这位有钱不挣非住贫民窟的罗先生,二怪是这位四处派钱钱倒越来越多的高先生,三怪是一位把着半省水陆通道却自称大隐隐于市的沙观止沙老先生。”他又用中国话道:“罗先生请给我们拉个曲子吧,算是佐酒。”罗非烟拉响二胡,长谷川却叫停:“这曲子叫《十面埋伏》,你拉这曲子的意思我很清楚。”罗非烟没有要停的意思。高三宝捏了把汗,他很清楚长谷川是那种谈笑间就可以杀人的人。此时沙门会的门紧闭着,四道风扔了麻袋,一脸蹊跷:“沙门会的门从来就没关过。叔父是不是跟鬼子干上了?”他叩响大门。门开了,一个弟子出来道:“四哥来啦?”四道风冲进去,越往里走就越瞠目结舌,因为沙门会居然在热火朝天地做清洁。李六野踞坐在太师椅上,一只独眼炯炯地盯着四道风:“小四来啦?大阿爷说你手脚要没断一准得来。”四道风来气:“我叔叔在哪?”李六野不正面回答:“后院清净。”四道风不再搭理他,便要进后院,李六野没管他,手上的鸡毛掸子却拦在欧阳身前:“这是个什么东西?”四道风道:“我最铁的哥们。”欧阳点头道:“六爷。”李六野奇道:“你最铁的哥们不是那几个残废吗?”四道风眼里快喷出火来,手上的寒光一闪,袖管里伸出一截刀锋。旁边的帮徒都愣住。欧阳笑笑:“我在这里等。”“不是沙门的人只能在院子外边呆着。”“那我出去。”李六野又道:“沙门的门,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欧阳站住了,就连旁观的帮徒也明白了,李六野从这两人进门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平安通过。47、杀鸡吓猴四道风挡在欧阳身前,刀终于亮了出来,斜指着李六野的鼻子。欧阳冷静地说:“老四,你让开。我能应付的,你信我。”四道风终于让开,但从那个架势能看出他并没放松。李六野纳闷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欧阳深鞠一躬:“在下是沽宁城里的一介白丁而已。六爷要怎么着才放我们过去?”“把你的刀给我。”李六野是在说四道风,四道风看看欧阳,欧阳点头。四道风极不情愿地把两柄短刀扔了过去,李六野一手抄住,看着欧阳,欧阳笑了笑,退后一步:“六爷请。”李六野在四道风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就把一柄刀掷了出去,欧阳左臂上立刻泛出一片殷红。四道风左右开弓将两个拦他的帮徒踢翻在地,在那两人腰间抽出了一支枪,把枪口对准了李六野:“瞧瞧大伙现在都干的什么?欺这个压那个,什么叫恶人,一心骑在别人头上的就是恶人!”帮徒们都被骂得有些讪讪。欧阳有些诧异地看着四道风,这话是他刚跟四道风说的:“老四,把枪放下。”李六野一直无动于衷,现在皮里阳秋地一笑:“小四,这白脸真比你聪明多了。我本来只想见红就收,你这枪一指,我只好弄死他算完。你想想道上的人乐意被人说怕死吗?”四道风愣了一下:“你不怕死,你根本就是条疯狗。”李六野空着的一只手几乎都戳到了四道风枪上:“我不信。你是沙门出去的人,你也下不了手杀任何一个沙门的人。”他毫无预兆地把另一只手上的刀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朝向欧阳的心脏,果然像他说的一样,四道风下不了手开枪。这时两声枪响,刀被打成了两截落了下来,而四道风手上的枪也被打得落在地上。沙观止愠怒地掂着两支左轮站在后院门口:“都给我滚进来。”他特意点了点欧阳。无名居里,《十面埋伏》的旋律仍在回旋。长谷川苦笑着摇头,转向高三宝:“我的民族尽量把事情做得完美,如果实在不能完美时,他就会选择一种完美的死亡方式,这种方式用中国人的词来说,叫做剖腹。”高三宝不解。长谷川向一个叫蛮头的日本兵点点头。蛮头站在罗非烟身后,将刀慢慢刺入罗非烟的腹部。罗非烟的徒弟罗非雨扑上去,被旁边的日本兵一枪托打得摔在楼板上。高三宝愣在那里,何莫修豁然而起,几支枪立刻向他指了过来。长谷川转头问高三宝:“高会长现在是否已经对本国的文化和在下的决心有些了解?”高三宝死死盯着垂死的罗非烟,已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何莫修眼眶里充满了泪水。长谷川看着他们,微笑着对伊达说:“现在我们去拜访沽宁的另一个大脑吧。”他对两个日本兵说:“你们留在这,看着他们,直到这个人真正死去。”48、换路(2008年7月27日)49、黑夜之脑欧阳和四道风从沙门会出来,欧阳突然道:“这样不好。用你该有的东西去换一条路,再加上跟你叔叔闹翻。”四道风翻了个白眼:“那用什么?你的腿吗?你帮不上忙的,叔叔尤其不爱管这些外边的事,要知道借了道是给丘八走,那是怎么也不会答应的。现在好了,他气糊涂了,走的是什么人都忘问了。”欧阳明白了:“你一早就想好这么干了?”四道风简直是兴高采烈:“对啊,咱们以后不是一块打鬼子吗?要那些劳什子干什么?”欧阳看着他欢快地走开,深以为疚,对四道风憧憬的那个未来他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四道风看着他:“你又苦着张脸做什么?”欧阳忙佯作轻松:“哪有啊?我一直想封城后鬼子怎么混进来的,是不是跟咱们走的一条道……”“你想歪了不是?叔叔都不屑跟丘八通气,跟鬼子更不屑了。”欧阳只好打马虎眼,赶紧追着四道风走过巷子,远处长谷川一行正从巷口经过,反向而行,双方都没看见。长谷川心情极好,对伊达说:“你派几个人把我们的那些要求送到高家,并把我要的东西拉回来。”伊达奇怪地看着他。长谷川只得说:“我是一个不断付出脑力的人,我需要良好的环境才能高效地用我的智力为帝国服务,明白吗?”伊达点头:“当然理解。只是我在这些人身上看见强烈的反抗意志,我担心他们不会那么容易变得听话。”弄清伊达在意的并不是自己假公济私,长谷川也就释然了:“放心吧,我不光摧毁了他们反抗的意志,也摧毁了他们说话和思考的能力,从现在开始他们只能想着,我们让他们死还是活,没有别的选择。”他停了下来:“看见那座城堡一样的院子吗?那是沽宁的第二个脑,如果说我们刚见了沽宁白天的脑,现在要见的就是沽宁的黑夜之脑。沙观止,这座城市的脉动就掌握在这个老头手里。”伊达看门居然关着,他命令几名日军砸开它。长谷川阻止:“我特意下令不要打扰这里边的人,让他们觉得跟以前一样没什么改变。”他看看旁边一座茶楼:“伊达君,想喝茶吗?”伊达不解地看着他,长谷川悠然道:“毁心夺志不光是摧毁,也有迷惑。请。”他径直走向茶楼。伊达和部属们带着疑惑跟了进去。这边欧阳和四道风从巷子里出来,正经过长谷川离开的那家无名居。店老板惊骇欲绝地在门前瘫痪着,引起四道风的好奇,他走过去,老板颤抖地望着楼上,四道风也看了一眼,血从二楼的楼板上渗了下来。这时在楼上,罗非烟的呼吸终于中断,罗非雨瘫在地上,高三宝傻在桌边,何莫修靠坐在板壁边,泪痕未尽。两个持枪的日本兵过去探探罗非烟的鼻息,然后把那具残软的肢体拖了起来,拖到窗边扔了下去。50、失去理智四道风看到那位老人的躯体几乎就摔在自己的脚边,不用看也知道那老人已不可能活了,欧阳看着两个日本兵从楼上下来,强行把他拖开一步。四道风惊道:“是拉二胡的罗老爷子。”欧阳没说话,等日本兵远去,欧阳看看店老板的神情,惊道:“楼上还有人。”他跳过地上的血泊上楼。四道风愣了一下追了上去。楼上的三个人似乎就未曾动过,即使欧阳和四道风上来,也没能让他们从极度惊惧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四道风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高三宝,后者茫然而安静。四道风介绍:“是我的东家。”欧阳点点头,他很清楚高三宝何许人也。四道风去扶高三宝,手刚触到他的衣袖,高三宝忽然发出一种非人的嘶哑的尖叫声。四道风忍不住叫道:“东家!我是四道风!”高三宝已经失去理智了,在四道风的手下挣扎,还在四道风的颈部挠出几条血痕。四道风狂怒地把他摔开了,并把一桌菜连汤带水捎桌子举了起来,摔在墙上,汁水飞溅,巨大的响声反而让高三宝安静了。欧阳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言。这时在沙门会,沙观止仍气得七窍生烟:“给我去查查那个人到底是哪条线上的!怎么就能让那个孽畜铁了心反我!”李六野应道:“已经去查了。师娘在屋里睡觉呢,大阿爷。”沙观止愣了一下,声音已小了许多。他们不知道大门口的茶楼内,长谷川和伊达坐在临街的座位上,看着远处的沙门会。这时大门开了,李六野出来。长谷川笑道:“正主儿来了。”李六野拎了两服药刚从药店出来,发现门口有几个日本兵和一个军官,李六野愣了一下,不闪不让地从那几个人中间插了过去。几个日军却齐齐地鞠了一躬,一个军官操着生硬的中文说:“指挥官请您喝茶。”李六野看了看茶楼,眼罩外的独眼斜了一眼,径直走开。然而他的去路被几个日本兵用枪杆拦住了。李六野往前一步,指东打西,几个日本兵倒在地上。身后的脚步声让他转过头来,那是伊达,他提着战刀从茶楼里出来了。李六野犹豫了一下,把两支枪又收回腰里,踢起地上的两支步枪,卸下刺刀,舞了几个花。两人几个交锋后分开,伊达脸上开了条血痕,李六野的衣襟下摆被割得在风中翻飞。这多少让李六野对他的对手有点尊重。然后李六野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掌声弄得有些发昏,四下包围的日军,包括刚交手的伊达都用力拍着巴掌,使这场殊死之战看起来更像友谊赛。李六野环视,很容易就找着了对方的头目,长谷川站在茶楼门口,很有风度地拍着巴掌:“久仰六爷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哉!备茶一壶,六爷敬请就座。”李六野活动了一下手脚,走了过去,那姿势多少有些装腔作势。51、勾结茶楼内,李六野也不管眼前的茶有多烫,一口全倒进嘴里。他根本没有坐下来,一只脚是照老习惯踏在椅子上的。长谷川笑吟吟地看着,似乎对这个人有无限的欣赏。李六野直道:“夜猫子进宅,有事直说。”长谷川恭敬地说:“六爷不要见外,其实我们已经不是生人了。我就是前些天用二十条枪、两千现洋跟您买一条进城之路的人。”李六野顿时愕然:“直接经手的人不是你,照规矩你也不要提这事了。”“可付钱的是我,我是幕后的老板。”李六野挠挠眼罩下的那只眼睛,有些心虚:“我没瞧见他们人在,怎么说也由你说。”长谷川笑了:“他们都死了,死在一条巷子里。”李六野道:“我只是个送货的,只管送到,不管死活。”长谷川笑了笑:“当然。他们该死。”李六野对着这个喜怒难测的人有些发毛,他抹了把额上的汗:“茶喝了,我走了。”“六爷留步,上次生意您做得非常之好,我想跟您继续合作。”李六野赶紧推辞:“不了不了,最近大阿爷说要收紧,一般生意不接。”长谷川却道:“我是个穷人,所以只能……一百条枪。外加沙门以后在方圆数百里地界的唯我独尊,七会八派十九帮,一概都是你的!”李六野一只独眼瞪得溜圆,长谷川微笑。李六野又擦汗,旁边的士兵恭谨地递上一条毛巾,其实今天并不那么热。李六野终于问道:“这么大价码,做什么?”长谷川答道:“什么也不做,只换您两个字:合作。”李六野并不太懂这种文绉绉的词:“合作做什么?”“简单之极,就是贵会不要做那些和我军作对的事情。”长谷川笑笑:“您知道是什么。”李六野犹豫了:“……我们没有做那些事情。”长谷川拊掌:“对极了,所以一百条枪只是换一个君子协议,沙门与我军的合作。”“我师父说,只要不拿枪顶着,什么都不那么好拿。你话说得轻巧,什么都不要做,可要细想想,又什么都得做……”长谷川加码:“三百条枪。”李六野动心了:“……这事太大,我得去问大阿爷。”长谷川欢然而起:“太好了,在下也久想拜会大阿爷。”“大阿爷不喜欢见外人……”“六爷,江湖上的人凡事都讲个面子吧?我面子给得如何?”李六野左右为难,咬咬牙道:“……十足十。”长谷川笑了:“只有我和这位伊达先生进去,外加这些送礼的。”他挥了挥手,士兵们让开,露出身后的日本挑夫,地上放着几口长长的军火箱。长谷川掀开,让李六野看见里边的长枪。“一百条枪,只是个见面礼。说一声合作,又两百条。一支这样的枪少说卖到一百现洋,沙老爷子今天可说是一字万金。”李六野又擦了把汗,终于点了点头。52、疯了四道风架着一摊泥似的高三宝,身后跟着欧阳和魂不守舍的何莫修。高府到了,欧阳从看见高昕打楼上冲下来抱住父亲,就拉低帽檐躲到屋外。全福和高昕又是凉水又是毛巾地给高三宝忙活半天,那位终于吐出口长气道:“我高某本想听此琴声以终老,谁想曲未歇人已终。罗老,您是被我害死的,做了杀给猴子看的鸡。人要能坐死我索性坐死在这得了。”众人惊喜不已。谁知他又道:“我高某本想听此琴声以终老……”几个人愣住,再看他的眼神还是呆滞的,跟刚才浑浑噩噩的一个样子。全福看了说:“我知道了,他是吓卡住了。”高昕悲从中来,搂住旁边的何莫修放声哭泣,何莫修一动不敢动,谁知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把他俩拉开。那自然是四道风,何莫修这时才发现他手上拿了什么玩意,花瓶和香炉各一个,总之都是高三宝珍爱的玩意。四道风凑到高三宝面前:“东家,我是四道风,你别装疯卖傻,你把着多少伙计的饭锅子钱袋子?你装疯卖傻不说人话就把他们晾了给鬼子……你瞧好了……”炉子撞瓶子,自然是瓶子粉碎。高三宝还是老样子,四道风又把香炉摔在地上,高三宝无动于衷地看着。四道风火了:“全城的人都说死就死了,他还跟这变了法子演他的缩头老乌龟!起来打呀!”高昕哭了:“你别这么说我爸……”她的眼泪多少有点作用,四道风终于停手:“我看不得人哭!走了!”他把欧阳从门后揪出来,可怜欧阳被他如揪一个稻草人一样揪着去了。沙门会里,沙观止得知李六野把路卖给日本人,怒不可遏,狠狠一记耳光摔在李六野脸上。李六野跪着道:“咱们可以就势把那帮小鱼小虾一并收拾了,道上以后就是沙门说了算了。”沙观止又是一记扇了过去:“你还在想跟鬼子合作?”他从屋里的窗户看下去,长谷川和伊达神情恭谨地站在院子里,两行挑夫规规矩矩地在军火箱旁边站着。沙观止道:“我只要一个掌心雷甩下去,以后沽宁市志上当有记载,沽宁义士沙观止……”他真拿了个手雷在手上比画。李六野扶着腰中枪说:“师父,我陪你。”这时从屋里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观止啊。”沙观止顿时英雄梦醒:“琴,啥事?”“别跟六野生气,这孩子怪好的。”沙观止赶紧道:“没真生气。”他看看李六野深有感慨:“比那孽畜好多了。”李六野紧张地问:“师父,咋说?”“让他们等,等烦了,自然就走了。”沙观止放下那手雷,拿起了蒲扇。长谷川和伊达在天井里站着,帮徒们已经从开始的绕道走聊到现在的家长里短。长谷川微笑着对伊达说:“记得我跟你说的故事吗?三顾茅庐吃亏的是刘备,最后得利的是谁?”伊达看着他:“也是刘备?”长谷川微笑。53、又见赵老大沽宁一条小巷内,欧阳在整条巷子几乎完全一样的门洞里选择了一扇,他从墙上一路摸了下去,有半块砖是松动的,欧阳卸下那半块砖敲击院门。他敲门的方式很怪,三下敲在门框上,一下敲在门扇上,如此反复。四道风瞧得不耐烦,“咣当”一记大脚踹到门上,把欧阳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这是暗号。”四道风不耐道:“暗什么号?鬼影都没一个。”突然高声叫道:“我是四道风!……”欧阳伸手把他的嘴掩住,四道风又在门上踢了一脚,正要踢第三脚时,门开了,两人愣住了。门洞里那个弱不禁风的身影正是思枫,她看看他们,然后目光停留在欧阳脸上:“你们回来了?” 欧阳只是点点头进门,多少要说的话全噎在嗓子里。思枫看着他胳臂上的那块新伤,没说什么,只是在四道风进门后把门关上。这又是欧阳根本没来过的一处院子,他也搞不清沽宁地下党的藏身之处到底地多少院子。四道风见状便大摇大摆地走开。思枫笑着,叫住他:“我家欧阳什么都不懂,出门办事一定拖累四哥了。”四道风有些得意:“倒也不是那么拖累。”欧阳狠瞪了他一眼,思枫只是笑着跟在四道风身后,似乎无意将欧阳的手拉住,而且握得很紧。欧阳有些奇怪地看看那只手,但思枫并没有看他,又问:“……今天办事还顺利吗?”四道风继续得意:“事倒成了。我救了他两次,他救了我两次,大家扯平,如此而已。”思枫询问欧阳,欧阳点点头,思枫的表情更加担忧。转过弯就看见他们藏身的地下室入口,邮差站在那棚屋旁边等待着,看见三人便打开了门。欧阳忙将手挣开了,行若无事地过去。四道风拍拍邮差的肩膀,钻了进去。邮差笑了:“看他这么得意,一定是马到成功?”欧阳苦笑:“明儿清晨六点,老码头,水路。你别跟他生气,他……没少付出代价。”他正想进地道,一回头,发现思枫和邮差都是一副有心事的神情。邮差正色道:“有人在等你。”欧阳立刻明白了:“赵老大?”邮差点点头:“事情有些变化……”思枫打断他:“让他们自己说。”她深深看了欧阳一眼,和邮差进了地道。欧阳被她那心事重重的一眼弄得有些神思恍惚,他下意识揉着那只被思枫握过的手,发现院里那扇通向长巷的门已经开了。他走了过去。这时已经是深暮了,欧阳看着巷子尽头的一个人影,那人坐着,跟前还是放着一局打残局的棋,这让欧阳觉得时间并没有过去,事情也并没有变化。他再走近些,发现那个自称赵老大的人靠在壁上,已经睡着了,那种睡态欧阳熟悉之极,是一种筋疲力尽中的抽空小憩。欧阳将手笼在袖子里,静静地等待着。54、我爱她长巷里,赵老大豁然而醒。欧阳道:“头次见你的时候是黎明,这座城市已经被日本人给占了,守城的人连拼死一战的机会也没有。”赵老大道:“你做得很好,比我做得好多了。沽宁难逃一劫,后方开了大门,北面的国军已经出现颓势,这是最新的消息。”欧阳深吐了口气。赵老大继续道:“我不是在给自己找理由,和你分手后我按捺不住,过早地和鬼子接火,我来晚了,犯错了。”他从靠着的墙上支起了身子,欧阳惊讶地发现,赵老大的一只袖管在夜风中飘拂,而他清楚地记得那只手上次还好好的。欧阳再没说什么,内疚得想甩自己个耳光。过了半晌问:“还有希望吗?”赵老大笑了:“你自个不就是希望吗?我来这看你独个打得天昏地暗,就也觉得有了希望。人这个东西,他自个就是他自个儿的希望。”欧阳的眼神不再那么茫然。赵老大看着眼前的棋盘,突然道:“我把沽宁交给你好吗?”欧阳吓了一跳:“什么?”赵老大苦笑:“我是要把沽宁这满城的鬼子交给你来应付,不是要把沽宁封给你。”欧阳看着墙壁,久久地沉默。赵老大也不吭气。欧阳过了一会儿问:“给我多少人和枪?”赵老大低声道:“你一个。枪多了也没用,你如果要的话,我这支现在就给你。”欧阳看着他递过来的那支枪,没去接,气得在巷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停下道:“我得跟您要一个人!”
    
 赵老大断然道:“不行。”“您知道我跟您要谁吗?就说不行?”“老唐跟你一样是我看重的人,我不能把两个我看重的人放在一个地方。你们俩就是两颗种子,我把种子全撒一盆里让鬼子看见就给掘了,我得给撒出去,过多久你们就能长成一大片……”欧阳打断他:“我是人!您信不信?”赵老大哑然,苦笑,半晌道:“好吧……我决定改变一下原订计划,她……”“别说出来!”欧阳颓然坐了下来,现在他心烦意乱:“您做得对,那……实在……是个……太大的……诱惑……”赵老大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对老唐还真……”欧阳目光坚定地说:“我爱她。您知道一个男人要穿越刀山火海才能见到一个女人,他会多爱那个女人吗?对,我就是那么爱她。”赵老大愣了一会,狠狠拍拍欧阳的肩:“告诉你一个好一点的消息吧,你不会是一个人的。”“您又把哪颗种子给我留下来啦?”赵老大笑着说:“就在我们脚下。”欧阳看看脚下的地面,不明白。赵老大说出三个字。欧阳简直不敢相信,重复道:“四道风?”55、拜山门沙门会里,长谷川和伊达也在等待着。沙观止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了,他大马金刀坐下道:“贵客久候,抱歉之至。我这劣徒说阁下要谈什么合作的事?”长谷川道:“没有什么,在下所思所想相信六爷也说了,与帝国的决策并没什么关系,是在下志趣使然……”沙观止忙道:“你是说跟日本国没什么关系?”“是的,在下早闻沙门的赫赫威名,现在受命执掌这沽宁古城,知道不拜会沙老这样的大人物是呆不长久的,这是在下的私心……”沙观止在那里听得几乎要拈须微笑,长谷川却似乎不好意思之极。长谷川继续道:“所以一百条枪只是聊表些景仰,沙老以后但有所需只管开口。”他看着李六野在沙观止身后急不可耐,便说:“还有两百条枪也请六爷明晨去在下的驻地查收。”沙观止点点头:“说说你要我们办的事。”长谷川一脸讶然:“在下是来拜山门的,哪敢有什么请求,就此告辞。”沙观止让他弄得更加讶然,连伊达都是一脸讶然,长谷川倒退几步才转身把背向着沙观止出去,转身前还弯腰作一大揖。沙观止有些茫然地抱拳回应。当最后几个日军挑夫也退出去时,沙门院子里空荡荡的,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地下室里,思枫正在小间里收拾东西,有些伤感,有些怔忡。守备军士兵在地下室的另一侧低声笑语,显然是知道了好消息。四道风路过,很欠礼貌地往里看看:“嫂子。”思枫回道:“四哥。”她不想说话,而四道风不想离开,思枫只好继续说:“明天就能重见天日了,是你帮的忙。”她看了看这耗子洞,表情如在看要离开的家。四道风有些得意:“我吧,是那种脑袋别裤腰带上的货,说到头还是图自个痛快,你们是一早把命就捐给别人了,那是真好。”思枫有点忍俊不禁:“谁告诉你的?”“跟那个阴阳怪气的死里活里转几趟,真觉得以前都活在狗身上了。”“阴阳怪气的?”“……就是你男人!”那家伙变幻无常的称谓不由让思枫微笑:“这些天……你们过得好吗?”“过得太好了!又挨枪子又挨炸,半死不活的让人一棒子差点没把天灵盖打八瓣,我说出来你不信!”思枫看着那个大孩子,很明显这家伙把几天的经历当作求之不得的冒险,思枫苦笑:“看得出来,他的精神状态从来没像这几天这么好过……沽宁以后就是你们的了。你会照顾他的,是吧?”四道风得意地说:“他不听话我拍扁了他,他对你不好我也拍扁了他。”思枫想明白这其实是个可靠的许诺时,微笑了。这时,外边忽然起了些骚动,两人转头看去,华盛顿吴正和一帮部下对峙着。四道风站起来向那边走去,思枫不知他要干什么。56、哭笑不得长巷里,欧阳正为赵老大将四道风交给他而发火,赵老大无奈地解释:“我们没得选择。”欧阳思忖道:“那就我自己……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赵老大很疑惑地看着他:“你不会天真到以为靠我们几个能赶跑鬼子……你为什么这么反对把他拉进这件事情?”欧阳踌躇了一下,转过身子,他甚至不愿意用正脸对着赵老大:“……这几天我看见太多死人。”“我不明白……”赵老大想明白的时候就有些难以置信,“你怕他会死?”“不是怕他会死,是他一定会死。那个人只会一种活法,痛痛快快了无牵挂,你怎么可能让这种人学会我这种活法?学不会,他就死。”“我错了,原以为你讨厌他,原来他是你的朋友。这场战争需要每一个人。”欧阳点点头:“他当然是我的朋友,他救我的次数和坑我的次数一样多。”赵老大苦笑:“看来还是生死之交。”“我能问您怎么会忽然对老四……四道风有了兴趣吗?”赵老大笑着说:“我今儿做了一天探子,想看你以后在沽宁能有多大搞头。这个四道风是沙门会的要紧人物,为人又很有正义感,如果把这些草莽英雄组织起来,是股了不得的抗日力量……”欧阳忽然摇着头苦笑,赵老大愕然。欧阳道:“这个太有正义感的四道风刚拿他的继承权换了条路,就是守备军明天出城的活路,为了填上昨天他挖出来的坑。”他看着赵老大错愕莫名的表情,两个人都有些哭笑不得。当欧阳和赵老大从地道口下来,地下室里正乱套,华盛顿吴一头撞了过来,那是被四道风踢的。欧阳扶住,华盛顿吴气急败坏地从旁边操起一根棍子:“我打我的兵,要你管什么?”四道风活动着腿脚逼过来,身后簇拥着所有的守备军,他比华盛顿吴更像这些人的头:“老子最瞧不得上压下大欺小,在耗子洞里还做大爷!”华盛顿吴急道:“我是军官!我的职责就是管他们!”四道风的回答是一脚把那小棍踢成了两截,士兵哄笑。华盛顿吴气得语无伦次,一头撞过去也没个招式。四道风浑没当回事,一只手就把对方隔在圈外,大声地奚落着:“你打鬼子?我正眼看见鬼子,一转身准瞧见你屁股!”士兵们粗野地大笑,欧阳阴着脸把两人隔开:“受了鬼子的气,回来找着个出气筒?”四道风急道:“喂,他先动手……”“都别说了。我们来看看明天怎么出城。”欧阳向赵老大苦笑:“您看见了?”赵老大也苦笑:“看见了,你只好独自打拼了。”沽宁街头,百姓都迫不及待地关上门窗。长谷川轻鞭快马,伊达疑惑地看看身后的沙门会,长谷川在他旁边轻笑着:“飞扬跋扈的沙门会已经没了,那里只是未来的皇协军营地。”57、孤家寡人沙门会里灯火通明,沙观止和李六野正兴高采烈地监督帮徒查看地上几个军火箱。这些枪原属于沽宁守备军,现在被日本人送到了这里。李六野兴奋地说:“敢情真是来交保护费的。我明晨去跟鬼子起了那两百支枪,连钱带枪咱都有了,咱不是王谁敢是王?”一句话说出沙观止的心事来,他踱到僻静角落琢磨:“这全城都让人拿枪顶着呢,凭什么给咱交保护费?这一百条枪是给你尝个滋味,要吃大餐就得交钱,你拿什么交吧?”他好自难决,就是说不出一个不要来。李六野这时却小声道:“师父,您还生小四的气吗?”沙观止顿时没了好心情:“别提那个孽畜!”“其实倒有个法子能让小四改邪归正。小四不帮什么人出城吗?这时候跑路准是鬼子想要的人……”沙观止断然喝道:“胡说!你要害死他呀?”“不是啊!小四跟咱们见外不就是因为外人吗?明天摆个消气酒传他,他敢不来?城外就把事办了,回头咱跟小四掰开揉碎了说清,以后就回门里陪着您吧。”沙观止却道:“出货就不能反水,坏了沙门的名头。”“可货离了手就不再管生死,这也是沙门的规矩。”沙观止一声咆哮:“你个小混蛋就是惦记两百条枪!这事以后都说不清!”李六野低头,眼见得没了指望。此时在地下室内,桌上用各种杂物摆成了几条出城的道路,欧阳揉了揉有些发花的眼睛:“明天一早各自行动吧。”他再次扫视所有人一眼,转身回了那小间。思枫跟着进来,笑道:“现在赵老大只要身在沽宁都得听你发号施令。你做得很好。你是个对着枪口都能想出十七八个主意的男子汉,这是老赵看重你的地方,也是老唐喜欢你的地方。”欧阳却说:“对着枪口能想出十七八个主意,因为知道闯过枪口就有希望。现在刚活出一点人味,又被十七八个枪口对着,而且还是我孤家寡人。”思枫过了半晌道:“四哥怎么办?”“他太不合适,送走你们就跟他分手,藏一阵子,找些可以发展的人。”思枫苦笑,看看周围的空间:“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给你留下来,能给你和将来的同志一个栖身之处。”欧阳喃喃道:“我以为这是我们的家。”思枫怔了一下,柔声道:“睡吧。”她把双手放在欧阳的肩上,欧阳发现思枫的表情坚定得让他有些意外。欧阳犹豫了一下,轻轻把那双手扳开:“你睡吧。我坐会。”思枫的眼神变得疑惑而又有点愤怒,继而转身去摊开床上的被褥,她把两摞衣服放到床边,一摞没包的是给欧阳留下的,一摞打包的是自己要带走的。“星星在今天这个晚上出现,我想起以后没有星星的晚上就要发狂。”欧阳的声音已有些哭腔。灯光在他眼前灭去,他在一片漆黑中听着思枫上床睡去。58、按捺不住沽宁街头,李六野和一干帮徒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在原守备军司令部现日军司令部的大门前站住,那是中国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几个日军自然如临大敌地对准了他们。李六野叫嚣道:“我是沙门的六爷,你们头儿昨儿约了我的!”显然长谷川是早打过招呼的,李六野很快被几个日军迎了进去。这时,在地道小间里,欧阳已经睡着,和思枫一个床头一个床尾。他突然醒来,被人从后面抱住了,欧阳什么也看不清,但感觉到思枫在亲吻自己的脸,他下意识地回应,但同时又想挣开。思枫喃喃道:“不要走。会见不到你的!”欧阳挣扎和拥抱着,两人像不得其法的初恋情人,而且实情也确是如此。欧阳也喃喃道:“会见到的。城外还见一次。”正在这时,帘子一下被拉开了,四道风嘻皮笑脸地站在外边。两人用一种躲炮弹的速度相互放开了。欧阳有些悻悻地站起来出去。思枫转过脸没说什么,四道风吐吐舌头走开。地下室内,欧阳、四道风、古烁、皮小爪几个从那些紧张的守备军中走过,赵老大把自己的枪递了过来,欧阳没说什么接了过来。欧阳正要回身关上地道门,六品从里边冒出来。欧阳往地道里看去,思枫正在赵老大身边看着自己,他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轻轻关上盖门。今天的情形仍像昨天一样,日军用刺刀威逼着这座城市运转,欧阳几个也像昨天一样鱼目混珠地扛着麻袋混迹于人流中。谁知他们仍被两个日军拦住了,鬼子把皮小爪从人群里拖了出来。鬼子有些恼火地问:“他的,什么的干活?”欧阳用日语解释:“他是拉人力车的。”鬼子却道:“一只手怎么拉车?他是个废物!不能让一个废物浪费我国宝贵的粮食!”另一个鬼子用刺刀挑着皮小爪的那只空袖,直到他发育未全的那只手露出来。皮小爪痛苦地捂着那只手。鬼子大笑,又想起了新的玩法,死活把步枪塞到皮小爪的那只残手上,要欧阳翻译:“如果他能用这枪杀死我,我们就放过他。”皮小爪额上流着汗,很无助地看着那两日本人。四道风却在一旁叫道:“杀了他,我陪你死。”欧阳叫道:“不要。”四道风却坚持:“杀了他,要不你不是我兄弟。”皮小爪抓起那支枪,两个日军笑得乐不可支,他们根本不信这个中国人敢开枪。欧阳焦急地看着,直到人群奔蹿,街角传来整齐的踏步声,两个日军忙抢过枪,跑到那厢去立正。欧阳赶紧一手拖了四道风,一手拖了皮小爪,汇入人流。四道风却挣扎:“我趁乱做了那两个王八蛋!没见过敢这么糟践我兄弟的人!”欧阳猛地把那只手甩开了:“老四!我不敢跟你一块做任何事情!绝对不敢!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四道风愣一下,终于蔫了下来。59、坦克进城(2008年8月7日)60、冒死闯城欧阳站在丘陵上,往前看是树林,往后看,几条船已经泊在海滩上,守备军和思枫他们已经下来。他看着赵老大一行沿丘陵上来,觉得身边的古烁心事重重,于是问道:“三哥有什么放心不下?”古烁回避地说:“没什么。”此时四道风已站在沙门会的阶下,发现门又大开了,帮徒又耀武扬威地站在门前。四道风觉得万事皆顺,兴致勃勃地进去。沙观止正在闭目养神,四道风赶紧把笑容强堆上脸,扑通跪了下来,“给叔叔赔不是来了,我就晓得这世道最疼我的就是叔叔了。”沙观止乐了:“小混蛋,嘴这么甜,那天骂我时干吗不匀着点?”他从桌下拿出只烧鸡扔在桌上,四道风撕着鸡,沙观止喝着小酒,爷儿俩大快朵颐。沙观止看他吃那么快,骂道:“你急什么?”四道风随口道:“吃完了好去看看我的货。”沙观止立时变色:“陪我吃顿饭会死呀你?载的什么货?”四道风得意地道:“国字头的丘八兵!”沙观止果真吓了一跳:“你也够浑啦!鬼进城了你起劲!幸好……”他及时住嘴。四道风笑道:“嘿嘿,还有红字头,叔叔怎么也想不到这两窝怎么水火同笼吧?我马上就回!”他往门边去,沙观止站了起来想拦他。但是四道风在门边站住了,李六野一行人正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日本兵抬着几个军火箱。四道风奇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沙门广纳良缘,鬼子都漫进院啦?”李六野向沙观止走去:“师父,两百支一支不少!要说那鬼子也真是知趣,我也不说要枪,就说有这么档子事跟你通个信,他点头一乐,说‘六爷,可别忘了还有两百条枪拉这’。你瞧他多会说话!”沙观止难堪地点点头,叫四道风:“侄儿你过来,我给你细说。”四道风皱眉:“有啥事要跟鬼子头通信?”李六野得意地笑道:“小四,跟你实说绝非为这枪,是为你好。是有人把你带得坏啦,这个万祸之源……”四道风怒道:“这个万祸之源就被你卖给鬼子啦?”李六野更得意:“反正也是你送上门来的。”四道风回头看看大门,帮徒已经把那里堵得水泄不通,正要关门。四道风却根本没往那厢冲,而是亮刀在手,气势汹汹走向那几个日本兵。日本兵无路可逃,已经只有向未关实的大门逃,四道风一边躲闪着帮徒们的追赶,一边对日本人下着狠手。直到门前的帮徒也抽空了,四道风向大门扎去。沙观止大叫:“不好!他是声东击西……”没说完,四道风已蹿了出去。李六野和一干帮徒冲下台阶,四道风的身影跑过最后一段直街,猛拐进旁边的一条巷道。沙观止终于气急败坏从院里出来:“人呢?”李六野回道:“没逮着。大阿爷放心,现在谁都出不了城!”沙观止担忧地说:“我怕的就是这个!我怕他冒死闯城!”  61、林中遭遇欧阳在林中行走着,他始终是无法放松,却又看不出什么蹊跷来。身后,守备军和沽宁地下党都已经跟了上来。赵老大过来,拍拍欧阳的肩:“一切比我想的还顺利。我不由又想能把这里的江湖势力派上用场就好了,攒这么些年的能量可比我们几个强多了。”林子里一声轻响,欧阳立刻回身,那不过是一只惊鸟。这时古烁过来,他像欧阳一样机警。欧阳道:“你们还是回去盯老四吧,我怕他那又跟沙老爷子吵起来。”古烁想想也是:“那我给你留条船。”欧阳却道:“不用了。”古烁看着他:“真不跟我们再打交道了?”欧阳正色道:“请三哥告诉老四,欠他的许是还不起了,但欧阳会一直惦着还,也会惦着他那颗心。”古烁点点头,抱个拳拖了皮小爪走开。赵老大若有所思地看着欧阳,欧阳苦笑:“等送走你们两路人马,我会混回城,找个地方藏起来,十万人的地方,怎么也有我的栖身之处,怎么也能找到合用的人。”他看着思枫过来,刻意地走开,他现在没勇气面对思枫。赵老大却注意到欧阳细心地把一根拦路的枝条拨开,以免绊到身后的思枫,,他叹了口气。忽然他们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急促地传来。古烁和皮小爪又从林子里钻出来,皮小爪喘着气叫道:“船没了!”欧阳奇道:“不是送完我们他们就走了吗?”古烁沉思:“得留条船载我们回去!那条船也走了!喊都喊不回来!”欧阳看了看周围的树林,竭力逃离的危机忽然又直现在眼前了,思忖一会他道:“改道。还有没有别的道?”古烁还没说话,林子里的鸟飞了起来。欧阳惊叫:“快趴下!”他们都钻进了路边的树丛,并看见对面的树丛里有幢幢的人影晃动。那边的人影也伏在树丛里不动了,双方僵持着。欧阳忽然叫道:“龙文章!”那边轻噫了一声,欧阳站起身来,脸上终于现出轻松。龙文章从树丛后站起身来,转头对身后嚷着:“司令,出来吧!那带种的小子还真就回来啦!”他转过身来已经被华盛顿吴扑上来抱住。蒋武堂从树丛里走出来,没看别人径直走向欧阳:“好,蒋某服你,水泄不进的城你还能回来,这是其一,还真把蒋某的兵交到蒋某手上,这是其二。”他看看那些兵,有些恻然,“就剩这么些啦?”欧阳笑了:“少是少了些。可这只是司令的第一队兵,希望不久后司令带着千军万马回来,杀尽沽宁城里的鬼子。”蒋武堂也笑了:“不可能的事情都被你做成,在下的心也有些痒痒了。”欧阳正色道:“在下只有一句不成器的话,能多救一个中国人就多救一个中国人,能多杀一个鬼子就多杀一个鬼子,送与司令共勉。”蒋武堂点了点头。62、中了埋伏四道风一头撞进沽兴车行,几个车夫看他杀气腾腾地检查枪里的子弹,又看他往黄包车上堆棉被,问他:“四哥你要干啥呀?”四道风道:“要出城。”车夫们吓一跳:“现在哪出得去?”四道风叹口气:“我还有俩钱,扔那茶罐子里了,你们拿了花去。”他拉了车出去,棉被浇了水很沉,连四道风也有些吃力。甫出门他就发现沙门会的人从巷子里跑了过来。四道风还没反应过来,车夫们已经拉着黄包车冲了过去,车夫们大叫:“四哥快走!”四道风拖了车往另一边跑,身后传来帮徒们殴打车夫的声音。四道风受不了了,大叫:“听好啦!我是去杀鬼子,你们要是伤我伙计,我做鬼也来盯着你们!”沙门会的帮徒停了下来,看着远去的四道风,脸上满是崇敬之情。 这时,四道风发现一个叫刘三的车夫一直在追着自己,怎么赶都赶不走。刘三说要替被鬼子烧死的老娘报仇,四道风只得让他上了车。四道风在一个巷角把黄包车停下,看看车上的刘三。刘三下车:“那就该我拉四哥啦。”四道风有些担忧地问:“刘三,你不后悔吗?”刘三望着他的眼睛:“四哥,你知道想杀鬼子又没本事是啥滋味吗?”四道风点头,不再说什么,上车。刘三拉车,狂奔着。再说欧阳这边,赵老大在这帮终于会师的人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向蒋武堂抱了抱拳:“请问司令是从哪个方向来的?”蒋武堂愣了一下:“那边。怎么?”赵老大向欧阳道:“刚才惊起鸟的不是他们,还有人。”欧阳脸色大变,做了个手势,人们重新潜入山林,他躲得稍晚,一声尖利的枪声,一发子弹贴着颊边飞了过去。龙文章站了出来,在茂密的枝叶中寻找着:“鬼子放冷枪。三点,十一点,九点,七点到五点,都有。”欧阳问:“三哥,我刚才问你有没别的路。”古烁道:“有,可走不得,那是上大路,现在城里碰见那些鬼子正过路。”枪声已经密集起来,欧阳听着怪啸声由远而近,忽然扑在思枫身前。几发炮弹触着他们头上的枝叶炸开了。欧阳看一眼思枫,站了起来:“走。反正哪边都打不过,那边还没有防备。”守备军都跟着古烁引的路行动,他们朝林深处奔蹿,潜藏的日军从树林里出来,龙文章回身射击,全靠他神乎其神的枪法才把那些装备精良的追兵截在一个很远的距离,但这也让他和大队离了很远。龙文章终于打光了枪里的子弹,边跑边忙着装弹,一个日军从树丛里挺着刺刀向他扎来。龙文章闪躲,这时一柄刀从他头上划过,把那鬼子砍翻。龙文章抬头看看拿刀的六品,他有点不屑地看看六品那柄很不起眼的刀,把一个走近的鬼子放倒,继续往前跑。63、浴血闯关沽宁街头,刘三拖着车拐过了巷口,迎面就撞上两个鬼子。四道风扬臂,刀锋从一个鬼子的喉管划过,他把刀掷入了另一个鬼子的咽喉。他掏出一支枪,前边就是日本人的哨卡,两挺机枪架在那里,日本人现在还没发现这辆疾驰的黄包车有什么异常,只是竭力挥着手。四道风低声道:“折过来!”刘三险险地环身,车险些翻掉,但终于折了过来,现在对着日军哨卡的是黄包车的车背。一挺机枪开始狂射,射在湿透的棉被上。四道风忽然觉得腹间被猛撞了一下,那里透出的一块殷红。刘三玩命地往城门的那条长街撞去,四道风他开枪,打哑了机枪。他冲过哨卡才发现,他已坠入一个阴险的陷阱,这条连着牌坊的长街早被日本人清空了,无论前方后方都给闯关的人设下一个死亡区。身后的追兵在开枪,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遮掩。四道风大叫:“折过来!”刘三在空旷的长街上迂回,把车转向,让四道风好向后方开枪。可刘三看着从城门方向冲过来更多的日本人,那是从城里根本看不见的第二道哨卡,他猛震了一下,照个面的功夫便被几发子弹穿过。他猛力又把车折回去,这让正打得高兴的四道风恼火至极。四道风骂道:“你瞎了眼的……”他突然哑了,不仅因为刘三的浴血,更因为城门方向满街的鬼子。四道风本能地转向城门方向开枪,对后边的追兵已经不管不顾了,一发从后边射来的子弹从肩上穿过,四道风左手枪掉在车上,他猛砸了一下让他麻木的伤口,把枪又捡了起来。刘三竭力把车抬高了,让自己的身体成为对后方的遮掩,他在奔跑中不断中弹。一发穿透颅骨的子弹终于终止了他的这场狂奔,他甩开了车,栽到街边。四道风从车上跳了下来,抱起刘三,发现对方瞳孔里一片茫然。他放下已经咽气的刘三,向两头逼来的鬼子开枪。一发手榴弹隔着车炸了,四道风从嘴里啐出一口血。四道风靠坐在街边,唯一的掩护只是那辆黄包车,伤重若此,他也懒得躲子弹了。一发子弹从大腿上穿了过去,他只是毫无感觉地把腿挪了一下。这时身后机枪轰鸣,四道风被惊得回头看了一下,他惊讶地发现身后的鬼子纷纷倒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拿着一挺与其体形不大相称的机枪,整个脸都被头巾包得严严实实,从城里方向一路射过来。四道风茫茫然站起来,昏昏然摸到那车把,看起来他还没从刚才那阵狂奔中恢复过来。那人并不知道他搞什么,但看他把黄包车背折向城门的方向,也就明白了意思。四道风推着车一瘸一拐地开始向城门撞去,那人把车背当支点向着前方的鬼子开枪,他的射击技术很烂,说打街上的鬼子一半子弹倒浇到了二楼,但这样的长街实在太利于机枪的发挥,几个鬼子甚至被从壁角蹦回的跳弹打倒。64、围剿沽宁山野。龙文章狂奔,忽然被林中伸出的一只手拖倒,六品抡刀欲砍,却发现那是赵老大。赵老大低声道:“趴下别动!”龙文章看看身后,追兵正往这边搜索。龙文章看欧阳注目的方向,那是从沽宁城里直牵出来的一条公路,成队的鬼子在公路上行军,中间夹着重炮。龙文章急道:“怎么办?”欧阳平静地说:“赌。”龙文章奇道:“赌什么?”欧阳说:“赌前边的大队过完之前,后边的追兵不会找到咱们。”丛林里的人紧紧贴在地上,躲在外围的华盛顿吴已经能看见枝叶间追兵迟疑前进的脚,他不安地动了一下,身边一个守备军无声地嘘了一下。而这人实在太靠近外围,终于被一个疑惑不去的日军踩到。他立刻被拖了出去,华盛顿吴听着一个鬼子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人,哪里?”一直没有那个士兵的声音,只听一声刀刺的声音,华盛顿吴看着血从自己头上的枝叶浇淋下来。这时传来士兵忍痛的声音:“我告诉你们!”华盛顿吴绝望地闭上眼睛。蒋武堂的刀已出鞘,欧阳也轻轻打开了枪机。士兵说:“在那边,我带你们去。”脚步声去远。欧阳长吁一口气。欧阳轻声道:“走吧。”人们几乎贴着鬼子炮队的尾穿过公路,华盛顿吴仍不时看着那个士兵离开的方向,刚穿过公路,他就听见林子里的步枪齐射声。终于一行人跋涉来到一个很浅的地沟里,他们已经没了山野的屏障,现在只能凭着些许起伏的地势掩护自己。这让欧阳很担心。欧阳问:“这种光秃秃的路还有多久?”古烁道:“前边有条河,过了桥路就多啦。”欧阳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赵老大忽然嘘了一声,静寂中,风刮过来日语交谈声。欧阳愕然,失望地问:“我们还没转出包围?”赵老大苦笑:“整旅团的鬼子漫了山野,我们在中间做没头苍蝇。”他们从地沟中探头,一辆熄火的坦克停在路边,路那边古烁所说的河,有一座简易桥,那是他们逃出生天的唯一道路。两个从公路上赶过来的日军正在跟坦克手说着什么,然后坦克发动起来,封锁了他们往前方的通道。龙文章捅了捅欧阳,让他看另一边,穷追不舍的大队追兵正拉成一条长长的散兵线向这边包抄过来。欧阳仍然抱着希望:“你有没有一两个手榴弹?”龙文章苦笑摇头,赵老大却说:“我们身上没有,鬼子那有。”欧阳明白他的意思:“背后来的肯定打不过,人就等着咱露头。那铁家伙看着是唬人,可人给套上个壳子总是不太灵光。”蒋武堂有点纳闷:“你们在说什么?”欧阳笑了:“我们想做了河边的两鬼子,再借那两鬼子的家伙炸了那王八铁壳子。”蒋武堂让这小子的狂言弄得说不出话来。65、腹背受敌四道风终于冲到了城门口,前边已经能看见沽宁的郊野,冲过去就再无阻拦。那人说:“别再跑啦!流血会把你流死的!”四道风不理,昏昏沉沉地沿着公路狂奔。这时在沽宁公路的彼端,龙文章、欧阳和六品从地沟里匍匍着向公路上的两名日军靠近。龙文章拉栓上弹,紧张地等待着。然后欧阳拍了一下六品,六品站起来,高举双手,立刻两支枪对准他。欧阳也突然站起来,用日语说:“不要开枪!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们!”忽然凭空冒出个日语说得如此流利的人,那两名日军吃了一惊。欧阳悄悄做了一个手势,龙文章从地沟里抬起身来,同时欧阳和六品卧倒,龙文章几乎连瞄准的时间也没有,仅凭直觉开了两枪。欧阳径直冲向第一个倒下的日军,他失望地从那个人的弹药包里掏出两枚手炮弹。六品比较好运,从刚倒地的第二个日军身上搜出了仅有的一枚手榴弹,这时远处的散兵线已经发现暴露在地沟之外的这几个人,子弹直射了过来。蒋武堂挥了一下手,守备军的士兵从地沟里冒头开火,尽管枪声稀落,但总算吸引了射向欧阳他们的子弹。六品把手榴弹照着坦克狠摔了过去,欧阳急得跺脚。六品根本没拉弦,手榴弹在铁甲上砸出一声巨响,没这声巨响那坦克也已经反应过来,炮塔向欧阳这边转动,还没发炮机枪先扫了过来。欧阳和六品滚倒在地上,欧阳在倒地前捡起了反弹回来的手榴弹,在弹雨中滚动时他把手榴弹向跳出地沟的龙文章扔去。龙文章接住,趁隙把它塞在坦克履带之间。“轰”的一声炸响,坦克并没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瘫掉,坦克里的人倒吓了一跳,他们一边继续向欧阳扫射,一边转动履带向卧在地上的龙文章碾去。六品把自己的大刀插进坦克的履带中间,龙文章趁这一瞬间躲开了就要碾到头上的履带。但坦克一加马力,六品那柄大刀就猛拍在他胸口,六品一跤坐倒,吐出口血来,那柄刀从履带间被弹了出来,旋转着飞砍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守备军正用枪膛里仅剩的子弹阻击迫近的追兵。背后的坦克猛震了一下,发射出第一发炮弹,蒋武堂所剩不多的部下又少了两个。蒋武堂眼都红了,他抓起自己的马刀,从攒射的弹雨中跳了起来,直扑向那辆坦克,愤怒地砍下第一刀,然后从炮塔的某个缝隙把刀插了进去。坦克无知无觉地驶行,一下子把他心爱的刀断成两半。赵老大和邮差几个也是目瞪口呆,对着这个无从下手的机械造物,他们根本无能为力。坦克无所顾忌地在几个人中间横冲直撞,又射出一发炮弹,逃生的人们现在是腹背受敌。欧阳跑着Z字形路线,刻意吸引那凶猛的火力。直到他跑不动了,藏在一棵树后,那棵树立刻被坦克压倒,欧阳绝望地用手枪向坦克射击。66、再次分离2008年8月14日67、以死谢罪欧阳一行人已经离开沽宁很远了,这里的地形已经和沽宁周边迥异,一条大路蜿蜒地伸向远方。几个国民党的伤兵和守备军错肩而过,前者疲倦而愤怒,根本无心看这些同僚。
 龙文章上前把他们拦住:“前沿战势如何?伤兵不耐烦地看了看他,“散都散了,败都败了!还有什么战势?大家并肩子跑,五十步笑百步罢了。”龙文章忍不住问:“怎么会败这么快?”“怎么能不快?多谢沽宁一个姓蒋的,开了大门把鬼子从海上放进来!鬼子排山倒海打后边压过来!怎么能不败?现在军部都下了命令全线通缉这姓蒋的汉奸!谁见了都可以立即格杀!要让老子碰见就好了!”那个兵恨恨地说。龙文章根本无心跟他生气,只是回头看看蒋武堂,他很后悔问这些话。蒋武堂垂头站着,神情漠然,似乎这些事情与他无关。一行人往前走了一段,欧阳看看担架上的四道风,对蒋武堂道:“司令,我必须回沽宁了。”蒋武堂有些意兴阑珊:“回吧。”欧阳看看他说:“有人曾跟我说,人这东西,他自个就是他自个的希望。”蒋武堂漠然叹道:“自个?自个在哪?我找自个找半辈子了。”欧阳皱皱眉:“司令,话已至此,在下告辞,只能说好自为之了。”蒋武堂点点头,还是没有表情。欧阳看看他身边的龙文章,龙文章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欧阳笑了笑:“你也是一样。”龙文章也笑道:“保重,###。”欧阳拍拍他的肩,和六品几个离开了,他注意到那小个子也毫不犹豫地跟随了他去。两队人马各向南北而行。龙文章又看看蒋武堂,他有点放心不下:“司令,咱们怎么办?”蒋武堂很是低落:“怎么都行。”“前边败了,咱们往南还是继续往北?”“南北都成。”龙文章忍不住气道:“您只是做了替罪羊!这里哪个弟兄都看得见,您什么时候做过汉奸?他们只是要找个人扛!”蒋武堂忽然苦笑了:“龙文章,你是不是很想跟他们去?跟那个风都吹得折的硬骨头?你是个喜欢英雄的人,我知道你打第一回见他,心里对你的司令就打个折扣了。”龙文章叫道:“没有的事。”“别不认,你没错呀。跟他们去吧。你跟错人了。”蒋武堂用一种极快的速度把枪指在太阳穴上,龙文章愕然看着,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欧阳听着后边传来那一声震耳的枪声,他的步子没有停。古烁看了看他。欧阳叹道:“没有办法,已经尽力了。”古烁将头转开。欧阳轻声说:“现在只能救救得下的人,现在救老四。”68、各自东西守备军围着龙文章,龙文章抱着蒋武堂渐冷的身体,瞪着他平静的脸,难受得哭不出来,周围每一个人都比他更加茫然。他瞪着华盛顿吴哭得不成样的脸,发泄道:“哭!你给我哭出条活路来!”华盛顿吴哭道:“你可以跟他们走!你想跟他们走!我带弟兄们走!我就能走出条活路!”龙文章不屑道:“你?就你?”华盛顿吴擦干泪:“就是我!”他看看周围的士兵,可那些士兵的神情显然是对他没有半分信任的。华盛顿吴站起来,把一只手高高举了起来,他另一只手拿起蒋武堂的刀,猛挥了一下,竟把三个手指头给砍了下来:“吴某人在此对天发誓!从今日此时起,视在此的每一个人为兄弟!从今日此时起,一定要带他们走出条活路!若亏欠一人,自断一指!若丢失一人,自断一指!”龙文章瞠目结舌看着他,这绝不是他认识的华盛顿吴。一个士兵用布把断指包了起来,递给华盛顿吴。华盛顿吴摇摇头:“埋在路边。请大伙为证,我今天把我的血肉埋在沽宁,早晚有一天我会带大伙一道回来。”那士兵什么也没说就照办了,就这一瞬间龙文章知道士兵们对华盛顿吴已完全慑服。华盛顿吴在龙文章身边跪下,诚挚地看着他的朋友,几个士兵无声地在旁边帮他包扎着手掌。 华盛顿吴看着龙文章,一脸诚挚:“快追他们去吧。我知道你根本不愿意离开这。”龙文章看着朋友那张忽然变得成熟了的脸,眼睛湿润了起来。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看看周围的兄弟,一咬牙向着来路奔了过去。欧阳他们仍在向沽宁方向走,龙文章背着枪追上来,一声不响地跟着。欧阳看了看,什么也没说。远处的守备军已经在地平线上消失了。沽宁海岸边,一艘小船靠在欧阳一行当时登岸的地方,廖金头和几个帮徒蹑手蹑脚下船。他们刚走了几步,就被长长短短的几支枪给逼住了。古烁笑嘻嘻走了过去,把几个人腰间的枪卸了下来,笑着说:“我就说,照李六野的性子一定会再派人来看一看,看我们死得透不透。”廖金头苦着脸,哀求道:“三哥误会,你们刚上岸就来了鬼子巡逻兵,我们只好……”古烁看看他说:“你好像很愿意替李六野死嘛。”廖金头立刻不说话了。欧阳说:“没别的,借你条路回沽宁,好商量吧?”廖金头愁眉苦脸:“万一路上遇上鬼子……”古烁毫不犹豫地对廖金头扣了扳机,廖金头吓得一下跪在地上,可枪里早没子弹了,古烁笑着拿廖金头的枪指着廖金头:“听见个鬼子声就拿你的子弹撞你的头,不晓得谁硬?”廖金头二话没说就开船解缆,涎脸笑道:“请上船。打现在起你们是爷爷。”古烁说:“可以放心了。这家伙是真正的沽宁精。”69、生死存亡夜幕低垂,废码头外寂静无人,船影幢幢。廖金头确是像古烁说的那样,只要用枪比着就足可放心,不用人说,自己吆喝着帮忙。廖金头殷勤地说:“抬四哥呀!你们几个瞎了眼的,这船上最金贵的是什么还要我说吗?”欧阳谢道:“有劳廖先生。”廖金头苦笑:“劳什么?四哥要有个长短,大阿爷第一个要做掉的怕就是我。”欧阳说:“还请转告沙老爷子,这次事情就当它过去了,只望他以后离鬼子远点,免得伤了沽宁人的心,这是我替老四说的,你千万要记清。”廖金头点头不迭。欧阳实在没耐心打发他,转头去看望已经被抬到岸上的四道风。四道风还是昏沉着,古烁也在他身边看着,那神情有些异样,他突然说:“我就到这里吧!”欧阳说道:“我不明白三哥你的意思。”古烁说:“我是有家小的人,不敢像你们那么开罪沙门,打一开始我就想好去跟大阿爷陪罪,就算大阿爷赏条活路,以后咱们也就是两不相干了。”皮小爪怒道:“老三,你这算仗义吗?”古烁自顾自地说:“我是个有家小的人,我已经为对一个人仗义负了一群人。”皮小爪愤愤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古烁有点挑衅地看着欧阳:“欧阳先生有什么要说的吗?”欧阳歉然道:“没有,我很抱歉,兴许是因为我才弄得你们兄弟不能在一起。”古烁也道:“我也奉劝欧阳先生一句,尽早把老四送回沙门,不为别的,你想想他伤得这么重,眼下的沽宁,除了沙门谁还有能力救他的命?”欧阳苦笑一下没说什么,但显然古烁所说也是他头痛的问题。古烁继续说:“我也知道你们说的什么主义,可我告诉你那大不过命,你要觉得这大过老四一条命,我告诉你,不仗义的不光是我,也有你一个。”欧阳苦笑,看着茫茫的夜幕:“生死存亡,这早就不是主义之争了。”古烁又看了看他,走向廖金头:“走吧,我们回沙门。”廖金头吓一跳:“这怎么说的?”古烁冷笑:“今儿犯的错,你不想有个人陪你一起扛吗?”廖金头再没敢说什么,带几个帮徒和古烁一起去了。欧阳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有些无奈,也有些茫然。他看着担架上的四道风,脸上忧虑更重了。他想了想,眼下唯一藏身之所也只有思枫留下的那个地下室了。他带路,六品和龙文章抬着四道风,那个小个子机枪手也紧跟着他们,一行人在黑暗中穿行在沽宁的巷道中,最后终于来到地下室。四道风还是昏昏沉沉的,这么折腾也没醒过来。大家安顿下来,欧阳呆坐在小间里,偌大的地下室里一下子只剩了这几个人,显得甚是冷清。欧阳想了会事,站起来出去。70、入伙外边这几个人,龙文章坐在那发呆,四道风仍昏迷,六品弄了草药和皮小爪一块在对付他的伤势,但看来是无济于事。欧阳径直走向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身影,是那小个子机枪手。欧阳坐下,看着对方,小个子不安地动了动,往阴影里坐得更深。欧阳突然叫道:“唐真。”对方愣了一下,终于把头巾解开,果真是唐真。欧阳不由叹了口气,唐真嘴唇也动了动,似乎要叫老师,但终于没叫出来。欧阳黯然道:“你不叫我老师了?”唐真看着他不说话,目光很冷。欧阳继续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说,我能想到。有些事让你什么都不信了,不信我以前教给你的东西,当然也不信我这个半吊子老师。你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除了动机什么都没有。”唐真仍不说话。欧阳叹道:“你可以不说发生过什么,可你得说要做什么,否则我很难办。”唐真终于开口说话:“我要杀了李六野。”欧阳愣了一下,她继续说:“还有沙门会的头,沙观止。”欧阳苦笑,看看身后,幸亏四道风人事不省。他问:“可以知道为什么吗?”唐真又不说话了。欧阳继续道:“把沽宁的鬼子交给我吧,你回家……”唐真倔道:“我有一挺机枪,你们没有机枪,我拿机枪入伙。”欧阳怒道:“我是你的老师!你来跟我谈入伙?”唐真沉默。欧阳尽力缓和:“走吧。去为你的将来做点什么,别在这里,别这样……”唐真一字一顿道:“没有将来。我走到外边就会死,是我自己要死。”欧阳看着那张不再有一丝稚气的脸,使劲揉着自己的额头,“好吧,你住那里。”他指指那小间。唐真问:“我入伙了?”欧阳苦笑,他觉得荒唐:“如果你觉得在这里才能活下去,那就暂时先这样吧。”夜已经深了,欧阳坐在杂院里看着月亮。龙文章出来,在他旁边坐下:“就我们几个?”欧阳淡淡地说:“就我们几个。”“能把整队人从重围里带出来,我以为你们一定在沽宁有相当的实力。”“已经实力倍增了。原计划就我一个。我原来打算此时就我一个守着这偌大地方,有你们在真是好得多……可也多了很多烦心事。”龙文章哑然看看他。欧阳看着他说:“不过你确实没有必要回来。”龙文章正色道:“我是广东佛山人,很多年没回家了,我妈说要来沽宁找我,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动身,可不敢一走了之,就怕她来了碰上一帮鬼子。”欧阳苦笑:“你们都有很多留下的理由,都强过我。” “你什么理由?”“老婆走了,我得看家。” 龙文章再次哑然,半晌道:“你最好有个准备,四道风伤成这样,活不过明天。”欧阳叹道:“我该把他送给沙门会吗?他能活,可不是照他想要的样子。” 71、救治四道风夜已深,有人在敲门。半晌,全福和高昕才来应门,高昕手上居然拿着一支燧发枪。门外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高昕警惕地问:“你们找谁?”头一个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走到门廊下,光线照耀下是苦笑的欧阳。高昕愕然:“老师?”欧阳看看高昕手上的枪,苦笑道:“我来家访。”第二个人也走进来,那是龙文章。龙文章难堪地笑了笑:“我陪他家访。”欧阳进客厅,发现客厅里的大钟、花瓶、留声机什么都没了,留下空荡荡的位置,椅子也少了几张,看起来甚是碍眼。高昕说:“别看那个了,叫鬼子给搬走了。老师,你刚才说有一个伤员?”欧阳点头:“对,主要是外伤,急需医生。”龙文章补充:“让鬼子打的。”高昕愁道:“我爸爸现在天天还说胡话呢。家里两个男人,一个整天颠来倒去说一句话,一个洋洋洒洒忙着写信给国际联盟。”欧阳失望至极,便想告辞,高昕却道:“这个伤员是四道风?”欧阳闻言一惊:“你怎么知道?”高昕笑得不止得意,还有高兴,更有说不出来的一种光彩:“还有谁不知道呢?今天有个大英雄,用一辆黄包车就冲过了鬼子的重重关卡,干掉了一条街的鬼子,这个英雄人人都认识,可就是鬼子不认识。”欧阳苦笑。高昕又问:“他什么时候过来呀?要在这住几个月?”欧阳说:“他就在门外。如果不输血的话,他撑不过明天。”他出去一示意,六品和皮小爪把四道风背了过来。沽宁公路边停放着几具日军的尸体。这时,长谷川和伊达骑马赶了过来,日军迎上去。长谷川甩了缰绳,径直走到河边,一队日军正想把那辆坦克从河里拖上来,绳子轰然绷断,坦克又栽回河里。长谷川沉着脸道:“几天的辛劳全白费了!沽宁还在抵抗,而且是激烈抵抗!”伊达抓着旁边的日军:“有多少人?”那人回答:“很多!很多很多!”太阳升起,今天的沽宁不同于昨日,日军仍在街头晃来晃去,但不是嚣张而是紧张。另一个变化是街头的人群不是被逼上街的,有些人几乎是没事瞎晃,带着种期待发现什么的神情。连接空了多天的茶馆现在居然座无虚席,茶客们都扎了堆,不为喝茶只为聊天。欧阳和龙文章坐在角落的桌旁听着茶客们议论昨天四道风的英雄事迹。欧阳听着邻桌人胡说八道,忽然笑了:“我有了个主意。”他把墙上一张陈旧发黄的“莫谈国事”指给龙文章看,如此这般地低语起来。此时,在高三宝家,昏迷一天的四道风终于醒来,他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而且是个女孩的房间。他看看手上的针管子,一把全撸了,刚站起来,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四道风把一张椅子拖了过来,然后扶着这玩意,推开门,一步一椅子地走了出去。72、歪打正着高昕正要上楼,爬了几级就撑不住了,在台阶上坐下。何莫修他连忙过来扶她:“又撑不住了?”高昕倔道:“没有撑不住。”何莫修气道:“你知道一天一夜抽800CC血是个什么概念吗?”他拿手比画着:“这么大一瓶子。就算他是英雄吧,我们可以再去找几个O型血的人来。”高昕说:“老师说一定要保密。”这时四道风拖着椅子出现在楼梯口,看两人一眼,很不感恩戴德的样子:“我说在什么地方呢。原来在你家呀。”高昕看着他,一张快嘴忽然拙了:“你应该躺着,你还没有恢复。”四道风笑道:“还没有恢复?哈哈!没见这点子伤口老子压根不管它自己就长好了?现在是躺你们那大软床把腿躺木了,一会我蹦个高给你看!” 何莫修怒道:“你知道谁给你找的医生,谁给你输……”高昕忽然红晕上脸:“再说你就惨了。”何莫修气得挥了挥手,闭嘴。四道风继续狂道:“医生就不用了,在你们家睡了一觉,谢字还是会说一声的。”高昕有些娇羞地说:“没关系。”四道风准备下楼:“走了走了,找机会你上我家睡一觉就补回来了。”高昕忽然臊得没话。四道风终于想起客气一下:“你爸好了没?我还怪惦记他的。”高昕摇摇头。四道风却道:“给我瞧瞧,我又想了个方子。”高昕显然是有些惊喜,顾不得何莫修的狐疑,把他带到高三宝屋里。高三宝仍一脸呆滞地坐着,似乎除了换个地方就没换过别的。四道风煞有介事地翻看他眼皮,把着脉。何莫修怀疑地问:“你真有办法吗?”四道风大咧咧地说:“我是练功的人,练功的自然有练功的法子。不过外人不能看。”高昕立刻说:“你治我爸,我去做饭。”何莫修更加怀疑:“你会做饭?”高昕有些恼火:“你问那么多干吗?跟我出来。”何莫修只得跟高昕出去,还把门带上。四道风看看高三宝:“东家?”自然是没有回应。四道风自言自语:“这个法子是这样的,上次摔你的宝贝你豁了出去装疯卖傻,这回我抽你大耳刮子看你是不是还装疯卖傻?”他把一只大手伸到高三宝眼前晃着,轻轻在高三宝脸上拍了一下。高三宝还是喃喃地说:“人散曲终。”四道风打重了一些。高三宝继续:“坐。”四道风接着一个耳光搧过去,这回高三宝被打得靠在椅背上。结果他说:“罗老?”四道风有点急了:“没辙!我下重手了!”高三宝的象牙手杖就放在旁边,他拿起来敲着高三宝的额头:“别没羞没躁啦!你那码头天天过日本鬼呢!你还好睡呀?起床啦!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过一句特有道理的话,你给我听好啦。”他几乎每说一字就在高三宝头上敲了一下,“能多救一个中国人就多救一个中国人,能多杀一个鬼子就多杀一个鬼子。”73、恢复正常2008年8月21日74、及时解围沽宁街头,四道风很自如地支着那根扁担一瘸一拐地走着,几个巡逻的日本人被他当作无物。他在沽宁是很让人眼熟的人,个头又大,想不引人注意都难,不一会儿就被几个人盯着,终于有一个毛着胆子过来。一个市民低声问:“借问一下,您是不是四道风?”四道风雄赳赳气昂昂地回道:“我是沽兴行的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来去一阵风的风,手上两道风,脚下两道风,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四道风就是我!”那人又惊又喜:“他真是四道风!”这虽然是惊喜的小声,但足以让一帮人围过来。这人继续小声问:“昨儿一辆黄包车闯城门杀了整街鬼子,是不是就是你干的?”四道风简直感觉不要太好了:“那当然,那都不算什么,我出城还放倒一辆坦克呢,直接给它扣河里啦!”这人对另外一个围观者说:“我就说那叫坦克!”那人却道:“假的吧?明明是洋铁甲车!” 四道风急了:“怎么是假的呢?看我这手没有,这大痕拉让铁棱给硌的,这耳朵,让炸得现在还嗡嗡嗡!”不远处,几个巡逻的日本兵看看这边,搞不清楚这些人究竟在干什么。这时四道风身边挤来两个人,都戴着帽子低着头,兀自喋喋不休地争执着,一个说:“他肯定是假冒的,做了那么大的事哪敢两天就出来?”另外一个也说:“假的,绝对是假的,四道风是个大胡子。”之前那人说得简直是在低声吼了:“对对,哪像他嘴上没毛,一看就假。”四道风一听,简直气炸了,居然有人说他假冒。他正要破口大骂,还没来得及张嘴,已经被这说话的两个人簇拥着离开。这两人架着他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四道风好不容易站住脚,正要教训这两人,他突然惊讶地发现,拥着自己的这两人居然是欧阳和龙文章。欧阳笑看着他,止不住满脸笑意,却仍是教训人的口气:“你怎么就出来啦?”龙文章也笑着说:“我们预计你明天能睁眼,后天能说话,再后天能起床。”欧阳终于开怀地笑了:“他说的。”龙文章想捶四道风,想起他重伤初愈,又放下手:“正要去看你。”四道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下子居然说不出话来。欧阳看着他,忽然一阵感动,把四道风一下揽紧了:“不管好赖,欢迎回来。”四道风不习惯这样,挣扎着,但很快就不挣扎了,因为他越过欧阳的肩膀看见一帮沙门会的帮徒正走过巷口,古烁蔫头耷脑跟在最后。对方也看见了他,两人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光互相打量着。古烁终于问心有愧地将头转开。欧阳把四道风拉进更深的巷子,对四道风说:“别怪他,既然沙门没把他三刀六洞,一洞穿心,你该为他高兴。”四道风仍向没有了古烁的巷口张望着,一句话也没说。75、朋友地下室里,欧阳在发报机前发报,四道风坐在旁边的床上。这时欧阳高兴地叫了一声:“他们已经到了。”四道风坏笑:“你老婆是吧?到哪啦?”欧阳有点郁闷:“南边。那边也让鬼子给占啦。”他突然道,“我有一个计划,要跟你约法三章。”四道风却问:“计划是什么东西?”欧阳只好用别的词:“就是妙计。”四道风顿时兴奋地叫道:“这就对啦,以后你就是军师,有妙计好计尽管拿出来,我就是大将军,杀鬼子的大将军。”欧阳苦笑:“请你认真听我说,沽宁地下抗日组织从现在起成立,你是总负责人,也就是头儿,我是总联络人,就算是你说的军师吧。从今天起我要尽一切可能让你成为沽宁城的英雄,但是你绝对不能再像今天那样出头露面,既然四道风这三个字已经被沽宁人知道,我要让这三个字成为英雄的代称,可不能让人知道四道风长得什么样,住在哪,这是其一。”四道风不解:“为什么?”欧阳苦笑得脸酸:“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只能扯出一杆旗,在这杆旗下我们的队伍也许会慢慢壮大,四道风三个字,就是这杆旗。”四道风笑道:“听起来不坏,只是委屈你啦。”欧阳苦笑:“我早习惯啦。其二,照你想的那样,我会制造一切机会给你打击日本鬼子,但是,你得听我的。”四道风问着他:“为什么?你不在我的旗下吗?”欧阳想了想,也确实不太好说服他:“因为……我比你聪明。”四道风倒也服了:“那倒也是,就这样吧,反正其一上你已经吃亏了,其二给你补一下子。”欧阳有些愕然,他没想到这条这么好过:“其三是以后你跟沙门就绝对没什么关系了。你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地下抗日组织之一,能做到吗?”四道风一听就急:“何止没什么关系?我非做了李六野不可!”欧阳有些揶揄地看着他:“你做得到吗?”四道风也明白这只是气话,他根本做不到:“行了行了,做得到。”欧阳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那么就通过了。你的名字?”四道风望着他:“我的名字?四道风呀。”“那是绰号,从今往后你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组织,我们必须登记你老人家的大名。”四道风忽然有些赧然:“我可以告诉你,可你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欧阳很奇怪:“为什么?”四道风脸都红了:“我爸妈死得早,没来得及给我起个好名字。”“那你叫什么?”四道风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狗狗。”欧阳笑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开始在发报机上打击。四道风急了:“你不是告诉那头的人吧?”欧阳笑着说:“不是。”四道风怀疑地瞪着他:“你笑得很怪。”欧阳努力正色道:“真的不是。我只是想告诉那边的人,我欧阳山川终于有了一个朋友。” 76、三年过后何莫修被吓醒了。窗外暴雨倾盆,他依稀听见了枪声。雨水在路面上激起半人高的水雾,一个中枪的日本兵倒在水洼里。枪声仍在零星地响着,夹杂着日语的喊叫声,他们在追捕凶手。日军终于在一条巷子里堵住了一个人,那个人两手空空,衣衫单薄,但日军仍然不敢放松,将电筒在他身上晃动。电筒光束晃过他的脸,那是龙文章,嘴角有些难辨的笑意。电光闪过,巷角的凹槽里放着一支步枪,龙文章的手指已经触到枪筒。电光过后是一片漆黑,巷子里开始划过弹道的闪光,枪声被迟来的雷声盖住。龙文章退出最后一颗弹壳再装弹时,巷里已经只剩一个活着的日军了,那位怕得发抖,挤在门洞里,龙文章拿枪瞄了瞄,忽然放下枪说:“那是我的,你别碰。”那名日军还没搞清对方在说什么,就被一双胳臂从背后扼住了,然后发出骨头碎裂声。龙文章恼火地咧咧嘴,沿着巷子走开,六品从门洞里出来跟在他身后,没忘记拿走几具日军尸体上的枪弹。一辆黄包车从巷子里跑了过来,龙文章和六品一言不发把枪械藏到车上,车夫是小馍头,他拉着车跑开,与龙文章他们背向而行。天亮了,高家几个人在吃早饭。高昕高兴地说:“你昨天晚上听见什么了吗?”何莫修低头吃饭:“打雷,下雨。”高昕翻了个白眼:“真笨,明明是爆炸!从鬼子司令部的方向传来的!”她笑逐颜开,“三年多了,鬼子也奈何不了他,他是盖世的英雄,只要挥挥手就能聚起好几百人……”高三宝也高兴:“早知道我车行的一个车头能有这么大能力,我把几个码头全给了他,也好过现在被鬼子活剥皮……唉,来咱们家走一圈就没影了,还拿走我的象牙手杖……”高昕大笑:“爸,你还要你的宝贝手杖呀?”高三宝摇头:“我想给他点买枪买药的钱,咱家是败落了,可这点力还出得起。”这时何莫修站起来上楼写稿子。高三宝轻声对高昕道:“不要那么对他。英雄是挺了不起,只有他才会在这等你三年。”高昕忽然回过神来,红着脸。沽宁街道,一辆带篷卡车从街头驶过,车上渗下的血迹滴在路面上,很是吓人。车在日军司令部停下,从车上卸下几具尸体,那是几个被打得浑身弹孔的中国人,有几个日军拿着相机在旁边忙拍照。长谷川和伊达陪伴着一个叫神崎的海军军官过来,他和伊达一样,也是少壮派。长谷川解释:“这是昨晚肇事的成员。他们受一个叫四道风的人领导……”神崎不满:“你想用这几具尸体打发我?”长谷川的脸色很难看:“要尸体我可以给你更多。”神崎叫道:“混蛋!海军是真正的精锐,因为你的无能,我的勇士还没上战场就蒙受损失!”说完愤怒地走开,长谷川看着他,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77、情报员沽宁街道显得很破败,日军司令部外的闹市区都坐着乞丐。曾跟欧阳在一起的小乞丐也混迹其间,他已成了十二三岁的少年,看着频繁进出的日军,相应地往一个布袋里放石子和树枝树叶。一只手忽然撸过他头发,一个压低了的嗓音说:“小汤包。”小乞丐一阵惊喜,但仍压低了声音道:“四哥,我想死你了。”那个人在小乞丐身边坐下,一样的破衣烂衫,帽子压得看不见脸:“最近鬼追得好紧。”小乞丐语无伦次地倾诉:“还想军师。你们叫我在这盯鬼子,我就哪都不去。”他看见人群中警戒的六品和其他几个人,高兴极了,“太好了,你们都来了!这回带我走吧?”那人笑得打战,小乞丐愣了一下,猛地把帽子扯了下来,那是龙文章,小乞丐顿时恼火不堪:“龙乌鸦!”龙文章笑道:“跟大人这么说话?”小乞丐火道:“要你管!”说着把布袋递过去,“这是五天进出的鬼子军队的数字。大石子是官,小石子是兵,榆树叶是炮,柳树叶是车,一根树枝就是一队人。”龙文章苦笑:“我们的情报员居然不会算数。”日军司令部里,长谷川翻开一本厚厚的相簿,里边全是死人照片,几年来被日军杀死的反抗者全在里面。翻到第一页赫然是四道风的名字,可除了名字外什么都没有,往后几页则连名字都没有。神崎用生硬的中文念道:“四道风?”长谷川说:“不是一个人名,是一个绰号,也是一群反抗者。”伊达看着那相册:“我们也杀死他们四百多人。”长谷川摇头:“这里有四百九十三具尸体,可无济于事。四道风现在是英雄,是一杆旗。我们可以砍倒向他跑去的人,却不能阻止人向他跑去。甚至连我重金收买的内线也不愿出卖他。神崎大人,我希望在即将来临的大行动中,你我能联合作战。”神崎思忖:“我必须向本部核准。他们有多少人?”长谷川故意夸大:“五六百。”神崎犹豫了一会:“我认为让我部加入这次行动是无谓的,但是为了我的朋友伊达,我愿意与他一起作战。”伊达感激地笑笑。长谷川对伊达说:“让沙门的人过来,我要用上所有能用的力量来杀他,让沽宁能安静个一年半载。”高昕和何莫修坐着车,来到沽宁牌坊。何莫修把自己的身份证明递了出去,他的国际身份还是管用的,日本兵放行时甚至还敬了个礼。高昕闭上了眼睛,车后一个日本兵正在抽中国人的耳光。车刚开出城就猛然停下,高昕从车里跑出来,在路边干呕。何莫修轻拍着她的背,一脸怜惜:“既然这么难受,你干吗还非得出城呢?”高昕努力说:“因为我要去的地方在城外呀。”她终于停止了干呕,“我好了。我只是看见中国人被欺侮就犯恶心,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走吧。”何莫修茫然:“去哪?”78、又见故人郊野公路,这里曾是四道风他们收拾一辆坦克的地方。高昕示意停车,跑到河边坐了下来,突然惊叫:“你看,有个人!他穿山入林,走起来像跳,跑起来像飞,快得像风!”何莫修看看对面的山峦,一个人也没有。他忍不住摸摸高昕的额头,高昕恼火地挡开。其实山林里真藏着一个身上缠满伪装枝叶的人,跳起来向山林深处跑去,身形很像四道风。这时有人叫他:“八斤,你磨蹭什么?”这人站住,是个一脸稚气的半大年轻人。他叫道:“见鬼了,有个女的火眼金睛,在山下能看见我。”同伴笑了:“走吧,我们得尽快赶回营地。”说话的那个人胡子拉碴,居然是欧阳。他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山下的故人,有些伤感。伊达高兴地对长谷川说:“神崎要用他的工程机械帮我们把那辆坦克捞出来!本队就会有自己的坦克,我要叫它菊一号!”长谷川苦笑:“要坦克干吗?我们的敌人不在山野就在街巷。”伊达有些难堪。神崎却哼了一声:“本部已经核准,这次大行动中神崎队与贵部联合行动。行动明天就正式开始。”长谷川大喜:“本部核准多长时间的联合行动?”神崎不屑地说:“两周,我觉得只需要一周。”长谷川愣了:“两周?我的建议是六个月,用六个月在沽宁周围建上十几道封锁线和上百个碉堡。”那人笑得打战,小乞丐愣了一下,猛地把帽子扯了下来,那是龙文章,小乞丐顿时恼火不堪:“龙乌鸦!”龙文章笑道:“跟大人这么说话?”小乞丐火道:“要你管!”说着把布袋递过去,“这是五天进出的鬼子军队的数字。大石子是官,小石子是兵,榆树叶是炮,柳树叶是车,一根树枝就是一队人。”龙文章苦笑:“我们的情报员居然不会算数。”日军司令部里,长谷川翻开一本厚厚的相簿,里边全是死人照片,几年来被日军杀死的反抗者全在里面。翻到第一页赫然是四道风的名字,可除了名字外什么都没有,往后几页则连名字都没有。神崎用生硬的中文念道:“四道风?”长谷川说:“不是一个人名,是一个绰号,也是一群反抗者。”伊达看着那相册:“我们也杀死他们四百多人。”长谷川摇头:“这里有四百九十三具尸体,可无济于事。四道风现在是英雄,是一杆旗。我们可以砍倒向他跑去的人,却不能阻止人向他跑去。甚至连我重金收买的内线也不愿出卖他。神崎大人,我希望在即将来临的大行动中,你我能联合作战。”神崎思忖:“我必须向本部核准。他们有多少人?”长谷川故意夸大:“五六百。”神崎犹豫了一会:“我认为让我部加入这次行动是无谓的,但是为了我的朋友伊达,我愿意与他一起作战。”伊达感激地笑笑。长谷川对伊达说:“让沙门的人过来,我要用上所有能用的力量来杀他,让沽宁能安静个一年半载。”高昕和何莫修坐着车,来到沽宁牌坊。何莫修把自己的身份证明递了出去,他的国际身份还是管用的,日本兵放行时甚至还敬了个礼。高昕闭上了眼睛,车后一个日本兵正在抽中国人的耳光。车刚开出城就猛然停下,高昕从车里跑出来,在路边干呕。何莫修轻拍着她的背,一脸怜惜:“既然这么难受,你干吗还非得出城呢?”高昕努力说:“因为我要去的地方在城外呀。”她终于停止了干呕,“我好了。我只是看见中国人被欺侮就犯恶心,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走吧。”何莫修茫然:“去哪?”78、又见故人郊野公路,这里曾是四道风他们收拾一辆坦克的地方。高昕示意停车,跑到河边坐了下来,突然惊叫:“你看,有个人!他穿山入林,走起来像跳,跑起来像飞,快得像风!”何莫修看看对面的山峦,一个人也没有。他忍不住摸摸高昕的额头,高昕恼火地挡开。其实山林里真藏着一个身上缠满伪装枝叶的人,跳起来向山林深处跑去,身形很像四道风。这时有人叫他:“八斤,你磨蹭什么?”这人站住,是个一脸稚气的半大年轻人。他叫道:“见鬼了,有个女的火眼金睛,在山下能看见我。”同伴笑了:“走吧,我们得尽快赶回营地。”说话的那个人胡子拉碴,居然是欧阳。他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山下的故人,有些伤感。伊达高兴地对长谷川说:“神崎要用他的工程机械帮我们把那辆坦克捞出来!本队就会有自己的坦克,我要叫它菊一号!”长谷川苦笑:“要坦克干吗?我们的敌人不在山野就在街巷。”伊达有些难堪。神崎却哼了一声:“本部已经核准,这次大行动中神崎队与贵部联合行动。行动明天就正式开始。”长谷川大喜:“本部核准多长时间的联合行动?”神崎不屑地说:“两周,我觉得只需要一周。”长谷川愣了:“两周?我的建议是六个月,用六个月在沽宁周围建上十几道封锁线和上百个碉堡。”高三宝硬挤出笑:“是啊是啊……这钱您拿走,麻将您也拿走!”又对全福说,“送老夫人去君悦来,说是我的贵客。”转向对老妇人说:“我见天就去找您,您千万别走!”老妇人笑眯眯地合十称谢,被全福送走了。高昕忍不住吼道:“你干吗不告诉她实话?守备团全军覆没,哪还有活着的?”高三宝压着嗓子吼回去:“如果你在外边野个三四年不归家,我会相信你死了吗?”这时古烁来到沽兴车行门口,不停地问回家的车夫:“你们谁见过老四?”没人搭理他。古烁已快哭了:“见他就说,鬼子有行动,就为整治他,让他藏好了别再出来。”几个车夫却对他一躬到地:“古爷!古太爷!古太君!”古烁难以忍受地逃开。80、战争爆发沽宁郊外的山野,一片寂静。欧阳在丛林茂密处站住了,学了两短一长的鹧鸪叫,少顷,丛林中传来一个女声:“知道是你了,军师。”唐真正劈腿坐在树后,穿着不合体的男人衣服,两腿间放着从不离身的机枪。欧阳问:“老四呢?”唐真往一个方向伸了伸指头,在那隐僻的山野深处扎着几间简陋的草屋,和周围的枝叶几乎是融为一体的。欧阳进了草屋,屋里只有皮小爪,忽然他腰被顶上了一支枪,一个阴沉的声音在耳边说:“你的死啦死啦。”欧阳苦笑着坐在那张草铺上,四道风懊恼地说:“不像吗?我学了句日语。”三年几乎无法让这家伙改变什么。他看看欧阳,坏笑道:“你发展外围时,有没有碰到你的匪婆子呀?”欧阳翻翻眼睛:“在潮安那边,老唐的名字比你四道风还响,可要想找到她,也像找你四道风一样,根本没门。”四道风做作地长吁短叹。欧阳问:“你这边怎么样?”四道风立刻不说话,出去在门边蹲下。皮小爪轻声道:“有三个今天没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这个月损失了十个。”欧阳严肃地说:“我损失了俩,那我们现在就二十八个人了,这样下去不行,最近鬼子防得太紧,我想带大家先撤外围,而且是越快越好。”四道风摇头:“撤不了。”皮小爪解释:“龙乌鸦带七个人进沽宁城了,明天才能回。”何莫修坐在桌边,没开灯,桌上摊满了稿纸,他在发呆。高昕探头进来:“你稿子写完啦?”何莫修苦笑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来给你道歉……其实我不知道干吗要道歉……我大概是不懂事……就是说……”何莫修打断他:“你别说啦,我明白得很。”高昕问道:“你在生气?”何莫修叹道:“不是,我在想我够幸福。我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三年了,可你和你爱的人断了联系,三年了,就算他跟你只隔一道墙,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儿。”高昕想反驳,但最终转成一声幽怨的叹息:“我一直都很庆幸有你在,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不用放在心里。”何莫修轻声道:“你以后要学会放在心里了。”高昕愕然地看看何莫修,何莫修苦笑:“我要回家了,我想家了。”高昕的手伸了出来,似乎要去摸何莫修的脸,最后停住,怒冲冲向房门走去,她想狠狠摔上门,以表达一下心中的怒气。偏巧这时,枪声响了。一群日军聚在沽宁城内的空地上,对着天空射击。伊达把酒倒给他碰到的每一个人,长谷川面沉如水,神崎忘了以前的不快,使劲摇晃着他的肩膀:“我们奇袭了珍珠港!我们向美国鬼宣战了!我们的军队将穿过整个中国,横扫东南亚!”长谷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几不可闻:“庆祝你们的愚蠢吧,世界大战爆发了。”  81、伪装山野里,四道风和欧阳听到隐约传来的枪声,四道风急得上蹿下跳,即使用望远镜也看不到怎么回事。欧阳放下望远镜,喃喃道:“不管怎么,对现在的我们都不会是好事。”沽宁街道今天很热闹,日本人处在一种半疯狂状态。何莫修去邮局寄稿件,和约稿的杂志社通电话时,听到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日本鬼子袭击了珍珠港!美国向日本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了!”他的脸上露出真正的喜悦。日军司令部里,昨天整理装备的日军已经站成了队列,一种出击前的寂静。神崎向长谷川和伊达敬礼:“两位,我的军队也在等我。”长谷川回礼:“外围就辛苦您了。”神崎自信满满地说:“一周后沽宁将是个安静的城市。”长谷川不置可否地笑笑,等神崎上车驶去,他走向高台面向他的部队,高声说道:“扫荡!这是我们后面两周要做的事,但是我不把它叫做扫荡,我叫它——掘根!掘地三尺,连根拔起!”神崎的军车驶出,这在路过日军司令部门口的何莫修眼里成为一种末日即将到来的表现。他大力挥手,叫道:“撒右拉拉!”一转身,一个人高马大的日本兵正盯着他,眼里要冒火。居然是伪装的六品。但何莫修不认识他,他忽然觉得大事不妙,这个鬼子恨恨地看着他。何莫修一吓,用中文说:“我是国际人士!我是受保护的!”六品突然开口:“你会说中国话呀?”何莫修怔住,还没想明白鬼子咋会说中国话,就被六品揪了起来,狠狠摔在路边菜摊上。六品啐道:“狗汉奸!”也不再理他,回头跟上了人群中的几个日军官兵。领头的军官乃是龙文章,他们径直走向日军司令部的大门。龙文章用日语骂道:“混蛋!你们在干什么?”几个哨兵并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立刻立正,龙文章也不再多说他那差劲的日语,几个耳光甩了过去。六品比龙文章狠得多了,一拳就打得一个哨兵弯成了两截。整条街上的沽宁人都呆了,何莫修坐在菜摊上,傻眼地看着。几个哨兵瞬间便被几个“冒牌货”收拾了,龙文章他们用惊人的速度将大门给固定了,里边的人暂时无法将门打开。此时司令部里,长谷川仍在口若悬河。大门那里传来的喧哗让他无法继续,听训的士兵也纷纷往那里张望。四道风的成员离开大门,走向街上驻足观望的人们,叫道:“赶快散开!”一名队员拿来一个漆桶,龙文章把刷子蘸足了,在司令部外的墙上一挥而就:“四道风到此一游!”另一个队员把背上一个大背篓放在门前,六品从里边扯出一根粗大的药捻,擦个洋火就点着了。顿时街上乱成了一团。何莫修茫然地从菜摊上爬起来,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见身边的人往街巷两头飞跑,他茫然地跟着。大门边,那背篓的火药捻子已经快烧到了头。82、扫荡开始轰然一声巨响,日军司令部的两扇门飞起来,把靠近门边的日军全砸在下边,同时伴着难以想象的巨响和爆炸硝烟。长谷川在士兵之后,被砸在人堆的下边,天旋地转,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呛人的硝烟散去,何莫修渐渐清醒过来,慢慢爬起来随着人群狂奔。但他心里却一阵狂喜:“世界大战爆发了!反法西斯阵线成立了!他们真的要完了!”人群散入街巷,气喘吁吁的何莫修落在最后一个,他再也跑不动了。有个人也坐在他对面喘气,正是昨天找高三宝卖古玩的老妇人。何莫修想也不想,扶起她便往巷子里去。此时日军军营里乱成了一锅粥,长谷川终于被从一干士兵身下挖了出来,他没受什么伤,只是疯狂地大叫:“去抓他们!杀死他们!开始扫荡!”日军司令部门外,小乞丐是唯一一个没有逃走的人,他钻在菜摊的案板下,身边挤着一个年轻人,那是沽宁二胡艺人罗非烟的徒弟罗非雨,长谷川在占领第二天就杀死了他的师父。四下里枪声仍在碎响,何莫修忍不住对老妇人说:“您在这等着,我去侦察一下。”老妇人本来就随和,也就坐在门阶石上由得他去。何莫修往巷###叉处蹑手蹑脚轻走了一段,身后一声碎响,他吓得转身。巷子深处那几位“日军”正在换下身上的伪装服装,小馍头在旁边候着,黄包车停在旁边,他们将军装藏进黄包车上的夹层。何莫修很容易就认出了六品,六品瞪着他,神情很不友好。六品对龙文章指着他道:“汉奸。”何莫修委屈地叫道:“我真的不是汉奸。”看起来没人关心他是什么,那几个人看起来要走了。何莫修突然叫道:“四道风在哪?”他成功地引起了龙文章的注意,龙文章看看他,又看看小馍头,问:“他不会把你卖了吧,馍头?”小馍头笑了:“他没那种。公子哥儿,空心大少。”龙文章嘴角的嘲弄之意更明显。何莫修气得有些结巴:“我、我不是空心大少!我、我也热爱我的国家和民族!我也像你们一样,我一直在做事,好让自己对得起她!……我是有很多事情要做,要不我也跟你们一样!”龙文章乐了:“来吧?”何莫修愣住:“什么?”龙文章笑道:“跟我们一块。今年我们已经死了一百多号,现在欢迎所有四肢健全的人,是中国人就行。你是中国人吧?”何莫修点头。龙文章说:“跟我们走吧。”何莫修突然犹豫:“我、我……还有些事情。可我和你们是一条阵线的。”龙文章其实也根本没想邀他入伙,只是调侃,被他念叨烦了,故意拉动了枪栓,转身。何莫修吓得抱头蹲了下来。龙文章他们再没理何莫修,走远。老太太等得不耐烦,自己走进了这条巷子。她看着龙文章一行刚在巷子那头拐弯,颠着小步追赶那个背影。何莫修呆坐着,他从没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一无是处。83、千钧一发长谷川全副武装的军队踏过长街,开出沽宁。而龙文章一行也已经走在城郊的旷野,他们先日军一步,也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龙文章忽然一愣,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叫“脏仔”,这是他的小名。他往身后一看,沽宁城郭那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正极慢地向这边追来,那是刚和何莫修分手的老太太。龙文章傻了,大叫:“妈?!”然后他看见不远的地方影影绰绰出现十几个人,明显是在追赶自己的妈妈,那是日军扫荡的先头部队。他提枪在手,玩命地跑了过去。六品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没有龙文章那么好的目力。龙妈妈追赶着儿子,身后的日军没看见远处的龙文章。一名日军向龙妈妈冲去,龙文章立刻跪地,抬枪。那个冲刺的日军一头栽倒。那支部队终于发现了龙文章的踪迹,赶紧机枪就位,几个步枪手向龙妈妈冲去。龙文章继续狂奔,日本人开始射击,他的肩上被日军枪弹擦出一道血槽,但他根本顾不上躲,只是急火攻心地嘶吼:“趴下!”老人离得太远,根本听不见。龙妈妈夹在弹雨中间,最要命的是还对横飞的弹雨无知无觉。龙文章被日军刚架好的机枪打得连滚带爬,换上一夹子弹,一通速射后那机枪终于哑了,龙文章也冲到妈妈身边,把她压倒在地,大叫:“你来这干什么?”龙妈妈歉疚地看着儿子怒气冲天的脸,一口气喘不上来,晕了过去。龙文章把妈妈背在背上,却发现他现在再无法射击了,日本人的枪却打得爆豆子一样。然后他听见不远处一个洼地里传来枪声和吼声,原来是六品和几位同伴在和日军对射,只是他不爱用枪,被压在洼地里没处施展。龙文章高兴地大叫:“六品!”六品这才发现龙妈妈,龙妈妈与他的妈长得很像,以至六品愣住了,难以置信地叫:“妈?!”龙文章哭笑不得:“是我妈不是你妈!快把她弄走!”六品出奇的听话,弯下身子便把龙妈妈抱了起来,用背把龙妈妈遮得严严实实,然后跃出洼地狂奔。龙文章眼疾手快,捡起一个弹进洼地的手榴弹扔了回去。手榴弹在身后炸开,让周围日军一片惊慌,溃不成军。龙文章也从洼地里跳出来,头也不回地跑过旷野。此时何莫修怏怏地回到高三宝家,高昕一如既往地目中无他,只是高三宝透过一张报纸狐疑地看着他,他看得出何莫修和平时不大一样。何莫修看着他道:“高伯伯,日本人袭击了珍珠港,美国参战……也就是说,几个月之内战争就要结束了。”高三宝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是个好消息,但突然得让他难以相信。何莫修喃喃道:“也就是说,我呆在这里没什么意义了,我要回去。我今天才发现,我真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他留下瞠目结舌的高三宝和高昕,独自上楼。84、回不了家六品几个躲在一个隐僻的山洞里,龙文章给龙妈妈把脉,龙妈妈仍在昏迷,龙文章又气恼又痛心。一个叫满天星的,正是那个八斤的兄弟,一把扯开六品背上的衣服,六品背上被弹片划出的口子足有几寸,满天星看看旁边放着的草药犹豫:“这草药怎么使?”六品想也不想:“龙乌鸦,你把它嚼碎了……”龙文章听见这称谓就有气:“干吗非我嚼?”六品一愣,拿起苦涩的草药放嘴里嚼着,龙文章有些过意不去:“我来,怎么说你那伤也是……以后别叫我龙乌鸦,我只是看得远一点,说事比较透而已。”六品边嚼边说:“我跟着别人叫的。”龙文章看看妈妈,叹了口气,六品也像龙文章一样呆呆地看着龙妈妈。这时满天星他们出去侦察敌情。龙文章低声对六品说:“我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看六品点头不迭,他继续说:“我来自一个封建的没落家庭,我妈一心只想我光复那个封建官宦家庭。终于有一天,我愤而出走,先是求学,后来又投笔从戎,她便像阴影一样追着我。”六品听得目瞪口呆。龙文章苦笑:“你是不是就想揽着老婆抱着孩子,陪着老妈享天伦之乐?”他突然住嘴,因为看到六品泪光闪烁。六品把嚼好的草药做成一个饼子,往龙妈妈额上放。龙文章小声地说:“谢谢。”此时在山窝草棚里,四道风看着欧阳正在电台边翻译新收到的电文,大声问:“你那匪婆子发来的吧?”欧阳点头:“我知道昨晚上怎么回事了,太平洋战争爆发啦,美国对日宣战了,这也许是个好事,可对咱们不是。”四道风愣了一下:“是不是鬼子转身就得拿咱们开刀?”欧阳笑了:“对啦。老唐让我们能撤就撤,鬼子要大动,已经看出迹象来了。”四道风问:“往哪撤?”这是个敏感问题,欧阳小心地看着他:“沽宁行吗?这二十几号人一多半是沽宁土生土长,对他们来说没有比沽宁更好的藏身之处。”四道风咧了咧嘴,没说话。欧阳叹道:“你还是不想跟沙门正面冲突?”四道风突然咬牙道:“那就沽宁吧。”欧阳对刚进来的皮小爪道:“老皮,告诉大伙打理一下,等龙文章回来就撤……往潮安撤。”四道风愣了一下,等皮小爪出去就盯着欧阳看。欧阳收拾电台,苦笑了一下:“我想,我在犯一个错误。”何莫修也在收拾自己的行李,高昕进来盯着他:“你说美国和日本打起来了?”何莫修回避地点点头。高昕又问:“日本人对你为什么一直听之任之?”何莫修说:“因为我是美国公民。”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很要命的问题,高昕接着他的话说:“我不是不想让你走,可现在保护国成了交战国,你怎么走?”她苦笑着拍拍他的脸,这次多少算有些柔情:“我和爸爸一定会帮你的。你真可怜,是个没有家的人。”85、惨遭围剿神崎的车从公路上拐进了树林,林子里隐藏着一支伪装的日军部队。此时龙文章终于下了决心,对满天星说:“叫大伙出来,别吵醒我妈。”满天星去了后,龙文章却坐下无声地啜泣起来。一只手抚在他肩膀上,龙文章一回头,发现妈妈和同伴都站在自己身后。龙妈妈看着他问:“你想把我扔在这?”龙文章仿佛噎到,说:“我是在想把您安顿在哪!”这时一声巨响打断了他,几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卧倒在地。等到一片寂静,他们才出去一探究竟,发现山脚下源源不断地冒出穿土黄色衣服的日军,向对面山林搜去。这时在对面山窝的草棚里,欧阳正在将弹药派给大家,叮嘱道:“尽量别用,避免交火。你们按早定好的撤退路线走。”他背起了电台。四道风没动,歪着脖子瞪着他。欧阳软言相劝:“拜托!你明白我的意思!”四道风跟着他没入山林。大家刚隐入山林,猛烈的炮火就把营地覆盖了。四道风和欧阳一路狂奔,周围的枪声越发密集。进攻来得太过突然,仍有好些人没能冲出去,日军的主力终于露头,几名幸存者被逼往死角。欧阳和四道风潜伏在山顶的灌木丛里,欧阳用望远镜看着,忽然迅速看了四道风一眼。四道风感觉不对,立刻抢过欧阳手上的望远镜。四道风咬牙道:“我忘了老三!”他在望远镜里看见了皮小爪,他正用自己那只好手把几个幸存者推下溪流,又从同伴的手上抢下一支枪。欧阳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四道风,他知道皮小爪要做什么,四道风也知道。皮小爪脱下上衣,站了起来,不遮不掩地向逼近的日军开枪。射击一支步枪对他那仅存的左手来说,是一个极困难的动作。皮小爪开枪,瞄准的意图太过明显,时间也太长,被他射击的日军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并且向他走了过来。四道风瞪着谷底那一片土黄色和那个半裸的身影,把头狠狠往地上一磕,磕得自己头破血流。皮小爪的枪已经没了子弹,他可以使用的武器只剩下枪刺,便提起枪向对方刺去。对方轻松让开,另一个人狠狠一枪托砸在他背上,皮小爪几乎摔倒,这时一名日军把刺刀捅进他的腰肋。几个鬼子把皮小爪当成靶子,随心所欲地在他身上练着刺刀,每一刀都不深,以便延长这个人的痛苦和使用时间。欧阳死死地把四道风的头压在土里,四道风的呜咽像是从土地里传来。终于有个日军军官怒气冲冲地过来训斥:“你们要为了他放走多少中国人?”对着皮小爪的额头就是一枪,皮小爪直挺挺地倒下。其余日军开始对着顺溪流逃走的几个人开枪,几个人倒在水里,但还是有半数人逃走了。 当山谷里的枪炮声寂静下来,山顶上的四道风也安静下来,欧阳给他包扎额上的伤口时,甚至不愿意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死了一样。86、重回沽宁沽宁日军司令部,长谷川阴沉着脸站在空地边。这时伊达过来报告:“长谷川君,作战非常顺利,我们歼敌上百名!”长谷川不动声色:“您确定死的人都是反抗者吗?”伊达兴奋地说:“那当然。我们的士兵遭到了抵抗。”长谷川冷笑:“是您的士兵在说谎。”他指了指一具尸体:“您看他拿得动枪吗?歼敌一百七?也许只有五个真正的反抗者吧?”那是个乡下孩子的尸体,伊达愕然,怒气冲冲去找他的马:“我要去惩罚他们!”长谷川摇手:“不!仗打了这么多年,每个人都学会了应付。我会把他们变成照片,我们得靠这些照片说话,否则总部有人怀疑我们存在的价值。”沽宁山道上,暮色已浓,皮小爪和几名同伴的尸体被装上一辆卡车。不远处的山野,四道风和欧阳疾奔,看见那卡车远去,四道风颓然坐了下来,垂着头。旁边枝叶碎响,唐真从丛林里钻了出来,她是被皮小爪推下溪流的一个。四道风在一棵树下刨了个坑,他把左手放在地上,掏出刀就要切小指。欧阳的手放在他手上,他拿刀在树上刻了“革命同志皮小爪”七个字:“他好像一直被别人照顾,其实是他在照顾别人。他很爱他的兄弟四道风,虽然他并不了解四道风在做什么,可他为此舍去了生命。”四道风跪着听,一个头磕了下去。过了许久,欧阳问:“我们去哪?”四道风此时仿佛有点惶恐:“你说,你是军师。”欧阳却道:“你说,我听你的。”他想让四道风振作起来。四道风想了想说:“我们去找你的匪婆子。”欧阳愕然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四道风又道:“逗你玩的。”他没精打采地站起来,“去沽宁吧。”那辆载着皮小爪尸体的卡车驶进日军军营。长谷川站在窗口看着那辆夜归的卡车,伊达站在一旁。这时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在门外响起,门被推开,一个日本军官站在门外。伊达立刻敬礼:“宇多田少佐阁下,军部有什么命令?”宇多田瞪着长谷川把公文递了过来:“知道这个人在哪吗?”长谷川赶紧道:“不知道,但是我保证,三天之内一定把这个何莫修送到军部!”高三宝家短暂的平静又被打破了,因为长谷川和伊达正坐在客厅,长谷川问:“只有高会长一个人吗?”高三宝答:“高某也是家道败落,连家佣也剩不下几个。”长谷川又问:“会长的乘龙快婿呢?”高三宝声音立刻高了八度:“小婿?昨天走了。”长谷川冷笑:“会长是在闭门清修来着吧?昨天的沽宁已经不能随意进出了。”他贴近了高三宝,“您总是说谎,我们如何商量呢?”高三宝思忖了一会儿,咬牙道:“请让您的人暂时回避一下。”长谷川愣了一下,对身后挥挥手,除了伊达,所有日军都退了出去。87、原子专家高三宝道:“小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不幸和先生的敌国有些牵连,我想他对先生的国家是一文不值的。”长谷川笑了笑:“我们的德意志盟友一见我国对美宣战,立刻向我方索要贵婿,据说已经请了他多少遍了,贵婿只是一意推托不肯去。”高三宝愕然:“德国?你们要把他交给德国人?”他把心一横道:“他已经走了。码头产业我是没了,可高某横了心振臂一呼,半数码头还会瘫痪,这你没法交代。你们也要高某好好活着,给所谓东亚共荣应个景儿。那么,你要用强,就是如此。”长谷川忽然笑了:“谁说要用强了?话不投机,走了走了。”高三宝捏了把汗看着他离开,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通阁楼的一扇小窗打开,高昕从里边把何莫修拉了出来,忽然又把他摁倒,因为长谷川和一干日军走了出来。只听长谷川狞笑着:“占领周围所有民宅,快去!”听见周围哭叫声,高三宝从家里冲出来,一时惊呆了。所有邻居都被赶在他家门前。长谷川登上高处扬起了双臂:“各位,打搅了大家!只为一件小事,我想见高会长的贤婿,会长不让见。我说我会拿你的邻居当出气筒,会长说没关系。很遗憾,我拿你们出气了,我的士兵会住在各位家里,我见到会长的贤婿之前你们没有回家的机会。”他离开之前又说:“对了,还有五分钟就宵禁,宵禁期间夜不归宿一律以抵抗分子论处,格杀勿论。”高三宝立刻说:“全福开门。请大家到我家暂避。”人群顿时向他家涌去。高三宝家忽然和菜市场一样热闹。此时何莫修却坐在屋檐边想跳楼自杀,他向高昕表白:“我真的很高兴跟你一起度过三年……我爱你。”高昕低声命令:“你……过来再说。”高三宝正好听到,从阁楼里探出头来骂:“你碰上多大事了?就要寻短见?”他从天窗里钻了出来,照着何莫修所处的地方就去。何莫修其实有恐高症,这时道:“好吧,我不跳了。高伯伯你别过来。”高三宝很好奇:“小何,你怎么能惊动这么些人?”何莫修叹道:“我们做的是未来型科学的研究,也没人搭理我们,后来有位同行提出研究一种超级炸弹的可能性,一下子我们就炙手可热了……”高三宝蒙了:“什么超级炸弹?”何莫修很不情愿地说:“就是用特制的引爆装置轰击特定的铀物质,导致原子裂变啦,很灭绝人性的。我想好了,我死也不跟他们合作……落到他们手上不如死了。”高三宝想了想,起身打开他卧室里的大立柜,柜子里边有个暗门,他打开暗门。高昕和何莫修看得发愣,高昕奇道:“爸,咱们家还有这么一间哪?”高三宝看看何莫修:“小何,你在这里边暂避,直到我给你找到一条出路。”88、偷鸡夜已深,几个巡逻的日军刚走过沽宁河,泊在河边的一条无人小船突然动了起来,欧阳、四道风和唐真几个从水下钻出来,从船板下拿出电台和机枪,四道风带着他们迅速进入巷子。熟悉的杂院内,荒草萋萋,空无一人。欧阳揭开盖子,露出下边隐藏的空间。在让地下室通风放浊气的时候,四道风不耐烦起来,要出去找吃的。欧阳也拦不住他,只得随他去了。蓑衣巷,那是小乞丐与欧阳初识的地方。小乞丐在破屋一个角落里睡着。忽然一只手过来摸他的头:“小汤包,不够塞牙缝的小汤包。”小乞丐惊起:“龙乌鸦!”四道风把头探到亮光处:“我是你四哥!”小乞丐惊喜地叫道:“四哥!”四道风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双惊慌的眼睛:“你又把什么人带来啦?”小乞丐很自豪地把那个人拉到亮光下,那是他在爆炸之后救下的罗非烟:“我兄弟,我救的。”罗非烟惊慌地往后缩着,看来被长谷川吓出毛病来的不止高三宝一个。四道风看了看道:“这人我认识。很没劲。你跟不跟我来?”小乞丐对罗非烟说:“你看家,别让贼进来。”立刻跟上四道风的步伐。四道风紧了紧腰上的两支枪,枪的旁边还挂着两枚手雷。小乞丐期待地问:“咱们有行动吗?”四道风低声道:“当然。”他打量着黑灯瞎火的住家,小心地向某个角落接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根绳,挂在脖子上。听着黑暗里咕咕的鸡鸣声,小乞丐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你在偷鸡?”四道风轻嘘了一声,从鸡窝里掏出一只鸡来圈在绳子上,他的手法熟练之极,从头到尾鸡也出不了一声。小乞丐却道:“军师会知道的。”四道风有点没劲:“我是队长。”他自己也知道有点强词夺理,看看这孩子,拿出一块银洋放在鸡窝里。他站起来,浑身挂满了鸡,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比买的还贵。”高三宝刚换上了睡衣,门就敲响了,高昕不等应门径直进来,直奔柜子里的暗门。高三宝叫住她:“他进去两个小时你已经进入三趟了。”高昕却道:“我们聊天。要不我们换房间好不好?”高三宝吓了一跳:“你像个姑娘家行吗?”高昕没什么反应地看着他,高三宝叹口气,随她去了。高昕刚进暗门,又有人敲门。高三宝刚要发作,一个山羊胡老头探头进来,那是邻居谭道学先生。他要高三宝看窗外民宅,里边闪动着火光,隐隐传来日军粗野的笑声。老先生为家私被日军焚烧痛心不已,高三宝为了打发他走,刚说要把自己房里的一套家具送给他。此时高昕却从柜子里出来,二话不说就叉住了谭老的脖子,把他朝门口拖去。高昕把老头扔在门外,任那老头在外面气得揪胡子大骂。高三宝苦笑。高昕却是一脸悲苦,眼泪都快掉了:“小何……他快死了。”89、兄弟与汉奸高三宝的藏宝室里,无窗无光,只堆了很高的箱笼和大件古玩。中间一块空地上铺了很多被褥,何莫修躺在上边,几个小时他已经形销骨立,涣散无神,一脸茫然地瞪着天花板。高三宝摸了摸:“怎么烧得这么厉害?”高昕握着何莫修的手,她又想哭了。高三宝和女儿无助地对视着。古烁的家已经有模有样了,里屋传来女人和孩子的玩闹声。古烁却瞪着外屋角落里供的关帝爷发愣。他洗了个澡准备睡觉,忽然瞧见地上有一个穿鞋的湿脚印,他是光脚的。他没声张,把毛巾搭在枪上,再顶在门上,那是这屋唯一能藏人的地方,他扳动扳机,但枪没响。四道风出现在门口,他瞪着古烁,神情既冷淡又失望,他手上的子弹一发发落下。古烁退了一步,他看起来想哭。四道风冷冷地说:“我就想知道你会不会对我开枪。”古烁含泪:“我不知道是你!缺德事做太多了,我现在蹲坑都带枪!”四道风冷笑:“你现在是沙门老三了是不是?”古烁摇头:“我是四道风的老三,大的、二的、你、我。你要信得过,吭一声,我安排好后事找个地方把自己崩了。”四道风却笑了:“你有病?我拿枪指过你吗?我只是饿了,陪我吃饭。”四道风在巷子里呆着,古烁领出六个人来,都是沙门会的帮徒。四道风打量着眼前的哥们,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要哭出来的表情:“四哥,好久没见着你了!”四道风看着他们,吹了声口哨,小乞丐从黑暗里出来,仇恨地看着四道风:“四哥,你干吗跟他们一道?”四道风没空搭理他:“他是我哥们,你们也是我哥们,那他也就是你们的哥们,他可是我的情报员,你们以后在街面上走动要罩他。”古烁有点讶异地看那小乞丐,小乞丐瞪他一眼,将头转开。帮徒们都唯唯诺诺。小乞丐却道:“谁要他们罩?他们都是汉奸。”四道风愣了一下:“六个都是?”六个里跪下了五个,古烁反倒有点幸灾乐祸了:“都出息大发了,都是李独眼的得力干将。”四道风闻言揪住一个就摁在地上:“说!有没有干过汉奸事?”古烁冷冷地说:“如果给鬼子跑腿叫做汉奸事,那就都干过。”帮徒们告饶:“放我们一马,四哥!”古烁从四道风手上把那个人抢了下来:“老四,看你干的事,我们也解气,可你是天上飞的,我们是地上爬的。我不知道想不被人追杀算不算没出息?如果是,那我们没出息。很多事情鬼子来的时候已经定了,你改不了的。”四道风暴喝:“改得了!”古烁继续道:“大风已经死了。”四道风那种沉痛的样子连古烁都不曾见过,古烁不禁有些茫然,却仍道:“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杀了他们。你是沽宁专杀败类的大英雄。”过了半晌,四道风说:“你去杀鸡!不想跟你说话。”古烁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整串鸡去海边。四道风在小乞丐身边坐下,他显得很疲倦。90、操足了心2008年9月7日 91、知子莫若母欧阳一觉醒来时,四道风正用一只鸡腿擦了他一脸油。欧阳抢过鸡腿来就要啃,忽然又停住:“几条腿?”四道风把一个布包扔给他:“管够啦,这我买的,还是从别人嘴边抢下来的……”一旁的小乞丐气冲冲地补充:“从汉奸嘴里抢下来的!他还跟汉奸献宝,泄露我是四道风的情报员!”欧阳看四道风一眼:“你去看朋友没什么不好,很多人也不是扣上汉奸二字就能一棍打死的,不过以后注意。”四道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此时,龙文章几个持枪机警地在山野里穿行,六品背着龙妈妈被夹在队伍中间。枪声早已没了,日军已往更远的地方扫荡,但龙文章几个并不知道。龙文章看了一眼六品,低声道:“放下!”六品终于放下龙妈妈,拔出他的刀。龙文章对母亲说:“完事了就来接您。不会有事的。”他拉栓上弹钻入山林,顺着坡势冲了下去。山谷里已是一片焦土。六品跟着地上的一溜血迹,那血迹像是什么人被拖过造成的。血迹越来越多,在谷口的山路边汇成触目惊心的一大摊,顺着车轮驶去的方向淡去。六品自言自语:“拉走了,去沽宁。”龙文章道:“剩下一个人四道风就还在。”他看看那几个人,振作士气地说:“走吧。鬼子在扫荡,耗这是等死。”六品突然问:“你妈呢?”龙文章恼火地说:“带着妈走?这种日子有吃的吗?树皮管够!有医药吗?”他忽然住嘴,转过身来,龙妈妈就在身后站着,她看看龙文章,目光里像早洞悉一切。满天星这时开口:“带不带妈走,大伙举手吧。”龙文章叫道:“我的妈!要你们举什么手?”六品迫不及待地举起了一只手。剩下六只手全在他眼前举了起来。六品立刻背起了龙妈妈。一帮沙门会帮徒来到日军司令部,古烁跟在最后,他压着一股火,因为皮小爪的死。身边的人倒有三个是昨晚一起吃鸡的,不时提醒他。李六野和迎出来的长谷川已经在那抱拳作揖。长谷川笑着说:“这次扫荡四道风是插翅难飞,只是想起和六爷的交情,想知道我的好朋友是帮我还是帮别人。”李六野简直有些感动了:“我回去一定跟师父好好说说,让沙门多多出力,好对得起你长谷川的交情!”长谷川满意地点头:“那就好。其实请六爷来是请六爷举手之劳两件小事。其一呢我明天有些公务出门,手上有个想要的人被高三宝给藏了。”李六野巴结道:“要不要我把人给你搜出来?”长谷川笑了:“不,最好神不知鬼不觉,让老头有苦说不出比较有趣。”李六野大笑:“还有一件什么事?”长谷川谦虚地笑笑:“这更好办了。这趟扫荡颇有斩获,那边有些尸体想六爷帮着看一下。”李六野顿时来劲,他想看其中有没有四道风。长谷川引路向空地边走去。古烁几个在后边跟着。92、血海深仇沽宁日军司令部外,李六野把眼罩换了三四次也没有看见他想看的东西。古烁落在最后,他眼角扫见什么,蓦地站住。那是一具昨晚刚运到的尸体,他瞪着那长短不一的两只手,像被雷劈了一样。这和昨晚四道风告诉他皮小爪的死讯是不一样的。古烁回过头来,眼里只剩下长谷川那颗头颅。他刚把枪拔出一半,就被几个人死死抱住了,是昨晚一起吃鸡的几个弟兄。古烁挣扎,周围一下乱了个套,李六野和长谷川都回过头来。一个帮徒在古烁脸上狠扇了一掌。另一个帮徒说道:“啥事没有。烁哥昨晚牌上输给我们了,火气没消呢。”李六野很不在意:“这么输不起,来这给我丢人?”古烁仍看着,几个帮徒使劲把他的脑袋摁了下来,死死地掐着他的脉门。古烁身子震了一下,一道血丝从嘴里溢了出来。地下室内,唐真在那个小间睡觉,欧阳把四道风带回来的鸡放在椅上,好让她醒来就能看见。然后拿起衣服,对四道风说,“走,我们去踩踩盘子。”沽宁街头的人群未见减少,因为日军封锁得紧,城外的扫荡和城里几乎没什么关系。城内外进出的关防明显加强,充斥街头各种服式的日军让这座小城里的兵力几乎饱和,剩下些许空间也被沙门会帮徒占据。这让欧阳心事越来越重,回头看一眼四道风,那家伙不知从哪弄到包瓜子在嘴上磕着,虽说没心没肺也被欧阳瞪得有点不好意思。饭馆里很空落,四道风要了一桌子菜,坐在角落里吃得不亦乐乎,他已经很成功地把欧阳的侦察变成了自己的重温乡情。欧阳蹙着眉看着眼前一切,犹豫了一下道:“沙门的人在沽宁可搅得越来越凶了……”四道风看欧阳一眼,仍在吃,使劲地嚼一块排骨。欧阳又道:“唐真昨天对我说,只要杀了李六野,我要干什么都行。”四道风愣了愣神,终于不再吃了,琢磨这话的意思,然后拍着桌子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弄得四座皆惊:“你、你、你喜欢那挺机枪?我不会告诉你匪婆子的!……要不要我今晚上再躲出去?”欧阳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四道风终于停止了笑声。欧阳怒道:“你明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被逼得没别的希望了。被我们逼的,你我两个,你大英雄,我大局为重。她是四道风的一员。老四,一边是死,一边是活,我们一直是那条夹缝中间活下来的,现在城外的缝被鬼子填死了,城里的缝也叫沙门会填没了,你说怎么办吧?”四道风生气了:“说半天还不就是要我跳出来跟我叔叔斗!”欧阳平静地说:“早不是你和你叔叔的事情了,是我们还活不活得下去的问题。扫荡把我们压到一个地方来了,这个地方有两帮人,说到头,两帮人最后都会选择用枪。”四道风突然道:“用枪是不是?”他站了起来,欧阳莫名其妙看着他走到街心。93、清理门户四道风扫视了一下街道两头,这是沽宁城的繁华处,目之所及有三个巡逻的日军,还有几个一看就是沙门会的人。四道风抹去脸上化的妆,然后掏枪。四道风在欧阳还没来得及阻止前开了枪,三个日军先后栽倒。人群惊窜,四道风的一句话让他们停了下来。他大喊:“我是四道风!”四道风这三个字有莫大的威力,他盯着那几个帮徒,那几个人正想拔枪,却迅速将手从枪上挪开。四道风又说:“我是专杀鬼子的四道风!不杀沽宁人!”四道风又说:“不过哪个不长气的沽宁人要把坏事做得太绝,我……我操他祖宗!”这时欧阳出枪,把闻声而来的一个日军打倒。两人拔腿就跑,市民自动闪开了一条道。欧阳和四道风缩在门洞里,巷子的两头都有日军跑来跑去。眼看再无藏身之处,突然两人身后的门开了,是一个战战兢兢的市民。这人问:“四道风吧?”欧阳苦笑:“能进去吗?”这人忙让开,两人进院。日军的喧嚣还在周围响着,四道风一屁股坐下,对欧阳挤出三个字:“对不起”。欧阳看着他说:“我也不对,不该逼你。你是个特别恋家乡的人,不想和养你长大的人为敌,这我明白。”四道风不再说话,欧阳也不再说话。 欧阳过了半晌道:“老四,咱们回山里吧。在这咱们什么也干不了,可能都活不了。”四道风倔强道:“就不!”又挤出来一句:“我跟沙门斗!”欧阳低声说:“沙门的人都不是善类,现在刀架在脖子上,你连句狠话都说不出来。这仗还没打就已经输了。”四道风盯着墙壁发呆。此时沙门会外的街道上,李六野正被帮徒们簇拥着过来。廖金头匆匆跑过来跟他说什么,李六野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一脚把廖金头踢得从台阶上滚了下去,便立刻跑进去向沙观止汇报。沙观止听了李六野的话,抚慰道:“沙门传到你这已经第四代了,就算在我手上也没像今天这样兴旺过,你哪有做错什么?你是沙门的大功臣才对!”李六野垂泪:“做人可是真难哪。”沙观止叹道:“不过六野,那孽畜倒也不是小人,他是让赤匪给蛊惑的,那赤匪才真不是东西!”李六野咬牙道:“要不是碍着小四,十个赤匪我也给师父抓来了!”沙观止终于笑了:“你就去抓嘛,我好断了他的手脚筋!”李六野委屈道:“小四死保呢,自家人都不要了。”沙观止骂道:“你……你把那孽畜也抓来!”李六野暗中下怀:“师父,那咱这就形同和小四作对了?”沙观止思忖道:“他就从这出去的,这叫清理门户!”这正是李六野要的,他精神抖擞地出去了。94、一女当关沽宁街头,四道风在街头留下的几具尸体已被抬走,高三宝拎了些水果药品,挤在人群中看着,露出欣喜的笑容。高三宝家藏宝室内,何莫修眼窝已深陷了下去,他对着高昕无力地笑笑。高昕安慰他:“爸爸出去给你找个可靠点的医生。就是上次给四道风治伤的那个。”何莫修笑了:“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昨天我没从楼上跳下去,不是怕死,是怕在你面前死,我怕吓着你。”高昕忽然打了个寒噤,握住何莫修的手:“我怕你死,你别在我面前死,你现在死我会记得你的。”何莫修笑了:“别诱惑我。”高昕听了鼻子发酸,把他从密室里架到椅子上坐好,然后用力将椅子拖到楼下去。她在楼梯口把“拖车”停了下来,何莫修赧然地冲楼下目瞪口呆的邻居们点点头,高昕则挑衅地看着,把何莫修放在客厅的椅子上。那个谭老夫子立刻上前道:“小何,你现在才出来?再迟点出来,我的祖宅就成灰烬了。”他叫一个邻居,“陈老三,你去门口招个手,让那些日军过来!”被叫到的人犹豫一下,终于在门口站住,再也没动。高昕立刻从墙上摘下一支枪,站在通往大门的玄关上:“谁去我就开枪。”谭老夫子故意往前走了一步,高昕毫不含糊地把枪举了起来,谭老夫子吓得后退不迭。邻居劝解着,谭老夫子被众人拥到客厅另一头去了。高昕终于放下枪,想了想,往玄关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全福从窗户里偷偷地望出去,高三宝家周围三三两两散落的日军仍在监视着。太阳已经落山了,高昕终于折腾累了,拄着火枪打瞌睡。何莫修静悄悄地从躺椅上起来,看了她一会,一回头,客厅那边的人们正看着他,有担心,有怀疑,有怨恨。他示意人们不要出声,然后慢慢弯下身子,施了一个他认为最隆重的欧洲宫廷礼节,然后掉头向门外走去。正在这时高三宝风急火燎地撞了进来,把所有人都吓一跳,何莫修险些摔在地上。高昕一惊正好看见何莫修,大叫:“你在干什么?”何莫修支吾:“我……”高昕顿时明白了:“扮英雄吗?”高三宝一头雾水:“他怎么出来了?”谭老夫子赶紧告状:“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令千金作践我们啊。”不用他提醒高三宝也看出来了,高昕手上拿着一杆枪。高三宝问:“你拿这个干什么?”高昕不答,一直瞪到谭老夫子又退回了人群中,才把枪放下。高三宝长叹道:“有出息的人都杀到鬼子窝里去了,你们倒好,在自家里搅个天翻地覆。”高昕兴奋地问:“有出息的人?是不是四道风?”高三宝沉着脸点点头,却压不住高兴,把今天街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高昕叹道:“他是在告诉我们扫荡剿不死他的。他永远和我们在一块呵!”这句话听得何莫修心碎。95、准备离开地下室内,欧阳在电台边痛苦地揉着脑门,四道风看着他问:“头又痛了?”欧阳苦笑:“不是,是电台联络不上。只有两个原因,电台坏了,或者人……”他沉默一会,他是真的担心。四道风站起来:“我去给你弄药。”欧阳说:“这都后半夜了。已经有人告诉鬼子我们的去向了,搞不好连南北城都知道。” 四道风警惕起来:“有奸细吗?我去做了他。”欧阳哭笑不得:“是你自己啊。三具尸体两个活人,外加一个响当当的字号,头顶上是个什么样子,我现在都不敢想。”四道风有些难堪地笑笑,讪讪地坐下。高三宝家,全福拉上窗帘,把蜡烛拿到客厅一角,所有人都在这里坐着。高三宝对大家说:“各位,我这准女婿成了鬼子得之而后快的人物,他还有几分气节,到了鬼子手上多是一死。高某这两天对不住邻居,就为给他找一条生路。生路算是找好,事情却不再是高某一家的事情。是生是死,望大家给个商量。”黑暗中人声嗡嗡,高三宝紧张地看着。谭老夫子突然道:“活。”他冲高昕瞪眼道,“我可不是怕你的粉拳。”高三宝终于露出些愉快的神情,何莫修却忽然又心事重重。何莫修的行李又再次打开,高三宝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过来:“这东西拿好……”何莫修打开,盒子里是精致的首饰。他摇头不要。高昕看了看立刻知道怎么打发:“送给你啦,换钱或者送女孩都好使!”何莫修有些黯然地收了,高昕始终把他放在一个哥们的位置。何莫修突然道:“我、我不想走了……”高三宝和高昕一起瞪着他。何莫修凄凉地笑笑:“我一定会走,我只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留恋这个地方。”第二天,在高三宝邻居家蹲守的日军突然发现,高三宝家的人正在布置大门,贴上一个大大的寿字,一名日军立刻飞跑着去报告长谷川。伊达正好送长谷川上车,听完报告后,长谷川看起来早知道这件事,对伊达说:“告诉李六野,他做得很好,请他明天早上亲自把何莫修送到潮安,那时候他会真正知道跟我合作的好处。”沽宁街头,长谷川的车从街头驶过,径直驶向城外。欧阳和四道风在街头的人群里看着,四道风被欧阳狠狠搞了一下,络腮胡子几乎遮了半张脸,另半张脸上还有一块大得让人恶心的胎记。四道风怀念地说:“那是高老板的车。”欧阳苦笑:“你没发现车里坐着我们的死对头,沽宁最高军事指挥官长谷川弘次大人?”四道风仔细看了一眼,差点没把鼻子气歪,好在车已经驶远了。这时迎面过来的几个市民看他一眼,嫌恶地将目光转开,四道风老大疑惑:“你在我脸上搞了些什么花样?”欧阳仔细看了看:“挺好的。俊得很自然,让人不敢看第二眼,这就是我的目的。”说着拉他进了药铺。96、苦味的重逢药铺里的药架上几乎是空的。四道风把那张脸几乎顶到伙计脸上问:“怎么会没货呢?”伙计尽量把脸离远一点:“强效止痛药都叫鬼子吃啦!”欧阳笑了笑,便走了出去。他在街头站住了,对面就是思枫曾经营的那家小食店,现早已鹊巢鸠占。四道风跟上来,好奇地往那家店看着:“有什么好看?”欧阳仍目不转睛:“我不是不预备药,我是预备了,但给了我……老婆。这样我一头痛就会想起她……”四道风笑着说:“这个浪漫,跟那些个发展工作、组织、斗争什么的都是###的词?”欧阳忍心害理点头不迭:“对对,都是###的词。你应该尽快入党,我认为现在的中国只有###才懂真正的浪漫。”四道风有点羡慕:“头痛就是想老婆,越痛就越想老婆,你现在很痛吗?”欧阳笑了:“痛得要命。”四道风突然被一阵锣鼓声吸引了,他是个有热闹必看的人,想都不想就朝热闹处去了,欧阳自然跟着。这是一场婚礼,送亲的队伍被阻在关卡那边,几个日军肆意笑闹着,最后无奈换了新娘来上烟上糖,几个日军大把大把往口袋里揣着,伸手就掀开盖头。新娘忙避开。四道风啐道:“呸!什么玩意?”他发现欧阳神情很怪,眼神也有些发直。关卡上的日军搅得不可开交,新郎官终于匆匆赶来,二话不说,先把一卷钱塞到日军手里。哪知日军非要看看新娘子,那位新郎只好揭下了新娘的盖头。欧阳的身子猛震了一下,那新娘是思枫。而那新郎官原来是赵老大,被日军一下一下地往思枫身边推着,平日的运筹帷幄已经跑了没影,他不知所措又有些愤怒。思枫轻柔但坚决地抱住了赵老大的脖子,赵老大挣扎了一下,终于放弃,他被思枫拉近,接了个吻。几个日军乐不可支。四道风莫名其妙地看看那厢又看看欧阳。欧阳像化在街头的石头。思枫终于看见他,慢慢把赵老大推开。欧阳沉默地掉头走开,四道风悻悻又看了一眼,跟着他。欧阳和四道风坐在空寂无人的巷里,这是往他们那处地下据点的必经之路。两人都有些垂头丧气。欧阳喃喃道:“那是假的。”四道风吼道:“假的就行啦?”他已经瞧见巷头的人影,跳起来就冲赵老大过去。欧阳抢上前把他拉住。来的那一行人因方才的突发事件闷闷不乐,赵老大沉闷而思枫默然,看见这两位就更有些难堪。欧阳迎向他们:“欢迎大家来,我一直在担心。”他刻意回避着思枫目光,其实要说这件事他是最无法超然的一个。赵老大愕然道:“你……在等我们?”欧阳故意笑道:“碰巧了。”他也觉得语气过于生硬了一些,伸出一只手与赵老大相握,握到的却是一只冰冷的义肢。赵老大把左手伸了给他,又道:“对不起。”欧阳生涩地握了一下,他忍不住扫了一眼思枫,想了三年的久别重逢竟带着股苦味。97、浑水摸鱼在日军的监视下,高三宝的五十六岁生日惨淡而热闹地开始了。高三宝悄悄地靠近一个人,低声问:“都准备好了吗?”那人指指伙计们抬进来的一口大木箱,那是专门用来装餐具的。高三宝满意地点点头,伙计们把木箱抬进了厨房。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何莫修穿得像伙计一样,混了进来。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何莫修把那口大木箱里的碗碟搬出来,一咬牙,拎着行李钻了进去。伙计们又加了一个夹层,放上用过的碗碟。这时高昕也走了进来,把一封信给伙计,说:“等你们送走他把这给我爸。”高三宝看着伙计抬着那口木箱出来,和人应酬的时候开始心不在焉。高昕趁着高三宝仰脖喝酒的工夫跟着箱子一起出去了。伙计们抬着箱子想通过监视的日军。日军忽然走过来,对箱子踢了一脚,把箱盖踢开了,被那些用过的碗碟熏得退了两步。他们不依不饶,抢了正要抬进高家的菜,欢天喜地地去了。高昕看箱子逃过了日军的视线,脸上露出了笑容。此时在地下室里,人们已经把空间填满了。欧阳介绍说:“大伙认识一下,他们是老唐的人!老唐这个名字你们早就听说过了,在潮安一带比四道风更响,鬼子这回的扫荡就是冲着我们两队人马的!”两拨人开始互相打量、握手。欧阳注意到思枫的身子微微发颤,也注意到她的红衣服下有一块异样的殷红。他对唐真道:“带她去你的房间……换一下衣服。”唐真点头:“这边,师娘。”欧阳一听愣了一下。这时赵老大低声道:“对不起,那是为了混进城,我们弹尽粮绝伤痕累累,你看见了……”欧阳打断他:“真的不要说对不起。是我请你们来沽宁暂避的。”赵老大宽慰地笑了笑:“我们这次还要救一个人。沽宁有一个叫何莫修的,现在变得很重要。美国人向国字头要他。国字头在沽宁没有眼线,又向我们要他。”欧阳一愣:“巧了,这人我认识。”赵老大又道:“国字头把美国潜艇的专用频率都给我们了,找着人后直接联系大鼻子。”欧阳站了起来:“走吧。这不是件多难的事。”看着欧阳和赵老大准备外出,四道风不安起来,他准备了双刀双枪,外加两个手榴弹。欧阳阻止他:“小事。你不用动了。”四道风不理会,欧阳只得默许了,正要往外走,发现思枫跟了上来,她已经换了件素净的衣服。欧阳拦住她:“你不要去了,你有伤。”思枫看看他,欧阳回避着她的眼神,她问:“孩子气要耍到什么时候?”欧阳有些赧然。四道风这时发问:“咱们去干什么?”欧阳找到了一个下坡的台阶:“你得改改这个动腿不动脑的毛病!”于是一起出行的变成了四个人。98、弄巧成拙何莫修已经从箱子里出来,换了一身衣服。高昕递给他一张出城的路条,何莫修接过来时,却发现高昕还有一张。何莫修问:“怎么有两张?”高昕乐了:“我爸什么事都爱留一手,我送送你呀!”何莫修狐疑地跟着她向出城的方向走去。高家仍热闹非常,高三宝突然发现来了几个破衣烂衫的客人,他皱了皱眉走过去。四道风突然道:“东家万寿无疆,本想拿根象牙手杖来做寿礼,可我拿它换了扁担。”高三宝一愣,看着那张被欧阳搞得认不出来的脸,四道风挤了挤眼睛。高三宝赶紧带他们上楼,一进房间,他乐得直搓手:“几位有何贵事?”欧阳道:“不瞒您说,我们今天是为了贵婿何莫修来的。”高三宝讶然:“这书呆子怎么忽然吃香起来?早晓得把他托付给你们好了。”欧阳奇道:“还有谁在找他?您把他托付给谁了?”高三宝说:“德国人托了鬼子找他。我找路把他送走了。”欧阳赶紧问:“什么时候走的?走的哪条路?”“才走了没一个时辰。走水路。”这时全福在外边敲门:“姑爷已经走了,伙计送来一张纸条,说是小姐让送的。”高三宝一把抢过纸条看了后,疑惑地看了四道风一眼:“小女走了,去找……阁下去了?”四道风奇道:“她找我干什么?”高三宝气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欧阳问:“走水路在哪里上船?”高三宝一愣。欧阳踱到窗边:“会长您看下边。”包围了高家几天几夜的日军正在撤走。欧阳回过头来说:“他们已经拿到了他们想要的。”高三宝猛然醒悟,大叫:“快去葵花渡!”何莫修和高昕一路上没遇上任何障碍。高昕心情很好,何莫修认真地打量着她:“我越来越不信你只是出来送我了。”高昕终于承认:“我要去找四道风!我也要做战士了。”何莫修忽然把箱子一放,嚷道:“你去找他好了!”突然旷野里出现几个陌生人向他们走过来:“何先生吗?高会长让我们在这等您。”何莫修立刻就放松了警惕,高昕仍警惕着,故意问:“我们要去哪?”陌生人道:“葵花渡。船在那里等着。”高昕也终于相信了。欧阳一行四人在巷子里疾走,四道风抱怨道:“你的上级准是收了那小子银子,他家有钱,准没错。”欧阳瞪他一眼:“我的上级是你,你的上级是他,你们谁收了银子?”四道风不由得又瞪了自己的上级一眼,那就是赵老大。赵老大忍不住说:“分头行动吧。”四道风立刻说:“你回去叫人,我们三个追人。”赵老大苦笑:“这样也好。我会尽快和你们会合。”他单独离开。欧阳恼火地瞪着四道风:“他就是你的自己人,而且你该听他的命令。”四道风斜他一眼,没反驳,走向一个方向:“我要走近路,血洗鬼子的关卡!”99、自投罗网何莫修一行到了河边,看见河畔泊着一条乌篷船。那几个陌生人往船上指了一下,然后让在一边。何莫修看看高昕,高昕怔怔地看着他,说道:“我们还会见面的,不是吗?”何莫修苦笑:“走吧。我看你走。”他甚至笑了一笑,笑得高昕简直有些心碎。高昕在这片河畔的草地上忽然情窦初开,看着眼前这渴慕三年的情痴,两人呆呆地瞪着。高昕忽然皱了皱眉,看看旁边的几个陌生人。那几位瞪着两人,高昕只得说:“我走了,要给我写信!”一转眼她已经走远了,何莫修一直看着那个穿男装的女孩消失在地平线上。两个陌生人向何莫修走了过来,把他的手用皮带结结实实地绑着。何莫修终于醒过神来:“这是干什么?这对我们要干的事情有用吗?”陌生人说:“有用。”于是这个天才兼白痴就任人绑着,直到动弹不得。这时四道风在街口站住了,前方就是出城的关卡。他很严肃地看着欧阳和思枫说:“从现在啥事都听我的。”说着挥了挥手,径直向日军关卡大步走了过去。欧阳和思枫同时惊住。四道风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纸片,对鬼子说:“我们是沙门的人,现在要出城办事!”那是古烁给他的汉奸证。欧阳擦了把冷汗,看着思枫苦笑了一下。守卡日军看了一眼,让开了关卡。四道风大摇大摆地通过,欧阳、思枫跟着。何莫修双手被反绑着。这时高昕出现了,她一看就知道不对劲,抓起石头便砸过来,可一下子就被人揪住。何莫修终于觉得不对劲,想跑可手被反绑着,没两步就摔在地上,也被揪了起来。这时从乌篷船里传出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外边吵什么?”那几个陌生人变得恭谨之极,其中一个回道:“六爷,高老头的女儿又跑回来了。”那个声音说道:“一块绑了。”于是高昕也被结结实实地反绑。船里的人终于出来了,何莫修惊呼:“李六野?”他瘫软下来。高昕却怒骂:“汉奸狗子不在城里啃骨头,跑出来干什么?”哪知李六野非但不生气,反而一脸疑惑:“跟小日本低三下四舔腚沟子才叫汉奸狗子,我们有吗?他们点头哈腰还来不及呢,沽宁还有比我们更有面子的人吗?再说我们也没跟小日本怎么的,只是跟长谷川私交不错,江湖靠朋友嘛。”他如此娓娓道来,让每个人都目瞪口呆。李六野又问:“妇道人家乱跑什么?”高昕翻他一眼,已经懒得说话了。一个帮徒回道:“我们在路上听出点意思,她好像要找四道风。”李六野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找那畜生做什么?”何莫修这时开口:“我跟你们走,把她放了。”李六野瞪了高昕一眼,掉头向船上走去:“我会叫你们生不如死。上船!”高昕和何莫修被他们推推搡搡地弄上了船。100、福至心灵天已快黑了。李六野站在船头,掏出金壳怀表看了一眼。廖金头趋上来:“六爷,长谷川约我们明晨在潮安见,时间已经很紧了。”李六野挥挥手:“开船!”船篷里挤了十来个人,何莫修和高昕被扔在船尾。古烁也站在船尾。高昕突然说:“我认识你,你是四道风的兄弟。”古烁嘴角现出一道苦涩的纹路。沽宁郊野。欧阳在疾奔中忽然看见草丛中倒伏着几具尸体,一惊,仔细一看,说:“当心!枪从那个方向打来……”话音未落,他指的位置就爆出了枪焰,四道风把他和思枫拖倒,一排子弹从头顶飞过。思枫低声说:“是扫荡。”话没说完,就是一阵更猛烈的机枪扫射,三个人被逼得躲进一处洼地。四道风把汉奸证掏出来,冲了山上乱扬。结果一阵枪声打得他把那证扔了。他抬手就对山顶上一枪,大叫:“我要去拼老命了,嫂子和这傻瓜好好亲亲抱抱吧。”思枫脸上一红,他却一溜烟从地沟里钻了出来,欧阳掩护他,故意放了一枪,日军以一通猛烈的扫射回应。欧阳检查了一下弹匣,不再开枪了。思枫看着他说:“我很奇怪你会为了这件事生气,这事你比谁都明白。”欧阳喃喃道:“我气我居然要这样荒谬地生气!我等你三年,你那样出现在我面前!”思枫叫道:“我等了你几年?我在枪林弹雨里等你!活下来就能看到你,这就是我的信念。”欧阳说不出话了,看着思枫。这时一串子弹贴着两人危险地划过,欧阳把思枫扑倒在地,枪声远了,欧阳从思枫手里抽出手来,张口结舌看着手上的血迹。思枫看着他说:“别管它了。是几天前受的伤。”欧阳苦笑,从思枫身上爬开,一下瘫在地上。思枫静静地说:“我们结婚吧。”欧阳一愣:“可我们早就结婚了,六年前……”思枫打断他:“你把那叫结婚吗?”欧阳忽然间福至心灵:“是啊,我们结婚吧。”这时一个粗野的嚷嚷声打断了他们彼此的注视,那自然是四道风。他光着膀子,几条弹链缠在身上,站在一挺机枪和几具日军尸体旁边。欧阳和思枫上来,欧阳望了一眼,脸色变了。山的那一边是河,河上一艘乌篷船正顺流而下,就要与他们错过。欧阳叫道:“来不及了。”思枫在看临河峭壁上蔓生的枝藤和石缝,欧阳明白她的意思,先攀着枝藤爬了下去。思枫也在峭壁边消失了,山顶上只剩四道风一个,他只好把机枪往身上紧了一紧,跟了下去。欧阳已经下到峭壁底部,那艘船驶了过去,船上的人并没有发现他。他把思枫接了下来,四道风却吊在峭壁上打秋千,身上挂了几十公斤的机枪,使他灵活不起来。突然几发子弹从头顶上射下来,几个日军的身影在峭壁顶上闪动。欧阳喊道:“小心!”可四道风现在看不见,也没法还击。101、前后夹击山顶上,日军往下胡乱打枪,却没人敢往下爬,大部分人从原路下山追赶,几个人留在山上。李六野在船头往枪声响起的地方看去,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高昕充满希望地挣起身,李六野冷笑:“在扫荡!扫了你要找的那头畜生!”这峭壁实在不低,日军扔下一个手榴弹爆炸了,四道风手上的藤蔓断落,一路撕扯着藤蔓摔了下来。欧阳和思枫刚把他拖开,另一个手榴弹就在他刚躺的地方炸开了。四道风爬起来就跑,欧阳和思枫无奈地追上。高昕和何莫修在船尾蜷成了一团。尽管隔了整条船,李六野仍不住地打量高昕,高昕也瞪着他,咬着嘴唇。高昕看着何莫修那张白净的脸,苦笑笑,嘴唇轻轻在上边蹭了一下,完成这个偷工减料的吻之后,她猛地站了起来,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船帮。何莫修突然明白,叫道:“不要!”高昕正要完成这纵身一跳,眼角却扫到岸上:四道风正追着这条船狂奔。这一犹豫她已经被几个帮徒揪住了。李六野冷笑:“跳吧。你进水我就打断你两条腿,死起来一定很好看。”高昕瞪着他,竭力把他的目光引向另一个方向,嘴角挂起笑容:“不跳了。”她乖乖地回到何莫修身边坐下,何莫修长舒了口气。船上的帮徒没有看见四道风,四道风可看见了船上的帮徒。跑了一小段,他一屁股坐下来。欧阳故意说:“沙门帮徒三两千,如果见了就躲,鬼子别打得了。你回沙门,我去潮安。”四道风压根不信:“为个空心大少要我跟叔叔翻脸,你也说得过去?”欧阳正色道:“高小姐也在船上,你们是故交。她还救过你,上次你被鬼子打得死狗一样,是她给你输的血。”四道风现在狼狈之极,他擦着汗:“你骗我。我这身板这力气,血怎么会是女人的?”欧阳说:“你可以追上她问问嘛。”四道风跳了起来,狼狈不堪地看看手上的机枪,猛地一下把枪扔进河里,拔足狂奔,一边跑一边扯下身上缠的弹链。等欧阳和思枫终于赶上四道风时,天已经黑了,四道风正站在湾流处发呆。河流在这里有个分支。四道风喃喃道:“跑没影了,他们顺风又顺水。”他看看手臂,“欠她多少我还她好了。”欧阳吓了一跳:“算了算了,你已经尽力了。”四道风悻悻地往分流处看了一眼,转身要走。欧阳突然指着四道风看的方向,问:“他们往那边走的?”四道风点头。思枫道:“那是往祭旗坡,不是回沽宁。”欧阳大叫:“继续追。”四道风又有些不太乐意:“你也说了,我已经尽力了。”欧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来路上远远地闪动着火光和人影。欧阳苦笑:“好了,路上惹翻的鬼子追来了,现在跑不跑可由不得你。”他和思枫开路,四道风恨恨回望了一眼,只得跟上。102、空城计祭旗坡是一个村落。那条乌篷船泊下,几个帮徒掌上了灯,李六野提醒帮徒:“这地方几天前被剿过,为了凑足尸体,你们不要大惊小怪。”他下船,几个帮徒硬着头皮在后边跟着。李六野叫道:“把那两个也带下船!”高昕脸色惨白地上了岸。李六野拿过一个火把,向那村落扔了过去,高昕这才发现火把照耀的地主全是死去的村民。何莫修也发着抖,强自挣到高昕身前,挡住高昕的视线。李六野哈哈大笑,拿火把四下晃着:“好看吧?再嘴硬六爷就随便找两个跟你绑作一堆!”他玩腻了,把火把往树上一插:“找个干净屋子,我们来看看阔少爷大小姐随身带了些什么细软!”河畔那,欧阳和四道风伏低了身子,看着村里闪动的火光,三人转移到村外的树林里,村里的那间屋子仍亮着火光,那队日军追兵的火光也越来越近。欧阳回头看了看,日军追兵的火把依次灭去,他想想了,忽然乐了:“老四,你想不想三个人包围十一个人?”四道风嗤之以鼻:“别逗了。”欧阳正色道:“不开玩笑,只要你学句鬼子话。”四道风咧咧嘴:“然后他们就投降啦?我上沽宁街面去喊好了。”欧阳摇头:“不是,你冲鬼子喊鬼子话,开两枪,然后冲村里喊中国话,还喊我是四道风,开两枪,然后咱们看能不能浑水摸鱼。”四道风立刻明白了,不过立刻就摇头:“让沙门跟鬼子打?我不干。”    欧阳苦笑:“沙门的人不会死。这计划的关键就是不能让鬼子攻进村,进村就露馅,所以咱们夹中间,看鬼子露头就打。”四道风想想就乐了,很小心地念诵着那句日语,站起身来摸进黑暗中。那间屋子里,何莫修行李里高三宝送的首饰已被搜了出来,交给李六野。李六野开心地说:“小的们,留两个人守着高大小姐,老子决计雁过拔毛,跟她老爸找点零花钱!”廖金头上前:“六爷,这要露馅的!”李六野骂道:“说你笨还露猪脸!你不会借别的帮派名字要啊?完了再撕票,或者卖到日本妓院去好了,看高大会长怎么找得到她!”何莫修已经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高昕恳求地看着古烁,古烁皱眉,忽然咬了咬牙,一把掏出了枪。他指的是高昕的头颅。李六野后脑似乎长了眼睛,一个耳光摔了过来:“你他妈怜香惜玉,想坏老子的财路?”古烁被打得嘴角淌血,腰还没直起来,外边传来一声尖利的枪声。四道风在外边,用日语叫道:“去死吧,我是你四道风活祖宗!”接着欧阳开的一枪从窗外打在屋梁上,他又用中文叫:“快投降!我是四道风!”四道风伏在草丛里,他嚷的那声日语叫几个刚露头的日军张皇失措。不明虚实的日军退却,四道风追射。欧阳从草丛里探出头来:“别追,当心露馅。打一枪换个地方,让他们摸不清多少人。”这时村子那头也传来思枫的枪声。103、谈判屋里的人都伏在地上,李六野钻在翻倒的桌子后。四道风在外边叫嚣:“假独眼的小子!你被老子围上啦!”李六野气急败坏:“有本事站出来拼个真章!”这时一发手炮弹在村里的空地上轰然炸开,李六野吓得又躲回了桌后。帮徒们开始无的放矢地开火。日军头目用望远镜看着那片黑暗里四下闪现的枪焰,命令:“压制火力。我军按兵不动,等待援助。”他发出指令,“请求援助,告诉他们我军在祭旗坡发现反抗者的主力。”日军再也不动窝,步机枪和掷弹筒一起开火,在阵地和村庄之间连成数十条夜光的弹道。四道风仍兴致勃勃盯着日军可能潜来的路口,欧阳钻了过来:“你不是想谈判吗?现在可以谈判了。”外边的枪声已经完全停歇了,对屋里的人来说,这是一片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廖金头轻声说:“六爷,人走啦?”李六野恶狠狠地说:“才怪呢,那小子恨透我了,不见个死活会走?”这时四道风正好在外边喊道:“假独眼,我进来跟你谈谈。”李六野悻悻地爬起来,灯亮了,四道风乐哈哈地走了进来,欧阳绷着脸在旁边跟着。四道风的眼睛快速从古烁几个身上扫过,李六野带的人倒有三个是他兄弟。欧阳不温不火:“六爷,我们来是谈判的,废话就少说了。现在我先说放你们离开此地的条件。一、把你们所有的武器交出来,我说的不是你们身上的枪,是沙门会拥枪自重的所有器械……”四道风听得诧异莫名,笑声也止住了。李六野骂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欧阳不理他,继续说:“二、解散沙门会。当然你们如果弃暗投明,加入我们的抗日阵线,这事还有得商量……”李六野已经不愿意再说什么了,伸手就到怀里拔枪。欧阳走到窗边,对着日军所在的方向就是一枪。那边立刻步枪机枪响成一片,几发炮弹在村子里炸开。欧阳、四道风和沙门会帮徒一样趴下。枪声渐歇,欧阳抖抖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六爷,好听难听也得听完再打吧?什么事都有个商量,何必让我做得难看?”李六野简直快把欧阳瞪穿了,终于点了点头。欧阳笑道:“三、把人放了。”他摊了摊手,以示到此为止。屋里一片寂静,四道风提心吊胆地看着,李六野喘着粗气。李六野:最多给你把人放了! 欧阳很为难地看看四道风,四道风已经明白了欧阳搅浑水的精髓,又忍不住想笑,终于咬着牙点了点头,说:“你以后在沽宁不许那么为非作歹。”这实在是个很含糊的要求,李六野犹豫着应道:“嗯哪。”廖金头如蒙大赦赶紧放人。高昕和何莫修终于被松开,两人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欧阳对他们说:“你们出去,外边有人接应。”他们一出来,黑暗里的思枫就迎了上来,把两人引向沙门泊在河边的那条船。104、救出人质屋里一片寂静,该说的都说了,要做的也做了,欧阳忽然一抱拳:“那就这样了,告辞。请六爷的人过半个时辰再出这屋子,因为我方的人员和武器不想被六爷看见。”四道风赶紧打马虎眼:“万一你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告诉鬼子,我也只好杀人灭口了。”他冲着周围的帮徒抱了抱拳,“各位,以后万一要瞄我的话枪口歪着点!”欧阳拉了这得意忘形的家伙一把,两人向门口走去。李六野突然道:“小四!大阿爷让我问你一句话——你现在姓共还是姓沙?”四道风轻松的表情一下没了,欧阳担心地看着,他也知道提到沙观止就是四道风的死穴。欧阳转身回道:“请六爷回禀大阿爷,四道风自然永远姓沙,只等打跑了鬼子,回到他老人家膝下,那时候他老人家会知道姓共或姓沙不是什么水火不容。”李六野冷笑:“连这么句话都要死老共帮你答?你还敢说你姓沙?”欧阳不理他,拉了四道风一把,两人已到了门口。李六野怒极,把枪拔了出来,瞄准欧阳的后脑,同一刻四道风也回身甩手,他掷出了他的一把刀,刀击中李六野枪上的准星,子弹斜射在门框上。那刀余势未息,从李六野眼球上擦过。李六野的眼前顿时黑了,把眼罩往上一推,疯了一般叫道:“见红了!见红好啊!”那似乎是一个号令,二十二支枪顿时一起拔了出来。四道风一脚把欧阳踢出门,自己跟着滚了出去。四道风把欧阳拉住,照河边就跑,船在那泊着。他忽然站住了,疑惑地望望那间屋子,因为屋里鸦雀无声。屋里一片寂静,是因为古烁的两支枪,一支指着李六野,一支指着廖金头,还有两个兄弟则指着另外的几个人。古烁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李六野咬牙切齿:“你们仨真有能耐,等到我活剥了你们皮再蒙在你们身上……”古烁没等他说完,抬手就是一枪,李六野直挺挺倒下。廖金头却在求饶,古烁皱着眉看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就这一下,廖金头直撞到他怀里,然后一下滚倒,带翻了屋里仅有的灯。一片漆黑中枪声开始乱响,人影翻倒,拳脚往来。终于安静下来,古烁从屋角抬起头来,叫道:“大马小马!”枪声响了,古烁躲开,几发子弹打在他刚出声的地方。古烁再不敢出声,这时一只手从倒塌的板壁后伸了过来,轻拉了他一下。四道风在外边轻声道:“古烁?”古烁又惊又喜,钻了出去。四道风和欧阳拉着古烁向泊船处奔跑,古烁挣开问:“你的人呢?”四道风乐道:“空城计。”古烁气极,说:“大马小马还在里边!”四道风二话不说要往回钻,欧阳拉住:“来不及了!”这时日军终于等来了援军,向这村落冲了过来。炮弹已冲他们这边炸来,几个人被迫逃向船头。突然那间屋里传来暴怒至极的嘶吼,一个人影从屋里冲出,向他们追来。105、混进城三个人赶紧上船,思枫等早在船上候着,迅速把船撑离了岸边,机枪追着打出一道水幕。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个追赶他们的人,视枪林弹雨如无物,径直向船边冲来,那是李六野。四道风拿着桨尽量把船撑离岸边。古烁看他一眼,打算开枪。只见李六野毫不犹豫地从岸上跳了下来,古烁那一枪也就没打出去。只见水花翻飞,李六野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向船边游来。一眨眼已追到船边,双手猛挥,一双匕首在手上闪着寒光向船上的人猛戳。欧阳猛地把何莫修拖开,古烁再不犹豫,枪口对准李六野的头。这时一只桨从旁边砸了过来,把李六野砸晕在水里。四道风放下断桨,把李六野从水里拖了上来,用绳子绑好。从船上看去,祭旗坡已被日军炸成一片火海。四道风喃喃道:“我的兄弟被我害死了。”欧阳低声说:“要怪怪我,我是把你带进这场战争的人。”两人对坐着,船顺流而下,朝着沽宁的方向。夜深人静,只有两辆空黄包车从街头驶过。四道风蹿出来,两个车夫被他吓了一跳,那是老馍头和小馍头。小馍头低声叫道:“四哥!”四道风点点头,往巷里挥挥手,古烁把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人往车上扛,那是李六野。老馍头看得发愣:“四哥,那啥呀?”四道风低声说:“李六野。”老馍头吓了一跳,四道风挥手让欧阳他们出来,一行人在夜晚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几个人都低着头,高昕蜷缩在车上,李六野占了另一辆车,古烁走在头里。突然前边有几个人影在晃荡,那是沙门帮徒。古烁大声喊道:“沙门办事!闲人闪开!”帮徒们赶紧应道:“烁哥办事回来啦?六爷呢?”古烁点点头:“六爷要忙啥从来不告诉我们,只让我先把人带回来。”他使劲对着李六野就是一脚。李六野拼命挣动,呜呜地咆哮。帮徒们笑道:“四道风在沽宁,我们蹲四道风呢。”古烁皱皱眉,扫了眼隐在车后边的四道风,道:“咱们跟四道风不是井水不犯河水吗?”帮徒们答道:“四道风把大阿爷惹毛啦,大阿爷说要把他身边那###断了手脚筋给日本人,把四道风铐了锁家里。六爷没跟你说呀?”古烁含糊道:“六爷太忙。我要去交差了。”帮徒连忙让开,前边关卡上的日军也早看见这帮人,都懒得再问什么,径直打开了路障。欧阳落后两步,等四道风过来道:“这城里快呆不下人了。我们会被封死在地底下,连吃喝都找不着,更别说打鬼子。”四道风犟道:“跟我叔叔没相干,准是这一只眼。”欧阳道:“现在不是跟谁有相干的问题……”四道风冷冷地道:“你又想逼我干什么?”欧阳轻声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还想李六野活着,就不能这么把他带回去。”四道风凶道:“老子要他活,谁敢要他死?”欧阳吐出两个字:“唐真。”四道风傻了。106、兜回原点欧阳他们又回到那个地下室的大杂院,他让四道风将李六野安置在院中的一间破屋,然后自己下了地道。古烁径直跟着四道风,他怕四道风再心软。地下室内,赵老大看见欧阳和思枫就惊喜地迎上来,“我们连出都出不去,你居然又进又出?”欧阳忧郁地摇摇头:“以前要对付的只是鬼子,没有沙门会。”赵老大看着欧阳的表情:“很艰难吗?”欧阳叹道:“三年来没这么难过,早知道这样,我绝不会叫你们来沽宁。”赵老大愣住。欧阳苦笑:“赶快发报吧,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扔掉这两个烫手山芋。”赵老大看看高昕,问:“她很烫手吗?”欧阳苦笑着摇摇头,开始折腾电台。小屋里,四道风把包在李六野身上的破布解开,露出李六野一双怨毒之极的眼睛,他的嘴被塞着,四道风去扯那布。李六野张口就骂,四道风连忙又把布塞回去,说:“你在这有的是仇人,把她惊动了就不得好死。我不杀你,是为了我叔叔,我也真搞不懂你干吗这么恨我,我是气你玩来着,你不也老逼我吗?”古烁悻悻地在旁边看着,忍不住说:“我牵条狗来,你把他说动了那狗就能把自个下锅了,自个给你端上来。”四道风茫然地在那苦想。古烁又说:“你好好想,想明白了告诉我,我替你动手。”四道风怒道:“你当我不敢动手吗?”李六野倒在那边发出干咽声,四道风一下跳了起来,扑过去从李六野嘴里把那块布往外掏,布刚掏出来李六野就狠狠咬住了他的手,古烁使劲捏开他的下巴,四道风才把手挣出来,已经鲜血淋漓。古烁气往上撞,掏出枪打开枪机。四道风拦住他:“我没事!”古烁把枪收了,他实在有些绝望。四道风没说话,只是给李六野嘴上又绑上一道布条。欧阳正在调整电台,高昕在旁忍不住问:“四道风是不是还跟李六……”思枫赶紧插话:“高小姐真是被李六野吓坏了,战斗已经结束了,现在你在安全的地方。”欧阳吓出一身冷汗,回身看了唐真一眼,唐真已经直愣愣地盯着他。高昕莫名其妙回头,看见唐真,顿时眉开眼笑:“小真,你现在……”唐真抵触别人的亲近,掉头走开。这时电台有了动静,赵老大拿出一张纸,念着,欧阳快速击打按键,他们还是第一次跟一群所谓盟军的人联系。思枫在旁边帮欧阳把收到的电文快译:“我是孤独的静静夫人,在纺纱机上我纺着你的命运。”赵老大解释:“听说这位夫人是艘潜水艇。”何莫修插嘴道:“一种全密封耐压壳体的水下作战舰艇,我可以给你们画结构图。”欧阳扫他一眼:“让我们把你送到潜艇的停泊点。”思枫从纸上直起了身子,她看了看大家,惶惑而难以置信刚刚翻译出来的信息:“明天傍晚六点……潮安?!”赵老大吓了一跳:“你们刚逃出来的地方?”欧阳和何莫修相视苦笑。107、突生妙计地下室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了。欧阳出了地道口,向藏着李六野的小屋走去。四道风和古烁都已经倦极而眠,欧阳进来,两人立刻惊醒。欧阳说:“我要问他点事。”他解开李六野嘴上的布条。李六野嘿嘿地阴笑,嚣张地说:“杀了我,你们也准死无疑,沙门会二千七百帮徒,一天不见我就会把沽宁翻个底朝天,你们变成耗子也会被翻出来。可老子只要活下来,准管叫你们求死不得。”欧阳皱了皱眉,说:“六爷要如何对付我们?”李六野双眼一闭,来了个不理不睬。欧阳摇摇头,看着古烁又把李六野的嘴堵上。欧阳又问:“古烁,你知道多少?”古烁想了想说:“鬼子头长谷川不在沽宁,今儿去了潮安鬼子总部开会,让我们明晨把那空心大少送到地头,就这么些,这有什么用?”“那你们又在那村子里耽搁什么?”“姓李的除了狠就是个贪,能多榨自然不放过,本来现在早该跟沽宁的鬼子碰头交人了。”四道风一直在旁边沉默着,也凑了过来:“要不我回沙门吧,要锁要铐由他,可把这围给撤了。”欧阳想都不想就摇头,他在想别的事情,而且已经隐约想起点什么,但就差那一线天光。忽然,房门上发出一声巨响,屋里的四道风和古烁立刻掏枪,正在出神的欧阳还没来得及反应,第二下就又砸在门上。倒下的门板重重砸在欧阳头上,然后唐真撞了进来。四道风一愣,唐真可没那个含糊,枪口找准被绑成粽子的李六野,然后就要开火。可枪没响,欧阳从后边拦腰把她抱住了,两只手指卡在扳机圈后,扳机扣不下去。唐真使劲,欧阳能听见自己指骨的响声,刚被砸到的头上,一缕血丝慢慢流了下来。欧阳冷静地说:“别开枪。”四道风一声不吭地用枪对住了唐真。欧阳又说:“老四,你也把枪放下。”四道风瞪了唐真很久,终于把枪放下。欧阳对唐真说:“你杀他,我们就全毁了。”唐真冷冷地说:“他死一百次都不够,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欧阳愣了一下,看看四道风,四道风一脸恼火地挡在李六野身前。唐真的枪口又抬了起来,四道风往前一步,拿胸口堵着枪口。欧阳忽然想起什么,那是个忽然蹦出来的主意,他赶紧说:“唐真同学,我被你逼出来一个主意!可能是解决所有问题的主意!”四道风和古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欧阳又说:“你不会开枪,你对谁都不理,可我明白,这群人对你很重要。为了我们,你不会开枪。可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不开枪,不必用你的一生来报复一条疯狗。”唐真看起来像学生时一样茫然,然后掉头冲了出去。欧阳回头,看着四道风和古烁古怪的眼神,喃喃道:“真的,我有了一个主意,被砸出来的主意!”108、移花接木思枫在给欧阳包扎伤口时,欧阳便解释他刚想出的妙计:“我来排列我们现在的麻烦。其一,鬼子扫荡;其二,沙门捣乱;其三,得把何博士送到潮安。沽宁已经不是避难所,是我们需要赶紧逃离的地方,既然要逃,索性再逃远一点,逃出鬼子的扫荡圈,潮安就在扫荡圈的边缘……”赵老大插嘴道:“现在我只听出你赞同把何老弟送到潮安。”欧阳笑着道:“长谷川也要求李六野把他送到潮安,就在今晚。”赵老大也有点明白了:“移花接木呀?一百五十公里?不大现实。”欧阳苦笑:“我们四道风的搞法是先做,做了看看。”接着又问,“那么有谁同意吧?”他率先举起一只手,四道风和古烁举手,何莫修举起一只手,发现根本没人把他算数,又怯怯地放下。赵老大犹豫了几秒钟,举手。欧阳有点责怪地看看思枫,因为就她无动于衷。思枫笑着说:“我不同意。原因是有一个人不同意,你做事时也许会多加一点小心。”欧阳笑了:“那好,现在有谁愿意跟我小心地去见沙门会六爷的日本东家?”不一会儿,要去的几个人都开始打扮自己,把自己穿戴成沙门帮徒的一股流氓气。高昕看着四道风,犹犹豫豫地过去,“四道风?”她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点发颤,不仅何莫修,连周围的几个人也看着她,弄得她脸颊绯红。 八斤喃喃道:“他是个大坏人,我知道你的事,真姐,我们背后聊过,知道一点点……”唐真摇头:“别说啦!”八斤却继续:“你可以杀他,我出去一下,五分钟够不够?”唐真没说话,八斤把那当默许,很不忠于职守地往外走,临出门时犹豫一下,把自己的刺刀拔出来放在唐真身边,说:“别开枪,用这个。”唐真把刺刀拿了起来,又看看李六野。李六野狂怒地挣了一下。唐真咬牙道:“用刀杀人要做恶梦的。为了他,不值。”她把刀还给八斤,径直出去,像她进来时一样突然,也一样平静。她找了个冷僻的角落躺了下来,泪水流了满颊。110、误打误撞此时在日军潮安总部,少将师团长饭田正和他那帮旅团、联队一级的指挥官在开会。饭田正在发言:“我军在整个东南亚都战绩骄人……”长谷川侧耳听着,但还是听不清,前两天龙文章在司令部门口搞的那次爆炸让他的耳朵在别人嗡嗡说话时会不时听不清。他有些焦急地看看表。饭田继续:“来自海军的神崎君,在这次扫荡中歼灭了三百多名匪徒。”神崎面有得意之色,起来鞠了一躬。饭田又道:“还有沽宁驻军指挥官长谷川君,他配合神崎君,也歼敌一百余人……”显然饭田并不太满意这个数字。长谷川位置并不高,坐得离饭田很远,又在看表,他没听见。所有人为之色变。饭田厉声道:“长谷川君!这是帝国振兴之日,你一定要抛弃军种的成见!”长谷川终于被周围人的目光提醒,呆呆地站了起来。这时一个士兵进来跟长谷川附耳,长谷川终于露出些喜色,跟着那人便去了通讯室。一台电话机的听筒被摘下放在一边,长谷川拿起听筒:“我是长谷川。”听筒里说:“队长,有几个沙门会的人要和你通话。”电话信号并不太好,长谷川又听不见,大声喊:“什么?”听筒里传出的声音连这屋里人都听见了:“沙门会的人在这里!”长谷川急不可待:“把电话给他们!”整屋的人都看着他,其中有那个曾去沽宁送信的少佐宇多田。长谷川房间里,那名日军对欧阳他们说:“队长要和李六野先生说话。”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长谷川一上来就指名道姓。欧阳开口:“六爷没来”。那名日军揉揉耳朵,让他们自己告诉长谷川。欧阳无奈地接过电话:“喂……”长谷川根本无法听清欧阳的声音,他用中文说:“大声一点!”旁边的日军示意他看旁边贴的“禁止喧哗”,长谷川只得捂着听筒问:“打扰了,有谁能说中文吗?”宇多田阴着脸站了起来。长谷川简直有点卑躬屈膝:“拜托,请帮我接电话。我的耳朵听不清。”宇多田拿过电话听了听,说:“他说虽然晚了,但是人已抓到。”长谷川笑了:“很好。让他立刻送过来。”宇多田对听筒重复了一遍,又道:“他问怎么送过来。”长谷川说:“我会让伊达派车。让我的部下接电话。”宇多田不耐烦地说着,这边欧阳刚把电话还给那日军,那人很不客气地让他们出去。刚出来,赵老大小声问:“怎么样?”欧阳擦着额上的细汗:“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那边换了人接电话。”长谷川离开通讯室,走到无人处,脸上不由露出笑容。通讯室里有嗡嗡的说话声,长谷川掩了口鼻及耳孔使劲吹气,以求打通自己的听觉。这一次居然成功,长谷川长吁了一口气,正好听到通讯室里宇多田在说:“长谷是一个大愚若智大俗若雅的傻瓜……” 长谷川不怒反笑,能听清别人说话才能发挥自己的口才,他有种一扫心头晦气的清新感觉。111、突生变故沽宁日军司令部,那名日军冷着脸出来对欧阳他们说:“队长命令,给你们派车,立刻前往潮安。”欧阳赶紧道:“我们这就去带人。”他抱个揖就走,四道风瞧瞧他的神色,发现他露出笑容。小屋里,八斤已经累得合上眼睛开始打盹。李六野仍瞪着他,忽然开始挣动。八斤很警觉,立刻醒来。李六野唔了两声,八斤先把枪上了膛,才过去把他嘴里的布掏出来。李六野叫道:“我要方便。”八斤只得把李六野腿上的绳子松了,持枪后退两步。李六野悻悻地挣开,然后“砰”的一头撞在桌子角上,八斤吓了一跳,李六野已经直挺挺地倒下。八斤拿着枪,直到看见李六野的血流了一摊才稍近了些。忽然李六野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八斤一声也没吭就昏了过去。李六野翻身爬了起来,拔出八斤的刺刀就开始割手上的绳子,血糊了一脸,让他看起来像个活鬼。谁知八斤又昏昏沉沉爬了起来,抡起枪杆重重砸在他后颈上。李六野一惊,把八斤撞倒在桌上,然后用绑着手的绳结勒住八斤的脖子。这家伙杀心大起,一边勒一边将八斤的头撞在墙上。八斤摸到落在地上的刺刀,抓起来往身后刺去,刀扎上李六野的喉管,他痛得低吼了一声,把八斤重重撞在墙上,已顾不得去割绳子了,也不敢拔喉咙上的刀。八斤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李六野掩住喉咙上的伤口,听了一下外边的动静,跌跌撞撞冲了出去。这时何莫修正好蹑手蹑脚地出来方便,两个人撞了个正着。何莫修吓得一下瘫在墙边,他下意识地捡起根朽木棍,李六野一使劲把刀拔了下来,向何莫修跌撞过去。何莫修把棍子一扔,抱头蜷在墙边尖声大叫,李六野从他身边冲过。唐真霍然而醒,刚坐起,一个人影从院子里跑过。唐真掉转枪托砸了过去。李六野刚刚避过,他和唐真在院里绕圈,他已经挨了几枪托,也没力气跟唐真斗了,思枫和几个队员也追了过来,李六野猛地照墙撞了过去,然后狠蹬两脚蹿上了墙。思枫断然掏枪,李六野双手使劲一撑,照着墙那边摔了过去。思枫下令:“再追上就开枪!”几个队员已经开始越墙。刚冲出巷子的李六野站住,迎面撞上的是刚从日军司令部回来的欧阳四人。古烁第一个反应过来,拔出枪一枪打在李六野肚子上,李六野退一步,一头倒撞进河里。古烁要开第二枪,被四道风架住了。身后却一声枪响,那是欧阳,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打没打中。李六野跳下水后也就再没露头。唐真和几个队员从巷子里跑出来,唐真对着水里打了一梭子子弹。日军和沙门会的帮徒早已经被惊动了,远处响着人声,亮起火光。欧阳叫道:“快走!”他把几个河边的人推进巷子里,气愤地问:“怎么回事?刚有条活路,事情就被你们搞砸了!”没有人回答他,人们只是尽速向藏身处退却。112、暗渡陈仓杂院里,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等待着未知的结果。欧阳怒气冲冲地进来,思枫抚慰道:“欧阳,这事怪不得谁……”欧阳苦笑道:“我不是怪谁!现在李六野就算死了,这里也会被掘地三尺!”他想了想,道:“都走!所有人包括伤员!”思枫不解:“上哪?”欧阳说:“鬼子司令部!”思枫笑道:“计划成功了?”欧阳点头:“勉强算吧。”沽宁河边,一帮沙门会帮徒拿着火把往河里照耀,日军在对岸搜索,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反倒是巷子里一阵喧哗,古烁带着一帮人冲了过来。古烁叫道:“哪里响枪?”帮徒赶紧回道:“烁哥,就这里,我们来了可什么也找不着。”古烁说:“狠狠搜!我去禀报六爷!”说着一帮子人跑远了,几个帮徒正看着他们的背影乐,忽然一个人影爬上了岸,帮徒们惊退,那是李六野,一只手卡着漏气的喉咙,翻个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沽宁日军司令部戒备森严,几乎全部的四道风成员现在就站在门口,何莫修也夹在四道风和古烁中间。一辆停在大门边的卡车已经发动,伊达匆匆从军营里赶了出来。伊达问:“六爷呢?”欧阳向东南一指:“那边响枪,六爷扑人去啦!”伊达点点头,看看何莫修:“长谷川君说这人很重要,但我对你们的战斗力很不放心。”欧阳愣了一下:“这二十二个人都是沙门的高手!”伊达皱着眉头看着被一个队员背着的八斤,那小子还生死未卜。欧阳赶紧解释:“他喝多了。”伊达走近两步,一股酒气熏来,他皱了皱眉,又问:“怎么会有个女的?”唐真和她的机枪笔挺地在队尾站着。欧阳小声说:“她是机枪手。”伊达又看见思枫:“怎么又有一个女人?”这时高昕拼命把自己隐在别人的身后,可是伊达已经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机枪组自然是两人,是不是?”这时四道风出列,双枪入手在手上耍个枪花,瞄都不瞄就是一枪,对街屋顶上一块瓦当被打飞。伊达惊得退了一步,抬手:“赶快上车吧,别让长谷川君等急了。”一辆车上坐了二十二个人,显得拥挤。伊达对门边的两个机枪手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人立刻拿着武器上了车。欧阳苦笑,低声说:“他怕一挺机枪不够,又派一挺支援我们。”车终于发动,古烁和四道风站在车口,看着黑漆漆的沽宁,古烁神情变幻不定:“老四,我不能跟你们走。”四道风骂道:“你发什么疯?”古烁低声说:“李六野要死了,我跟你们走,李六野没死,他会跟我老婆孩子过不去。”四道风默然了,半晌道:“我一定回来,回来一定找你。”古烁看了他一眼,跳下车去,四道风不语,背过身子坐了下来。卡车终于停在出城的最后一道关卡面前,四道风忽然一拍脑门,跳了起来:“我忘了把她搁回去了!”他说的是高昕。卡车已经驶出了沽宁,现在要回去也不可能了。113、狭路相逢沽宁已是一个轮廓,四道风坐在车口边发愣:“我是不是见不着老三了?”欧阳安慰他:“没那事。”一队卡车与他们擦肩而过,欧阳一眼扫见那车厢里晃荡着中国人的尸体,但他没看见那车厢里被看押的是廖金头。李六野被抬进沙门会的大门,沙观止急忙跑了出来,大堂里簇拥一片的帮徒让出一条道来。沙观止看见爱徒李六野躺在门板上,使劲地喘着粗气,脖子被绷带缠得粗了一倍,身上和脸上被包得像个木乃伊。帮徒赶紧汇报:“六爷右边的招子坏了,嗓子被割断了,背脊、肩膀、肚子挨了三枪,小伤没数。”沙观止暴喝:“谁干的?”李六野一只没裹上的手在空中抓挠,可嘴里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气声。帮徒又道:“六爷嗓子坏了,说不出话。”有人出主意:拿纸笔给六爷写出来!沙观止瞪了一眼:“他不识字!”李六野急火攻心,一只独眼瞪得如铜铃。沙观止急忙扑过去:“六野,你可别死!你就是我的儿子!”李六野瞪着眼睛,忽然指向供桌上的一个签筒。帮徒忙拿过来,李六野抓出四根签,拿给沙观止看。帮徒一看说:“是下下签!”李六野把签子照他脸上狠扎了过去,那人捂着脸逃开。沙观止明白了:“四……四道风?”李六野点点头,他又指着大门。帮徒猜了半天明白了,说:“六爷要出门!”这时古烁拖着老婆孩子从屋里出来,他老婆看看自己的家,不愿就这么离去,古烁急道:“我杀李六野来着,死没死我不知道,要没死,那疯子就会着落在你们身上。”他老婆吓得顿时不闹了,古烁一手抱孩子,一手搂老婆,赶紧往外逃。沽宁街道里,一片闹腾。沙观止杀气腾腾在前边走着,身后的帮徒抬着李六野,跟在后面。李六野指着一面日军的旗。帮徒又道:“六爷是被鬼子害的。”沙观止一愣:“六野,是不是这样?”李六野仍然固执地指着,沙观止又问:“你要去鬼子司令部?”李六野吁出口气,于是一帮人又向日军司令部走去。古烁带着老婆孩子刚出巷子,便让一帮沙门会帮徒围上了。古烁仔细打量那些帮徒的神情,想看出一丝端倪。帮徒笑嘻嘻道:“烁哥大半夜带着嫂子上哪呀?”古烁支吾:“她娘家人病了,送她回娘家。”帮徒又道:“出不去城,今晚闹得太凶,拿证都不好使了。”古烁一怔,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那我回去。”他一转身,结果对面又来了一帮沙门会帮徒,领头的赫然是沙观止,古烁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沙观止面沉如水:“古烁,你不是和六野一块吗?”古烁小心地说:“我家里有事,六爷和廖金头一块走了。”沙观止几乎快哭了:“你看那帮狼心狗肺的,把我的徒弟害成什么样子!”他手一指,身后的帮徒如潮水般分开,露出门板上抬着的李六野。李六野也看见了古烁,古烁惊得往后退了一步。114、 随机应变沙观止已经凑到了李六野嘴边问:“六野,你要什么?” 李六野仍指着古烁。沙观止道:“古烁过来,我瞧他有话跟你说。”古烁一步步走过去,站在李六野面前:“说吧,我等着呢。” 沙观止悲从中来:“怎么说?嗓子让那畜生割断啦!”古烁愣了一下,李六野已揪住他的衣服,仇恨地瞪着他,李六野平时看人就这种眼神,所以别人也瞧不出个异常来。李六野急怒攻心,伸手把帮徒腰间的枪拔出来,指向古烁。可他伤得实在太重,这一下力气用尽,险些从门板上栽下来。古烁抓住李六野的手,把那枪掰了下来,故意说:“谢六爷赐枪。古烁一定用这枪把害六爷的人三枪六洞。”沙观止欣慰地说:“去吧。”李六野气得一口血吐了出来,直挺挺地晕了过去。沙观止急道:“快抬鬼子那去!他们有西医!”一片闹哄哄中古烁让在一旁,看着那帮人走远,然后惊魂未定地带着妻儿往前走。古烁看着大道上通往城外的日军关卡,叹了口气,拿出一个小布包,塞到老婆手上:“别跟我,跟我就是个死。这是咱家所有的钱,你拿钱在城里找个地方住下,尽量少出门,我出什么事你都别管,等这风过去了就离开沽宁。”他摸摸孩子的头,立刻掉头走开。卡车奔驰在路上,欧阳对赵老大悄悄说:“照这速度天亮能出扫荡圈了。”话音未落,司机猛打方向盘,路面上出现一个大坑。天边已乍现晨光,而那辆车还滞留在那个大坑旁,车上的人拖来了一些树干,在坑上搭出两条勉强可以通车的道,已快完成。欧阳看看天色,急道:“快一点,我们耽误一个多小时了。”四道风终于把最后一点弄好,欧阳指挥着那车通过,然后对散落四周的队员挥手:“上车!”他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希望往下能好走一点。”车已经缓缓开始驶动,两个日军机枪手四仰八叉地睡着。突然高昕惊叫了一声,一名日军厚颜无耻地看着满车人,伸在高昕腿上的手仍没有拿开。何莫修咬咬牙站了起来。高昕低声道:“别。顾全大局。我自己能对付。”她把那家伙的手推开,可没用。两个日军眼前忽然一花,四道风的一双手掌伸在他们眼前,两人的头重重撞在一起。日军惊怒交集,其中的一个已经扑过来,唐真一枪托撞在他腹部,那家伙立刻蜷在车角。另一个一看,立刻老老实实在同僚身边坐下。四道风这时才发现驾驶室里的两名司机透过后窗往这边看,他们指着蜷在地上的同僚哈哈大笑,同时用日语说了句什么。四道风问:“他嚷什么?”欧阳笑道:“请你坐前边。因为你很厉害。”四道风翻了个白眼,坐下。司机又嚷了句什么。欧阳又说:“他们请赵老大您坐前边。”赵老大想了想,站起来。车刚停下,撩开篷布的赵老大忽然惊呆了,就在几十米开外的路边,一座完全被焚毁的村庄正冒着黑烟。115、恍然大悟山野里,龙文章蹲在树林里,远远看着地平线外那几道上升的烟柱,他的队友和龙妈妈也在一旁。龙文章的表情很难看:“这里也过不去沽宁。”龙妈妈从他身边摘下一根野菜,放在一个小布包里,六品居然也在摘,还对龙文章解释:“做汤用的。”龙文章皱了皱眉,那两人处得如此融洽,让他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沽宁日军司令部,几个日军军医在给李六野做急救,伊达问沙观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沙观止怒道:“我怎么知道?!”伊达使劲摇着李六野:“你应该在去潮安的路上的!” 李六野使劲瞪着他,可实在说不出话。沙观止一见刚从车上押下的廖金头,就追过去一边打,一边骂:“你这黑了心的,跟那畜生合谋整我的徒弟!”廖金头一边喊冤,一边跪了下来:“冤死我啦!明明在跟四道风打,怎么一下就换成皇军啊!反水的是古烁,我是死保六爷啊!”沙观止愣住:“古、古烁?”伊达的反应比沙观止稍快,他焦急地问:“何莫修呢?”廖金头叫道:“四道风抢走啦!”伊达傻住,他明白自己上了一个大当。潮安日军司令部,长谷川随宇多田去休息室,他注意到一向倨傲的宇多田这次对他堪称恭谨。就连饭田少将见了自己也居然客气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和本部通过电话,他们认为你提供的情报极有价值,何莫修是不能交给任何别的国家的。你有什么办法吗?”长谷川立刻说:“我们可以说没有找到或此人已死,德国人没有办法的。押送他的车应该已快到了。”饭田点头:“只有这样了。我不想让本部觉得在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上,我什么都没做过。”长谷川立刻反应过来:“是您指挥了这次堪称完美的行动,我只是提供了一些情报而已。”饭田终于微笑了:“很好。我也觉得沽宁不是一个能让你发挥特长的地方,到我的身边来怎么样?”长谷川兴奋地说:“那也是我梦想的事情呵!”这时宇多田敲门进来:“将军,有长谷川君的电话。”长谷川鞠躬,出去。沽宁日军司令部里,伊达站在电话机边,沙观止怒道:“掘地三尺!给我把古烁那小子抓回来!”伊达也下令:“让所有人集合待命!”帮徒和日军争先恐后地去了。公路上,车仍在一点点往前蹭着,死去的中国人被排列在公路旁边,何莫修开始干呕。欧阳和他换了座位。何莫修感激地望着他,喃喃道:“我一直都觉得这个世界很有趣,很美好,所以我就想看清每一个原子和分子,我做的事就是结构原子和分子。”车里的大部分人都对他说的莫名其妙,欧阳谦和地微笑着,尽管眉宇间有着忧郁。这时,外边传来激烈的枪声。116、紧急关头公路边正爆发一场战斗,一个抵抗者面对四面八方的日军已走投无路,被逼在路边一段低浅的路沟里。日军显然把这当作一场玩笑,不惜弹药地招呼,却没想打中。四道风动了一下,但欧阳把他摁在原处。车边的日军哈哈大笑,笑声给了那人一个目标,他向这边冲了过来,当他冲近的时候,人人都看清楚他怀里抱着一个麻布包,上边的导火索已经被引燃。司机猛打方向盘。那名抵抗者向着这辆卡车冲来。欧阳几个瞠目结舌地看着,炸药提前爆炸了,在离车两三米远的地方,烟尘和巨响爆起,卡车失去控制,从烟尘里冲了出来,一头撞在路边电线杆上。卡车戛然而止,电线杆被拦腰撞断,扯着几十米长的电线倒下来。这边潮安日军司令部通讯室里,长谷川拿起电话:“我是长谷川……”那边沽宁日军司令部里,伊达听见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刚要开口,电话却猛然断了,伊达狂怒地把电话摔了。长谷川莫名其妙地看着手上的电话,宇多田说道:“扫荡期间断线是常有的事情。将军阁下还在等您。”长谷川把电话搁下,离开。日军工兵部队抢修电线,欧阳急得脑门上都冒青筋了,思枫把手伸过来,欧阳看看别人,悄悄握住。思枫却立刻把手抽开了,欧阳有些愕然地看看手心多出来的两个药片,把药咽了下去。四道风玩着自己的枪,高昕悄悄地看着他。何莫修呆呆地捡起一片破布,看着上面的血渍,它属于那个已经粉身碎骨的抵抗者。他把破布放进了衣袋。沽宁驻军在空地上紧急集合,伊达盯着通信兵给潮安发报,通信兵被他喝得手忙脚乱。伊达狂怒地冲了出去:“骑兵!叫我的骑兵!”此时高三宝家,高三宝一夜未眠,却全无困意。远处卷过的蹄声让他愣住。那辆卡车熄了火停在路边,引擎盖撞得翻起,两个司机拖拖拉拉地修着车。四道风眼里已经快急出火来,高昕看着他,四道风没好气地翻个白眼,翻得高昕愣了一下,以往她很快能判定那叫没好气,可现在她有点搞不清。何莫修几乎没时间因此而失落,他偷偷看着自己的表。欧阳忽然站了起来,将头探出车厢外,用日语说道:“车什么时候能修好?”司机愕然:“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话?”欧阳叫道:“我当然会说你们的话!赶快修车!”司机却说:“修不好啦!回去我们会被惩罚的!”欧阳急怒攻心,一跃下车,走到两个司机面前左右开弓,打完后他比司机更愕然,因为扇耳光是他深恶痛绝的一件事情。欧阳有些难堪地轻声说:“请快点修。”那车发动起来。四道风拉欧阳上车,脸上抑不住的笑意。驾驶舱里的赵老大笑嘻嘻地对欧阳伸了伸大拇指,然后狠叉了司机一下:“快快地开!小心地开!”117、杀气腾腾那辆伤痕累累的卡车终于通过这段被日军集中扫荡的村落,前方已是两山对峙的夹道。天已大亮,四道风坐在车厢口监视着,思枫递给他几个沽宁街上买的肉包子,四道风乐得合不拢嘴,抓着个包子冲高昕嚷:“瞧见没,贤淑是可以当包子吃的,漂亮脸蛋行吗?就知道出来野,给我们添多少麻烦?”高昕很想抢白一句,最后却只说了句:“你怎么知道我做不来?”四道风又去搅唐真:“瞧那位,吃包子?枪子管够吧。”唐真白他一眼,不理他。欧阳没好气地把包子抢了过来,递给唐真。四道风准备吃饭,却发现包子落唐真手上了,思枫带的东西也分光了。高昕把自己那份递给他,迅速将头转开,四道风有点愕然地看着。欧阳从他身边挤过,绷着脸坐在何莫修身边。车厢里一时没人说话,唐真在喂昏昏沉沉的八斤吃包子,气氛忽然有些异样。潮安日军司令部通讯室里,日军译码员刚把电码译了出来:“沽宁急电!”宇多田拿过来看了一眼,匆匆出去。潮安日军司令部的司令官房间里,清酒已空了几瓶,饭田将军和长谷川在交响乐的旋律中微醺。饭田醺然笑道:“长谷川君,我意识到你抓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大概比这次扫荡更重要,我和本岛通电,本岛非常惊喜,让我们立刻把何莫修送回日本。”长谷川一脸惊喜:“这真是太好了。”这时宇多田敲门进来:“司令官,沽宁来电……”饭田不经意地说:“放下,那里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事了。”此时伊达的骑兵正在通过欧阳们遇上的第一个大坑,一个骑兵向路边的步兵问路后转向伊达:“他们沿大路去了!”饭田打了个呵欠,长谷川赶紧告退。饭田笑着说:“我让他们给你安排住处。”他到桌边按铃叫人,突然看见宇多田放在桌上的电文,看了之后,他扫了长谷川一眼,一脸疑惑。饭田突然道:“你说你们和沽宁抵抗组织爆发了一场恶战,并且全歼了他们,把人抢到了手上?”长谷川有些得意:“是的。” 饭田又问:“那么何莫修在谁手上?”长谷川更得意了:“在我们手上,马上就要送到……”那份电文被摔在他的脸上,饭田变脸道:“你这个蠢货!从沽宁来的急电,他被抵抗者带走了,并且坐着你们提供的卡车!”长谷川蒙了,他捡起电文看着:“我不明白。留守沽宁的伊达是个大惊小怪的笨蛋……”饭田怒道:“伊达是我上司的儿子!因为你的愚蠢,我惊动了本岛的陆军总部,现在甚至连首相也知道这件事情!”长谷川晕晕地站着,那让饭田更加恼火,他对宇多田说:“带他去通讯室!长谷川队长,我现在责成你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人追回来!当我一觉睡醒时,如果他还不能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没往下说,杀气腾腾地瞪长谷川一眼,走了出去。118、破釜沉舟潮安日军司令部通讯室里,长谷川气急败坏地对着通讯兵叫喊:“联系扫荡圈内所有部队和哨卡!我要知道目标的位置!”通讯室里立刻忙乱起来。此刻那辆卡车正通过山路上一处关卡,车上的日军给哨卡上的日军看证件和路条,少顷,车开始驶动。欧阳吁了口气:“居然一枪未发从沽宁闯到潮安……”他看看思枫,“有什么不对吗?”思枫苦笑:“你们在沽宁打仗要人少,我们乡下人就图人多,发展了很多抗日武装,也不知道扫荡后还剩多少。”欧阳愣了一下,和她一起听着来自两侧山上的枪声。他们都没看见的是,一个日军头目接到部下通报,匆匆跑向话机,边接电话边狐疑地看着那辆驶远的卡车。一个个日军通讯兵报着让长谷川肝打战的东西:“……第四封锁线核实,他们早已经走了……第三封锁线早晨有一辆沽宁驻军的车通过,还撞坏了电线杆……”那简直是要长谷川的命。 通讯兵又报:“那辆车好像刚过乌头山。”长谷川跳了起来:“他们是冲着潮安方向来的!命令第二封锁线向第一封锁线靠拢,给我接通第一封锁线的指挥官。”宇多田叫道:“这怎么行?你居然用几千人堵一辆卡车!我会禀报将军,追究你的责任!”长谷川苦笑,想起那个结果他已经破釜沉舟了。大荷村是倚伴公路的一个大村子,神崎的士兵正分散在周围的旷野上。村子里只零星地有土枪还击。神崎的车驶来,他正为饭田器重长谷川而恨恨不已,看见这里的情景,皱眉问:“这里在干什么?”一个中队长报告:“这里的村民居然敢向我们开火,打伤了一名士兵。我正打算试用一下新配发的毒气。”神崎心不在焉地说:“太浪费了,留着对付真正的敌军吧。”这时通讯兵来报:“潮安总部的电话。”神崎向指挥车走去。中队长想在他面前表现一回,率着手下开始冲锋。神崎在电话里大声吵着,摔了电话,狂怒地在车边走来走去。中队长跑过来报告:“神崎队长,我们已经攻克了大荷村!”神崎骂道:“长谷川这个混蛋!居然敢用将军的名义命令我来帮他抓区区一队抵抗分子!而且还要活捉!”他忽然想了起来:“你们把毒气带来了吗?”中队长点头:“是!”神崎搓了搓手,“还有一个中队来增援你们,准备集合。”中队长领命而去。这时一队从关卡上撤下的日军快速上了两辆卡车,那两辆车在路边停着。欧阳他们乘坐的那辆车驶来,关卡上的日军看也没看就让他们通过。这些人脸上的神情显出,他们已经知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日军头目挥了一下手,四挺机枪架上了卡车驾驶舱顶。这两辆车远远地跟着欧阳坐的这辆车,尽管还没有发难,但已经堵住了所有的退路。119、听声辨弹车里很安静,欧阳靠车篷小憩着,思枫的手也伸了过来,欧阳悄悄勾住了她的手指。欧阳忽然睁开眼,四道风正盯着他,一脸坏笑。同一瞬间欧阳感觉思枫的手迅速缩了回去。欧阳恼羞成怒:“你换个人瞄行吗?”四道风问:“我瞄谁?瞄她呀?”他指的是高昕,四道风故意直愣愣地看着她,高昕迅速将头转开,却又将头转了回来,尽管脸色绯红,高昕仍瞪直了四道风看着,短暂的目光交接中,四道风迅速败下阵来,他羞恼地站起来:“一车子怪胎!”车忽然急转,车里的人滚了一地。四道风刚撩开篷布,一个粗大的炮筒直直地对着他,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枪对着那个炮筒。欧阳摁住他:“不是冲我们的!”那确实不是为了对付这辆近在咫尺的卡车,而是路边的一个远程火炮阵地。一个炮手将一个大药包塞进炮膛,一个炮手猛拉了一下发炮绳。巨响淹没了一切,地面似乎都在震动。与此同时,林野中的龙文章警觉地听着空中那个火车一样的呼啸声,大叫:“快跑!九点方向!”一时乱套,总有人搞不清他说的方向。龙文章只好带头拔足狂奔。轰然一声,他们刚才藏身的那棵大树碎屑纷飞地倒了下来。龙文章望着炮弹飞来的方向直纳闷:“这炮打得真准,咱们可伪装得够好啦。”确实是,不光是队员,连六品背着的龙妈妈身上都缠着枝条。忽然六品神情怪异地看着他,龙文章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后被指上了两支土枪。为首的那个小伙子冲他轻嘘一声。龙文章被枪指着,向林子走去,然后他就瞧见林子里有个几十人的农民武装,寒碜加业余。这帮人的头是一个半老头子。 “俘虏”龙文章的那人叫海螃蟹,他向老头子报告:“那边有票人,我把他们头抓来了。”龙文章讪讪道:“别吹爆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们是逃难的?”老头子名叫苟腊八,他老实地说:“我们是大荷村抗日游击队。”龙文章奚落地说:“游击队?我只知道这里是老唐的地盘,那么您就是老唐了?”苟腊八摇头:“我们就是老唐的人,我们叫……”远处传来炮弹的尖啸,他缩了一下脖子,继续道:“炸……”龙文章奇道:“炸什么?”苟腊八蹦出两个字:“炸雷!”海螃蟹几个面面相觑,显然他们并不曾有这样响亮的名字。龙文章有点不屑地说:“炸雷也好闷雷也好,麻烦你们逃难时不要连累了我们。这个样子二十公里外的鬼子都能看见你们!”说完开步就走。海螃蟹看着他的背影:“怎么倒成他审我们啦?”龙文章突然站住,仔细听着从空中传来的怪声,叫道:“快跑!那边!”树林瞬间便被炮火覆盖了,因为有龙文章这双听声辨弹的耳朵存在,只有几头家畜倒了霉。苟腊八钦佩地抬起头来:“打得真准……”龙文章骂道:“准个屁!要炸你们倒炸到了我们!”他气哼哼走开,这回没人再叫住他。120、腹背受敌龙文章回到等待他的队员身边,啐道:“一帮农民。咱们离他们远点。”六品又看着他身后,龙文章回头,原来苟腊八追了过来:“这位大哥,你算是把我们救啦!你们是老唐的人吧?”龙文章奇道:“你不说你是老唐的人吗?”苟腊八讷讷地说:“老唐长什么样咱也没见过。”龙文章实在不耐烦,挥了个手势就要开路。苟腊八把他的枪托抓住了:“这位大哥能不能……”龙文章恍然大悟,把枪从对方手上挣了出来:“要我的枪?”苟腊八点头:“我们那全是土造家伙,撑破天把鬼子打成麻子。”龙文章把枪重重顿在苟腊八身前,“你问问它这些天干掉多少鬼子!十个!你拿得动就拿走它吧!”他不再搭理苟腊八了,带队走开。海螃蟹几个从山道上追出来,苟腊八想了想,毫不犹豫地说:“咱不要脸皮地跟着。”欧阳心事重重地盯着车后逝去的漫长公路。四道风看着他问:“你盯着外边看了半天了。”欧阳还是满脸心事:“连过了三道卡,鬼子都没查过我们。那有两辆车,你看见了吗?”他把望远镜递了过来,四道风在望远镜里看着,那就是两辆普通卡车,罩着篷布,不紧不慢地开着。“我盯了半天,他们一直保持这个距离,这不是碰巧的事。”他想了想,喝道:“停车!”车停了下来,欧阳和四道风下车,两人似乎在路边撒尿,其实在等那两辆车在坡顶上出现。赵老大从驾驶室里出来:“怎么啦?”四道风说:“他大惊小怪,说有两架鬼子车在做吊靴鬼。”赵老大瞄了一眼:“鬼子要发现我们还不马上开打吗?”欧阳皱眉:“可是我们车上有他们要的人。”他们提心吊胆地又等了一会,两辆日军的车出现在坡顶,不疾不徐从他们旁边驶过。四道风松了口气,欧阳也吁了口大气,看着刚驶走的那两辆卡车,他忽然愣住:“不是刚才那两辆车。”驾驶室里,赵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边那两辆车,车厢里,欧阳和四道风看着尾随的后两辆车。四道风咬牙道:“我说往山上冲,拼个鱼死网破。”欧阳只吐了一个字:“忍。”然后沉默,过了半晌后说:“老四,拜托你件特为难的事。我不知道何莫修是干什么的,可要实在跑不出去,你把他杀了,这任务不算完全失败。”四道风愕然:“你疯了?我不杀那可怜虫。”欧阳苦笑:“那我来。”他又开始陷入冥思苦想。大荷村外的空地上,一队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在那里埋下一些金属的罐子,连上导火线。大批的日军拆掉家具或砍下树棍,做成棍棒。几个日军军官在给士兵分发防毒面具。大荷村外,神崎阴着脸下车,看看刚收拾出来的指挥部,中队长立刻来报:“堀越中队正监视着目标,他们很快会到这里。”神崎怒道:“既然这样还要我的军队拿起棍棒干什么?长谷川只是想尽情地羞辱我!”他气冲冲地进屋。 121、瓮中捉鳖一发炮弹打在树干上,龙文章暴怒地跳起来,叫道:“别躲啦!炮弹都让你招来啦!”苟腊八难堪地从树丛里站起来,身边是海螃蟹和一帮大荷村村民。龙文章把一支枪往他怀里一揣:“我给你枪!拿了就走人,有你们在鬼子炮弹长了眼似的!”苟腊八嗫嚅道:“不要枪了。这家伙在您手上才是枪。”龙文章愣了一下,这是山野的边沿,他往山野外的极目处看了看,隐约能看见村庄的轮廓,还有村庄边小得难以辨认的日军部队。“这是哪?”苟腊八苦涩地说:“大荷村东五里地。”现在前后那四辆卡车离欧阳他们更近了,欧阳看看驾驶室的赵老大,赵老大点点头。欧阳对四道风也点点头。四道风站起来,径直走向那两日军机枪手,只见他手挥了一下,刀光和血光闪过。两人瘫软下来。高昕呆呆地看着,四道风放手,旁边的队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早有默契,迅速把尸体拖开。几个队员用身子将驾驶室后视窗拦上。四道风对所有人:“咱们让鬼子发现了。”欧阳苦笑:“沾了小何的光,鬼子不杀咱们,大概还想活捉咱们。鱼上钩时是最得意也最手足无措的时候,咱们就选那时挣脱钩子。”八斤也已经醒了,欧阳心里一动:“八斤,你背出来的那二十八斤炸药呢?”别人指给他看一个背篓,欧阳眼睛一亮:“这就是咱们占的另一个便宜!把它引爆了总能让鬼子惊一下,这惊一下就是咱们逃命的机会!”四道风急道:“只有一个引爆雷管。扔不够远连自己都要炸翻掉的。”欧阳也挠头,何莫修却举起手:“我能做引爆雷管。”欧阳说:“那就做吧。”大荷村老榆树边有一个日军观察哨。草丛里动了一下,苟腊八举着双手站了出来。两名站岗的日军一回身,六品和满天星从他们身后蹿了出来,把他们放倒。那两名日军被五花大绑着,龙文章拿着刺刀问:“你们为什么在大荷村集结?”日军用极烂的中文回道:“指挥部的它是!重要的人要来!”龙文章又问:“什么重要的人?”日军使劲点着头:“很重要的人!”看来是问不出什么,可又让龙文章充满希望,他望着大荷村,日军正在那里清空场地。六品过来,龙文章头也不回道:“六品,你带大伙先走。”六品茫然道:“你说什么呀?”龙文章咬咬牙:“有重要的鬼子官要来,我想在这个距离上能把他崩了。你们先走,我开一枪就来!”六品犹豫一下,龙文章又道:“告诉我妈我上前边探道去了,能赶上。”六品摇头:“我说不出来。”龙文章暴喝:“我受够你们这些婆婆妈妈了!快走!”六品被他一吓,匆匆去了。龙文章拿出一发子弹放进弹膛,开始瞄准,他回头看看人声消失的地方,自言自语道:“我可真是个不孝的儿子……”他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又趴下瞄准,为自己找着最隐蔽的姿势。122、攻其不备何莫修把弹头和火药、底火装进弹壳,做成一个黄灿灿的东西,然后说:“这就做得一个。我做了原始的撞击雷管,只要有足够的撞击力就会炸。”大荷村外的日军正竭力隐藏设下的陷阱,毒气罐已经埋下,发火器设在村口的卡子里,几辆卡车貌似随意地停在村子的空地外,成车的日军拿了棍棒躲进车里。神崎看了看这个布置,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神崎是在龙文章的准星上的,他看着神崎进屋,手指头在扳机上微微颤抖。这时草丛里一通乱响,苟腊八一头钻了出来,二话没说就跪在龙文章面前:“大哥你救救我们的人,他们都关在村里祠堂呢!刚才那两鬼子说的!”龙文章犹豫了一会:“那两鬼子是让你们给揍的,你想听什么他们说什么。我连妈都不管了还管得着你们吗?”老苟愣了,然后抹了抹眼泪说:“对不起,大哥。”说着爬得没影了,龙文章出了会神,但公路上出现的那五辆卡车立刻让他打起了精神,他继续瞄准。与此同时,何莫修已经做出了最后一个土造雷管。顶头的两辆车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这让五辆车挤成了一条线,几乎是以步行速度挤进大荷村外的空地。前边两辆车一左一右地分开,但车尾仍对着欧阳的这辆车,几乎可以确定篷布后架着机枪。后两辆车也从一列分成了两行,把退路堵得水泄不通。四道风目不转睛地从篷布里盯着后边的车,几个手脚麻利的全挤在下车口,唐真托着机枪,而那几个人每人手上托着一个小布包。两个同样的布包从后视窗递到了赵老大手上,日军司机浑不知情,哈哈地冲他乐。欧阳低声说:“大家一起扔。”四道风刀尖一划,把整块篷布扯了下来,欧阳把土造炸弹扔了出去,同时从身边飞出的还有三四个。布包砸在汽车发动机罩上,然后就是连番的爆炸,带着一片日军的惨叫声。龙文章惊讶地看着公路上腾起的烟尘,他不明白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准星在卡车与卡车间移动着,他丢失了目标。那两日军司机还不知道车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加速,前边的两辆卡车却篷布一撩,露出两挺重机枪。司机踩了油门,赵老大缩在驾驶室里,密集的机枪弹将两个司机打死,加速的卡车却一头将对方撞得歪倒。赵老大从驾驶室里爬出来,剩下的那挺机枪把一个刚跳下车的队员撂倒。赵老大把手上的土制炸弹冲那辆卡车后厢摔了过去,爆炸声中一挺机枪被掀飞。四道风跳了出来,唐真的机枪也开始轰鸣。四辆卡车被炸得溃不成军了,可空地对面停着的那排卡车里,下饺子似的往外跳着穿土黄衣服戴防毒面具的日军。四道风吓了一跳:“搞什么?过鬼节呀?”欧阳一看:“是防毒面具!他们拿的什么?”四道风终于看清楚:“棍子!”爆炸声惊得神崎冲出来,他大叫:“引爆毒气!”这时一发子弹射穿他额头。123、听天由命龙文章突然看见欧阳他们集结在卡车周围,他心里又惊又喜。大荷村村口,那支早预备好的棍子队仍机械地往上冲锋,欧阳他们迎头便是一通炸弹,日军被连炸带打翻倒一片。几辆卡车里刚从爆炸中缓过神来的日军,重整旗鼓又摸了上来。神崎的那名中队长跌跌撞撞向连着所有毒气罐的发火装置走去。欧阳发现情势危急,大叫:“谁能把车开起来?”所有人面面相觑,何莫修脸色雪白地筛糠。欧阳绝望了,自己把驾驶室的司机尸体拖了出来,这时他被一个人推开了。欧阳难以置信地看着唐真坐在司机座上,摸索着发动。她一通倒腾,熄了火的车居然发动起来。欧阳抱着机枪回身扫射,一边大叫:“上车!都上车!”人们从侧边车帮翻了进来,四道风不愿上车,就着车体掩护飞跑着射击。车向大荷村冲去。已经拿回枪械的神崎队士兵拼命向冲来的卡车射击,那名中队长终于握住了发火器。龙文章立刻开枪。中队长额前陡然开了个洞,一头栽在发火器上。唐真的车开得糟糕之极,径直闯进空地上炸开的烟雾中。那是埋在浮土下的毒气罐被引爆了,在整片空地上炸开一层浓浓的白雾,霎时间什么都看不见。欧阳大叫:“毒气!憋住呼吸!往村里开!”唐真勉强把车头对准进村的路,剩下的事也就听天由命了。四道风鼓着腮帮子跟着车跑,欧阳把手伸给他,七手八脚把他弄上车。车驶进大荷村。追兵比他们惨得多,他们在毒气中心,已经暂时不可能组织有效的追击。卡车开到另一端的村口却不那么好通过,左右两个机枪哨卡狂乱地射击着,唐真无法保持方向,车头一歪,撞向路边民宅,车在院子里停了下来。大伙跳下车来。欧阳下令:“趁着鬼子还没集结,赶紧杀条路出来!”四道风是行动派,擦擦眼泪冲了出去,刚露头就让弹雨逼了回来。欧阳看着队员从车上抬下的战死者,又忧心忡忡看看来处还在腾起的毒气,叹道:“我们已经没人了。”话音刚落,几个戴着面具的日军从烟雾里露头。日军战战兢兢靠近卡车,四道风从车厢里跳出来,撂倒一个,几个队员抓着土制炸弹向日军狠狠摔去,日军在爆炸中人仰马翻。措手不及的日军开始溃逃,仍未散去的毒气倒成了保命的烟幕,队员们不敢往那里边冲,只好摔炸药解气。欧阳大叫:“停火!收集武器,连防毒面具一块拿上。”赵老大明白了:“要坚守了?”欧阳苦笑:“是死守呵,可守不来什么救星。”他看看这院子,“快走吧,换个地方。”这时一发子弹从神崎的参谋口腔里射了进去,龙文章又找到了一个目标。但这一枪也让他暴露,一枚炮弹在他身边的草丛炸开,龙文章跳了起来,向山野边缘跑去。一队狂怒的日军追在他的身后。124、弹尽粮绝此时在山野外,六品背着龙妈妈,几个队友都在附近,龙妈妈突然问:“六品,他真在前边吗?”六品点头。龙妈妈却道:“我怎么觉得他在后边。”六品愣了一会,放下龙妈妈,对满天星说:“看好她。”他向大荷村的方向走去。追赶龙文章的日军找到他的藏身之处,龙文章边还击边跑开,扎进草丛深处,再次藏了起来。一小队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把两个毒气罐拖到墙根下。欧阳暗叫不好,对大伙说:“戴上面具。”一声点火的轻响,他们藏身的地方立刻被白烟笼罩了。烟幕四起,随之进来的还有一个戴防毒面具的日军。四道风把那家伙拖了进来,进行殊死搏斗。由于光线太暗,四道风被一柄刺刀刺进腰肋,他竟抓着枪尖不让拔出来,手上的刀割断了对方几根手指。那名日军吓破了胆,掉头想从窗口爬出去,却和正要爬进来的几个同伙挤成一团。四道风追上,倒抡着枪砸了下去,那家伙终于没了声音,窗外几名日军被吓得掉头鼠窜。轰然爆炸,后墙倒塌,一小队日军从缺口处冲进来,高昕被搜了出来,何莫修抢过来,却被日军逮个正着,拽了出去。高昕爬起来,四道风正堵在门口打得带劲,她大叫:“四道风!”四道风回望一眼:“瞎嚷什么?你又没死!”高昕气得要哭,又想起另一位救星:“老师!”可欧阳不知跑哪去了,烟幕里出现的是另一个人,那是唐真。高昕哭道:“快救小何!”唐真冲了出去。后院,何莫修抓着一棵小树,死抱住不放,日军连拽带打,却也奈何他不得。唐真冲出来,几个日军立刻向她冲了过来。唐真被打得瘫在墙边站不起来,日军向她逼了过来。一个人从屋里扑了出来,抱住一个日军,那是重伤未愈的八斤,他毫不犹豫地拉开日军腰里的一个手榴弹环,叫道:“真姐快跑!”唐真却冲向那两人,想把八斤抢出来。手榴弹爆炸了,却只冒着白烟。一股烈焰从那两人胸腹间腾了上来,八斤和那日军在地上翻滚惨叫,唐真想扑灭八斤身上的火焰,可根本抓不住他。这时欧阳从屋里出来,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最后一个土制炸弹,用日语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吧?”用不着他说,日军就退后两步,欧阳把何莫修拖了过来。他又往前进了一步,看来打算把炸弹扔出去,日军怪叫着开始翻墙夺路。欧阳退到唐真身边,命令:“开枪!”唐真下意识地捡起机枪扫射,把几个日军击毙在墙头。欧阳扔掉了手上的炸弹,试图弄灭八斤身上的火焰,可无济于事。何莫修说:“这是白磷。”欧阳喝道:“怎么办?”何莫修咬了咬牙,从地上捡起一把刺刀,一刀割了下去,割掉八斤沾上燃烧剂的皮肉。八斤痛昏了过去。何莫修也一跤坐倒。欧阳疲倦地站起来:“我们打退了敌人的第二次进攻……可弹尽粮绝。”唐真捡起那个炸弹,一块砖头从破布里掉了出来。125、儿女情长院子里的雾气已渐渐散去,四道风看看队友,还不到十人,全都连伤带累。欧阳叹道:“同志们,可以确定我们给了敌人沉重的打击,敌人进攻的间隔时间已经越来越长了,因为他们也伤亡惨重……”四道风却道:“鬼扯吧,他们十个死掉九个还是比我们人多。死活就是一层纸的事,你还哄着干什么?痛快一点!”他找了间还算完整的房子,然后拥着欧阳思枫往屋里推:“把你们关小黑屋里,鬼子打过来我会叫你的。”他把他们推进了屋里,拿根棍子把门环扣上,脸上忽然有些伤感,默默走开。欧阳拉不开门,也没人理他。他被思枫看得不太自在,转头在窗上寻找出路:“那小子人来疯,根本不管时间场合。”思枫笑着说:“我想他是太清楚到了什么时候。你要出去?”欧阳不自在地说:“鬼子大概半小时内就能集结下一轮攻势,总得准备一下。”思枫突然柔声道:“我们会死吗?”欧阳看着思枫凄婉的表情有些茫然,然后笑了笑:“我想不会。”思枫低声说:“就要死了也不能在一起这几分钟吗?”欧阳弄开了窗户,开始爬窗。思枫看着他消失,然后门环响了,欧阳把门打开了,正色说:“我就是要活着出去,然后才好跟你结婚。”思枫呆呆看着他,然后笑了,开始检查枪里的子弹。此时四道风正坐在一间横尸狼藉的屋里,包扎腰肋上的伤口。他显得很郁闷,尤其是背上的伤口不那么好包扎。这时高昕进来,帮他把伤口包上,四道风哼了一声以示满意。高昕看着那张永远长不大的脸,突然说:“我要是像唐真一样,会不会好一点?”四道风大叫:“那个男人婆?我的老天!”高昕咬牙问:“我怎么做你才会正眼看我?”四道风奇怪地看着她:“看你干什么?”高昕气得快疯了,一把揪住四道风的衣服:“老子喜欢你呀!全世界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吗?”四道风那一会儿有些惶恐,对太认真的人他没什么抵御能力。高昕一点点向他靠近,四道风犹豫一下抱住她,他很被动,因为反正快死了。祠堂外的一个院子里,欧阳和队员将刺刀倒插在院内地上,这样日军越墙时多些顾忌。何莫修在祠堂边坐着,孤独而茫然。欧阳想起什么,走过去,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在枪上:“高昕呢?”何莫修低声说:“做她想做的事情去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做的事情,可要做就快点做吧。快开枪吧,你们解放了,我也解脱了。”欧阳看看手里的枪,明白了,他把枪掏了出来说:“你不是包袱,靠你的炸弹我们才活到现在。”何莫修苦笑:“谢谢。我这辈子还做过一件有用的事情。”欧阳把枪扔到何莫修面前:“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何莫修愕然地看着那支枪,把它拿了起来。欧阳继续去准备那简陋的防御工事。126、杀出血路高昕忽然把四道风推开了:“我找了你三年,我以为就是这样,我刚知道不是。三年了,我以为我什么话都跟你说过,现在才知道,没有,我只是自己跟自己说。你是英雄,你过的日子是我根本不了解的,我说的话你也听不见……”四道风喃喃道:“我放着鬼子不打,该跑到你们老高家去听墙根子了。”对异性他根本无法理解:“我以前也给你们家打过短工,就当以后打长工了……”高昕瞠目结舌。这时外边一声枪响,四道风一跃而起,把高昕推在一边:“我带你活着出去。”第三波攻击是试探性地发起来的,那名担任战场指挥的参谋正在对着电话大叫:“用帝国的全部军队也不可能生擒他们!”潮安日军司令部,长谷川咬了咬牙:“杀死他们。”村外的炮兵终于放开手脚开始齐射,半个村子很快就成了废墟。赵老大连滚带爬地从烟尘中跳出来,身后几支机枪追射,他屁股上中了一枪。四道风从门洞里把他拖进去。赵老大刚才的诱敌让日军径直冲了过来。他们靠近墙根时,四道风把刚才从日军尸体上捡来的手榴弹扔了出去,墙那边的爆炸压倒了惨叫。此时追捕龙文章的日军发现了草丛里摇晃的一件衣服,立刻开枪。谁知龙文章从他脚下跳了出来,用刺刀结果了他,但一发子弹穿透了他的胳膊。他也不理,朝封锁村口的机枪哨位扑去。哪知机枪哨位上,六品正挥舞着大刀,机枪已经哑了。龙文章惊讶地看着他,突然想起来:”我妈呢?“六品指着后面,龙文章回头看见满天星一伙子正背着龙妈妈跑过来,几支枪把追赶他的日军压得不敢起来。龙文章掉头就往村里冲:“他们在里边!”村里的枪声激烈地响着,村外的庄稼地里,苟腊八和他的乡亲们窝着。他们的亲人们都给先前扫荡的鬼子们关在祠堂里。苟腊八咬牙道:“那就杀他娘吧。”他们从侧面照着大荷村冲去。迎面而来的龙文章又惊又喜,紧随其后。祠堂外,欧阳用步枪里的最后一发子弹打死一个日军,结果被人从身后抱住,一个鬼子冲过来,拔出自己的战刀。何莫修茫然地看着,下意识地拔出欧阳给他的枪。欧阳急道:“开枪呀!”何莫修哆嗦着用枪指着对方,最后调转了枪口对住自己的额头,杀人在他终究还是不可逾越的事情。欧阳绝望地感到刀已刺入腹部,谁知这时一个人如炮弹似的撞了过来,把那鬼子撞翻在地,然后劈头就是一刀。那是苟腊八。接着是他那伙生力军以及龙文章小分队紧随其后。日军迅速地开始溃退了,但已经晚了,杀红了眼的人们从院里杀到街心。欧阳捂着腹部的伤口,何莫修仍闭了眼用枪指着自己的头。欧阳直到他扣动扳机才把那枪从他手上拿了下来,枪的保险栓没有打开。何莫修颓然道:“对不起。”欧阳只是苦笑着摇摇头。127、拼死一战大荷村外的炮击早已停止。第三攻击波冲进去的日军没有一个活着出来。杀跑了日军的苟腊八亳无得意之色,把刀一扔就去撞祠堂上的门,几个小伙子帮他劈开那锁。四道风纳闷:“他干什么?”龙文章解释:“他们村的人让鬼子关祠堂里了。”四道风更纳闷:“没听见动静啊。”龙文章愣了一下,赶忙去拉苟腊八,苟腊八猛地甩开,他已经快急疯了。赵老大在旁边说:“苟村长还记得我吗?”苟腊八终于停住,茫然地地说:“你是老唐的人。”赵老大刚把苟腊八拉开了些,龙文章一枪把锁头打落,苟腊八立刻冲上去把大门推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冲出来,让所有人都往后退了一步。苟腊八一跤坐倒,不用细看也知道祠堂里不会有活口了。欧阳匆匆过来:“你们已经在包围圈上闯出了缺口,我想赶快突出去。”龙文章看着老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苟腊八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他无意识地看着欧阳们迅速换上从日军身上扒下的军装。赵老大拍拍他,把一套刚扒下的军装给他:“咱们走吧。”苟腊八低着头:“不走啦。我掩护你们。”赵老大看看这些人,苟腊八又道:“你们走吧,我回头就来。咱村有地道。”赵老大有点惊喜,拍了拍苟腊八,和欧阳去集结幸存者。龙文章看了看苟腊八,把自己的枪放在他身边,苟腊八看了看他:“拿走拿走。要枪我跟鬼子要去。就捡死人的也够全村使了。”龙文章内疚地拿起枪站起来,只有他下意识地明白苟腊八要干什么。炮火在村子里飞啸,日军似乎是打算把这村子彻底摧毁。四道风和老唐的两拨幸存者,加起拖伤带口穿着日军军服的十几号人,借着硝烟掩近停在废墟里的那辆车,那车伤痕累累,但奇迹般地没有伤及要害。欧阳问龙文章:“你会不会开车?”龙文章摇头:“不会。我心比天高,不务实际,就没学这实在该学的东西。”那口气实在太不像龙文章,欧阳奇怪地看看他,然后转向何莫修。何莫修为难地说:“我学开的那车,方向盘和这车不在一边……”他忽然高了很多,那是让四道风抓了起来,扔进了驾驶室。路上坑洼不平,何莫修小心而笨拙地绕过弹坑、尸体、塌倒的废墟,周围仍在爆炸,但对这些人来说已经纯当刮风下雨了。大荷村的村民们收集着死人身上的武器,何莫修的目光终于再也无法从那些一心向死的人们身上移开,最后一个上车的欧阳追着车跳进驾驶室。何莫修茫然地看看他:“我们就这么走吗?”欧阳低声说:“小心开车。别让自己落到鬼子手里,就是帮了他们。”海螃蟹拎着几支枪站在村子中心,茫然地看着车远去。赵老大喃喃道:“又一个四道风诞生了。”龙文章大声说:“他们叫炸雷。”车仍驶行,那些曾被他蔑视的人被遮没在几近废墟的村舍后。128、冲出重围卡车终于驶上出村的路,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点轻松。一列日军的卡车迎面驶来,那是神崎队等待的潮安援军。欧阳他们早就戴上了防毒面具,欧阳将半个身子探出了驾驶室外,指着大荷村,用日语对正要盘问他们的日军大呼:“毒气!毒气!”日军大乱,车队飞退,头车和二车撞上,车上的日军和同僚争抢着数量不够的防毒面具。卡车迅速驰过了这个混乱不堪的车队。大荷村里,海螃蟹把找来的武器放在苟腊八身边,苟腊八喃喃道:“大荷村以后就没了。你们谁活着出去了,每年来这说一声,杀了多少鬼子。”海螃蟹犹豫良久,点点头。炮击终于停止,伊达的骑兵队冲进村中央的空地。伊达看着空空荡荡的村落,只有苟腊八蹲坐在祠堂的大门前。伊达大声问:“这里的人呢?”然后他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响,是手榴弹拉环的声音。伊达大叫:“撤退!”话音未落,苟腊八掀开衣服,他的身上挂满了刚捡来的手榴弹,胸前的一个已经拉掉了环。马匹惊蹿,伊达被掀飞在地上,眩晕中他看见四下舍命杀来的村民,然后苟腊八的整个人就在骑兵队中间炸开了。终于战火已熄,日军占领了这片已成废墟的土地。大难不死的伊达被担架抬到电话机边:“我们全歼了他们……伤亡很大……长谷川君,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电话被挂断了,伊达愕然。潮安日军司令部通讯室里,长谷川放下电话。宇多田从外边进来:“长谷川君,将军请您去。”长谷川跟着宇多田出去,他没勇气看身后那些藐视的目光。 海边,暮色降临。那辆卡车被藏在树林里,队员们用树枝将它盖上。另外一些人在挖坑,将换下来的日军军服和防毒面具扔进去埋上。海平面上浮起一个小小的黑影,那是接应何莫修的潜艇。艇上的人终于上岸,那是两名美军水兵,一官一兵。其中那名军官用英语问:“谁是何莫修?”何莫修犹豫着举了举手。军官又说:“从现在起你就在我们的保护下了。”他终于想起看看其他人:“你们打过仗?”何莫修点头。军官又问:“有多少人?会影响到我们的安全吗?”何莫修询问欧阳后回答:“一千。”那军官吹了声口哨,回头低声和同伴说些什么,两人笑。欧阳低声问:“他们说什么?”何莫修怒道:“他们认为你们只是被一发流弹打到,然后把树林当成了日本鬼子……”他越说越愤怒,被欧阳止住。欧阳轻声说:“好了,你走吧。如果你到那还想着这个世界的事情,你在那里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何莫修愣住,他忽然很想痛哭。高昕看他一眼,将头转开:“快走吧,这里不安全。”何莫修苦笑,向所有人深鞠了一躬,掉头走向那艘潜艇,两个美军跟着他,也不说话,与其说护送不如说押送。四道风忽然伸了个懒腰:“总算甩掉这大包袱!”他其实有点遗憾,这包袱总算跟他们同生共死地过了几天。129、我回来了长谷川进来时,饭田面无表情地坐在大厅里:“战况怎样?”长谷川开始冒冷汗:“我军……全歼了敌军……但是……炮火过于猛烈,我们也无法找到何莫修的尸体……但是,我们全歼了在沽宁的反抗者主力……”饭田又问:“这么说我们胜利了?”长谷川忍住想擦汗的冲动:“……我军……还是有所收获的……”饭田点点头,站了起来,然后一个耳光甩在长谷川脸上:“我要一具尸体做什么?”长谷川冷汗直滴:“敌军非常强大……相信是美军在幕后指挥……”饭田冷笑:“我会找更好的借口来让今天不那么丢脸,所以你沾光还能活着。但是我肯定你会一直在沽宁待下去!”坐在艇上,何莫修回头望去,已看不清岸上的情况。两名美军划着船,他们想尽快远离这个地方。那名军官说:“我们会把你送到新西兰,你从那里搭乘军舰回国。”何莫修有点茫然:“回国?”军官笑道:“回美国。你是入籍美国的中国人。”士兵笑道:“中国人中最幸运的家伙!”何莫修反驳:“这不叫幸运。”士兵嘲讽道:“你要什么样的幸运?待在这里,和一千人作战?我的上帝,他们会数数吗?”何莫修怒道:“除了潜艇里的铁皮你见过什么?你的大喊大叫不过是美国钢铁和机器的回声,你自己又真的面对过什么?”士兵向军官道:“大副,我想把货物扔到海里。我相信他会跟着我们的船游到西海岸。”军官阴着脸说:“只要把他送到新西兰就好啦。”何莫修平静地说:“我不是货物,货物不会自己跳海下船。”他很干脆地往海里一跳,然后浮上来:“告诉你们的头儿,等这里的仗打完了我再去参观你们的国家!”他向岸边游去。海边,众人正要离开,满天星忽然指着海上嚷起来:“他又回来啦!”高昕却冲着海里一笑,大声问:“你回来干什么?”那艘橡皮艇悻悻地掉头驶向远海。何莫修湿淋淋地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奔向四道风和欧阳:“我可不可以和你们在一起?”欧阳看起来很为难,他自然记得面前是个宁杀自己不杀人的另类:“这个……你要问我们队长。”他指指四道风,何莫修几乎绝望:“我真的会有用的,请你们相信我!” 欧阳看四道风,四道风头摇得像拨浪鼓,看赵老大,赵老大苦了脸。何莫修又说:“我会做炸弹!”四道风犹豫了一下,欧阳点头时,他再没发表议论,何莫修也就此有了一个结果。高昕乐得把何莫修一把抱住:“你终于留下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走的!”四道风的脸立刻沉下来。沽宁日军司令部,一辆车驶来,长谷川下车,一张脸阴沉。伊达赶紧迎上去:“长谷川君,您回来了。”长谷川点点头,伊达又说:“照您的吩咐,正在全力抢救沙门的李君。”长谷川赞许地点头:“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活着,我需要他。”这时李六野从手术床上挣着坐起来,狂叫:“杀古烁!”130、穷途末路古烁从积水的船壳下惊醒,外边有人叫道:“烁哥儿!”古烁把他拖进一个角落。那人从怀里拿出个小袋:“烁哥儿,这是钱,路上花的。”古烁点点头,拍拍那人的肩膀,走向另一个方向。没多久,他躲在巷子里,压低了帽子看着街上的动静,饥饿已经压倒了一切,他终于从巷子里冲了出来,往摊上扔了些钱,拿了几样点心掉头飞跑。他在巷口猛然刹住,大街上过去一队帮徒,挑着个人事不省的人,那正是早上那弟兄。一个帮徒叫道:“街坊邻居瞧好,这是帮了古烁的下场,六爷让抬回去剁了手脚,再有下一个就连脑袋一块剁了!”古烁蜷在墙角里一动不动,他真正明白什么叫穷途末路。四道风一帮人走过山弯,几间隐蔽的小屋就出现在眼前。领路的是海螃蟹和另一名大荷村村民,海螃蟹说:“这是我们村专为躲日本人盖的,现在已用不上了。”他低下头:“大荷村已经没了。”赵老大愣了一下。倒是四道风立刻接上了:“大荷村没了,你们跟我走,以后你们是四道风。”没想到海螃蟹却说:“谁跟你走?以后我们是炸雷,这雷专劈鬼子。”四道风有些没趣地翻了翻眼。队员们已经扔了枪就地躺下。小屋前的空地上站着合并在一处的四道风、老唐两队人马,那是支歪瓜裂枣的队伍,破衣烂衫,武器混杂,就龙文章的标准是站无站姿坐无坐相。龙文章皱眉:“人怎么不齐?”他转头:“六品你也得练。”六品正在屋边劈柴,好让龙妈妈煲汤。他闻言只说:“我要劈柴。”龙文章没辙,一转身队伍里出了逃兵,赵老大和四道风往树林里溜,四道风被发现索性一副谁敢惹老子的德性,赵老大理亏地哈哈腰,打招呼:“上林子找点野物。全民生计,是个大事。”欧阳从屋里出来,龙文章可算逮到了:“你!过来带个头!”欧阳摇头:“算了吧,我跟着你唱三民主义歌,怪别扭的。”龙文章只好由他去,回头瞧瞧他不成样的队伍,喝道:“打起精神!我是教你们活命的本事!打个鸡毛仗就死一大片,你们这些人倒有一比,就像老百姓后院存的过冬大白菜,蔫头巴脑……”欧阳听得发愣。这时满天星立正道:“龙教官!”龙文章说:“有屁快放!”满天星正色道:“活命的本事是不是鬼子打北来,你们往南撤?撤到连后院都没了,就剩我们这烂帮子大白菜恶心鬼子?”龙文章给问住了:“军师,你给他们解释一下什么叫全盘战略。”欧阳眨眼道:“龙教官是龙教官,他们是他们,不许一竿子打死。我话讲完,你们自便。”他坏笑着走开,龙文章气急败坏地对那些一脸不服的队员挥舞着双手:“别笑!我军将士正在前线奋战,并且很快会光复这里!我龙某人以堂堂清白之躯保证!还我河山……”欧阳又看看龙文章,突然有点鬼祟地钻进了林子。131、吐露心声树林外,思枫坐在林阴里,欧阳过去坐下,两个人的独处让他又有些不自在,于是没话找话:“龙乌鸦那嘴总得罪人……”思枫看看他,不出声。欧阳又说:“老四跟高小姐越来越有趣啦……”思枫忍不住说:“你什么时候去说呀,欧阳同志?”这问题似乎很难回答,欧阳挠了挠头。思枫再次没好气地看着他。欧阳苦着脸:“我怎么说?”思枫看着他:“你一定要生死关头才有勇气吗?”欧阳看看思枫的表情,又改口:“不不,勇气是一定会有的,权当鬼子到了跟前,一排黑漆漆的枪口指着。”他又看看思枫的表情,“我跟谁说?”思枫瞪着他,咬着嘴唇:“你真烦人,我真爱你,欧阳同志。”欧阳点点头,忽然撒腿跑开,那让思枫有点反应不过来:“赶快说去!我突然有了勇气!”四道风和赵老大钻在树丛里,两人盯上了一只野兔。四道风用短刀中的一柄瞄着,突然说:“你不觉得它怪好看的吗?”赵老大莫名其妙看看他,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四道风的温柔一面:“就是个野兔子,祸害庄稼的。”四道风白了他一眼:“老子是城里人,你是乡下人,知道了吗?”赵老大笑眯眯道:“那你慢慢赏,赏饱了晚上喝西北风。”四道风瞪他一眼,咬咬牙就要放飞刀。欧阳气喘吁吁跑过来,刚好把野兔惊跑。四道风恼火了:“搞什么?”欧阳喘了口气,定了定神,说:“你跟我来。你在这等着,不许跟来。”他紧张得不行,不敢看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于是赵老大愣在原地,四道风很自觉地跟着。欧阳在林子深处站住说:“我要跟你说的是私事,是大事,是婚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四道风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到了自己:“太猴急了吧?我举双手不赞成!”欧阳也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你跟来干什么?我找的是赵老大。”四道风摇头:“找谁也不成。这事能让你们说怎么就怎么?”欧阳也有点无奈:“凭咱们交情不告诉你也说不过去。可你干吗反对?”四道风忽然有些忸怩:“你们就不用管啦。其实我也想过,高家这小娘们吧,我知道走不到一起的啦……不过吧,身家百万,还蛮漂亮,放过怪可惜的……”欧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四道风终于觉得有点不对:“我说错了吗?”欧阳忽然笑了:“你真是这么想的?”四道风恼羞成怒地瞪着他。欧阳心花怒放之余觉得这家伙可爱之极,捧过那颗大头亲了个响:“我替你高兴!你也得替我高兴!老四,我要结婚!”四道风张口结舌,突然发现某些地方不对:“你跟谁结婚?”欧阳给他问呆住了:“跟我老婆……”四道风摸摸欧阳的额头,欧阳没好气地推开,他忽然想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隔了一丛树,于是大叫:“老赵!我要求你就一切事情向所有人作出解释!同时你必须批准我的结婚请求!”132、有点遗憾李六野摇摇晃晃从日军司令部出来,外边候着的廖金头等一群帮徒连忙迎上来。李六野现在一只眼睛真瞎了,他伸出双手,廖金头把他的枪递了上去,他一声不吭别在腰间。长谷川和伊达匆匆赶出来。李六野厉声道:“我去杀人。我会把尸首送给你。”长谷川笑了:“李君狠字有余,如果在智谋上用些功夫,复仇指日可待。”李六野用独眼瞪了他一眼,被帮徒们簇拥着远去。此时在沽宁一条偏僻的小巷,古烁蜷缩在路边的阴沟里,昏昏沉沉。沙门帮徒的人声近在咫尺,而他现在只是等死。一个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古烁费力地摸了一下腰间的枪,他现在连拔枪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只手把他摸到枪的手拨开,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道:“你是汉奸。”古烁强睁开眼皮看了一眼,是那个小乞丐。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山野小屋外,一伙人正在苦中作乐。队员们正在打扮那几间简陋的木屋,赵老大却对着一张纸绞尽脑汁:“两个喜字架一块怎么写?”邮差写了一个,明显错误,于是他也陷入和赵老大一样的苦恼。赵老大喃喃道:“太久没见过这字了,太久没什么喜事。”他挠挠头。四道风忽然有些不自在,因为高昕过来,后者一声不吭地写出那个字,然后进了小屋。几个男人忽然都有些愕然。小屋里,发报机在作业,欧阳观察着传送出来的纸条。重伤的八斤躺在床上,别的人都在外边忙碌,他躺的那张床格格地轻响。欧阳停了手头的事情,走到八斤的床边看着,轻声问:“很痛吗?”八斤摇了摇头,但咬牙忍痛的声音清晰可闻,欧阳从八斤的眼神发现唐真就在身后,欧阳让开。唐真毫不避讳地看着八斤的脸,半边是十六岁少年那种细嫩皮肤,半边被白磷烧过的地方用绷带包裹着,想象不出下边的样子。她用一只手抚着他完好的那半张脸。欧阳回到电台边工作。八斤哽咽道:“我的样子一定像鬼。”唐真笑道:“以后谁都会觉得你是可以依靠的男子汉。你不喜欢人叫你八斤对不对?以后你就叫半天云。”八斤虚弱地笑着:“我哥叫满天星,我叫半天云……”他又沉沉睡去。欧阳此时译完了电码,吓了一跳,匆匆地要出去。唐真突然叫道:“老师。”欧阳一愣,他对唐真这个称呼恍如隔世。唐真柔声问:“您要结婚了?”欧阳恍然大悟:“是的,和你师母……”他苦笑了一下,“学校那次是假的,老赵也给大家解释过了。”唐真突然问:“您很爱师母吗?”欧阳忽然从唐真的神情里明白无误地捕捉到一种信息,一种唐真独有的毫不避讳的热情,让他顿时很想逃跑。他低声说:“爱得死去活来。”唐真笑着说:“我没东西送你们……只有祝你们幸福。”欧阳颔首:“谢谢。”他往外走的时候有点遗憾,是那种四十岁的人遗憾自己为什么不是二十岁的遗憾。133、收留山野小屋里堆满了大家从山野里找来能凑足一道菜的东西,龙妈妈和高昕忙得不可开交。海螃蟹和他的同伴把几袋大米搬进来。龙妈妈热情地说:“小海喝了喜酒再走吧。”海螃蟹摇头:“不了,一村人的丧事还没办呢。”龙妈妈叹了口气。这时何莫修把一袋东西拖了进来,对高昕说:“有盆吗?”高昕拿个盆给他,神情有些忧郁:“那是什么?”何莫修却很得意:“工业废料。我要证明我的存在价值。”他专心地投入了他的工作。龙妈妈刚做的几道菜已被摆上桌。四道风伸手就想偷吃,让六品一把抓住。四道风只好靠边,龙文章阴着脸说:“你真打算让我妈跟着混?”四道风嗅了嗅味道:“好主意。”龙文章光火:“我就知道她这招,先让你们吃滑了嘴,再让你们猪油蒙了心!”欧阳带着心事刚从屋里出来,立刻被赵老大揪住。欧阳警惕地说:“晚上不许闹房。”赵老大乐道:“我一定管住他们。”欧阳吁了口气又凝神说:“美国人愿意用一吨武器和药品交换小何,上级让我们自己拿主意。”赵老大吓了一跳。欧阳继续说:“他是铁了心留这了。”他看着赵老大,赵老大说:“让老四拿主意。”古烁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屋里。他下意识地摸枪,腰里空空荡荡。一个人走了进来,古烁装作未醒,在这人近身时一下跃了起来,结果由于重病乏力,反被一把扶住。那是罗非雨,自师父罗非烟死后一直在过着乞丐的生活。 这时那个小乞丐进来,说:“你病了。”古烁苦笑,他一松劲就簌簌发抖,小乞丐和罗非烟合力把他拖到火边。小乞丐从破褥子下把枪拿出来给他,古烁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然后想站起来。小乞丐问:“你干吗去?”古烁笑笑:“该走了。古老三一向独来独往。”小乞丐嘲笑道:“神气什么?你做汉奸的时候我就做杀头的事了。”古烁气往上撞:“我用不着你个叫花子来好心!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是伤寒!沾着就是死!”小乞丐笑道:“打摆子嘛,有什么了不起?”古烁拄着棍子就往外走。小乞丐自言自语道:“马上就吃饭了。”罗非雨将火上支着的一口破锅拿下来,锅里那些食物的香味让古烁几乎要晕倒。小乞丐把食物盛了三碗。古烁站住了,他胃里火烧一样的痛苦,什么傲气都没了。小乞丐又道:“你不饿呀?”什么面子全不顾了,古烁回头,小乞丐把他拄的棍子扔到一边。古烁又惊又怒,小乞丐和罗非雨吃着饭,看着古烁。愤怒加上饥饿让古烁爬过来,手刚触到碗,小乞丐却把锅和碗端到屋子的另一头。古烁气疯了,掏出枪:“端过来!”小乞丐嘲弄地看着他,不加理会。罗非雨却道:“我们是想救你,多出汗你那病才能好。”古烁愣了一下,把枪扔在一边,他开始爬,用了所有的意志才能继续那蜗牛一样的爬行。134、结婚李六野立在沽宁河边,回头看了看帮徒,帮徒们不由打个寒噤。廖金头上前:“六爷,小的们就在这发现您老的。当时一瞅就是力战群豪……”李六野点点头,拍拍廖金头的肩,忽然几拳捣在他肚子上:“老子被几个断头鬼绑着开剥,你那时死哪里去了?”廖金头躺在地上哼都哼不出来,李六野端详着幽深的巷道,想找出当时逃出的道路,但小巷分了一道又一道,他实在很难回忆出来。李六野突然暴喝:“古老三从哪条巷子里跑出来的?”帮徒指着一条巷子。李六野点点头,往那条巷子里走了两步。帮徒们一窝蜂地跟着他,手上的火把照得近处如同白昼。李六野眯着眼看着黑暗处,突然抓过一支火把,扔在地上踩灭,帮徒们赶紧依样画葫芦,巷子里顿时漆黑一片。李六野在黑暗中走了两步,他回到了那个遭受重创的夜晚,所有的感官全失去作用了,他只剩下最原始的直觉。李六野在一处墙头发现一块干涸的血迹。他舔了一下,回头看看他的部下,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错不了,是我的血。”这时山野小屋那,几乎所有人全聚集在空地上。欧阳和思枫的婚礼正在进行。赵老大朗声说:“……欧阳山川同志和思枫同志……对不起,尽管不是真名,但他们真心地结为永远的革命伴侣……扫荡仍在继续,日子也得过下去……他们很有勇气,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生活对他们来说是真实的……他们让我这老家伙忽然明白了夫妻的意思。”也许是太长的话让四道风跑神,也许是他真有些感触,他开了小差看着高昕。高昕专注地听着,忽然发现他炽热的目光,有些慌乱地向小屋走去。四道风醒过神来,看看赵老大:“你咋那么多屁话?”赵老大不好意思地笑笑:“有感而发。”他把欧阳和思枫的手握在一起。然后人们开始碰杯,四道风纠缠着欧阳和思枫:“那个什么证婚人,干吗不让我来?”欧阳笑道:“因为你不是党员。”四道风又问:“为什么我不是党员?”“因为你没写入党申请。”“为什么你不提醒我写?”“因为你压根不会写字。”“为什么你不替我写?”“因为这东西没有替的,就算你不识字,行动上也得有那么个意思。”四道风瞪眼了:“我干的还少呀?”欧阳不慌不忙:“你干什么是因为你喜欢那么干,并没什么对我党的特殊情感。”四道风怒道:“你小子又在绕我!”欧阳反口:“明明是你在绕我!”思枫忽然在欧阳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欧阳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四道风急道:“她说什么?”欧阳笑着说:“她说,如果你急于入党的目的就是做证婚人,等我们有了孩子,你可以做干爸爸。”四道风顿时满足了:“真的?那我要崽子!”思枫闹个大红脸,欧阳忽然有些色变,一干队员鬼鬼祟祟向他靠了过来,欧阳想退,四道风反应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他。135、液态炸药大伙儿正把欧阳抛到空中做自由落体运动,四道风是最积极的一个,高昕在屋内蹙着眉看着,听见厨房里有响动。何莫修正在里面弄着一大盆黏稠的油性液体。高昕进来,被那股呛人的味儿熏得睁不开眼,她忍不住大叫:“太难闻啦!”何莫修茫然回头:“你跟我说话?”高昕忽然一阵委屈,哭了出来。何莫修急道:“你哭什么?”高昕哽咽道:“你觉不觉得我们在这里一点用没有?他们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他们高兴不高兴,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何莫修才要点头,突然兴奋地说:“我马上就有用给他们看!”高昕停住眼泪:“你当然是有用啦!……我去睡啦!”她终于明白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并不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气冲冲地掉头走开。何莫修忽然明白过来:“你说他们,其实是想说他对吧?”高昕没回应,何莫修于是继续工作。欧阳终于惨重地摔在地上。几个肇事者全傻了。他揉着腰爬起来:“不要再闹啦!我警告你们!”四道风很乖巧地扶着他到树边坐下,欧阳突然想起之前那事,道:“老四,有个事,老赵和我都想听听你的主意。”四道风立刻坐下。欧阳正色道:“美国人想用一吨武器和医药换小何。”四道风居然立刻说:“不换啦!”欧阳讶然:“什么?”四道风自作聪明地说:“当然不换!我算看出来了,但凡大鼻子要换什么准是咱们吃亏!”欧阳狠拍了一下脑门:“你说得太对了!”又拍拍四道风,“谢谢老四,这关键时刻能站稳脚跟的还就是你!”四道风一脸莫名其妙。欧阳正要走开。四道风突然叫住他:“一吨是多少呀?”欧阳再次讶然:“一吨……折成上足子弹的机枪大概就是一百挺。”四道风大叫:“不早说!听见个一字我还想没油水呢!”他极热情地对满天星叫道:“请小何来一下!”这时何莫修终于完成了他的作品,他极小心地用一个小瓶装上了一瓶,向门外跑去,正好迎上满天星,于是他向这边过来。四道风热情地迎上去:“小何,跟你说件事……”何莫修却更加热情:“我先给你们看一样东西!”他小心翼翼地亮出那小瓶液体。  四道风莫名其妙地看看欧阳,欧阳同样地莫名其妙。四道风猜道:“菜油?”何莫修笑着拍拍他:“您真幽默!这是一种类似硝化甘油的液态炸药。”他得意地笑笑,“爆速更高的改良型,我的改良,威力是黄色炸药的好几倍。”四道风忍不住说:“就是你拿洗脚盆盛的那恶心玩意?”他一把把那瓶子抢了过来,就想往脚下摔。何莫修吓得赶紧抢住:“不要!稳定性还没解决,一摔就炸!”那瓶子在争抢中脱手,欧阳接住,疑惑地看了看。 此时一条蛇从窗外游进了厨房,它游上了案板,案下放着何莫修的那盆液体,蛇碰倒案边放着的一只碗,碗向盆里掉去。136、进退两难欧阳刚从小瓶上抬起视线,一声巨响,整座房子就从眼前消失了。离房子稍近的人都被巨大的气浪冲倒在地,何莫修和四道风一起摔在地上,欧阳也未能幸免。他手上的瓶子向树根滚了过去,欧阳晕晕然中一把抓住。空地边的人们同样东倒西歪地摔了一地,婚宴已经连桌子都被掀翻了。赵老大叫道:“大伙小心!鬼子打炮!”龙文章奇道:“没听见炮弹声!”欧阳愕然又看了看手上的瓶子,又无法置信地看着何莫修:“你的……炸药?”何莫修茫然地点了点头。赵老大几个已经向那堆废墟跑去,好在屋里没有人,连八斤都出来看婚礼了。四道风忽然把何莫修掀在地上,狂怒地跳起来:“她在里边!”他疯了似的向那堆废墟跑了过去,发狂地扒着。何莫修刚从地上爬了起来,恍然大悟,也在废墟里狂扒起来,边扒边哭:“小昕在里边!”所有人都傻了。哪知高昕出现在唏嘘的人们身后,端着一个盆,头发湿湿的,身上的衣服也还没干透,她诧异地瞧着这一切:“刚才是怎么啦?”听她说话,所有人莫名其妙地回身看着她,然后何莫修看见了,四道风也看见了。四道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喃喃问:“你……你不在里边?”高昕脸红了一下:“我去河边了。”四道风突然有些尴尬:“没事啦,大伙都该忙啥忙啥吧。”何莫修抹了一把黑白相间的脸,却忽然欢笑起来,狠狠把高昕抱住。高昕并不避讳他的拥抱,问:“到底怎么回事?”何莫修笑道:“管他怎么回事呢!我再不做太前卫的试验了!”四道风面沉如铁地走开。欧阳的面色比四道风的好看不到哪里去,手上还捏着那个瓶子,他现在进退两难,不知拿那东西怎么办。四道风恨恨地说:“我要揍死他,逮空我就揍死他!”欧阳问:“你为什么揍死他?为他炸了营地还是为他的拥抱?”四道风瞪着他:“揍死他还要理由吗?”欧阳也瞪着他,又看看身边的思枫,思枫苦笑,欧阳也苦笑道:“立刻撤退!我就不信方圆十里地的鬼子还有没被我们吵醒的。”没过多久,这些没了安身之处的人们又奔走在深夜的山道之上。思枫看着前边满天星背着的包袱,电台已经炸成了四块。欧阳苦笑:“我简直怀疑他是蓄意为之,现在跟谁都联系不上,更别提拿他换东西了。”思枫看了看队尾,何莫修吃力地跟着队伍,如同没脸见人的罪犯,她轻声说:“别跟他生气。”欧阳叹口气:“不跟他生气,是老天爷跟我们开玩笑。”思枫故意说:“老天爷没跟你开玩笑,结婚不是开玩笑。”欧阳看看思枫,思枫是心满意足的神情,那种满足让欧阳凄然。欧阳感慨地说:“是啊,可算是结婚了。”思枫看着他,笑道:“咱们难夫难妻该上哪呢?”欧阳看了看黑沉沉的山脉,说:“除了沽宁我想不起别的地方。”137、小乞丐古烁大汗淋漓地醒来,发现所有的破絮和衣服都围在自己身上,小乞丐和罗非雨蜷缩着把他抱在中间。他愣了很久,看着蜷在身边的小乞丐,小乞丐睡着时要比醒着时显得更小。他从破絮里一点点挣出来,唯恐惊醒了那两个人。他走路有点打晃,但那几乎要了命的恶疾已经奇迹般地痊愈。小乞丐半睡半醒地问:“你又要走啊?”古烁低着头:“不是。就算要走也一定会跟你们打个招呼。”他的声音很温和,而以前即使和四道风说话他也是冷腔冷调,一种习惯。“干什么要救一只过街老鼠?”小乞丐睡眼惺忪地看看他:“你又不是老鼠。你是四哥的汉奸朋友。”古烁忍不住大声说:“我告诉你,我不是汉奸了,你信不信?”小乞丐点点头:“信。四哥说做汉奸的人笑不出来的,笑也是假笑。”他一骨碌爬起来,收拾收拾就想出去:“鬼子扫荡也快完了,四哥和军师他们说不定这两天就回来,我去攒点情报,好等他们回来。”古烁又莞尔一笑:“你还真忙。”小乞丐自豪地说:“我是情报员哪!这趟我就跟四哥走了,他说够枪高就行了。”古烁低声说:“说不定这趟我也跟你们走了。”小乞丐严肃地说:“我们还是欢迎你弃暗投明的。”他说走就走,古烁有趣地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小乞丐刚要说出口又打住:“等我进四道风就有真正的名字啦!”他一溜烟出去,罗非雨仍在沉睡。古烁坐在火边,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生的趣味。小乞丐在街头巷尾奔跑,没人注意他。日军的扫荡已经准备偃旗息鼓了,从街头驶过的卡车拉着一车伤兵。他跑过河边,来到地道入口所在的小院。四下无人,小乞丐仍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奔向隐蔽在柴房里的地道口。他掀开地道盖,钻了进去。地下室里空空荡荡,十几天没人呆过,已经一片积尘。小乞丐熟练地开始打扫,他忽然发现积尘中有一个浅浅的脚印。小乞丐愣了一下,然后听见空屋里有一个很古怪的呼吸声,这孩子心里发毛。他四顾了一下,看见小隔间里纹丝不动坐着一个恐怖的影子,那是李六野。李六野哑着嗓子叫道:“过来。”小乞丐尖叫一声:“鬼呀!”掉头就往地道口跑,掀开盖子,十几支黑漆漆的短枪居高临下地对着他。傍晚将近,罗非雨在忙晚饭,古烁有些心绪不宁,走到门边看了看,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跑了过来,古烁闪身在门后掏出了枪。那是叫花子中的一个,他大叫:“非雨呀,你小兄弟闯什么祸啦?刚才几十号沙门会的人把他从街上拖过去了,李独眼亲自带的队,说抓什么特要紧的人着落在他身上!”罗非雨慌乱地看着门后藏着的古烁,古烁持枪而立,表情和姿势都像已经凝固。那个花子摇头叹气地去了,古烁愣了一会,把枪插回腰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138、以命换命沽宁的人们惊惧地看着古烁从他们面前走过,古烁还没进沙门会的院子就已经被帮徒们包围了。他头也不抬地向大门走去,然后站在院门外开始磕头,良久,终于一个帮徒把他的帖子接了过去。沙观止表情漠然地坐在天井里,李六野也坐在旁边,看着古烁进来,独眼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仇恨和惊喜。古烁严格照着沙门会的规矩,向沙观止行了大礼,他站起来向着李六野时已经挺直了身子。他恭敬地说:“大阿爷,古烁有好多忍了很久的话想跟您说。”沙观止淡淡地说:“既然忍了很久,就继续忍着吧。”古烁绝望地看着他:“大阿爷,您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看李六野一眼,“连他都还像个人样……”李六野哼了一声,一柄刀从手上飞出,扎进古烁的膝盖。古烁看看膝盖又看看那刀,倒像腿不是自己的,继续说,“我知道说什么也都白搭,我是拿命换命。烦请大阿爷高抬贵手,放那孩子一马。”沙观止皱眉:“什么孩子?”古烁看着沙观止,很快确定这老头子只是在装傻充愣,他愤怒地说:“那我是白来了?我是指着大阿爷的良心才送上门来。”沙观止恼羞成怒:“我瞧你是上门来撒野的!”古烁朗声道:“大阿爷,您睁眼看看好吗?朗朗乾坤,在院子里可分不出青红皂白。” 沙观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猛地把一只杯子摔在地上,退入后堂。李六野也跟了进去。听着大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古烁苦笑,他握住了枪柄。枪手是老早就伏下的,从四面八方掩杀出来向古烁开火,古烁在院中央根本避无可避,他从桌子后翻滚出来时已经挂了几处彩。古烁还击,几个帮徒从藏身处倒了下来,却没一个伤在致命处,古烁全打的是他们的腿。李六野阴沉地在后堂坐着,举枪把手下逼了出去。古烁瞄的就是这边,一通快射,刚冲出去的帮徒滚了一地。李六野在枪声将歇时猛然冲出,已经打光了子弹的古烁正冲向紧闭的大门,李六野双枪齐发命中他的双膝,古烁摔在门边,已经没什么反抗能力了,他索性往门上一靠,笑道:“沙门会的门从来不关哪!这些年怎么老关哪?见不得天日吗?我今儿听见一句特有道理的话,做汉奸的人笑不出来!”帮徒们沉默地看着他。李六野走了过来:“我知道你想啥,骂个痛快再一枪把自个崩了。”古烁笑了笑,果真拿枪对准自己的头。李六野一步步向他走去:“不是想我死吗?来,拿那发子弹打我!打死我!我可舍不得让你死,我这些天每一分钟都想着你哪。”古烁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开枪,李六野闪了一下,然后看看自己肩上刚添的弹孔,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笑声:“我是打不死的李六野!可你怎么办?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吗?”古烁毫不退缩地瞪着他,身上的血已经流淌进院门前的石缝。李六野一步步向他走去。139、痛失手足沽宁城外的山脚,欧阳伸手在树洞里掏,但并没找到他以为会有的情报,他看看身边的四道风和龙文章,面有忧色。龙文章皱眉说:“可能封锁得太严,小孩子出不来城。”四道风立刻反驳:“才怪。我们家小汤包从来没误过事。”欧阳思索着说:“封锁不会太紧。大荷村那仗鬼子元气大伤,神崎队半月前就拉走,就剩下沽宁这点兵在苦撑。”龙文章忽然紧盯着草丛里的某处动静,下意识地摸着枪,直到一个人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冲出来,那是罗非雨。罗非雨哭道:“你们来晚啦!他让沙门会的人抓了!古三爷去救他,打进了沙门就再没出来!周围人说枪声响炸了窝……”他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欧阳把着罗非雨的脉,问:“他是谁?”四道风沉着脸:“小汤包的朋友。”他的眉头紧紧攒着。没多久,化了装的四道风和欧阳走在沽宁街头,其他成员三三两两在他们周围。因为城内日军兵力不足,沙门会已经实际接手了城内的部分防务。四道风仇视地看着。这是沽宁旧有的###场所满福楼,门前空地上会聚了大量帮徒,欧阳觉得不对劲,拖着四道风走向旁边的巷口。他的眼角扫见楼顶上挂着什么,脸色变了一下,但是没露出声色,把四道风往巷口又挤了一下。四道风挣扎着说:“你别老挤我!”他扫见地上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迹,猛地抬头,看见楼顶上高悬着古烁被斫下的头颅。四道风茫然了一下,一时被阳光射得有些眼花,他很难相信看到的事情。欧阳示意几个队员过来,将四道风拥进巷子,四道风愣了一下,一拳把龙文章打得撞到墙边,但六品把他拦腰抱住,欧阳抱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四道风狂怒地挣扎着,殴击着拖住他的同伴,那帮人则沉默地忍受着,竭力把他拖进巷子。他们没看到,李六野踌躇满志地从楼上下来,擦着手上的血,大声说:“放话出去,古烁的脑袋我就挂在这了,如果四道风没种来取,我就会一直挂到烂掉。”帮徒们对他的残忍早已麻木了,忍耐地点头。  李六野又道:“还要放话,古老三活了四个小时,眨巴眼的工夫老子都没浪费,最后趁他还清醒,老子亲自把他的头砍下来的。要让小四知道他这哥们死得多惨,让他想熬都熬不住。”帮徒们等李六野远去才敢恢复正常的活动,所有人都沉默着。巷子里,四道风和同伴们扭成一团,欧阳扫一眼巷口,掏出枪倒转了,对着四道风的后脑犹豫着想要砸下去。四道风挣扎的四肢却一下僵直了,一口血喷了出来,就此晕了过去。门铃被摁响,全福开门,他一下愣住。高昕神情忧郁地站在门外。全福惊恐地瞪大了眼,瞧着整队人从高昕身后出现,闪身进门。高三宝愕然地从客厅站起身来,看着那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四道风仍晕迷着,被六品背在背上。140、茫然若失高三宝家,欧阳拿着几瓶酒过来,敲了敲门。四道风打开门,他走路都有些打晃,喃喃道:“大的死了,二的死了,三的也死了,你厉害,你能说,每回不知道怎么着就给你说好了,可你不是神仙,不能把死人说活过来。我不想听你说了,要被你一说就好,我觉得对不住他们,觉得好多事情都是假的。”欧阳难过地说:“你说得对。”他把酒递到四道风手里。四道风就势想关门,欧阳一阵冲动,把门顶住了:“我是老哄你,可很多事要靠自己去明白的!再打开门的时候,你别让自己太难受了,行吗?”四道风深沉地看了他一下,缓慢而坚决地把门关上了。高三宝家客厅里,大部分人已经倦极而眠,欧阳呆坐着,思枫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欧阳喃喃道:“我们用最讨厌的方式学会成熟,从同志和朋友的尸体中学会成熟。我把他带进这场战争,可他不过是个误以为战争是游戏的孩子。”他难受得想哭,“我喜欢老四,他的活力像我们的信念一样坚强。可现在为了他能活下去,我却祈望他最可爱的那个部分在今晚死掉。”而此时四道风正坐在窗台上,看着天上的月色,把一瓶酒全灌了下去,然后捂着脸,对着夜色笼罩下的沽宁低沉地呜咽。只有何莫修是最没有忧愁的一个人,他对着四分五裂的电台和刚被拆散的几台收音机忙碌着。高昕看着他,突然说:“你很成功地忘掉我了,是吧?”何莫修手上的改锥忽然一下插错了地方,语不连贯:“那又谈何容易?只是找到些能做的事情,忙起来会忘了别的……我觉得他很合适你。”高昕喃喃道:“他真有那么好吗?”何莫修却道:“他是我想做的那种人,想要什么就说,想保护什么就能豁出命来。”高昕看着他:“你还真小看自己了,如果不打仗,你准是女孩理想的对象。”何莫修低声道:“不是你理想的,那也没什么意义。”高昕也低声说:“……也许是。”她很认真,可何莫修的反应是垂头丧气:“别开玩笑了,搅得电台修不好,回头他们真不要我。”高昕很久没吱声,何莫修从没见她这样沮丧,顿时慌神,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高昕埋着头说:“我不知道,好多事情出了岔子,我本该喜欢你的却偏想着他,我真见到他了又觉得你好。大家都不知道能活到哪天,偏我尽想这种无聊的事情。”何莫修沉默地心痛着,不知道说什么好。高昕又道:“我要上去了。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他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对他是怎么想的,可他在那舔伤口,他完了大家就都完了,我得上去。”她又看着他说:“我喜欢的人也许用不着顶天立地,可一定得是我真喜欢的。等这场战打完,一切都恢复正常,我才能知道我到底要什么,你和他,都不是我胡思乱想出来的。”她没精打采地上去了。 何莫修茫然若失,久违多少天的烦乱再次来临。141、清理门户有人敲门,四道风置若罔闻。然后钥匙拧响,四道风恼火地抓起一只鞋子扔过去:“别进来,进来我拿刀扔你!”门开了,四道风真把一柄刀掷了过去,进来的是高昕,刀贴着她的耳边钉在门框上。四道风讪讪地看着,高昕看着他。四道风居然按捺住脾气:“你走吧,我脾气不好,会伤人的。”高昕费劲地把刀拔下来,走到四道风身边:“你以为你是谁?我就是来告诉你,这是我的家!你喝的是我爸的酒!你上次该死没死,血管里还流着我的血!”这大概是让四道风最难堪的一件事情,他直喘了几口大气才说出话来:“我早还啦!还你们两条小命!”高昕根本不理:“这是沽宁!不是你一个人的地方!刚才死了的是你的兄弟,以后还会死的是你的乡亲!烂醉如泥要死要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反正往下会死光的是你的四道风!”四道风借着酒劲一个耳光摔了过去,高昕半点不示弱,把手上的刀扔了过来,四道风伸手接住了,气急败坏地看着她。高昕高声道:“等你们都死光了,最后就留下我们!没半点希望地活着!被人叫成亡国奴,可心里还记得自己是中国人!”她直逼过来,四道风闪避到窗子那,“别过来!再过来我跳下去!”高昕把几个空酒瓶子扔了过来:“以前还有个人也跟我说要跳楼,可他比你有出息多了!”一言未尽,四道风一头就跳了下去,高昕怔住,楼下传来四道风沉重的落地声。欧阳和思枫正偎依着小睡,欧阳忽然被一阵异动一下惊醒,同样被惊醒的赵老大几个也看着他。门猛地一下被撞开,四道风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他大叫:“别走!谁都不许走!”欧阳目瞪口呆看着他:“不走怎么办?鬼子撒网我们还能漏掉,沙门会下的可是绝户网。”四道风吐出几个字:“我灭了他们。”他说得很平淡,但每一个人听着都觉得是真的。欧阳除外,并非怀疑他的勇气,而是清楚四道风和沙门的纠缠不清。李六野和长谷川往满福楼里走,周围民居和街巷里,沙门会帮徒已经到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地步,还配上了长枪手占领了制高处。长谷川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杀气腾腾的阵仗,微笑地问:“李君确定他会来么?”李六野阴沉地扫视着楼下的沽宁:“一定会。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沽宁。”“因为那颗头?”李六野木然点头,突然道:“请你来是想谈笔生意。”长谷川笑了:“不知道李君需要些什么?”李六野看着他:“我在清理门户,这是沙门会自家的事,我想要南城在这两天干净一点。”长谷川不解:“什么叫干净?”李六野有点讥笑:“就是没有你的军队。我不想被人叫汉奸。你不会白做,我给你一个四道风的活人,是专给他们递情报的。”伊达勃然大怒,长谷川的眼睛却一下瞪圆了,李六野知道他已经大功告成。142、心胆俱丧满福楼旁的一栋民居内,几名潜伏的沙门会帮徒,忧郁地望着空地上高悬的那颗头颅。一个帮徒拿来一束香,对着人头的方向拜奠。一个头目喃喃道:“烁哥儿,你可叫四哥别来。”李六野站在满福楼前,仰头瞪着从天而降的雨水,一个炸雷从云层里劈了下来,打在近处的民房顶上。廖金头打了个寒噤:“六爷,咱们进去吧。” 李六野冷笑:“你怕被雷劈?”廖金头赶紧道:“小的是瞧您伤口没好利索,怕叫雨淋坏了。”李六野正打算进去,一只独眼忽然瞪大。街面上,一片一模一样的朱红色油纸伞几乎淹没了整条街道,并向这边漫了过来。李六野叫道:“操家伙!”廖金头立刻吹响哨子。沙门会的帮徒从藏匿的各处跑了出来,他们护卫的中心是李六野和那颗人头。那片叫他们胆战的雨伞之林越来越近,帮徒们面面相觑,李六野拔出枪,瞪着那片伞林,帮徒们也三三两两地拔出枪来。那片红雨伞停也不停从跟前跑过,伞下不过是一些普通不过的市民。李六野脸上的表情难看之极。廖金头揪住一个人,问:“喂,这伞哪来的?”那人道:“高老爷做善事,一瞧下雨就在前边派雨伞嘛。”李六野冷脸走开。他把枪插回腰里上楼,楼上空荡荡的,他在楼道的小镜子前照自己的尊容。突然一个声音在说:“李独眼,你在照妖镜里照出个什么?” 李六野浑身都僵硬了,他慢慢地回身,四道风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他的座位上,一手拿着只鸡腿在嚼,一手用枪指着他。李六野故意冷笑:“你不敢杀我,大阿爷绝不会放过你……” 四道风叹道:“一打架就说要找大人,难怪从小就没人爱跟你玩。” 李六野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你要的是古烁的头,来这干什么?”四道风看着他:“古烁给我托梦,他想要你那颗头。”李六野猛地向窗棂撞去,四道风犹豫了一下没有开枪,李六野趁机撞破窗棂,往街面上落去。他摔在街面上,顾不得疼痛爬了起来,他想与手下会合,谁料刚落地就被几辆黄包车隔开了。这些黄包车方才就停在旁边,李六野看见车上唐真的脸,连忙闪身往街角一避,大叫:“开枪!开枪!”被隔在那头的帮徒胡乱开枪,几辆黄包车掉了过来,子弹打在上边竟然发出金属的声音。唐真回扫了一梭子,混混们滚成了一团。欧阳几个用枪指着那群不敢抬头的帮徒,朗声说:“谁都不要开枪!我保你们一件事,李六野死了,你们不会有半点麻烦!”阁楼里藏着的一名帮徒悄悄用步枪瞄准他,突然一发子弹射在他的步机上。龙文章在远处的屋顶上招了招手,继续他的场外监视。李六野刚觉得不是路,四道风已经从楼上跳下来落在他的面前,李六野心胆俱丧,舍下帮众往旁边的巷子里跑去。四道风毫不犹豫地紧追着,欧阳示意,六品和邮差跟了上去。143、丧家之犬满福楼外,欧阳看着眼前近百号蠢蠢欲动的帮徒,居然被他们不到十支的枪指住。欧阳大声说:“别动,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杀过你们一个人,因为老四很重你们所谓的情义。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来的,别让我难做。”他走向那些帮徒中间,他们自动让开条缝,欧阳看着那颗高悬的头颅。雨幕下已经看不清古烁的脸了。欧阳正要问:“哪位知道……”话未说完,一声重响,一架靠在民房边的梯子重重倒在地上,那东西放得隐蔽,也不知道谁做的。欧阳又说:“不管谁做的,我谢谢他。今儿大家没再开枪,我也谢谢大家。”那梯子有些架不稳,几个帮徒明目张胆地帮他扶住,欧阳感激地看了一眼,爬了上去。他用早准备好的布把那个木笼罩住,抱在怀里。这时四道风在巷子里,奔跑中举枪,放出一枪。那一枪贴着李六野的耳边擦过,李六野已经连还手的勇气也被跑没了,眼前已到了沽宁河,他往河里一跳,再不露头。跟着他跑的人也有六七个跟着下了饺子,三四个沿着河边跑开。四道风从巷里追出来,抱起街边的一块骑马石跟着跳了下去。李六野水性精熟,刚打河那边露头,就看见四道风抱着石头从河里冒了出来,于是李六野又上岸开跑,这次是往沙门会的方向跑。终于没了障碍,四道风扔掉石头拔枪要射,却发现枪管里往外流着水,他恼火地插回腰间,接着追。 李六野一马当先,四道风后来居上,但李六野已接近沙门会长阶。四道风甩手把一柄刀飞了出去,李六野连滚带爬跌进了沙门会的大门,大叫:“快关门!”四道风用一种恍若隔世的眼光看着那两扇门在自己眼前隆隆关上,六品和邮差追了上来,沉默地看着他,四道风又回望了那大门一眼,跟着他们潜入小巷。沙门会里,沙观止讶然地看着李六野如丧家之犬一样撞了进来,惊道:“出了什么事?”李六野骂道:“四道风这狗杂种……”沙观止顿时不乐意:“他是狗杂种,我又是什么?”李六野也省悟过来:“师父对不起,我是真叫他气疯了。”沙观止宽宏大量地说:“算啦……可是你屁股上扎的是什么?”李六野这才想起疼痛,咬着牙把屁股上那把飞刀拔了下来,沙观止皱着眉看了看:“是小四的刀。”李六野骂道:“当然是他的!那小子……”他看看沙观止的脸色,又道,“师父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沙观止欣慰地点点头:“那我就做个和事佬,以后大家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小四是一错再错,你看怎么罚好吧?”李六野故作委屈地说:“都是自家人,只要他当大伙的面认个错,什么事也就没了。”沙观止沉吟道:“那这事成了,我在这世上跟他爸也差不多,我就替他定了。叫人把风放出去。” 李六野还是不甘心:“师父,我让最后一次啦。”沙观止点头道:“那当然。他要再没分寸,不用你来了,师父亲自清理门户。”144、鸿门之宴高三宝家的园子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坟堆。四道风坐在旁边把一只烧鸡分成一块块的,欧阳和思枫过来,四道风苦笑,那种苦涩的纹路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嘴边,让欧阳和思枫看得心痛。四道风说:“当年我们四个拉车的叫四道风,大风三年前就死了,老二半月前死了,老三现在也死了。一二三四,现在该我了。”欧阳忍不住说:“求你别这么想,还有我们。”思枫故意道:“还有喜欢你的女孩。”四道风咧咧嘴:“管屁用。跟你们不一样,轻飘飘的。”思枫又道:“还有你叔叔。沙老爷子刚在满沽宁递话,要认回你这侄子。”四道风有些振作。欧阳和思枫却互相看了看,眼神忧虑。第二天,沙门会周围没有人,院子里只有沙观止和李六野,李六野的眼睛忽然瞪得像个枪口,因为四道风拎着糕点正从外边进来。四道风老远就跪下,这让沙观止很满意,他故意问:“你可知道错啦?”四道风却说:“小四是个永远不知道错的人,只是鬼子来前浑浑噩噩,鬼子来后就分出了黑白。”沙观止不在意他言语里的机锋,倒更在意他的胖瘦,已经三年没见了。他看着侄儿,目光里充满爱惜,这让李六野极不愉快。沙观止高兴地说:“坐坐!”他从桌下拿出只烧鸡,帮四道风撕鸡,忽然由李六野的表情想起什么:“还有个正事。也不怪你,怪那帮###,把你师兄整得九死一生,你师兄呢,宽宏大量,也放话了,认个错,三响头,一切揭过。我知道你面子薄,把人都赶开了……”四道风淡淡地说:“别说这好吗?我就是好久不见叔叔,很想跟叔叔一块吃饭。”沙观止笑道:“你以为你磕头是给你师兄面子?这样我们又是一家人!你现在快当我们是仇人了……”四道风道:“叔叔真的不是想和我吃饭,那我也说吧,要磕头,没问题,两个条件:一、他永远离开沽宁,算我看着叔叔面子放他条生路;二、沙门会以后跟我一块打鬼子。两条件,别说三响头,三十个三百个我现在磕。”那两人由愕然到愤怒,沙观止一个耳光搧了过来。四道风叫道:“我求您了叔叔,我在世上就您这一个亲人。”沙观止又一个耳光搧过来。四道风站了起来,平静地说:“我走了。”四道风走到院门前,看着一摊渗入石板缝里的血迹,他喃喃道:“这是古烁的血吧?”沙观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李六野已经杀气毕露。四道风抬腿就跨到院门外,方才空无一人的街巷立刻涌出众多全副武装的帮徒。四道风看看他们,转头对沙观止苦笑:“叔叔,我真不想把你我的事跟打鬼子搅在一起。”然后他掏枪,往沙门会冲了回去。门外的帮徒愣了一下,两扇大门在眼前关上,而身后也响起了枪声。那是欧阳带领的人,欧阳绝不会让四道风全无后援地来赴这种鸿门之宴。帮徒们迅速地溃乱了。145、以一当十四道风径直朝李六野扑了过去,身后的大门正被帮徒隆隆地关上,更多的帮徒从院里藏匿处涌出。沙观止站了起来。四道风大叫:“叔叔,您要瞧我怎么死就别走了!”沙观止脸色铁青地避入后堂,留下四道风在八面埋伏的决斗场。四道风在和李六野几个一通对射后滚倒在地,身上殷红一块,他对着看不见的对手哈哈大笑:“小六子,居然动用沙门会八大金刚来保你条狗命?”他对着潜到身后的一个身影开枪,那人倒下,四道风肚子上也挨了一枪,对手是水平不亚于他的老枪手。沙门会门外的帮徒被迅速击溃,六品用刀狠劈着大门,那门看起来简直不可撼动。欧阳焦急地过来,赵老大急道:“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按计划出来,非要又冲进去!”欧阳道:“他很听话了,只是不会全听话。”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被层层包裹的布包,打开,里边是何莫修炸完营地还剩下的那小瓶液体炸药。赵老大色变:“用这个?”欧阳担忧地说:“我等不起,沙门会知道他的能耐。”几个人退到一边,欧阳把那个小瓶冲门上摔了过去,自己也迅速卧倒。一次没有烟尘的爆炸,两扇坚不可摧的大门似乎毫无损伤,少顷却轰然倒下。他们跳起来冲进去。院子里静得让欧阳他们意外,如果不是那些翻倒的家具和崭新的弹孔,看不出发生过枪战。四道风买的糕点和沙观止准备的烧鸡被践踏得不成模样,欧阳看着地上一摊新鲜的血液,眉头紧锁。他们向后堂冲去,沙观止坐在里面,欧阳一帮人冲进来也没能让他动一下。欧阳焦急地问:“四道风呢?”沙观止道:“受伤了。被六野几个追出去了。”他炯炯地看着欧阳,“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把我侄儿害死了,把我家也搅成这样?”欧阳看看那个泥雕木塑般的老头,止住没好气的龙文章,一起退了出去。这时四道风捂着肚子从沽宁的巷子里一瘸一拐地跑过,一发子弹飞了过来,碎砖渣溅了他一脸。李六野和他的枪手们追了过来。李六野大叫:“他没子弹了!连刀都扔出来了!快上!”又一个枪手越墙,墙里砰的响了一枪,他摔了下来。四道风在墙那边笑:“可惜了,小六子,这个坑本来是给你挖的。”李六野气得不行,厉声问:“小日本呢?”一个帮徒应道:“六爷,您让他们这两天不许来南城的。”李六野大声道:“四道风,你就在这院里等死吧!”然后他小声对帮徒说,“你们上那边,我上这边,两边一起上。”四道风在院里笑:“八大金刚还剩几个?是不是让大伙一起上?告诉你们,小六子准是让你们给我喂枪,他好打我黑枪。”李六野大声说:“我要那么想就天打雷劈!”四道风笑道:“什么时候他跟你们说话这么客气过?想想吧!”几个枪手怀疑地看着李六野,但并不敢看多久。 146、一石二鸟四道风躺在院子里的地上,身上已经挂了好几处枪伤,他不抱什么希望地掏着自己的口袋,居然找出了最后一发子弹。他惊喜地把这发子弹填进弹膛,另一支枪就空着,但仍用两支枪指着这小院的两边。一个枪手冒冒失失地爬上墙,露头就看见四道风的空枪。他也自觉,自己就摔了下去。第二个探头,看着四道风,先举手再跳墙,那已经不像生死相搏了。墙那边立刻传来李六野打人的声音:“你们都想死了不是?给我上!他没子弹了!他要有子弹还不打死一个少一个!”四道风大声驳道:“打死一个少一个是你小六子的办法,四道风的办法是打死你一个就能活很多。”李六野墙外叫道:“你,给我上!快!”四道风微笑,他用那支有子弹的枪瞄准。这回露头的是李六野,四道风迎头就是一枪,李六野摔了下去,传来沉重的落地声。李六野在墙外恨恨道:“四道风,我要把你扒皮抽筋再送去陪古烁!”四道风笑道:“得了吧,小六子,跟我玩诈?就想想你哪次斗嘴能赢了我吧。”其实他恨得拿枪把敲自己的头,因为用最后一发子弹也没能把李六野打死。院墙这边,李六野也痛得拿脑袋撞墙,四道风那枪打掉了他的一只耳朵。几个枪手淡漠地看着他,有人刚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连刚才被四道风打伤的人也只是怨恨地看着他。他们并不是廖金头那种任打任骂的人,都自认好汉,其中有那天在楼上拜奠古烁的那名头目,也是四道风曾经的朋友。现在院里与院外已经陷入了僵持,墙里墙外两头怕,所不同的是院里两支空枪对墙外十多支弹药足足的枪。李六野叫嚣:“四道风,你完了,流血都把你流死了。”四道风笑道:“我已经死了好不好?我说你干吗不冲进来?咱俩一块给大家个清净?”李六野悻悻地说:“我还有六个人。”四道风笑了:“五个人,一条狗。”李六野气得冒烟:“你小子等着。”四道风笑得更大声:“我当然在等着,要不把你们逗这来干什么?”与此同时,在沽宁日军司令部,长谷川正在默记一份稿件,伊达进来:“我们的部队已经到城外了。”长谷川满意地点头:“好的,我也快背完我的凯旋檄文了。”伊达苦笑:“凯旋?”长谷川目光深沉:“必须凯旋。因为上方从来就不承认这里有像样的军事力量,那么我们也没有失败的理由。”伊达想了想,又道:“我想告诉你,南城这两天一直在响枪,李君却没有给我们任何消息。”长谷川笑道:“他是一只猎狗,会把叼到的尸体给我们送来。在得到那些尸体后,也在我们的主力回城后,我们会杀死这条猎狗。”伊达惊讶地看了看他。长谷川微笑:“我不怕他误认为自己是沽宁的主人,可他现在真想做沽宁的主人。”他摇了摇头:“好了,现在去迎接我们凯旋的部队吧。”147、同门对决李六野肺快气炸了,看看身边的人,骂道:“你们眼神全不对,就没一个信得过的!”帮徒默然地将头转开。四道风在墙那边大声说:“我说哥几个,跟着条疯狗不受气吗?干吗不趁着兵精弹足把他做了?”帮徒们仍然沉默着,李六野抡着枪柄冲那些人砸了过去,骂道:“干吗不回话?你们还真想反了不成?”一个头目没精打采地说:“四哥,你安静会吧,他会把我们害死的。”四道风沉默着,而李六野越想越不对,他现在已近疯狂,怀疑地说:“他怎么不回话?怎么说闭嘴就闭嘴?” 头目苦笑:“四哥,你怎么真不说话了?”四道风平静地说:“他现在总觉得谁都要杀他谁都要害他,我不想害死你们。”那头目愣住,那几名枪手同样愣住,几个人的神情都有些恻然。李六野又是一枪柄,这回砸得那头目扶着墙天旋地转。李六野骂道:“你们还记他的好!还叫他四哥!”那头目看看李六野,又看看那几个同伴,叫道:“沙门会的事越来越难做了,哥几个,好自为之吧!”他掉头就走,李六野瞄着他就扣动扳机,被一名枪手把胳臂撞了一下,子弹打在墙上,李六野一脚把撞他的人踢开,再次瞄准,他已经抓狂。头目向李六野开枪,李六野也转向他开枪,两人在极近距离的对射中都倒在地上。枪手们去扶那头目,但没人扶李六野。头目叫道:“哥几个醒醒吧,他要活着回去了大伙都死定了。”李六野又爬了起来,从那几个人的眼神中让他明白有些变故已经发生,他闪身飞退,身后砖屑乱飞,那些人打他比打四道风时专心得多。四道风瞠目结舌听着外边的枪声,他以为是使诈,但那种声音是使诈装不出来的。他终于决定出去,缓慢而谨慎地打开院门。李六野正缩在墙外和那几个枪手对射,四道风从门洞里出来出现在他身后,李六野回身,被四道风的一支空枪对着。 李六野想也不想就翻墙逃跑,四道风把枪掷出去砸在他后脑上,李六野在那边扑通落地,然后狂怒大骂:“他妈的!就知道你没子弹!”四道风惨笑着靠在墙上,几个枪手扶他,四道风挣开:“追呀。你们想做古烁?”他第一个追了上去。李六野被包抄得没有去路了,两人在屋顶上追逐,两人都受了伤,谁也快不过谁。屋顶下方的路面上,日军的军乐队正在奏响,扫荡的日军正在归城。李六野在屋顶尽头站住了,这是分开南北城的主路,街那边屋顶的距离宽到他不敢跳越,本来往街上一跳并不会摔死,但四道风从屋脊上直起身来,另一支空枪居然还握在手上,居然还对着他。那让李六野根本不敢背对着他。李六野大声道:“你拿空枪对着我干什么?”四道风笑道:“那你转过身来干什么?往下跳啊?”李六野不说话了,两支枪对着四道风,四道风笑着从衣服里掏出他身上那枚一直没舍得用的手榴弹,笑着说:“现在两对二。”148、亲手了断李六野咬牙:“你肯定没子弹了。”四道风不屑道:“你比我认识的一个女人还会叽叽歪歪。”两人又僵持上了,李六野回头看看街上越来越近的日军前队,本来绝望而疯狂的眼神里又燃起了希望。李六野狂笑道:“你一开枪,日本人就全上来。”四道风微笑:“我不敢开枪。”他拉开了手榴弹的拉环,那叫李六野眼都直了,他尖叫:“你疯了!”四道风突然问:“你抓走那个小叫花子,他在哪里?”李六野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古烁死那天我就把他送给小日本啦!他是不是你特要紧的人?”四道风忽然显得有点忧伤,他点了点头,举起枪,李六野也举枪,两枪全打在四道风身上,四道风把那支枪扔了出去,砸中李六野的额头。李六野头破血流却狂喜:“我就知道你没子弹!”可他忘了四道风还有个手榴弹,于是李六野的额头又着了第二下,然后那个手榴弹几乎立刻在他身边炸开了。李六野被气浪和破片冲得飞上了天,重重摔在街面上日军的队前,叫整齐的日军队形乱成一锅粥。四道风也同样被气浪波及,他躺在屋顶上翻了个身,顺着屋脊滑落。长谷川匆匆过来,看着在军医救治下翻滚挣扎的李六野。周围的日军在狂乱地展开搜捕。军医转过身来,对长谷川摇了摇头,说:“送回去吧,他已经没用了。”他面色铁青地走开,伊达跟在身后提醒:“凯旋檄文。您说过要讲话的。”长谷川冷冷道:“没有凯旋。我已经忘了全部的檄文。”他脸上写足了绝望和无奈。搜捕的日军收队归去,欧阳紧随其后出现在街头。他在找四道风,他看看街对面的邮差,邮差摇了摇头。欧阳终于在一处发现了血迹,他无力地坐了下来,这种脆弱甚至不能让思枫看见。这时巷子里响起一个小心的脚步声,欧阳站起来,一个人在巷子那头出现,那是最后反戈相向的沙门会的枪手之一,他看看欧阳,手上比了个四字。欧阳点点头。那人暗示欧阳跟着他。欧阳跟在他后边,穿过复杂的巷道,进入了一间黑暗的小屋,眼前一亮,终于有了昏暗的灯光。那人闪在一边,于是欧阳看见躺在杂物间一张小床上的四道风,昏迷不醒,被包扎得木乃伊一般。欧阳做的第一件事是探探他的鼻息,然后开心地笑了。与此同时,李六野被抬进沙门会内堂时仍在狂嘶挣扎,几个帮徒只好把他绑在床上。沙观止脸色苍白地看着一位中医给他把脉,后者的摇头叹气已经让他知道大势已去。沙观止问:“怎么能治好呢?”中医说:“治是没得治啦,这么挣死挣活个三五天总会断气的,我想那滋味跟下油锅一样吧。”沙观止愣了一下,掏出自己的枪,顶着李六野的头。他看着李六野,再没了所谓的杀气,此刻他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然后枪声轰然。149、“我爱她”地下室内,唐真正旁若无人在自来水管前洗头发,八斤也不顾别人的鬼脸在旁边帮着倒水。何莫修在跟欧阳数落:“我修好了电台,又改造了带装甲的黄包车,现在又修好了泥沙淤积的水管,我可以留下来了吧?”欧阳补充:“你还发明了一种崩掉我们整个营地的炸药。”何莫修不大好意思地笑笑:“把你的新房从潮安崩到沽宁来了,这就不用提了吧?”欧阳笑着看思枫,思枫正在小间里收拾,那个小空间现在被她布置得很像一个家。这时龙文章很不满意地拿着步枪过来,枪上装了一个土气的瞄准镜。龙文章抱怨道:“他还给我的枪上装了个瞄准镜,让我现在一举枪就晕。顺便告你们一声,千万别让他碰你们的家伙。”何莫修委屈地说:“只是你需要适应。”欧阳笑道:“日本人以为你死了,美国你又不去,现在你是想去哪去哪的自由战士,不过以后别再把我们叫成你们。”何莫修等明白他的话时,欧阳和思枫已经手拉着手地出去了。欧阳和思枫偎依着坐在院子里,思枫轻声问:“你觉得这里安全吗?”欧阳沉吟道:“既然李六野没把这地方告诉长谷川,既然沙门会现在都养成了瞒上不瞒下的习惯,既然老四现在都在他们找的好地方修养,我得说,安全。”思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们会有孩子吗?”欧阳神情捉摸不定地看着她,  思枫也因为这个问题有些赧然。欧阳抚着思枫的头,喃喃道:“没结婚想要结婚,结婚完了就想要孩子,有了孩子就盼他长大,他长大了就盼他结婚,他结婚了又盼他生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挺不错,老实说……所以……”他看着思枫,表情认真之极。思枫深情地看着他。欧阳抵着她的头:“明天你们就回潮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千万不要死了。你死了我也没法活了。”思枫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会为你的子子孙孙无穷尽好好活着,不,为你为我好好活着。”欧阳站了起来:“好吧,以后我不说这类的话了。”思枫笑了:“我想去看看四道风。明天就该他照顾你了。”沽宁海岸,一处临海的小屋,有些小船泊着。这是沙门会帮徒给四道风找的修养之处。四道风坐在沙滩上,身上的绷带已经明显少了,他怔怔地看着某一个方向。高昕在那里游泳。欧阳踩着沙过来。四道风回头看看他,说:“我又用了她不少血。”欧阳笑了:“你不用太大的负担。她跟我说过,她不能打仗,可她的血在打仗。”四道风突然道:“我爱她。”欧阳忽然让沙堆绊了一跤,他并非不明白四道风的心情,只是这种字从四道风嘴里吐出来真像狗嘴里吐出象牙。欧阳话都说不连贯了:“你……说真的,明白那个字是什么意思吗?”四道风看起来苍白而疲倦,他认真地说:“我明白。我以前的日子都成了空的,我要有个人在心里想着。我爱她。”150、小五道风日军沽宁司令部里,半盆子辣椒粉被倒进了一盆水里,那个叫蛮头的日本兵把那小乞丐的头摁进了盆里。那孩子已经没什么挣扎的力气了,蛮头把他扔开时长谷川进来。长谷川问:“还是什么都没说吗?”蛮头点点头。长谷川看看那孩子,冷笑:“这样他很快会死。用我的办法。”此时,欧阳、四道风、龙文章三个在巷子里,听着在这里都清晰可闻的交响乐,三个人都有些发怔。龙文章咬牙道:“已经连放了三天了。送饭的人说,鬼子天天给他放这个,不让睡觉,不断提问。”欧阳苦笑:“不可能救出他来了。鬼子的主力已经全部回城,现在的沽宁大概够我们在暗处容身,可绝不够正面较量……老四?”四道风在发怔,然后说:“他是我的小兄弟,叫作五道风。”囚室内的音乐声忽然震耳欲聋,小五道风已在弥留之际,日军的审讯员仍在不住嘴地发问,不时把小乞丐摇醒,他忽然发现小乞丐的手顺着音乐的节拍随意地打着拍子。与此同时,沙观止阴着脸从门前冷落的沙门会里出来,他戴着黑袖圈,走向不远处的药铺。忽然一左一右两个人夹住了他。一个人低声说:“沙老爷子,借一步说话。”沙观止料到有此一着似的,冷笑:“我的一多半手下都跟了你们,又还要借一步到哪里说话?沽宁已经是你们的了。”那两人摘掉了帽子,一个是欧阳,一个是六品,龙文章在旁边监视。欧阳歉然道:“实在对不住,沙老爷子,只是令侄有些事情很想跟老爷子说开……”沙观止突然叫道:“四道风,穿着长衫我就不认得你了吗?你何不把自己烧成灰试试呢?”他说的是站在柜台另一端的一个人,那人摘下帽子,内疚得抬不起头来,确实是四道风。四道风轻声道:“叔叔,我只是惦记你,没别的办法……”沙观止突然伸手掏枪,欧阳和六品下意识地要有所行动,被四道风止住。沙观止没有开枪,把他那大号左轮的子弹一发发排出来放在柜台上,每一发上边都有十字形切口,用铅封上。沙观止冷然道:“瞧好了没有?每一发都开了切口,灌了水银,这种子弹可以在肚子上开碗大个洞。每一发都是给你预备的。”那几个人都沉默着,沙观止小心翼翼地把子弹收好,咬牙道:“你放了我,我杀了你。”四道风叹了一口气,说:“叔叔好走。”沙观止把枪插回腰间,拎着他的药出去。那几个人仍在铺里愣着,欧阳终于想起拍拍四道风,几个人一起出去。在街上,欧阳把刚买的一只烧鸡递给他看,四道风苦笑:“以前四个人吃一只鸡,现在一个人吃一只鸡。”欧阳笑着说:“我跟你吃一只鸡。”六品突然道:“我也跟你吃一只鸡。”龙文章也接着说:“我凑凑合合吃你一口鸡。”四道风笑了笑,那种忧郁和伤感大概从此就印在他身上了,他确实在死亡中学会了长大。 151、移动电台1945年6月,酷热难当,长谷川睡在一张躺椅上小憩,睁眼便见军营里乱成一团,伊达正在旁边拼命地拉他。长谷川问:“他们又来袭击了?”他们指的是四道风。伊达指着天空:“不是!美国飞机!” 一辆封闭式的厢车从沽宁街道上慢慢驶了过来,一整队全副武装的日军跟在后边。欧阳仍在发报,何莫修看着他,忍不住道:“他们很近了。”欧阳终于发完报,几个人很默契地合上盖板,铺上坐垫,让那辆车成为一辆普普通通的黄包车。车夫是沽兴车行的人,拖了车向巷子深处跑去,欧阳和何莫修走向巷口。刚到巷口,他们就被日军赶到墙边的中国人当中。日军开始搜查整片房舍。欧阳示意何莫修一起离开,后者仍然脸色煞白。他们走过街道,城里冒着稀疏的烟柱,袭击的机群已经远去了。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大杂院,开门的是满天星,他委屈地说:“你来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欧阳进了院子,院子里多了一个大弹坑,柴房和地道入口已经不翼而飞,炸裂的水管喷得有一人多高,六品几个人正徒劳地想把它堵上。四道风在骂人,龙文章在制止他,结果让这片混乱更加不堪。何莫修拉架:“是误炸。沽宁建筑密集……”四道风打断他:“二鬼子驾到!快帮你美国主子说话!”何莫修看起来像要杀人,最后只跺了跺脚,嚷道:“你……你不过是个好勇斗狠的混蛋!”四道风瞪着他,何莫修打了个寒噤赶紧撤退,欧阳的目光终于让四道风安静下来。入口被炸,所有人被迫在地上生活。欧阳和龙文章、何莫修在桌上摊开一张草绘的地图,小声地商议。欧阳说:“鬼子现在调来了电波侦察车,小何也把咱们的电台改成了可移动的。”何莫修拿着他那怪模怪样的耳机:“其实我比较得意的是这个,侦察车一来就能知道……”欧阳点头:“不错。明天还是你和我出去,很快就要对码头区进行大规模轰炸了,我们必须提供更准确的情报……”四道风突然道:“这小子靠不住,明天我陪你去。”欧阳却说:“不,明天你集合所有人,大家做好准备,轰炸的时候得保证没有一个中国人走近炸弹落下来的地方。”这时龙妈妈走进来,把手里的饭菜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几个人赶忙帮龙妈妈把桌子收拾出来。龙妈妈气呼呼地出去了。欧阳直纳闷,问:“她怎么这么大火气?”六品说:“现在一只小鸡卖到羊的价钱。她不知道怎么喂饱我们。”欧阳愕然地看看桌上好不容易凑出来的清汤寡水,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152、感情问题何莫修一大早就穿上了一件难看的衣服。欧阳和四道风进来,看见那件衣服不禁愣住了。欧阳问:“现在是夏天,你老兄穿棉袄干什么?”何莫修挠头:“我做的,也许能挡住子弹。”欧阳笑了,拥着他往外走。黄包车停在院里,这时门被擂响,“我是高昕!”四道风强忍着没动,八斤去应门。高昕进来,让门外的黄包车夫把她带来的两袋粮食卸下来,居然还有一只鸡,“这是我爸在黑市换的。快搬哪!”八斤存心作弄她:“你隔三岔五就来,看上我们谁啦?”高昕翻了个白眼:“看上小何啦,你们要出去?”四道风脸阴了下来,对八斤发火:“斗嘴斗舌地干吗?”高昕瞟他一眼,脸也阴下来:“我要走了。小何,老师,我跟你们一起走。”何莫修苦着脸:“你不能跟我们走。我们要去做很危险的事情。”高昕诧异地看着他和欧阳出去,回头看看四道风,四道风一脸鄙薄的神情。六品拉着欧阳和何莫修在街头缓行,欧阳突然问:“你们现在谁赢啦?”何莫修莫名其妙:“什么?”欧阳笑着解释:“你和老四,还有高昕。你们谁跟谁更近?”何莫修有点沮丧:“没我的事。”欧阳笑了笑,这时那辆无线侦察车正与他们擦肩而过,而何莫修因为分心居然没看见。这时车已转入一个静僻的巷道,两人开始操作电台。高昕正在参观那个毁掉了地道入口的弹坑,其实她只是找个借口留下来:“现在你们下不去地道了。”龙文章满腔豪情:“我军即将光复,在金戈铁马的决战中地道没有意义。”四道风拎着鸡走过来,冷笑道:“趁你军没来前老子赶紧把鸡杀了,要不只有鸡毛吃了。”龙文章铁青着脸走开,四道风脸也是阴的,一刀就把鸡头剁了下来,惊得高昕身子都弹了一下:“你干吗这么杀鸡?”“就是这么杀,我就是这么个粗人。”“我是说,万一有人爱吃鸡头呢?”四道风愣住了。高昕柔声道:“我来吧。”四道风没吭气,由得高昕动手。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却又不舍得走。高昕突然道:“你现在喜欢我了,对吧?”四道风愣住了,他尴尬地说:“你管不着。”高昕说:“你是大英雄。你看上谁就是给足她面子?你哼一声她就该兴高采烈飞跑过来?”四道风哼了一声:“就是这意思。”那是气话,可气得高昕几乎有些绝望,她说:“我一直想跟你说话,可你的样子好像永远不要听人说话。我知道你怕伤了面子,可四年都过去了,这是两个人的事情,你就只想着你的面子?”四道风生气了:“去找你看上的人好了!”高昕大声道:“你根本比不上小何!我也不再指望你为别人着想了!那是个做了四年的美梦!”她快步离开,四道风望了一眼,发现队友在屋里探头探脑,终于向他们走去,吼道:“赶快准备知道吗?明天不准死一个沽宁人!”153、防弹衣小巷深处,欧阳急速地按键,六品警戒着巷口,何莫修戴着能监测侦察车的古怪玩意在倾听,忍不住问:“好了没有?”“刚联系上。”欧阳苦笑,“重点轰炸目标是沽宁的码头,我希望他们能在工人没上工时轰炸,他们说,计划已定,不能变更。”何莫修忽然惊呼:“他们来了!”一名日军从侦察车里探出头来,指向一个方向,伊达挥了一下手,日军从两面包抄过去。何莫修犹豫了一下,脱下那件难看的夹袄罩在欧阳身上。欧阳仍在按键:“谢谢,你看,你根本不缺勇气和智慧,还很关心人。”何莫修绝望地叹了口气,把监测器从耳朵上摘了下来。日军已经到了巷子外。欧阳终于放弃按键,上车,但并没有盖上暗箱的盖子。何莫修问:“好了?”欧阳摇摇头,仍在按键。何莫修惊道:“这样他们还是可以追踪我们。”日军在巷子的那一端出现,他们看见的是空空如也的巷子。那名日军的技术人员再次从车里探出头来:“他们移动了!在那个方向!”日军向着巷子深处追去。六品对巷道很熟悉,拐过一个弯,正要拐过下一个弯时,两名日军冲了出来,疑惑地看着这辆黄包车。欧阳立刻醉态可掬,搂着何莫修的脖子,胡乱嚷嚷。两名日本兵有点厌恶地让开了。欧阳搂着何莫修的脖子,另一只手居然还在按键。出了巷子,他们面对的竟是无线侦察车和正在旁边候命的日军预备队。何莫修彻底瘫了,欧阳在他身上胡乱地拍打,那倒真像足了两名醉鬼。六品的腿都硬了,下意识要转向与那侦察车相反的方向。欧阳小声说:“别调头,照直走。”六品朝着那里走了过去。日军瞪着这辆不知死活的车,车顶上的天线转得如同发了狂一样。几名日军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向他们走了过来。侦察车上的技术人员跳下车,莫名其妙地看看天线,然后爬上车修理。一个日军阴着脸让他们过去:“那边!”欧阳轻轻吐了口气:“六品,拐弯后快跑。”六品一步一滴汗地拐过弯。这时一名日军从侦察车里钻了出来,对正在车上修理的技术人员嚷嚷:“它又恢复正常了。”车上的家伙忽然明白过来:“快追!就是他们!”六品开始飞奔,欧阳完成工作,合上箱盖,叫道:“快走!”六品在巷子里拐弯时,几发子弹打在身后的墙上。日军追了出来,六品险些和前边巷道里冲出来的日军撞上,更多的日军追了过来,子弹在身后呼啸着,打在改装过的黄包车上发出金属的响声。欧阳拉着何莫修跳下车:“把电台送走!这是命令!”他瞧着黄包车拐进另一条巷道。一名日军开了一枪,欧阳一个趔趄,但他立刻拖着何莫修跑开了。日军看见一条小船正顺水淌下,于是追过去,却未发觉河堤的水里泛着一丝红色。154、生死难料欧阳挣扎着把何莫修推上岸:“快找个地方躲起来。马上就该全城搜捕了。”何莫修大梦###:“你没伤着吧?”欧阳笑着说:“你的夹袄真管用。”何莫修几乎有点开心地笑了,但欧阳忽然软倒下来。暮色西沉,收队的日军刚在街角消失,四道风就从巷子里钻了出来,六品在他身边跟着。四道风已经急红了眼。六品喃喃道:“小何跟他在一块,不会有事的……” 四道风咬牙切齿:“就是他在我才不放心!”他往前刚走了几步,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巷角传来,四道风转身,身后的垃圾堆翻开,何莫修抱着昏迷的欧阳躺在那里。四道风先看了看欧阳,然后一拳对着何莫修轰了过去:“他快死了!你这王八!”何莫修黑着眼圈蜷在一边,龙文章几个正在检查欧阳的伤势。欧阳已经醒了,平静地看着他们,脸白得吓人。龙文章轻声道:“子弹还在胸腔里,能不能找个大夫给弄出来?”四道风皱眉:“我去找。”欧阳拦住他:“别去,我有话跟你说。我今儿跟那边谈判成了……”四道风倔头倔脑:“我不听,像要交代后事的样子。”欧阳苦笑:“那边答应了,明天早上六点轰炸码头,是工人上工之前。交换条件,我们在地面点火给他们指示目标……码头是全沽宁防守最严的地方,你现在就该准备,先别管我……”四道风重重一跺脚:“那我就去,等忙活完明早给你找大夫……你可不许死!”欧阳笑了:“快滚吧你。我死了你怎么办?”四道风看看欧阳的笑脸,终于觉得妥帖,和龙文章一起离开。欧阳叹了口气,沉沉地闭上眼睛。天色未明,通往码头的铁丝网大门仍然紧闭,从岗楼上射下的探照灯光照射着空旷的路口,灯光后闪烁着日军机枪手影影绰绰的人影。四道风利用强光照射下的那点阴暗向大门接近。他掀开一张与罩布同质的破布蒙在身上,六品、唐真等也用这种方法一个个到达目标处。何莫修瞪着黑暗里欧阳的脸,一夜间那张脸一片死白,好像血已经流光。他第一次意识到欧阳也许真的会死,但欧阳脸上浮出些笑容,看起来有些惨淡。欧阳却轻声说:“我要当爸爸了,小何。”何莫修吃了一惊。欧阳笑得很用力:“老四都不知道,我留着等儿子出世了吓你们一跳。”何莫修挤出笑容:“我应该恭喜你……我要为他准备一份礼物!”欧阳看着他:“把你的知识教给他吧,等他长大。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发明家呀。你知不知道,现在美国人对你的开价已经是五吨武器和药品了?” 何莫修难堪地咳了一声,这显然不是他喜欢的话题:“……谢谢。”欧阳喃喃道:“我的儿子就要出世了,他不姓欧阳,会用他爸爸本来的姓。可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到后来他已经神志不清了,话音终于一点点小了下去。何莫修擦了擦不知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掉头跑了出去。155、孩子出生了清晨的薄雾中,紧闭的大门外已经站满了等待进入码头的劳工,日军的盘查极为森严,查过证件才放入。混在队伍中的四道风向身边的一个劳工小声说:“我是四道风。”他还让那人看怀里的双枪:“我要进码头办事,把你的证件给我。”劳工毫不犹豫:“不行。”四道风解释:“我是去打鬼子!”劳工一脸疲惫:“你把鬼子杀光了才好呢,可我得上工。”四道风气得没辙“一天不上工而已,你亏几个钱?”劳工苦笑:“他们现在不给钱,一天工一份口粮,我一家三口一天的粮。”四道风愣住,看看对方面黄肌瘦的脸,周围的人也是这样摇摇欲坠。他们根本无法说服这些只剩下生存本能的人。龙文章听听天上传来的声音:“他们来了。”此时何莫修笨拙地把黄包车停在巷里,急速地开始发报。空中传来的低沉声音让他的动作稍停,他看了看表,他惊呆了。与此同时沽宁日军司令部外,一队日军列成了仪仗队形站在空地上接受长谷川的检查。忽然伊达跑了过来,叫道:“他们又在发报!”长谷川皱皱眉:“说的什么?”伊达有些不解:“孩子出生了吗……这是什么意思?”长谷川也莫名其妙,但他听见来自云层的声音,说:“这就是它的意思--空袭警报!”日军顿时混乱起来。四道风已经站在检查的日军跟前。对方不耐烦地瞪他:“你的!证件!”四道风在身上四处摸索着,云层里的声音终于让日军意识到什么,抬头正好看见机群从云层里露头。四道风乘机握着他的枪,打倒了身前的几个日军,向码头里冲去,一边向日军开枪,一边叫:“快跑!马上就来轰炸了!炸的就是这!”四道风的成员紧随着他向码头冲去,身边是急忙跑开的劳工。四道风和六品几个推翻了汽油桶,这时一辆卡车从码头驶了出来,车上的机枪向他们射击,四道风几个开始向大门外拔足狂奔。唐真向货堆射了一枪,那堆货物顿时燃烧起来。冒着黑烟的火柱已经烧得足够让天上的机群看见了。第一枚炸弹落了下来。龙妈妈和满天星站在院子里,轰炸离这里很远,听起来仍惊天动地。何莫修跌跌撞撞把黄包车拖了进来,径直奔向欧阳的屋里,他叫道:“我要告诉你,你已经生啦!不,是你老婆已经生啦!是个女儿!”欧阳被爆炸惊醒了,迷糊地想了想,忽然笑了:“其实女儿也不错,比较像她妈妈。”何莫修笑道:“当然!女儿更好!”欧阳喃喃道:“那么我真的是个爸爸了?”他立刻清醒过来,“你怎么会跟她说话?”何莫修立刻是惹祸的表情:“我用了电台,我一直在移动,时间又很短,鬼子找不到……你可以罚我,怎么都行……”欧阳苦笑:“我怎么罚你?刚才我已经快死了,可你给我找到一个最好的活下去的理由……”156、损失惨重日军的本营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一辆小车一头撞上了营房。几个日军狼狈地从车上跳下,宇多田也在其中。长谷川灰头土脸地迎了过去。四道风一帮人从巷子里狂奔而过,子弹在四面八方呼啸。四道风忽然大叫起来:“这里不是码头!我们费多大劲就为让他们把炸弹扔在码头!现在全扔老百姓家里来了!” 龙文章也傻了,奔跑中回头看看刚才的废墟,那确实是四道风所说的民宅。龙妈妈刚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欧阳面前,满天星就进来了,欧阳问:“轰炸完了?”满天星喃喃:“完了,可算是完了……”何莫修偷偷揪了他一把,满天星住嘴,但欧阳实在很细心,他盯着何莫修,何莫修只得说:“他们出动的全是高空轰炸机……沽宁城损失惨重。”欧阳问:“有多惨重?”何莫修思忖道:“北城已经没有完整的房子了。”欧阳愣了一下,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血咳了出来。长谷川、伊达和刚到的宇多田正在听取一名军官的损失报告:“……码头区破坏严重,但经过抢修后应该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设施还可以投入使用,着弹最多的是与码头相邻的北城区……”宇多田神色阴晴不定,但最后泛出了一脸笑意:“很好。”伊达愣住。宇多田接着说:“没想到码头还能保存。两位,我受命与你们合作,在沽宁紧急修建一个野战机场,这是将军亲自签署的命令,请多关照。”长谷川正色说:“我们会全力合作。”宇多田问:“以您的预计,这座机场需要多久完工?”长谷川笃定地说:“一个月。”伊达吓了一跳,惶然看了看他。宇多田诧然:“一个月?就算有最好的设备,最快也要三个月。”长谷川笑了:“我有人。”六品从院墙里探头看着墙外将沽宁分为南北两界的大街,街头隔十几米就有一个武装的日军站着。他从墙头跳下来,说:“过不去。”墙那边传出汽车引擎声,一整队汽车开了过来,停在封锁线边。刚下车的日军组队,挨家挨户破门而入。家家户户响起了惊叫和哭喊声。何莫修和满天星架着欧阳走向院门口,满天星去开院门,刚开条缝就退了一步,猛地将院门关上。“鬼子!”外边已经响起了枪托砸门声,满天星将整个身子都抵在门上,何莫修扔下欧阳,拿起门闩拼命顶上,刺刀的刀锋已经从门缝里伸了进来。欧阳转身跑开,却立刻就摔倒在地上,伤口立刻破了,鲜血泉涌。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将黄包车上的暗箱盖盖上,冲进屋里,拿着一些东西扔进了地下埋的一口暗箱,他勉力将箱盖盖上,血在旁边洒了一地。两个日军翻墙跳了过来,欧阳轻声说:“不要动手!”满天星犹豫了一下,立刻被日军用枪托痛殴。何莫修一个人再也顶不住,门立刻被撞开了。几个日军一拥而入,用枪逼住院里的这几个人。龙妈妈在房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157、生死未卜曾经的长巷成了废墟,四道风和他的队友沉着脸从旁边走过,他几乎没有抬头的勇气。四道风突然道:“我要去找军师。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得给我说个明白。”而此时的欧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枪口,失血过多,他眼前的世界已经成了一片模糊的红色。跟前的日军也狐疑地看着他:“血?哪里的?”何莫修指指眼前的刺刀:“你们割的。”日军明白了就哈哈大笑,又拉动枪栓:“出去!工作!工作!”何莫修不解:“他不能去!他病了!”他背上挨了一枪托,何莫修晕头转向把欧阳扶起来,又看见日军把龙妈妈推了出来。于是四个人都被推推搡搡赶出了院子,日军并没费心对这里做进一步的搜查。刚经过轰炸的人们又从屋里被赶了出来,喇叭里播着生硬的中文:“为帝国工作,这是你们的荣幸……”被日军押送的人群与其说在走动不如说在挪动,因为他们中间有大量的老人和未成年人。天已经很热了,尘土飞扬中让人喘不过气来。 沽宁城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在它和人群中间隔着押送的卡车,卡车顶上架着机枪。欧阳眼里的泪水模糊一片,除了身边的人他看不清更远的地方:“我们去哪?”何莫修一脸焦急:“不知道,往南……”满天星也是大病初愈,终于架不住,昏昏沉沉倒下,拖得欧阳也一起倒下,何莫修放开龙妈妈想把他们拉起来,可他没法架着两个人前进,他急得想哭。欧阳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搀起满天星:“走吧。”四道风一头闯进大杂院时愣住了,在门外他已经觉察到不对劲了,进来后就看见满院日本人凌虐过的痕迹,然后是地上的血迹。四道风顿时眼都直了,血迹一直往屋里延伸,他冲向屋里。欧阳是从院门处冲到屋里去藏东西的,他跪下,打开埋在地里的暗箱,里边是几支枪、一点药、密码本,欧阳在里边放了他们生存的必需品,四道风茫然看了看其他人,龙文章的状况比他好不了多少。龙文章喃喃道:“我妈没啦!”四道风没什么表情,但已经完全垮了。沽宁南郊是片相对荒凉的郊野。日军抓来的人被集中在这里,被刺刀和机枪威胁着,暴晒于炎炎烈日之下。不断有人失去知觉倒下。满天星是早就不省人事了,被何莫修和欧阳一左一右地强架着,可身边的龙妈妈也垮了下来。欧阳一手一个架住,他的伤口早就破裂了,流血就没有止过。此时长谷川的车从远处驶来。长谷川和宇多田坐在车里,两人谈笑风生,似乎从未有过龃龉一样。长谷川拍马屁:“我向总部要求的时间是三个月,但机场将在一个月内完成,当然,这都是在宇多田阁下的带领下做的。”宇多田看着车外的人群,满意地笑了:“长谷川君,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您是个有办法的人。”158、苟延残喘四道风拥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头埋得很低,几乎是被四道风卡着脖子夹在腋下。四道风把那人放开,原来是廖金头。四道风把玩着枪:“鬼子在干什么?”廖金头赶紧求饶:“四爷,我是被鬼子逼着做点小事,可一直也在给军师提供情报呵!” 四道风怀疑地看看龙文章,龙文章点点头。四道风皱眉:“军师没告诉过我。”廖金头苦着脸:“他不让跟您说嘛,您看大阿爷多少次想找您,都让我给压住……”四道风愣了一下:“叔叔还在找我?”廖金头赶紧上前:“可不!大阿爷现在睡觉都揣两支枪,我们都说他快疯了……”四道风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怔怔地听着。龙文章使个眼色,六品把廖金头整个人从地上提起来。廖金头赶紧一五一十地说:“他们要修机场!”四道风和龙文章在屋里呆呆对坐着,他们两人都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龙文章小心地说:“你要面对现实,地上一摊血,心脏部位被打进一发取不出来的子弹,他没被抓走也死定了……”四道风打断他的话:“你从来不把自己当我们一伙的,你只是路过……可你知道我为什么非得跟他一块吗?不图他聪明!就因为他回绝你时,眼睛里在说:兄弟,我能帮你什么?我是你兄弟!我和你都是一样的人!”龙文章想说什么,却只能摊摊手坐了下来。几辆卡车停在欧阳他们眼前,一个日本人下来,恶毒地笑着,他是工程的设计师之一,叫渡边淳良。他冷笑道:“要劳工营吗?现在开始自己盖吧。”欧阳躺在黄土上,在尘土飞扬中艰难地喘着气。其他人正在挖地基,何莫修刨出刚刚能容一人的凹槽,他回身去拖欧阳:“你休息吧,伤得这么重,鬼子发现一定会打死你的。”他刚把欧阳塞进那凹槽,渡边和几个日军监工过来。  渡边问:“他为什么不工作?”他指的是满天星,后者正昏昏沉沉靠在沟边上。何莫修解释:“他病了!”渡边说:“不能让一个病人浪费口粮!”两个日军打算下沟把满天星拖上来。何莫修死命拦住:“至少你们给点水!”渡边想了想,走开,并对几个日军示意:“教会他服从。”几个日军凑了过来,将何莫修从沟上踢了下来,然后扬长而去。何莫修的提议还是有用的,一辆卡车驶过来,卸下几只盛满水的水桶。人们从沟里跳出来,开始哄抢。何莫修脱下外套,扑了过去,然后他拿着一件浸湿了的衣服,回到欧阳身边,把水挤在欧阳的嘴唇上。欧阳看着他,小声说:“逃吧,小何。”何莫修愣住。欧阳接着说:“你不能落在鬼子手里,逃吧,不要管我。”他又晕过去了,何莫修想把他扶起来,忽然一滴雨水落在手上。何莫修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如临末日的表情,大叫:“龙妈妈,把你们的衣服给我!”龙妈妈不解:“怎么了?”何莫修绝望地说:“他的伤绝不能进水啊!”159、何工头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迅速把工地浇成了泥水奔流的沼泽。何莫修绝望之极,他把欧阳交给龙妈妈,自己抢了把镐向沟沿跑去,狂乱地在那里挖着。他的行动立刻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渡边惊奇地问:“你懂土木工程?”何莫修头也不抬:“懂一点,我家种地的!”渡边也懒得计较:“你们过来帮他!”几个劳工被赶了过来,何莫修的工作进度顿时快了很多。一夜的暴雨终于稍歇,晨光渐现。人们筋疲力尽地躺在泥浆里,何莫修奔向欧阳,看看他的伤口,然后掩着脸哭起来。欧阳的胸口都烂掉了。在一整夜的强制劳作后,这片空地围上了铁丝网,有了机枪岗楼和高射炮位。渡边面对一群摇摇欲坠的人,放声道:“对你们中间工作得最出色的几个人,我们要给予奖赏!——你,出来!”被叫到的是何莫修,他摇摇晃晃站在渡边面前。渡边大声问:“你现在懂得服从了吗?”何莫修低声道:“懂了。”渡边拍拍他的肩膀:“从现在起,他是你们这群人的工头!”何莫修苦笑道:“大家从昨天到今天还没吃过任何东西。”渡边笑道:“先工作才有吃的!拿着!”他把手上的鞭子交给何莫修,就离开了,何莫修转身看着同胞,可几乎所有人都鄙夷地看着他。何莫修喃喃解释:“我这样才能帮到你们……”满天星却打断他:“你一向是个见了刺刀恨不得跪下的家伙。”何莫修愣住。这时,四道风几个潜伏在工地之侧的山野上,用望远镜观察着工地上的情形。龙文章很快在镜头中找着了龙妈妈。一个日军对龙妈妈大声呵斥着,何莫修赶过来,把龙妈妈领向一块比她本人还大的石头。龙文章把望远镜扔开了,怒道:“我要杀了姓何的。”这时工地上的人群忽然骚乱起来。原来人们从土里挖出了几具森森白骨,而且下面还不知道有多少,所有人都惊呆了,不知谁大叫:“这是万人坑!快跑!鬼子要活埋咱们!”人群向铁丝网跑去,日军毫不犹豫地转向人群射击,有人倒下,但更加扩散了盲目的恐慌。何莫修全力阻挡人们向枪口奔蹿,大喊:“别跑!逃不出去的!我告诉你们那是什么……”不知道谁给了他一拳,他栽倒在地。但逃跑的人流终于在铁丝网边停住了,几十个枪口对着,一个日军对一个爬铁丝网的人开枪,那个人就此挂在铁丝网上。龙文章的枪口在这个日军身上移来移去,他很想开枪。四道风伸手把他的枪口压了下来,龙文章瞪着他。四道风摇头:“跑不出来。机枪扫射,一百个人得死九十个。”龙文章咬咬牙:“那也好过这样!”四道风轻声道:“如果军师还活着的话,他会说不行。”龙文章愣住,他发现四道风比他更加痛苦,因为认同一件打死不认的事情。四道风看着工地上的人们,心中却想:这种时候,如果他活着就一定会出来。160、忍辱负重长谷川的车停在尸坑边。长谷川劈头盖脸就给了渡边几记耳光:“你弄错了,该挖那边。”渡边淌着鼻血点头哈腰。宇多田嫌恶地掩着鼻子:“这是什么?”“历年来清剿抵抗分子留下的尸体。”长谷川对渡边说,“建一个焚化炉,烧了它们。”渡边不知道怎么建锅炉,他知道谁会,于是叫来何莫修,问:“你明白锅炉这种东西吗?”何莫修皱眉:“要锅炉干什么?”渡边避而不答:“你不用管,会吗?用现有的器材?”何莫修却道:“今天逃跑的那些劳工,不许惩罚他们。”渡边一愣,意识到何莫修在跟他提条件。他很生气,只得按捺下来。“另外,我要挑选一些劳工,工作和休息自己安排。”渡边只得点头。他伸出手想要和何莫修击掌,忽又停住,突然道:“是我设计的。”何莫修苦笑:“当然是你设计的。”渡边心花怒放地和何莫修击掌。一辆卡车卸下一些食桶,工地给劳工发第一顿饭。何莫修低声对龙妈妈说:“您去给大家分好吗?要每个人都能分到。”龙妈妈拍拍他的手,起身去了。不久,简陋的工棚就建好了。何莫修和龙妈妈把欧阳弄进新盖好的工棚,何莫修给他安排的是最里处的静僻空间,还用油布隔开了一块。欧阳因为震动而呻吟了一声,他强打精神看了看:“真像一个家。”何莫修苦笑:“这是一个工头的特权。鬼子也认为,听他们话的人该有点特权。”欧阳却问:“什么工头?”何莫修愣了一下,他不打算告诉欧阳,于是故意问:“你女儿的名字起得怎么样了?”欧阳想了想,苦笑:“我现在脑子也不好用了。”何莫修给他盖上自己的衣服,呆呆地看着他沉沉睡去。四道风几个在狂奔,身后有日军在追赶,他们避进了一家空荡荡的院子,日军的脚步声远去。龙文章瞪着四道风:“为什么不打?”四道风居然很严肃地说:“我一个人知道怎么打,带着这么些人,不会打。”龙文章看了看其他人,沉吟道:“南城都空了,这里没法呆了。”半夜,高三宝家的门被敲响,高昕开门,看着门外的四道风他们发呆。龙文章一脸歉疚:“我们没有安身之处了,能不能……”四道风绷着脸道:“不能就说一声,立马走人。”高昕干脆地说:“能。”她看着四道风说:“需要帮忙不是丢人的事。”四道风居然没回嘴,没精打采地进了屋,这让高昕有些奇怪:“小何呢?老师呢?还有龙妈妈……”四道风喝道:“闭嘴!”高昕气得忍无可忍:“四道风,我是喜欢过你,可不是说我见到你就得跪在你脚下!而且你听好了,我说的是喜欢过!”大家都呆了,谁也没想到刚进屋这两人就会吵架。四道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高昕有点后悔。这时四道风说:“你说什么呢?我又不在乎……我在乎的人都死光了,你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他掉头走开。161、濒临绝境何莫修修砌的那口炉也已初见形状。渡边乐得不行,何莫修拿了图纸进工棚,满天星正在看着昏迷的欧阳发呆,然后看着他,说:“你真的一直在照顾他。”何莫修感激地看着他:“谢谢,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满天星看着他,突然道:“你还是自己人吗?”何莫修猛点头。“想逃出去吗?”何莫修一愣,欧阳生死悬于一线,他还从来没时间想过这样振奋人心的事情。“当然想!”“那就一起,不是你我,是很多人。我有很好的办法。”何莫修兴奋地笑道:“我真想拥抱你一下!”满天星却有些难堪地说:“但是不能带他……带他不可能跑出去……我刚才看了他的伤势,你也知道的,出去他也活不下来。”何莫修顿时愣了。他看看死气沉沉的欧阳,一脸茫然。满天星接着说:“他半边身子都烂掉了,明天也许就烂到心脏。你做什么能让他活下来?你根本不该让他受这种活罪!”何莫修咬了咬牙:“我……能不能不去?”满天星瞪了他一眼,有点惊讶,有些佩服,还有些自惭。他终于说:“可以。别人其实并不想带你,我也不想。”何莫修低下头:“我明白。”高三宝家的桌子上堆出了一个与工地相似的模型。龙文章在看着那个模型发呆,唐真在琢磨从欧阳失踪就再没人碰的电台,八斤在帮她,每一个人都显得无所事事。而此时四道风正在院子里,拿着一束香,放在古烁的墓前。高三宝看着他说:“我家的香快让你烧完了。”四道风苦笑:“你家的钱都快让我们败光了。”高三宝也苦笑。没想到四道风接着说:“高老爷,你原本是个阔老爷,可跟日本国比起来,你就倾家荡产给我们换了枪,恐怕也较不过吧?那你图什么呢?”高三宝忽然有些赧然:“我也不知道图什么,就知道我没别的路好走。唉,这种事情该问你那军师,他是很有一套的。”四道风惘然看了看那束燃着的香,声音小到只有自己听见:“我真的很想问他。”八斤跑过来叫他:“队长,龙乌鸦找你!”四道风临行前又看了一眼古烁的墓,发现那儿换上了汉白石的小小墓碑,擦得干干净净,还摆着一枝鲜花,他眼睛有些湿了:“谢谢高老爷,我兄弟活着时都没住得这么舒服。”高三宝叹了口气:“不是我,是昕儿弄的。”四道风在怔忡中进了屋子,然后皱眉瞧着那个工地模型,大声问:“现在你们要干什么?”龙文章说:“如果军师在的话,一定会有行动!”四道风却道:“如果军师在的话,绝不会去碰这里,几百个鬼子,几十挺机枪,几十条狼狗,还有炮,根本是往枪口上撞。”龙文章看着他,正色道:“再这样下去,没人会相信你,我们会觉得没了军师你什么都不是。”四道风扫视了一眼大家,大声说:“沽宁城的大英雄四道风本来就是个拉黄包车的!这还要你来说吗?”龙文章看着他离开,他已经快绝望了。162、狼狈不堪锅炉终于造好,何莫修已困顿不堪了。渡边突然说:“去睡吧,有事我会叫你。”何莫修觉得他笑得有点诡异,但他没说什么,摇摇晃晃向工棚走去。他没有去睡,而是去看欧阳。欧阳昏睡着,摸上去烫得吓人。何莫修扶着墙壁坐了下来,想打个盹,外边传来的日语喧哗声却让他一跃而起。这工棚是他的设计,他的铺下边还挖了个暗格,何莫修把欧阳推进暗格,又抽出一块隔板盖上,他自己躺在铺板上。渡边和几个日军进来:“该工作啦。”何莫修疲惫地说:“锅炉已经造好了。还有什么工作?”渡边拿起鞭子,照他劈头盖脸抽了过去:“你总是忘了谁才是主人!”锅炉燃烧着,从地底挖出的骸骨正被送进去焚烧。何莫修被日军押来时,看着他造的锅炉,茫然而悲怆,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那叫仇恨。满天星放下镐,远远地瞪着何莫修,又看一眼他的同伴,咬牙切齿地对大家低声说:“能活着出去的人都记住了,那只狗干过什么。”天终于黑了,劳工们终于可以进工棚休息。何莫修进来直奔自己的铺板,拉开暗格。欧阳还是看不出一点生机,何莫修看着他,那神情与以前不太一样,他低声说:“你不会死的。你看看,连我这样怯懦的人都有了勇气。”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块锈铁片,用那铁片割自己的手。 此时在高三宝家,高昕在准备晚饭,回身时发现四道风站在身后。四道风看着她,说:“我难受。”高昕赶紧摸摸他的额头,没觉得什么,只觉得他的眼神痛苦之极。四道风痛苦不堪,郁积多年的压力一下爆发出来,以他的心智根本无法招架:“我一闭上眼就看见我亲近的人,一个个在我眼前死,我受不了!什么事情都有军师告诉我,现在他把答案都带走了,我什么都不敢做。他们讨厌我这样,可我怕他们死……我受够了。”高昕柔声问:“我能帮你做什么?”四道风痛苦地说:“抱着我。”高昕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抚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其实你平常有一点点软弱的时候也好呵,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四道风把她越抱越紧,然后粗鲁地亲了过来。她开始挣扎,却根本阻止不了。全福正好过来,惊得瞠目结舌:“四爷,这可不行……”四道风却不管不顾:“我们俩谈心哪!”高昕又气又窘,把搪瓷罐子在他头上砸碎了。四道风稍缓了一下:“你来真的?”高昕怒道:“你又不是来假的!”恼火、失望、沮丧,四道风挟着所有失败的情绪又向高昕扑了过去,可他被六品抱住,全福、龙文章都站在后边。龙文章脸上全是失望和伤心:“所有人都在等你的主意,可你,在惦记这事?”四道风气急败坏:“我惦记什么?我们除了死就只有死吗?”他瞪着他的队友,然后愤愤走开。高昕看着四道风离开,当他狼狈不堪时,她就已经不再生气。163、脱胎换骨龙文章回到屋里,把私藏的所有步枪子弹倒在床上,何莫修制造的瞄准镜也被他拿出来,装在枪上校准。六品匆匆进来:“你真要一个人去劫营?”龙文章沉着声道:“他没希望了。”六品低声道:“他其实比谁都难受。”龙文章怒道:“你要我体谅他?他把我妈扔在里边任鬼子作践!”六品再不说话了,看着龙文章收拾自己的步枪。此时在高三宝房间内,高三宝纳闷地看着郁郁寡欢的高昕,然后说:“四道风不是这种人吧?”高昕沉默了一会说:“……不怪他。他就是管不住自己。”高三宝诧异道:“我还等着战打完你和小何有个结果呢,结果……”高昕怒道:“什么结果?你喜欢小何,就非让我嫁他,你喜欢四道风,你就觉得我也该像你一样喜欢他!”她不吐不快,“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小何在日本人手里,他可能要说那就是地狱了吧,可四道风这个样子让我更加担心。”工棚里,所有人都睡了,何莫修正用布条把那只受伤的手缚起来,身后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你受伤了?”不知何时欧阳醒了。何莫修笑笑:“小事,我包扎一下。”欧阳看着他说:“你……今天很怪。和以前不大一样。”何莫修苦笑:“我从地狱的熔浆里走过,心中奔淌人世间的溪流。”天刚亮,龙文章立刻翻身坐起。他去摸放在铺边的枪,摸了个空。“六品,我的枪呢?”没人回应。六品的铺是空的,床上放着他形影不离的砍刀。龙文章终于意识到什么,探头向窗外看去,巷子里空空落落。此时日军的机场却已经开工有一会了,跑道已见雏形。何莫修走了过来,渡边看见他就叫住他:“今天你的工作是拆掉那座难看的炉子。要烧的东西已经烧完了。”他恶意地笑笑。何莫修犹豫地说:“你没想过……它也许能派一些别的用途吗?比如说……烧一些热水。”渡边挥挥鞭子:“你们想喝热水?”何莫修赶紧说:“不是给我们喝,是给你们洗澡。”鞭子停止了挥动,渡边有点疑惑,建议对他是有吸引力的,可他搞不清何莫修的动机:“这不太像你。你一直很恨我们,别否认,我看得出来。”何莫修苦笑:“怎么说呢?没有人愿意天天挨揍的。”渡边恍然大悟:“看来你终于学会了服从。”何莫修小心地说:“也许……您能给我一点磺胺?”渡边皱皱眉:“那是军队专用的强效消炎药,你要它干什么?”何莫修抬起他的右手,炎热的天气、整夜的不过血、锈铁片的感染,伤口已经溃烂:“干活伤到手了。”渡边看了看说:“这是你自己干的。你这个懦夫,你是想自杀,对不对?可你又没有自杀的勇气。”何莫修吁了口气:“是的,我做不到,我怕这样下去我的手会残废。”渡边终于释然,负着手走开:“好好服从,我也许会帮你想想办法。”何莫修看着那炉台,恐怕欧阳苏醒也不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164、混进鬼子营2008年11月22日165、眼神空虚天色已黑,满天星和他的同伴在挖一条地沟。在日军转身的当头,满天星迅速躺在沟里,几个劳工赶快把土盖在他身上。龙文章收拾好细软,对八斤说:“别再劝了,我非走不可。”他气冲冲往门口走去,其实没人拦他。八斤坚定地说:“我们跟你一块走。”龙文章有些发傻,说:“其实我没地方可去。”队友们说:“大不了去山里打游击,能多杀一个鬼子就多杀一个鬼子,你和军师想的是一样的。”龙文章终于叹道:“我非得说明白了吗?我根本就没想走!我妈在这我能走哪?我就是心情不好嚷了玩的!”他把枪一放,自觉万事大吉。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八斤说:“你不走我们也走。这么活着不如拼死。”龙文章看着那些人还走在他之前,他很想拦,可自尊心放不下来。最后等他冲到门边想拦,那些人已经消失在迷宫一样的巷陌里了。龙文章茫然回头,屋里忽然空得让人难以忍受。高昕焦急地在找四道风,她匆匆下楼,忽然听见脚下传来一个喷嚏,她站住了,然后小心地拉开楼梯间的门,四道风蜷在一堆笤帚和杂物中间,眼神空虚,高昕的心也一下被撕裂了,她紧紧把四道风抱住。四道风怔忡地说:“我不想再拖上任何人……我看不见希望……”高昕想不出别的办法,想让他的手抱住自己,四道风的手滑了下来。高昕叫道:“你喜欢的人死了,可你还会喜欢别的人。你看,这样你就有希望了,有希望才有目标。”她把四道风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四道风喃喃道:“病鬼说我们不可能,跟钱跟学问不相干。他跟他老婆才是互通有无,你中有我。”高昕叫道:“他胡说!”她缓和了一下,“我们在一块吧,你以为两个人在一块就有结果了吗?两个人的希望比你一个人熬好,我们一起,等着战争结束。”四道风靠在板壁上,头撞出一声重响:“跟我私奔吧。”高昕吓了一跳:“什么?”然后又点头:“好的。”四道风脸上泛出光彩:“小姐跟穷书生私奔,小姐荡秋千荡过墙,砸在穷书生头上。”高昕笑道:“我一荡荡过墙,砸在你的大笨脑袋上。”四道风苦笑:“我是烂命一条,我说私奔是闹着玩的。”高昕正色道:“我是说真的,你看,我真的乐意为你做一切事情。”四道风愕然看看她,眼中的高昕有种从未见过的坚毅。重重铁丝网和机枪的包围下,何莫修和六品坐在工棚外边,何莫修轻声道:“你想逃走吗?”六品瞪着他,何莫修接着说:“我说的逃,是所有人一起逃,带着欧阳,带着龙妈妈,所有人。”六品讶然地问:“所有人?怎么逃?”何莫修说:“你来了,这事就成了。那天他们烧掉了所有的死者,死人的骨灰铺在跑道上,那天我就想,我们要逃,而且我会杀了他们。没有人可以这样作践别人。” 166、孩子满天星和同伴们从地沟里钻了出来。他们爬到铁丝网边,一个劳工兴奋地转身开跑,脚下却轰然炸开。警报鸣响。地雷在他们脚下炸响,不断有人被掀翻。清晨,劳工们被日军持枪看押着,成排的尸体列在地上。满天星和几个劳工仍然活着,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一边。何莫修和六品站在一块,他们被迫脱掉了鞋光着脚。六品看着远处的满天星说:“他太冒失了。”何莫修同情地说:“他不知道外边有地雷,没人知道。”这时日军拉来整车空玻璃瓶子,把它们砸碎在铁丝网边。一个日军拿着喇叭高喊:“现在去刷编号!刷好编号的人立刻去工作!从今以后,你们的工作时由十六小时改为十八小时,并且每发生一次逃跑事件再加两小时!还有,每逃跑一个,与他相近的前五个号和后五个号将被处极刑!”人们身上被刷上红色的油漆编号,一名逃跑者在人们面前被砍下头颅,满天星和其他人被塞进木箱里,箱子被半埋进土里。这时长谷川和宇多田的车缓缓驶过,何莫修突然道:“拦着我!那鬼子认得我!”六品盯着长谷川说:“我也认识他,我们村就是被他屠的。”他的眼神像把刀。何莫修提议的浴室终于开工,渡边很满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把里边的药片故意倒在地上。何莫修瞪眼看着,那是他几乎不再奢望的东西:“磺胺?”他扑在地上捡,唯恐漏掉一颗。渡边轻蔑地说:“你真是我见过最怯懦的人,为了报答我你要好好工作!”何莫修站起来,看了一眼自己衣服上刷着的十六号,匆匆走向正在打的地基。高昕把一个皮箱藏在玄关,紧张地等待着。四道风终于鬼鬼祟祟地在楼梯处露头,向高昕走来,偏偏全福早起,也进了客厅擦桌子,四道风立刻转身。高昕恼火地过去:“全叔你大早擦什么桌子?”全福看了一眼四道风:“我得盯死那小子,你看他贼兮兮的。”高昕没辙,四道风悄悄道:“我上去,跳楼下来,我往窗上摔个石头,你听见就出来。”高昕又好气又好笑,四道风就上去了,全福狐疑地看一眼,改擦楼梯。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高昕诧异地打开门,愣住了,门外是几个农村人。打头的女人眼窝深陷,脸色青白,一见到她就说:“高小姐,我们好容易才找到这。”高昕惊呆了,她这才发现这个憔悴的女人竟是思枫,而她身后的人是赵老大和邮差。全福匆匆过来,这时一块石子从窗外摔进来,偏偏高家的玻璃上次轰炸时已全部报销,石子正摔在他的头上。全福“哎哟”一声:“这谁家坏小子!”四道风有点难堪地进来,还没说话,先看着思枫愣住。思枫笑了笑:“四哥,我们来救欧阳。他还活着,我们在劳工营的人送来了消息。”四道风瞪大眼睛,猛拍了一下巴掌。邮差怀里发出一阵啼哭声,四道风吓了一跳。思枫解释:“这是我和欧阳的孩子。”167、取出子弹龙文章和唐真进了客厅,他们是四道风那边仅剩的两个人了。赵老大看着他们说:“是你们发电报,我们才来的。”四道风不解:“会使电台的那两个都进去了。”唐真轻声说:“我发的。军师把密码本留下来了。”思枫看着众人说:“鬼子败势已定,八路军和国民党部队已经全面反攻,预计战争两到三个月结束。潮安一带饿殍遍野,到处是无人区,你们这边……”四道风想了想说:“沽宁原本是十万人口,现在东拼西凑还有六万吧?”思枫说:“潮安的全部队伍都在协同盟军作战,就来了我们仨,正面营救是不可能的,但盟军不会任由鬼子在沽宁建立防空伞,所以五天后会有一次轰炸……”四道风吓了一跳:“还炸?”思枫点头:“是炸南郊机场不是炸沽宁,我们在路上商量过了,利用轰炸时的混乱进行营救是有可能的。”众人听了她的话,不禁陷入沉思。不一会儿,高昕走进思枫的房间时,看见思枫正抱着孩子哭泣。高昕怔住,思枫发现她进来,迅速擦干眼泪。高昕嗫嚅:“我想抱抱宝宝。”思枫笑了笑:“抱吧。”高昕抱起孩子:“这个女娃娃以后像她妈妈一样漂亮!”思枫的表情很苦涩:“是个男孩,会像他爸爸。”高昕愣住:“可唐真说是女孩,她说你们发报时说过的……”思枫犹豫地说:“是个男孩,后来有点变化。”高昕不解:“这种事情怎么会有变化呢?”她终于注意到思枫的表情,意识到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师母刚才在哭,在担心老师吧?”思枫苦笑:“其实我们没有欧阳的任何消息……”她看着愕然的高昕补充道,“是我多心,考虑到老四的脾气。”此时欧阳在昏睡中睁开眼睛,六品和何莫修正在铺边看着他,两人的表情像要上刑场。欧阳轻声问:“你们要干什么?”何莫修坚定地说:“你胸腔里的子弹必须拿出来。只有这些东西,一把铅笔刀,我偷的;草药是止血的,六品摘来的;十六片磺胺,消炎用的;一个自己做的针头,衣服上抽出来的线,缝伤口的。”六品补充:“得把你绑起来,嘴堵上,打晕掉。”欧阳苦笑:“这个……大可不必了。让我清醒地挨这一刀吧,我会忍住的,我保证。”六品有点拿不定主意,但何莫修已经拿起小刀,在灯焰上消毒。良久,他咬咬牙,一刀切了下去。欧阳双手抓紧了铺板。何莫修镇定地继续手术。过了许久,他终于紧张地说:“我找到弹头了,卡在你的骨头上了……差一点就打到心脏。”欧阳惨笑:“我总是……这么走运。”何莫修紧张得脸发白:“我得把它撬出来……会很痛。”他已经不敢再看欧阳的脸,地上的血越淌越多,欧阳的神情也越来越茫然,嘴角带着微笑,似乎看见另一个世界比这边要美好。168、痛心疾首何莫修俯首在欧阳的胸腔里与那颗弹头较劲,一声金属的轻响。何莫修沮丧之极地轻叫起来:“刀断了!我做不来!”他已经快疯了,六品的回应是一拳轰在他脸上,何莫修清醒了些。他终于把那颗弹头硬拔了出来,那是一颗三公分长的六点五毫米步枪弹头,他同时也拉断了某根血管,鲜血喷涌到何莫修脸上,何莫修狂叫:“针和线!把血管缝上!”六品怎么也没法把针和线穿上,龙妈妈掀开帘子进来,拿过针线,一次就给穿上了。血终于止住,何莫修也就此软倒,他呆呆看着欧阳的表情,叫道:“他死了。我把他杀了。”六品听了听欧阳的心跳:“把刀口缝上!就算死也不能让他这么开膛破肚!”何莫修机械地爬起来忙活,那是最后一道手续。天刚亮,四道风和思枫已经出现在南山郊野,他们刚在藏身处就位,就听见山下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古怪声音,四道风拿着望远镜往公路上看去,顿时目瞪口呆。那是一辆坦克。龙文章苦笑:“七年前咱们掀下河的那辆坦克,四年前鬼子又修好了,现在又开出来了。”伊达耀武扬威地站在坦克上,守门的日军老早就把大门打开,坦克驶进去。 现在渡边对那浴室的兴趣远大过对机场,那是一间完全被分隔成两半的木屋,从锅炉房烧好的热水将直接传送到隔壁浴室的木盆里。木盆只有两个,从长谷川到渡边都没想过让士兵分享此种乐趣。何莫修和六品这些人在做最后扫尾。六品轻声道:“早上他动了一下。”何莫修苦笑:“我从他胸口挖掉拳头大的一块肉,我害死他了。”他手扶着板壁,把头顶在板壁上,他真是快垮了。六品拍拍他:“别这样。我们一定会出去,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在看着我们。”何莫修强笑,比了个V字手势。六品不解:“那什么意思?”何莫修苍凉地说:“胜利。”这时几个望远镜和龙文章的瞄准镜都用上了,山上藏着的人们徒劳地在劳工中寻找。思枫虚弱地靠在旁边,四道风突然叫道:“废物鸡瞧见我了,还比手势。”思枫紧张地问:“他比的什么?”四道风勉强作出那个手势。赵老大呼吸都快屏住了:“……胜利。”思枫兴奋地叫道:“他还活着!他是告诉我们欧阳还活着!”她一激动,就软软晕倒。四道风一把扶住,他笑得合不拢嘴,他像思枫一样坚信这个不确切的消息。赵老大忙着抢救:“她是营养不良。”四道风:怎么会营养不良呢?我吃糠都很壮。邮差忍无可忍:“我们两天吃一顿过了半年!潮安饿死上万人,连孩子都……”赵老大喝道:“闭嘴!”几个人都被他喝得沉默下来,赵老大闭着眼使劲晃晃头,似乎要从脑子里赶走什么不好的想法。龙文章思忖道:“比个手势不说明问题,那书呆子一向神经兮兮。”赵老大坚定地说:“他活着,不要怀疑。”他看着思枫,表情很痛苦,简直是痛心疾首。169、身份暴露空空的铺板下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撞击声,那来自被藏在里边的欧阳。一片死寂,所有人还没有回来。不知过了多久,头上的铺板猛地被推开,欧阳被光线照得睁不开眼睛。何莫修和六品站在外边。何莫修重重给了六品一拳:“他醒来了!”欧阳愣了一会,终于确定自己还在人世间。他对何莫修笑了笑:“妙手回春的何大夫。”何莫修怔怔地笑了。又是新的一天,那间浴室已经盖完了,刚洗完澡的长谷川和宇多田穿着衬衣从里边出来,渡边和几个人拥过去帮他们穿上外套。宇多田很满意:“在这样的早上洗澡真是神清气爽。”他忽然听见什么,看向工地边半埋的箱子。满天星还在里边骂,只是声音已经微弱难辨了。“那个逃跑的劳工还活着?”长谷川笑道:“是啊,跟他一起进去的两个都死了。”然后他示意部下,“回头把他带过来。”他们的车刚驶走,何莫修从锅炉房的门出来,头发上都是煤渣和土。六品也从门里出来,何莫修轻声问:“怎么样了?”六品苦着脸:“根本搞不清方向。”何莫修示意六品看铁丝网边的那辆坦克:“你一定能感觉到它的震动,就照那个方向。”六品点点头。然后两人推起屋边的一辆手推车,把满满一车煤渣向机场那边拉去。一个日军拦住,用刺刀扎着。何莫修解释:“是烧过的煤渣。”那日军让开,何莫修和六品把车上的东西倾倒在土堆里,其实那只是上边盖的一层煤渣,下边全是土。宇多田和长谷川坐在凉棚下喝茶,手下把奄奄一息的满天星拖来。宇多田愕然地看看长谷川。长谷川笑道:“为您准备了一点娱乐。”这时伊达从屋里出来,边解着外衣扣子,他要去洗澡。长谷川叫住他:“伊达君,您精湛的刀法我们很久没见过了。”盛情难却,伊达拔出刀。满天星拼命地往后挣着,他忽然把一口血吐在伊达脸上,向着刀口撞去,一脚踢在伊达身上,伊达顿时弯成了一团,满天星冲向他身后一个持枪的日军,顺利地把那支枪抢了过来,拉栓上弹。可他离日军太近了,立刻被身后扑上的几个日军摁在地上。伊达狂怒地拿起刀,想砍下满天星的头。长谷川突然道:“等等!等一下!让我看他的右手。”满天星挣扎着,但一只手被拽到长谷川面前,长谷川摸了摸,点头:“全是枪茧。用枪比我还多呵。”他看着满天星,“先生是四道风的人吧?你们对这个机场有多大兴趣?”满天星想一口唾在他脸上,可长谷川闪开,焦急地冲向伊达:“停止一切工作!鸣响警报!搜查所有工棚!检查每一个人的手!有枪茧的统统抓起来!”宇多田不满:“怎么能停止工作?”长谷川忘了礼貌:“你不知道什么是四道风!我跟他们斗了七年,这是我抓到的第二个活人!”警报在工地上尖厉地鸣响起来,长谷川冷酷地说:“叫医生来!治疗他!再拷打他,直到他说出我想知道的!”170、急中生智日军冲进工棚,这里除了铺板什么也没有,可是搜索仍从一处工棚向另一处工棚蔓延。何莫修和六品正拉着半车煤过来,他们看着劳工被日军从工地和工棚驱赶到一起齐,何莫修顿时傻了:“他们在搜查工棚!”六品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然后他们被几个日军截住了:“你们,去那里集合!”何莫修摇头:“不行!”他指指伊达,“他要洗澡!”那名日军立刻放行。何莫修和六品迅速跑开,在他们住的工棚窗口外,两人四下一望,分别跳窗进去。日军的喧嚣声几乎就从隔壁工棚传来,六品翻开铺板盖,欧阳正在听着外边的动静:“怎么啦?”六品把欧阳抱了起来,扔进窗下的煤车里,他跳出去,用煤把欧阳劈头盖脸地盖上。何莫修把浴室设计图纸扔进暗格。暗格还没有盖上,日军就冲了进来,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给了他一枪托。日军把所有人集合在工棚外的空地上,按编号检查着手上的茧子,稍有怀疑的人就被押到一边,长谷川这次有点病急乱投医。百十米开外的浴室边,六品正把煤车停在锅炉房前,把欧阳从车上抱下来。何莫修仍在挨揍,渡边背着双手慢条斯理地踱了进来,他看看那暗格:“我没容许你有这个,你居然有一个私藏东西的地方。”何莫修急中生智:“你说过不能让人知道炉子是我设计的,我必须把图纸藏起来!”渡边看看那几个日军,发现他们听不懂太复杂的中文,他也就放心了,故意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何莫修已经为这人的出尔反尔愤怒了,一个日军说:“带他去见指挥官!把那些图纸也带上!”何莫修面如死灰,他不用想就知道见长谷川是个什么后果。谁知渡边说:“等等。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给他的,他是一个亲善人士,一直很合作。”何莫修被放开了,惊魂未定。搜查还没有完结,伊达站在浴室外边,踢着浴室的门。何莫修一路小跑过来,怕被认出,不敢抬头,低声说:“马上就好!”他这边还没说完,一小队日军跑了过来,六品也同时从锅炉房出来:“已经好了。” 日军向伊达说:“伊达队长,我们必须也检查这里。”伊达没好气:“查吧,别来烦我。”他进了浴室,重重关上门。 日军示意两人伸出手来,何莫修和六品伸出手,何莫修几乎没碰过枪,六品又一向烦枪,自然不会有什么枪茧。总算通过了。何莫修一屁股坐倒在煤堆上。六品苦着脸:“我怕把他的伤口又摔裂了。”何莫修吓了一跳,赶紧起来拿了铲又开始挖那堆煤。此时高昕正抱着那孩子喂他。思枫看着那孩子在吃东西,露出点宽慰的神情。高昕站起来:“让妈妈抱抱。”思枫把孩子抱过去,谁知那孩子到了她手上就开始大哭,高昕不由愕然:“怎么不让妈妈抱呢?”思枫把孩子又交回给高昕:“他不喜欢我身上的枪药味。”高昕瞧着思枫落落寡合的神情,她总觉得不像思枫说的那样简单。171、哑弹来袭从南山郊野俯瞰下去,工地上早已开工,望远镜里何莫修和六品又进了那浴室,四道风抬起头来:“那两人进进出出搞什么?”赵老大嘱咐:“记清他们的位置,轰炸机一来你的任务就是接近他们。接近他们就是接近欧阳。”四道风突然一跃而起,同一时间劳工营的防空警报也开始鸣响。云层里已经隐约闪动着小小的黑点。工地里的劳工和日军都在躲避即将来临的机群,伊达飞跑着奔向他的坦克。四道风无视于工地里的混乱,向着那道铁丝网狂奔,一个露在地面上的地雷引信从他脚下堪堪错过。龙文章大喝:“都别动!跟我走!”四道风已经幸运地冲过整片雷区,龙文章小心翼翼在地雷中探出一条路,赵老大几个跟在他的后边。大家终于到了铁丝网那儿时,四道风已将铁丝网弄开道口子,从那个刚刚可以过人的缺口把自己硬塞了过去,龙文章的步枪和唐真的机枪在铁丝网后警戒,其他人提枪在手向里边冲去。第一个发现他们的日军被四道风一刀掷倒,其他的日军忙于寻找藏身之处,根本没有注意。第一枚炸弹扔了下来,四道风将思枫扑倒在地上。炸弹炸开,一声哑响,无烟无焰,满天雪花般的纸片散了下来。机群已经飞临机场上空,整个机场都在下着这种纸片。四道风傻了,不管扔的是什么,没有爆炸他们的全部计划就算泡汤了。近处的日军已经醒悟过来,更多的子弹向他们招呼过来。赵老大叫道:“撤退!”一炮打在众人近旁,四道风从烟尘里跑出来,他们身后是枪林弹雨,几乎半个机场的日军在向他们招呼。几个人从刚钻进去的地方又逃了回来。那辆坦克轰鸣着辗了过来,唐真的机枪打在装甲上当当作响。龙文章突然醒悟:“让它碾地雷!”  四道风顿时明白过来,向着雷区跑去,坦克在他身后追,地雷在履带下爆炸着。这时卡车载着大批日军驶来。思枫拉了交战正酣的四道风一把:“快回山上!”于是大伙就往山上撤,可一旦拉开距离那辆坦克就变得更难对付了,枪炮齐发把他们封得动弹不得。他们钻在草丛里,思枫射倒了一名从草丛里钻出正要投弹的日军,突然道:“四哥,能跑就跑吧,帮我照顾孩子,虽然他……”四道风一边射击,一边回道:“我做不来!你才是他妈妈!”现在日军已经漫到山野上,四面八方都是枪声,他们已经完全被包围了。思枫哽咽道:“欧阳和那孩子要好好地活下去,那孩子很可怜……”四道风正要回答,忽然愣住,几米开外的一块草皮动弹着,然后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钻了出来。四道风惊道:“你?”那确实是何莫修,他快速做了个手势:“快进来!”没时间问了,人们跟着他钻进那条地道。龙文章又开了一枪,最后一个跳进地道。炮弹立刻将这片区域覆盖了。那块草皮轻轻盖上,现在恐怕站在跟前也无法发现了。 172 、地道相会何莫修提着灯,身体贴着地面向前爬行,四道风几个云里雾里地跟着。地道太过狭小,很快就让四道风觉得气闷。他忍不住问:“你带我们上哪?六品呢?你们怎么会打我们脚底冒出来?”何莫修高兴地答非所问:“我也觉得运气好。没想到出口就在你们脚下。”四道风对着何莫修的屁股就是一下,这时近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老四,你又跟人动手动脚。”四道风这才发现地道在这里稍见宽敞,旁边挖出了仅可躺下一个人的空间,紧接着思枫已经和一个躺在黑暗里的人紧紧抱在一起。欧阳苦笑:“你怎么瘦成这样?你吓到我了。”那辆坦克警戒着整个山脊,日军在那里撒开了散兵线搜索,已近结束。伊达一脸沮丧地迎向长谷川:“只要再有一分钟,我就把他们碾成了肉酱。”长谷川脸色很难看:“他们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吗?”他环视着这片空地,那辆坦克正在地道口之上,所以谁也发现不了。“是四道风。”他望向那已经初具规模的机场,目光阴郁。刚才飞机来临时跑散的劳工正被日军集结起来重新开始工作,何莫修从锅炉房出来。渡边也从另一段地沟里爬出来。渡边好奇地问:“你在那里做什么?”何莫修看起来心情很好:“我躲炸弹。”渡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这时地道里的灯亮着,几个劫后余生的人窝在那里等着地面上的骚动过去。欧阳缓缓地说:“我没死,因为一个软弱的家伙变得坚强,他也是挖这条地道的人……”他笑着看思枫,“现在我要知道外边的消息,特别是我的女儿。”四道风有点纳闷:“女儿?”他忽然被赵老大狠狠掐了一下。欧阳却快乐地笑了:“她在哪?”思枫苦涩地笑道:“在沽宁,高小姐特别喜欢她,天天抱着不撒手。”欧阳幸福地笑了:“我还没有给她起好名字,可我看见她了,在梦里。”思枫已经泪流满面。欧阳不解地问:“哭什么?”思枫擦擦眼泪:“我觉得很幸福……等你养好了伤,我们一块去看她。”欧阳点头:“当然!我都等不及了!只是这伤口抬手就破,连动都不敢动,而且我想你们不光是为了救我来的吧?”赵老大松了口气:“不全是。盟军的情报显示,这个机场修建完毕后将调来一批所谓的新锐战斗机,据说有能力夺回周围战场上的制空权。”四道风瞪着他:“所以你们也是来炸机场的?”赵老大苦笑着扬了扬手上的传单,那是刚才他百忙之中在地上捡的。欧阳突然问:“那是什么?”赵老大递给他:“全日文,我看不懂。”欧阳看了看:“冲绳、塞班,日本所有的外围岛屿都被攻占了,这是在敦促他们无条件投降。仗真的快打完了,兴许是咱们的最后一仗。”其实他们没有想到,那些传单正被日军折成纸飞机掷来掷去,显然没有达到盟军闭门造车的理想效果。173、混进营地欧阳在暗淡的油灯下看着头上落下的尘土,思枫在给他的伤口换药。欧阳轻声道:“我让老四他们换了劳工衣服混进营,找机会狠狠啃下这块硬骨头。现在要毁的不是机场是飞机,我们等飞机来了再动手。”思枫没说话,一滴泪落在他的伤口旁边。欧阳问:“你最近很爱哭了,对不起,害你担心。”思枫哽咽道:“我好想她。”欧阳抚摸着她的头:“她不是好好的吗?很快你就看到她了。”可思枫的哭泣让欧阳惊讶,那是种压抑到几近昏厥的哭泣。等思枫哭得没劲了,欧阳柔声说:“刚生完孩子的人不该留在这没天日的地方。”思枫恳求道:“让我留在这。”欧阳抚摸着她的脸:“回去吧,你留在这里会让我担心死的。快回去,为了我们的女儿。”思枫看着他,咬咬牙:“我听你的。”她走了两步,又回头,“好好活着,为你的老婆,为你的女儿。”欧阳笑了。高家,高昕把孩子往高三宝怀里一塞,红着脸说:“他要尿尿!”高三宝哑然失笑:“女儿,你不能让我总抱别人家孩子解馋吧?”高昕白了他一眼,转过身,撞在四道风身上,吃了一惊:“吓死人呀!”四道风突然道:“我走了。”高昕的眼圈忽然有点发红,但总不好意思就这事哭出来。四道风撩起衣服逗她:“你瞧,我像不像劳工?”高昕咬着嘴唇:“你本来就是劳工。”四道风看着她说:“带好我儿子。”高昕的脸立刻就红了,看起来很想揍他:“你又不是他爸!”“我跟嫂子说过了,我是他干爸。”四道风看起来很纳闷,“她说行,可在病鬼跟前只准说干女儿。”他起身走向他的队友。龙文章正不耐烦地把玩着自己的爱枪。没多久,龙文章和四道风推着一辆车走到工地的空场上,身后的锅炉房门开着,同样装束的赵老大和邮差看看外边的动静,龙文章眼神忽然有些发直,六品和他的妈妈推着一车煤从对面过来,尽管六品根本没让龙妈妈使劲,那个白发苍苍的背影还是让他眼发酸。劳工们筋疲力尽地在棚里休息,有几个已是奄奄一息,何莫修和四道风几个进来。劳工们看看这几张陌生的脸,根本没有好奇的力气。四道风撩起自己的号衣,让人看见腰里的枪:“我是四道风!”那几个字在沽宁是有魔力的,连几个病重的人都扶着墙站了起来。四道风朗声道:“我来杀鬼子,救沽宁人。我保证你们都能回去,你们心里窝的气,我给你们出!”希望迅速在人们脸上燃烧起来。夜里,一声惨叫从日军的营房里传来。何莫修担心地朝窗口里看看,又看看身边的四道风,轻声说:“是满天星。”此时遍体鳞伤的满天星从刑台上被拖到担架床上,几个军医测量他的心跳和体温。长谷川漠然地看着。满天星已被折磨得不复人形了,他突然问:“你们要我说……说什么?”长谷川的脸上顿时露出狂喜的表情。174、鬼子上门一大早,劳工们出棚时发现全副武装的日军枪手已经把工棚团团围住。长谷川的车开了过来,满天星神情涣散地坐在里边。长谷川对他说:“把他们的号码写在纸上,然后这辆车会把你送出机场,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纸和笔被塞到满天星手上。长谷川又补充:“或者回到刚为你洗干净的刑台。”满天星无力地蜷缩了一下。劳工们沉默着从车前走过,满天星终于向帷幕外张望,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劳工炽烈仇恨的眼神,他缩了回来。长谷川动了一下手指,几个日军立刻把那名劳工抓了起来。满天星叫道:“他不是的!”长谷川冷笑地说:“我不在乎,继续。”满天星被日军摁着向窗外看去,这时四道风从车前走过,满天星心中燃起希望,那种神情变化不可能长谷川看不到,他一头向车后窗玻璃上撞了过去,鲜血泉涌。长谷川叫道:“先制住他!”他看着过来的几个人,四道风赫然在其中,他略一犹豫:“抓。”话音未落,空袭警报响了起来。云层之上,一队高空轰炸机飞了过来。劳工们开始骚乱,宇多田嘲笑:“他们想用传单把这里埋掉吗?”一个影子从云层里落了下来,然后轰然巨响。宇多田拔足狂奔,长谷川也随着宇多田跑开了。满天星挣脱日军,向铁丝网处狂奔,看见地里的一个地雷引信,挥拳狠砸了过去。轰然爆炸。轰炸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的密集投弹瞬间只剩下尾机的零星投弹。六品从硝烟中站了起来,正看见硝烟里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那是长谷川。他屏住呼吸,捡起地上一把镐,借着硝烟的掩护向长谷川冲去。龙文章从硝烟里飞奔过来,狠狠把他撞倒,“你会害死我们大家!”六品仍要挣扎,龙文章一个耳光打过去,六品蒙住,一丝血迹从嘴里淌了下来。龙文章后悔地低声说:“我们来这不是为了杀一个鬼子头儿,懂吗?”六品流下泪,呆呆地点点头。一个日本兵出现在弹坑之上,在浓烟和烈火中比划着让两人去干活。死里逃生的长谷川浑然不觉,眼前宇多田在叫嚣:“从现在开始,机场的一切动作由我掌握!”长谷川无奈地看见部下正把满天星的尸体拖过来。伊达走过来安慰他:“您还在为和宇多田君的争执烦恼吗?”长谷川看着他说:“四道风就在这里,那个人看见了他,我们和他面对面了,但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伊达,你不觉得可怕吗?”伊达点头:“我非常理解。”他好奇地看着桌上,“这是什么?”桌上是一张大红烫金帖,赫然写着:“沙门沙观止大阿爷拜上,晚辈长谷川顿首。”长谷川笑道:“为了引爆四道风这个大炸弹,我设下一个小炸弹。”第二天,沙观止正坐在竹椅上打瞌睡,沙门会显然是败落了。这时廖金头惶恐地从外边跑进来,拿着那张拜帖。沙观止翻看了一下,脸上出现一种古怪神情:“六野去了后,这鬼子还是头遭登门呢。”175、亲人仇人长谷川在一队全副武装的日军护卫下进来,放下几个礼盒:“一直挂念沙老爷子得很,特备薄礼大米一百斤……”廖金头喜出望外,沙观止却打断他:“你还是真会下药呵,废话少说吧。”长谷川直截了当:“老爷子是不是已经找四道风很久了?”沙观止的瞳孔都缩小了。长谷川满意地看着他的表情,接着说:“我现在有这么一个圈,你的仇人就在面前,你可以找到他,杀了他。”沙观止目光中尽是落寞和苍凉:“打六野过身,我这沙门会被人当作笑话。你知道这笔账我都算在谁头上吗?”长谷川强笑了笑:“自然是四道风。”沙观止一个耳光重重打在长谷川脸上,长谷川被打得摔了出去,沙观止自己也失去重心摔在地上。满院的日军持枪对准他。长谷川惊怒交集地被部下扶起来。廖金头已缩到十米开外。沙观止苦笑,自己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有一半我是算在你姓长的头上了。”长谷川眼里忽然凶光暴射:“沙门会所有人,全都杀了!”谁知沙观止继续说:“还有一半算在四道风头上的。六野是他杀的,他就比你多做这么一点。”长谷川犹豫了一会,将下射击命令的手终于放下:“带走。”沙观止却道:“我要先给老伴买足够用的药。”长谷川审度了一下,对一队人挥挥手:“你们盯着他。”老板把几十包中药递给沙观止,沙观止突然问:“刘老,沙门会就没做过一件好事?”老板看看他身后的日军,偷偷问:“您老也跟这个干上了?”沙观止低头:“我不知道。”老板叹道:“要是就好了,他们来七年了,那这是沙门会做的第一件好事。”沙观止深受打击地离开。长谷川坐在车里,看着沙观止走远。他摸着自己的脸,恨恨地说:“现在去把沙门会留下的人都杀了。”一队日军应声而去。此时日军的卡车停在门外开始放饭。今天的内容让劳工们惊讶,每个人居然有一个米饭团子。四道风悄悄将饭团塞进怀里。没多久,那个饭团被放在欧阳的面前。欧阳笑着说:“鬼子不怕你们把日本国吃垮了?”四道风说:“机场快修好了,飞机这两天就该来了。”欧阳叮嘱:“小心一点,鬼子要对付我们,恐怕不光会用铁丝网。”四道风咧嘴一乐:“我这些天总在想,这真是最后一仗吗?”“说真的,你把我问倒了。只能说赶走了鬼子,对很多人来说都只是开始。”四道风突然问:“也就是说打跑了鬼子你就会走。” 欧阳愣了一下:“现在说这早了点。”四道风有点惘然:“战争好像真要打完了,我不知道没鬼子追着要杀我的日子怎么过?还拉黄包车?她也不会喜欢我拉黄包车的。”欧阳故意问:“她?”四道风肯定地说:“她!”欧阳笑了笑:“老四,你想没想过我们一块走?”四道风看起来很茫然:“我没想过……我生在这里的街道上,在这里长大的。”欧阳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他感觉得出分离在即。176、无敌战机因为跑道的完工,日军在铁丝网不远的空地上点了营火庆祝。何莫修和劳工们隔了铁丝网看着,现在大家知道他是四道风的人,不再给他白眼了。六品独自坐在铁丝网旁,呆呆地看着那些日军。龙文章过来,他发现六品的一只手抓在铁丝网上,已经刺得鲜血淋漓。他顺着六品的目光看去,发现六品注视的人只有一个,那是长谷川。长谷川手上拿着沙观止的左轮,又看看旁边站着的廖金头,问:“这些子弹真是沙老头儿为四道风准备的?”廖金头不停点头:“是的,您知道他怎么瘸的吗?枪走火,一家伙打在自个脚趾头上,半个脚掌都没了……”长谷川满意地点了点头。廖金头讨好地说:“长谷太君,您放我回去吧。我知道的已经全说了。”长谷川苦笑:“真后悔以前没好好看重你,滚吧。”廖金头赶紧出去。沙观止几个站在屋外的空地上,被日军荷枪实弹地看押着。廖金头加入他们的行列。四道风正在睡觉,忽然被一枪托砸在身上,他睁眼,几柄刺刀正对着,几个日军如临大敌。他和几个劳工被日军押到跑道边,日军指着跑道中央一枚半截扎在土里的臭弹:“挖出来!搬走!”四道风看看那几个腿都吓软了的劳工,拿了把镐向那枚炸弹走过去。宇多田在跑道尽头摆开了两张桌子,放着酒,身后有着旗帜,“欢迎无敌战机”一类拉拉杂杂的玩意。伊达在一旁,看着四道风在那炸弹面前站住,一镐对着弹尾上一个风帽式的玩意挖了过去。有日军大叫:“蠢货!”劳工们四散奔逃,可炸弹没炸,四道风把风帽拧下来,小声地嘀咕:“老子炸飞机正缺炸药呢。”他终于把一个炸弹引信重重扔在地上,那群日军再次卧倒。当确定此患已除时,日军开始对劳工粗暴起来:“你们!搬出来!”劳工们开始挖开炸弹周围的土,这枚炸弹必须从跑道上搬离。宇多田对此还算满意,点点头看着天上的云层,他已经看见上头几架飞机的影子。四道风几个已经将那枚炸弹拖到跑道边,砸出的土坑也已经填好。从他这个位置可以看见刚来的飞机。第一架飞机将机头对准跑道,开始着陆。而机头正不偏不倚对着刚挖出来的炸弹。日军目瞪口呆地看着,四道风猛推了身边的劳工一把:“快跑!”大伙儿拔腿狂奔,那架飞机准确地命中了那枚臭弹,一声巨响,半副机翼飞上了天。宇多田愣了半晌,拔腿照跑道那边狂奔。一个瘸子飞行员从机舱里蹦了出来,狂怒不已,那是飞行队长鸟山。他大叫:“下机!列队!”几个飞行员茫茫然从飞机里跳了出来,列队,鸟山使足了劲抽他们耳光。四道风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帮飞行员根本就是一群毛孩子。日军忙押着四道风几个走开。 宇多田跑过来:“我是基地指挥官宇多田!”鸟山立正:“我是鸟山队长。”他又开始揍人:“混蛋!白白浪费了一架飞机!”177、没法打了四道风走进劳工营,发现何莫修盯着铁丝网的外边,他一转头,立刻闪到何莫修身后,“我叔叔!”沙观止就站在营门外,目不转睛盯着劳工营,四道风拖着何莫修闪进了一个角落。长谷川过来。沙观止问他:“我的条件你答应?”长谷川点头:“是的,如果你发现四道风,可以杀了他,但要把其他人交给我。如果沙老爷子能逮到那位共产党头脑,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去。”沙观止冷笑:“打了七年交道,你先生何许人也?沙某若不清楚,也就不会赏你那记耳光了。”长谷川笑了笑,做了个手势。一名日军把沙观止的枪还给了他。沙观止低头装弹,身后何莫修推着一辆车通过,四道风隐在车后。四道风进了锅炉房,揭了地道盖就往里钻。何莫修也钻了进去。四道风看见欧阳就嚷:“仗没法打了,大家全撤,咱们换个地方打鬼子!”欧阳皱眉:“你能不能把话讲清楚?”四道风摇头:“飞机来了,开飞机的,全小孩样的鬼子!我叔叔也来了。你要我去杀毛孩子吗?杀了毛孩子再被我叔叔一枪崩了?”他又急匆匆地上去了。欧阳瞠然看着,突然道:“扶我起来。我得上去。”何莫修愕然:“你要杀了沙观止?”欧阳摇头。沙观止已经在劳工营里逡巡了几圈,看着工棚后的一个人影走了过去,那是六品,眼前弄了一堆土,插了几根草,在祭拜死去的亲人。沙观止看了一会,目光颇为苍凉:“祭谁呢?”六品头也没回:“七年祭,祭家里人。”沙观止愣了一下,向那堆土敬了个礼。六品终于看清跟他说话的是谁,愣住。沙观止转身进了工棚,他发现自己面对着棚里的近百号人,龙文章、赵老大和邮差都在其中。沙观止朗声道:“我知道四道风在这,我不找四道风的人,单要四道风这个人。我要你们捎个话,我不想给鬼子办事,你们放心。所以四道风的人现在请站出来吧。”自然没什么动静,沙观止又等了等,然后伸手把身边的廖金头揪过来,枪口对准了他脑门:“说,谁是四道风的人?”廖金头目瞪口呆:“老爷子您搞错了!我是廖金头!”沙观止一声不吭,只是把左轮的安全栓打开。龙文章脸色阴沉,低声道:“他没搞错。廖金头跟谁都有一腿。”此时四道风已经跑到机场边的山上,他往劳工营回望了一眼,发现何莫修和欧阳正走进劳工营的大门,这让他目瞪口呆。沙观止仍用枪指着廖金头:“四年找不到四道风,不是你姓廖的一直跟他通气又何至如此?”廖金头立刻说:“我这就说!他……”身后一个人把他给打断了,那是六品:“你要带什么话?”沙观止把廖金头推开,枪指着六品的额头,但六品被另一个人推开了,欧阳出现在沙观止面前:“沙老爷子,老四不在,您要带什么话?”沙观止的瞳孔都缩小了:“其他人出去。”他阴沉地看着欧阳:“我只想你们跟姓长的鬼子一起死。”178、亲情与仇恨劳工们从工棚里散了出来。工棚内,欧阳看了看枪口,又看看沙观止:“老爷子这又是何苦来的?就算杀了我和老四,那股怨气也还会在老爷子胸口积着。”沙观止一枪砸在欧阳头上:“用不着你来可怜!沙门会完了,我老婆也快死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老子就要站在你们的尸首旁边,让笑话我的人瞧一瞧,老子还是沽宁王!我本来没打算杀你,留着你跟姓长的鬼子作对,我只想杀了四道风,再把自个杀了!” 欧阳看着他:“其实您该恨的是我呵,为什么只惦着老四?鬼子没来时就是您叔侄相依为命啊……”话未说完,他又被沙观止打倒在地。欧阳晕晕沉沉从地上爬起来,发现伤口又破了,却仍继续道:“不是我要说,是老四一直想和您说……”沙观止眼看就要开枪,廖金头和几个帮徒一头扎了进来:“老爷子,四道风的人要杀我们!”沙观止一脚踢了过去,手却被一个帮徒一把抓住。廖金头狠狠一拳砸在沙观止脚掌上,沙观止痛得顿时摔倒,一支枪也被抢了过去。廖金头凶相毕露,一脚踢中沙观止腹部,龙文章和十几号劳工也冲了进来。大家对沙门会积怨已久,几十双壮小伙子的拳头挥舞之下,沙观止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廖金头从怀里掏出一根棍子,表情很狞恶。何莫修瞧见廖金头一棍对沙观止的后脑狠狠敲下,想也没想伸手去拦,手被打得几乎断折。廖金头一把将何莫修推开,第二次对沙观止出手,忽然整个人腾空飞了起来。四道风红了眼睛在旁边站着,他一头扑在沙观止身上。欧阳大叫:“住手!”总算众人停了手,沙观止被四道风扶了起来,他已经被打得晕头转向,甚至看不见眼前的四道风,只是喃喃道:“杀了他,杀了姓廖的……”四道风咬牙道:“好的,叔叔,跑不了他。”他的声音让沙观止立刻想起自己魂萦梦绕的复仇。沙观止平静地说:“你可来了,小四。”四道风含泪道:“我来了,我再也不躲您了。我不知道您找我找成这样。”沙观止找他的枪,他的枪刚被抢了。四道风问:“他的枪呢?”龙文章上前劝道:“老四……”四道风却一声暴喝:“他的枪!”两支枪递了过来,四道风把它们塞到沙观止手上,沙观止立刻抓紧。四道风跪了下来,帮着沙观止把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沙观止茫然地看着他,扳机上的手指紧了又松。欧阳轻声道:“开完枪您就什么都没了!”沙观止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身子一软倒了下来,四道风把他抱住:“你们出去!全都出去!”大家见此情形,全都退到旁边一个工棚。忽然在外面放哨的邮差一头冲了进来:“南边在轰炸!”龙文章难以置信,蹿到门口听了一会,转过头来,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鬼子炮我听熟了,不是鬼子炮,是地面开炮,从南向北打。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是我军在开炮!国军就要光复啦!”179、一声叹息四道风正在给沙观止治疗身上的伤口。“您这是枪走火打的?” 沙观止点头:“嗯。”“枪是为打我挂身上的?”“嗯。”“眼看七十的人了,要玩枪也换把靠得住的,非得弄这么两把老古董,又沉又打不准。”沙观止怒道:“打不准?我打给你瞧瞧!”他用枪指着四道风,四道风苦笑了一下,沙观止从没见过侄子笑得如此凄凉,一时愣住了。“您就那么想杀我?我不过杀了一个满沽宁都想杀的人。” “那是你大师兄!”“我跟您商量好吗?等出了这劳工营,我任由您发落,三刀六洞还是三枪六洞随您便,可不是现在。”“我不答应,那太便宜你了。”四道风当没听见,“睡了。您也睡吧。”他倒头就睡着了,开始打呼。沙观止一脚踢了过去:“起来陪我说话!”可四道风就是叫不醒,他只得也找了块铺板躺下,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这时四道风爬了起来,找块东西给叔叔盖上,呆呆地看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天刚亮,一架飞机从机场上空掠过,一枚炸弹落了下来,目标是下面的工棚。四道风猛地睁开眼,把沙观止抱住,猛地滚到一边。一枚黑漆漆的炸弹穿破屋顶砸下来,把沙观止躺的铺板砸成了碎片。赵老大和六品跑了进来:“老四你没事吧?”四道风叫道:“快走!”六品解释说:“是木头做的炸弹,鬼子飞机在训练。”四道风讪讪地放开沙观止。沙观止的神情有点怪异。欧阳坐在工棚边看着那飞机训练,对走过来的四道风说:“你仔细看看,他们练的不是投弹,是自杀式的撞击战术。” 四道风惊道:“疯了?”欧阳叹道:“是疯了。”他看看四道风,“你叔叔怎么样?” 四道风讪笑道:“出了营我就撒腿,反正他也追不上,等哪天他气消了再去看他。”他找了小半盆水和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给沙观止端了过来:“叔叔洗脸。”沙观止看了一眼:“这哪条阴沟里淘出来的?” 四道风老实说:“是我们喝的水。”沙观止目瞪口呆:“就喝这个……”他忽然沉默,从盆里倒了些水打湿那块布,随便擦了一把,“端回去给他们,我不领死###的情。出了营,三枪六洞,一下也少不了你的。” 四道风乐了:“能不能废我一双腿?我以后好陪叔叔。”沙观止怒道:“你不要得便宜卖乖!”四道风忽然有些黯然:“其实外边有个女孩子在等着我。”沙观止愣了愣,忍不住问:“谁家的女孩?” “本城大富商高三宝的千金。” 沙观止满意地点头:“嗯,算他是白道老大吧,我是黑道第一,白配黑,又有什么不对了?”四道风笑道:“叔叔这么说就好,我出了营就跟她完婚。”沙观止猛醒,原来又让四道风给绕进去了:“你想得美!出了营就给我死!”四道风叹气。沙观止想笑,想生气,想跺脚,又有些伤感,想了半晌也发出一声叹息。180、一线生机长谷川在门外冲沙观止道:“沙老爷子找到我们共同的仇人了吗?”沙观止摇头:“几千人呢,有那么容易?再过三五天吧。”长谷川笑笑:“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沙观止冷冷道:“那就把沙某的乡亲都放了吧。”长谷川笑道:“想想令徒死时的惨状,老爷子是不是还有心说笑?”沙观止脸色一变,哼了一声走开。长谷川招手叫过来几个士兵:“看紧他,注意所有跟他接触的人。”沙观止走回工棚,脸上突然僵住,廖金头那几个帮徒正嘀咕着,看他来了便住嘴。廖金头跟上来:“我们几个正商量怎么给老爷子赔罪呢。”沙观止冷笑:“等你们能活着出去再说吧。”他刚转身头上就着了一闷棍,晕倒在地上,廖金头几个扑上来把他压住。廖金头笑道:“您死了我们自然就出去了。除了您那傻侄儿,天底下没谁拿您当人,您这就死了,他也不知道谁干的。”沙观止握住枪对着掐他喉咙的人就是一枪。等他昏昏沉沉站起来,剩下三个已作鸟兽散,沙观止只盯着廖金头开枪,廖金头已逃得不见踪影。枪声让劳工营炸了窝,日军也不敢贸然冲进来。长谷川转身回望,惊喜地说:“他终于忍不住了!跟我回去!”他朝劳工营跑去,整队护卫跟在身后。欧阳和四道风冲到转角,正碰上沙观止,四道风把欧阳往身后一拉,但沙观止要找的并不是他们:“帮我杀了他!”四道风问:“杀谁?”话音未落,廖金头和两个帮徒冲了过来。沙观止开枪,可惜落空。日军找着了枪声源头,向这边瞄准,四道风拦腰把沙观止抱起来往工棚里躲。欧阳却道:“杀了他!他是跑去找鬼子!”四道风终于醒悟过来。廖金头和两个手下在营里左冲右突。日军莫明其妙地把枪口捅在铁丝网里瞄着。长谷川跑过来,觉得不对劲:“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人抢出来!”日军立刻打开大门,一排日军端着刺刀气势汹汹向里边冲。廖金头仿佛嗅到一线生机,亡命地向那队日军狂奔,却在半途中被六品一把扑倒在地,几个劳工扑上去,但日军也冲了过来,枪托拳脚齐下要把人分开。劳工们压抑已久的愤怒爆发了,对廖金头的追赶忽然演变成一场失去控制的暴动。四道风手忙脚乱从暗处翻出自己的双枪,廖金头从人堆里挣扎出来,向着大门爬去。四道风拖了沙观止向僻静处的铁丝网跑去。欧阳跑向他的反方向,一路叫龙文章和赵老大几个跟四道风离开。日军开始齐射,几个劳工倒了下来。欧阳转身跑向那些仍在较量的劳工,教他们把双手放在板壁上,那是个不再抵抗的姿势:“马上就要胜利了!我们很快就会回来!”他的神情有一股说服力,劳工们终于照做。欧阳转头想跟上四道风他们,却没有了力气。剧烈运动让他几欲晕厥,正要倒下时,六品冲过来搀着他跑开。 181、落入敌手廖金头被几个日军从营里拖了出来,侥幸余生。长谷川走到他身边问:“你现在会把一切告诉我吗?”廖金头回头看了一下,六品正扶着欧阳跑过,他立刻说:“就是他!###的头目!”长谷川眼里放出狂喜的光:“我要活捉他。”日军向欧阳冲去。四道风几个已经跑向锅炉房,侧后方日军正在冲进劳工营。在锅炉房的何莫修老远就把门打开了。他们一秒钟也不耽误,打开地洞盖跳了进去。何莫修站在门口心急如焚,欧阳还没有来。六品和欧阳被日军包围,六品推开欧阳,向日军扑过去,大叫:“快走!”他这声仿佛是个信号,已经被日军制服的劳工们又跳起来,和日军扭成一团。欧阳钻过铁丝网便一跤摔在地上。何莫修飞奔过来,搀着他向锅炉房跑去。劳工营里的日军被六品拿身子堵住了,机场上的日军跑过来追他们。四道风在地道口焦急地张望,难以置信地发现欧阳忽然转向,跑向光秃秃的跑道。欧阳是为了把日军引得更远,可惜他体力耗尽,看着日军渐渐围拢过来。廖金头被日军重重地保护起来,欧阳和何莫修正被押过来。六品被拖过来,他已被打得血肉模糊。长谷川问廖金头:“谁是你说的###?”廖金头正对上欧阳的目光,慌乱地将头转开。长谷川也瞧了出来。欧阳突然暴喝:“六品!动手!”刚才还不省人事的六品猛地摔倒拖他的日军,向廖金头扑了过去。欧阳也从正面向廖金头扑去,何莫修也扑了上来,三人和廖金头扭成一团,廖金头刚把他挣开,喉咙一紧,六品的手已经摁在他喉结上。一个反应快的日军一枪托砸在六品的臂上,一声骨骼碎裂的声音,六品的手顿时软了下来。一群日军冲过来把这几个人分开,廖金头已经吓得有点错乱:“欧阳爷爷!我再也不敢说了!”欧阳已经晕了过去。长谷川看着他们,指着廖金头说:“把他带走,不要给他水和食物。我相信他知道很多事情。”他又看看那三个人,欧阳和六品都已晕厥,何莫修瞪着他,也不怕被认出来。其实长谷川一时也无法把他认出来。长谷川想了想说:“好好照顾这三个。他们很团结,我们只好让他们感受到三倍的痛苦。”此时在高家,思枫发报完毕,突然猛烈地咳嗽,地上和电台上沾上不少血迹。她轻轻拭去,然后走进客厅。客厅里,高昕和高三宝正在逗孩子。思枫轻轻碰碰孩子的手,轻声说:“中国军队已经占领潮安,你很快就可以回家……可你的家在哪?”高三宝乍一听到,又惊又喜:“真的假的?”思枫点头:“我刚联络过。”门突然响了一下,四道风几个闯了进来,高昕兴奋地问:“胜利了?”四道风脸上掠过一丝阴沉:“收拾东西,准备撤退,鬼子要来了!”他一直逃避着思枫的目光,当两道目光终于相遇时,四道风颓然低下了头。182、都在南边四道风来高家为的是要带上的只是思枫和电台。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充满挫折感。沙观止盯着他。这时高三宝抱了抱拳:“沽宁之幸呵,沙老先生终于也走上这条路了。”沙观止很不自然地说:“我是来杀他的。”思枫在收拾东西,高昕抱着孩子风风火火闯进来:“你们要把宝宝也带走吗?”思枫坚决地摇头,她的果断与她的虚弱格格不入:“高小姐能照顾他吗?”高昕一愣:“可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啊!”四道风挠挠头,思枫靠在墙上苦笑。日军的卡车在各个巷口停下,这次的目标是高三宝家的小楼。伊达一手摁刀,一手握枪,身先士卒地闯了进去。几十支枪指着正在桌边吃晚饭的三个老人:高三宝、龙妈妈和全福。伊达瞠目结舌地站住,他挥了挥手,日军开始搜索。伊达还枪入鞘:“他们在这,你们这样也骗不到我。”高三宝微笑:“他们当然在这。他们没有一天离开过沽宁,这里是他们的家啊。你们真的占领过沽宁吗?”伊达沉默着,他有些茫然。廖金头被绑在椅子上,手指拼命挣扎着想避开刺来的针头:“长谷太君,我真的什么都说了!”长谷川无动于衷地说:“你什么都说了,但我们什么都没抓到。”刺耳的尖叫声响了起来,他站起来出去,问手下:“那几个人恢复得怎么样了?”手下回道:“有两个人已脱离了危险,但您最关心的那一个……我们的医生诧异他能活到现在。”长谷川微微一笑:“欧阳先生,您才是最有趣的。”龙文章从树丛里监视着山野下死气沉沉的公路。赵老大看着被邮差和唐真扶过来的思枫,神情很是复杂。思枫却看着机场所在的方向,四道风也往那个方向看着,差点没哭出来。这几人就要开拔,但龙文章坐在那里,动也没动,沉闷地说:“我想往南走。”四道风嚷道:“你算讲义气,我们没义气好吧?往南走大家死呀?”龙文章解释:“不是。南边在打仗,是大仗,那天我听见炮声……国军要光复了。相信我,我一定能说动他们,也许就能有一支援军把欧阳救出来!”人们都愣住了,在这绝望的时候,他的话无疑是个希望。赵老大苦笑,摇摇头:“希望太渺茫,我不同意。”他看看思枫,“你的身体……”思枫打断他:“这是在沽宁,拿主意的人是老四。”于是所有人都看着四道风,四道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得最多的还是思枫,他又看了看南方,似乎看见了欧阳:“其实往西往北都没路,东边是我家,南边是我兄弟。”他的决定让所有人又开始整理行装和枪械。邮差扶着思枫坐下,思枫的眼里燃烧着一种病态的光芒,轻声道:“他们都在南边。” 沙观止静静坐在一边,把两支枪里的子弹放进一支枪,把那空枪扔了。赵老大看着,沙观止看看他说:“太沉,一支枪也能杀人。”183、酷刑逼供一行人拿定了主意,穿山越岭向南赶去。四道风走在最后,照顾沙观止,高昕跟在旁边,小声地说:“你叔叔一点不可恶呀。”四道风更小声地说:“他跟着我是要杀我。”沙观止突然接口:“对,我是要杀了他!”高昕吓得险些滚下山去。龙文章风风火火地冲在最前,他突然站住了。远山的那边映着亮光,龙文章看了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石灰,“我去前边探路,安全就画个箭头,有事就画叉。”说话间,他已经一溜烟跑远了。刑房里多了一张手术床,欧阳躺在上边,长谷川看着他,欧阳也静静地看着他,两人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镣铐声响,何莫修和六品被架了进来。长谷川问:“你们谁是头儿?”六品昏昏沉沉往前走了一步。欧阳轻声说:“六品别动,他知道我们谁是头,不过是试试怎么能操纵我们。”长谷川笑了:“欧阳先生真是滴水不漏呵。”欧阳甚至没看他,何莫修正走到床边察看他的伤势,所以欧阳看着何莫修的满身镣铐,问:“戴着这个习惯吗?”何莫修做了半个苦脸,弄得链子响了一声:“慢慢地就觉得有趣,这种东西居然会套在我的身上。”欧阳笑了:“你总让我想起自己的过去……”长谷川突然打断他们:“欧阳先生。”何莫修和欧阳故意接着谈,没有理他。长谷川已经耐不住性子,阴沉地说:“我主宰虚假的礼貌和真正的生死,所以请勿把我的客套当真。”欧阳终于看他了:“其实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琢磨您呢。”长谷川又笑了:“琢磨出什么来了,我很有兴趣呵。” “这个结果您会失望的,您什么也不是呀。”长谷川笑得很开怀:“是吗?” “一个觉得自己比所有人优越的笨蛋,就像有条狗以为咬到人一口就强过了人,所以就天天惦记咬人。您想做它吗?俗称疯狗。”欧阳很惋惜地摇头,“您很瞧不起人类吧?您活得很辛苦吧……” 长谷川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听到这忍不住了:“欧阳先生!”欧阳冷冷地说:“还是点到为止吧,真话说多了要被讨厌的。”何莫修还绷着笑,六品已经哈哈大笑,还从肺腔里咳出一口血来。欧阳又道:“我真的很失望。我以为跟我们对峙了七年的是一个什么角色,结果一看,还不如追了我十一年的特务狗子,对这种货色只有一种方法对付。”何莫修故意接茬:“什么方法?”“彻底藐视。他自以为是却什么都不是,他很虚弱,虚弱的人才会给你也带上这种二十七斤半的铐子,可你不能提醒他,您老不值一文……嘿嘿,不理为上。”长谷川看起来已经出离了愤怒:“把他解下来。”军医提醒:“这个人现在不适合用刑。”长谷川冷冷地说:“他死了我唯你是问。”欧阳被解下来,他一边在笑,一边咳嗽。何莫修擦了擦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往下要发生的事情是他最不愿看见的。长谷川戴上手套,亲自掰断了欧阳的一根手指。欧阳笑得更响了。184、至死方休龙文章之前看见的亮光来处,原来是一座已经完全成为废墟但仍在燃烧的村庄。他沮丧地坐在村口。四道风一行从村庄边的林子里钻了出来。思枫看了一下这片难以辨认的废墟,忽然露出一种茫然如在梦中的表情:“我们来过这?”赵老大看着她:“是的,不久前。”思枫低声说:“是不是……”赵老大不忍看她:“是的。”思枫用手堵住自己的嘴,如果不那样的话,她会大声啜泣出来:“我们可不可以……”赵老大犹豫了很久,点点头:“去吧,去告诉她,她的爸爸妈妈还在为她战斗。”此时欧阳被绑在刑台上,他的一只手已失去了手的形状,另一只手被钉在刑台上,而每一根手指都插着钉子。他忽然长吁了口气,军医紧张地看了看血压计,急道:“我告诉您,如果还想让他活着,行刑必须马上停止。”长谷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至死方休。”军医怒道:“那么他的死与我无关。”长谷川看起来也很疲劳了,“是的,与你无关。”施刑者随即把一块烙铁向欧阳的脚上探去,欧阳猛地抽搐了一下,何莫修猛力地挣扎:“换我上!我告诉你我是谁!”长谷川冷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何莫修先生!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帝国连老式战斗机都造不起!你那些学问还有价值吗?”何莫修愣住了,但有一个人在大笑,居然是欧阳:“听见了吗?这家伙不小心把真话说出来了。”长谷川冷冷看着他,七年的积怨此时成了一种可怕的怒火,但他克制着,“把他解下来。”他指指何莫修,“换他上。”欧阳笑道:“你怕我死了?如此灰头土脸收场,连我的呻吟都没听到,这么下去还能从我嘴里撬出什么来吗?”长谷川眼珠瞪得快射了出来:“不要解他下来,绑得再紧点。”欧阳试着躺得舒服一点,他想起思枫,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长谷川看着他,突然说:“原来先生也有爱人。”欧阳有点伤感:“有爱人,也有爱女。”长谷川冷笑:“原来先生一直靠这些美好的回忆来撑过我的刑罚。”他点了点头,日军把烧红的铁链贴到欧阳的身上。陡然间白烟冒起,何莫修的眼泪簌簌而下。赶了一夜路的四道风一伙正在山野里休息。高昕把手上的饽饽掰成两块,稍大的给了沙观止,小的给了四道风。四道风忍不住问:“你的呢?”高昕笑了:“你喜欢苗条女孩还是胖女孩?”“我就喜欢猪一样的。”四道风一下跳了起来,“吃!”高昕尖叫一声,两人眼看就要你追我赶。沙观止瞧不下去,把手里的半块再一掰两半,扔给四道风一块:“现在的女人真没规矩,当人面就打情骂俏。”四道风和高昕不约而同地做了个鬼脸,讪讪停下来。四道风突然想起:“给嫂子留了吗?嫂子呢?”高昕指着树林:“留了。他们说去那看什么人。”四道风拿了一个饽饽,想了想,往林子深处走去。185、生离死别脚下是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赵老大红着双眼往身后看了看,邮差扶着思枫在后边跟着。思枫的意识已有些模糊:“她睡着了。我们小声一点,不要吵醒了她。”林间空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坟墓,墓碑是刻在一块刮平的竹片上的:欧阳和思枫的女儿--妈妈爱你。思枫在墓边坐了下来,如果高昕觉得她不像个妈妈,那么她现在则一举一动都充满着母性:“你在这乖吗?妈妈来看你……妈妈就想在这陪你。爸爸比妈妈还想你,爸爸说他看见你了……你说怪不怪?”她看起来很幸福很祥和。这时传出四道风的嚷嚷声:“你们在里边吗?这什么地方?”赵老大吓了一跳:“这家伙怎么来了?”邮差急道:“这大嘴巴一说,欧阳的伤也永远不用再好了。”四道风托着一个饽已经闯了进来,然后是愣住。其实思枫根本意识不到外界的变化,她微闭着眼睛,像在陪她的孩子同眠,四道风已经凑到了墓碑前:“这写的什么?”赵老大嘘了口气:“他不识字。”邮差故意说:“她没名字。”四道风奇道:“嫂子你告诉我。”思枫很安详地说:“因为她爸爸还没想好她的名字。”赵老大拦住四道风:“请自便好吗?你看不出她需要休息?”四道风犹豫一下,放下饽没趣地离开。赵老大看看思枫,思枫很安静,像是睡着了,那种疲态让赵老大痛心不已:“你从产期后就该休息了,这一路挨饿受累的。”思枫喃喃道:“我这就休息了。”她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赵老大绝望地提醒她:“欧阳还在呀!他被鬼子抓住了!我们要去救他!”此时的欧阳神情恍惚,烧红的铁链一点点放在他身上,烧炙皮肉的咝咝声和烟雾弥漫了整间屋子。六品死死地低着头,而何莫修将头一下下在刑架上撞击。长谷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早已歇斯底里。铁链继续下落,欧阳忽然感觉心仿佛撕裂开来,他大叫起来,这种哀伤的号叫如此响亮又如此漫长,他乎把他人生中积聚几十年的痛苦全喊了出来。机场上的劳工和日军回首。何莫修停止了撞击他的头颅。六品抬起了头。军医手上的听诊器掉在地上。长谷川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快抢救他!”他以为欧阳妥协了。欧阳终于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长谷川,他脸上洋溢着得意与希望:“先生哭了?”欧阳喃喃说:“我梦见一些美得让人心碎的事物。”长谷川脸沉了下来,死死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从背影上都能看出他的灰头土脸。四道风坐在高昕身边,看着赵老大和邮差从山道那走出来,他问:“我嫂子呢?”赵老大嗫嚅:“她去搬另一路救兵……”四道风奇道:“那个身体你让她自己去呀?”赵老大有点哑然,过了一会说:“走吧。”于是龙文章又精神抖擞地去开路了,赵老大和邮差看看来时的树林,现在欧阳家三口的三分之二都埋葬在那里了。186、故人重逢龙文章在山脊上往下望,忽然扑倒在地:“鬼子。”四道风爬到他身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公路上有两队日本鬼子,一队是上战场的,另一队是从战场上撤下来的。赵老大盯着那些鬼子:“他们败了,这是想撤到沽宁上船,好逃出中国。”四道风快意地看着,拍了拍龙文章:“龙长官,你军还是蛮不错的!”龙文章只是恨恨地看着:“我开一枪好吗?”赵老大说:“找个最该死的。”一个日军正拎着箱子从一间燃烧的民宅里出来,龙文章手指一扣,他一头栽倒在地。突然好似回音一样,到处响起了枪声,日军的死伤不断增多,也无心追赶,只是对枪声响处胡乱开枪。四道风乐了:“是你们的人吗?”赵老大纠正:“是咱们的人。”他们从山上下来,刚走几步就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四道风愣住了,突然发现他们已经被人数不明的武装者包围。赵老大叫道:“自己人!我们是老唐的人!”黑暗里传出一个声音:“我们才是老唐的人!”四道风站了出来:“胡说!老子是沽宁的四道风!”那个声音也道:“四道风我们也认识。”说话的人从黑暗里走出来。四道风看着他们发愣,可确实不认识。赵老大气得不行:“你这小混蛋!”龙文章轻声地对四道风说:“他是海螃蟹,是炸雷。”于是四道风想起四年前大荷村的血战,有一个叫海螃蟹的家伙拒绝了自己,他要自己成立叫炸雷的游击队。海螃蟹他们很威风地走着,相比之下四道风很沮丧,即使加上沙观止他们也只有七个人,四道风很少觉得这样狼狈。海螃蟹突然问:“老唐呢?”赵老大顿时就噎在那里:“她……她……”四道风说:“她去找人了!然后我们要打一场大战,吃下沽宁!”海螃蟹笑了:“你们要去找穿洋皮的家伙,不是吗?那边走,出了山就是了……”龙文章奇道:“穿洋皮的家伙?”海螃蟹不屑一顾地说:“国字头呀!顺便说一声,听说咱们打得最好的那拨人叫八路,我的炸雷已经改叫八路了。”赵老大一想:“我们这就得走了。”说着便和海螃蟹告辞。于是四道风几个又回到了郊野,他们看着眼前的野地,根本感觉不到有人,连龙文章都显得有些茫然:“也许他们换了战场……”四道风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天边忽然传来呼啸声,龙文章的脸色顿时变了:“趴下!”来不及了,四道风飞了出去,撞破了地上的一层草皮,掉进一个坑里。187、被包围了四道风清醒了些,郊野上这边看不见的日军炮兵向那边看不见的国民党阵地轰击,四道风他们所见的已是一场现代概念的火力压制战,双方都在追求隐蔽和火力上的绝对优势。龙文章在震撼中狂热地大叫:“现在鬼子完了!这就是胜利!就是苦战八年的结果!苍天!苍天!让我看见今天!”他把带着硝烟的泥土捂在自己脸上,恸哭不已。炮火已经不那么猛烈,日军显然吃足了苦头,隐蔽的掩体和壕沟已经悉数暴露。在一片混乱中,四道风几个穿着日军军装,提心吊胆地进行他们的横穿战地之旅。高昕已吓软了脚,被四道风拖着走。沙观止皱眉道:“这刀头舔血的日子,拖个女人做什么呢?”四道风低声道:“叔叔,我这只手上可拖着您呢。”瘸腿的沙观止其实比高昕更累赘。沙观止于是怒道:“你把我扔这好了,你们小狗男女逍遥快活去吧。”四道风皱眉头:“您不能这么说她……”高昕打断他:“叔叔是关心我,你跟叔叔拌嘴,是因为你总不好好听他说话。”沙观止愣住,乖戾的目光里竟有些潮湿。这时赵老大忽然轻嘘了一声。一个日军军官蜷在一副担架边冲他们大声嚷嚷什么,赵老大说:“他让我们抬人。”几个人磨磨蹭蹭过去,把担架抬了起来,军官所指的方向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他们只好抬着担架向那个方向走去。到了日军阵地的外围,四道风本是想把担架上那位掀下来,谁知那名军官忽然揪住他的衣领,开始大叫。沙观止一枪结果了他。但这些动静已经足够让不远处的日军注意,弹雨泼水似的浇了过来。几个人狼狈不堪地跳进壕沟,四道风没忘了从那军官尸体上扯下一枚信号枪,对龙文章他们大喊:“跑!”几个人尽可能向阵地外围跑去。四道风扣动扳机,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整块土地被炸得如要脱离地面。双方的炮战再次被引发了,四道风几个尽力向中国军队所在的南方跑去。途中龙文章低声对四道风说:“见了国军你别嚷嚷什么###。你压根不是###,你这是自封的。”四道风翻翻眼:“可我就是###。”龙文章急道:“求你了四爷,为了欧阳别再大嘴巴。”四道风有些恼火,他忍不住瞪了龙文章一眼,这让他吓得“哇”的一声叫了出来。龙文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整套守备团时代的上尉制服。龙文章多少有些恼羞成怒:“这是我该穿的衣服,我是国军的一员,现在我把他们等了回来。”四道风挠挠头:“你……”赵老大突然道:“真好看。”邮差也笑道:“让我想起一群我们尊敬的人,别以为###就不记得他们。”龙文章还在那里愣着,半晌才道:“谢谢,谢谢。”他用袖子抹抹眼睛。忽然草丛里传出枪机的一声轻响,大伙儿转过身来。只见草丛里悄没声息地站起许多人,钢盔锃亮,穿着卡其布的美式军装。他们被包围了。188、华盛顿吴在这片阵地上,国民党的某支精良部队终于与四道风他们面对面了。一个士兵叫道:“哥儿们来瞧!这个家伙自称是咱们的头儿!”龙文章的帽子被人抢掉了,他狂怒地扑过去,却被人一枪托砸了回来。四道风一脚把那家伙踢翻了,立刻被十几支枪指住。龙文章使劲拦在四道风之前:“我是你们的弟兄!在这里孤军奋战,两千多个昼夜!”士兵不屑地道:“跟我们称兄道弟?你吃会操队列吗?操给我们瞧!操好了就信你们!”龙文章愣住,瞧着眼前这帮粗野而充满优越感的家伙,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但同时站好了一个立正的姿势。他痛心地说:“我是上尉,军官不能先行向士兵致礼。”一记耳光摔在他脸上,龙文章麻木地做着,直到两滴热乎乎的水滴落在他的手上。他略为抬起了头,看见一张刀痕扭曲了的脸正看着他。周围顿时安静下来,那名校官将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向龙文章:“龙乌鸦,我天天都想你。”龙文章忽然很想哭,但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军官拉掉了右手上精制的皮手套,龙文章看见那只手的四只手指都齐齐被一刀削去了,于是他叫了起来:“华盛顿吴!”他一跃而起抱住了这个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人们静静看着,刚才的肇事者都成了傻子。夜晚,帐篷内灯火通明。华盛顿吴的手放在桌上,龙文章和他都呆呆地看着那只手。龙文章说道:“不看见这手我就认不出你,你变得太多。”华盛顿吴苦笑:“我说了,亏欠一人自断一指,丢失一人自断一指。我把守备团的弟兄都带出了包围,没死一人。后来重庆西南一指,咱们编进了第一批换美装的部队,飞越驼峰去换装,好些弟兄就冻死了,没死的就穿上了这身。” 龙文章笑了:“绝对头牌?”华盛顿吴骄傲地说:“中央军直系,头批美装师。可在这里我是老大,我的兵就是我的弟兄,打仗我冲头里,所以重庆一直看重。”他的脸色忽然阴郁下来,因为那些肇事的士兵正列了队进来。他冷冷地说:“交你处置。”他背转了身子,龙文章看看他又看看那些士兵,领头的兵把龙文章的枪递了过来,然后不说话,撕开了衣服,龙文章拿起自己的枪,命令:“转过去。”那兵毫不犹豫地转身。龙文章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笑道:“滚吧。老子舍不得为不是鬼子的人浪费子弹。留你狗命,多杀鬼子。出去吧,我要和你们团座说话。”士兵们哄笑,紧悬的心也放了下来,纷纷说:“龙老大,团座总说这地方你才是老大。我们说哪有比团座还牛的人,今儿一瞧,真是天生老大!”他们欢天喜地地去了,龙文章愕然地看着他的朋友:“你……” 华盛顿吴笑了:“这里还是守备团,他们还是你的人马。可我现在不叫华盛顿吴了,叫吴盛华。”龙文章又问:“你们来这里干吗?收复沽宁?”华盛顿吴说:“那是次要任务。我们是要占领沽宁附近的一个机场。”189、整装待发四道风叔侄俩的帐篷里,四道风正小心地给沙观止洗脚,小心翼翼地包伤口。高昕进来,拿过了四道风手上的药给沙观止包扎,沙观止愣了一会,也没说什么。然后她给沙观止收拾床铺,四道风笨手笨脚在旁边帮忙,帮着沙观止慢慢躺倒,那支大号左轮甚是碍事,高昕伸手想给他拿下来。沙观止一把摁住,看了高昕一眼又终于放开,高昕帮他把枪放在枕头下边。高昕低声问:“你要拿这枪打小四?”沙观止装睡,不理她。四道风很无奈地看看高昕,高昕笑了笑,在四道风铺上坐下,她拍了拍枕头,四道风乐了,乖乖躺下。高昕很自然地靠在他身上。哪知沙观止突然出声:“没羞没臊的狗男女。”高昕不在意地笑了:“叔叔不乐意看见我,因为叔叔也觉得我跟小四一块会很幸福,叔叔怕看多了就会把那枪扔了。”沙观止愣了一会,尽全力哼了一声。四道风对高昕做了个鬼脸,微笑,幸好沙观止看不见。高昕又道:“叔叔想过打完仗怎么过吗?”“杀了他……”沙观止戛然而止,杀了四道风对他来说将成为某种万劫不复。高昕却道:“叔叔您想过这样吗?我和小四,我们俩干活侍奉你们二老,您和我爸,你们可以一块喝喝茶,下下棋,以后肯定还有个小孩,叔叔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沙观止愣着,那是种他从来没有想过的生活,他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直到忍不住脱口而出:“女孩。”他做贼心虚地转头看看,谁知那两个年轻人已经安详地睡着了。早晨,大家起床了,四道风突然发现龙文章胡子也刮了,头发也剃了,一套崭新的军服套在身上。高昕傻傻地问:“你……还好吗?”龙文章笑逐颜开:“好,我就是来叫你们看看我有多好!”他拉着他们走向另一个方向。四五十个装备精良的军人在空地上列队,赵老大几个一早已经在那里了,有些茫然地看着。龙文章拉着四道风和高昕过来,沙观止形影不离地跟着,赵老大看见龙文章时也就如找着了主心骨:“这是去救欧阳的人?”龙文章自豪地说:“一千多号吧。”四道风吓一跳。这时华盛顿吴在几个军官护卫下大踏步过来:“弟兄们好!这是龙文章!你们该听我说过这个名字!他在沦陷区孤身奋战了整整七年!”龙文章小声地说:“不是孤身。”华盛顿吴拍拍他:“现在他回来了!会带我们绕过鬼子的战线,摧毁那个该死的机场!这个团是他和我共有的!在这里我是团座,他是我的兄长!你们可以不听我的,但一定要听他的!”四道风几个看着那群军人,同样感觉到铁与血。邮差喃喃道:“总算是能给思枫同志一个交代。” 四道风没听清:“给谁一个交代?”赵老大转开脸:“给沽宁人。”此时欧阳几乎被绷带缠满了全身,露在被单外的手指已几近残废,即使这样日军也没忘了他的镣铐,一根铁链从被单里垂了下来。190、奄奄一息长谷川绷着脸过来,伊达向他报告:“我军在潮安损失惨重,公路沿线的抵抗组织也越闹越凶,又有两艘运兵船在离开沽宁后被击沉……”长谷川点点头走向那间刑房,军医正给欧阳换上一个输液瓶,长谷川问:”他醒着吗?“军医不敢确定:”我不知道。这个怪物似乎在晕迷中都能控制自己。他活着,可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活。”长谷川好奇:“什么意思?”军医说:“他已脱离危险期,可以后的生活对他来说只剩下痛苦。”长谷川满意地微笑了,凑得很近,仔细端详着那张安详的脸,他凑在欧阳耳边说话,第一次他和欧阳说的是日语:“我不让您死,让您活着。您想抱您的女儿,可您没有知觉。是的,我毁了你,我真的毁了你。”欧阳那张脸仍那样安详,长谷川终于离开。欧阳倏然睁开了他的眼睛,清醒而痛苦。他看着皎洁的月光,耳边似乎回响着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年青的母亲在低低地哼唱着摇篮曲,间夹着一个孩子咿咿呀呀。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眶。终于,他用尽全力挑起了第一节铁链。同样皎洁的月光下,几个日军正在挖坑。他们把一个被捆绑的人埋了进去。而此时华盛顿吴和他的士兵穿行在山道上。四道风用一种发疯般的速度已经翻越了一道山脊,高昕微笑着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她有绝对的信心。天蒙蒙亮。廖金头呆看着隔壁笼子的何莫修,一脸阿谀的神情:“何少爷?”何莫修压根没理他,他正看着晨光下的机场,正如鸟山所说,又有一批破烂飞机和破烂飞行员来垫炮灰了。他叫道:“六品你看见了吗?”六品已经不在那了,原来锁六品的地方只有一堆空空的铁链。长谷川走进刑房,那截悬在床脚的铁链现在已经全部消失了,它们被欧阳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收到了床上。欧阳睁着眼睛躺着,长谷川微笑着看着他:“早上好,真高兴您睁着眼睛。您知道您的身体怎么样了吗?”欧阳笑笑:“不外乎没死而已。”长谷川笑了,做了个手势,几个日军过来把那架活动的手术床抬了起来。长谷川指手画脚,口若悬河:“您听到了来自远方的炮声了吗?是你们的人,或者说是你们的敌人,国民党的军队要来了,我不知道对您这样狂热的共产主义者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欧阳仍旧微笑:“好事。”长谷川忽然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巴掌:“好,看来您认为自己赢定了,其实我是个很细腻的人,昨天想到即将离开这块土地,就忍不住想留下点纪念。”欧阳笑道:“您真的觉得自己还能离开?”长谷川耸耸肩谁:“知道呢?您不想知道我留下些什么?”欧阳有些伤感地说:“小何还是六品?”长谷川做了个手势,日军将手术床抬高。欧阳静静地看着跑道旁边的一颗头颅。那是六品,被土埋至颈根已经整夜。几个日军正在周围把土再一次压实。六品的脸肿得吓人,他已经奄奄一息。191、活下去欧阳回头看着长谷川:“你想要什么?四道风的行踪?”长谷川满意地看着他脸上颤动的肌肉:“我已经不指望从您这得到什么了,您是四道风的大脑,现在我把这个脑挖了出来,这样我得到了你们两个人的痛苦。”欧阳看着六品:“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长谷川摊摊手,日军打开镣铐,让欧阳站在地上。欧阳一阵钻心的刺痛,他竭力站稳了,一寸寸向六品挪动,不知过了多久,堪堪接近六品身边,他筋疲力尽地跪了下来,然后将脸贴在六品的额头上,喃喃道:“活下去,我也会活下去。”他不知道六品是否听见,但觉得那张肿胀的脸上依稀露出一丝笑容。这时伊达大叫着,向这边飞跑过来,他那表情如见了活鬼:“长谷川君,在广岛……”长谷川伸手止住了伊达继续说下去,看着他周围的部下,指指远处。伊达也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他看着欧阳,欧阳仍跪在地上,贴着六品的头纹丝不动。长谷川点点头:“说吧。他不懂日语。”伊达急道:“广岛被轰炸了!只扔下了一颗炸弹!广岛已经不存在了!”长谷川讶异地瞪着伊达,直到确定伊达并没有发疯:“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宇多田!”伊达茫然地点了点头。长谷川开始向退到远处的部下挥手:“把他带走!”他看一眼六品,“杀死这个人!”日军手忙脚乱地把欧阳架上担架,一个日军拔刀。这时,一声枪声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极为突兀。那名持刀的日军一头栽倒。长谷川大叫:“把他送回去!”他指的是欧阳,那几名日军推着手术床向刑房狂奔,长谷川紧随其后。伊达立刻向那辆坦克跑去。华盛顿吴的士兵开始开火,他们因匆促就战,又没有重武器支援,先机尽失。一声爆炸,一名日军被炸得撞在牢笼上。何莫修从牢笼里伸手去够他的枪。廖金头忽然大叫:“太君救命!他要杀我!他要逃跑!”可何莫修够不到那支枪,他只把那家伙的刀够了过来,何莫修坐下,用刀刃将阳光聚射到稻草上。几个日军手忙脚乱地把欧阳推了进来,长谷川缩在门边,观望着山野与机场上的激战。一个士兵问:“队长,宇多田阁下问您该怎么办?”长谷川想了想说:“让所有的飞机升空作战!”他赶紧逃之夭夭了,几个日军向正从山上冲下来的国民党士兵射击。欧阳在床上挣扎,从床上摔了下来,他只能靠胳膊肘和膝弯挪动,在这间刑室中间寻找一些可以利用的东西。伊达的坦克从跑道上驶过,国民党士兵的伤亡在坦克和机场各处交叉火力的射击下不断增多。华盛顿吴做了个撤退的手势。铁丝网边的国民党士兵撤向山野里的隐蔽之处。他们的第一次攻击以未果而终。四道风大声说:“给几个不怕死的,帮你把机场拿下来。”华盛顿吴皱眉:“你凭什么说这话?”四道风让他把望远镜转到一个位置,对着劳工营边那间孤零零的浴室说:“我们就会从那里钻出来。”192、亲情回归高昕扶着沙观止撞上从前沿撤下的伤兵,沙观止堵了上去:“四道风呢?”国民党士兵并不知四道风的大名,一把将他推开,沙观止瞪眼就要发作,高昕死死拽住,摁着他坐下:“叔叔,小四不会跑的!”沙观止急道:“我不是怕他跑!”高昕忽然瞧出了什么,惊喜地看着他。沙观止有些赧然地将头转开,又叹了口气。高昕微笑道:“您以后跟我们一块过吗?”沙观止犹豫:“才不……”他又舍不得,“你们准嫌我。”高昕笑得心花怒放:“叔叔您这么有趣,我们哪舍得不跟您一块过日子?”“我?有趣?”沙观止很不甘心地看看自己,话还没说完,他立刻被高昕抱住了,沙观止老脸红了。四道风身后跟着华盛顿吴刚调拨给他的数十个国民党士兵和一块混足七年的几个队友,正忙着训话,他一看见沙观止和高昕就说,“你们来啦?歇着歇着。”沙观止沉着脸:“小四!”四道风大大咧咧:“知道了。但凡没死这脑袋就还是您的,跑不了啦。”沙观止气得瞪了他一眼,气哼哼地别过头去。 高昕红光满面地叫:“小四!叔叔答应跟我们一块住了——等打跑鬼子!”沙观止忙阻止:“你说了不说的!”看着四道风脸上笑容绽放,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坚挺的自尊和仇恨有多可笑。四道风乐得说不出话,然后一把抱住高昕,粗鲁地亲了两下。沙观止叹了口气:“没羞没臊的……”他没说下去,转开头微笑,士兵和队友们也在微笑。四道风终于抬起头来,旁若无人地说:“活着回来,跟你成亲。”高昕又惊又喜,两个旁若无人的家伙仍这么紧抱着。赵老大终于内疚无比地向他举了举手上的枪。龙文章最后看了一眼地图,他拿起了枪,想要追上已经先行一步的四道风他们。华盛顿吴把他拉住:“在指挥所呆着!你是军官。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从见到我时,你就是国军上尉龙文章。”龙文章犹豫着站住了,对他来说那并不好受,但华盛顿吴说的正是他心里的矛盾。日军的沙袋工事和战壕以发狂的速度在机场边修筑起来,一部分劳工被枪刺威胁着也加入这个工程。笼子里的廖金头看着,隔笼的何莫修仍在用聚光照射着手下的稻草,他手下的草堆燃起一缕青烟。何莫修把燃烧的草堆堆在木笼的榫头上,让它们集中燃烧。廖金头惊呼:“你在干什么?”何莫修忍受着炙烧的痛苦,他甚至懒得多看廖金头一眼。树丛掩映下的那处地道口已被掀开,四道风做个手势钻了进去。华盛顿吴放下了望远镜,一只抬起的手挥了下去。六十毫米的迫击炮早已装填完毕,炮弹齐射,第二波攻势开始。第一架准备完毕的飞机正在起飞,不偏不倚和炮弹撞在了一起。炸弹把残骸炸了半天高,散得跑道上到处都是。鸟山从后边的飞机里跳了出来,疯狂地大叫:“清理!”余爆未息,地勤向着那堆冒烟起火的残骸跑去。193、逃出樊笼地面在动,四道风灰头土脸从地下钻出来,赵老大紧随其后。四道风笑道:“先把劳工营的哥们全放出来。”话刚说完,背上被赵老大鼓励地拍了一记,四道风把长枪交给老赵,从浴室里闪了出去。他大摇大摆地过去,不在乎被日军看见,日军却看不惯他的游手好闲:“你的过来!”四道风一脸和气地走过去,一把锄头被塞到他的手里。四道风一锄头抡下去,把那名日军干掉,又把一名还没反应过来的日军勾进坑里,他跟着扑了进去。赵老大一行从后方掩杀过来,四道风看看身边的国民党士兵,咧嘴乐了,把一只手微微举起,大声道:“我是四道风!沽宁人趴下!”枪声在喝声刚落时轰鸣,敌军往往还在转身时就成了枪下鬼。硝烟渐渐散去。良久,在四道风喝声下卧倒的沽宁人犹豫着想爬起来,但四道风这边的枪口仍未移开,四道风微抬的手也并未放下。四道风的手终于挥下:“进攻!”他这句是用日语喊的,这让他这边的人都微微犹豫了一下,而在第一阵射击中逃生的日军毫不犹豫地跳出工事开始冲击。四道风的机枪终于响了,一条死亡线从沽宁人头上飞了过去,把刚刚起身的日军纷纷扫倒。而他的同伴也迅速反应过来,长短家伙齐射,把那条弹线变成了弹雨。日军已经非死即伤。国民党士兵讶然地看着四道风,四道风笑笑:“跟他们玩命八年,这是我听得最多的一句。”劳工营的门锁被砸开,从里边涌出的人流把门冲开了,能找到的武器被传递到人们手上,人们看起来要用怒火将自己和日军焚尽。坦克里的伊达向山野上的阵地开炮。长谷川、宇多田蜷缩在工事后边,山野上的敌军伤亡惨重但决不退缩,工事外的部属不断减少,但仍是寸土必争。一个士兵报告:“机场西翼失去联系。”长谷川担心地说:“那里是劳工营的所在。”宇多田嘲笑地耸耸肩:“苦力们造反了吗?我怕我们没有足够的子弹。”一发子弹从后方洞穿了那名士兵的头颅,长谷川瞠然看见穿美式军装的人影在硝烟中一闪而没,惊呼:“我们腹背受敌!”双方已经接火了,他的惊恐与沮丧全被遮没在刺耳的枪炮声中。跑道上,日军正尽一切力量拖开跑道上的飞机零件。廖金头在笼子里,张皇四顾。何莫修在另一个笼子里,扒去他燃起的火堆,木笼的一个榫头已经被烧成了焦炭。他用力去撼,却无济于事,于是他将手镣的链子绕在那榫头上,用尽全身力气猛拽。廖金头嚷嚷:“太君!他要跑!”一片混乱中没人听他的,何莫修把自己从那条缝隙里硬挤出去,捡起一支枪。廖金头不再吭声。何莫修有些茫然地看着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他站在硝烟、弹坑和残骸之间,却终究无法对人开枪。终于他想起自己可以干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开了。194、奋起反击六品仍被埋着,昏昏沉沉无人搭理。何莫修从硝烟中冲了过来,抓过铲镐玩命地挖着。华盛顿吴从望远镜里看着山下胶着的战势,己方前仆后继,敌方有重武器之利,日军无法控制全部机场,他的部队也无法把敌人赶出机场。龙文章踱了过来,焦躁不安地说:“我必须下去。”华盛顿吴皱眉:“文章,天黑前还拿不下机场,四面八方的鬼子就能集结围歼我们这支孤军。”龙文章无语。华盛顿吴又道:“半小时内拿不下机场,我会下令撤退。”龙文章立刻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老四怎么办?”华盛顿吴冷静地说:“我也很喜欢他。可我是军人,这是战争。”此时四道风打光了冲锋枪里的子弹,他拔出双枪:“我去找他!”说完爬开,唐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边,邮差看看赵老大,犹豫一下:“我也去。”赵老大担心地看着他们跃入壕沟。跑道已被清理干净,一个机群正要起飞。忽然一只手从屋后伸出来,掐住一名日军的脖颈,刀立刻刺入他的心脏。那是六品,尽管还摇摇欲坠,但眼里喷射着复仇的怒火。何莫修从他身边钻了出来,拿着枪。六品下令:“开枪!”何莫修向硝烟里的日军瞄准,可他扣不下扳机。一个地勤挥着扳手砸了过来,六品行动迟缓但仍有力,他吃了那一下子,也把刀扎进了那地勤的腹部,六品大叫:“开枪啊!”何莫修终于开枪,却偏得有些离谱。原来他在射飞机下悬挂的炸弹。飞机近处的人亡命飞奔,何莫修再次开枪。只一瞬间,那架飞机被从机腹下腾起的爆炸吞没。何莫修呆呆看着自己造成的这一切,然后冲击波让他也飞了起来。宇多田和长谷川呆呆看着那处越升越高的焰柱,一个小小的影子从那里升空而起,那是从爆炸中逃生的唯一一架飞机——冲在机群之前的鸟山。长谷川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机场完了!撤退!”宇多田完全吓得没魂了:“撤哪?”长谷川冷静地说:“沽宁!”他踢打着眼前的传令兵:“带上那个该死的共产党人!”此时欧阳正躺在地上,脑后枕着一个氧气筒,那是给他急救输氧时用的,手上抓着一个铁锤,那是敲断他手指用的。门又被踢开了,欧阳用尽全力,对已被拧松的氧气筒气阀砸了下去。气流冲得氧气筒如火箭一样滑飞,那个踢门的倒霉蛋从门里倒飞出来,倒在阶下人事不省。门又缓缓关上了。门外的日军惊惶不已,一时也不敢逼近。欧阳手足瘫软,无力地躺在地上。突然门被砸得翻倒了下来,一个日军冲了过来,向他举起枪托。这时一柄刀从对面的窗外飞了进来,钉在那家伙的动脉上,然后一个手榴弹穿越整个房间,飞进屋外的日军群中。爆炸声后是一片惨叫。欧阳动弹不得,却仍浮出一丝微笑:“老四,你小子好大动静……”他终于晕了过去。195、永失至爱华盛顿吴擦擦额上的汗,忍不住赞道:“你的朋友们真是一个奇迹……”突然一排机枪弹溅射的弹线从山脊上一路射了过来,那是战场上最后一个在抵抗的日军:唯一成功升空的鸟山。飞机尖啸着从山脊上方掠过,千钧一发之时,龙文章跃上山脊最高处,不闪不避地对那架飞机开火。那架飞机几乎是擦过山脊,落向后山。华盛顿吴把枪插回枪套,径直向机场方向走去:“全力追击。”跑道边塌倒的废墟中,何莫修半个身子被压在塌倒的房屋之下。他睁开眼,轻轻挣扎了一下,六品跌跌撞撞走过来,把他紧紧抱住。此时四道风意气风发地背着欧阳走在山道上:“这就去给你找大夫!”他问山道边坐着的一个伤员“高昕在哪”,那伤员将头低下。转过这道小弯,后山的医院已经完全被抹平了,四道风突然觉得不妙,往一个方向急急奔去。高昕静静地靠坐在一道山壁上,身边倒着一具士兵的尸体。沙观止垂头坐在旁边,呆滞地看看四道风:“一架鬼子飞机贴着山撞过来……她要救人……人没救着……炸了……她当时就……”四道风慢慢跪了下来,放下欧阳,轻手轻脚向高昕爬去,环抱住她的腰,将脸颊贴上她的脸颊,似乎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唤醒这个曾经炽热的生命。溃逃的坦克驶过沽宁入城的牌坊之下,日军到这里总算开始组织起有效的阻击,借着城市建筑的掩护和原有的哨卡工事,求胜心切的国民党军队被压在入城必经的长街之上,士兵的尸体不断增多。长谷川和宇多田从那铁壳子里钻出来,向更安全的城内走去。龙文章和华盛顿吴站在入城处,那里集结着双方所有的火力,伤兵正从那里撤下来。龙文章眼里忽然射出狂喜的光芒,有一副担架是反向而来的,上面那个苍白瘦弱不成人形的人正是欧阳。龙文章伸出手,欧阳简单地和他握了一下,看着华盛顿吴:“是不是攻不进沽宁?”华盛顿吴恼火地问:“你又是谁?……不不,我认得你。”欧阳笑了:“我也认得你,年轻人。”华盛顿吴苦笑了一下,在昔日的救命恩人面前,他就算放不下架子至少也可以不那么绷紧。欧阳声音微弱地说:“找一些士兵,向前线的鬼子喊这句话。”他随后说了一串日语。华盛顿吴问:“什么意思?”欧阳轻声说:“美国人在广岛扔下一颗炸弹,广岛已经消失了。他们的高层竭力掩盖这事实。”华盛顿吴恍然大悟,匆匆去了。欧阳这时才吁了口气,看着身边的邮差:“思枫同志呢?我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还好吗?”邮差怔怔地看着欧阳,努力思索着如何回答:“思枫同志……她去寻找更多援助,孩子在城里,会长和龙妈妈照顾她。”欧阳宽慰地点点头:“我该睡个觉了,真想醒来就能看见她们。”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196、乱敌军心日军工事后闪着钢盔的光芒。一个粗豪的喉咙在黑夜里喊着欧阳教的那句日语,日军一场混乱在即,士兵全都蠢蠢欲动。何莫修又在做一个古怪玩意,他失神地看着身边走过的四道风,唤道:“四道风。”四道风停下,何莫修哀恸地看着他:“我想跟你说,伤心的不止你一个,别太伤心……我可以陪你……”没等他说完,四道风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似乎要揍人,最后又把何莫修放开。何莫修发着愣,直到一副担架在身边停下,欧阳在担架上拍了拍他,问他在忙什么。何莫修解释:“炸药,点上,推着,送到鬼子跟前。”欧阳明白他的意思:“太险了。”何莫修摇头:“没有办法。重武器已经用光了,援军还没来。今晚不攻进城里,天一亮大伙全玩完。”欧阳低声说:“谁去送?”何莫修喃喃道:“总会有人去的。”欧阳观察着何莫修了无生趣的神情,忽然明白,高昕之死打击的不止四道风一个,他用伤痕累累的手摸索着何莫修的肩膀,叹了口气:“我只求你,不要自己来……你跟我们不一样。求求你,快到头了,你能把你的才能用在该用的地方。”他揉着何莫修的肩膀,那只扭曲残破的手让何莫修点点头。欧阳说:“保证?”何莫修低声说:“保证。”他脸上掠过一丝讥诮的表情,那神情与现在的四道风如出一辙——他不保证。几名日军骑兵挥舞着鞭子向黑暗里的人群抽去,黑暗的巷道里响了一枪,有人倒下,那一枪是日军自己开的。混乱从前沿向城里扩展,伊达冲过来报告:“骑兵队人太少,无法控制骚乱,而且……”长谷川气极反笑:“而且他们自己也是广岛人。”伊达点头:“滞留本城的还有几个大队等待登船的残兵,他们现在不顾一切地想要登船,成了最大的骚乱之源。”长谷川冷笑:“他们不知道港口已经被美军潜艇封锁吗?起航就成了活靶子。”伊达点头:“知道,所以骚乱。”沽宁城外,华盛顿吴望着黑沉沉的天幕,雨已经停了,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是攻击的好时候。他拿着冲锋枪站起来:“时候到了。”他被龙文章挡住,后者全副武装,脸上要多迫切有多迫切:“这次我得参战!”华盛顿吴笑道:“此战必胜,你不参战我都要逼你参战。”龙文章振作地摘下了枪,但华盛顿吴话里所带的意思却让他犯嘀咕。周围人都在准备即将开始的攻击,龙文章迅速忘记了这事。华盛顿吴的军队冲过整条长街,守卫的日军明显士气不足,撤向城里。龙文章喝问:“炮兵什么时候能到?”华盛顿吴边射击边答:“至少四小时。”龙文章摇头:“这不行,每一米都得拿人换!”华盛顿吴思忖:“必须在城里立住脚!”一发炮弹几乎就在他身边爆炸,龙文章狂怒地追射夜色下的炮手。197、以命相搏沽宁城里拥挤着士兵和劳工,伤亡惨重。这时六品推着何莫修制造的木桶冲了过来,桶上缠绕着导火索,何莫修拿着一个火把在后边。终于停下,何莫修将火把递给六品。六品不接:“说好了你点火,我上。”何莫修故意轻松地说:“是你上。你拿着,我看看引火线,别潮了。”六品总是很容易上当,接了火把,何莫修装模作样看了看,他视死如归,但有些伤感,于是说:“六品,你告诉欧阳,我谢谢他,告诉四道风,以后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为小昕伤心了……”六品还没反应过来,何莫修肩上被人重拍了一记,一回头便瞧见四道风一副要惹事的样子。四道风迈上一步,何莫修吓得从木桶边让开,四道风伸手把六品的火把抢了过来。何莫修惨叫:“小心!要炸!”四道风看着他,眼神里忽然有了些柔和:“别总想我老婆,我做鬼也跟你急。”他把引火索点上,推着那玩意向日军前沿冲去。人们迅速让开一条道路,何莫修无奈,只留下一股悲愤:“你这个什么都抢的王八蛋!那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四道风从最前沿的龙文章几人身边冲过,径直辗入日军的火力封锁线。枪声一下子激烈起来,日军全力阻击这个亡命之徒,一挺重机枪向他调了过来。重机枪已经对准四道风的胸腹,木桶撞上了日军的工事,四道风一并跟着撞上,他突然把那个靠推滚才能移动的木桶举了起来,连同上边冒着的火星,一并砸在日军机枪手的头上。同时日军开枪,一梭子弹结结实实打在四道风胸腹间,四道风倒飞出去。接着一声爆炸。龙文章目瞪口呆看着那轮爆炸,一整堵民居的墙倒了下来,压在日军的工事上。方圆几十米已经不可能有活口留存了,他喃喃道:“老四……”六品和何莫修这才赶到他的身边,三个人面面相觑。华盛顿吴是第一个想起机不可失的人,他挥了一下手:“冲锋!”他的部队漫过街面,终于在城里站住了脚跟。龙文章擦了擦眼泪:“找到他!”他不得不跟上进攻的部队,六品也拔出刀跟上他。曙光渐明,战争已成了一边倒。日军慌乱地从各处巷道里逃出来。何莫修徒劳地在废墟里寻找,直到看见欧阳拄着拐杖,被邮差搀扶着到来。欧阳依稀听到了什么,看着何莫修身后的一栋民宅废墟。他隐约听到一声呻吟。欧阳摇摇晃晃地进来,四道风正躺在地上。欧阳一把抱住他,四道风昏昏然地挣开:“别闹,你们把我搬进来的?”他挣起身子咳出一口胸腔里的淤血,摇摇晃晃走开。欧阳唤道:“老四!”四道风头也不回,照着枪声最密集的地方走去。欧阳瞪着他,又看看身边的人,轻声道:“忍过最后这一刻,好不好?就会看见光明,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光明,可光明就是光明。”198、另有打算沽宁日军司令部外的空地上正杂乱地焚烧着文件,堆砌着军火和伤兵,日军总部现在像个垃圾场。伊达跟长谷川指手画脚:“一切发生得太快!敌人炸掉了城门的工事,一下就占领了半座沽宁!我军兵力比敌军多一倍以上,可是过半集结在港口,他们无心作战!”宇多田喃喃地骂了一句,道:“送我回潮安总部,我不想和你愚蠢的三流部队待在一起。”长谷川讥讽道:“潮安失去了联系,您那一流的精英也许已经失守。”两人一脸怨憎,宇多田仇恨地看着他,然后掉头愤然离去。伊达看着长谷川,突然激动地说:“我心里有一个耻辱的想法。”长谷川有些诧然:“说出来。”“我军将败了!”伊达号啕大哭。长谷川像在看一个傻瓜,语气却十足的温和:“可我又能做什么呢?”伊达一躬到底:“用您的智慧让我们脱出困境!”长谷川佯作苦思才做毅然决断状:“你要坚守,并且为我准备好一辆车,当守不住的时候,我将冲出沽宁向总部求援!”伊达惊呆了:“可是我们被包围了,而且总部顾不上我们……”长谷川别有深意地说:“我不会因此缺少勇气。去吧。”伊达看长谷川的眼光几乎是崇拜的,但长谷川又转了个主意:“一辆不够,得两辆车。”伊达有些为难,终于道:“好的,没有问题。”长谷川瞧着伊达出去,脸上是种万事落定的祥和,他不会损失什么,除了他从来就不大介意的手下驻军。 沽宁河边,四道风正和一帮军民倚在河岸边的残垣后休息,一发炮弹划过沽宁河落在对岸的民居,国民党军队的阵地里停止了开枪,传来欢呼声:“我们的炮兵!可算来了!”四道风呆呆瞪着对岸,生养他的地方在爆裂坍塌,无论谁胜谁负,他的家乡将被血与火洗礼。城外来援的炮兵正在放列射击,更远是源源不断的增援部队,这支美装部队足以让日军望尘莫及。华盛顿吴正在炮兵阵地前定坐标,龙文章冲了过来:“停火!你们在干什么?”华盛顿吴平静地说:“我们所到之处,鬼子向来把老百姓当盾牌!如果这样就停,过一百年再来讲光复的事情!”龙文章愣住,现在他面对的不再是自己的好友,而是个军人。他忍不住哀求道:“停下……我求求你。沽宁人不该挨自己人的炮弹。”华盛顿吴叹了口气:“你现在总忘了自己的身份。让我的将士去搏命?你倒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龙文章给逼得没辙:“我……我妈妈在里边。”华盛顿吴愣了一下:“这就另当别论,治军一定要严,但总不好炸了没见过面的伯母。”他在想,龙文章紧张地等着答案。华盛顿吴终于下令:“暂停炮击,围城,一粒米都不能流进沽宁。”他看着龙文章,“我怎样都可以,可是文章,胜利必有代价,这样并不能减少沽宁的损失。扔掉那些婆婆妈妈,快回来跟我做一个军人。”龙文章所有的笑容僵在脸上。199、悲伤难抑已经奋战几天几夜的人们撤了下来。欧阳看着断垣中的四道风,创伤累累,三魂六魄似乎都飘离了人间,他只觉得喉头发紧。欧阳忍不住唤道:“走啦,老四……该歇会啦。”四道风忽然起身走开,欧阳根本不可能赶上他。沙观止却过来,一脸火气:“你得陪着他!他还是不是你的人?”欧阳呆了呆:“他当然是……我们的人。”沙观止含泪道:“他跟我说,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那条命拿走。”欧阳几乎都不意外了,看看那个躲着他的身影,喃喃道:“您不是一直都想这么干吗?”沙观止愣了愣:“可我不能遂了他的愿!”他眼圈一红,“你得让他哭出来!哭出来他才知道人已经死了……”他自己先哭了出来,欧阳拍着他:“我知道了……老伯。”漆黑的夜色里,唯一照亮对岸的是被点燃的房屋,龙文章缩在断垣之后观望,六品帮他做了一个诱饵,老老实实地说:“我一直忘了说,你穿这身真好看。”龙文章看了他一眼说:“给你弄一身怎么样?做我的副官,一月饷银顶你在地里刨一年。”六品斩钉截铁:“不去。”龙文章忽然有些恼火:“你们都他妈怎么回事?国军跟鬼子打了多年仗!又北伐又抗战,打出一个大好河山!”六品冷不防说:“我妈说,国军打出来的江山跟我们乡下人也没什么相干。”龙文章气急:“愚民!我郑重地送你两字:去死!”六品吃他一吓,从墙根后站起来,哪知隔岸的日军冷枪手就是一枪,六品随即栽倒。龙文章立刻开火,击毙了那名日军却全无胜利之喜,他又气又悔地扑在六品身上:“六品你别死,我乌鸦嘴跟你开玩笑!”六品忽然抬身一笑:“骗到你了。”他发现龙文章眼泪都出来了,就有些过意不去。他被龙文章瞪了两眼,也知道撤离这是非之地,龙文章看着他的背影,只觉一阵轻松,这是在华盛顿吴和国军同僚面前绝不会有的。黑暗中,一个人影在日占区街巷的阴影里笨拙地躲藏潜行。那是高三宝,穿着一件破衣服,两眼饿得放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腋下的一个小包。他摸进自己家的宅院,一直在门后等待的龙妈妈和全福打开了门。屋里黑灯瞎火,就着月光,龙妈妈抱着孩子,全福把包接了过去,那里面是几个野菜掺着粗粝糠面的馒头。高三宝兴奋之极:“原来我女婿天天这么跟鬼子干,原来我女儿一直是这么把吃的带回来!”龙妈妈道:“小孩子刚才要哭,我们怕招来鬼子,只好拼命捂着,真是可怜。”高三宝抱过孩子:“别哭别哭,等恶鬼被收回了阎罗殿你再哭,爷爷陪你一起哭……”那孩子其实在笑,而且笑出了声加尖声大叫。外边巷子里的日军忽然又开始喧闹打砸,高三宝忙不迭去掩孩子的嘴。他们从窗户往外偷望,看到日军正砸开对街一扇门。高三宝呆呆出神,喃喃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200、葬礼这是一口很薄的棺材,高昕静静地躺在里边,四道风安静地看着。旁边的人不仅有欧阳他们,还有很多华盛顿吴的士兵,她是为救他们中的一员而死的,这些粗鲁的士兵也痛悼起来。邮差试图盖上合了一半的棺盖。四道风却纹丝不动,人们也随之沉默下来。欧阳轻声说:“天太热,入土为安。”四道风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欧阳听到他捏着棺柩的手下发出一声碎裂声,也不知道是手还是棺板。然后他颤着声说:“我不在乎。”欧阳静静地说:“她在乎。一直是她宠你,这回你就宠她一次吧。”四道风如被雷劈了,开始大声吼叫,那叫声带着难以言喻的哀恸与痛苦。欧阳怔怔地看着四道风,他记得自己也曾发出同样的声音,那次他梦见所有亲近的人都已经去世。四道风在吼声中重重合上棺盖,开始一个钉子一个钉子钉上棺盖。棺柩慢慢落进坑里。何莫修拿束野花挤过人群,向四道风点点头,四道风几乎有些感激,这时该有束花,可他一如既往地忘了。何莫修把花放上了棺柩,一脸温柔地轻言细语:“你记不记得?最低落的时候,我就到这里帮你采一束野花,好让你笑……”四道风神情古怪地瞪着他,小何一脸轻怜蜜爱,旁若无人地继续说:“我跟你说,我爱你。我会常常想起你,想起你的时候我就会一心一意地想,我有多爱你……”沙观止首先爆发:“大胆狂徒!”然后就乱了套,赵老大抱着沙观止,邮差竭力抢回老头刚拔出来的枪。可棺柩边四道风已经夹住了何莫修的脖子,一心找个坚硬的东西撞上去。欧阳喝道:“老四你放开!”四道风绝不放开,何莫修气往上撞,也是书呆子宁折不弯:“你觉得全世界你最不幸?我宁愿跟你换!拿这一肚子用不上的学识换她给你的一个笑脸!拿将来要活的时间换!换在这里哭的权利!”四道风听着,神情越来越柔和,一只揪着何莫修的手慢慢放松,另一只手却伸到了腰间。何莫修突然明白过来,大叫:“不要!”欧阳也立刻明白了,闪身扑了过来,却摔在地上,四道风已将枪口顶住自己的脑门:“我就怕一件事,等到了那边,又会想你这个死不掉的。”他干净利落地扣动了扳机,所有人都惊得颤了一下,枪机重重地撞上,但没有子弹射出来,四道风面若死灰,难以置信地看看那把枪。人们屏息静气地看着他,似乎一点动静就能让那枪里再射出子弹。欧阳哀声唤道:“老四?”四道风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没子弹,跟你们闹着玩的,吓到了吧?”他把枪往回收,欧阳把枪夺了过来,轻声说:“别再这样用你的枪了,你不如把子弹打在我身上。”四道风似哭似笑,把枪拿了回去,摇摇晃晃地走进黑暗。现在一河之隔飘过来的不仅是硝烟,还有模糊不清的呼喊和哭叫。201、阴霾之色龙文章铁青着脸从望远镜里看着,终于放下望远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在烧杀抢劫。为什么还不进攻?”华盛顿吴说:“弟兄们都是千里迢迢带过来的,我要等一个减少损失的最佳时机。”龙文章怒道:“城里的不是中国人?”华盛顿吴平静地看着他:“如果每一仗都照你这么想,我的军队没到沽宁就死光了。”龙文章忍不住讥讽:“因为每支军队都照你这么想,我们才在沽宁苦等了七年!”华盛顿吴苦笑:“区区一个上校团长,你也太高看我了。如果我不想着自保,就是大人物随手可扔的一个棋子。”一名士兵匆匆跑了过来:“团座,又有军队过来!”现在的沽宁郊野最醒目的就是那队陈列的大炮,几个士兵站在垒起的弹箱上看着新来的人。来的并非军队而是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们,海螃蟹走在最前头,身后那支“炸雷”游击队比上次显然又扩充了许多。国民党军队摆出警戒的姿态,但赵老大和邮差几个分开人群和他们握手拥抱。海螃蟹笑道:“但凡打鬼子的各路人马,能拢来多少我给你拉来多少!这只是第一拨。对了,老唐呢?怎么不见人?”赵老大艰难地笑笑:“她有别的任务。”他回头看了看路边,刚能离开担架的欧阳撑着两个粗制的拐杖在望穿秋水。龙文章和华盛顿吴赶来看这帮不成样的援兵,龙文章忽然被人一把抱住,那是八斤和几个离开四道风的队员。华盛顿吴颇为不屑地摇摇头,走开。海螃蟹的各路人马稀稀落落,还夹着难民,一直到暮色沉沉还有人到来。欧阳一直待在路边,充满期待地看着,何莫修陪着,不时上去冲新来的人问一声:“是老唐的人吗?”来人摇头,欧阳就谅解地笑笑。邮差看不下去,走开,边走边抹抹眼睛。这时几骑飞骑从他身边驰过,那是衣冠整齐的国民党部队。龙文章很振作:“现在我军实力倍增,可以提前攻击了。”华盛顿吴皱眉看着:“他们?只会给我军徒添混乱。”长街上扬尘而来的骑兵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当头的在马上就已经高呼:“吴团座,军部急令!”华盛顿吴接过那纸命令,刚看了一眼已经变色,他向指挥所匆匆走去。龙文章习惯性地跟着,华盛顿吴转身:“你先不要来。”龙文章愣住,他看见朋友脸上的阴霾之色。华盛顿吴急进指挥所,身影看起来有些佝偻。郊野上的炮兵正在收队,何莫修忧郁地看着那队人离开沽宁。一队衣衫褴褛的家伙则与车队擦肩而过,他们是赶来加入决战的百姓。何莫修又开始不厌其烦地问:“是老唐的人吗?”来人却反问:“老唐是谁呀?听说这里在打鬼子,我们来帮忙。”何莫修有点灰心地向路边的欧阳摇摇头。欧阳和他的拐杖坐在那里,简直快要坐化了,他随着何莫修一起苦笑,叹口气:“思枫同志,你到底要码来多少人?来看看你老公好吗?”202、如坠冰窖沽宁城外,邮差看看欧阳,忍不住对赵老大低声说:“我们是不是该告诉他?”赵老大叹了口气:“你瞧瞧他那身板,压根为个希望撑着,就像老四没了希望不想再活……”邮差眼睛都红了:“那何时告诉他?”赵老大想了想:“胜利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影一闪,两人立刻转过身来,只见龙文章正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邮差一把抓住他:“你听到什么?”龙文章一脸急色:“你没看见吗?炮兵走了!”赵老大觉得奇怪:“又不用炮击,留这干什么?”龙文章暴躁起来:“对牛弹琴!你们不懂!”他径直走向华盛顿吴的指挥所。华盛顿吴看见他,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龙文章单刀直入:“发生什么大事了?”华盛顿吴支吾道:“没什么。我军势如破竹,敌军一溃千里。”龙文章反问:“那为什么撤走炮兵?”  华盛顿吴回避他的眼睛:“又不能炮击,当然就……”龙文章恼火地看着他,华盛顿吴想了想说:“你进来,我告诉你。我不可能不告诉你。”龙文章进指挥所,华盛顿吴又想了想,向一名军官挥手,那名军官郑重地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盖着锦缎,华盛顿吴笑得很开心:“快穿上试试。”龙文章没好气地揭开,锦缎下是一套崭新的国民党军官制服。华盛顿吴笑道:“我的中校先生。”龙文章瞠目结舌地看着,“这怎么可能?”华盛顿吴笑道:“怎么不可能?你是在沦陷区孤身奋战二千多个日夜的国军上尉,一个英雄!后方需要什么?他们需要一个超出想象的英雄。你就是这个人。”龙文章有点赧然:“我……我不是孤身奋战,他们,欧阳、老四他们才是英雄。”华盛顿吴说:“党国怎会把如此荣誉授予###?”龙文章也无从辩驳地点点头:“老四并不是###。”华盛顿吴冷笑:“他现在还有在乎的事情?或者我搞错了,你也没有兴趣。”龙文章急道:“不不,我有兴趣。有自己的军队,我们的梦想。”华盛顿吴满意地笑了:“这只是现在能给你的,我保证不止这些。打理一下,准备跟我开拔。”龙文章愕然:“去哪?”华盛顿吴有些闪烁其词:“西北面。”龙文章突然想起来:“沽宁怎么办?”“敌军败局已定,上峰不想优势兵力被牵制在这里。会有友军来接手!”龙文章怔了一会,华盛顿吴的痛苦和为难他也看见,“你是对的。因为我妈在城里,所以我有点……不清醒。”华盛顿吴满意地点点头:“城破之日,我们当然派专人来接她!”龙文章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这么说要跟死###分手了?往西北面走还有鬼子吗?鬼子的主力不就在这吗?”他好奇地揣测,华盛顿吴则愈显不安,在屋里烦躁地踱着。他又问:“我们去干什么?打仗吗?跟谁打?”华盛顿吴含糊其辞:“机密。我只告诉你,你靠他们太近,以后离得远点。”龙文章忽然意识到他们将与谁作战,仅仅是这个想法就让他如坠冰窖。203、濒临崩溃龙文章瞪着华盛顿吴冰冷的眼睛,说出他害怕的那个答案,声音有些发抖:“打共产党?”华盛顿吴突然发作:“你被共产党洗脑了吗?党国要对付他们!我一直暗加维护,对上说沽宁没有共产党踪迹,对他们也给足交情!尽我所能,问心无愧!”龙文章沿着墙根慢慢坐倒下来,濒临崩溃,眼中含泪:“我求求你别再去害他们!”华盛顿吴冷静下来:“你搞清楚好吗?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行动,我们去西北!”龙文章渐渐平静下来:“没有任何行动?只是撤军?” 华盛顿吴点头:“对!”龙文章突然笑了起来:“这里每一个鬼子都够格下地狱,可我们先去把共产党送进天堂?”华盛顿吴难堪而恼火,他也有些心动,七年前的华盛顿吴一闪而逝,现在的华盛顿吴又恢复成那个老练世故的高层军官。“我只问一句,你会跟我走吗?”龙文章恳求:“我只求你一件事,留下,别走。”华盛顿吴伸手抓住了门柄,一时犹豫不决,“如果不跟我走,你会加入他们吗?会对我开枪吗?“龙文章痛苦地说:“我不知道。”华盛顿吴背对着他,“我明天凌晨出发,最后一拨,我等你到日出时为止。”门轻轻地合上,龙文章跪在空屋里无声地恸哭。六品看着龙文章从指挥所里出来,立刻迎上去:“龙乌鸦!出大事啦!”龙文章暴喝:“滚开!”那双红肿的眼睛把六品吓了一跳。突然一声尖利的枪响,满街惊窜,但龙文章仍无知无觉地坐在极为显眼的位置。子弹洞穿了他的肩膀,他却浑然不知。六品不知他受伤,奋不顾身地想遮挡他。  龙文章拖着枪向着子弹来的方向走去:“来啊!再打准一点!”对岸的枪手迟疑了一会才瞄准,龙文章立刻开枪,一个人从对岸的瓦檐后滚落下来。六品惶然地追上龙文章,龙文章看着他惨笑了一下,轰然倒地。龙文章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房子里,六品正蹲在火边煎草药,欧阳和赵老大进来,龙文章立刻闭上眼睛,只听见赵老大对欧阳说:“我不怕被国字头打,挨惯了。可现在国字头一走鬼子能放过城里的百姓?”欧阳阴郁地说:“据说会有援兵到来。”两人都不说话了。忽然传来密集的枪声,龙文章一跃而起,忘了自己受伤在装睡,抓起枪:“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着鬼子不打打中国人!”他就要往外冲,但那几个人静静地看着他。赵老大平静地说:“你应该知道,军队撤退前都会猛放一阵枪的,避免敌军追击。”龙文章呆呆地听着,像被封冻。欧阳艰难地笑笑,向龙文章伸过一只手:“龙长官,再见。”龙文章狂怒:“什么意思?”欧阳静静地看着他:“你等这支军队等了七年,跟他们去吧,再见面时还是朋友。”龙文章歇斯底里地想哭,却欲哭无泪,看着欧阳伸出的那只手,伤痕累累,让他不忍心碰触,当他终于接触到欧阳的指尖时,浑身都猛地颤动了一下。204、朋友与仇人清晨,华盛顿吴和最后一支撤出沽宁的队伍踏过出城的牌坊。华盛顿吴在出城之路的分野处勒住了马头,身旁的一名军官催促:“团座,快走吧,迟恐有变。”华盛顿吴看看他窃窃私语的队伍,坚定地说:“我要等人。我的部属不会有变。”他往沽宁回望,没看见他要等的人,倒看见了四道风。华盛顿吴下意识地对他点点头。四道风却毫不领情:“脖子错筋了找大夫看去,点头哈腰留给你的狗上司!”他引发了一片赞同的声音,华盛顿吴身边的军官却怒气上涌,枪立刻就拔了出来。四道风哈哈一乐,撕开了衣服好迎接枪口,赤裸的身上伤疤累累。军官的枪仍勉强地指着,华盛顿吴伸手压了下来,轻声说:“军令如山,我吴某无愧于心!”四道风却大声嘲笑:“你真了不得!一句话救了一窝鬼子,害死一城中国人!”一只鞋砸在华盛顿吴的身上,他的军队再也无心还击,沉默地忍受。四道风的额头上却被人猛拍了一记,他刚要发火,却立刻沉默,拍他的人是欧阳。欧阳径直走向华盛顿吴,人们安静下来。华盛顿吴眼里掠过一丝慌乱,欧阳微笑着说:“几天打下来,这里没人怀疑你们的勇敢,不管怎么难,你们的牺牲都让我们觉得还有希望。再见。一路珍重。”华盛顿吴愣住,过了半晌方道:“他没告诉你们吗?我是去剿共的,剿你们的!你来跟我说一路珍重!”欧阳还是很平静:“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可您说的他是谁?”“龙文章!他死心塌地跟上了你们了,跟我,他最好的朋友,倒成了仇人!”华盛顿吴很恼火,因为在临行之际这是他唯一挂怀的事情。而欧阳很疑惑:“他一大早就走了,我以为他跟你们一块走了。”他和华盛顿吴一块扫视周围的人群,没有看见龙文章的踪迹。此时龙文章正在一个刚挖好的坟坑里躺了下来,他想体会一下死亡的味道。六品在旁边忙碌,他们试图掩埋一部分战场上的尸骸。龙文章看着天空微笑:“六品,我好想去送送他们。”华盛顿吴又看了一次表,终于挥动了手臂,他已经不指望能看见龙文章了,他的朋友甚至不屑于再看他一眼,华盛顿吴因此而沮丧莫名。人们在旁边夹道,队伍前边索性围得水泄不通,骂归骂,绝大多数人并不希望这队人马一走了之。欧阳无言地走在前边,他所到之处,人们让开了一条过道。华盛顿吴苦笑:“我们去剿共,居然要共产党开道。”他身边的军官紧咬着嘴唇,士兵们也是这样,颓丧不已。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小骚动,华盛顿吴往那里看去,一瞬间讶异、羞惭,夹着些许的惊喜和振奋,种种复杂的感情席卷了他,龙文章排开几个人站在那里,让所有人瞠然的是,龙文章没穿那身美式军服,而是穿着那身旧军装,那支经何莫修改装的枪仍挂在肩上。205、别了,朋友华盛顿吴呆呆瞪着龙文章的眼睛,朋友的眼睛里没有敌意,没有责备,甚至带着微笑,这让华盛顿吴如被针刺,他猛地将头转开。龙文章朗声说:“我是龙文章,我是你的朋友!姓吴的小子,你是我的朋友吗?”华盛顿吴想哭,他轻轻踢了一下马镫,马掉头向前缓行了几步。他在队首忽然停住了,看了看沽宁城外的天空,嘘了口气,从枪套里掏出自己的手枪,放手让那支枪落在地上,然后把身上的带扣一解,披挂了一身的武器全掉在马下。这个鬼花招引发了部属中的怪笑和欢呼,枪械弹药瞬时落地如雨,堆得一条平坦大道几乎插不下脚。欧阳愕然看着。华盛顿吴回头苦笑着说:“就算是为沽宁的百姓稍尽人事吧。”可龙文章只是安静地看着。华盛顿吴向他的部下勒过了马头,他轻声的嘟囔只有欧阳能听得见:“你是我的朋友,姓龙的小子,我不朝你开枪。”那支队伍已经去得只剩一个远影,龙文章的眼里终于蒙上一层湿湿的阴翳,这多半就是永别了,不光是与朋友永别,也是与他曾经魂萦梦绕的一切永别。抵抗组织和百姓们一起在拾路上的武器,欢声笑语,如秋季收割。欧阳看着扔在脚下的一支手枪,那是华盛顿吴的佩枪。何莫修捡起来递到他手上,小何现在居然也挂着一支冲锋枪。欧阳苦笑:“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开一枪的。”何莫修也苦笑:“我已经开过两枪了。”欧阳只好拍他两下肩膀,小何看来永远也不能适应人可杀人这类事实。赵老大和海螃蟹过来,两人身上扛了五支枪,嘻嘻哈哈,但走到欧阳身边时,赵老大脸上立刻没了笑容:“团座大人一时冲动,搞得我们骑虎难下。”欧阳笑道:“本想把老百姓劝回家的,现在有了这批枪,怕是天王老子也劝不动了。”赵老大叹道:“两天我能教会他们扣扳机……可攻城战,跟鬼子硬干……”他苦笑,“我们自己都是除了游击经验一无所有。”欧阳轻声道:“越来越难了。以前只要保住几个人的小命,可是现在……”赵老大沉思道:“我现在最想的人是那队国字头援兵……”欧阳阴郁地说:“据说要来。”赵老大叹道:“哪怕一来先把咱给剿啦,这些人活下来啦。大屠杀……我真看够啦。”两辆卡车停在沽宁日军司令部长谷川住所的门前,长谷川正监视着部下将一些箱笼往车上运,箱子又大又结实,看不出装的什么,只是从敞开的门里看去,长谷川的居所已经空荡了很多。宇多田远远地在逡巡,他无法不对这里产生好奇:“长谷川君,您在干什么?”长谷川故意道:“一些烦人的日常杂务。”宇多田死盯着他:“您要走吗?”长谷川立刻摇头:“不,我会与全军玉碎。”宇多田微撇着嘴:“不要骗我,您一定有办法。”206、防线有变长谷川不理他,但宇多田穷追不舍:“如果您的车上有我一个座位,我会向总部解释您的擅离职守。”长谷川嘲笑道:“连潮安总部都已经失陷,又何来擅离职守?”宇多田大声说:“但是最后的胜利必将属于我们!”长谷川冷笑道:“得了。我承认这场战争已经输定了,连帝国都行将崩溃。这是我比你明智的地方。”宇多田横眉立目,但伊达飞马驰来,打断了他的话。“长谷川君,宇多田君,防线上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沽宁河畔,从日军这边看去,隔河的防线一片死寂,充满着叵测。长谷川、宇多田、伊达三副望远镜不间歇地看着。伊达皱眉道:“昨晚敌军发动猛烈攻袭,进攻忽然停止,敌军开始粗鲁地咒骂。我方监听到敌军阵地上有大规模调动,但是天亮后再也无法在明显位置上发现敌军。”三个人脸上都露出恐惧的神情,对濒临绝境的人来说,可怕之事莫过于敌军的异动。隔河的防线死气沉沉,看上去越发像一片死地了。宇多田悲伤地说:“敌军要消灭我们了。”长谷川冷淡地说:“这早就不是新闻了。”伊达看着他们:“我已经派出一队勇士过河侦察。”河边有一小队日军正脱成赤膊,推挤着小声喧闹,就谁第一个下水的问题动用了拳脚,那就是伊达的勇士。伊达悲哀地摇头:“现在他们都只想着活命回家了,昔日的勇士已经成了凋零的花瓣。”那队并不勇敢的勇士终于达成协议,从桥下过,打头的几个腰上绑着绳子,这样万一有事可以把他们拉回来。这个壮举刚起步就出了事,打头的家伙一脚踩滑,被横拖倒拽地拉了回来。伊达几个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个军官察言观色,冲过去拿枪对着刚爬上岸的士兵:“快下去!”士兵试探地说:“你不敢开枪,他们会发现的。”士气涣散到这种地步,伊达简直没脸见人。伊达低下头:“是我的过错!胜利之后我会切腹!”长谷川叹了口气:“既然胜利了还切什么腹?这样的士气又何来胜利?”伊达越发羞愧:“真是太丢人了!”长谷川无心和他谈下去:“参加这次行动的人可以得到假期,他可以不用参与往下的战斗。”那是个不错的条件,那帮兵犹豫了一会终于又走下河,每个人都死贴着桥墩子,觉得自己像在自杀。对岸的防线仍是一片寂静,袒露着黑洞洞的枪眼。几个日军摸到了对岸的工事下,瞪着头上的枪眼摸出一个手榴弹,却没有扔出去的勇气。迟疑了一会,一个日军终于连滚带爬摸进了工事。断墙残垣后是打空的弹箱,地上散布着弹壳,那个日军瞪了好一会,脏污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情,他向更远处跑去,几个同伴跟在后边,胆大了些,但腰上的保命绳仍然系着。打头的家伙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终于相信人已去尽,从齐腰高的工事后站起身,欢呼:“敌军逃跑啦!”207、斗志涣散哪知工事那边倏地站起来一个人,脸对着脸,日军想退后已经来不及,一刀被捅了个透心凉。那是四道风,他跳起来向工事里的日军冲去。四道风手起刀落,一声不吭。几名日军本来可以趁机把他了结,却吓得心胆俱裂,在工事里乱窜,同时大叫:“埋伏!敌人有埋伏!”远处飞来一枪把叫喊的家伙撂倒了,龙文章蹲在街口寻找下一个目标,六品几个从他身边向工事赶来,他们刚从城外返回,而一切却来得太快。欧阳叫道:“不要放走一个!”不用他说,龙文章又撂倒一个。四道风来不及拔刀,掏枪向仅剩的一个追去,那家伙正手忙脚乱地翻越工事,一条腿已经挂到工事那边。四道风开枪,枪上某个零件掉在地上,他的枪又在关键时候掉了链子。四道风把枪当板砖甩了出去,那家伙一下子跌倒了。四道风纵身扑去,应该是稳中,那家伙却姿势古怪地从他手底下滑开了。河那边的日军横拖倒拽,那根纯属安慰的绳子现在真的发挥了救命功能,四道风不服地抓住那人的脚,与对岸的鬼子拔河,正在此时,六品冲过来一刀砍下。子弹射了过来,两人在工事后蹲下,那名日军终于被拖回去了,河里泛着血水。 欧阳跑过来,一脸大势已去的表情:“跑掉了?”六品要吐的样子:“脑袋在这边,身子过了河。”欧阳转过身,四道风和炸雷的人正向这里狂奔,他尽可能大声嚷嚷:“我军乘胜追击,一举收复沽宁!”唐真热火朝天地真要冲过河去,被他一把拖住,欧阳低声说:“假的!这点人追击,不够鬼子喝稀饭的!”于是唐真合上了枪栓等待,欧阳又推了她一把:“开枪打呀!”唐真觉得奇怪:“打什么?都跑光了!”欧阳看了看她,哭笑不得:“也是假打!”于是唐真委委屈屈地开始扫射,放着空枪,欧阳从海螃蟹身上拽下一个手榴弹摔出去,摔不过河,在水里炸出漫天水柱。海螃蟹看不过去:“炸鱼吃呀?太浪费了!”欧阳讪讪苦笑,显然他也觉得浪费:“空城计,空城计只有这种唱法。”他的同志们已经会意,开始不惜本钱地浪费子弹,连何莫修也端着冲锋枪加入了他们。子弹从头顶上飞过,斗志涣散的日军伏在掩体后,听着密集的枪声。那具被拖回来的尸体扔在河边,他们也无心去顾了。长谷川大叫:“增援!增援!”更多的日军堵住了桥头,连那辆坦克也调了过来,虽说看不见一个敌人,但他们用更猛烈的射击回应对岸的枪声,并且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伊达突然道:“我们应该炸掉这座桥!”长谷川嗤之以鼻:“炸桥?那就切断了我们唯一的退路!”宇多田立刻抓住了话柄:“你说过要玉碎的!”长谷川发现失言,哼了一声掉头走开。208、悲伤的泪沽宁河畔,一发照明弹带着夜光划过整个沽宁的上空,对岸热闹得做法事一样,日军打着十二分精神防止这支强大的军队发动夜袭。欧阳看着对岸,说:“至少今天晚上他们不会进攻了。”他发现自己这话有点多余,没人想听。除了龙文章和唐真还在监视桥头,其他人都干脆半躺半坐在工事后养神,因为疲惫也因为当前的夜景。这是个奇异的夜晚,星星亮得吓人,弹道在头上掠飞,每个人眼里都闪烁异样的光彩。欧阳喃喃道:“这么个晚上说打仗,是不是有点作孽,小何?”何莫修没回答,眼神有些恍惚,他站起身来,走向四道风。四道风四仰八叉地躺着,胸口上放着自己那把破枪,他似乎在看星星又似乎在看枪。何莫修看着他说:“我帮你修修它好不好?”四道风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平时的不屑。何莫修柔声说:“这枪快三十年了。可你不会扔了它。你是那种人,永远保护你喜欢的东西……或者是人。”四道风歪头看着他,欧阳也担心地看着,随时准备四道风对着人挥去一拳。何莫修自作主张地拿过那支枪,四道风没动弹。何莫修又唠叨起来:“我帮你修好它,可你不能做你想做的那件事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悲伤地看着四道风,声音压得很低,“是的,今天是乞巧节。”四道风没反应过来,可旁边的欧阳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从那些战事和杀戮中被打醒过来,他惊叫一声:“今天是乞巧节?”何莫修叹道:“没错,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每个人都安静地听着,枪炮声都显得远了。他低声对四道风说:“你不能用这支枪去和她相会……死了就是死了,我们活着的在这样的晚上就会想起她,那是我们的幸运。”四道风忽然一把扣住了何莫修,一直提防的欧阳打算过去化解,可四道风把何莫修死死抱住,哽咽着说:“乞巧节。可是她的手很笨,真的很笨……”郁积多日的伤痛成了号哭,哭得绝望而奔放。何莫修挣出的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欧阳惊讶地看着。沙观止爬了过来,又是难过又是惊喜:“总算哭出来了。哭了就不会寻死了。” 欧阳喃喃道:“他认同了死亡,这才活得下去。可是……”可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茫然中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月亮里的影子像一个妈妈抱着她的孩子,哼着只有欧阳才能听见的歌。天亮了。这是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四道风醒来,发现自己哭得眼睛生痛,而他竟然是与何莫修依偎在一道墙根下的。他恍若隔世地看着周围横七竖八的所有人,睡着的欧阳像具被抽干了血肉的骷髅,何莫修蜷伏着枕着一块砖头,唐真睡在她的机枪之上,只有龙文章还在警戒,疲倦而无力,这样的几个人已经作战七年了。四道风有些惘然,多少天来他一次不光想的是自己的情绪。他没有看见的是对岸的几个日军正偷偷下水,泅在水里钻进桥墩之下。209、迟来的胜利沽宁河畔,伊达从枪眼里紧张地看着他派出的爆破兵,炸药正从桥头上缒下,桥墩下的人开始装设。一个军官担心地说:“长谷川队长不允许我们炸桥。”伊达目光执著:“它必须炸掉。”沽宁山野上,海螃蟹和六品正在山头眺望,海螃蟹喃喃道:“援军?援军都剿共去了。”六品安慰他:“该来的总会来。”海螃蟹低声说:“不该走的已经走了。”他说的是实情,六品叹了口气,眼睛却惊讶地睁大了。在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团影影绰绰的人影,两个人竭力分辨着。海螃蟹惊叫:“是国字头的军队!援军!”六品比他表现得更为激动,已经一路狂奔冲下山脊,并且在旷野上就已经狂喊:“援军来啦!”有家难归的沽宁人脸上洋溢着惊喜而难以置信的神情,每一个人都跳起来,抓住了手头最近的武器。何莫修摸了个空,四道风把一支冲锋枪塞到他的手中:“谢你啦,兄弟。”何莫修足愣了一下,轻松和狂喜,维持了一秒钟的时间,但是唐真起身的时候看见了桥墩下晃动的一个人影,惊呼一声:“鬼子!”她开枪,连射的机枪声让人心绷紧,人们轻声骂着扑向自己的位置,日军用比昨晚更猛烈的火力还击,枪声顿时又响彻了这个早晨。欧阳没开枪,他已经迅速地看清了日军要做什么,炸药已经绑在桥墩上,河那边的一个日军正要按下发火器。欧阳大声叫道:“保住桥!等待援军!”龙文章开枪,他那只手受伤了不好用,开了好几枪才打断连线。一个日军被伊达催促着去接上连线,伊达恼火地大叫:“压制!炸桥!”藏在对河街口的坦克开始开炮,硝烟和爆炸顿时笼罩了这边的桥头。山头的邮差焦急地听着城里传来的战斗声,他又回头看看地平线,地平线上的国民党军队已经近了很多。邮差拼命地举起枪在头上挥动,向那些人飞跑了过去,边跑边喊:“喂,这里!”但那支军队忽然停滞着不动了,模模糊糊地有些嘈杂,有一个人在大声地说话。邮差继续喊道:“这里在打仗!鬼子在杀人!救命呀!”还是没人理他,那些人寂静了一下,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喧哗,是这边都能听得见的欢呼,邮差看见很多人在拥抱,很多人把帽子扔上了空中。他对空放了一枪,枪声在旷野上传开,欢呼仍继续,但终于有一骑向他驰了过来,马上的国民党兵连武器都没拿,很远就向他挥着双手:“胜利了!”邮差愕然:“什么?”骑兵大声道:“刚传来的消息!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战争结束了!”邮差仍愕然:“他说投降就投降?”他想起眼前的处境,他换了哀求的态度:“可是城里还在杀人哪!” 骑兵已掉转了马头,邮差可怜巴巴地在后追着:“可是城里……”骑兵远远地说:“我们会派人去受降的!”邮差哭笑不得地停了下来:“受降?”210、难以置信沽宁河畔一片狼藉,硝烟中已经没有一个站立的人影,龙文章在硝烟里爬行,他找到自己的枪,突然想起同伴,叫道:“欧阳?老四?六品……你们还活着吗?”没人回应,他忽然有些慌张,死并不可怕,可他也许要孤独地打这场战争。一个人影从他身边冲过去,那是四道风,他把一个手榴弹摔过了河,河那边传来爆炸声和惨叫声。欧阳把晕迷的何莫修拖到一边。六品不顾一切地在瓦砾里扒着人,没有人死,但都被炸得昏昏沉沉,他们根本没了还手的力量。四道风被子弹追射着翻到欧阳身边,刚一露头,一发坦克炮弹把他身后的一座房子削塌了半边,四道风苦笑着吐掉血:“援军,他妈的援军。”欧阳瞪着看不透的硝烟,喃喃低语:“来了。我听见他们来了。”是有人来了,很多身影冲过烟幕,开枪,射击,动作生硬。那是一直被挡在后方的沽宁市民。欧阳狂怒地跳起来:“回去!都给我回去!”他张开双臂,下意识地想挡住子弹,但一个被击中的市民就倒在他的怀里。四道风开着枪:“又被耍啦!”赵老大尽可能多地射击着向市民开枪的日军,一边咬牙道:“我习惯了。”日军惊喜地发现这场桥头的对峙成了一边倒,他们的每一发子弹都能吃到肉,伊达终于从硝烟里看清那些和他们对抗的人,他难以置信,用望远镜又看了一遍。日军终于接好了爆破线,一个军官又按住了发火器,刚放下望远镜的伊达将他推开:“不用炸桥了!他们根本没有正规军!”他惊喜中觉得莫名其妙,带着一点钦佩,但并不打算停止杀戮。沽宁日军司令部的长谷川住所,长谷川在已经快搬空了的房里不停踱步,外面两辆卡车装满了他来沽宁后搜刮的财富。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像是近在咫尺,身边的火盆里焚烧着文件,房里乱得像在拆房子,一切都明白无误地表明,末日已来临。长谷川忽然凑到收音机前,把开得很小的音量拧大了,然后他听到一个被当作历史时刻记录的声音——那是裕仁天皇在宣读他的投降诏书。长谷川退了一步,然后冲上去敲打着机器,沮丧和愤怒将他的脸撕得快要变形:“不是现在!你这个蠢货!”宇多田冲进来,大叫:“您在干什么?”长谷川顿时冷静下来,顺便检查了一下收音机,确定它再也无法收到任何消息,然后说:“没什么,没什么。”宇多田瞪着他:“我们已经跟外界失去了联系,您还把它砸坏。”长谷川故意内疚地说:“我很抱歉。”他立刻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通知伊达,我们准备突围。让他不惜代价打开通道。”宇多田不解:“突围?去哪里?”长谷川微微一笑:“哪里都好。只要不是沽宁。”211、狼狈逃窜沽宁街道上躺着多具尸体,枪声仍在继续,临河的日军不断有人倒下,沽宁人一旦拿到枪就只想复仇,而不在乎自己要付出多少。日军从各个隐蔽处出来,在街道上组成残破的队形。伊达走向他的坦克,爬上炮塔:“我军将杀出一条血火之路!”他的军队欢呼,疯狂、慌张反而逼出所有的杀气,这时的鬼子仍是一台有效的杀人机器。两辆卡车从沽宁日军驻地驶出来,篷布紧裹,让人看不见车里装载的东西,车顶上各架着一挺机枪。长谷川紧绷着脸坐在驾驶室里。宇多田追上来砸门:“我可以跟您同车吗?”长谷川露出点阴沉的笑意:“荣幸之至。”他拉开车门,挥了挥手:“出发!”宇多田上车,这队武装像毒蛇一样缓缓移动。枪声在耳边尖啸,欧阳拄着拐杖踽踽独行在战场上。邮差跑过来,他没有参战,可神情看起来比欧阳更不好受。欧阳愤怒地问:“援军呢?”邮差苦笑:“他们没进城。”他看起来想哭,“他们问,沽宁的鬼子指挥官是什么军衔,我答不上来。”欧阳快气炸了,“他妈的军衔跟现在有什么关系?”邮差低下头:“他们在想该派多大的官来受降。如果这边是个大佐,他们就派个小尉官……他们觉得这样就污辱到鬼子了。”欧阳气得喘不上气:“污辱?要什么污辱?这里在死人!七年多一直在死人……”他咳得说不下去,邮差扶住他:“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这是真的。今天早上的事,七点钟蒋委员长发的公告。”欧阳觉得不可思议:“胜利?”他看着地上的尸骸,而且枪声在响,尸骸还在增多。第一拨冲过来的日军被乱枪阻击在桥头,但第二拨冲过来的是坦克。炮弹飞来,桥头最后一堵残垣也被炸飞了。坦克冲了过来,后边跟着成队的日军,沽宁人已经忘却恐怖,只想用血肉和枪弹把他们堵在桥头。赵老大看着眼前的局势,突然粗着喉咙指挥起来:“往巷子里撤!抄后路,打他们屁股!”老百姓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多数人往巷子里蜂拥而去,坦克轰隆隆地碾过中国人坚守了几天的阵地。沽宁多的是那种两层的低矮民楼,没枪的沽宁人在二楼把能找到的东西都摔了下来,在狭窄的街道上颇具杀伤力。何莫修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几个日军向楼上冲去,但撤进巷里的人们从另一个方向向他们射击,伊达从坦克窥孔里看着外边混乱的一切,既烦乱又慌张。他大叫:“向城外冲!不要管他们!”坦克转了个小弯,加足马力碾过砖瓦。狭窄的街巷扯平了双方悬殊的实力,横飞的子弹和砖头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日军的突围成为不折不扣的逃窜。长谷川的卡车艰难地跟在这个逃跑大队之后,他们不顾一切地狼狈逃窜,甚至顾不得还击。212、作鸟兽散沽宁小巷,四道风带了一帮人,从巷子里呼啸而过,欧阳被邮差扶着,从另一条巷子里出来。欧阳忙叫住他:“老四!”四道风挥了挥手就要开路。欧阳赶紧问:“他们人呢?”四道风大大咧咧地说:“都打散了!我去放火!烧他的铁王八壳子!”欧阳注意到他们这一帮人拿的都是瓶瓶罐罐、破布木头,不由苦笑:“带上我。”四道风犹豫地看看他:“你歇着。”欧阳坚持:“带上我!”四道风犹豫了一下,过来,将欧阳背在背上,向着枪声最密的地方跑去。日军的坦克、步兵、卡车,还有掉队的步兵,沿着沽宁大街狼狈地逃跑。六品提着他的刀藏在巷口,他眼角扫见了紧随其后的卡车,猛地贴住了墙,卡车紧挨着他的身子驶过。六品眼睛里开始冒火,刚才一掠之间他看见了驾驶室里的长谷川。他狂奔,追赶过去。四道风和欧阳一帮人藏在巷口,看着坦克驶过时,四道风已经跃跃欲试。欧阳阻止他:“等会!”四道风算是强忍住,但跟着跑过的是步兵,四道风看见六品追在卡车后边,惊讶地用手指着。欧阳推推他:“上吧。”四道风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正撞上最后那帮掉队的兵,斗志全无,七零八落,被他们一阵迎头痛击倒下一大半,剩下几个往巷子里作鸟兽散。四道风还要去追,被欧阳喝住:“别追啦!你不要收拾铁王八壳子吗?” 四道风记起来了,刚要背上欧阳,邮差把街边遗弃的一辆黄包车拉了过来。四道风把欧阳放在车上,往巷子里抄。此情此景让两个人都觉得非常熟悉。四道风大声说:“喂,你记不记得刚认识那时候……”欧阳绷着脸:“我赶时间,请赶紧,快。”四道风住了嘴拉车,阴沉了多少天的脸上泛出一丝笑意,那差不多就是他们刚认识时说的话。卡车的窗玻璃被一拳砸得粉碎,六品那张怒火中烧的脸出现在窗外。靠窗坐的宇多田掏枪,但六品鲜血长流的拳头已经打在他脸上,连长谷川都被宇多田的后脑撞得鼻血长流,宇多田已经快晕了过去。长谷川重重敲打着车顶,驾驶室的车顶上有他的机枪手。在这样近的距离被六品瞪着,看着六品从背上拔出刀,他吓得忘了掏枪:“有敌人!”六品一只手吊着车门,他不方便挥刀,一个枪管从头上捅了下来,车顶的日军也不方便开枪,在颠簸中费劲地寻找着目标。六品腾出吊着车门的手抓住那支枪管,一串子弹打在地上,车顶上的日军竭力想夺回自己的机枪,但六品不放手。一声枪响,车顶的日军摔了下来,六品也随之摔得七荤八素,他爬起身来,那车已经去得远了。龙文章站在街边的墙上,端着枪瞪着他。六品恼火地瞪着他:“你干吗杀了他?你害我追不上那辆车!” 龙文章莫名其妙:“我在救你。”六品懒得理他,又跑去追卡车。龙文章愣了一会,从墙上跳下来,跑去追他。213、胜利在即四道风拉着车从巷子里斜刺冲出来,欧阳下了车,能找到手的木头和几根大梁都被拖过来,连黄包车也被当成引燃物,人们往上摔着油瓶酒瓶,连街边的房子也被他们引燃。那辆坦克已经在街口出现,四道风不闪不避,对着刚架起的路障开了一枪,沽宁的大道上顿时燃起了一道火墙。眼前堵塞了街道的火墙让坦克里的伊达有些不知所措,他放慢了车速,但仍试图冲过去,可从火墙那边不断飞过来点燃的瓶子,摔在地上和车上燃成了一片,伊达只好倒车,他用机枪扫射,可隔着熊熊火焰根本看不清人。四道风快意之极,打开一个瓶子喝一口,塞上破布摔出去,他现在连点火都不用了,因为到处是火,放声道:“早跟你说了,哪来的回哪去吧!”通向城外的道路已经被变成了一片火海。那辆坦克转向,试图在别处找一条出路,日军的队形也终于散乱,他们也散向各条巷道自寻活路。四道风叫道:“抄近道!我有近道!”他又去背欧阳,这次欧阳把他推开了:“这回你自己去吧,我这残废帮不上忙。你智勇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四道风有些感动,扶着欧阳在巷口坐下:“好好等着。打跑了鬼子回来,买烧鸡你吃。”欧阳点点头:“好好活。别想多了,这……就是胜利。”四道风点点头,欧阳拍了拍他的脸,他又忽然赧然起来,掉头就走。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引擎声响,欧阳转了一下头看见刚进城的一小队国民党军人,一个个衣衫光鲜,看着眼前阻住大路的火焰,脸上写满了倨傲和疑惑。一个军官嚷道:“喂,这里在干什么?”欧阳温和地笑了笑,但那笑容让对###得嘲讽:“这里,哦,这里在庆祝你们说的胜利。”长谷川看着前边溃退回来的坦克和步兵,那边烧出来的浓烟在这里都看得见,虽然一直在忙堵住鼻子里的流血,可他立刻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大叫:“别走这条路。”宇多田仍是晕晕沉沉:“走哪里?”长谷川指了一条最安静也没有枪声的路,卡车向那里拐了过去。六品从巷子里冲出来穷追不舍,龙文章看了看反方向溃逃过来的日军,他气恼地跺了跺脚,仍跟着六品。伊达的坦克在街上轰鸣,如同发怒的怪兽,但四道风的人从死角里冲出来,又摔了几个燃烧瓶。坦克尽最快的速度转向,可看见的只是一群刚跑进巷子里的人影,一炮轰了过去,只是让他们跑得更快。伊达气得捶着这个冷硬的装甲怪物:“这个混蛋!和我来场像样的决战!”缓缓转身,伊达寻找着那群和他纠缠不清的人。四道风从坦克侧面的一个巷口里又冒了出来,看了一眼,伸手去接燃烧瓶,却没东西给他,他一回头,看见邮差抱歉的眼神,邮差悄声说:“没了。”四道风皱眉:“没了?”他看得那几个人都觉得抱歉,但四道风不知又想出了什么鬼招,他拔出枪:“你们都跟我来。”214、仇敌相见沽宁街道上,伊达仍在寻找目标,然后就看见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的人,四道风狂笑道:“我是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伊达开火,一串子弹射了出去,可四道风早闪进了巷子。伊达怒不可遏:“追上去!”坦克驶到巷口,他惊喜地发现,这巷子勉强可容他的坦克开进去,而且还是条死胡同,巷子里的人连躲的地方也没有。坦克将就着挤进巷里,与砖墙摩擦发出生涩的声音。四道风挤在门洞里,看了看那辆坦克,唯恐它不追上来,又给了它一枪。一串子弹打在门洞边,和他挤在一起的邮差紧张得不行:“你跑到什么地方来了?”四道风笑道:“断头巷。”邮差愣住。四道风从门洞里跃出去,在墙上蹬了两脚,子弹就打在他的脚下,但四道风已经上了墙。坦克里的伊达紧张地寻找着目标。邮差目瞪口呆地看着,四道风张开了双臂,在刚能容下脚掌的墙边一溜小跑,到了坦克后面,他跳下来,示意对面的人群过来。坦克炮塔微微转动,伊达的眼睛完全贴在窥视孔上,但他找不到四道风的踪迹。忽然身后一声枪响,一声金属的撞击声来自炮塔后方。驾驶员紧张地报告:“队长,他在我们后面。”炮塔转动,结果炮管长过了车身,左转,炮管被墙给拦住,右转,炮管撞上了房子。伊达气得大骂:“混蛋!”四道风和沽宁人站在车后,四道风蹲下,捡起巷边一块砖头,他拿着那块砖头向坦克走去,踏上车体,再爬上炮塔。然后车里的人听到敲击声,当当当三声,像在敲门。伊达身边的驾驶员紧张地拿起一个手榴弹,拉住拉环,打算自杀。伊达想了想,拦住他:“我要和他决斗。”他尽可能保持着冷静,打开舱盖,然后与他七年的对头面对面。四道风蹲在炮塔上,为看清伊达他只好看着胯下的位置,有点漫不经心。伊达看得很认真,他要把死对头的面部特征看仔细:“决斗吧!和我!我会非常感激!”他的表情诚挚之极,让四道风愣了一下。然后四道风一板砖拍了下去,伊达的脑袋在舱盖上消失,车里发出沉闷的一声。人群一拥而上,顿时淹没了那辆坦克,人群里传出沉闷的殴打声。突然一个声音传出:“你们在干什么?”站在坦克上的四道风转身,看见欧阳见过的那队国民党军人,他们荷枪实弹,脸上写满不屑。一个军官不屑地说:“走吧。鬼子投降了,愚民就有打落水狗的勇气。”四道风瞪眼看着那帮家伙,气得回头想再找个日军发泄一下,但他站得太高,再也没有那些高墙低户的遮拦,转身就能看见天空白云高飞。他仿佛听见高昕说话:“你是个又穷又爱打架的家伙,我一荡荡过墙,砸在你的大笨脑袋上。”四道风喃喃道:“我再也不爱打架了。”说着,把手上抓的砖头扔了。215、阴谋暴露卡车在废码头边停了下来,长谷川跳下车,换上一套中国服装。宇多田讶然:“你在干什么?”“我在这里藏了条船。”他对宇多田笑了笑,“船上当然有你的位置。”宇多田犹犹豫豫地说:“我知道你会让自己安全。”长谷川对着车上的几名士兵下令:“装船。”但是这时喇叭响了起来,长谷川多年来把喇叭装得到处都有,现在喇叭里发出的正是他今天早上砸掉的声音。几个人怔怔地听着,长谷川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宇多田不解:“这是什么?”长谷川耸耸肩:“敌人的心理战术吧。”宇多田突然明白过来:“你知道!今天早上就知道!你违令让军队突围,因为你知道这里的中国人不会放过你!”长谷川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宇多田气疯了:“你骗我和你一起擅离职守。”长谷川笑道:“我有钱,我熟悉中国。再见了,一文不值的帝国和你们这帮蠢货,我要去做一个聪明的有钱人。”宇多田大叫:“亵渎!”他狂怒地去摸自己的枪,长谷川却拿着他的枪向他示意:“我们都是该死的,可我会活下去。”正在卸车的日军看着远处冲过来的一个人影惊呼:“敌人!”他们开火,那是六品。宇多田下令:“停火!战争结束了!”枪声稍歇。长谷川却道:“不是敌人,是来向你们报复的中国人!”枪声立即响了起来,六品想起他背后还有一杆神枪,于是大叫:“龙乌鸦!”他往身后看了看,这才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龙文章没了踪影。街道上枪弹还在横飞,但随着广播声逐渐稀落下来。唐真从机枪后抬起头来,和她对垒的日本兵这次真的崩溃了,无遮无掩地在街巷里哭喊,有人把脑袋往墙上撞。唐真莫名其妙地看看赵老大。喇叭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说:“委员长还说,中国人民不念旧恶,不会对投降的鬼子进行报复。”唐真皱眉:“你听他的呀?”赵老大笑着摇头:“我不听。”唐真微微一笑,继续瞄准,但是始终没有开枪。她忽然把枪一推,掩着脸痛哭起来,她没法对着一群不还手的人开枪。赵老大悲伤地看了她很久,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孩子……孩子。”废码头那边没有要停火的意思,六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只有一把刀。突然一个震怒的声音喝道:“这是在干什么?不知道已经停火了吗?”六品转身,几个国民党军人枪挂在肩上,一个军官看看他,开口:“我们可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六品说:“什么一视同仁?”军官刚要解释:“就是……”一串枪弹横飞过来,打中了他的大腿,那军官倒在地上开始痛呼,他的同伴叫骂、还击。六品就在这时向那几辆卡车冲去。216、末路穷途在国民党士兵的攒射下,日军被歼也只是个时间问题。长谷川拎起自己的箱子,微笑着向宇多田鞠了一躬:“再见啦,笨蛋们。”宇多田向他冲了过去,但长谷川拿着枪:“离我远一点。”宇多田往后站了站,卡车那边的子弹射穿了篷布,宇多田缩了缩脖子。长谷川冷冷命令道:“再往后一点。”宇多田已经在车尾了,再往后就是要身处枪林弹雨之中。宇多田愤怒地质问:“你要杀了我?!”长谷川微笑:“我从来不杀人,我是说亲手杀。”他用枪口点了点,宇多田气得发抖,但只能往后,随即被一整梭子弹击中,僵直地倒下。长谷川拎着箱子耸了耸肩,向船走去。 船上几口沉重的箱子已经快把船压到吃水线,帝国是败了,但长谷川胜利了,他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然后他看着眼前的一个水洼里冒了一个水泡。长谷川脸色大变,水洼里已经腾出个人来,长谷川将提箱砸了过去,金银细软散落一地,只管向他的船狂奔。但他很清楚地听见身后枪栓拉响了。长谷川站住,两条腿直抖。身后的人哼了一声。长谷川慢慢转过身来,龙文章持枪微笑道:“长谷川,就打算这么走了?”“我们已经投降了!停火了!战争结束了!”长谷川拼命在身上掏,龙文章冷眼等着他掏出一支枪,可这家伙只敢掏出一张白手绢,着力地挥舞。“求求你,打断我的手脚,把我关进你们的战俘营,关一辈子,只是别杀了我!太便宜我了不是吗?一颗子弹太便宜我了!”龙文章还真有些犯嘀咕,长谷川期待地看着,可龙文章已经听见了远处的脚步声,一个国民党士兵大叫:“有人往那边跑了。”龙文章皱了皱眉:“只好便宜你了。”长谷川愣了一下,龙文章把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额头,长谷川僵直地向后倒下。龙文章转身看见国民党的军人向这里跑来,六品奔在最前边,龙文章甩手把枪扔进了水洼。他迅速被包围了。那个军官发问:“你是什么人?”六品担心地看看他的朋友,解释:“他跟你们是一……”龙文章却拦住他:“军爷,我是本地人哪。”六品噎在那,龙文章忽然间换了一个人,谦恭到了卑微的程度,腰哈下来一截,一脸讨好的微笑。军官用枪推了一下长谷川的尸体:“这是怎么回事?”龙文章咬牙切齿道:“他是鬼子。军爷您可别把他跟中国人埋一块!”“我说他怎么死的?”“一枪崩掉自个脑花,我正巧看见,就这样啦。”龙文章被人狐疑地看着,但人们的眼光很快就从这愚民身上转向了地上的财宝,眼里闪烁着贪婪。士兵附耳说了什么,军官已意会,点点头:“你还看见什么吗?”龙文章直摇头:“我真是不巧路过。”军官冷冷道:“快滚。”这帮人聚向那些财富。龙文章搂住了六品的肩,向沽宁城的方向走去。六品疑惑地看着他嘴角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217、以身护友走过长巷,六品忍不住问:“龙乌鸦,你怎么会……”龙文章接口:“这么贱,是不是?”他脸上现出了一种痛苦去尽后的失落,即使他强作轻松也无法掩饰。六品呆呆地看着他,觉得他似乎陌生了许多:“我知道你现在要干什么——去看你妈。”龙文章愣了愣,用力点头:“去让我妈看看。”两个茫然的家伙有个目标就很满足,也加快了步子。他们忽然听见一种奇怪的哼哼声,六品往侧巷里张了一眼,忙不迭去拔自己的刀。巷子里确实坐着一个日军,像在哼又像在唱。龙文章拉住了紧张过度的六品。龙文章看着他:“他们投降了。”六品疑惑地问:“那他在干什么?”龙文章想了想说:“大概是……”他漫不经心做了个切腹的动作,“别管他。”六品点头,收刀走了两步,但他又怜悯地回头看了看。龙文章苦笑:“一村人的命也不能让你心肠变硬。”他过去踹了那日军一下:“喂,找个地方投降去,别在这污了老百姓的地方。”那日军浑身颤抖着,但仍然不动。六品走了过来:“我说,他怎么……”龙文章忽然听到一个轻微的金属声,他的瞳孔收缩,那名日军也猛地转身扑过来,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如同地狱里撞出来的恶鬼。龙文章大叫:“六品!”他转身把六品扑倒在地,然后一声爆炸震撼了整条巷子。那家伙引爆了一颗手榴弹。六品抱着龙文章在长巷里疾奔,鲜血在长巷里一路淌下。龙文章忍耐着痛苦,脸白得吓人,可从正面看不出他的伤:“六品,到了吗?”六品咬着牙说:“快了快了。你听我说,没啥大事,擦破点皮肉……” 龙文章忽然开始笑,一边笑一边擦去嘴角溢出来的鲜血:“我猜我的脊椎大概被炸断了。”六品含着泪斥道:“别瞎说!”他根本是在咆哮,龙文章温和地看着他,六品哑然了,他也知道龙文章忍受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但被他自己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六品能做的也只是咬紧牙关加快了步子。但他忽然停了下来。他僵直地站在高三宝家门前,那栋华宅的惨状让他却步。六品忽然有种强烈的恐怖,怕进去以后看不见一个活人,他木立着。龙文章突然道:“我看不见了,六品,我看什么都是红色。”六品轻声道:“到家了。”“我没听见我妈出声。”“我还没进屋,这就带你进屋。”龙文章恐慌地叫了出来:“不!你让我想想,我再想想。放下我,找个人看不到的地方。”六品莫名其妙,但找了个转角,轻轻把他放下。龙文章苦笑:“傻六品,要是你像我这样,愿意被你的妈妈看见吗?”六品执拗地说:“你很好,你没事。”龙文章勉强一笑:“真的吗?”他在痛苦中翻了一下身子,他的整个背部都被近距离爆炸的弹片给打烂了。六品死死掩住自己的脸,在龙文章身边跪了下来。218、最后一眼219、噩耗伊达从几个士兵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向四道风深深地鞠躬:“对不起,我撒谎了。”他又向国民党士兵解释:“他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你们所说的汉奸,他是我头号的敌人,在这些年里……”欧阳连忙打断他:“他的意思是说,他是个武术家,他也是,他们一直不知道谁更厉害……”士兵们都觉得挺逗:“七剑十三侠那样的?”欧阳擦汗:“对。”伊达眼里只有四道风:“我告诉他们,如果不能和你一战,我将会切腹,他们很怕我死去,因为在不久的投降仪式上必须有人代表沽宁的帝国军队……”四道风不耐烦地两手一甩,两把小刀从袖口滑到了手里,周围人轻呼一声往后退,伊达却愤怒地说:“那是餐具,你不能用那东西和我决斗。”四道风比他更错愕:“空手陪你玩?”“不!”结果四道风拿起一块砖。伊达悲愤地说:“我知道你很恨我,但这样的污辱……”四道风急了:“你究竟要什么?”伊达正色道:“身为战士,你们至少该有像样的战刀……”四道风错愕地瞧着他,街边扔着一堆缴获的日式步枪,他只好从里边挑出一支带刺刀的。伊达有点勉强,但终于拿起自己的刀。当那把刀终于劈下来的时候,四道风已经把刺刀从步枪上拆解下来。伊达的刀瞬间被他砸成两半。伊达瞠目结舌,四道风有些同情他:“好好投降去吧。”说完扬长而去。暮色西下,屋里走进一个人来,全福惊惧地看着那个人,立刻由惊转喜:“老爷,他们回来啦!”两个老的抱着一个小的从里边冲了出来,六品生硬地笑笑:“不是他们,就我一个。”高三宝急道:“他们人呢?”六品嗫嚅:“一打仗就散了。我和龙文章一起……”他立刻发现说错话。龙妈妈急得出门张望:“他人呢?你俩不在一起吗?”“文章……”六品艰难地换口气,才敢直对老太太的目光,“他跟着国军走了,他现在是英雄了……您不知道他穿那身军装有多帅……” 龙妈妈愣愣地说:“走?又走哪儿去?”六品急得胡乱说:“去上海,会有好多姑娘家看上他,乌鸦、文章他就该成家了……”老太太立刻拿定主意:“我也去上海。”六品急得冒汗:“不,不光去上海……得全国走一趟。”龙妈妈叹道:“这不得一年半载呀?”全福帮六品掸着身上的土:“这么多土,呀,这么多血?”六品摇头:“不是我的。”全福自作聪明:“是鬼子的。”六品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是。”他忽然觉得疲惫之极,在楼梯口坐下。刚松了口气,高三宝期待地看着他:“小四呢?”六品多少振作了些:“四哥他挺好,没他兴许今天这城都破不了。”高三宝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小昕呢?”六品一下愣住了,说不出话来,高三宝立刻就明白了,面部开始扭曲。220、舍不得离开思枫挖了地道的那个杂院,虽然地道已经下不去了,但对这些人来说,这里是最近似于家的地方。他们在院子里坐着,赵老大担心地说:“龙乌鸦和六品还没有找到。”欧阳安慰他:“城里太乱了,不过那两位火里来水里去,上哪都能照应自己。”何莫修突然对欧阳说:“咱们来了这,思枫她能找到吗?”赵老大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难看,他看邮差,邮差看火堆,拖了太久的答案就成了没勇气出口的答案。欧阳微笑着说:“她当然能。这地方你们叫窝,我们可叫家。”他忽然想起的这种幸福对四道风是个刺激,“老四?”四道风躺在草丛里挥了挥手。欧阳问他:“你在想什么?”四道风喃喃道:“我在想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鬼子刚退国字头又发作了,该离开沽宁一辈子不回来了,可怎么跟四道风那家伙说呢?”欧阳哑然。四道风继续说:“你们走得了呗,还说什么说。”欧阳思忖道:“老四你怎么办呢?”四道风毫不犹豫地问:“小何你怎么办?”何莫修愣了一会,“我想跟他们走……我觉得胜利不是这个样子,他们没说,可我看得出他们心里还有种胜利……我想去看看……你呢?”四道风讶然:“我?”欧阳看着他:“老四,我曾经私下提过一次,现在当着所有同志郑重地再提一次,跟我们走吧。”四道风目光闪烁,看着他但没出声。欧阳继续说:“以前我不敢说,知道你舍不得沽宁。可现在……”四道风打断他:“现在你敢说,因为我什么都没了。”欧阳真诚地说:“你有的,不过你不会像以前那样开心,也许有一天,你觉得这世界像咱们希望的那样好了点,你会笑笑,可就连那都在心里,因为你会觉得代价真沉重。不过,值。老四,我并不是邀你去吃香喝辣,是吃苦挨穷,搞不好命也没了。你去不去?”四道风没有出声,大家也都没有再说话,仿佛在等他静静地作出决定。半晌,四道风伸出一只手,欧阳握住,不管那一手的绷带,用力摇了两下。欧阳又说:“小何,我现在要说你的事情,我跟老赵商量过,你不能跟我们一起走。”何莫修瞠目结舌:“这怎么回事?”“小何,我们是大老粗,你是能改变一个国家的人,我们却不知道,直到广岛的爆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何莫修急得要哭:“我认为我在做该做的事情,我愿意跟你们在一起。” 欧阳叹口气再没说下去。赵老大生硬地宣布了决定:“已经向上级汇报了。你会跟我们的人在一起,可不是跟我们在一起。”何莫修愣了一下,起身走开,夜色下回荡着他因愤怒而变得尖锐的声音:“我讨厌你们!我会逃走!” 欧阳按住想起身去追的四道风,眼里充满了理解和同情:“他会明白的。”221、一声枪响沙门会院子里七零八落地倒着几个人,这院子现在已经没有活气,所有人都死于长谷川下的绝户令。沙观止呆滞地坐在自己卧室门口,他的妻子没逃过这一劫,早在沙观止进劳工营的同时就已经死在日军手里。沙观止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鸟叫声让他清醒过来,他走到大堂里,找了根绳子挂在梁上。突然眼角余光扫见了什么,沙观止一回头,廖金头背了个袋子正站在门口,手上还抓着一个座钟。两人这么一照面让廖金头吓得跳了起来,他把座钟朝沙观止头上一摔,掉头就跑。沙观止被砸个正着,所有的怒火全被砸了出来,什么他都忘了,只记得他的仇恨。廖金头魂飞天外,开始抓墙,却让沙观止一把拖住了腿。廖金头求饶:“老爷子,我跟您可没深仇大恨。”沙观止狂怒:“老子杀定你了!”廖金头抓了块砖头拍在沙观止头上,沙观止一松手,廖金头照墙那边摔了过去。沙观止爬了起来,也开始翻墙。街巷里。廖金头狂奔,后面一瘸一拐的沙观止不时放着枪。廖金头看见巷子里的人,突然心生一计,大叫:“抓汉奸!他是沙门会的大阿爷沙观止!”沙观止忽然发现身后的人在聚拢,明显是冲着他。沙观止冲人群威胁地挥着枪:“你们懂什么?走开!老子在清理门户!”可围过来的每一个人都燃着像他一样的仇恨,这让他心惊不已。沙观止终于软了手,他回头看看廖金头,廖金头正要开溜,沙观止气极,一枪打过去,廖金头却惨叫一声,捂住了大腿一头栽倒。然而背后来的一拳砸在沙观止肩上,更多的拳头和棍棒打了过来。沙观止胡乱开了一枪,人群稍退,他头昏眼花地爬起,冲进廖金头躲的一家民宅。人群立刻将窄小的院门围上了。这家人家根本没有人,院里有几个坟堆。沙观止进来,只剩下一个念头,把姓廖的家伙杀掉。廖金头从坟堆后爬了出来,腿上被射穿动脉,血流不止,他哀求:“老爷子,我错了,求您,救我……”看着院里的凄零寥落,沙观止的怒火忽然消失了,他在廖金头身边坐下:“你该死,我也该死,我早该把大门一关来个一枪一个,从六野打头,到我这闭门清修的老混蛋截止……就留下一个小四”,想起他的侄子,沙观止便止不住微笑,“小四,那女娃娃多好呀,我真想你们有个孩子。”廖金头抽搐了一下,就在他身边死去了。几块石头从门外飞了进来,沙观止拿枪指着门:“别进来啦,让我一个人死。”四道风拉着车夫在街头奔驰,突然看见巷子里堵着一群人,拿着棍棒和任何可做武器的东西在骂:“姓沙的老东西有枪,被他打死一个了。”四道风立刻反应过来,向人群冲了过去,双手把住了门不让别人进去,刚开口:“叔……”一声枪响,身后的人们都看着四道风的身子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进了院门,把门在身后合上。222、死别沙观止惊骇莫名地瞪着四道风,四道风靠着房门,一道血渍在肚腹部迅速扩散开来,他脸白得吓人,对着沙观止苦笑了一下:“……叔叔。”沙观止被吓坏了:“我……打到你啦?”四道风轻声安慰他:“没事,擦过去了。”沙观止哭了出来:“小四,叔叔正在想,要陪你一块打鬼子,你该多开心啊。”四道风看起来疲惫至极:“不打啦,打完啦,我来陪叔叔回家。”沙观止哭道:“家没啦,叔叔没地方可去啦。”四道风努力笑道:“没事的,病鬼跟我说中国大得很,别光想着沽宁。”院子里有条破布,他捡起来在肚腹上用力绑上,沙观止呆滞地看着。不一会儿,门开了,扶着沙观止出来的四道风让人们后退,四道风看了看周围,朗声道:“我是四道风。我叔叔跟我走。”他的威望让人对此没有异议,人们更关注的是他本身:“四哥,刚才那枪……”四道风摇头:“没打着。”他搀着沙观止离开,人们下意识地跟着。四道风停住了:“我要走了,别跟着,你们好好过吧。”人们站住了,四道风走开,他的步子已经见了蹒跚,他和那个半痴呆的老头子已经不知道谁搀着谁。夏末的旷野快被野花和野草覆盖,四道风和沙观止走了过来,眼前的旷野延伸得无边无际,让沙观止都觉得茫然。他忍不住问:“你要让我去哪呀,小四?”四道风喃喃道:“去哪都成呵,就是活下去。病鬼说活下去,你还有心愿未偿。小何说可别死,死是这辈子最后一门学问。龙乌鸦说撑着吧,谁知道你以后会多顶天立地。”沙观止笑道:“你还真是越长见识啦。”四道风无力地说:“可不。长得都有点累啦。叔叔你走吧,我要歇歇。”他在路边找了棵树,在树下的草地上坐下。沙观止木木地看着他:“那我往哪走?”四道风看着他,疲惫地笑着说:“往前走,人总不能倒退着走。”沙观止甚觉有理地点点头,他刚迈步,四道风忽然又叫住他。沙观止回头,四道风正心满意足地抚弄着身边的一棵雏菊:“小昕特别喜欢这里的野花。走吧,叔叔。”沙观止看了看他,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回头,四道风靠着树,好像睡了过去。沙观止忽然觉得不对劲:“你不会死吧?”他声音很小,但四道风似乎听见了,无力地抬手挥了挥,于是沙观止向前走去。地平线上有一辆黄包车,那车夫拉着欧阳过来,欧阳离得老远就看见了四道风,拄着拐棍,尽最大速度赶了过来:“所有人为你急得发疯!你在这里睡觉!”四道风仍然睡着。欧阳仿佛觉察到什么,但他还像以往那样努力笑着说:“你知道你怕痒痒的,没耐性的人都怕,你最近长了点出息,可还是怕。”他把一只手作势挠上四道风的肚子,然后把手抬了起来,看看手上的血,这一瞬间欧阳的表情有些僵滞。他立刻又去摸了摸四道风的心跳,然后看了四道风很久。欧阳喃喃道:“老四老四,胜利了,我说出来你别笑,你们都不在了,这叫个什么胜利?”他眼前一黑,身子倒了下去。223、最后的真相欧阳醒来,看着屋里的一个人影,看了半天认出是何莫修。“老四……”何莫修的表情很悲痛,“六品找回来了。”欧阳“哦”了一声,他现在没力气去关心别的。何莫修继续说:“带着孩子,你的女儿。”欧阳怔了一会,他终于明白何莫修试图用一件喜事来冲淡他的悲伤。他忽然有了活气,何莫修扶他起来,帮他穿着鞋子。欧阳忽然笑了笑:“如果老四在一定会跟我抢,他会说我是她干爸爸。”他脸上交织着伤感和喜悦,情不自禁念出了声:“小女孩,爸爸妈妈的小乖乖。咦,你的妈妈怎么还不来?”他的幸福传染了所有人,除了赵老大和邮差。何莫修强笑道:“她可还没名字呢。”欧阳毫不犹豫地说:“她叫思风,狂风大作的风。”话刚说完,孩子开始哭起来。一旁的全福解释:“这是要尿了。”欧阳这个爸爸笨手笨脚地解着尿布,走到院子的角落,突然他转过脸,一种如坠云里雾里的表情:“怎么……怎么是个男孩?”赵老大清了清嗓子:“欧阳同志,我得说,思枫同志她已经……去世了,在去求援的路上。”邮差哽咽地补充:“饥荒、战乱,孩子出生不久就……”他摇了摇头,“她妈妈也在产期中受了重伤,她是强撑着来到沽宁,并且不让我们告诉你。她说你伤得更重,而你是靠希望活着的。这孩子是捡来的,从一个被鬼子屠尽的村子,他爸妈都死了,思枫同志说你知道有个孩子。”赵老大眼含热泪:“你的妻子很爱你……不,这根本不需要我来告诉你。她最后一句话是说我们全家都活在你身上了,所以你……”欧阳平静地接着说:“要保重。”邮差僵硬地点了点头:“两人都葬在我们离开的必经之路上,回头可以去看她们,小树林,很幽静……”“没关系的,我见过她们了。两个都见过。”欧阳的神情像在梦游,尤其让人担心:“我希望老四坚强地活下去,你们希望我坚强地活下去,又不知道谁希望你们坚强地活下去,就是这样,我们都会尽力。”赵老大苦笑:“这种话……”他伸出手,“把孩子给我……”欧阳闪开了:“不,这是我的孩子,我妻子和我的孩子。”他笑得像哭,“儿子还是女儿不重要,其实我一开始想的是个儿子。对不对,小何?”何莫修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对。”欧阳微笑着说:“他叫思风。思枫的思,四道风的风……”他干张着嘴,说不下去,每个人都能听见他大声地呼吸。欧阳终于喘了口气:“对不起,小何,帮我抱着。我得……我得……”他把孩子交到何莫修手上,慌乱地看了看所有人,做了个手势,慌乱地冲进屋里。几个国民党兵昏昏欲睡,在街头巡逻,他们正在重建沽宁的秩序。早被缴械的日军拥在被国民党兵看管的原日军驻地。伊达站在其中,胡子拉碴军装破烂,他是人群中最败落的一个。外边的墙上已经刷上了防共标语。224、告白欧阳僵硬地躺在床上,唐真进来,轻轻唤道:“军师。大家都睡了,明天要远行。” 欧阳疲倦地说:“我也会睡,出去吧,请。”唐真突然叫道:“欧阳。”欧阳因这个称呼而愣了一下,唐真从来不这么叫他,而且那语气唤起他某个记忆,思枫叫他总是这种语气,带点亲昵和慵懒。唐真轻声道:“我不会叫你做老师的,老师不会教他的学生打仗。”“对。”“你妻子总这么叫你。” “是。”唐真握住他一只扎满绷带的手轻抚:“我爱你,从鬼子没来的时候,直到现在。”欧阳无力地说:“不要这样。”“生里死里,跟了你这么多年,你们明天就走了,可我不跟你们走。本来是想跟着的。可你为一座城市打了这么些年,本来觉得没打紧的,可后来你就离不开它了。”欧阳喃喃道:“我有同感。”唐真在他身边躺下,将他的一只手拉到自己头上,轻抚着自己的头发。欧阳闭上了眼,这一切让他觉得如此熟悉,如同梦境。他突然唤道:“思枫。”唐真望着他:“我叫唐真。”欧阳开始恸哭,唐真怜惜地轻抚着他。“好好哭吧,天就快亮啦,我可怜的欧阳。”欧阳抱紧了她痛哭。清晨,欧阳醒来时,唐真已不在了。他是被院子里的嘈杂声给吵醒的。院里站了几个陌生人,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一脸的诧异和难堪。院子里何莫修正在奔窜闪避,虽然并没人追他。赵老大在一旁解释:“他们是……”何莫修又摔东西:“老子才不跟他们走呢!话说在这里,就算你们把老子绑了,老子也会逃!” 赵老大苦笑,欧阳轻声道:“小何……”何莫修哭了起来:“我离不开你们呀,你们一脚就把我踢啦……”欧阳走过去轻抚着他:“小何,你的心灵比我们丰富得多,你不是需要我来解释的人。”何莫修哭道:“我知道,你们为了现在使劲,我得为了将来使劲。”他悲痛地补充,“我不会逃的。”欧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纹,“你答应我女儿、答应我儿子的礼物是什么?把你的学识教给他。”陌生人中的一个走过来:“得赶紧了。根据地很远,路上也不太平。”欧阳拍拍何莫修。何莫修起身和陌生人走上出门的路,他没再回头。欧阳嘱咐:“好好照顾他。”陌生人回头保证:“我们会照顾他,用我们的生命。”何莫修像被针刺一样叫了起来:“用什么都好!不要用你们的生命!”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欧阳看着他和那几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消失在院门外了,他转身,疲惫地看看赵老大:“我们也该走了。”赵老大看着他:“唐真和八斤都会留下,沽宁总得有我们的同志。”欧阳稍顿了一下:“很好。”“六品也不走,他要回家。”“窦村?”欧阳随即释然,“是的,他在认识我们之前就有了家。”225、再见了,同志郊外有开不败的野花,花丛中点缀的坟墓。欧阳拍了拍六品宽厚的肩膀,“我们暂时不会回来了,来沽宁时帮我们扫扫墓,老四小昕,龙乌鸦……我不想去数了,所有人。”六品突然道:“龙乌鸦又没死,他出去野去啦。”欧阳苦笑:“是的,我同意。他就是那么个不甘寂寞的家伙。”他回身,唐真抱着他的儿子,欧阳接过来,唐真帮他把孩子缚在胸前,欧阳轻声说:“谢谢。”这声谢谢不光为眼前,还为了有人陪他挨过人生中最难挨的一夜。唐真看他一眼,眼光旁若无人毫不忌讳:“你说暂时不回来,暂时是多久?”欧阳有点挠头,八斤有点寥落地看着脚下的地皮,赵老大和邮差忽然对天空很有兴趣。欧阳过了半晌方道:“很久。”唐真直截了当:“十年算很久吗?我现在二十七,我等十年。”欧阳吓了一跳:“兴许三两年我就回来。可你别等着。”唐真眼里掠过一丝胜利的神情:“我是唐真,不是别人。我不会等人太久,我会找过去。”欧阳有些狼狈:“这就出发吧。六品你保重。”他看八斤而不敢看唐真,“还有你们……”他的声音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龙妈妈拄着拐棍赶了过来,当到目瞪口呆的六品身边时,拐棍就往六品身上招呼:“六品,他死了你不告诉我……”她老泪纵横,六品瞧得心痛,“文章没事呀!他走了,当很大的官……”龙妈妈流泪道:“我是他妈!你们这帮做儿子的,以为连死都瞒得过自己妈吗?你还偷溜,一溜就是三五年……”六品这回乖乖地挨着:“我是回窦村,我答应文章照顾您的,我们村房子都烧光了,我总得盖好房再来接您吧?”“你们不知道当妈的?儿子在哪哪就是个家!”六品跪了下来,龙妈妈又打了两下也就不打了。欧阳他们在旁边看着,他们无法插手,也无需对一对抱在一起的母子插手。欧阳、赵老大、邮差和海螃蟹几个在路上走着,欧阳下意识地哄弄着怀里的孩子,又回头看看和他们分开的朋友们,唐真和八斤在回沽宁城,六品和龙妈妈往另一个方向。欧阳突然道:“看见有人幸福还是好的。”赵老大点头:“嗯哪。”欧阳疑惑了一会:“我应该在什么时候给思风把尿?”赵老大笑了:“看见你这样的人决定做个好爸爸,是很幸福的。”此时在沽宁一处极其破败的院子,就是小乞丐和罗非雨住的那处,院里支了几块砖,罗非雨正忙活着:“老爷子,该吃饭了。”从屋里出来的是高三宝,破衣烂衫,但很适意。看来这两人已经建立了一种伯牙和钟子期的关系。吃完饭,罗非雨拿起了二胡。这时院里起了点风,卷起几片落叶,一点灰尘,在院里旋啊旋的,一刻不得安分。高三宝很有兴致地指着那风:“四道风。”罗非雨笑着开始拉他的二胡,胡琴声缭绕于沽宁的巷陌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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