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姆avi:女人,比了解上帝都难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9:22:26

第一部分处女问题    处女是神圣的,因为处女差不多都很纯洁,所以古时候杀人献祭,从没有听说把一个老头弄去宰掉,而都是要一个美貌处女。《西游记》上通天河之祭,真是一个大场面,陈家庄每年要向妖怪献上一对童男童女。童者,处也。童男童女,就是处男处女。柏杨先生在历史书上考查,处男的用处甚少,除了送到通天河被妖怪一口吞之外,别无其他意义。而处女所代表的道理却大而且巨,通天河之祭,还有一位处男陪伴,若西门豹先生漳水之祭,则只有处女而没有处男,可见处男没有处女值钱也。从前有些地方的风俗,新婚之夜,娘家人在客厅中正襟危坐,以听消息,洞房中传出说新娘固处女也,他们才有说有笑,男家主人也放炮的放炮,敬酒的敬酒,皆大欢喜,该婚才算结定。如果等了半天,洞房中传出消息说,新娘不是处女,那就糟啦,杯焉、盘焉、烟灰焉、凳子焉,统统飞到娘家人头上,有些文明之家,虽不致乱棒打出,但那股脸色也够难看的啦,新娘掩着玉面,啼啼哭哭,被她的父兄带走,一场喜事,化成一出闹剧。     
    处女因为是高贵的,因之也被很多人乱打主意。欧洲中古时代,贵族对他的下属有“初夜权”,该下属结婚之日,第一夜和新娘同床的不是丈夫,而是该丈夫的顶头上司,这种权真是混蛋之权。也可见老板阶级,无论古今中外,都吃得香,中国人如此,洋大人亦如此也。不过中国对处女的重视,似乎更甚,这和理学道学有关,不知道是哪个狗娘养的喊出来的口号:“失节事大,饿死事小。”那就是说,宁可以饿死,也要保持贞操,这种道理如果自动自发,自没有人反对,可是演变的结果,一个女人不幸遭受到强暴,竟也不能为人。圣崽之狠,狠在杀人不见血。     
    近年来贞操的观念逐渐改变,处女的严重性也逐渐减退,但处女带给人类社会上的麻烦,不但没有减少,反而相对的增加。主要的是处女如果是年轻貌美,如月如花,固高贵得像仙女。但是,如果她阁下的年纪渐大,该神圣不可侵犯的“处女”二字上加了一个“老”字,便等于下棋时被人照棋盘上踢了一脚,简直不可收拾矣。即令勉强收拾,左摆右摆,也摆不出原样。老处女实在是现代文明的一种病态,柏杨先生家乡有句俗话曰:“只有娶不了亲的男,没有嫁不出的女。”过度贫苦之家,有打一辈子光棍的朋友,四十岁五十岁,仍孑然一身,东奔西跑,混碗饭吃。但女孩子再丑,即令是瞎子瘸子,都有相当的男人来配,从没有听说哪个女孩子嫁不出去也。但时代一天一天进步,竟然有些女孩子嫁不出去,岂不是怪哉怪哉乎也?     
    老处女是现代文明的产物,英国生物学家甚至认为英国老处女的多寡和英国的国势有关。老处女越多,英国国势越强;一旦老处女少啦,英国就危如累卵。盖老处女多,因每个老处女都养猫自娱,猫的数目自然也多;猫多啦,而猫是吃老鼠的,老鼠自然减少;老鼠一减少,被老鼠损害的农田也因减少了损害,而大大的丰收;农产品一丰收,国泰民安,实力雄厚,兵威所及,自然所向无敌。反过来,如果老处女少啦,猫自然也少啦;猫少啦,老鼠自然就多啦;老鼠多啦,田里农作物便受到损害,全国自然不可避免歉收;既歉收矣,自然处处闹饥荒,英国国势,遂不得不一落千丈。因之该生物学家建议,敌人派间谍到英国,不必去政府机关偷这偷那,只要调查一下老处女的数目就够啦。    
    老处女竟能影响到国家的兴衰,大概是对老处女的一种调侃,盖越是文化程度高的国家,老处女的问题也越严重。夫一男一女,结成婚姻,乃是天经地义,上帝赋给动物性欲,不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种族的延续。所以说古时候很少有女孩子独身的,当基督教初起的时候,有些信女,发誓终身不嫁,大概也有些已结了婚的太太,信主入迷,还要离婚去传道,保罗先生便曰:“如果不是主的旨意,不应该那么做。”可见连使徒都不鼓励独身,而弄到后来,天主教里既有修士,复有修女,我想一定大出耶稣先生意料之外。     
    二十世纪初叶之前,中国乡下有一种“望门寡”制度,两人尚未结婚,可是未婚夫先行翘了辫子,未婚妻就矢志不嫁,老处女终其天年。这种干法,出于自己意愿的少,出于圣崽主意的多,惨无人道,不在话下。以后虽没有啦,然而类似的玩艺却日渐其多,一九二○年代,老处女还是寥若晨星,如今一九六○年代矣,你到街上走一趟看看,几乎三步五步就碰到一个老处女,而该老处女不但没有满面愁容,反而笑得嘻嘻嘻嘻,不是当的啥“长”,就是当的啥“员”,或者是“代表”焉,“主任”焉,“理事”焉,好不热闹。去年暑假,我送我的小孙女上学,校长乃一胖太太型的徐娘,看起来颇有点福气,为了拉近关系,我胁肩谄笑曰:“校长,你有几位公子呀?”她曰:“没有公子。”我曰:“那一定都是小姐啦,如今男女一样,男孩子太野,还是女孩子依恋爸爸妈妈。”她曰:“是的。”我曰:“那么,你有几位小姐呀?”她曰:“没有小姐。”我想她一定输卵管不通,让我给她通通看,乃曰:“你可以看看医生,我认识一位打狗脱,其效如神,只要动一次手术,包管你明年抱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我看她面色铁青,乃改口曰:“对不起,你先生在哪里做事?”她曰:“我没有先生。”我悲哀曰:“想不到他竟去世。”她大怒曰:“我根本没有结婚。”刹那间我就出了一身大汗,恨不得当场就脱下破鞋打自己的嘴。谨写出以告世人,遇到有点地位的女人,在没有打听清楚她的婚姻情况之前,最好少开簧腔。
第一部分心理危机    学问冲天的女士,如果她以为她那一套高不可攀,就进入危险之境,自从男女受教育的机会平等以来,国民学堂毕业的女孩子,都希望嫁初中毕业的;初中毕业的女孩子,都希望嫁高中毕业的;高中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则非嫁给到外国泡过的男人不可。大概上帝造人时,就赋给男人一种独当一面,挑大梁唱黑头戏的性格,而赋给女人一种被保护和祈求安全的性格。男人很少愿意娶比自己高明的女人,以柏杨先生为例,假如有哪一国的漂亮女王要嫁给我,我还不要哩,盖在太太灿烂的光辉之下,丈夫不得不成为狼狈万状的小丑,稍微有点自尊心的朋友,绝对受不了也。呜呼,柏杨夫人乃平民出身,视我如天神,一瞧我写的文章天天上报,每天稿费好几百元,有时吹起牛皮,啥部长啥局长统统瞧不上眼,她就起敬起畏,而我才活得下去;一旦有个叫化子上门,她吓得又躲又藏,我则挺胸而出,喝曰:“没有钱。”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威风凛凛,她就更对我崇敬有加。     
    女孩子则很少愿意嫁给不如自己的男人,无他,缺少安全感耳,即令不缺少安全感,自尊心也会受到伤害而特别难受。人类有一种崇拜英雄的感情,千方百计,找一个英雄去崇拜之;当皇帝的家伙,已到了顶尖,自不好崇拜他的部下,但也找个天神者流去磕头如仪。这种感情,女人尤其强烈,如果一旦反了过来,男人是一个窝囊货,当妻子的便情调全失。这种夫妇,可称之为“不平衡的夫妇”,唏哩哗啦,准垮不误。写到这里,想起一则故事,是一位美国大人写的,故事上曰,有那么一天,他在浴室洗澡,他的太太和十三岁的女儿从外面进来,不知道他在家,母女二人就促膝谈心,其中最精彩的言论出自那位做母亲的之口,妈妈曰:“告诉你,打铃,男人都是贱骨头,都自以为自己是世界上的主宰,而为女人抵挡魔鬼,能干得不得了。”女儿曰:“我看爸爸就是那种人。”妈妈曰:“每逢你爸爸在家时,我就故意打不开箱子,让他来开,你以为我真的打不开乎?我不过叫他有机会表演表演他的干才,用以满足他的自大狂,安抚安抚他罢啦。”女儿这时向妈妈讨五毛钱。妈妈曰:“用这种灌迷汤的方法,明天向爸爸要。”     
    第二天,该洋老头坐在沙发上严阵以待,一会工夫,女儿走来啦,笑眯眯叫曰:“爸爸。”洋老头心里想,好妮子,你来吧,三句话过后就是一顿臭揍。于是女儿俯到他膝上,以脸偎胸曰:“爸爸,我看你并没有妈妈说的那么傻。”他急咽唾沫,女儿已爬到他膝上矣:“爸爸,妈妈说你故意要充英雄,我看你并不哩,在我眼里,你不是英雄,而只是一个爸爸。”该洋老头想曰:“孩子已经十三岁啦,每星期五毛零用钱怎么够乎?至少得两块钱才行。”     
    这说明男女间的不同本质,而一个有学问的女士,遂不得不在这上面遭到困难。     
    一个人肚子里有点货色,常常谁都瞧不起,唐王朝温庭筠先生,他的诗词,颇有成就,他就瞧不起做宰相的朋友令狐绹先生,有一次脱口而出曰:“中书堂内坐将军。”那时候的将军比不得现在的将军,现在的将军,都是学士硕士博士,满腹经纶。而那时的将军,均行伍出身,好男不当兵,当兵而当上了将军,一生和枪杆为伍,不要说学问啦,便是识斗大字的,都不多也。令狐绹先生听啦,气得鼻孔朝天,从此朋友绝交,你说温先生何苦来哉?     
    然而有温庭筠先生这种气质的人,普天之下,滔滔皆是。尤其是女人,一旦会吟两首诗,会写两篇只有她父母才不得不狠心赞美的文章,或者自己出钱印一本自己的大作,就目空一切,普普通通大学堂教习,根本看不进眼。柏杨先生有一个朋友,在某大学堂电机系教书,可是却栽到一位女作家之手,她有一次忽然对他曰:“老实说,你那一套我一见就烦,对人类性灵一点没有帮助。”恁他怎么追,恨不得到她门口上吊,她都无动于衷。文学上有一手的固是如此,科学上有一手的更不用说啦,她不但会原子,又会核子,发表一篇论文,连爱因斯坦先生都从坟墓里爬出来鼓掌,“横行革命”的朋友在她眼中固没有地位,就是其他搞科学的男人,也都不在话下。而且研究科学有一个最大的危险,那就是她没有时间去恋爱,世界上女科学家差不多都是在未成为科学家前嫁了人的,一旦未嫁人而成了科学家,不但眼眶子奇高,而且年纪也会奇大,就嫁不成矣。     
    跟学问奇大有同样贡献的是事业心奇重。男人事业心重,已是幸福婚姻的一大破坏,前不已介绍过吴起先生乎?在事业心方面,他固可以考第一名也,别人为了事业,顶多耽误了青春,顶多离妻抛子,而吴起先生为了事业,竟不惜把太太干掉,真是高竿。我常听到许多太太小姐埋怨她的男人没有事业心,没有事业心当然是一个混蛋,但一旦他的事业心和吴起先生一样强烈,不知道有没有太太小姐愿意以身试刀,去嫁之也。无论吴起先生这人如何,事业心奇重的男人,可能是好朋友,好职员,好军人,好圣贤,但绝不是好丈夫。女孩子更是如此,一个女孩子如果事业心奇重,那比男人事业心奇重,还要可怖。在她青春年华的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和男人瞎泡,整天忙忙碌碌,用尽心计,去奔前程,或研究核子焉,或办个大中小学焉,或开个种西瓜冬瓜各式各样瓜的农场焉,或埋头苦写一部千万字的小说焉,或干其他什么什么焉。赵云先生曰:“大丈夫只患事业不立,何患无妻?”男人如此猛吹,尚情有可谅,女孩子如果也如此猛吹:“贤女人只患事业不立,何患无夫?”那便糟到了阿比西尼亚。
第一部分美容无术    读者杨皓云女士来了一封长信,她是一位高级中学堂刚刚毕业的女孩,教人沉不住气,岂我们老了的这一代——即把国家搞糟了的这一代,要一个个封关,下一代将脱颖而出乎。     
    杨皓云女士信上曰:     
    “一口气用六个钟头看完了你两本大著——《玉雕集》和《怪马集》,天可怜的我只有高中程度,区区一毫一厘,简直不能和你老先生相比,但我仍有勇气把我以为你不知道的告诉你。”     
    恭维如仪之后,言归正传,杨女士曰:     
    “您每论及小脚,必以五千年文化和孔孟学说并论之。如果我成绩单上九十八分的历史分数,不是上帝赏赐的话,小脚应该源自宋王朝,历史虽悠久,并无五千年,而且和孔丘无关。”     
    我真要请杨女士的历史教习喝一盅,把学生教得如此明白。不过小脚始于何时,恐怕没人知道,有些人说始于宋,有些人说始于五代,有些人说始于南北朝潘妃的步步生莲花。但都没有证据,只不过偶尔在古书上碰到一句,就抓住大作文章。这真是奇怪的事,小脚这玩艺乃天下第一残酷之刑,在中国流行这么久,竟考据不出来是谁发明的,谁推广的,实是遗憾。想当年中华民国成立,各地设“放足委员会”,这种使妇女们免去酷刑的措施,曾遭受到强烈反对。则当初教他们缠足,恐怕反对情形,会更为强烈,何以古书上没有只字提及耶?不过事情往往越研究越糊涂,可能当初根本无人推广,城里人一看大官太太都缠,便自动缠之,乡下人一看城里的人走路一扭一拧,美不可言,也跟着自动去干,风气潮流,时髦摩登,能把人搞得昏昏然也。     
    杨女士说缠足没有五千年,一点不错,又说和孔丘先生无关,大致也是对的。但在斲丧中华民族的灵性上,孔丘先生恐怕脱不了干系。孔丘先生的全部著作,只告诉了人们应该如何去做,没有告诉人们为什么要那样去做?有如《六法全书》,有条款而无理论。全部讲的是伦理,但中国却无伦理学,任何大学堂的伦理学,都得靠洋大人的学说,是何故哉?然而这些事我们都不管,我们管的是,他老先生的学问最容易和权势结合。那就是说,有权有势,有钱有地位的人,都喜欢孔孟二公,盖孔孟那一套大行,他们便安如泰山也。孔孟二公徒子徒孙中之一的朱熹先生,看准了这个苗头,乃挺身而出,注这个,解那个,讲这个,演那个,搞得黑云密布。中华民族如果没有这一批酱缸思想作怪,当不致沦落到今天这种惨境。     
    在此附带声明,我并不十分反对孔孟,只是想研究研究。盖我并不打算做官,天地自宽,如果我仍有前途,自然也会崇而拜之,教你肉麻。     
    杨皓云女士又曰:     
    “你说女人身上任何东西都有假,唯皮肤假不了,非也,老早日本就有一种粉膏类的化妆品(我从不用这些玩艺,故名焉不详)。擦在皮肤上,光洁滑腻,一如白居易形容的杨贵妃,常有人说李丽华女士越老皮肤越好,答案在此。”     
    李丽华女士是目前最当行的电影明星,用不着打听,她一定有一套秘而不宣的美容妙方,死都不对外人言之。我们虽没有看见她往身上涂什么粉膏,但可由想像而确信,盖靠美色吃饭的人,一定在美色上用功夫。潘金莲女士有一次看见李瓶儿女士身上雪白,妒火中烧,就也弄了点什么粉膏大涂特涂。我们说这话并非把迷死李当做迷死潘,而是说明一点,《金瓶梅》乃中国古典文学中,惟一提到女人修理自己皮肤的一部书,值得注意及之也。     
    不过柏杨先生仍以为往身上抹那些粉膏,只能发扬,不能改变。盖发扬易,改变难也。饭桶当了再大的官,可能满面红光,但不可能不俗;西崽可能满口上流社会用的牛津腔英文,但他的见解和境界固仍是西崽。如果皮肤白而且腻,粉膏可以延长之,亦可光辉之。如果皮肤又黑又粗,恐怕目前的医药没啥办法,否则美国的黑种人,早绝了迹矣。     
    昨天晚上,我去杂货店购袜一双,预备过年,看见一个女人在买雪花膏,和店老板交头接耳,鬼鬼祟祟,不禁大疑,就假装买别的东西,在旁细观,一会工夫,店老板拿了两瓶针药,锯了开来,倾到雪花膏之中,用钳子搅之拌之。柏杨先生立刻就知道是那男性荷尔蒙。等女人走后,向店老板打听,果然不错。该女人满脸粉刺(该死的粉刺),男性荷尔蒙有治疗之功也。但我却颇有点怀疑其功效如何,皮肤的颜色和质料,属于上帝的恩赐,化妆之则可,弄假的恐怕很难。     
    杨皓云女士又曰:     
    “你说修金字塔的小民,全为哑巴,亦非也,只有陪法老王尸首入墓的几位高僧而已,他们出于自愿割掉舌头。”     
    杨女士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把事情看得太过于简单,用不着引经据典,仅从人情和逻辑上推断,便可知道底蕴。呜呼,“他们出于自愿割掉舌头”,说太轻松啦,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出于自愿”割掉舌头的。那些人所以割掉舌头,在于使他们讲不出金字塔内部构造的秘密,不割恐怕不行。而且,是先高僧而后割掉舌头?抑是先割掉舌头而后才成为高僧?恐怕是历史上一件重要公案。     
    修金字塔的小民当然不全是哑巴,但修金字塔内部“寝陵”的小民,就非成为哑巴不可,政治这玩艺厉害得很,不要说年纪轻轻像杨女士这样漂亮的女孩,便是力大如牛的男孩,有些活到老都弄不清其中板眼。中国帝王们对修寝陵的人差不多都杀掉殉葬,以防他们在外边乱说。法老王仅割掉他们的舌头,且捧他们为高僧,手法要高明得多矣。要说他们是出于“自愿”,嗟夫,自愿者,自动自发,没有一点压力恐吓者也,这种名词,用得多了实在心跳。而杨女士竟真的去相信它,天真无邪的朋友,似乎一直都层出不穷。     
    杨皓云女士又曰:     
    “你说修女是留发,再非也,以往铁定剃光头,后来才准留极短之发,比你形容的台湾女学生的头发还短。不信的话,顺手拣个修女问之,但不发誓者不算。”     
    修女剃光头这消息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柏杨先生曾打听过很多有关人士——包括顺手拣来的修女在内,恐怕是杨女士误矣。有人把神父比之为洋和尚,把修女比之为洋尼姑,致跟佛教的“尼姑”发生混淆。佛教的“尼姑”是把头剃得光秃秃的焉,这跟修女把头发包起,穿着没有曲线的长袍一样,其目的都在于破坏自己的女性之美,免得臭男人动歪脑筋也。     
    曾经用暴力使女人头发发生变化的似乎是俄国人,四○年代,抗战胜利后,俄国大军进入中国东北,除了抢,就是奸,见了长头发的妇女或是光了头的尼姑,便如获至宝,就在大街上拉而搞之。最初还仅对付日本人,后来大概因日本人和中国人分不太清,同时觉得中国人也没啥了不起,就一视同仁。万不得已,才想出办法,那就是妇女们把长发剪短,尼姑们则把秃发留长,穿上短装,冒充男士。不过这种冒充男士的结果,并不太理想,盖俄国女兵到处强奸男人,一旦发现辛辛苦苦拉到营房里的家伙竟也是女人,大怒之下,至少是一顿臭揍。
第一部分四大类    人有时候在经济力不太悲观时,弄点小病害害,也颇是一种享受,柏杨先生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某懒媳妇天天去庙里祷告曰:“不要大病,只要头痛发热。酸辣蛋汤,喝上十天半月。”她的婆婆看她老是往庙里跑,心中大疑,正躲在大佛像肚子里偷听,乃代神仙答之曰:“不病则已,要病大病,医药无效,送掉老命。”懒媳妇一听,吓得磕头如捣蒜。我想该懒媳真真是有修养得很,深懂生活情趣。总是健康如牛,日夜不停的奔波苦干,她永不会了解人生的真义。而且说实在的,有些人一辈子都不害病,人人都说他有福,他自己也蠢蠢然自以为果然有福,我就硬是看不出他有啥福,真正有福的人应该是那些不愁吃不愁穿,不愁钱不愁死,而经常害点小病的家伙。该项小病正是那懒媳妇所盼的,只不过头稍微痛一点,体温稍微高一点。如果不害则已,要害就勇猛的害起来砍杀尔,便全局皆非矣。害了小病之后,可以义正辞严地啥地方都不去,高卧隆中。平常日子,堂堂大丈夫,在娇妻面前,都保持英雄本色。我有一位好朋友,有一天太太在厨房发出银幕上电影明星看见僵尸时那种尖叫,原来一个手掌大的蜘蛛在地上乱爬,这种蜘蛛在台湾司空见惯,做丈夫的威风凛凛,上去就一脚,虽然也出了一身冷汗,但固是大丈夫嘴脸也。呜呼,这一类的表演,名目繁多,小焉者踩个蜘蛛,大焉者更不用说啦,张口就大训其话,提笔就叫人大无畏,著书立说就教人杀身报国,俨然人物。如果一直这样充壳子充到底,自没话可说,但如果一旦来一个贱恙染身,架子可以稍事休息,趣味似乎更加无穷。     
    越是威风凛凛的朋友,小病时越是娇不可言,平时做丈夫的是妻子发嗲的对象,如今则轮到向妻子发嗲矣,夫妻间越恩爱,他越娇越嗲,别看他年已半百,胡子如草,一旦卧病,娇嗲交加,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本来只一分头痛,硬形容成十分,然后努力呻吟,把妻子大人呻吟得花容失色,一面想“老家伙死啦怎么办乎?”一面以手猛揉其头,口中还念念温柔之词。就是前边说的那位踩死蜘蛛的朋友,有一次病了三天,太太就为他洗了三次脚,他阁下只不过小小感冒,却一口咬定他父亲是得脑膜炎而翘了辫子的,太太天旋地转,饭都喂到他尊口里,他就毫不客气的每次都吃上四大碗,有的时候看太太服务稍懈,就痛加斥责,而且翻起老账,若哪件事她对不起他,又哪件事她太使他寒心,如今大去在即,死不瞑目,把太太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发誓等他病好后,一定重新做人,像服侍情夫一样好好服侍他。后来他告柏杨先生曰:“我每年都要害这么一场小病,以温旧情,而励来兹,好日子虽只几天工夫,其受用却是非常之无穷也。”     
    病可以分为四大型,曰要命型的病焉,曰受罪型的病焉,曰享受型的病焉,曰遮羞生气型的病焉。     
    要命的病虽然很多,但却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而逐渐减少,这不能不说是生得越晚,其福气也就越大。君看过《琥魄》巨著乎?琥魄小姐最恨比她漂亮的女人,她经常诅咒曰:“巴不得她快些出天花。”盖在牛痘发明之前,天花是一种绝症,跟现在仍没有治疗方法的麻疹一样,任何一个人,上自天皇,下至庶民,迟迟早早,都得出上一次,或翘了辫子,或长了麻子,实在是一种最大的抱歉;凡是没有出过天花的小姐,便是天仙都没人娶;凡是没有出过天花的男人,便是百万富翁都没人嫁;盖不敢预卜其前途是死是麻也。现在医药进步,不知道哪位朋友,发明了种痘之术,真是功德无量。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花的危险取消,紧跟着又冒出来肺病,似乎比天花还要使人紧张。     
    现在的年轻人对肺病的印象,已不太深刻了矣,朋友中有谁害了肺病,好像害了脚气一样,固没有啥可失惊打怪的。可是想当年——本世纪(二十)一○二○年代,一听说谁害了肺病,朋友们马上就组织治丧委员会,他要不死,简直没有天理。这当然不是说百分之百的要完蛋,也有些硬是挺着不完蛋的,乃属于有钱有闲阶级,住在郊外别墅之内,仆从如雨,下女如云,天天吃鸡汤鱼汤以及王八汤,养得满面红光。故肺病亦称之为“富贵病”,言穷小子害不起也。所以从前的廉价小说里,男主角也好,女主角也好,往往都是肺病患者。呜呼,想一下林黛玉小姐的生活可知一斑,她每天斜倚栏杆,双颊微红,吐几口血,吟几首诗,然后紫鹃小姐扶她回房安歇。这种女孩子是柏杨先生少年时一种向往,盖一个女孩子一旦得上肺病,而且残喘不死,不仅显得她娇弱不胜,人见人怜,也显得她有的是黄金美钞,财气冲天。     
    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肺病竟然也尾随着天花而没落,对肺叶的溃烂,竟然也有特效之药,真是使人不堪回首。不过一事既了,又出一事,大概人类作恶多端,上帝心里又恨又烦,乃不断发明些新的怪病来对我们惩罚。天花肺病刚栽了筋斗,大家正喜欢得人仰马翻,认为人类从此健健康康,没啥危险啦,却想不到又有新的玩艺,隆重亮相,那就是洋文曰“砍杀尔”,中文曰“癌”的奇症是也。不提起癌,倒还罢了,提起来癌,真是上帝有意打那些医药科学家们的嘴巴,迄今为止,癌已把人们害了个够,一提起该玩艺,能把人吓死,可是癌到底是个啥?是如何形成的乎?是什么细菌乎?是因为不信神被上帝踢了一脚乎?没有人知道,一个人一旦害了癌,等于一次服一百公斤巴拉松,就木法度啦。
第一部分专门学问    享受型的病乃是既有钱又有闲家伙们的专利品,普通人很难染指。若柏杨先生,有时候劳苦不堪,真想弄个头痛发热的病害害,借口休息一天。就在上星期日,天从人愿,大概晚上没有盖被的缘故,果然头微有点痛,而身上微有点烧,本来可以支持,但我当时就哼将起来,越哼声音越大,为的是要表明大势不好也。想不到把老妻哼醒之后,她拍巴掌曰:“老头,起啦,起啦,要劈柴啦,劈罢柴还要写稿哩。”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有妻如此,不如上吊。我只好赌气起来,洗了一个脸,劈了一会柴,哼病竟霍然而愈,你说贱不贱也。大多数朋友恐怕都属于此一类型,盖我们这种人不害病则已,要害就害要命型的病和受罪型的病,对享受型的病,根本不屑一顾。   
    比柏杨先生高级一点的小康之家,则有资格小规模的害之,尤其是公务人员有医药保险,更有资格发娇发嗲。我有一个朋友,如果按他的收入,和柏杨先生一样,也属于低级动物者流,不要说卧床不起的病,便是头昏眼花的病,他都不敢一试。可是他去年一下子住院就住了两个多月,我去看他,他有说有笑,大谈女人。可是每当医生护士们进门,他就愁眉苦脸,玉手只要轻碰一下他的肚皮,他就抽筋。事后我问他从啥地方学来的这种绝招,他曰:“我小时候看马戏团小丑表演,颇有心得。”问他啥心得,他曰:“我如果不害病,哪个小姐肯摸我的肚皮乎?而且,往床上一躺,既不必写公文,又不必看上司那张屁股脸,偶尔有个良心未泯的朋友前来探病,还带点水果。好啦,拿一个橘子尝尝。”我因尝了他的橘子,一直未予拆穿,如今他已去美国落户,讲出来当没有关系也。   
    然而真正有福气的还是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太太小姐。她们的生命中,似乎只有两件事,一件事是跑美容院,让别人在自己脸上头上身上,拳打脚踢,百般蹂躏。另一件事则是动不动就弄点病,害上一害。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专门吃贵重的药,药越贵越表示她祖宗有德。有一次因为小孙女的事,我也是家长会委员(对此官衔,读者勿惊),去拜访另一位家长会委员,该委员是一半老徐娘,派头大啦,谈罢公事,因我颇有点学问,而且脊梁也挺得很直,她发现连她的深宅大院,外有汽车,内有冷气,都唬不住我,乃出奇制胜,说她这几年身体不好,啥饭都吃不下,全靠吃药维持残生,并且严重声明,中国药日本药她统统不吃,而只吃美国药焉。我曰:“德国药也是有名的呀。”她哂曰:“德国已经不行啦,它连原子弹都发明不出来,别的更不用说矣,我因为体质不好,吃别的药会皮肤敏感,所以只吃美国原装货。”   
    该半老徐娘看我目瞪口呆,乃打开冰箱教我观光,我以为要弄点凉开水灌我哩,想不到里面啥吃的都没有,全是各形各状的瓶瓶罐罐,药丸、药粉、药水、药膏,呜呼,吃了那般杂药,包管她有砍杀尔可害的也。   
    享受型的病人,其目的只在炫耀她的“钱”和她的“闲”,或者是效法西施女士那一套,动不动就捧肚呻吟,用以增加她的娇媚,展示她的纤弱,像赵飞燕女士一样,瘦得可以在手心上跳舞,一阵大风能把她刮得无影无踪。可是自从鸦片战争之后,天下大变,女孩子搞起来健美运动,胸脯鼓得越大越好,腰干挺得越直越好,肌肉发达得越结实越好,精神蓬勃得越旺盛越好,真正教白面书生望而生畏。补救之道自然是弄点小病害之,以发臭男人思古之幽情。我认识一位女士,年已半百,脸上灼灼有光,认为人生几何,对肉当吃,遂大胖而特胖,其玉腿尤其精彩,脚踝应该是最美丽之处,可是她那里却跟圆山饭店的盘龙柱一样,有时她迎面而来,我就心战胆惊,怕她一不小心,把我的老骨头架子撞碎了也。她御夫处世之道,全在于病,一会脑子痛,一会心脏痛,一会头发痛,医生把她里里外外检查了个够,说她啥病都没有,她一听说没有病就大发脾气,指摘那个医生包藏祸心,她曰:“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难道不知道有没有病乎?心脏明明痛得厉害。”又曰:“你只管开药给我好啦,我不怕药贵,便宜没有好货。”结果遇到一位蒙古大夫,一看她是猪肉户头,大喜过望,告之曰:“你说心脏痛乎?心脏不会痛,痛的是胃。”她曰:“对呀,对呀,就是胃痛,有些不开眼的医生不叫我吃生冷的东西。”蒙古大夫曰:“没有关系,啥生冷的东西都可以吃,你的胃液很强,连吃石头都行。”该女士听啦,深庆遇到知己,从此她常揉其肥腰,作林黛玉状,告其丈夫曰:“你别气我,你知道我的胃不好,一气就痛。”丈夫免得她病发时哎哟哎哟,也就让她,而她也俨然以东亚病妇自居,在认为必要时,病即出笼。去年她府上刚装了冷气机,她就病了三天,卧床不起,连牛排都得送到她床前才吃得下。   
    害病成了专门学问,也是时代进步的现象之一,贵阁下读过杜甫先生的《新丰折臂翁》乎?那个老头为逃避兵役,自己弄了一块大石头把自己的胳膊打断,别的不说,该股狠劲便教人寒心。据说有些有资格免费住院的穷而且单身的朋友,出了满身大汗之后,就勇敢的站在门口吹风,希望得上轻度肺炎,去医院住个一年半载,不但可以养精蓄锐,而且有漂亮的护士小姐晃来晃去,很多病人不是跟护士小姐由恋爱而结了婚的乎,则一年半载足够了矣。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朋友正在那里猛吹,提醒他曰:“你要吹成重肺炎,该怎么办乎?”他连忙曰:“不会,不会。”享受型的病如此诱人,我们还说啥。
第一部分且看恒娘    柏杨先生在《堡垒集》中,曾努力推荐《聊斋》上的《恒娘》,昨前两天,我们又再努力加以介绍,那是一篇了不起的大作,无论男女,无论已婚未婚,无论婚姻有纠纷无纠纷,都应详细拜读。可是读者先生中有的来信说《聊斋》太贵,买不起。“买不起”者,不长进之词,一个人如果专门买廉价小说和神怪小说去看,那不是读书,而是堕落;廉价小说和神怪小说不会给人帮助,只会坑人。我的意思是,如果连买一本有用的书都心痛得三天睡不着觉,则不买可也。天下没有廉价的事,知识价值亦然,舍不得寥寥几文钱,则只好装到葫芦里过日子。   
    但也有些读者先生——特别是女士,乱吃豆腐,来信说买是买啦,看是看啦,可是看不懂,因《聊斋》上的文言文太过于深奥,请柏杨先生把它译成白话发表,存心给柏杨先生头上戴高帽,教人好不舒服。不过要是译成目前流行的大作家们用的白话,我才有未逮;但要随我的笔胡译,则可以效劳。写文章的目的至少是使人看得懂,文言文终有其末日,这也是一种好现象也。   
    文曰——   
    “洪大业先生,都中(北京)人,妻朱女士,漂亮绝伦,夫妇之间,自非常恩爱。可是后来洪大业先生却又娶了一位婢女宝带小姐为妾,宝带小姐并不美,但洪爱她入骨。(柏杨先生按曰:这一点很重要,丈夫姘上的野女人,往往不比太太好。太太姘上的野男人,也往往不比丈夫好。)朱女士气得死去活来,感情遂告破裂。洪大业先生虽然还没有公然在宝带小姐的房间过夜,但朱女士的压力越大,打闹吵骂越厉害,洪大业先生越是跟朱女士疏远,而越爱宝带。(按曰:打闹吵骂,只能使形势变得更恶劣,不能使形势变好,切记切记。)   
    后来搬家,邻居布商狄先生,狄先生的太太恒娘女士,过来探望。恒娘女士约三十余岁,中等姿色,但言语很甜,朱很喜欢她。第二天,朱去狄家答拜,发现狄家也有一位侍妾,年约二十余,美貌非凡。可是住了半年,洪家天天又打又吵,狄家却平平安安,狄先生虽有年轻美丽的侍妾,反而爱半老恒娘爱得要命,侍妾仅维持一个名义而已。朱心中大疑,乃问恒娘曰:‘我以为丈夫贪野食,只因她是野食也,所以恨不得自己不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子,而也是他的野食。而今才知道不然,你有啥办法乎?可不可以教教我,我愿作你的学生。’(按曰:世人如果都能像朱女士那样的虚心,悲剧一定要少得多矣。)   
    恒娘曰:‘咦,这是你自己的过错,怎能怪男人乎?(按曰:天下男女都应牢记此言勿误,任何弃妇弃夫都是不承认自己有错的动物,不信的话,可以找几个谈谈。)你天天从早到晚,和他打闹吵骂,是逼他不爱你而去爱别的女人也,你越打闹吵骂,他越对你离心,越对你厌恶。(按曰:应加双圈。)好啦,你快回去,回去后千万不要管他,他就是自己送上门,也不要他挨你,一个月后,当再为你设计。’朱言听计从,回家后,把宝带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使之陪丈夫睡觉。丈夫的一饮一食,也都使宝带小姐伺候。洪大业先生不好意思,偶尔想和朱亲近,朱却严拒。于是全家上下,都称朱女士真是贤慧。(按曰:眼看丈夫和别的女人睡觉反而鼓励,没有伟大的动心忍性办不到。)   
    如此这般,过了一个月,朱再去拜见恒娘,恒娘喜曰:‘对啦,对啦。你现在开始做另一件事,回去以后,不要做任何化妆,也不要穿干净整齐的衣服,也不要抹粉涂口红,更不要洗脸漱口。只穿破鞋破裙,杂在下人群里操作,一个月后,我再为你设计。’朱回家后,果然改穿最坏最烂的衣服,不但不华丽,而且上面全是补靪,又故意把它弄得奇脏,整天埋头在墙角纺纱纺线,啥事都不问,可怜兮兮,好像一个女奴。洪大业先生心里不忍,(按曰:就是要他不忍。)命宝带小姐去帮她的忙,朱不肯接受,一定把她打发走。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个月,再去拜见恒娘。恒娘大喜曰:‘孺子真可教也。后天是清明节,我假装约你上阳明山看樱花,你应该换上最美的和最好的衣服,玻璃丝袜、三角裤、旗袍、高跟鞋,都焕然一新,早一点来找我。’第二天,朱女士梳妆打扮之后,再见恒娘,恒娘曰:‘成啦!’乃领到啥啥女子理发厅,洗之烫之,又用外国之油,秀发光光亮亮,可以映出影子。袖口已不太时髦,乃领到啥啥女子成衣店,拆之改之。高跟鞋的样子也落伍啦,乃领她到啥啥女子皮鞋公司,买了一双尖尖的焉、削削的焉,和三寸半高跟的焉。   
    如此这般,搞了一天,临别时,恒娘女士教朱喝了点酒,(按曰:妙。)嘱曰:‘回去后,只和你丈夫见一面,就马上关门闭户,上床就寝。他要进来,千万不要给他开,至少使他叫个三、四晚上,才允许他进来一次,半月后,我再为你设计。’朱盛装而回,雍容华贵,俨然天仙化人。洪大业先生看了又看,口水都要滴出来,态度不知不觉和平常大不一样。朱略微跟他敷衍了几句,假装疲倦,天还没有黑,就回房闭门高眠矣。不久,洪果然前来敲门,朱婉拒不开,敲了半天,也没有敲出名堂。第二天晚上,如法炮制,洪又来缠,朱仍婉拒不开。第三天,洪大肆埋怨,朱曰:‘我单独睡觉已成了习惯,最怕麻烦。’洪一看苗头不对,乃提高警觉,太阳刚偏西,还没有黑下来,他就到朱的房间里坐着不走,那一晚上的风流韵事,不必细表。事后还要朱答应他明天晚上再来,朱自然不肯,谈判复谈判,双方乃约定,以三天为度,每隔三天,准他进房一次,洪大喜过望。   
    如此这般,又过了半月,朱再去拜见恒娘,恒娘听了她的报告后,曰:‘从此你可以抓住那臭男人矣。不过,你虽然很美,却谈不到甜,以你漂亮的面貌和苗条的身材,只要再有点媚劲嗲劲,连西施都不是你的对手,何况等而下之的野女人烂女人乎?’   
    恒娘乃叫朱飞一个媚眼,曰:‘不对劲,外眼皮有问题。’又叫朱作一个微笑,曰:‘也不对劲,左颊有问题。’乃自己做出样子,眼睛半开半闭,惺忪若玛丽莲梦露,再轻俏娇笑,微露玉齿,使朱模仿,朱做了数十次,总算大致差不多。恒娘曰:‘这才叫‘女人’,(按曰:女人不甜,而俨然关西大汉,就叫人反胃矣!)宜对镜练习,奥妙无穷。’朱回家后,照着恒娘的指教,刻意学习。洪大业先生看见,心跳如捣,魂飞天外,惟恐怕晚上关门,拒绝他进去,乃一点都不离开她的房间,足不出户,推都推不走,赶也赶不出。   
    最奇妙的是,朱对宝带小姐反而更好,每有宴会应酬,一定唤她来共坐相陪,(按曰:两位女人并肩而坐,面貌的美不美,气质的高或低,显得清清楚楚。)朱越是善待宝带,而洪越是瞧宝带差劲,不等到吃完就把她打发走。朱更进一步把洪骗到宝带房中,从外边将门锁住,洪竟不肯和她霉克拉夫。(按曰:这种贤慧举动,不但收买人心,制造舆论,而且堵住敌人的嘴,真是第一等高手。)呜呼,事情发展到此,有其必然的结果矣。宝带小姐蠢血沸腾,恨死了洪大业,不但心里恨他,还到处宣传他的劣迹,骂他不是人,(按曰:此乃天下所有太太们的拿手好戏,这种好戏如果叫座,还有天理乎?)终于传到洪大业先生耳朵,他怒火冲天,毫不客气的就揍了她一顿。宝带小姐得宠惯啦,被夫冷落,已经愤懑,如今竟又挨了打,更是又羞又忿,索性不再打扮,衣服也不讲究,脸上也不化妆,头发蓬松如鬼,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矣。(按曰:女人一到这种田地,真是糟啦,糟啦。)   
    有一天,恒娘问朱曰:‘我的这一套,如何?’朱曰:‘妙是妙极,可是我只知道照办,不知道原理。你比说,先拒绝他,为啥?’恒娘曰:‘你没有听说过乎?人都喜新厌旧,珍惜难得的,而看不起轻易到手的。丈夫偷偷摸摸去胡搞,不是因为她长得比你漂亮,而是感觉到她比你新鲜,而又难以到手的缘故。你使他去尽情胡搞,等于吃饭,吃得饱啦,便是山珍海味都难以下咽,何况粗茶淡饭乎?’朱曰:‘故意糟蹋自己,而又突然炫耀,又是为啥?’恒娘曰:‘不常和他见面,好像久别。突然焕然一新,乍睹艳妆,则有突破之感。好像穷小子一下子吃到肥肉,自然不吃高粱米矣。偏偏你又大端架子,不肯轻易叫他吃到口。野女人反而成了容易到手之物,此之为以妻为妾,以家为野之法也。’朱感激不已,二人遂成为至友。”   
    全文翻译已毕,书上有“异史氏”的按语,不可不录,异史氏曰:“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新旧难易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术,遂得以行乎其间矣。乃知容身固宠,皆有心传也。”   
    呜呼,《恒娘》之篇,便是这个心传,愿天下所有年轻的男女朋友,以及年长的男女朋友,都三读四读。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则《聊斋》的作者蒲松龄先生功德无量也矣。
第一部分被踢后的表情    我们在这里要声明的,《恒娘》之篇,并不专供女士们参考。对妻子而言,丈夫们就是男性恒娘。为了爱情的持续和婚姻的美满,妻子固要取悦丈夫,丈夫也要取悦妻子。至于如何取悦,乃一种高级的艺术。前天看报,有一篇正大光明的文章,严肃的说,夫妻间相处,应该靠一个诚字,而不应靠手段。我不知道“手段”在该文中作啥解释。不过柏杨先生拉着嗓门猛喊的是,无论夫妻也好,父母子女也好,朋友也好,仅靠一个诚字是不够的,而且是杀人不见血的,似乎必须有点别的东西才行,那就是“艺术”。太太卧病在床,丈夫也头痛欲裂,太太问曰:“你头痛乎?”丈夫曰:“不,刚才有一点不舒服,现在已经好啦。”你说他诚乎不诚乎?妻子明明累得要死,丈夫一回家,就脱衣下手,努力帮忙,妻子自谦曰:“我不累。”你说她诚乎不诚乎?夫妻二人,一个来自天南,一个来自地北,各人有各人生长环境和教养个性,等于两个在旋转盘里的鸡蛋,如果各随己意,你诚于中而形于外,我也诚于中而形于外,那就非碰个稀烂不可。   
    问题在于前面说的张良先生踢的那一脚,挨踢的幸亏是刘邦先生,他恍然大悟。挨踢的如果是驴子先生,他准跳起来大骂张先生反调份子,私通外国。这年头最大的特质是,刘邦先生太少,而驴子先生太多。政治上如此,社会上如此,家庭男女之间,也是如此。柏杨先生自以为《堡垒集》一旦问世,必有人获益匪浅,甚至可以普渡众生,根绝悲剧,使每一对情侣和每一对夫妇,都恩爱逾恒,千年不衰。谁晓得大谬不然,我这个英明盖世的张良先生,虽然不断在桌子底下猛踢,可是好像只有一位是刘邦先生,拍案而起,回头是岸。剩下则是无不又咆又哮,又冷笑又嗤鼻,好像我不应该踢他,而应该去踢韩信一样。柏杨先生虽然学问冲天,可是对刘邦先生有办法,对驴子先生没办法也。   
    我踢的那一位刘邦先生,是五十年的老朋友矣,光绪末年会试时,同住一号。他最小的一个女儿今年才二十有一,和一个什么招待所的领工恋爱,该领工年已五十,会几句英文,也会几句日文,更会跳各种之舞。老头给她介绍了好多男孩子,有大学毕业的焉,有专科毕业的焉,有留学外洋的焉,有教习的焉,有科长的焉。但女儿一律不肯接受,老头气个半死。其中老头最中意的是一位大学毕业生,属同一个县份,在原籍中,两家相距二十华里。可是女孩子硬是不喜欢他,闹得惊天动地。老头虚怀若谷,特来向我请教。柏杨先生虽日理万机,但仍抽暇加以指点,听他控告他女儿已毕,我曰:“你揍了女儿乎?”他曰:“没有。”我喝曰:“好老头,你敢在我面前说谎。”他面红耳赤曰:“只打了一顿。”我曰:“你已经搞成一盆浆糊矣,事情一发展到父亲打女儿的程度,便非烂不可,你鼓励她,她不见得嫁给他,你一打她,她算嫁他嫁定啦,你真是天下最大混蛋之一也。”   
    老头曰:“我为她好,她怎么不知道?”我曰:“你的毛病出在不读历史,历史上那一个忠臣不是为了皇帝好乎?而皇帝偏偏杀了他。幸亏你为她好的是你的女儿,她不过恨你不听你,如果你为他好的是一个皇帝,他不灭你的满门才怪也。”老头听了直翻白眼。呜呼,爱情这玩艺神妙之极,做父亲的也好,做母亲的也好,如果能记得当年自己年轻时那段荒唐,做子女的便有福得多矣。   
    男女一旦相爱,真是元曲上说的:“蒸不烂煮不熟槌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锄不断吹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云套头。”打也打不破,骂也骂不碎。你越施压力,她越爱他,你越反对,她越坚持。你越气得跳高,她的热血也越沸腾,也越觉得苦海茫茫。爸爸是老顽固,妈妈不了解我。于是只剩下那臭男人听她哭诉,成了她人生惟一知己矣。柏杨先生正在目中无人,高谈阔论,另一位朋友的女孩子从遥远的屏东,抱着娃儿来访,还给我带来一篓木瓜。真是巧极了矣,该女孩十年之前,也曾有过精彩节目,她在读大学堂一年级时,爱上一位赵先生,赵先生好不好是另外一个问题,主要的是她父母反对,女孩子天生的温柔敦厚,本来爱不爱都可以的,经父母一反对,她就非爱不行,父母有一分反对,他们之间就增加一分爱情。有一天老头一怒之下,把她关将起来,打了个遍体鳞伤,她却不哭,不但不哭,反而觑了个空,越窗而逃,被老头发现,尾追着她,看她干啥,原来她去打电话给男朋友哩,她在电话上却哭啦,一面哭一面曰:“他们打我,你放心,不要急,我会收拾一点东西跑到你那里,越打我我越爱你。”老头听啦,当时就昏倒在电话亭旁。我听到消息,前往开导,算是他祖宗有福,听了我的道理,恍然大悟,不但不再打骂,老头还买了一份厚礼,去探望赵老先生,而两个老家伙一见如故,颇谈得来,于是请男方父子来吃饭啦,两家大小一起看电影啦,叫他们尽情去玩啦,满口答应他们想啥时候订婚就可以啥时候订婚啦,种种高等场面,全部出笼。于是乎,忽然有一天,该女孩子不知道怎么搞的,不再爱他啦。作怪的是,经过一番交往,老头老太婆反而觉得赵先生年轻有为,真是一个好女婿。为了这事,又是一场风波。后来该女孩终于跟一位钱先生结了婚,怀中抱的娃儿,就是钱先生的儿子,我曾问曰:“阿囡,你当初不是发誓爱赵爱到底,死都不变心,看他啥都是好的乎?”她赧然曰:“当初爸妈逼我时,我觉得只有他那里才有温暖。等爸妈不逼啦,我们大大方方往返,竟逐渐讨厌他起来,说也说不出到底什么原因,反正我不喜欢他。当初如果爸妈再逼我,我真会死,我们早谈好啦,一齐去死。”   
    既有柏杨先生的理论,又有该侄女的活生生榜样。吾友被我这么一踢,顿时大彻大悟曰:“我要改变战略。”再三道谢而去。
第一部分人怕伤心    有些读者先生,尤其是太太小姐,来信请教夫妇情侣间吵架问题,并各把自己吵架的经过见告,叫我为她拿点主意。我觉得个别拿主意太危险,因为一旦吵架,为了争取同情,无不努力宣传对方不是人。第三者听了一面之词,不上当者几希。柏杨先生向来不听一面之词,有一位太太把她丈夫骂得猪狗不如,我曰:“你竟嫁给一个猪狗不如的人,也够混蛋的啦!”我说这话不是平均主义,叫二人二一添作五,而是说天下事大多数不会一方全对,而另一方全错,往往是一方错的少,另一方错的多也。   
    夫妻间经常的吵吵闹闹,只要不涉及到基本问题——丈夫有烂女人,妻子有野男人等等,那就是说,只要不动摇到基础,就不太严重。而且吵闹好像一块纱布,可把两个人的棱角磨圆磨滑,使两个人能够更和谐的相处。好比说,妻子一看见丈夫把臭袜子扔到她梳妆台上,就像蝎子螫了一样,又哭又号,丈夫一瞧,知道毛病在此,以后就小心翼翼。丈夫正躺在沙发上睡午觉,被妻子唤醒上床去睡,丈夫一跳而起,拉开嗓子放警报,妻子一瞧,嘿,这么难伺候,以后便是他睡到桌子上她也不再开腔。如此这般,靠着吵闹才能彼此摸透脾气。一个十年都不吵一次架的家庭,那一对男女,如果不是麻木不仁,便是一切都放到心里,喜怒不形于色,伺机而动,可怕得很。   
    然而骂架有骂架的艺术,有上等骂架的焉,曰:“你受过教育没有?”曰:“你的头脑怎么那样不清楚?”曰:“架子上的书都念到狗肚子去啦。”有中等骂架的焉,曰:“你混蛋加三级。”曰:“你是个神经病,羊癫疯,流氓,地痞。”曰:“狼心狗肺,算我瞎了眼。”有下等骂架的焉,曰:“干你娘。”曰:“操你妈。”曰:“下三滥女人。”曰“你死,你死,老娘豁出这条老命。”   
    骂架也是一个测验器,从口没遮拦上,可看出一个人的教养和气质。我们乡下,亲兄弟相骂,还“丢你妈”哩,你说危险不危险乎?夫妻间吵闹到不可开交时,互相对骂,必须有其一定的限度,和适合自己的身份。总不能伤害对方的父母,也不能太过于伤害对方的自尊,否则准糟。有一天我在朋友家串门,那位太太骂她丈夫的母亲是老不死的母猪,竟生下他这种瘟生儿子。丈夫不客气的揍了她一顿,这一揍揍出了事,她大闹特闹,找人评理,我也是评理人之一,我曰:“你真有福,丈夫不过揓你一顿,换了柏杨先生,至少揍你十顿。”   
    圣人云:“人怕伤心,树怕剥皮。”盖树一经剥皮,准活不了。人一伤心,心上的创痕最难治愈。我看见很多做丈夫的,一旦事业上失败,或一旦名誉上受损,做妻子的立刻看他不起。从前苏秦先生周游列国,狼狈回来,那副模样,妻大人理都不理。呜呼,他们既是恩爱夫妇,苏先生既满负创伤而归,我们想苏太太一定会跑上去抱之吻之,安之慰之,才够柔情蜜意,可惜她不但没有柔情蜜意,反而一脸无聊的势利相,真叫人气短也。二十年前,我和一个朋友的太太谈到这一段,她那时还是新婚,视丈夫为英雄人物,乃大肆抨击苏太太混蛋,曰:“要是我先生垮了台,我一定会好好待他,鼓励他,比平常更爱他。”我当时就肃然起敬。想不到一九五○年年底,她丈夫开西药店赔了账,店铺倒闭,债主盈门,该丈夫被搞得晕头转向,一个人到了倒楣时候,往往动辄得咎,喝凉水都会塞牙,那位太太一瞧丈夫玩不转啦,芳心大怒,遂把他贬得一文不值,经常吼之曰:“你那一套如果行,怎么会失败呀?”把丈夫四五十年的奋斗历史,一笔抹杀,而且还出笼些使人落泪的话,说他先天的有愚昧血统,加上他后天的观念不正确,不但不是当初眼中英雄,简直连狗熊都不如也。尤其使一个丈夫难过的是,妻子往往瞪目问曰:“你活了半辈子,怎么没有一个朋友?”结果做丈夫的抬不起头,在家庭里没有地位。如果他是一个软骨头,甘心听太太呵责,甘心吃软饭则罢,如果稍微有点骨气,稍微有点自尊,忍无可忍,便只有卷起小行李一走了之。   
    这一类的伤害,女人们往往不知道它的严重,大概太太小姐不靠朋友也能照样活下去的缘故,对“朋友”的了解,和男人多少有点不同。柏杨先生五年前在某公司被老板赶走,失业数月之久,几乎饿死,柏府上门可罗雀,老妻有一天正色曰:“老头,我瞧你这一辈子,好像没有什么朋友。”我愕然曰:“怎的没有?”她曰:“起码你没有得力的朋友,否则怎么失业这么久,竟没人帮你一把。”听了之后,老泪纵横,盖一个男人最怕的是没有朋友,更最怕说他没有朋友。不过,问题是,丈夫幸而有了朋友,妻子一旦看那些朋友稍不顺眼,就又把他们当成“狐群狗党”,也会同样闹得不太愉快。而在丈夫失意时仍如此责备,则不仅仅不太愉快而已,恐怕还非砸锅不可也。   
    美国小说家霍桑先生,原来在一家银行当小职员,有一天顶头上司赫然震怒,把他开除大吉,他垂头丧气回到家里,告诉妻大人原委。如果换了柏杨夫人,她准拉着嗓子直叫:“你怎么啦?叫我们一家大小喝西北风呀,我的命好苦呀。”可是霍桑夫人不然,她悄悄拿出一份银行存折曰:“打铃,我知道你不适合坐冷板凳,那太委屈了你,你有天才可以成为一个作家,所以若干年来,我省吃俭用积蓄了一点钱,足够我们全家两年之用,你无后顾之虑,可以安心写稿矣。”霍桑先生第一部作品《红字》,轰动世界,皆夫人之功也。呜呼,这个例子还不够活生生的乎?太太们千万不宜以成败论丈夫,否则准出社会新闻。
第一部分比了解上帝都难    依柏杨先生高见,要了解女人,比了解上帝都难。凡是有过紧张恋爱镜头的臭男人,都一定有此痛苦之感。我们平常是以推理去判断女人的,好比说,她既然花了那么多钱做了一件旗袍,当然要天天穿之,可是她偏偏只穿了一次就挂在那里让它生尘,问她为啥,她也说不出理由,如果非问不可,她会淡淡的曰:“我不喜欢它啦。”盖女人只是一个单纯感情动物,而不是推理动物,她每个时候说的话都是真的,过去她说永远爱你,她确实是要永远爱你。现在她说不爱你啦,也确实是不爱你啦,没有啥惊天动地说出来人人点头的道理,而只是靠她们的直觉。呜呼,女人们的直觉固然不见得可靠,但可靠的时候却也颇多。臭男人用推理推不出来的东西,她们能用直觉感觉出来,于是,臭男人爱上一个太太小姐时,那太太小姐马上就知道他在打自己的主意。而太太小姐爱上一个臭男人时,那臭男人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写到这里,不由得为臭男人深感悲哀。谨顺便提出紧急呼吁,凡是爱上张雅民先生和爱上柏杨先生的女士,要表示就请快点表示,莫待我们翘了辫子,你便后悔莫及也。   
    有一点要贡献给张先生的,女人们的话并不全不可靠,有些走极端的朋友,每每曰:女人都有外交官的气质,当她们说“是”的时候,一定是“不是”,说“不是”的时候,一定是“是”。有一则故事,不知道张先生有没有印象,一个乡巴佬进城,别人告之曰:“城里人都是坏蛋,说话只可相信一半,才不致吃亏。”乡巴佬为了不致吃亏起见,乃切记该言。买布时老板说八元一尺,他还价四元;吃面时堂倌说十元一碗,他还价五元,闹了一阵之后,劝架的把他救出重围,乡巴佬问曰:“老哥贵姓?”劝架的曰:“敝姓陆。”乡巴佬曰:“原来你姓三。”又问曰:“你有几个太太?”陆先生曰:“一个。”乡巴佬恍然曰:“原来你们是两个人合娶的。”我想我们不能如此看法,如果这么简单明了,女人的行为也就没啥可希奇的啦。   
    不过太太小姐们很多行事,绝不能全凭她们口中的一面之词去判断,男人们吃亏就吃亏在好推理上,对学问用得上推理,可是对女人推理的话,无不封杀。抗战时候,我的一个朋友便因推理而把妻大人推得无影无踪,有一天他带了他最最要好的朋友回家,太太凭第一印象便表示意见曰:“这家伙贼头贼脑,一股流氓相,讨厌的要死,你以后别把他带回来。”朋友听啦,不禁大笑,说她莫名其妙。因为是知己朋友,当然会带他回来,而太太讨厌他,自是贞节的保障。可是,没有过三个月,该朋友的笑声仍在耳际,而太太和那个“贼头贼脑,一股流氓相,讨厌要死”的家伙私奔他娘的啦。害得丈夫头戴绿帽,东找西找。柏杨先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帮着找,最后好不容易把该太太找到,揍了一顿,(我的朋友还算好汉,恐怕有些人还舍不得揍哩。)揍了一顿之后,咆哮曰:“你说你讨厌死他,怎么又爱上他啦?”女人要是推理动物,此时一定哑口无言,可是该太太固振振有词也,你猜她说啥,她鼻涕一把泪一把曰:“我告诉过你不要把他带到我们家呀!”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该朋友苦口婆心,加以开导,揭那家伙的底牌,说他过去玩弄的女人已有八个之多,若北平的赵丽丽小姐,若上海的钱真真小姐,若纽约的孙玲玲小姐,到了最后,在广州时,还把一位李倩倩小姐分尸,吃了五年官司。一些臭男人的看法,以为只要一揭该家伙“玩弄女人”的底牌,他的恋爱准垮。呜呼,柏杨先生敢跟你打一块钱的赌,再厉害的底牌她都不会在乎。果然,该朋友辛苦了半天舌头,太太叹口气曰:“别说啦,别说啦,我统统知道,我第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好东西,告诉你不要带他来,是你硬要带他来的呀。现在事已至此,说也没用,大概是我前生欠了他的债,跟他是跟定啦,你们二位回去吧。”怪哉,女人对过去模糊不清,对将来也同样模糊不清也。   
    还有一个人人皆知的例子,谨提供张雅民先生三思,那就是电影明星叶枫女士露的那一手,她在猛追李南辉先生的时候,一提起另外也是演电影的男明星张扬先生,就满脸不屑,说他“死相”,看起来她对张扬先生厌恶到了顶尖,无法挽救矣,那时候柏老如果预言她会嫁给张扬先生,准有顺调份子,向治安机关打我的小报告,说我思想有问题。可是搞来搞去,她硬是嫁了张扬先生,这种不按逻辑的干法,岂不教喜欢推理的臭男人目瞪口呆;看情形是,对于女人,只有不推理的一途,才能豁然贯通。君有没有打情骂俏过乎?漂亮小姐拧你一把,你曰“讨厌”,非真讨厌也,其词若有憾焉,其心乃窃喜之也。朋友太太说该家伙贼头贼脑,非真贼头贼脑也,其词好像骂之,其心乃窃爱之也。叶枫女士说张扬先生那副死相,非真那副死相也,其词若甚恶之,其心乃窃慕之也。在《堡垒集》上似乎也曾举过一例,谨再为张先生叙述一遍,一个太太告诉她的丈夫曰:“对门老王,他常常看我。”丈夫曰:“理他作啥?”太太曰:“我今天对你说,你不在意,以后被他看上啦,却不与我相干。”你以为这是笑话乎?这不是笑话,该太太如果决心被看上,对门老王怎能不看上乎。   
    所以说请张先生转告你的表兄,再好的朋友,都不宜留在家里长住,盖从前的富贵之家,全是深宅大院,太太小姐,不出二门,男宾男友,不进内宅。就是住上三月五月,甚至三年五年,有啥关系哉?而今不行了啦,都市中再大的房子都不能和从前相比,而妇女又社交公开,你可闭着眼睛想想那是一种啥精彩的场面,丈夫上班去啦,留下热情而又寂寞的太太小姐,难免到客厅里和朋友聊聊,该朋友虽然找不到工作,但固风流潇洒,谈吐不俗之士也。太太小姐喜欢音乐,偏偏他会弹钢琴、拉提琴、唱两下子焉。太太小姐喜欢跳舞,偏偏他会伦巴、吉里巴,以及扭扭探戈焉。太太小姐喜欢文艺,偏偏他是一个大作家焉。太太小姐喜欢看电影,偏偏他啥电影都懂,连萝卜太辣都认识焉。太太小姐正苦手中无钱,偏偏他和当铺老板有交情焉。如此这般,不出问题者,恐怕真得神仙保佑,而且小神仙还保佑不住。这一类事发生得太多矣,而且为凶杀案主要来源之一,惟一防止办法不在自己的道德高,而在别惹火上身,你说对不对乎?
第一部分真正的不顾一切    依潜力的大小和爆发力的强度来说,男人不过只是一个男人,而女人则不然。每一个女人都像是一颗核子弹,不发挥潜力则罢,一旦发挥起来,能把全世界人的眼珠都吓得爆出来。在此严重建议张雅民先生,千万别看不起女人,尤其是做丈夫的,千万别自命不凡,看不起妻大人。呜呼,当妻大人发现自己丈夫没有出息的时候,该臭男人往往铁定的要没有出息到底,即令菩萨下凡,都木法度。然而,当丈夫发现妻大人没有出息的时候,她可能真的没有出息,但也可能并不是真的没有出息,而会突然爆炸起来,发出的辐射能,能把臭男人烧得焦头烂额。   
    美国有一位在非洲研究土著语言的某夫人,惜忘其名字矣,柏杨先生看过她的传记,她初结婚之时,年方二十有一,丈夫是个中年商人,两人恩爱得不像话,她年轻漂亮,对吃喝玩乐,内行无比,跳舞、划船、溜冰、滑雪、游泳,以及各样之赌,无一不精,丈夫也捧着她玩,当他们乘船去欧洲度蜜月时,她沉醉在奇异的爱情之中,除了玩,就是睡,醒来的时候就计划明天怎么消遣。她在学堂时向不用功,见了书本就头痛欲裂,此时更不用说啦,真是一个典型幸福而又万人称羡的阔少奶也,假设不是碰到一位黑脸的家伙,她一定这样平平凡凡,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可是,天老爷偏偏使她碰上那黑脸家伙,该黑脸家伙是研究非洲同胞语言的书呆子,书呆子和阔少奶相遇的结果,阔少奶忽然对非洲语言发生兴趣,她的语言天才和对语言爱好的潜力,使她像核子一样,轰的一声,把丈夫炸得晕头转向。到了欧洲后,她就要求丈夫陪她去非洲,从此以非洲为家,过了三十几年,有极伟大的贡献,但他们夫妻间恩爱还是如初,而且生了两子。   
    所以对女人还是多作保留为妙,有些臭男人往往大声疾呼曰:“我不顾一切啦,我啥也不要啦。”但他心里到底还是有点东西,在牵肠挂肚,若他的名誉焉,若他的儿女焉,若他的那一位爱他入骨的美丽情人焉,若他的万贯家财焉。所以臭男人追求女人时发下的滔天大誓:“我只要你,全世界都可抛弃。”恐怕很难那么干净利落。而女人则不然矣,太太小姐一旦钻进了牛角尖,你就是用钳子都拔不出,当她决定不顾一切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不顾一切,当她决定啥都可以牺牲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牺牲,不但连丈夫可以牺牲,连父母也可以牺牲,甚至连儿女都可以牺牲,至于名誉焉,金钱焉,前途焉,算个狗屁哉。前已言之,男人只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女人则是一个核子弹,一旦轰然一声,男人便休了矣。所好的是,男人天生奇贱,动不动就宣言不顾一切啦,拼啦。而太太小姐则非到万不得已,才不顾一切,有些女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一次不顾一切,否则天下早大乱啦。   
    说了这么几天,结论曰,我们对女人的了解是:“我们对女人无法了解。”张先生同意乎?不同意乎?   
    对“门当户对”的看法,我的意见多少和张雅民先生不太一致,张先生肯定的认为我一定反对门当户对,我可套一句话曰:“你不了解柏杨先生也。”柏杨先生并不是闭着尊眼对传统的玩艺一律反对,更不是闭着尊眼对洋大人的那一套也一律反对。对的我们赞成,错的我们才反对也。有一位读者先生来信,厉声指摘我“哗众取宠”,呜呼,我若哗众取宠,还能写半票观众乎?搞政治的朋友用得着哗众取宠,而稿费是定了的,“众”和“宠”只能使人升官,不能使人升稿费也。   
    首先我要说的是,男女间的婚姻最好门当户对,这种门当户对,不是说男的老爹当部长,女的老爹一定要当大使,那是权势金钱上的门当户对。我们指的是气质上的,生活方式上的,知识水准上的,和性格上的门当户对。娶太太也好,嫁丈夫也好,跟请乳娘一样,不能专看她的表面,还要看她的血液,有些乳娘白白胖胖,乳水充足,但她却潜伏着梅毒麻疯之类的病菌,你说糟不糟吧。童话书上常有公主嫁给农夫,或王子娶了牧羊女孩子一类的故事,廉价小说书上也常有千金小姐爱上她的三轮车夫、佃农,或百万富翁爱上卖香菸姑娘的故事,这种“爱情无界限”的鼓吹,我当然赞成,但我怀疑他们结婚以后的幸福。   
    除了英国女王,普通来说,女孩子结婚之后,差不多都要放弃她过去所有的朋友,尤其是要放弃她过去所有的男性朋友。也就是说,她要从结婚的那一天起,重新做人,在她丈夫的天地里生活。《堡垒集》里,曾经举过一个例子,一位大学堂女教习嫁给她的男学生,男学生的同学到她家,叫她“老师”乎?抑叫她“嫂夫人”乎?女教习的同事到她家中,叫她丈夫“老哥”乎?抑“某同学”乎?仅只称呼一项,便生出如此大的困扰,使他们提心吊胆,不能好好过日子,其他更可推想而知矣。   
    不限于童话和廉价小说,电影上尤其多的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有一个电影,忘记其名字矣,家财万贯,身为博士的女主角,拼命追一个泥瓦匠,该泥瓦匠在修窗台时,她看见了他的胳膊,就爱上了他,而他只不过受过小学教育,自顾形惭,不敢接受,但挡不住她的凌厉攻势,而终于被俘。最后一段是他们游山焉,游水焉,滑雪焉,打高尔夫球焉,终于大开结婚舞会,在深吻中闭幕。光棍朋友最喜欢看该片,看得晕晕陶陶,巴不得一走出电影院,就也有一位小姐看上自己的胳膊。   
    但戏剧终归是戏剧,当一个穷泥瓦匠,他怎的游泳,滑雪,打高尔夫球,样样都精通哉?结婚舞会上,乐队为了要丢那小子的人,忽然奏起亚马逊河某部落的一种特别舞曲,宾客们都大瞪其眼,女主角是会那种舞步的,想不到该新郎竟然也会,在众人惊慕的注视下,夫妻二人,笑脸相偎,翩翩起舞。呜呼,如果那不是一场电影,而是一个真实的人生,该泥瓦匠准呆若木鸡,女主角的脸上恐怕也不会有那种多骄傲的笑容也。
第一部分很难明白真相    读者陆玄先生来信,对闻名天下的“季常癖”提出抗议,说陈季常先生并不怕老婆,只因被苏东坡先生幽了一默,赠了一首七言诗,才弄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了苏东坡先生的诗,陈季常先生的太太好像把他管得奇紧,他平常在家宴客,如果仅只吃吃老酒,倒还罢了,如还要找些不三不四的歌女舞女酒家女以及政府登记有案的绿灯女或应召女,陈太太当然不客气起来,在后堂用棍子猛敲墙壁,一直把客人敲得坐立不宁,狼狈逃走为止。不过陈季常先生固不如此之窝囊也。陆玄先生曰,苏东坡先生另外还有一篇大作《方山子传》,就是写的陈季常先生,《方山子传》中的陈季常先生,却另有一番风光,不但家庭和睦,而且“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色”。如果老爷怕太太,太太自得,尚有可说,“婢”也自得,就不简单矣。陆玄先生另举叶申乡先生的《本事词》上的记载,曰:“龙邱子(也是陈季常)自洛之蜀,载二侍女,戎装骏马,每至溪山佳处,则作数日留,见者疑为异人。后十年,筑室黄冈,独居习道,自号静庵居士。”苏东坡先生因作《临江仙》赠之云:“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缰。溪山好处便为家。谁知巴峡路,却见洛城花。西旋落英飞玉蕊,人间春日初斜。十年不见紫云车。龙邱新洞府,铅鼎养丹砂。”想其载侍姬而远游,亦非无故欤?”是以陈季常先生固风流倜傥,浪漫不羁,假如真怕老婆怕得要死,他敢带着两位美女,招摇过市哉?   
    陆玄先生高见甚佩,可能偶尔有一天,陈季常先生有大错犯在太太手里,给他来一个大闹特闹,又恰好被苏东坡先生看到眼里,乃吟诗一首,以资纪念。不过我想,无论啥事,都可考证,唯怕老婆似乎可放过一马,一个凶汉宁愿被人当做怕老会会长,他自己绝不会洗刷,也绝不会希望别人洗刷也。   
    不过无论从那方面讲,陈季常先生都应感谢苏东坡先生,若非苏公,谁知道他是老几?然而喜欢调侃人的文坛朋友,固多的是,宋王朝大诗人姜夔先生便整了张仲远先生一下,张仲远先生,吴兴人,怕太太怕到顶尖,姜夔先生闲极无聊,乃作了一首艳词《百宜娇》,悄悄放到张仲远先生的口袋,词云:“看垂杨连苑,杜若吹沙,愁损未归眼。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翠尊共款,听艳歌,郎竟先感。便携手,月地雪阶里,爱良夜微暖。”“无限风流消散,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明白闻津鼓,湘江上,催人还解春缆。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日相见。”结果是啥,可想而知,张仲远先生百口莫辩,脸上被妻大人抓得左一道右一道,半个月不能出门。这才是真正的怕,看起来陈季常先生只能在怕老会中当一名工友也。
第一部分一个尊严的榜样    ——纪念郑丰喜先生逝世二周年    
    常有朋友向我喟然叹曰:“柏老,柏老,你阁下这一生,真是一个悲剧。”有些人为了证明他所言无误,虎目之中,还流下眼泪。柏杨先生称之为“泪证”,以与“人证”“物证”,三权分立。不过我对着镜子细看,又翻了个筋斗再看,实在看不出有啥剧可悲的,盖一直到今天,我都体壮如驴,活蹦乱跳,毫无不景气之象;视七十岁以下的家伙们蔑如也。至于家破人亡,夫妻子女离散,那不是悲剧不悲剧,而是幸福不幸福。而幸福不幸福,却是主观的焉。盛暑期间,一位朋友来访,看见柏杨先生光着脊梁兼光着脚丫,席地而卧,连个芭蕉扇都没有,着实为我难过了一阵子,殊不知我却硬是心静自然凉。环顾朋友借给我住的这个汽车间,纵是约旦国王的皇宫,我也不换。   
    幸福是啥,幸福含有快乐,但快乐并不就是幸福,尤其是有缺陷,有瑕疵的快乐。好比说,你阁下偷了三十万元美金——对不起,你阁下当然不会偷。好比说,柏杨先生偷了罢,三十万美元固然可带给我很多奇景,恐怕心中一直是个疙瘩。假如是谋财害命,那疙瘩准会更大,说不定发起癫痫。电视上那种坦然自若的职业凶手,并不很多,而且即令是坦然自若,也只是表面的,他的警觉性使他连觉都睡不好。物质的快乐,不等于心灵的幸福,物质的不快乐,同样也不等于心灵的不幸福。   
    幸福是人类追求的最后目的和至善总和,它赋给人类生命以真正的意义。洋大人常抬杠,有人说幸福是上帝的恩赐,有人说幸福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上帝的恩赐属于命运学,我们不必谈它,因为谈它也没有用,反正上帝自己在那里擅作主张,不听我们这一套。我们只认为,幸福是心灵活动,由此活动而认识真理;快乐是获得心灵完美之后的一种必然反应。生命中遭遇到的一些可怖的风暴、挫折、磨难,只能使人不快乐,却没有力量使人不幸福,只看你怎么面对这些风暴、挫折和磨难。   
    因之,我们崇拜郑丰喜先生。在他面前,柏杨先生的遭遇不过像打一个喷嚏。   
    郑丰喜先生逝世将近两周年,他惟一留给我们的一本书,就是他的自传《汪洋中的一条破船》,他出生在最贫苦的一个台湾农家,是母亲的十二个儿女之一,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残废,“右脚自膝盖以下,前后左右弯曲。左脚自膝盖以下,突然痿缩,足心翘上”。这是一个可怕的畸形儿,他永远不能走路,而只能坐在地上,用手爬行。做母亲的李员女士当场晕了过去,她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孩子的将来。当家里垫高地基时,孩子们一拥而上帮忙平土,都跳着脚踩,只有郑丰喜,他只能用屁股去顿,以致祖父哭曰:“宝贝,你顿的地最平。”   
    这个穷苦而残废的乡下孩子,大概七、八岁左右的时候,(书上没有说明年龄),跟着一位耍猴戏的老人,流浪江湖。这个老人——赵老伯是郑丰喜的恩师,一面到处玩猴戏,一面教他读书识字。然而,在一个码头上,赵老伯被流氓架走,永没有再回来。只剩下一个残废的孩子和猴子,被两位也是逐村卖杂货的女人收留,继续演他的猴戏。可是不久,“二伯妈”被人用石头打死,“大伯妈”认为郑丰喜是个“不吉利的人”,乘他熟睡的时候,把他遗弃在荒郊野外。   
    我们不再详细的往下介绍,我请求读者老爷去买一册《汪洋中的一条破船》。但我们要提到吴丽卿女士,这位国民中学堂的教习,力排众议,收留下只会爬着走的可怜动物。到了四年级,李守孔先生是级任导师,把他训练成一个坚强的孩子。知遇之恩,人生难觅,这两位教习,祝福你们。当李守孔先生知道郑丰喜每天上学都是由妈妈背着接送时,(伟大的母亲)!他教郑丰喜搬到学校跟他同住,但李守孔先生一年后却被调走,因为他力争郑丰喜去参加演讲比赛,而得罪了校长老爷。而最使人流鼻涕的却是那位继任教习,他跟李守孔先生是死对头,恨乌及屋,就把全部怨气转嫁给那个只能用屁股走路的残废学童,摆出乌干达总统安明先生的架子,花样百出,甚至在满分的卷子上批一个“屁”字。不知道这位屁教习姓啥叫啥,现在又在何处批屁,值得打听打听,以便我们恭献尊号。   
    同样使我们感动的是郑丰喜的妻子吴继钊女士,一个大学毕业生竟肯嫁给一个残废丈夫,她如果不是疯子,就是有高贵的情操。如火如荼,奋不顾身的爱情,持久不变,始终如一。郑丰喜先生对他能得到吴继钊的垂青,掩饰不住他的喜悦,他在书上说:“想不到一个地上爬的穷人,想不到一个自小受尽苦难、折磨得残废,竟然有这么一天——结婚了,而所结婚的对象,竟是一位大学毕业的江西小姐,啊,当新娘拭干我的泪水时,我幸福的微笑。”郑丰喜先生有充分的理由骄傲,我想当洞房花烛夜之时,他回忆坐在地上耍猴戏的儿时往事,会恍如昨日。   
    然而,五年的幸福婚姻,在他们生了两位女儿至玉、至洁之后,郑丰喜先生却抛下他的爱妻爱女,与世长辞。呜呼,不该死的却死了啦,该死的如柏杨先生之类,却没有死。天道无常,夫复何言。   
    郑丰喜先生是一位奇男子。他所不能掌握的命运,对他是残忍的。他所遭受的不仅仅是风暴,而是无情的和不可理喻的地狱。恰如他所说的,他是一条破船。千千万万这样的破船都命中注定的是场悲剧,不是沉没海底,永不见天日;就是支离破碎的展览在海滩上,供游人唏嘘、凭吊——却没有尊敬,世界上没有人会尊敬一条碎了的破船。只有郑丰喜先生,他用眼泪和毅力使它冲出地狱、冲出风暴,而终于昂然前进。他有爱、也敢恨。敢爱、也敢恨。在他的著作中,他没有故意假装着温柔敦厚,原谅那些恶棍。他把那些对他有过帮助的小人物,一一的提出他的感恩。也把那些毁坏侮蔑他的小人物,一一的照实记载。我认为最沉痛的一段是他跟一位欺人太甚的黄顺理的那场决斗。郑丰喜先生写出他的恨,也是写出他接受屈辱的最后防线。   
    吴继钊女士是一位奇女子,她父母反对她的婚姻,在意料之中,假使不反对,反而问题大啦,恐怕准不是亲爹亲娘。如果换了柏杨先生,说不定我会把女儿打断腿,你嫁给谁都可以,要是嫁给一个残废,做你娃儿的狗屎梦。然而坚强的爱心能使天地震动,天下只有不为父母着想的儿女,很少不为儿女着想的父母。父母在她婚后,将十万元巨额聘金退还给女婿,说明了老爹老娘当初背下的恶名,不是为了自己,到头来仍是为了儿女。   
    如今,郑丰喜先生已逝,留给吴继钊女士一副沉重的担子,相信她能像她丈夫一样的坚强,面对着残忍的命运微笑。最大的幸福是有能力把灾难当着向最高灵性升华的跳板,使生命得到有价值的充实,郑丰喜先生已经觅到,而且为那些遇到一点芝麻大的困难,就抢天呼地,骂大街兼咒祖宗的朋友,提供一个尊严的榜样。
第一部分另一个尊严的榜样    ——杨秀治和她的梅花绣    
    吾友胡适之先生虽然驾崩,却留下了两句名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敬请读者老爷大胆的想像一个前半段的剧情,在一个荒僻的小镇上,住着一个贫苦的木匠,他有六个儿女,因为没有力量抚养,在最小的女儿只有一个月的时候,只好狠下心肠,把那小小的亲生骨肉,送给别人做养女。养女的命运,读者老爷在报上读到的多啦,用不着老再耳提面命。结果是可以预知的,这个可怜的小养女好容易读到初级中学堂二年级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同学蒸蒸日上,由高级中学堂焉,而大学堂焉,而漂洋过海出国进洋学堂焉,锦绣前途上充满愉快歌声。这个小女孩却不得不因为没有钱而望校兴叹,从此和正式教育永诀。那一年,她才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显然的,这是一幅黯淡的画面。最伟大的发展也跳不出她那窄狭而平淡的生命轨迹,像路边一棵不受注意的苇草一样,结局不是被折断,就是无声无息的自行枯萎。如果她运气好,能开一爿小杂货店,当一个小店老板娘,已算天官赐福啦。   
    假设到这里为止,现在让我们求证,求证的结果恐怕要吃一惊,这棵脆弱的苇草,不但没有折断,没有枯萎,没有被埋葬在人生残酷的踏践之下,反而茁壮起来,为中国艺术界和世界艺术界,开创了另一个新的天地。犹如毕加索先生在绘画上为世界开创了另一个新的天地一样,她开辟的是人们从来没有听过,更从来没有见过的新的天地,那就是,她创造了使人迷惘惊奇的一种刺绣——我们姑称之为“梅花绣”。   
    这位苦命的养女,就是杨秀治女士。   
    柏杨先生跟郑丰喜先生和刘侠女士,从没有见过面,但是跟杨秀治女士,却是见过面的。这就要感谢女作家寒雾女士,柏老跟寒雾女士,真正的是忘年老友,邦交一向敦睦,可是因为她最近一连串荒谬的措施,使我对她很不满意。心平气和检讨的结果,当然都是她的错。第一,她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学堂教习,我一想起来就不舒服。第二,我向她借钱,她总是借给我(就以上个月说吧,我借了八次,她一次都没有打回票),任何明眼人都可看出她是故意使我债台高筑,引诱我养成浪费恶习的,居心如此不良,所以我就越来越懒得理她。那一天,她声言要我到她尊府开开眼界,见见一位奇女。寒雾女士才华横溢,能使她递“佩服书”的人不多,所以我虽然心里生气,仍然很大方的原谅了她,买了一副烧饼油条,前往探望,于是和杨秀治女士第一次见面。见面之后,寒雾女士就迫不及待的拿出七八幅杨秀治女士的梅花绣,当下我老人家就目瞪口呆。先是远远的瞧,继之是近近的瞧,再继之是把尊鼻碰到上面瞧,最后是在惊叫“不要动手,老头,你要死啦”声中,在画面上乱摸。   
    呜呼,挑剔的言语无穷,赞美的言语易尽。真不知道用啥话来形容它的美,才能恰到好处。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杨秀治女士已为艺术史上写下了新的一页,“梅花绣”不是“绘画”“刺绣”“浮雕”的综合体,而是“绘画”“刺绣”“浮雕”的化合体。——艺术领域中的一项最大贡献。   
    艺术家永远在追求平凡人物认为不可能的事,音乐家希望在他的声音中呈现色彩,画家希望在他的色彩中呈现声音,小说家希望在他的小说中显示立体实物,诗人则希望在他诗中发出芳香。但是还没有一位艺术家想到绘画、刺绣和浮雕,溶解之后再制出另一种崭新的作品。   
    我敢打一块钱的赌,一定有人嚷曰:“老头,你说了半天,说的不过是车绣、湘绣、乱针绣罢啦。”呜呼,那可把柏杨先生看成了瞪眼瞎。梅花绣如果是那么简单,还用得着贵阁下穷嚷乎。车绣杂芜,湘绣呆滞,杭绣一股匠气,乱针绣则像一堆稻草。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而比过的人多矣。已故的名书法家梁寒操先生曾对他的艺术界朋友叹曰:“中国有七亿人口,像杨秀治这样有才情的女子,却只有一个。”吾友胡为美女士在台北《妇女杂志》上曾有一篇报导,说明梅花绣的特质,其中一段曰:   
    “杨秀治拿出一幅梁寒操先生送给她的墨宝,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十个大字:‘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我赞叹说:‘好字。’寒雾在旁边笑着说:‘你再仔细看看。’我走上去,看了半天,又用手摸了摸,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车绣绣的。那种力透纸背,浓淡俱宜,一勾一撇,纤微毕显的功力,只有毛笔才能够发挥到这种境界,谁能相信这只是仿制品。欣赏杨秀治的‘梅花绣’,实在分不清它是‘绣’是‘画’?”   
    柏杨先生还要加上一句:“欣赏杨秀治的梅花绣,实在分不清它是‘绣’,是‘画’,还是‘浮雕’?”你必须亲眼见到才能相信,因为她的成功远超过我们已有的知识,而人类的常态是,对过去经历中所没有的东西,往往排斥它的存在。   
    一个偶然的契机,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杨秀治女士在初中二年级被摒出校门之后,就去学洋裁车绣。没有几天,她的二哥结婚,妈妈要她为新婚夫妇绣一幅八仙彩图,这简直是教一个小学生写一篇开国文告。她曾拿着那块大红缎子去请教车绣老师,车绣老师嗤之以鼻。所有的成功人物,都定律的一定要遭到轻视、嘲笑、侮辱、刁难,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打击,一灰心就从此结束。而杨秀治女士却没有灰心,她天天跑到土地庙观察水泥做成的浮雕,她那时就像一个疯子,连做梦都在梦八仙该穿啥衣服?该骑啥怪兽?而吾友李铁拐却是穷得连啥都没得穿的,于是杨秀治女士就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数着他的肋骨。   
    这是杨秀治女士的第一幅作品,像《启示录》上的呼喊:“天忽然开啦!”她领悟出两大道理,一是她领悟到她针线的奇异功能,可以办到必须用笔才能办到的事,也可以办到必须用雕刻刀才能办到的事。一是她领悟到她如果追求完美,必须有高深的绘画素养。于是十几岁的苦命养女,决心到台北觅求名师。   
    杨秀治女士是台湾省台中县丰原镇人,大亨之类从台中到台北,犹如从卧室走到客厅。而杨秀治女士从台中到台北,则跟柏老从台北到巴黎一样困难。她在一个暑假中,用她特有的闪电速度,给学生老爷老奶们绣学号,积攒了一笔钱,凭着她的热诚苦修,得到艺术界前辈喻仲林先生、姚谷良先生、谢书贤先生、黄君璧先生,以及其他诸位先生的指导。——梁寒操先生就是在黄君璧先生家看到她的作品之后,而感叹系之的。   
    今年(一九七七)二月,国立历史博物馆为她举办了一个展览,立即引起海内外的注意,她的作品已先后运到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展出。而就在今年冬或明天春天,还可能在纽约举办一个大规模的特展。上个月,美国卡特总统把他小女儿爱美的照片寄给她,拜托她的绝技,相信不久的将来,华盛顿白宫美国第一家庭的墙壁上,将出现一幅从来没有过的可爱女孩的梅花绣肖像,那将是一个中国女子在世界艺术界一项重要展示。   
    但我恐怕这个不久的将来可能拖延得很长,因为杨秀治女士不但是一位才女(才女没啥了不起,谁家的女儿不是才女乎哉),主要的是,她还是孝女。杨秀治女士的养父在台中卧病,她回去服侍,听说老头的情形不太乐观,好像跟砍杀尔有点纠缠不清,那就要等一段时间矣。这还不算什么,主要的是她太欠缺应付这个社会的技能,以致一开始就被人事上的纠纷,搞得焦头烂额。不过,一个有真本领的人,像一轮朝阳,再高的墙都挡不住。杨秀治女士才三十岁,在柏老看来,简直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多一分打击,等于多一分锻炼,这种使自己内在充实的宝贵能源,花大价钱都买不到,算不了啥。   
    问题是,我们希望她能获得应有的待遇,她所受的打击应是她所能承受得住的,一个只受过初中二年级教育的孤苦养女,由于倔强的奋斗,已成功的创造了新型的艺术作品。我希望中国人不要重蹈荷兰人对待他们同胞梵谷先生的覆辙,一定等到他穷困而死之后,再赞扬他。
第一部分再一个尊严的榜样    ——女作家刘侠向残酷的命运挑战   
    青年人最大的特征是不相信命运,认为专凭拳打脚踢,就可闯出江山。老头则恰恰相反,几乎所有的白胡子,都垂头丧气的承认,冥冥之中,有一个看不见和摸不着的神仙老爷,蹲在宝座上,专门作弄他的子民。于是乎,命运是不可抗的,好运来啦,山都挡不住。霉运一旦光临,只有恁它埋葬,挣扎徒增烦恼。   
    柏杨先生不相信神仙,但却相信命运。命运跟神仙无关,它只是人生过程中不受人自由意志控制的一种事件的介入。所以,问题不在于信不信,而在于它存在不存在。如果它根本不存在,信不信是宗教范围,打一百次架也说不清。如果它存在,那就超越了宗教,而成为人生态度问题。是向它双膝下跪,听候宰割凌迟乎?还是烧香拜佛,求它手下留情乎?还是破口大骂,三字经倾盆而出乎?或是面面相对的向它挑战?   
    郑丰喜先生是一个典型,他遍身浴血的向命运决斗。而刘侠女士,是另外一个典型,她像一只身负重伤的小猫,向命运发出淡淡的轻蔑。   
    刘侠女士十二岁的那年,正是玫瑰花般的年龄,刚刚离开母亲的怀抱,踏进少女天地。突然有一天,她的手腕隐隐作痛,接着她的脚趾隐隐作痛,接着腿也隐隐作痛,连走路都发生困难。这是一个可怖的转捩点,从此结束了她应有的欢乐童年,开始漫长的痛苦生命。在医院里七进七出,最后终于证实她害的是一种迄今尚无药可医的“类风湿性关节炎”。那一年,她才小学六年级,勉强参加毕业考试,却无法参加毕业典礼。当全校师生欢乐的聚在一堂举行仪式的时候,这个小女孩却躺在病床上接受折磨。   
    刘侠的父亲刘德铭先生为了给女儿治病,把女儿驮在背上,从北投到台北,一个医生接一个医生,一个医院接一个医院,哀哀求治。每换一个医生,都燃起父女心中一线希望。每换一个医院,都使全家人再建立一次信心。然而,到了最后,她的病情反而急剧的恶化,孩子的小手开始肿起来,而且扭曲,而且变形。两脚也不停地向里弯折,向下挺直。腿也变了,同样的肿胀、扭曲,接着是其他还没有痛过的关节,也开始不祥的隐隐作痛。   
    这种悲惨的遭遇,再坚强的人都会崩溃。柏杨先生的生命弹性可够大了罢——很多朋友都要向我呈递“佩服书”,可是我保证我就不能承受这种打击,更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乎哉,刘侠女士最初的反应是不言不语,一天不说一句话,一开口说话就流下眼泪。读者老爷如果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儿的话,试想一想一旦你的宝贝也成了刘侠的样子,孩子将会如何?大人又将会如何?这不是“心碎”两个字所能包括得了的。我如果有本领,我就把上帝老爷拉到刘侠女士面前,让他瞧瞧他的恩典。   
    然而,小小的女孩没有向命运屈服,她没有下跪,没有烧香,也没有埋怨。她面对着命运所加给她的残忍手段,安静的露着微笑,她练习写作。   
    不过,刘侠女士的写作要比别人困难百倍千倍,而且是基础的困难,没有几个人能克服的困难。第一、她只读过小学,很多大学堂毕业生连封信都写不通,何况小学程度。上帝永远不会赐给人们奇迹的,任何奇迹都出于人们自己的创造。刘侠女士开始看书,再多的书都填不满她饥饿的心灵,以致她的母亲唐绵女士,疲于奔命。二十三年过去了,她的写作能力已超过了“牧童骑在牛背上,边走边吃草”的伟大作家。第二个障碍更可怕,她变了形、弯曲了的手指,根本不能执笔,稍微低头,脊椎骨就立刻痛苦。《妇女杂志》编辑黄沁珠女士曾记下她印象:“那天,我在她房里看她弯卷着手,歪斜着身子,躬垂着头,握笔的手指,一点一点慢慢在纸上移动,我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就在每一个字就是一阵痛苦中,她完成了她的一部散文集《生之歌》,和两部剧本《谁之过》、《囚》。   
    台湾没有剧坛,舞台剧根本无法演出,而每天都在猛嚷剧本荒的电视公司,如果看到他们那一种提起剧本荒就痛心疾首,求贤若渴的景观,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可是《谁之过》、《囚》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却引起香港的注意,而先后在香港演出。——《囚》是今年(一九七七)八月间在香港大会堂演出的,大众传播界轰动的报出台湾文坛这枝奇葩。   
    《生之歌》,刘侠女士把它献给妈妈唐绵女士,我们可以想像到,二十三年漫长的岁月中,这位母亲对女儿所付出的爱心。——柏老又要发议论啦,我不明白,一年一度的模范母亲,为啥不选出刘侠女士的母亲、郑丰喜先生的母亲、王晓民女士的母亲,天下还有哪一位比这三位更伟大的母亲。   
    《生之歌》很难买到,书摊没有,书店没有,打电话到出版该书的巨浪出版社,每一次都没有人接(我建议巨浪出版社老板考虑一下是不是应该上吊)。在这本散文集中,我们听不到病榻的呻吟,听不到挣扎的呐喊,也看不到命运所加到她身体上和心灵上的残酷烙痕。每一篇都是那么安详,安详得像墙角下的一株鲜花。仅从这部散文集,谁都不能发现作者所忍受的苦痛。在刘侠女士心灵中,只有爱,没有恨。这只有大慈悲的胸襟,才有这种大慈悲的人生。这一点,柏杨先生虽比她老了两倍,却做不到她的一半。   
    这是刘侠女士对命运挑战后的胜利果实,在《生之歌》中,她曰:“许多年前,有一位长辈逃离大陆,她因过度思念留在大陆的儿女,导致精神轻度分裂,几度自杀未果,母亲将她接到家中疗养。她常握着我的手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有轻轻搂住她,让她靠在我肩上,希望以一份亲情的温暖,抚慰她的伤痛的心。分享别人的快乐很容易,然而,与哀伤的人一同流泪,却是一门艰深的学问。我从小脾气暴躁,恃宠而骄,上欺姐姐,下压弟妹,俨然家中的小霸王。但是二十多年来,上帝让我经历了极大的苦难,破碎的心,以及无数哭泣的黑夜,这一颗刚硬的心,方被锤炼得较为温柔细致了。”在另一篇中,她曰:“我曾有过一双美丽的手,白皙柔软,十指纤纤,许多人都羡慕、赞赏过,我也深以拥有这样一双手为荣。然而曾几何时,十指的关节一个个在病魔的侵蚀下逐渐肿大、弯曲、僵硬,变得古怪而丑陋。……虽然我的手不再美丽,但我希望它多学习一点付出的功课,在别人危难时及时的伸出来。”   
    这是人生的至高境界,今年才三十五岁的刘侠女士——她躺在病床上已二十三年,感情正无止境的悄悄的升华。《生之歌》至少可作为中学堂的教材。它所表达的文学造诣,远超过现在使用的那些官老爷编选的课文,但作者身世所含的意义是对孩子们的深切鼓励。   
    刘侠女士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她姐姐刘仪跟刘侠女士同样的为我们所崇敬。刘仪女士去美国念书,在得到硕士学位之后,就辍学做事,为残废的妹妹在台北买下一栋房子,供其他的弟弟妹妹都大学毕业,十年后的今天,等到弟妹们都已成长,她再去攻读她的博士学位。她分担父母的重荷,看顾同胞幼苗,这就是孝道,也就是厚道,为我们这个日趋堕落的社会,带来暮鼓晨钟。   
    郑丰喜先生的残废只是双足,而刘侠女士还绵延到她的双手;郑丰喜先生在装上义肢后,还能站起来,刘侠女士却只能缠绵病榻,她似乎悲惨更多。但他们向命运挑战的勇气和获得胜利,却同样的使鬼神垂泪。柏杨先生在电话中建议刘侠女士写写小说,因为小说的涵盖更广,她迟疑她没有能力,柏杨先生曰:“简单得很,散文加对话,就是小说。”她大声地笑起来,是一种开朗的笑,蔑视命运的笑。   
    柏杨先生平常不大祝福人的,但我祝福刘侠女士,眼泪哭尽的勇气才是真正的勇气。向命运挑战,说起来容易,写起来也不过几个字,但做起来却千难万难,而你已经做啦,不要自怜,不要气馁。你,以及你的姐姐,你的父母弟妹,已为我们再提供一个尊严的榜样。
第一部分保卫术    柏杨先生对橘子小贩张牙舞爪,是一个类型。叫化子对主人翁咄咄逼人,又是一个类型。各位读者老爷以我老人家为戒易,以主人翁为法难。也就是说,一个人不欺负人易,而受了人家欺负时还笑眯眯也难。我老人家宣传“不给他侮辱你的机会”,固然主张笑眯眯,但绝不是劝你阁下马上去官崽大学堂吃软骨药,一跪到底。这跟一场打斗一样,最好是不让他先动手。即令他先动手,则最好是先躲过第一拳再说。洋大人有则小幽默,一个人被打得头肿脸青,到法院告状,法官老爷问曰:“在他动手打你之前,你有没有想办法阻止他耶?”该家伙哭丧脸答曰:“老爷,我把啥脏话都骂出来啦,可是没有用。”那当然没有用,盖一个人绝对不能用逼着人家非冒犯不可的手段,去阻挡人家冒犯也。   
    我们本来是谈情人谷的,却像黄天霸先生的飞镖,一镖三千里。不过为了向太太小姐乱出主意,就不得不这么说个来龙去脉。呜呼,太太小姐除了赶紧学柔道之外,“不给臭男人冒犯的机会”,恐怕也是最高明,而又最有效的防身之策。前些时台北复旦桥经常有野孩子调戏女学生的新闻。我有一个朋友住在台北永康街,夫永康街是住宅区,入夜之后,巷子里静得像口枯井,他阁下的女儿在大学堂夜间部念书,每晚回家,总在十一时左右,也有太保人物在屁股后,一面追一面搭讪曰:“小姐,小姐,你在啥学堂呀?”“把名字告诉我好不好?”“一言为定,我请你看电影?”吓得她花容失色,两腿发软,该朋友报警察局也没有结果,找我讨教,我就把“不给他冒犯的机会”赠给他,果然一剂见效。盖太保人物说秃了舌头,女孩子就是相应不理,“贵姓呀?”不理;“啥电影院的片子真好?”不理;“你认识不认识王宝川,她是我妹妹。”不理。好说不行,歹话出笼,“嗨,好漂亮的妞儿。”不理;“看你长得又白又嫩,摸一摸没关系吧?”不理;“你再不说话,就是答应我啦!”不理。歹话不行,可能还有挡路节目,太保人物把单车往路当中一横,你就绕到边上走;太保人物紧跑两步,转身逼面,你就看也不看,侧身而行;你往左侧,他往左跨一步,你往右侧,他往右跨一步,那么你就该仍是一言不发,转身到最近的一家,作敲门状。只要死不开腔,而不开腔是表示你对他不屑,也对他不惧,他就好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如果气冲霄汉,为了证明你不是哑巴,向他吼曰:“死相!”好吧,我怎么死相吧,人家都说我帅得很哩。两个人一陷入争吵,事情就复杂啦。   
    用“死不开腔”对付太保——一种尚未修练成形的准小流氓,绰绰有余。但如果对付已经定了型的大流氓,就未必无往而不利。对付大流氓,恐怕需要柔道,或请人护花。不过,这只是一个例子,盖只要你一开腔,就敞开了他进攻之门,给了他冒犯你的机会,他可能抓住你问你为啥骂他呀,这时就是半路杀出七海游侠赛门•邓普勒,都得纠缠一阵。   
    太太小姐穿的衣服过于暴露——有些死女人裙子奇短,坐在那里,三角裤都猛往外跳,她本身就是一种危险。洋报上有一则故事,一架从旧金山飞纽约的夜班飞机上,一位如花似玉,穿着低领口的上衣和短得要命的迷你裙,躺下来大睡特睡。低领口上衣只要弯一弯腰,迷你裙只要坐一坐,臭男人都受不了。如今再那么一躺,那比往臭男人尊肚里灌一桶火油还严重。当时对面就坐着一个臭男人,他急忙找一条毯子盖到她身上,她媚眼惺忪曰:“对不起,我明天还要上班,你明天不上班乎?”该臭男人喘气曰:“正因为我明天也要上班,才给你盖毯子呀。”嗟夫,面对玉体横陈,曲线暴露,如果不用点啥遮一遮,不发疯就算祖宗有德,明天还上班,上屁班吧。   
    飞机之上是高度文明地方,该臭男人也只好文明。如果该镜头不是在飞机上,而是在洪荒时代的情人谷,结果如何,谁也不敢打赌。前几年刚果共和国独立时,黑人军队叛变,对白种妇女强奸了个够。理由很简单,那些死女人,穿着四角裤,露着雪白大腿,在大街上扭来扭去,扭得人心头发火。平常日子,看到眼里,只好咽咽吐沫,一旦控制松懈,就迫不及待的马路上干起来啦。   
    柏杨先生说这话可不是啥时候变成了酱缸蛆,提倡复古,太太小姐最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定要出门的话,就没头没脑的包了个结实。而只是说,普通的暴露服装,若没袖子焉,若低领口焉,若露出膝盖的裙子焉,臭男人看得多啦,成了习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而太过于暴露的服装,上面展览乳沟,下面展览大腿,臭男人一下子不能适应,就容易狗急跳墙矣。   
    有一件事是太太小姐必须了解的,男人对性的反应跟女人不一样。女人认为屁也不屁的事,臭男人碰上啦简直如五雷轰顶。大多数女人好像一壶凉水,必须慢慢加火才能热起来。而大多数臭男人则好像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碰一碰它就跳一跳,轻轻一碰它轻轻一跳,重重一碰它重重一跳,最糟的是,有些根本还没有碰,它也会跳。
第二部分饿死事大    柏杨先生有一点要到处敲锣乱喊的,那就是,我可没有鼓励太太小姐不要保卫她的贞操。恰恰相反,贞操是女人最荣誉的冠冕,对那些为保卫这冠冕而丧生的太太小姐,我们由衷的敬慕。不过问题是,超人总是很少的,视死如归的人也是很少的,绝大多数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有时候英勇,有时候懦弱,有时候大义凛然,有时候狗皮倒灶。君不见乎,每个王朝覆亡的时候,爱国忧民之士,纷纷自杀,有的甚至一家老少,连怀抱中的娃儿,一齐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他们这种干法对不对是一个问题,但那种忠愤悲壮的心情,固惊天地而泣鬼神。只是,我们却无权要求天下所有的苍生,都一齐抹脖子,这不但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如果宋王朝灭亡时中国人都死了个光,元王朝恐怕吃定啦,再没有复国的可能性矣。如果明王朝灭亡时中国人也都死了个光,则以后谁来“驱逐鞑虏,复兴中华”乎?懵懵懂懂过奴才日子,当然不成材;但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国仇家恨,这一代不能消,不妨等到下一代消;三代不能消,不妨等到十代消。以色列亡国亡了两千年之久,如果都自杀啦,自动自发的先绝了种,他们今天还复啥国乎?   
    大号酱缸蛆程颐先生,曾为太太小姐定下一个残酷的教条,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位程先生大概从没有挨过饿,不知道饿的滋味,或者饿虽挨过,却希望别人也挨挨。好在他阁下不是女人,永远不会临到“请君入瓮”的场面,落得慷女人之慨,说说风凉话,以示凛然。柏杨先生却是认为“饿死事大,失节事小”的。即令失节事大,饿死之事,似乎同样也很大。最起码的,用这种话勉励自己可以,自己如果能够实践,更是高贵,却不应该逼着别人也非如此不可。当如花似玉倒楣了个够时,酱缸蛆不但没有一丝同情,反而翘起胡子吼曰:“她怎么不死呀!”别人的生命好像连他身上的御虱都比不上,这种狗屎心理,真是烂婊子养的,孔丘先生杀少正卯先生的六条,酱缸蛆就占了个满贯。   
    《儒林外史》上就有一段介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是不是《儒林外史》,偶忘之矣,大概是吧,手边无书,不敢十分确定——该书又是老虎借猪,被甜言蜜语份子借走啦),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未婚夫短命夭折,她爹就把她关到房子里,活活饿死,饿得孩子凄厉的喊:“爸爸,给我点东西吃吧。”当妈妈的更是发了疯。可是该血腥扑鼻的老酱缸蛆可毫不动心,盖那是饿死事小呀。呜呼,连人类最起码的人性都告泯灭,把一个人活活酱成了禽兽,教人毛骨悚然。   
    酱缸蛆之事,不再提啦,提得太多,我的尊肚又要发胀。   
    ——柏杨先生插嘴曰:敝尊肚现在好像已完全康复,三年之疾,一旦霍然而愈,龙心甚悦。(在此谢谢中医姚钟居先生,药方寄来时,因胀在日减,也就没有吃,但药方则严加保留,等再胀时,当购煎一试,盖一旦再胀,就证明西医束手无策啦。)而敝腿之胀,也大大减轻,怎么减轻的,说来话长,我老人家有个良好习惯,只要有点不舒服,不论大不舒服,或小不舒服,总是到处侃侃而谈,一则希望碰到心肠软的朋友捐几两银子,二则也是自我满足之一法,盖既无人前呼后拥,送我入院,就只好自己关心自己啦。有一次正向一位朋友太太诉苦,她顺口曰:“我的腿也发过胀,医生叫我吃多种维他命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回去就悄悄买了一瓶,十天下来,真的神效。特此公告周知,全国同胞,勿为朕躬再担心啦,而且如有读者老爷的腿也胀的话,不妨遵古炮制。不过一直到今天都很纳闷,我怎么缺少了那么多维他命乙乎。不但我老人家缺少维他命乙,连老妻也缺少维他命乙,前些日子,她阁下为了给店里赶针线,忽然觉得眼睛干涩,吃了不少维他命甲,仍干涩如故,甚至还有一种要夺眶而出的胀痛。当下心里就发了慌,万一她阁下成了瞎子,谁给我做饭乎,就领她到那玉眼科去治,打了两针(谁晓得是啥针),然后给了一瓶多种维他命乙,如今也总算过了关。古不云乎,“吉人天相”,我们这些吉人,总是有天相也。   
    酱缸蛆既不必提,我们只提一个跟传统文化不同的观念,再重复一次前已言过的,那就是,失节固然事大,饿死的事也实在不小。不特此也,杀身之祸更是不小。为了加强各位读者老爷印象,不这么文绉绉的啦,柏杨先生的意思是:“对一个太太小姐而言,宁可被强奸,也别被乱刀砍死。”太太小姐如果霉运当头,必须在强暴和被杀、被毁容挑选一个的话,如果不教我老人家建议,我就用泥巴把嘴塞住。如果教我建议,我可是建议你应该选择陪他睡一觉。呜呼,贞操固然是女人的冠冕,该冠冕如果是自己笑嘻嘻而嘻嘻笑,双手送人的,或三分不值两分卖啦,责任在自己。如果自己并不愿意而是被别人抢了去的,也实在没啥。盖送了就很难要回来,而被人抢了去,却可捡起来再戴。她不但没有责任,而且她的人格和荣誉,也丝毫没有影响,不但用不着死,而且简直用不着想。
第二部分花瓶    一个亘古奇观女博士,三年后变成了废料,不是别人强迫她变,而是崇高的“母爱”使她心甘情愿,自动自发的变,这正是一种伟大的牺牲。盖太太小姐们如果事业心太强,孩子受不到照顾,只有断子绝孙的一途矣。吾友希特勒先生想当年曾提出一个口号曰:“妇女回到厨房!”被全体女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一些自命为前进的臭男人也努力帮腔。只有柏杨先生佩服不误,到处发扬他的理论,因之帽子飞来,被说成“法西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投降,但我老人家对希先生这种理论,佩服如故,于是我就进一步成了“法西斯余孽”,骂得我老人家心口都痛。但暴跳如雷只能增人反感,不能使人心服,要想使人心服,就得心平气和的慢慢说理。   
    呜呼,这个问题的焦点不在“女人”,而在“厨房”,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一个家庭能不能没有厨房?小家庭尚可没有厨房,夫妇下班,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到小馆里亲亲热热的吃碗牛肉面。但一旦有了成群结队的孩子,恐怕就不能这么诗情画意,必须有一个既现实又庸俗的厨房。于是乎,接着来了第二个问题,既有了厨房,谁是该厨房的主持人乎哉?如果太太不管厨房,则势必丈夫管厨房矣。那就是说,如果女人不回厨房,则只有男人回厨房矣。女权高张份子认为回厨房是一种侮辱,所以女同胞拒绝接受,那么就不应该反咬一口,教臭男人受此侮辱。有此一念,心眼未免太狠,这种狠心眼必无好报,天老爷定教她生不完的儿子,而没有一个女儿。   
    中国自从女权高张,举目所及,处处都是年轻的太太到社会上做事,有的当学堂教习,有的当这长那长,有的当这主任那委员,更多的是当科员、办事员、组员、股员,以及其他各色各等之员。这些女职员最普通的一种办公现象,就是虚晃一枪,拨马而逃。君不见乎,有些如花似玉,正在办公室忙碌不堪,忽然尖叫曰:“哎呀,我要赶回去吃奶!”非她洪福齐天,仍吃妈妈之奶也,而是她的娃儿要吃她的奶也,于是风卷残云,把公文表册往抽屉里一塞,小包一提,敲着高跟鞋,登登登登,霎时不见。如果此时有大家伙在座,不能脚底抹油,该大家伙准被她心里咒得双耳滴出油来。   
    这种现象乃中国社会的特产,大家不但见怪不怪,对她阁下那么辛苦,反而生出同情之心。同情的结果是:老板大人一提起女职员就心颤胆惊,若银行邮局之类的衙门,更索性明目张胆的规定,小姐一旦变成太太,就得走路。盖不要说别的,仅只“孩子病啦”,就吃不消,纵是铁面无私的包拯先生,都不能不准假,准假没啥,但准假之后,就又得另请一个人接之替之。贵阁下到银行取钱,银行总不能说窗口那位老奶的孩子病啦,就不付吧。贵阁下去邮局寄封挂号信,邮局也不能说窗口那位老奶的孩子病啦,请你将就送个平信吧。“孩子病啦”,还是小焉者,如果遇到狗生份子,一年两头请产假,一次就是一个月,你说衙门还开张不开张乎?   
    女职员有一个绰号,曰“花瓶”,这两字不知道哪个天才缺德家发明的,中国文艺协会真应该发给他一个文艺奖章。盖女职员千娇百媚,头发鬈鬈的焉,嘴唇红红的焉,脸蛋白白的焉,胸脯鼓鼓的焉,纤腰细细的焉(怀了孕的则暂时例外),小腿圆圆的焉,大腿在旗袍开叉处隐隐约约的焉,摆在座位那里,看了实在心旷神怡。可是,其作用也只不过心旷神怡罢啦,却千万别托以重责大任。柏杨先生想当年当教导主任时,有一件县政府的公文,调查眷属人口,以便发给配给米,十万火急,我就请文书小姐赶紧填报,临下班时,还千叮咛万叮咛,明天一定要发出,她也满口答应。可是第二天下午,我问她时,她翻箱倒柜了一阵,结结巴巴曰:“丢啦。”我急得立刻板下官崽脸,想说她几句,还没开口,忽见她已珠泪双抛,只好赶紧改变腔调,安慰她没有关系,谁知道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她更委屈万状,呜呜呜呜,痛哭流涕。一会工夫,校长老爷把我叫去,训曰:“老哥,你也是有学问之人,欺侮一个小女孩干啥?”我曰:“她早过了三十大关,不算小女孩啦!”校长大人曰:“瞧她哭成那个样子,难道一点没有同情心乎?”一泪当关,万夫莫前,女人的武器真是厉害。不过,花瓶终是花瓶,不能当铁锤用,当铁锤用的结果,包管敲个稀烂。   
    ——我们介绍这种舆论,可不是有心一网打尽,世间固多的是孜孜不倦、夙夜不寐的女职员也,好比说你阁下吧,就是其中之一。   
    在洋大人之国,花瓶同样有,但就少得多矣,一个女职员如果打算像在中国一样,说抽腿就抽腿,恐怕抽不了。而且更主要的是,洋大人能请到下女的绝无仅有,一切都要“亲临主持”,生了娃儿如果再去上班,则娃儿交给谁照顾乎哉?中国很多太太小姐,一提起去“美国”,浑身骨头都会发酥,一脑筋电影上的镜头,出也汽车,入也汽车,然后到夜总会翩翩起舞,然后又参加宴会,见人就举起葡萄美酒夜光杯。从没有看到美国主妇阴暗的一面,在台北,烤箱是可以向亲友夸耀的奢侈品,可是在美利坚,从早烤到晚,就成了苦刑矣。于是,美国主妇,只好死心塌地的当管家婆,要想抛头露面当然可以,那只能在结婚之前,或儿女长大了之后,再不然就只有避孕,想学学中国女职员,“明保曹操,暗保刘备”,打公家的马虎眼,恐怕是难上加难,此女博士之所以悲哀也。
第二部分来函照覆    有几位读者老爷来信,分别在此恭答。   
    台南市“一读者”女士在信上厉声问曰:“柏老,柏老,瞧你说来说去,终于露出来狐狸尾巴,原来你跳不出老生常谈,劝我们妇女同胞在臭男人淫威之下,委曲求全,讨他们的欢心呀。”   
    柏杨先生曰:这封信笔迹娟秀,大概是太太小姐写的,真教我老人家不佩服。夫同样的一句话,如果一肚子气说出,则是“露出来狐狸尾巴”,如果敬佩交加说出,则未尝不是“露出来诚恳的劝告”。不过一女士倒是真的看穿了我的肺腑,果真建议太太小姐“委曲求全,讨臭男人的欢心”的也,难道一读者女士主张凡是妻子,都要对她丈夫恨得咬牙切齿,不共戴天乎?我们现在谈的管丈夫,所以替太太这么划策。并不是说臭男人就成了王啦,当一个臭男人,同样的也要“委曲求全,讨死女人的欢心”。夫妻二人,都需要一面倒,互相委曲求全,互相讨对方欢心才是。   
    委曲求全,并不是向淫威屈服。呜呼,“淫威”两个字太抽象,给它下个界限说很难。柏杨夫人要向日本老爷报告我是中央军,算不算淫威?难道我就不可以委曲求全,而必须弄点巴拉松给她吃哉?   
    台南市蔡瑛瑛先生教我把下列一段文言文译成白话,文曰:“坤造已土,生于仲夏火炎之候,日元坐边夏士,有水而不操,论官无力,而得财量之化,财强身旺,为富格而论,夫星不碍,子息明朗,文昌与六秀相连,一生聪明,文秀。”   
    柏杨先生曰:蔡先生大概瞧我天天猛写,很有学问的样子,就考我这么一考。这一下可真考住啦,不知道抄写有没有错误,而且也没有言明出自何书。看起来好像是算命先生批的八字。至少也跟星象学有关,大概该女子五、六月间生,婚姻匹配,儿女成材,这门亲事是上等亲事,尽管放心好啦。   
    大意应是如此,我想不必逐字翻译。但使我大惑不解的是,蔡先生看这种书干啥?除非想当蔡半仙蔡铁嘴,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即令要娶妻子,也不能再算八字。夫“展卷有益”,乃有选择的展卷有益,非不分青红皂白,展啥卷都有益也。实在闷得发慌,宁可去河边捞小蝌蚪,也是一乐。盖有些书实在是无益,有些书则还是用砒霜做的,不展还好,一展就要倒楣。   
    俗云:“富人吃药,穷人卖命。”人一旦有了几文,就自然产生两种现象,一种是吃得好,一种是运动少,好少夹攻,啥病都会出来,起码也得闹闹肠胃,以示泰极否来。君不见《红楼梦》上的贾母乎,只要多吃了一口,第二天就哼哼唉唉,请医生矣。   
    ——有钱人固然容易害肠胃病,但可不是说逆定理也成立,有肠胃病的就一定是有钱人,盖饿也能饿出胃酸过度的肠胃病。我们家乡俗话叫“饥饱痨”,说饥就饥,必须马上往肚子里填点东西才行。   
    一个人一旦穷得叮当作响,走投无路,就免不了求神打卦,问问啥时候时来运转。柏杨先生便是卦摊上的老主顾,台北西门町一带那几位“山人”,几乎都把臂言欢过。朋友们也知道我有这种嗜好,遇到他佩服的半仙或铁嘴,一定很关切的向我推荐,我也总是攒几个钱,前往一试,听听他们恭维我后福无穷的话,就禁不住眉笑眼开,老老实实乐一阵子。   
    我不反对求神打卦,甚至还奉劝倒楣份子不妨经常去算上一算。盖半仙也好,铁嘴也好,都有一个传统,那就是,不使倒楣份子绝望,千篇一律的一段话:“你阁下正逢空亡,万事无成,所以没有一件事顺心。等到明年春天,阳气上升,春回火旺,火生金,金生水,啊呀,你是水命,定有贵人相扶。求财得财,求妻得妻。”为了证明斩金断铁,还拍肩膀曰:“看你鬓角有光,无忧无伤,到时候可得请俺吃一盅。”你阁下本来要跳尼罗河的,一听明年春天准有妻子财禄,就能咬着牙再挺几个月,说不定真能挺出一点苗头,则你就成了该算命先生的“口碑”,到处宣传他真灵呀。如果挺到了明年春天,仍苦海无边,三餐不继,那也没啥,另找一个卦摊,再算上一算,说你到了秋天就好啦。有了新的希望,就免不了焦头烂额再挺。   
    算命先生总是给人们一种继续活下去的鼓励,和一种活下去的远景。即令是真正的“半仙”,甚至“全仙”——吕洞宾先生下凡,他总不能用他的铁嘴大义灭亲曰:“看你两眼无神,印堂发暗,三天之内,必有杀身之祸。怎么,你不信?好吧,你如果后天还没坐牢,来砸招牌。”倒楣份子说不定一出门就买巴拉松。连“全仙”都要口下留情,何况混饭吃的凡夫俗子乎哉?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希望任凭是谁,最好一辈子都不去求神打卦,更不希望一个有无限前途的青年朋友,往这条路上钻。这一行是跟人类命运纠缠的,而人类命运是天下最难捉摸之物。也就是说,每一行都可以出状元,只有算卦这一行,一辈子都不能搞出名堂,顶多维持残生而已。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过维持残生,那只是动物的生存,而非人类特有的生活,糟蹋了自己,也糟蹋了国家给你的培植,没意思,没意思。   
    台北市两位“一读者”先生,台南市一位“一读者”先生,冈山一位“一读者”先生,屏东张予文先生,各位提出的问题,措词虽不一样,内容则差不多;“台北县新店镇情人谷一连串的奸杀案,使人寒心,女孩子遇到这种厄运,被奸不说,还难逃被杀。柏老诡计多端,不知有无什么方法,供仕女采择,俾紧急时能免危难,实功德无量矣。”   
    柏杨先生曰:这又是在考人,我老人家如果百事亨通,连对防止奸杀都有办法,早开学堂去啦,还写杂文干啥?不过你阁下看过《小亨利》漫画乎,小亨利先生是个皮透了的顽童,有天在马路上,看见一个小姑娘,他就吹起口哨,她不理他,他就穷追,正追得兴头,看见该小姑娘进了一家大门,他往门上一瞧,叫声“妈呀”,扭头就跑,盖该门上有招牌曰:“柔道学堂”。   
    洋人国的太太小姐很重视防身之道,有些男女孩子从小就像《小亨利》漫画上说的那小姑娘一样,送到柔道学堂,学两下子。夫柔道是啥,我老人家可弄不清楚,有人说这玩艺,中国“古已有之”,古时候是不是真有,不必管它,即令真有,也是古时候有,现在中国可是没有。全世界都把日本同胞当成柔道老祖宗,洋人国柔道学堂纷纷成立,用的术语是日本话,用的仪式也是日本规矩,先下一阵跪,再鞠一阵躬,然后,大喝一声——哈。接着是忽连倒冬,暴徒仰了面而朝了天。   
    仰了面而朝了天,就是暴徒的下场,情人谷惨案的那两位女主角,如果也学过柔道训练,恐怕凶手先生不敢饿虎扑羊。其实他不敢饿虎扑羊算他运气,一旦饿虎扑羊,现时现报,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哩,已跌了个狗吃屎,躺到地下哼矣。则不但可免灾难,还可为妇女同胞出一口气。柏杨先生奉劝各位太太小姐学柔道,而不劝太太小姐学少林拳,因柔道施展出来,用不了太大力气,而是顺手推舟,对方用的劲越大,跌得越重,而且还不致把玉臂和玉腿练粗,真是第一等妙诀。   
    或许读者老爷又要问啦,如果那位凶手先生也会柔道,而且段数更高怎么办?呜呼,怎么办?事情到了那种地步,就没有啥怎么办的,这种话问起来等于没问。凶手先生尊手里要是有一挺火焰喷射器,只一按钮,就能把太太小姐烧成一堆焦炭,你阁下的柔道就是高到一百零八段也没有用。   
    学柔道不过是技术上的防范,仅只靠技术有时候并不能解决问题,而且一旦遇到段数高的,或手持火焰喷射器的,英雄无用武之地,其结果跟根本不会柔道没啥差别,所以太太小姐必须另备良药才行。
第二部分女生大胜    咳嗽已毕,再言归正传。   
    一个人投胎转世,既不能选择父母,也不能选择性别,而且一经固定,终身不变。现在医学昌明,报上常常有大动手术,把男人变成女人的新闻,其变的经过详情如何,我们不知道,但依常识判断,所谓变性手术也者,恐怕只能顺水推舟,而不能无中生有。如果连舟都没有,即令华佗先生再世,也无法下手也。所以我们满耳朵听到的全是男变女,很少听到过女变男,而那些男变女的节目,也一言难尽,运动健将姚丽丽女士自从动了手术之后,按说应该是一个货真价实女人啦,可是报上登得清清楚楚,医院只能保证她在女人堆里不致发生麻烦,而不肯证明她是“女人”,大概与生育有关,问题就很复杂啦。   
    因为性别无法改变,所以有一个问题就永远得不到全体同意的答案,那就是:“到底当男人好?还是当女人好?”古之时也,男尊女卑,男人是当权派,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女人被踩到脚底下,不值一文。吾友秋胡先生在《桑园会》中,把太太欺侮个了够,他娘教他赔礼,他不但不肯,还理直气壮曰:“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轻易跪妇人!”——这两句话泄尽了臭男人的底牌。盖所以不肯跪女人者,和人格无关,只和黄金有关。女人赤手空拳,就不如一条虫。一旦女人黄金如山,能给他官做,好比说,该女人如果是个皇后,或如果是个公主,看他跪得勇不可当吧。然而,直到现在,女权慢慢的抬头,有些地方虽然仍有受不尽的委屈,但有些地方却翻脸无情,硬是骑到臭男人头上。不要说别的,这些年来大学堂里,女生就把男生挤得大败,尤其是夜间部,男生眼看就贫无立锥之地。一位大学堂教习在第一堂下课之后,面无人色的找训导处问曰:“我刚才教的那一班,怎么全是女生?”训导员立刻加以纠正曰:“谁说的,明明有两个男生呀!”呜呼,该班五十个人,就有四十八个长头发,无怪有人在报上大声疾呼,要求为男生设立保障名额。看情形如果不设保障名额,再过两年,大学堂全是如花似玉,小子们只好到教育部集体上吊矣。想当年为了保障女孩子受教育,到处设立“女子大学”、“女子学院”、“女子专科”,往事如烟,现在只好到处设立“男子大学”、“男子学院”、“男子专科”,来补救矣。否则的话,总有一天,大学堂没有一个男学生,那才叫世界十大奇观之一。   
    ——台北市立女子师范专科学校,一度要改名换姓,男女并收。消息传出后,大批有力人士,到教育部一闹,说女子教育是怎么怎么重要。官崽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力人士闹,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改矣。悲夫,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男子教育已到了需要保障之境,二十年之前的老观念,似乎得变上一变。   
    太太小姐跟臭男人一样的受教育,天经地义,除了酱缸蛆,没有人反对。可是女子教育一旦发达到把臭男人都挤到枯井里,成了清一色的女人天下,我们就要大喊大叫。不仅因为我们是臭男人,本位主义大喊大叫,也是站在全人类立场大喊大叫。呜呼,想当年男权茂盛的时候,太太小姐两眼漆黑,像猪一样关在家里,正人君子洋洋得意之余,今天发明一条法律,明天发明一条道德,把女人缚得个结实,认为这下子可好啦,万世都翻不了身啦。谁晓得如今不但翻了身,简直还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先从大学堂下手,现在不过只是一个开端,过些时男生简直势非绝种不可。盖用不了多久,就没有了男教习,而政府各部门跟着也就没有了男公务员,工商界更不得不跟着没有了男老板。大学堂男生既绝了种,后继无人,非这般下场不可也。到了那时候,臭男人的出路大概只剩下三条,第一条路是:跟想当年的女同胞一样,被关在家里抱娃煮饭,一听门铃响亮,知道太太下班回府,士既为悦己者容,第一个动作就是刮胡子,说不定还要穿起来高跟鞋,跟太太大人发嗲,林之洋先生“女儿国”又重现于今日矣。第二条路是:只好接替女同胞的专利职业,当起来“酒男”、“舞男”,或其他乱七八糟之“男”,被女同胞叫到眼前,拉开嗓门,努力唱《大江东去》。第三条路是:女同胞虽然成了当权派,但身体总敌不过男同胞,则臭男人就只有一心一意当阿兵哥,为她们争夺一条钻石项链而引起的世界大战,打得血流成河。   
    世界真的有这么一天,未免太惨——至少臭男人太惨,不过这只是远景而已,跟科学家做试验一样,必须在特定的条件下,才能产生预期的结果。太太小姐虽然已经开始挤臭男人啦,但要想真的把臭男人挤得集体投降,还问题重重。盖有一种上帝赋给她们的本能,像绊马索一样,总在绊她们的玉足,绊得她心有余而力不逮,走都难走,更别说跑矣。一定要走要跑的话,恐怕就要跌个嘴歪眼斜,美感全消。这个绊马索,就是母爱。   
    我们把“母爱”比喻成太太小姐的绊马索,对“母爱”毫无不敬之意,恰恰相反的,正是充满了敬意,才如此比喻,藉之说明“母爱”的可贵和力量。一个做母亲的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动物,为儿女牺牲一切——牺牲了睡眠、牺牲了美貌、牺牲了青春、牺牲了前途、牺牲了事业,如果命运不佳,晦星高照,还牺牲了尊命。但这只是母爱的光明面,在光明面屁股后,母爱也有它的黑暗面,这黑暗面就是,女孩子千受教育,万受教育,功课好得人人龇牙,从小学到大学,从幼稚园到洋博士,过五关斩六将,踏着被她踩到脚下的男生的残尸鲜血,勇往迈进,得学位,拿奖金,都如探囊取物。好容易功成名就,练了一身功夫,可以服务社会人群啦,却糊里糊涂,碰到一个小家伙或老家伙,三句甜言蜜语,她就嫁了他。嫁了他还没啥,有啥的是,一年之后,生了娃儿。两年之后,又生一个娃儿。二十年寒窗之苦,遂从此一笔勾销。嗟夫。
第二部分千古伤心是结婚    柏杨先生有位朋友,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宝贝得要命,按说独生女儿一定娇纵过度而不成才,其不流入太妹,或自甘堕落者,几希。偏偏该朋友祖宗有德,女儿虽娇纵得不像话,可是却没有流入太妹,不但没有流入太妹,反而功课奇好,尤其数理奇好。这年头,一个年轻人只要数理奇好,就等于吃了神仙丸,想怎么念就怎么念。她阁下一条鞭上去,由小学,而中学;由中学,而大学;由大学,而留学;最后在美国啥啥理工学院,成为该校有史以来第一位航空女博士。中美同胞,无不惊叹,认为她将来定会在社会上露一手。尤其是她的老娘,兴奋得坐卧不安,东串门西串门,宣传她女儿如何如何,谁要是说三句话还没有夸奖到她女儿,那比杀父之仇还严重,老娘能恨他一辈子。柏杨先生深知她有这种绝症,所以一见面就恭维她好福气,有这么个好女儿,总算不虚此一生也。有一次,我出奇计灌米汤曰:“看你女儿,多有出息,天分高,教养好,她总有一天要得诺贝尔奖金的,到时候,带着妈妈到斯德哥尔摩领奖,你也可见见活国王,报上再那么一登,真光彩呀!”她曰:“你说啥,死得脱?啥叫死得脱?”我曰:“不是死得脱,是斯德哥尔摩,瑞典国的京城,到那地方领奖呀,听说第一特奖就是美金二十万。”她看我应对称旨,立刻用一种惟恐怕不被说服的声调叫曰:“我可没有那种福气呀,不过我女儿倒满有雄心,前些时还来信说正在研究研究啥呀,好多博士都佩服她哩。”说罢之后,立刻打开手提包,给了我一支她女儿从美国寄回来的洋烟,以励来兹。   
    这是四年前春天的事啦,今年春天,偶尔又碰到她,我还是按照着老规矩,没头没脑的称赞她女儿,最初她支支吾吾,后来因我跟在她屁股后赞个没完,她没好气曰:“老头,你歇歇舌头好不好?”这一次连洋烟也没掏,就扬长而去。   
    事后才知道,老太婆发那么大的威,不是宝贝女儿死啦,也不是宝贝女儿忘了娘,而是宝贝女儿得了博士学位不久,就结了婚。老太婆当然不反对女儿结婚,可是结了婚之后,跟着就是生子,而且生起来像北平卖的冰糖葫芦一样,“大珠小珠落玉盘”,三年就生了三个。如果她身在中国,问题还小,盖中国人工不值钱,请个下女小姐,就可以分忧。无奈身在美利坚,人工贵得可怖,买菜、煮饭、抱娃、喂奶、铺床、叠被、洗衣服、烫衣服、洗盘子、换尿布,大自“电线走火”,小至买根针,都事必躬亲。亘古奇观的女博士,遂成了一个管家黄脸婆。   
    我们介绍这个故事,并不是触谁的霉头兼碰谁的疮疤,尤其是毫无轻视家庭主妇之意,盖世界上可以没有女博士,却不能没有家庭主妇也。在对人类贡献的价值上,家庭主妇要超过女博士千百万倍,这可不是拍家庭主妇的马屁,以便将来挨门讨饭;而是没有女博士的世界,世界仍是世界;没有家庭主妇的世界,简直不能想像。不过,问题在于,一个家庭主妇,只要受国民小学堂教育,就可胜任愉快;而一个女博士,恐怕至少也要投下去二十个年华。七岁上小学堂的话,最快的博士也二十七岁矣(有的年已半百,头发都白啦,还在往里钻,那就更是紧张)。国家花了这么多的钱,自己也费了那么大劲,不过造成一个管家婆,成本未免太高。这种浪费,恐怕连太行山都得赔进去。如果将来大学堂全体成了女学生,而女学生又全体冲进厨房煮饭抱娃,中国高级知识界,势将成为真空。夫国家培养一个科学家,就有理由、也有权利,要他从事科学研究工作,如果所有的科学家一齐坚决的蹲到河边捞鱼,那又何必培养这么多科学家,直截了当培养捉鱼的好啦。   
    女博士嫁人,当然是应该的,但如果她阁下折腾了半辈子不过只是煮饭抱娃,我们就忍不住要疑心,当初何必那么穷凶极恶,把臭男人从榜上挤到枯井里乎?当她阁下午夜人静,半闭着瞌睡得要命的秋波,从床上爬起来喂孩子奶时,隐隐约约,不知道听没听到枯井里的哭声也。吾友盛紫娟女士,她在香港读大学当时,兼编了好几个刊物,正在日正当中,前途无量,却忽然结了婚。结婚之日,来信描写远景说,她丈夫是个大律师(也可能是个工程师,日子一久,记不清矣),生活不成问题,所以一定要好好写几本小说。我老人家就一百个不信,盖小姐一旦变成了太太,她的朋友圈就会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生活方式也会跟着别有天地,而且一有了孩子,更是全盘皆垮。不要说写小说啦,能有心情看小说,已很可贵矣。她对我的看法颇不服气,在信上致训词曰:“你这个老顽固,总自以为是,总用你过去陈腐的经验去判断新的事物,务请拭目以待。”好吧,我就拭目以待,拭到了今天,已整整五年,她不但没有一本小说,而且音讯杳然,像是从地球上失了踪。呜呼,非她不上进也,而是形势比人强也。不过女作家和女博士之间又有不同,女作家二十年之后,儿女渐渐成长,她仍可继续爬她的格纸,起初可能有点生疏,久啦也就可以应付,而且随着年龄见识的增加,作品或许可能更成熟。可是女博士学的是航空工程,二十年之后——不要说二十年之后,纵然三年之后,她学的那一套已落伍了十万八千里,她就不得不成为废料。
第二部分千万别玩火    当男人实在是一种刑罚,“性”的困扰,远超过女人千倍万倍。但这种皮球的特质,是上帝赋给的,非自己努力学习的也。偏偏女人一天比一天不像话,露出胳膊不算,还要露出胸脯,露出胸脯不算,还要露出肚脐眼。只在四年之前,裙子还遮住膝盖,只在三年之前,洋人国女人还在争取“露出膝盖的自由”。想不到不露则已,一露不可遏止。这就跟层出不穷的新武器一样,我们还活在弓箭时代哩,只听拍拍拍拍,敌人已架起机关枪啦。好容易弄明白机关枪是啥,不再心惊肉跳,嗖的一声,敌人又放出火箭。一九二○年代初期,太太小姐穿半截袖,臭男人受不了。好容易熬到麻木不仁,袖子又化为乌有,反而拼命往里凹,双肩上只剩下一条线,臭男人血压只好笔直上升。好容易练得脸厚皮粗,血压稳定,死女人的裙子又往上猛缩,猛缩之状,前已言之,不必细表。于是乎从腿根到脚尖,一丝不挂,其实不挂还好,挂起来更像陷阱,臭男人不看吧,实在他妈的想看(而且不看它,太太小姐也不高兴,说你是呆瓜),拼命看吧,死女人又说你不正经。如果诚于中而形于外,伸手摸上一摸,后果不用再介绍矣,现成的形容词就罩到头上,曰“色狼”。呜呼,这年头臭男人要想不当色狼,可真得有点道行。各位读者老爷一定还记得前几天报上一则美联社消息,纽约一对年轻夫妇,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公园里颠鸾倒凤,惹得女人掩面逃走,而男人围观奇景。被捉到官里去后,该小子供曰:“我实在抵抗不住她肉体的诱惑!”咦,丈夫对妻子总不好意思说是色狼吧。臭男人的可怜处也正在此,抵抗不住也得抵抗。   
    其实衣服暴露,还是小焉者。臭男人既受非礼勿动的教育,又怕动了手吃官司,大多数场合下,只好自认霉气,端起嘴脸,假装道貌岸然。不过衣服既然大家都是这么穿的,太太小姐总不能违反潮流,臭男人也无权要求太太小姐违反潮流。万般无奈中,惟一的建议是,太太小姐似乎不一定非站在时代的尖端不可。这办法并不是绝对好办法,但站到时代尖端的往往被人目为奇装异服,而在屁股后跟进的就是正常的矣。   
    除了服装,严重的还是太太小姐们的态度,服装既是时代的产物,谁也木法度,而态度却是自己的,纵横捭阖,可以不必仰仗别人,太太小姐态度如果不够端庄,那就更成了扔到火炉里的爆竹。   
    在性的反应上,臭男人没有谁例外,流氓如此,圣人也如此,下三滥如此,国王也如此。于是乎,当一个太太小姐,也实在困难重重,举目所及,臭男人没有一个绝对可以信赖的,要有的话,也只有相对的信赖。在特定的场合下,在特别高等的教养和情操下,臭男人才有可能变成柳下惠。但一旦场合不对,一旦教养和情操不对,恐怕就十分的不安全。不要说别人啦,即以柏杨先生之尊,我就觉得我老人家简直一点都不可靠。写到这里,隆重在此声明,如有太太小姐认为我早已改邪归正,而又年迈气衰,一定安如泰山,因而硬往我怀里塞,那可是又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届时毛手毛脚,不能说我人面兽心也。   
    太太小姐必须在这方面有足够的警觉,才是上上之策。这种警觉可不是说见了臭男人就虎视眈眈,认为他要掏出刀子啦。而是说,既然该臭男人是个皮球,就千万不要故意踢踢它看它会不会跳,或看它跳多高。该皮球如果有够深的教养和够高的情操,踢了几踢也不跳,可是也千万不要踢个没完,逼得它通的一声,砸到你漂亮的脑壳上。   
    态度端庄不是不苟言笑,也不是变成木头人,更不是扭扭捏捏,认为所有跟她攀交情找话说的臭男人都在想跟她上床——有此一念,就小家子气兼俗不可耐矣。端庄的意思是在温柔、顺和、善意、笑容中,永远不给臭男人动歪念头的机会。盖臭男人虽不可信赖,既不能在芳容上表示出来“你这家伙没有好心眼”,则只有严防他不可信赖的心理变成行动。世界上不分三七二十一,像刚果那些黑脸朋友,说上就上的实在是少之又少。臭男人往往都是在“暗示”之下,勇气才勃然爆发。我们说这“暗示”,不一定指太太小姐真的暗示啦,同样道理,世界上暗示臭男人强暴自己的太太小姐也是少之又少。但问题固不在这上,只要你努力卖弄风情,或嗲得没有节制,被臭男人误认为你在“暗示”,那就够啦。盖英雄豪杰不发动则已,一发动就不能半途而废,一则他要维持他的尊严,二则他要考虑到攻势失败后的结局,三则臭男人奇特的脑筋里会油然想到,好呀,你吊我的胃口呀。   
    到了这一步,太太小姐就面临到“玩火”的后果。呜呼,这又是原则问题矣。哪个太太小姐明知道是火而玩之乎,都认为那根本不是火才玩之的。结果玩着玩着,大火冲天,烧得少皮没毛,甚至送掉尊命。也有些太太小姐,不知道从啥地方学了几手,认为别人玩火是不得其法,只有她身怀绝技,把火玩得风雨不漏。这种明知道是火而乱玩之的心理,下场还要惨烈。更有些太太小姐,明明是玩火,她却像头戴巴斗,两眼漆黑,认为她并没有玩火呀,我们就不便说别的矣。
第二部分是,又怎么样?    因拒奸而被杀,我们敬佩她的品格,悲愤她的遭遇。但不是因为拒奸,而是在听凭色狼摆布了个够之后,像情人谷的女主角一样,最后仍免不了被杀,既没有保卫了贞操,又没有保卫了荣誉和自尊,而却丧失了生命,就实在可哀。还不如当初在刀锋下严厉拒绝,轰轰烈烈殉难。过去很多太太小姐在紧要关头,破口大骂,血淋淋的史迹,使人每一思及,都有无限的仰慕。可是既没有运气不被臭男人冒犯,又没有勇气骂贼而死,则在受了强暴之后,应该有手段免去挨刀挨枪的灾难。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必须先使自己活下去,才有机会夺回被抢的冠冕,和有机会复这个仇也。所以,这个问题似乎是我们讨论的最重要的问题。   
    美利坚一个乡下,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一位漂亮的年轻太太带着小女孩,开车途中,听到广播,说一个囚犯已经越狱,而且在越狱时还射死了警长。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急忙折回,但已来不及矣,该囚犯从路边窜出,用手枪把车截住,逼她带他到一个荒僻的地方躲藏。该囚犯对当地环境,比柏杨先生对柏府的厕所都熟悉,所以该地方确是一个好地方,弄了点吃的东西之后,饱暖思淫欲,面对着如花似玉,他就要如此如此,如彼如彼。并且声明,如果不答应的话,他就先把孩子埋葬。对于这种选择,酱缸蛆看来简单不过,你们母女死了好啦。但该太太却不忍心看她那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在人生道路只走了几步,就被活活击毙。而且,主要的,她还有大仇未报。在他们强试云雨情的时候,囚犯先生把手枪放到她伸手够不到、而他伸手却可够得到的地方,这种巧思真可得金脚奖。   
    以后的经过十分曲折,不再叙述,只叙述结果。经过这场肌肤之亲,她自动自发的送他冲过封锁线,警察查问她见过啥形迹可疑的人没有?她一口咬定没有,而且她还跟他在另外一个城市的一个旅馆相会。相会之后,免不了又要这一套。但他仍手不离枪,枪不离手。她一面脱衣服,一面嗲曰:“我不能总在枪口底下做爱呀。”囚犯先生一想,此话也颇有理,而且她千辛万苦,冒险犯难,救他逃脱警察之手,而又心甘情愿的投怀送抱,显然的她已动了真情,如果再用手枪,真是傻瓜。于是乎他就把手枪放到桌上,自己上床,恭候温香软玉抱满怀。好啦,说时迟,那时快,该太太只一个转身,已把手枪拿到手里,指着他的胸脯。囚犯先生嗫嚅曰:“昨天晚上,你可是满兴奋的呀。”该太太曰:“是又怎么样?”然后砰的一声,全盘结束。该太太走出旅馆,不禁黯然,盖那位被射死的警长,正是她的丈夫。   
    这是一个好的小说和具有丰富启发性的动人故事,该太太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有智慧、有手段、有策略、有眼光、有深谋远虑。她的被强暴是不可避免的,但在被强暴之后,她就有两件事要做,一个是保卫她的名誉,一个是为她自己的被辱,也为她丈夫的被害,而报仇雪恨。警察问她见过啥形迹可疑的人没有时,只要用手一指就行啦,但那要冒两种危险,一种是,囚犯手中有枪,可能会有人受伤,甚至可能会有人死亡。另一种是,万一囚犯先生被生擒活捉,那可更糟,盖反正是反正啦,他可能——不仅是可能,简直是一定,把强奸的下三滥行为,花枝招展兼添枝添叶的宣传出来。她跟她的女儿,就满面羞惭矣。她这判断是正确的,君不见情人谷凶手林昭正先生乎,他把那位丧生在他手下的女主角,行为上凌辱了个够之后,在供词中还用流氓的口吻再加以糟蹋。所以该太太不能把他交给警察,而必须亲自下手,固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灭口。   
    请注意该囚犯的那一句话:“昨天晚上,你可是满兴奋的呀!”这是文学作品上的话,如果在刑警面前,这句话可不会这么文明,情人谷凶手林昭正先生对血案女主角那些肮脏的形容词,可用作说明。但更请注意该太太的回答:“是又怎么样?”这话回答得好,具有千古以来最大的智慧。呜呼,不要说不是啦,即令“是”,也不损伤该太太品格的完整,何况它可能是假的——为了使囚犯先生产生“爱上了他”的信心,为了避免挨那么一刀,她固可装出初惊乍喜的表情。这表情,是在危急时保命的方法之一,也是使色狼栽筋斗的陷阱。   
    前些时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也是一位美国小姐,也是遇到了这种不可避免的场面,因为该色狼不是杀人越狱的囚犯,所以她就更简单,在脱衣服的时候,委屈曰:“这荒地真冷呀。”然后摸着他的肌肉,作性饥渴状,嗲曰:“你真棒,我真恨不得马上抱住你,我的那些男朋友,一个个柔弱得像用纸糊似的,又一副假正经,我连看一眼都恶心。经过这次之后,你可得答应跟我做长期朋友呀,刚才我那么惊恐,是你吓了我,现在我的心定下来啦,我爱你,真的。”说到这里,就得寸进尺,把头靠在他胸脯上,“带我到旅馆好不好?我们为什么不尽情的欢乐?你说是不是?”该色狼一听,心花怒放,真是桃花运来啦山都挡不住,于是乎,二人手携着手,肩并着肩,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迳往旅馆出发。一路上虽然行人如织,她仍是这么给他上洋劲,一直进了旅馆大门,他再也逃不掉也赖不掉的时候,她就像谁在她屁股上咬了一口,疯狂的大叫起来,好啦,下文用不着说啦。   
    呜呼,但愿太太小姐都能记住这两则故事,这都是原则性的启示,一旦大祸临头,情急智生,变化无穷的灵活运用,总有点功效。只有一点要建议的,前一个故事中,该太太不肯把囚犯先生交给警察那一段,有点戏剧化,太过于冒险,万一当中出了岔子,那可更糟。太太小姐如遇到能求救时,似乎应该立刻求救。良机一逝,以后可能满身是口,都辨不清。
第二部分《聊斋》上的故事    柏杨先生曾介绍一位女学生的故事,该女学生一嫁再嫁、三嫁四嫁,嫁一次就骂一次天下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有一次她正在哭哭啼啼,老妻勉之曰:“姑娘呀,青春有限,你可不能再乱嫁啦,一定找个好男人嫁才是呀。”呜呼,这真是阿巴桑之言,哪个如花似玉不是认为该男人是好男人才嫁之的乎?有谁明知道该男人是坏蛋加三级而嫁之的乎?“嫁好男人”这个原则没有人不赞成,连三岁娃儿都知道,用不着观音显圣,指示机宜。问题只在于判断——判断哪个男人是好男人?哪个男人是坏蛋加三级?有一种男人,普天之下都认为他不当人子,可是他爱太太却爱得入骨。而另一种男人,普天之下都认为他好得不像话,可是他却拥有一身杨梅大疮兼一身债。呜呼,臭男人既是一种最不稳定的元素,则判断这个元素不稳定的倾向,和掌握使之稳定,是老奶们最难的一关。有这种本领,她的家庭就幸福成一团。没有这种本领,她就活受罪兼受活罪。   
    《聊斋》上有一则故事。   
    这故事的男主角安可弃先生,女主角侯女士。安可弃先生是个有名的恶棍,狂嫖滥赌,打兄殴嫂,把家产荡了个净光。可是他却怕太太怕得要死,他为啥怕她,书上没有科学的分析,而只说是天命的安排。夫怕太太之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隐密内情,不足为外人道也。就是为外人道啦,外人也不了解,反正他怕她就是啦。初结婚时,侯女士是个新娘子,对丈夫管教养卫,还比较文明,“每出限以晷刻,过期则诟厉,不与饭食”。后来她生了孩子,就见官大一级,扬起虎风。有一次安可弃先生偷东西,侯女士杀气腾腾,拿着实弹手枪,在门外等候。他阁下看情形不对,拔腿就跑。跑了一阵后,悄悄溜回去,太太一瞧见他,眼都红啦,拿起切菜刀又砍,小子拔腿再跑。说时迟,那时快,屁股上已挨了一下,鲜血直流。这一砍,砍得他义愤填膺,去找他哥哥告状,哥哥不理他,吃了个大没趣,可是他又往哪里去呀,成了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大概在破庙住了一夜,第二天又去找他嫂嫂(想当年他凶性大发,曾捅过该嫂嫂一刀),痛哭流涕,请她去讲情,准他回家。嫂嫂倒是好心肠,也找了侯女士,可是侯女士不买这个账。   
    安可弃先生听说太太这么待他,勃然大怒,拍胸脯要把她碎尸万段。哥哥听见啦,假装没听见,他更是羞愧难当,找了一把刀,狂奔而出,嫂嫂吓了一跳,想劝止他,哥哥使了一个眼色,等他奔出之后,乃曰:“这小子装腔作势,你放心,他绝不敢回去。”   
    但他们为了万全之计,仍派人尾随察看,不久来报曰,杀进了家门啦。哥哥嫂嫂觉得不对劲,正要赶往阻拦,安可弃先生已狼狈的被赶了出来。盖他阁下刚进了家门,太太正抱着孩子逗乐子,一看见他,把孩子往床上一推,拿起切菜刀,迎面就上,一脸凶相的暴徒霎时间成了泄气的皮球,丢下武器,连滚带跳,跌出大门。哥哥却假装不知道这一段,故意问他把太太杀了没有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蹲到墙角哭,连眼都哭肿啦。到底骨肉手足,就带他去见弟媳妇,代他求情。   
    大伯子出面,弟媳妇还有不应允的。可是等到大伯子告辞,她就教该丈夫跪下——不仅跪一支烟,而是跪一包烟,又教他发下血淋淋的重誓,这才给他端一瓦盆饭充饥。从此以后,他痛改前非。可是他阁下到了柏杨先生这种年纪,子孙满堂,老太婆仍随时揪住白胡子,教他爬他就爬,教他走他就走。   
    为求互证,且抄这一段原文:   
    “侯(女士)虽小家女,然固慧丽,(安)可弃雅畏爱之,所言不敢违,每出限以晷刻,过期则诟厉,不与饭食,可弃以此少敛。年余,生一子,妇曰:‘我以后无求于人矣,膏腴数顷,母子何患不温饱,无夫焉亦可也。’会可弃盗粟出赌,妇知之,弯弓于门以拒之,大惧,避去。窥妇人,逡巡亦入。妇操刀起,可弃返奔,妇遂砍之,断幅伤臂,血沾袜履。忿极,往诉兄,兄不礼焉,竟惭而去。过宿复至,跪嫂哀泣,求先容于嫂,妇决绝不纳。可弃怒,将往杀妇,兄不语,可弃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去,乃曰:‘彼故作此态,实不敢归也。’使人觇之,已入家门,兄始色动,将奔赴之,而可弃已屏息出。盖可弃入家,妇方弄儿,望见之掷儿床上,觅得厨刀。可弃惧,曳戈反走,妇追出门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诘之,可弃不言,惟向隅泣,目尽肿。兄怜之,亲率之去,妇乃纳之。俟兄出,罚使长跪,要以重誓,而后以瓦盆赐之食,自此改行为善。妇持筹握算,日致丰盈,可弃仰成而已。后年七旬,子孙满前,妇犹时捋白须,使膝行焉。”   
    蒲松龄先生对侯女士露的这一手有一段评论曰:“悍妻如妇,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岂不毒哉?然砒乃天下之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参苓所能及矣。”
第二部分驯夫学    “驯夫学”是一门最高的学问,其中包括技巧、灵敏,和不可或少的运气。普通小民到江边乱堆了几堆石头,风一吹,浪一打,立刻顺流而下,沉到江底。可是诸葛亮先生到江边乱堆了几堆石头,却成了八阵图。不要说风吹不动,浪打不动,便是百万大军,进得阵来,都晕晕忽忽,眼看就命丧黄泉。所以说,驯夫学是不问耕种只问收获的焉,不论你怎么管,不论用啥方法,只要能把丈夫管得奇乖,你就是诸葛亮。否则的话,即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钱多得跟柏杨先生身上的蚤子一样,数都数不完,却把丈夫管砸啦,你这个诸葛亮就当不成。要当诸葛亮也可以,只能当带汁诸葛亮。——诸葛亮先生一旦双目流泪,其惨可知。   
    侯女士那一套,可以说是典型的“悍妻妒妇”,而“悍妻妒妇”者,蒲松龄先生已慨言之:“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岂不毒哉?”呜呼,“死而后已”,是丈夫死乎?抑太太死乎?从语气上看,当然是丈夫送命。可是如果该丈夫雄才大略,恐怕送命的就是太太矣。即令太太洪福齐天,刀枪不入,做丈夫的恐怕也要云游四方,来个不醉无归。盖家门之内既然冷如冰霜,他只好到外面另找温柔乡一途。   
    柏杨先生几天来一直宣传管教养卫,一脸道德学问样子,连着接到几位“一读者”先生的大函,但看笔迹不像先生而像是太太小姐,异口同声曰:“柏老,请指示几个具体方法,以便照本宣科。别只一味兜圈子,说了半天,等于没说。”   
    呜呼,这真是个难题矣,我老人家如果有那么大的本领,能配出药方,一剂见效,早就收拾起笔墨纸砚,巷口摆摊子去矣。正因为这件事必须“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所以才不得不兜圈子。   
    ——每星期二的中午,台湾电视公司上演《苏珊艳史》(这“艳史”二字,不知道是谁译的,真不好意思,看起来《史薇拉回忆录》也可译成《史薇拉艳史》矣),该片是第一等好片,该女主角也是第一等演技。(中国电影明星,务必仔细瞧瞧,那才叫演技,只会陪老板导演娱乐,或到海边脱个半光照照相,那只叫献宝。)上个星期演的就是一件照本宣科的故事,女秘书买了一本《女秘书须知》,男老板也买了一本《男老板须知》,各人按照着“须知”行事,把观众笑得前仰后合,过足了瘾。可是当事人酱在书本里,却处处驴头不对马嘴,不得不全盘都输。   
    管丈夫也是一样,如果我老人家也真来一个“驯夫须知”,各位老奶阁下也真照本宣科,恐怕打离婚官司的能把法院大门挤塌。但我老人家却打算介绍一个置之四海以为准,百世俟诸圣人而不惑的最高原则,恭录于后,以供参考,就请各位女同志,盍兴乎来。   
    原则很简单,那就是:对丈夫管教养卫,严应严到婚姻不破裂,宽应宽到不要使臭男人误认为他一旦狗皮倒灶,太太会饶了他。盖太刚则折,太柔则糜。太太好像驯兽师,用鞭子抽得太多太重,虎老爷凶性发作,会扑上来把阁下的尊头吞而食之。驯兽师如果豁上啦,砰的一枪,虎老爷应声倒地,虽然既威风又光彩,但没有了虎老爷,他的驯兽师就干不成,只好改行去当小偷。可是如果根本不动鞭子,或是只轻轻一搔,虎老爷恐怕一辈子凶性不退,说不定好心肠去喂它,它都能把胳臂顺便咬掉。   
    驯兽师对于虎老爷的法宝,除了鞭子,还得有大鱼大肉,必要时还得抚之摸之,拍之抓之,如此恩威并用,才能俯耳听命。驯夫师对臭男人亦然,鞭子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得靠温柔功夫,鞭子可使之痛改前非,温柔功夫可抓住他的小辫子。管得太宽,臭男人会跃跃欲动;管得太严,臭男人又会觉得人生乏味,天天想跳出苦海。驯夫师必须教他觉得活在你鞭子底下仍很舒服,才是第一等高手。   
    严到婚姻不破裂,这话听起来易如反掌,做起来就难啦,悍妇、妒妇,以及愚妇、荡妇,都是破裂的主要原因。《聊斋》上的侯女士,实在恐怖万状,但她却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虽没有言明她有啥祖传秘方,但我老人家想,她一定有她的温柔功夫,书上不云乎,“侯虽小家女,然固慧丽”,“慧”和“丽”似乎是驯夫的主要条件,没有这种条件,在管之前,就得三思而后行——必要时甚至根本不去行。   
    ——写到这里,又要插嘴,女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任务,而必须头破血流去追求的,就是“美”。人们常说,再美的太太,结婚之后,短者三、五个月,长者三、五年,在丈夫看来,也没啥啦。前天晚上,我老人家跟常败将军下棋,下着下着,另一位朋友和太太打架,满面怒容的闯了进来,好像徐庶进了曹营,问他话他也不理,坐着生了一阵闷气,又悻悻而去。他太太是出名漂亮的,我老人家叹曰:“这小子,人在福中不知福,一朵鲜花般的太太,还惹她生气。”常败将军哼曰:“再漂亮的太太,丈夫看久啦,也是黄脸婆。”我大惊曰:“这话你是听谁说的?”他曰:“听谁说的?听你说的。”仔细一想,可能我老人家说过,但那可不是我发明的,不过跟着大家穷嚷嚷罢啦。
第二部分管居第一    “管”、“教”、“养”、“卫”,管居第一。必须把丈夫管得像哈巴狗的耳朵一样服服帖帖,才能更进一步的教导成一块材料。一旦丈夫唯贤妻之话是听,则“怕老婆,有酒喝”,不难养得又白又胖。于是乎,“卫”的目的自然而然的唾手可得。盖只要“管”、“教”、“养”的成绩列入甲等,该臭男人就根本不会越规,即令胆大包天想越,也越不成,即令外患频仍,一大群死女人想抢,也抢不走。   
    侯女士管她的丈夫,痛快淋漓,令人芳心大悦——尤其太太小姐的芳心更会大悦,谁不愿意有这种威风凛凛的人生享受乎?只要有一点不对劲,立刻就拳打脚踢,把该臭男人打得跟安可弃先生一样,蹲到墙角直哭,哭了之后还得拼命赌咒,跪个没完。前些时一位朋友的儿子结婚,就有这种场面。   
    ——这里且插一句嘴,夫人生的历程,在参加婚礼上大概可分为三个阶段,小时候参加长辈们的婚礼,一味拣好的吃,对那些花枝招展,根本弄不清在干啥。中年时参加朋友们的婚礼,看见新娘子千娇百媚,免不了一阵妒火中烧。老年时参加孩子们的婚礼,目睹年轻人喜气洋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模样,回忆前尘,真是百感交集。而人生一旦到第三个阶段,离阎王爷下请帖的日子就没好远啦。   
    现在柏杨先生就到了第三个阶段,典礼之后,默坐等吃,只见年轻人公推一个代表,送给新娘子一根棒槌,并致颂词曰:“嫂夫人呀,他如果不听摆布,就用这玩艺揍他。”新娘子除了娇笑之外,当然没啥可说的。而且这种话流行得很广,有的曰:“打他耳光呀!”有的曰:“给他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呀!”有的曰:“拿椎子扎他呀!”   
    这当然是玩笑,但玩笑话说得多啦,可能会在芳心里留下深刻印象,而且有些忠厚过度的太太小姐,甚至会认为这就是“管”啦。不提起管丈夫则已,一提起管丈夫,自然而然想到修理学上声震屋瓦的场面。问题是这里面有一个基本困难,人和人有了争执,一方面的气势不能太过度的得心应手,盖你这方面如果彻头彻尾大胜,他那方面就得彻头彻尾的大败,你这一方面太称心快意,他那方面就会积怨积恨;没有机会算你运气,有了机会恐怕要补偿补偿,反攻反攻。   
    侯女士用的手段,好像电影上的○○七,气壮山河,疾如闪电。雄心勃勃的老奶可能一致赞曰:“固当如是也!”但仔细一想,似乎危机四伏。   
    侯女士最初的武器是“诟厉”,“厉”,大概跟“詈”同义,也可能就是“詈”的笔误。不管是啥吧,反正一顿臭骂,再加上“不与饭食”,这在蜜月期间,臭男人又惊又爱,还可能逆来顺受。到了后来,安可弃先生偷东西,侯女士真枪实弹的埋伏在门口,臭男人深知太太大人性烈如火,惹她急啦,说不定会真的一枪,只好一溜烟跑掉。可是她阁下照他可敬的屁股上砍了一刀,而又不准他进家门,这就跟用铁锤敲炸弹一样,它不轰然一声,炸得血肉横飞,算她运气。   
    当然,侯女士不见得全靠她的运气,她一定有她的把握。不过问题是,事后有先见之明,她当然有把握。但万一爆炸,她就成了那位“二十年没见面”的女主角啦。其中最危险的是安可弃先生最后一击,“操戈直出”,幸亏侯女士总算降住了他,否则盛怒之下,狗急还要跳墙,何况本来是个恶棍乎哉,则一“戈”下去,前胸进,后胸出,大家就同归于尽矣。   
    而更主要的是,安可弃先生既然吃喝嫖赌,样样都精,定有他的酒肉朋友,大家乱给他出些馊主意:“啊呀,这种女人,还能要呀!”“她是你太太?还是你娘?”“家产是你的,你要是想卖,土地爷都挡不住,卖给她瞧瞧。”如果再有死女人用其玉手抱着他的脖子嗲曰:“打令,心肝,你太太简直不把你当人,我真同情你!”内外夹攻,再加上摆好了的温柔陷阱,好啦,这就够侯女士兜着走的啦。   
    想起来侯女士定有她的擒拿术——每一个怕太太的家庭,该太太都有她的擒拿术,这擒拿术是她自己特有的秘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即令可以言传,她也不会说;即令说啦,也没有用。盖每个臭男人有每个臭男人独有的毛病,用到安可弃先生身上,其效如神,用到别人身上,可能就出了命案。用到别人身上那一套,颇著成效,而用到另外一位身上,可能他毫无知觉。夫有些臭男人奇贱,不用严刑峻法,他就不在乎。有些臭男人自命为女性的保护神,太太就得嗲他几嗲。有些臭男人伟大过度,自以为天下没有几个人比得上他,则太太嘴甜一点,全当哄孩子,用最诚恳的态度说些最不着边际的谎,也能把他哄得其乖无比。   
    男人的种类多啦,太太“管”的方法就得看人下菜碟,吾友詹森总统到了贵府,你阁下恐怕得端上山珍海味。如果柏杨先生去贵府,端盘空心菜也就足够啦。
第二部分杀了她全家    史进先生大概是项墨林先生的徒弟,也认为情种多在妓院,她既然对我这么入骨的妙,而我对她也入骨的妙,帮这点小忙,她自然高高兴兴答应。这里面似乎只有一个清醒的人,那就是吴用先生,他一听说史进先生去和妓女小姐套交情,便叫苦连天,连夜晋见宋江先生。宋江先生还嘴硬哩,曰:“是他自己要去,他说他和那姑娘情重如山呀。”吴用先生曰:“老哥,你太欠主张矣,要是我在此,绝不教他去。从来娼妓之家,迎新送旧,不知道陷害了多少好人。而且水性无定,纵有恩情,也难逃出老鸨之手。”吴先生真是有学问之人,可惜他说得太迟。话说史进先生进了东平城,老鸨一见,先就吓了一跳,赶忙教李睡兰女士出来,李女士出来之后,史进先生还以为她会一把把他抱住,纵体入怀,喊曰“想死我啦”,想不到她啥表演都没有,而只瞪眼曰:“听说你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官府有通缉令捉你,这两天街上乱哄哄地说宋江要打城借粮,你怎么跑到我这里?”这番话如果教柏杨先生听啦,准抹头便走,盖无论是啥时候,只要忠贞学嘴脸出笼,准定要有毛病。可是史进先生却硬是中了项墨林先生的遗毒,不但没看出不对劲,反而老老实实曰:“亲爱的,实不相瞒,我如今在梁山泊,官拜司令之职,一直没啥功劳。如今宋江哥哥要来打城借粮,我把我们的感情说给他们听啦,特地进城打探消息,有一包金银相送,切莫泄漏,你一泄漏,我就完啦。等打下城池,你们一家大小,就跟我上山快活。”史进先生真是狗屎人物,杀人放火,是何等重要之事,竟把老命托付给一个妓女,怎能不和参孙先生一般下场乎?   
    李睡兰女士等史进先生睡了之后,出来跟老鸨商量曰:“他往常做客时,是个好人,在我家出入不妨。如今他做了歹人,倘若事发,不是耍处。”龟婆也曰:“我们妓院,坑了千千万万人,便多他一个,也没关系。”老少两个婊子的话,真教嫖客老爷寒心。结果一会工夫,史进先生被捕归案,两腿各打一百大棍,问不出口供,暂时收监。   
    不过史进先生和参孙先生不同的是,到了后来,梁山泊好汉打破东平府,史进先生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李睡兰女士全家。看书的人看到这里,会不知不觉吐一口气,拍案曰:“杀得好,杀得好。”盖恨该妓女小姐无情无义。呜呼,问题就发生在这里,如果你阁下一旦不幸,也当了妓女小姐,遇到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你该如之何哉?   
    和李睡兰女士恰恰相反的,有一位喇合女士焉,喇合女士是想当年巴勒斯坦颇有点名气的妓女,和宋江先生攻打东平府一样,约书亚先生也攻打耶利哥。耶利哥城墙高而且厚,虽然耶和华显灵,嚷曰:“把这城交给你们啦!”也只能干着急。约书亚先生乃先打发两位探子混进城去,打听军情。梁山泊军师吴用先生那一段话这时候被全部推翻,可见女人的心真是没准得很也。李睡兰女士是把史进先生出卖了的,可是喇合女士却没有,她不但没有,反而把两个探子藏起来。耶利哥政府听见风声,派军警到她家检查,教她把两人交出来,该妓女小姐用滴出蜂蜜的舌头曰:“他们来啦倒是来啦,可是听说要关城门,怕被关在城里,又匆匆忙忙走啦。”于是,两位奸细先生把耶利哥的底牌瞧了个一清二楚,喇合女士才用绳子把他们缒出城外,逃之夭夭。   
    结果是,以色列大军攻城,攻到第七天,约书亚先生在号角声中向他的军队喊曰:“欢呼吧,耶和华把城交给你们,城里所有的,都要在耶和华面前毁灭。只有妓女喇合,和她家中所有的,可以活命,因为她隐藏了我们所打发的使者。”呜呼,明明是奸细,却成了“使者”,奸细先生既成了使者,妓女小姐当然成了神圣人物,连堂堂大元帅都亲自出马,表扬她的嘉言懿行,该妓女小姐遂获得铁的保障。城破之日,她一家大小,果然平安无事。我想约书亚先生在两军阵前,大叫大闹的干法,大概属于高级的心理作战,用以瓦解敌人团结,同时也教其他部落的男女听听,你们只要掩护以色列的奸细,便保你不死,有耶和华作证,誓死不渝,否则我们便像梁山泊好汉一样,一律杀光。呜呼,当一个妓女小姐真是难矣难矣,喇合女士眼看着全城千万同胞,同一个血统,说一种言语,过一种生活方式,历代下来,该有多少亲戚朋友,却被另外一种非我族类的民族把男人杀了个净光,把妇女都掠去当奴隶,伟大的城堡变成一堆焦炭,独她阁下一家人被带到异乡异土,良心能平安乎?即令没有良心,她这种出卖祖国,出卖同胞的行为,恐怕也不见得被敌人尊重。别看约书亚先生在两军阵前哇啦哇啦,大嚷大叫。回到家里,对该妓女小姐,他能起敬乎耶。说不定过了些时,就把她隆重活埋,以为私通外敌,出卖祖国者戒。想一想《水浒传》上的李睡兰女士,她如果也步喇合女士的后尘,看样子到梁山泊是没有问题的,可是除非她是疯子,她能放弃好好的东平府不住,而去穷山恶水的强盗窝乎?她既不是史进先生的太太,史进先生又没有表示要收她为妻为妾,只一句空口白话,带她去梁山泊快活?怎么个快活法?仍旧操她的旧业,在梁山泊上也开绿灯户哉?   
    妓女小姐的舌头不是天生的会滴出蜂蜜,那是训练出来的,为了生活,不得不努力乱滴。世人对她们似乎要求得太苛,也责备得太苛也。
第二部分舞女的故事    所以说,真正聪明的妓女小姐,都不在嫖客先生中找情种,盖妓女小姐在嫖客先生中找情种,和嫖客先生在妓女小姐中找情种一样,都会大失所望。前些时,一位年约五十的中年朋友,前来找我,唉声叹气,好像害了三天感冒。问他为啥,他说他的爱情险象丛生。原来他阁下是一位舞迷,天天跳舞,日日跳舞,跳得久啦,就结识了一位芳名啥啥的舞女小姐,该小姐美得不像话,尤其使他精神恍惚的,普通舞女,多半不识几个字,国民学堂毕业,已经是了不起啦,而该舞小姐则是真正的高中学堂毕业,在大学堂还读过两年。呜呼,在洋大人之国,知识即是权力;在中国,权力即是知识,知识却产生不了权力。不过知识虽产生不了权力,却产生了风度。该舞女小姐既是大学生,不但谈吐异于寻常,就是她的一举一动,都雍容华贵,高雅迷人,总算书没有念到别人肚子里也。该朋友和她甚为要好,但要好虽然要好,进一步谈到婚嫁,就麻烦啦,是以把吾友搞得走路都碰到汽车上。他以柏杨先生口舌伶俐,拜托我前去单刀直入,代他说媒。   
    我想事情已闹成僵局,有一个年高德劭,道貌岸然的家伙前去,以长辈身份,表示诚恳,也未尝不是最后一计,何况该朋友把该舞女说得状如天仙,说得我动了少年之心,非瞧瞧不可,乃欣然而往。见面之下,她果然光艳照人,当时就把我照得睁不开眼,尤其可贵的是,她虽是风尘女子,却带着书卷之气,谈了一会,等她把恭维我的话说完,我就表明来意,她沉思了一阵,答曰:“老头,以你的道德学问,我可以告诉你老实话,某先生很好,我以舞女的身份陪他可以,但我不能嫁他。”我曰:“那是为啥?你们结婚之后,双双出入舞场,志同道合,兴趣一样,岂不奇妙。”她曰:“我在舞厅里这么久,男人叫舞女,或陪女朋友,可能天天下舞场,但我还没有见过天天陪太太下舞场的,不要说天天啦,一个月能去一次的都没有。”虽然她意志坚决,我仍是猛劝,最后她索然曰:“一个舞女没有恩客,固然悲哀;有了恩客,而恩客非娶她不可,也是悲哀,因为那就象征不能再以舞养家啦,我只好明天就辞职。”我急曰:“那何苦来哉?”她曰:“老头,你有所不知,我不会嫁给舞厅里的男人,我已有一个知心男朋友,迄今他不知我是舞女,甚至还不知我会跳舞,我希望嫁他。”呜呼,舞小姐和妓女小姐名称上虽然不同,其实质固差不多也,如果不在关系圈外托终身,她的精神将永不会安宁。盖名嫖之家,一旦来的客人和太太想当年颠过鸾倒过凤,恐怕实在是有点大事不好。   
    一个女孩子,一旦当了妓女,无论她如何的美妙,如何的有钱,上帝便注定她要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如果她蠢顽如猪,痛苦还小;如果她还有点灵性,还知道追求幸福,还知道妓女这一行是不光荣的,她的痛苦会更深,而且简直会痛苦个没有完。君不见《苏珊黄的世界》乎?女主角的归宿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她嫁给了一位英国律师,一块回到伦敦。丈夫曰:“打铃,如果遇到你从前的老主顾,该怎么办?”她曰:“我说,哈啰,你好!”该丈夫点点头,表示满意。呜呼,我想该丈夫点头点得未免太早,如果真的碰到那种场面,恐怕不能一声“哈啰”就了事。也是一部美国电影,记不起啥名字矣,妓女小姐成了州长夫人,当司机的那家伙就曾经和她上过床,嗨,夫人夫人,你不就是宝斗里绿灯户那个阿梅哉?他这一嗨,抵她一百哈啰。《天涯沦落一美人》上也有这种场面,儿子带着心爱的女朋友赴盛大宴会,一进门,全场男人,都神经失常,父亲把儿子叫到跟前骂曰:“你怎么带这种女人?在场的男人一半以上都和她睡过觉。”儿子一听,头轰的一叫,拉她出门,就是一顿耳光,然后在大街上猛发其疯。   
    这种情形,既不能怪妓女小姐也不能怪臭男人,盖爱情是独占的,不但对将来要独占,对过去也要独占。这种独占,在男人身上和女人身上,所代表的意义不同。女孩子总希望丈夫是处男,那是为了幸福。做丈夫的也总希望妻子是处女,那是为了骄傲。如果妻大人竟是一位妓女小姐,而又不时和那些分享过艳福的家伙碰面,自尊心受到的打击,会使他觉得不如上吊。君如不信,闭着眼睛一想,便可宰羊。有那么一天,朋友请客,你带着你的尊夫人出席,尊夫人想当年有过辉煌的应召女郎经历(我不说“妓女”“婊子”,而说“应召女郎”,便是因为你我乃朋友之故),结果桌上团团而坐的十位客人,包括气宇不凡的柏杨先生在内,都和她在北投洗过鸳鸯浴,阁下的尊脸恐怕不见得十分光彩。一旦宴会终结,你要去开什么会,柏杨先生曰:“嫂夫人,我开车送你回去。”你能不担心我们在路上一桩桩一件件,叙叙旧根由乎?所以聪明才智之妓,不在圈里找对象,为的就是把丈夫蒙到鼓里,以维持幸福和平。   
    妓女小姐和老鸨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像母女,妓女小姐也有喊老鸨喊娘的。听到耳里,好不亲热,实际上当然不是如此。有人说二者之间,好像老板跟伙计,如果是老板跟伙计就好啦,合则留不合则去,既可和和平平合作,当然可和和平平散伙,可是妓鸨之间,恐怕不是这么单纯。盖老鸨之对妓女,犹如屠夫之对猪先生,别看他平常对它爱护备至,既喂它米,又喂它糠,既怕它病,又怕它死。如果猪先生一天忽然曰:“迷死特屠,我要走啦。”你想屠夫能教它善自走乎?
第二部分李娃女士    报纸上常有保镳的把嫖客揍一顿的新闻,某嫖客先生焉,到绿灯户胡闹,老鸨一使眼色,保镳的上去就是一顿,把嫖客先生打得抱头鼠窜(当然也有时候嫖客先生有上好的武功,或人多势众,保镳也打得抱头鼠窜的,不过不太多),因此人们往往有一种错觉,认为保镳的乃专门为嫖客先生而设,其实不然。保镳的打嫖客先生乃是一种非常举动,不要看嫖客先生抱头鼠窜,搞到后来,吃亏的往往仍是老鸨。盖保镳的乃专为妓女小姐而设也,前些时台北曾有一部美国电影,惜忘其名字矣,演一位妓女小姐从良的故事,她把钞票放到胸罩里,老鸨把嘴一呶,保镳一把就把胸罩抓碎,上去就照玉脸上两个耳光。她把钱放到银行里,老鸨也把嘴一呶,保镳就弯转她的玉臂,弯得她哭喊连天,只好供出实话。她最后逃走,老鸨再把嘴一呶,保镳的追踪而至,甚至开枪杀人。呜呼,屠夫眼中只有自己的幸福,绝对没有猪先生的幸福,故妓女小姐也叫摇钱树,只要有钱可摇,老鸨就拼命的摇,你说不要摇啦,她能不摇乎?这对妓女小姐从良嫁人,是一个最严重的妨碍。当她年轻时,不让她嫁;一旦年老,虽让她嫁啦,却没人要她矣。其结局遂不得不注定凄凄凉凉。盖即令妓女小姐有情,老鸨也会使她无情,年轻女孩子总是难拗得老奸巨猾的龟婆。   
    君读过妍国夫人《李娃传》乎?李娃女士在妓女王国,高坐第一把交椅,她乃长安名妓,不知道坑了多少人,一直坑到有那么一天,一个少年来嫖,嫖得身无一文,乃鸨妓密谋,假装上庙进香,竟把他丢弃,等他摸索回来,已人去楼空矣。那时迁出迁入,没有户籍可查,追既无术,只好流落长安,学起吹鼓手来,后来被父亲知道,活活打死,抛到荒郊。大概命不该绝,悠悠转活,转活虽然转活,生活却是无着,只有讨饭为生,有一天,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他讨饭讨到李娃女士门口,李娃女士看见他的模样,良心发现,收留下来攻读,当收留他时,老鸨便提出抗议,可是李娃女士曰:“这些年为你挣的够多啦,现在我手边还有点银子,就算赎身之用。”结果该嫖客先生连中三元,当了成都府参军(类似现在“四川省军区参谋长”的官),而她的事迹也报告唐王朝政府,得封妍国夫人。这是一个超级的范例,她能跳出老鸨的拘束,选择她要走的路,是她成功的要件。我想全国绿灯户都应供上她的遗像,烧香膜拜,祈求赐福。因为她有异于群妓的智慧和决心,所以她的成就也异于群妓。路是人走出来的,信然。   
    和李娃女士同样幸运的妓女小姐,还有几位。她之前有红拂女士,红拂女士是隋王朝大将杨素先生的家妓,家妓是干啥的,现代人已弄不清楚,有人说“妓”“姬”一也;也有人说家妓固和绿灯户之妓,没有分别。这些考据玩艺,自有靠考据吃饭的家伙去搞,我们只要知道她竟看上了李靖先生就够啦。李靖先生后来虽然当了宰相,可是当时不过一个无名小卒,红拂女士慧眼识英雄,把心一横,竟自己送上门来,跟他私奔而逃。咦,最使臭男人感动的,就是这种镜头。柏杨先生年轻时,豪气凌云,光芒四射,便一直希望有一位如花似玉看出我有苗头,也效法红拂女士,敲我旅馆的门。惜哉,竟始终没人来敲,真是使人失望。杨素先生一得到红拂女士不见啦的消息,立刻下令搜捕,幸亏她跑得飞快,如果稍慢一步,竟被捉到,其后果恐怕便有点不堪设想矣。   
    之后有梁红玉女士,提起梁红玉女士,举世闻名,她的丈夫韩世忠先生是宋王朝名将,黄天荡之役,据说她亲自擂鼓助战,眼看要活活捉住金帝国的亲王完颜兀术先生,却功败垂成,让他溜走。她大怒之下,竟向皇帝弹劾她丈夫作战不力。这故事流传下来,无论讲的听的,无不肃然起敬。问题是,中国所谓“二十六史”的史料,不但太杂,而假的似乎也太多。梁红玉女士露的这一手,我就实在看不出真到那里去,即令竟是真的,也不见得价值连城。先说擂鼓吧,兵法上云:“军中有妇女,士气必不扬。”打起仗来,谁都不准带太太,主帅却自己带之,军心能不乱乎?而梁红玉女士既不是名门闺秀,也不是将门之女,不过宝斗里绿灯户出身,在军中已经有点别扭,而两军大战方酣之时,一个小脚娘忽然一拧一拧,跑到阵前,擂起鼓来,天下有此奇景乎,那简直不是军队,而成了文明戏矣。   
    后来她告韩世忠先生那一状,我觉得也疑云重重,不管她有没有这种见识和胆量,即令她有这两套,可是她识字乎?即令识字,她能文乎?即令能文,她能自己写奏章乎?势必得请人代笔。而军营之中,如果主帅不同意,谁敢替她写耶?又谁敢替她发,替她递耶?我想她一定了解她的奏章只能使丈夫的罪减轻,而不会砍下丈夫的头。呜呼,如果当皇帝的一时鬼迷了心,来一个“准如所请”,把韩世忠先生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恐怕梁红玉女士一定后悔莫迭。可能是韩世忠先生打败了仗,又怕又愧,下不来台,乃心生一计,教太太出面。如果他不同意,不要说一个梁红玉,便是十个梁红玉也木法度。呜呼,韩世忠先生年轻时不务正业,是一位甲级流氓,一个大字都不认识,能平空成一员名将,官拜王爵,岳飞先生被活活害死,他独无恙,不能说没有两下子。   
    韩先生有四位太太,曰白氏,封秦国夫人;曰梁氏,封杨国夫人;曰周氏,封蕲国夫人;曰苑氏,封魏国夫人——就是我们现在表示钦佩的梁红玉女士。除了白氏大概是原配,出身平平外,其他三人,都来自绿灯户,大概是他阁下当中下级军官时娶的。胡乱运用了一下梁女士,梁女士便名垂千古,当时如果胡乱运用一下别的太太,恐怕现在还不知道梁女士是谁哩?妓女小姐能嫁给韩世忠先生,也是有福之人,成了“爱国妇女”,和千载之下的“爱国裁判”,先后辉映,都不简单也。
第二部分必须隆重    佛家谓人生是痛苦的,任凭你有多大本领,巨号二抓牌焉,超级圣崽焉,都无法逃过“疾病”、“衰老”和“死亡”三关。释迦牟尼先生这种学说倒是老实话,他的解决之道因之也颇有成效。但问题是,人生好像是一块木板,一边漆着黑色,一边漆着白色,宗教家是站在黑色这一边瞧的,当然满目凄凉。如果能多走几步,绕到那一边,或者把板子转动转动,瞧见的将会是一片雪白。盖人生固也有快乐的时候,值得高高兴兴,笑得嘴都拢不住。再悲惨的生命都有其快乐,再快乐的生命也有其悲惨,只看哪一种多,哪一种少也。   
    无论如何,结婚总是快乐的,现在的小姐们一个个思嫁心切,过了二十岁而仍没有男朋友,就像苍鹰抓小鸡一样,紧抓住不放。一提结婚,马上大笑三声。有些风气之先型作家,写男女奥妙之事,往往说,一提结婚,女孩子脸都红啦。呜呼!那现象是一九○○年代之前的现象,现在的女孩子,欢天喜地都来不及,那有功夫脸红乎?除非是喝了点老酒。若干名作家的大作难以入目,大概与这种不切实际有关。这当然是时代不同,男女太过平等之故。在中国礼义之邦,男人“娶”女人,女人“嫁”男人,张得功娶刘玉娥,刘玉娥嫁张得功,总觉得“嫁”的一方要吃点亏,故而必须作委屈状兼勉强状和害羞状。洋大人之国则不然,只有“马瑞”一字,男人“马瑞”女人,女人“马瑞”男人,约翰“马瑞”玛莉,玛莉“马瑞”约翰,谁都不沾光,大家一般高。   
    这虽然是现代的话,但即令在古时候抢亲时代,被抢的女士,也都喜在眉梢,盖她被抢去是做太太,不是被抢去剥头皮也。有一则漫画是直截了当,抢亲的回家途中,忽然迷路,左兜右转,被抢的小姐,正在啼哭发狠,忽然插嘴曰:“别再往东走啦,再走就走到我家啦。”到了议亲时代,出嫁女儿为了表示离不开爹娘,和不愿以清白的女儿之身跟臭男人住在一起,临上轿时,往往继承抢亲时代遗风,也要哭啼一阵。同样一故事,新娘在被抬赴丈夫家途中,一路上哭个不住,悲哀绝伦,轿夫们商量曰:“小姐既然如此痛苦,我们还是把她抬回算啦。”新娘一听,魂飞天外,连忙曰:“我没有哭呀,我没有哭呀。”   
    我们现在说这些,不是专触女士们的霉头,而是说,结婚乃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桩大事,男人固为之丑态毕露,女人同样的也喜气洋洋。所以它不但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桩大事,也是人生中最严重的一桩大事,结婚仪式之必须隆重严肃,其因在此。   
    结婚既是大事,而世界上任何大事,都不能以儿戏或玩笑的态度出之。即以当皇帝的家伙而论,乃天下第一等“名嫖”,几乎每天都在打漂亮小姐的主意,一时高兴,就几千几百的乱“封”,为臭男人扬眉吐气,羡煞人也。可是,他阁下如果要娶皇后,就不能拉一个女孩子“封”一下就算啦,必须正正式式,经过隆重而繁杂的仪式。以皇帝之尊,又拥有可以乱七八糟胡搞之权,可以随随便便乱封的,而竟不能随便乱封,可看出结婚的重要。当皇帝的不但不能随便封一个老婆,便是随便和老婆离婚都不行。万岁爷瞧着妃子焉夫人焉,以及其他千千万万宫女嫱嫔焉,不顺了眼,可以随时下令吊销执照,或索性下令拉出去砍掉玉头。可是,要想和皇后离婚,麻烦就大啦,历史书上有许多“废后”的事,每一次都闹得天翻地覆,丢官的丢官,丢命的丢命,大的哭,小的叫,好像天塌地陷。盖“皇后”是经过结婚仪式的妻子,自与众不同。在这里特别向你推荐一位把清王朝活活扼死的杀手慈禧太后那拉兰儿女士,清王朝就是由她阁下一手包办,连根都给它烂掉的。有一天,该老太婆和她的侄女吵架,她的侄女乃载湖先生的老婆是也,老太婆威胁侄女,要赶她滚下皇后宝座,该侄女怒发冲冠,喊曰:“没有那么容易,我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老太婆一听,好像照她屁股上踢了一脚,一跳而起,照该皇后脸上就是一巴掌。以后姑侄二人,始终面和心不和,窝囊了一辈子。呜呼,该侄女急不择言,一句话伤透了老太婆的心矣。依清王朝的规矩,只有皇帝明媒正娶的妻子,在隆重的结婚仪式中,才从大清门坐轿进去,至于其他啥子妃啥子嫔,不过一顶小轿,像抬猪肉一样往里抬,只好走后门矣。那拉兰儿女士便是像抬猪肉一样被人抬着从后门进宫的货色,她阁下始终以没有进大清门为惟一恨事。等于阿Q先生是秃子,最怕别人说亮一样。平常没人敢往上碰,侄女大气之下,忘了忌讳,脱口而出。老太婆心里想:“好贱货,你敢讽刺我。”怎不给她一巴掌乎。如果她阁下也经过正式结婚仪式,隆隆重重从大清门坐轿进来的,便不致如此冒火星也。   
    从前老规矩,女人一生不能有一次以上的正式结婚。盖现在结婚,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行礼,从前则向天地行礼,故俗称结婚为“拜天地”,一个女人如果拜两次天地,玉皇大帝以其有悖圣崽礼教,万万不会接受,说不定御手一指,会从天上掉下一个巨雷。所以不要说离婚的太太啦,就是寡妇女士,再结婚时都不能有堂堂仪式。在柏杨先生家乡,都是黄昏时分,用一顶小轿,或一辆骡车,甚至小轿骡车都没有,而是寡妇女士自己步行,悄悄溜到丈夫家的。第二天大家一瞧,啊呀!怎么多了一位婆娘呀,这才知道他们已结了婚矣。
第二部分青春三凤    电视上有一个节目,曰《青春三凤》(最近好像没有啦)。记不得是哪一天,也记不得是啥剧名,但故事却是记得的,三凤中的一凤,跟一个小伙子恋上了爱。二人爱得如火如荼,眼看就要真刀真枪的拜天地入洞房,结果却是垮了台,垮了台当然在意料之中,盖如果不垮,三凤飞了一凤,节目主持人便只好喝西北风矣。   
    不过垮的经过却值得研究,原来其它二凤听说女主角有了男朋友,紧张万分,就联合提出警告曰:“别瞧那家伙在你跟前甜言蜜语,捶胸打跌,发誓爱你,这年头臭男人都不可靠,油腔滑调的多,忠贞不二的少。”女主角一听,芳心大急,二女就又建议曰:“这样好啦,要考察他是不是忠贞不二,最好的办法是试试他。”女主角曰:“如何试法?”二女曰:“简单不过,你教他明天晚上来找你,届时你躲在幕后,我们之一出来逗他。他如果不受引诱,那是好男子,嫁他准没错。如果一钓就上钩,就证明他不是好货色,趁早拉倒。”女主角一听,有学问有学问,当时就决定由某一位出马,为了叙述方便,这位某小姐,我们称之为鸦小姐。   
    第二天晚上,埋伏已定,小子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敲门而入,一瞧女主角不在,泄了尊气,告辞要走,鸦小姐一把拉住,曰:“张先生,你目中无人,好大的架子呀,意中人不在,我还在呀,连坐也不坐。”小子只好坐下,鸦小姐就紧傍着他,为他倒茶拿烟,用她露在旗袍以下的玉腿猛擦他的西裤,游词乱飞,说她爱他爱得要命,女主角不过玩玩他而已,何必那么死心眼。怎么,难道我不漂亮呀?小子最初还非常尴尬,手足无措,后来被她肉弹攻击得魂不守舍,心里一想,女主角原来是假的,鸦小姐竟慧眼识英雄,真心爱上了我,而鸦小姐似乎更要漂亮,晕晕陶陶之余,就也顺手推舟。好吧,吻就吻吧,抱就抱吧。正在自庆走桃花运之际,女主角突然一跳而出,三个女孩子把他团团围住,你一句,我一句,他除了自杀之外,只有抱头鼠窜一途。   
    这个故事看了教人过瘾,我想编剧的朋友大概要制造教育意义,使天下臭男人得到教训,自动自发的了解到要恋爱就得如神如圣,爱情不是儿戏,不能三心二意,见一个爱一个。类似这个小子的,都应受到这种严厉惩罚。该剧演出时,柏杨夫人和她那宝贝侄女也都在场,对该小子咬牙切齿,一直等到后来“恶有恶报”,才露出笑容。   
    这个电视剧写得很好,演员演得也很好,而且有大快人心的功能,所以凡正人君子,卫道之士,无不点头称赞。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觉得问题重重,即令全世界人看了该坏小子吃瘪,一齐都拍巴掌叫好,但该剧好像仍有点不对劲。我说这话,一定有人指着我的尊鼻,说我又在唱反调啦。不过反调不反调,不在乎声音大嗓门高,而在乎事实真相。   
    从前的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不相识的男女,只要媒婆跑跑腿,父母肯答应,就被硬拉到洞房,昏昏噩噩过一辈子。如果没有媒婆穿针引线,父母又不答应,小伙子和如花似玉自己看对了眼,而且爱得要死,都没有用。盖只允许父母挑女婿,不允许女儿挑丈夫;只允许父母挑媳妇,不允许儿子挑妻子也。如果有个女孩儿看上了一个小伙,那就糟矣糟矣,不要说父母啦,就是全族同胞,都会认为是一种奇耻大辱。盖大权在父母之手,绝不容其旁落。一旦老头老太太看花了眼,挑来挑去,挑了个女婿其俗如猪,其恶如狼,女儿也只好倒一辈子楣。正人君子和卫道之士,还特别发明了两句歌诀,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作为如花似玉含垢忍辱的理论根据。   
    可是自从清王朝完了蛋,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逐渐不行,取而代之的是自由恋爱。不仅父母挑女婿,女儿也挑丈夫;不仅父母挑媳妇,儿子也挑妻子。这一变不打紧,把老一辈的人变得双眼昏花。从一○年代皇帝绝种,到三○年代抗战爆发,二十五六年间,可以说是父母和儿女战斗的伟大时代,大大小小,千千万万回合中,有的父母大获全胜,儿女像被捉到手里的白兔,听凭尊命,胡里胡涂的娶,胡里胡涂的嫁,正人君子和卫道之士为了复兴父母媒妁的权威,还作恍然大悟之状,曰:“旧式婚姻有啥不好,先结婚而后恋爱,反而过得幸福。看那些自由恋爱的夫妇,没到三个月就散了伙。”这种伤天害理的话,一时颇为流传。不过幸福不幸福,只有天知道,结婚后到底“恋爱”了没有,也只有天知道。盖旧式婚姻恐怕是先有性爱,再有情爱。利害的成份多,爱情的成份少也。   
    也有些儿女吉星高照,在血战中把父母打垮了的,举个例子吧,女作家谢冰莹女士便是当时了不起的女孩子之一,她逃婚逃了六次之多,第一次被捉回,第二次又被捉回,直到第六次,大概经过名师指点,逃的技术有了改进,才一去不返。如果她那时抵抗不住妈妈的眼泪,和正人君子卫道之士的理论,恐怕今天还在湖南乡下当管家婆,闻名不了全中国也。
第三部分国粹    昨天晚上,有美利坚人来访(柏杨先生也有碧眼金发的洋朋友,坐汽车而说英文,读者中如有西崽先生,就原地挺胸致敬,刮目相待可也,不要磕头啦。)一进门便唉声叹气,好像大祸光临。诘之,洋大人紧张曰:“我办公室里,有一位小姐,肚子大起来啦。”我曰:“那有啥值得奇怪的?”洋大人听后不语,面色惨淡,一直摇头,我乃恍然大悟曰;“一定是你和她谈恋爱谈得下不了台。”洋大人急曰:“我怎能作出那种危险之事。”   
    说了半天,原来,他的中国籍女秘书之一,一位芳龄二十一二岁,其貌如花的张玛璃小姐,忽然肚子膨胀。“小姐”而怀了孕,怀了孕还不算,不但没有一点羞惭,反而满面红光,同事不断向她道喜,而且过了不久,竟向洋朋友开口借一个月的薪。洋人乃终日忧虑,废寝忘餐,那薪水不但有借无还,恐怕以后还要永无止境的往下借,不是往他身上赖是啥?走投无路之余,特来向柏杨先生请教。   
    呜呼,该洋大人最大的误会发生在称呼上,在洋大人之国,没有结婚的是小姐,结了婚的则硬是太太,从没有结了婚而仍假冒小姐的,便是影都好莱坞,女明星以嫁人嫁得越多,身份越高,都不例外。你今天嫁詹姆士,便是詹姆士太太;明天嫁陶德,便是陶德太太。所以,对于美国女人开口招呼时,应先打听一下她先生姓啥。否则,你叫她葛来芬太太,而她早已和琼恩先生结了婚,岂不糟哉?   
    我们无意批评谁是谁非,而只是说,洋女人对小姐的称呼非常严格,战后的德国,男少女多(天乎,我们目前的情况恰恰相反,教人羡慕),女孩子们成天梦想有一天忽然没有人叫她小姐,而叫她太太。太太的身价,似贵重得多矣。   
    中国则不然,“小姐”要比“太太”吃香,君不见新公园那些卖香烟糖果的小贩乎,向一个满脸皱纹,牙都快要掉光的阿巴桑,猛叫曰:“小姐,买一包瓜子吧!”她不买他两包才怪。无他,叫她小姐,叫得她从脚心往上舒服也。而当你去某机关某单位接洽事务时,见了女职员,不管她是啥,一律称之为“小姐”,准没有错。如果你看她年已四十,而且在办公桌上喂孩子,而呼之曰:“太太,请问总务科在那里?”她不报你以白眼,告诉你总务科在第八层地狱,未之有也。柏杨先生有一友焉,一日,他的八岁儿子下学,去办公室找他妈妈,听到人呼其母为“小姐”,不禁大惭,回家后头都抬不起,第二天并拒绝再上学堂,所有的医生都查不出病源,一再盘问,他痛苦的告其父曰:“妈妈原来不是太太而还是小姐,小姐怎能生我这个儿子哉,同学要笑死我啦。”   
    看样子,小姐的称呼太滥,不仅洋大人不懂,便是中国孩子亦不懂也。   
    洋大人因不懂中国国粹之故,见“小姐”怀孕便大惊小怪,并列为观光奇闻之一。其实,其中道理研究起来,三年都毕不了业。柏杨先生且发明两条格言,以便华洋人等,一致遵守应急。   
    格言之一曰:“见女人便喊小姐,无往不利!”即令对八十岁的老太太也照喊不误。当然你必须察颜观色,这在“做官之道函授学堂”的“一脸忠贞学”讲义中,有详细说明。盖你的态度,必须使该老太太相信你出自真心,也自信她确是小姐才行。否则,她以为你吃她的豆腐,事情就要急转直下。   
    格言之二曰:“对小姐决不可称太太,称者必败。”必败者,非碰钉子不可之谓,我想这用不着再加诠释啦,如果你有地头蛇气质,硬是不信的话,不妨跑到女子中学堂或女子大学堂里,找那些如花似玉,满肚子学问的女学生,叫她一声“太太”看看,其后果不卜可知。盖把太太当小姐叫没有错,把小姐当太太叫,就要发生天灾。   
    不过天下事有原则就有例外,好像台湾银行董事长尹仲容先生发行大钞一样,有有印章号码的,便有无印章号码的,没有啥了不起。太太小姐也是这般。如果你去日本或德国,把小姐喊成太太,恐怕她非报你以勾魂的微笑不可,盖她心里想,我漂亮仍在,足可找一个丈夫。同时,即令在中国,也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其效果。柏杨先生有一次在新公园打太极拳(人一上了年纪,便喜欢这个调调儿,无可奈何),见一小贩尾追一对情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夫妇,可是该小贩硬向该小姐叫曰:“太太,买一包口香糖吧。”小姐自然大怒,不过结果该小贩不但卖了一包,而且卖了十包,盖她的男朋友心花怒放,必须多买十倍,才能表示谢意。   
    和“小姐”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夫人”一词。一个女人既已嫁人,不好意思再充小姐,或无法再充小姐,则都希望越过“太太”,跳上“夫人”宝座。柏杨先生每天回家,必向老妻曰:“夫人,你好。”夫人方才将饭菜端上,若曰“太太,你好!”准天下大乱。此举虽有点肉麻,却可说明“夫人”的地位似乎比“太太”伟大。不信的话,可到什么新开张的公司行号,参观一下便知,剪彩的女人如果不是小姐,准是夫人,从没有一个太太的,大概嫁薪给制的女人皆为太太,嫁供给制的女人始可称夫人,其中奥秘,自非一语可尽。
第三部分为啥喜欢老家伙    老夫少妻,似乎已成时代潮流,从好莱坞电影上可以得到启示,理想的丈夫已不再是小白脸矣(中国电影仍停在小白脸阶段,我每看到那些发亮亮而脸光光的小生,就背皮发紧),理想的丈夫脸上不再洁净无疵,而是满刻着生命轨迹的皱纹,和满布着在社会上挣扎蒙上的辛苦风霜。这种婚姻在美国最为普遍;而在中国社会,似乎也日益增多,从前的人,如果有一位比他小十岁二十岁的年轻美貌的太太,用不着打听,准是爱妾无疑。而今则不然矣,马五先生之错,在他的见识仍停顿在十八世纪也。奉劝读者先生,如有马五先生的奇遇,千万不可乱下判断。   
    年轻的女孩子,为啥喜欢老头,恐一言难尽,而各有各的原因,那原因在局外人看起来可能屁都不值,但当事人却芳心大动。盖爱情之道,固没有啥道理可讲的。分析起来,似乎勉强可得七点:   
    一曰 有些女孩子认为年长的男人比较厚道。年长的男人是不是比较厚道,只有天晓得,干起骗女人的勾当,年轻小伙子绝对瞠乎其后。问题是,即令是骗,年长的男人也比毛头小伙子骗得她舒服。女孩子只有跟年长的男人为友为妻,才会有一种如坐春风的感觉。昨天柏杨先生所举的两例,可窥知女孩子如何向往那些待她们厚道的男人,盖只有中年以上的男人,在社会上碰钉子碰得多了之后,才有如此教养。   
    二曰 有些女孩子认为年长的男人善解人意。这是一点都不假的看法,毛头小伙子每天对镜整装,连自己想的是啥都不知道,何况其女友其老婆乎?年长的男人,作事多年,天天伺候老板或顾客的脸色,自有独得心传,有一句骂人的俗语曰:“一翘尾巴就知道拉啥屎。”盖詈其是狗,在心意刚发之时,就知道它要干啥。这一点对女孩子最最重要。她一皱眉,他就连忙问作官曰:“你们洗手间在那里?”她一咳嗽,他就连忙为她捶背曰:“我陪你去看医生!”她提议坐三轮车,他早举双手而瞪双眼,大声高呼“他哭西”矣;她站在百货店窗前,刚瞄了一下那项链,他立刻甜甜的曰:“颜色真好!”明天送她作生日礼物。呜呼,便是皇帝老爷都会被这种先意承旨,揣摩逢迎的弄臣搞昏了头,何况一个女孩子哉?毛头小伙子就不行,一则他们个性刚强,不肯为;二则他们能力有限,想为也无法为也。   
    三曰 有些女孩子往往爱慕已有成就的男人。这种吃现成饭的心理,说她是虚荣也可,说她是荣誉也可,反正有些女孩子硬是喜欢那些已经有了地位,已经有了钱,或已经有了名望的男人。事业好比一条船,如果嫁年轻的丈夫,就得亲自下手,并肩建造,弄得满头大汗,血流如注,等到好容易把船造好,容颜雕矣,年龄老矣,而且还有一种危险,那就是自己可能坐不上那条船。天下多少夫妇档,共同创造一番事业,等到功成名就,丈夫需要一个“拿得出去”的妻子,竟把太太赶下了船;诚是年龄相若,助夫成功的女子们一大悲哀。如果嫁给那些已把船造好了的年长的男人,便无此弊。柏杨先生今年春天,老兴勃发,曾去阳明山赏樱,见有一年轻女子,很是面熟,乃多看了她几眼,事后方知她乃我在某学堂教书的别班学生,被我看得不好不相认,乃介绍其身旁的老头曰:“这是我丈夫,某局局长!”不禁大吃一惊,非惊他的官衔,局长那玩艺我见得多啦,而是惊她的介绍之词。我想她实在是掩饰不住她的骄傲,才脱口而出,如果她丈夫是一位卖担担面的,她能不厌其详的告诉我摊子摆在那里乎。   
    四曰 有些女孩子认为跟年长的男人在一起谈恋爱,能给她们安全感。事实上,女孩子跟年长的男人在一起谈恋爱,反而最容易失身。盖他如果不想得到她则罢,如果想得到她,他会用种种奇计妙策,布置气氛,制造情调,安排情况,然后巧言花语,年轻女孩子知道个啥,未有不忽冬一声跳到井里者也。在此观点上,年长的男人绝不安全。不过,话又说了回来,普天之下,除了父亲对女儿,儿子对母亲那种亲情是安全的外,男人根本就不是安全的东西。不要以为柏杨先生儿女成群,年已七十有余,走不动矣,眼昏花矣,便十分安全。呜呼,那是我没有机会,如果给我机会,照样不太可靠。而且一个男人一旦真的被女孩子认为“安全”啦,那还不如一死了之。因之这里所说的安全,乃另有所指。那就是说:只要她不抛弃他,他很少有抛弃她的可能。我们如去法院调查,定有很大发现。柏杨先生仅就眼前观察,可看出男人的年龄越大,他越珍惜他的女友和年轻妻子。盖年龄就是资本,毛头小伙子三易其妻仍正当盛年,老头便不行啦,他便是想胡搞,年龄也不允许他胡搞。有一则幽默故事可说明此点,一对老年夫妇正在房中对坐,他们的爱犬有一种毛病,每见漂亮的女人在门前经过,一定狂奔而出,汪汪乱叫,以致累得气喘如牛,丈夫怒而吼之,妻子曰:“不要吼啦,他老了就好啦,你过去还不就是这样?”年老给女孩子的安全感在此,固然可悲,却是实情。   
    五曰 有些女孩子觉得跟年长的男人在一起,她才算真正的成了大人。天下再也没有比女孩子更娇嫩的东西,千金小姐真像春天屋檐下的冰溜,日晒不得,一晒便消;风吹不得,一吹便断;手碰不得,一碰便行坠地。父母亲友担心万状,扶之抚之,唯恐她无知受骗,那种永不被当做大人的委屈,遇到年长的男人便没有啦。吃饭时,她说去玉楼春就去玉楼春;买衣时,她说买沙笼就买沙笼;布置房子,她说怎么就怎么。这不是任性,而是被男人发自内心的真正尊重,毛头小伙子都是气大声粗,自以为很有点前途,往往不肯相让。   
    六曰 有些女孩子认为只有年长的男人对她才体贴入微。他会像父亲照料小女儿一样照料自己年轻的妻子。我曾看到很多这样的丈夫,晚上都是自己带孩子,而让妻子静静的在另一床上做其美梦。仅此一点,可知其苦心,盖他只有用体贴入微的方法始可弥补他的马齿徒增。而女孩子就是喜欢这种受用,若换一个毛头小伙子,他自己睡觉都来不及。   
    七曰 大多数女孩子都认为,年长的男人有经济基础,比较年轻人慷慨。这是现实问题,富小开,不若穷老板焉,这并不是说女孩子们都爱钱,而是无论恋爱与婚姻,固都非钱不可,坐出租车,不要钱乎?看电影吃馆子,不要钱乎?买旗袍,购项链,去美国,置房产,均非钱不可。若毛头青年,刚离开学堂,要从一砖一瓦干起,自然不会宽裕。年龄使老丈夫抱着歉意,他们不但不喊节约口号,且以肯花他的钱为荣。   
    七点分析既毕,似乎仍不尽意。盖爱情本来就囫囵吞枣,无法分析。美国《皇冠杂志》也曾有文研究这种与日俱增的老夫少妻现象,其结论曰:“初解人事的少女们,往往遇到过色狼,那可怕的经验使她对一切年轻男人都不信任。而年纪轻轻便遭人遗弃,或离婚的少妇,更希望嫁给一个年事较长的男人,她觉得他会比较负责,会做一个比较好的父亲。”华夷虽国情不同,但男女之情则一焉。
第三部分山阴公主万岁    爱情是感情的一种,不是理智的;是直觉的,不是知识的;二加二等于四,七岁时学得,到八十岁都不会更改,再变化多端的人,都不能说到了八十岁,忽然发现二加二等于六。麻烦就出在这上,无论男的爱女的,女的爱男的,二十岁时爱得要命,三十岁时可能恨得要命,四十岁时如果不把对方甩掉,简直非出凶杀案不可。“富易妻”也好,“阔易夫”也好,每个人心坎深处都有这粒种子,不过有的被高贵的情操遏住,有的被道德观念和严厉的舆论压住,有的一肚子怨愤之气,只苦于没有机会去“易”,有的则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拼上啦。形形色色,均没啥可吹胡瞪眼,更没啥可叹息斥责的也。盖这种富易妻阔易夫的现象,随着人类文化的进展,一天比一天普遍,一天比一天被人容忍。主要的是,被“易”的一方,往往也有其被“易”的条件存在,即以你阁下而论,固冷若冰霜的高贵女士也,如果忽然成了山阴公主,有置面首的可能,恐怕也要芳心大动。   
    山阴公主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她不但有超时代的见解,也有男女不平等的自觉,而且她不把丈夫杀掉,实在是厚道之至。圣崽们对她百般嘲笑,但对皇帝们的乱搞,却不敢多置一词。盖抨击一个女人最安全不过,如涉及到有权的大爷,便有杀头灭门之祸,圣崽们乃最怕权势的动物也。可惜历史上像山阴公主这种女子不多,八世纪唐王朝出了一个武照女士,亦人杰也,未阔之前,委委屈屈守着两个老头——李世民先生讨她进宫时,已老矣耄矣,李治先生乃一司马衷型的昏庸人物,嫁给他们父子,简直要作呕三天。一个臭男人一旦当官,就要三妻四妾,武照女士当了女皇帝,自然有权弄几个漂亮年轻的小伙子玩玩,幸而她丈夫当时已死,否则她不干掉他才怪。   
    女人一旦狠起来,往往比臭男人还狠,法国有一位皇后(名字惜忘之矣,洋名别扭而长,怎么也记不住),妓女出身。未阔之前,她有丈夫,并生一子,我们虽没有见过那个丈夫,但可想象得出,恐怕不太高明,后来不知道是他死啦,抑是她背着他溜啦,史书上言人人殊,不必深究。反正是她到了巴黎之后,美丽加聪明,再加上好运气,竟坐上了皇后宝座,她的儿子那时贫困交加,到巴黎找她,呜呼,我打赌一块钱,你决猜不出那场母子会面的结局是啥。她跟陈世美先生露的一手一模一样,但比陈公更为凶猛,陈公不过杀其妻,妻子终非骨肉,而那位法国皇后却是杀其子,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消灭得无影无踪。   
    然则,果真是“最毒妇人心”乎?    
    我想发明这句话的人,当初一定吃过女人的大亏,即以圣人而言,孔丘先生便恨恨有词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为啥最难养乎,他曰:“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翻译成白话,便是:“亲热一点,她疑心你打她的主意;疏远一点,她又觉得你这个家伙瞧她不起。”看情形孔老头准在女人跟前栽过斤斗,没有深刻入微的体验观察,没有血淋淋的教训,发不出如此肯定的言论。   
    可是,无论如何,女人不一定比男人更毒,即以对异性的残酷上,男人就凶狠得多矣。世界上母亲杀儿子的并不常见,洋大人之国,有上述的法国皇后焉;中华礼仪之邦,有武照女士连杀二子的壮举。然而父亲杀儿子的事,却多如牛毛,尤其是当皇帝的父亲,最为危险,杀起自己的亲生儿子来,简直好像杀王八蛋一样。历史上最精彩的一幕杀子之剧,出在六世纪后赵皇帝石虎先生身上,他杀他的儿子石宣先生时,把他囚到囚车里,用铁环洞穿他的面颊,锁到车轴上,教人拔他的头发,抽他的舌头,断他的手足,剜他的眼,剖他的肠。呜呼,无论如何,如果说到天下最毒的是妇人之心,石虎先生第一个就不同意。而女人同样也有此论调,柏杨夫人每逢不如意时,便詈曰:“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女人一旦阔了之后,把丈夫一脚踢之,和男人一旦富了之后,把妻子一脚踢之的情形一样,都是那股劲作祟。男人对助他成功的妻子,忘恩负义,有其可以解释的原因;女人对助她成功的丈夫,忘恩负义,也有其可以解释的原因。   
    一个丈夫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妻子造成明星,一旦成了明星,即令在理论上,她也不单纯的属于家庭,而同时的也属于社会。某处有晚会,请她表演,表演后大官大商(全是衣食父母)请她消夜,深夜二时,汽车嘟嘟归来,做丈夫的受得了乎?而丈夫平常所望尘莫及,见面就得必恭必敬的官崽圣崽,妻子可以坐在他们腿上,提其耳而拧其脸,叫他喊爹他喊爹,叫他喊娘他喊娘,妻子又怎么能看得起丈夫乎?妻子在外,美丽加名气,自有各色男人绕之围之,玩之谄之,她只要嘤咛一声,群男无不惊惶而动。回到家里,又要抓屎,又要迭被,而那位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的丈夫,满心劳苦功高不合时宜的想法,她还不得不看他的颜色,甚至还要表示一次又一次的感恩,她又何恋于那个家哉?    
    知识的悬殊,境界的不同,是幸福婚姻的最大礁石,孔孟之徒害人最深的一种学说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圣崽们固非常希望别人娶一个大字不识的土豹子。轮到自己,他却最欣赏“才姬”,而且常教其最美最慧最可靠的姬妾读书写字,以能代抄他所作的歪诗为荣,使别人又羡又妒,视为天仙艳福。如果配偶的一方程度太低,俗而且蠢,恐怕便是朱熹先生,都会觉得生趣全无。贵阁下一定读过《金石录序》,一定也读过《浮生六记》,他们的家庭乐趣,全建筑在女主角的意境上,如果李清照女士是个三心牌,如果芸娘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灶头婆,他们恐怕就很难高兴起来。   
    不过,一旦妻子的知识和境界超过了丈夫,那个家庭准亮红灯。台北市前数年曾发生过这么一桩事,丈夫小学程度,妻子则是大学生焉,乱世鸳鸯,每不自然,谁也看得出,男的爱女的,爱得要死要活,但自卑感在心里作怪,整天提心吊胆,怕她开溜,结果她还是开溜。前面说的那位朋友,把娇妻硬往大学往美国送,我们不是说任何一个读大学到美国的年轻妻子,都非跑掉不可,有些人其心固坚贞者也,但跑掉的机会却是大增。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原来程度相等,可是妻子忽然成了大学堂毕业生,忽然成了美国硕士博士,在社会上鹤立鸡群,咏西施诗云:“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她一想,我原来天生稀货,家里那个丈夫,不过初中学堂程度,老又老矣,仍是一个小职员,有啥前途,他的头目见了我都称我“打狗脱”,报上也称我归国学人,而他土头土脑,上不得台盘,来生变马犬相报可也,现在却非换一换不可,某大官大学问家不是向我猛追乎?只要嫁给他,名位金钱,一样不缺。呜呼,女人们一旦拿自己的丈夫和别的男人加以比较,做丈夫的能立住脚的甚少,盖丈夫必须是妻子的骄傲,她才甘心情愿,如果提起丈夫她就不好意思,那就离卷铺盖不远。   
    诗曰:“蝉曳余声过别枝。”乃“阔易夫”的最好批注,非她心狠,形势逼得她无回转余地。今年在台北选中国小姐,柏杨先生有一世侄,力劝其未婚妻参加,我心大惊,盖父母可如此,亲友可如此,独独男朋友不可如此。当她落选时,世侄也咳声叹气,如丧考妣,我乃训之曰:“蠢材,蠢材,她如果当了选,那时候所有不三不四的男人全都冒了出来。她飞美飞英,周游世界,连国王总统都和她拉手,届时见都见不到她,你看哪个中国小姐不是把她当选前的男朋友未婚夫一脚踢哉?”该世侄大悟,再拜而去。前天大风雨中,他们结婚,请我作证婚之人,以示感激涕零,咦。
第三部分嗲    一位署名“不具名”的女读者(我想一定是女读者)昨天来了一封限时信,责备我说得太严重,她曰:“妻子是妻子,固不是主人,也不是仆人,但也不是姘妇、娼妓。”并用两张十行纸的篇幅,写尽了下流的话,最后索性疑心柏杨先生出身不正。要说柏杨先生的出身,我可奉告的是,绝对不正,这一点不必再加怀疑。不过,我如果说二加二等于四,难道因我出身不正便忽然等于五乎?谈到学问,我可不懂,谈到人身攻击,固内行得很。我只是劝做妻子的在她丈夫跟前有姘妇般的温柔,不是劝她对别的男人也纵体入怀,这一点先弄清楚,才能进一步的了解。   
    “不具名”女士的来信甚长,除去下流的话,倒也确有很多问题,值得提出研究,柏杨先生再声明一遍:我们向不作道德上的教训,那是圣崽的事;也向不作法律上的恐吓,那是官崽的事;而只作现象的分析,妻子对丈夫的态度,有她的自由,她柔若姘妇也好,她凶若野狼也好,甚至神圣若玛利亚也好,我们统统没有意见。我们只是观察,如果她柔若姘妇,她会有一个美满的婚姻,和一个美满的家庭。如果她像野狼,像玛利亚,恐怕她有得踢腾的。   
    当年维多利亚女皇,她的地位如何乎?权威又如何乎?虽然英国是君王立宪,但她打一个喷嚏,仍足抵我们喊叫十年的。可是有名的佚事就出在她身上,有一次她的丈夫兼表兄阿尔伯脱先生大发脾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维女士敲门要进去,阿先生在内问曰:“你是谁?”维女士盛气曰:“英国女皇。”阿先生大怒曰:“你是谁?”仍盛气曰:“维多利亚。”阿先生更大怒曰:“你是谁?”维女士才发现苗头不对,乃答曰:“你的妻。”呜呼,维多利亚女皇不但是一个成功的国王,而且是一个成功的妻子,看她对阿尔伯脱先生“你的妻”那股嗲劲,便是中国目下家庭中少有的温柔情趣。呜呼,哪一个因此便看不起维女士乎哉?有一种现象似乎非常特别,越是美丽绝伦,仪态万方,在大庭广众下凛然不可侵犯的女人,她在闺房之内,越能销人之魂,蚀人之骨。其媚其柔,其风趣横生,其把男人弄得俯首帖耳,比姘妇还胜一筹。越是其貌不扬,越是学识不太高级,看起来随随和和,平平凡凡的女人,在闺房之内,越是呆如木瓜,觉得她的身份比维多利亚女皇还高。如果她的丈夫问曰:“你是谁?”她决不会嗲曰:“你的妻。”更不会嗲曰:“你的女儿。”“你怀里的小女人。”准悻悻然冲曰:“俺是玉蛾!”“你少装洋蒜!”那就啥情调都要报销,恐怕当丈夫的身虽在家,心却早逃之夭夭。   
    关于“嗲”,值得专书研究,此字乃江南朋友发明的,连辞源字典上都没有,真要把洋大人难住。它的意义是啥,没人为之下一界说,大概是“一种向异性或向长辈表达的,基于爱和温柔的,博取对方欢心的工夫”。若维多利亚女皇露的那一手“你的妻”是也。有一次柏杨先生送一年轻而又漂亮的少妇回家,她丈夫开门出接,她立刻飞奔而上,站在那个该死的家伙身旁,双手抱住他的上臂猛摇,又把玉体硬往他怀里塞,一面娇笑一面仰面看他的脸,旁若无人的悄悄问曰:“你真教我操心,怎么穿得这么薄呀!”好像她们已分别一十八载似的,教我看了生气,那个做丈夫的,真是他妈的应该教汽车撞死。   
    “嗲”不是“贱”,贱是没有骨头,对任何人都可以。嗲则源于高贵气质,只对丈夫一人而发。别人看起来可能不顺眼,但“嗲”本来不是表演给别人看的。别人偶尔碰上,只好自认倒霉。不过,旁观者的表情,却可使我们测量该旁观者的婚姻是不是美满?如果他别扭得很厉害,甚至还要愤愤然,悻悻然开咒开骂,他的婚姻准有点问题,因他从没有尝过那种蚀骨的滋味,忍不住妒火中烧。如果旁观者是一些太太们,也别扭起来,她真该回家从头反省,徒开咒开骂,骂那女人骚货,骂那男人不庄重。不能救自己之危,解自己之困也。   
    柳永先生《雨霖铃》词曰:“人生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呜呼,夫妻间如果能有千种风情,历二十年三十年而不衰,福气之大,可上与天齐。盖女人的美色最不可恃,一则美色终有衰老的一天,一则便是再漂亮的容貌,做丈夫的甚至当初为她大疯特疯,看得太久之后,效用也会递减。即令觉得一直了不起,那股刺激之劲,亦不若想当年矣。这种可悲的趋向,有赖千种风情去补充。千种风情到底是哪千种,柳永先生没有明白的指示,我们想它至少要包括下列数项,曰“嗲”,曰“缠绵”,曰“温柔”,曰“戏谑”,曰“风趣”,曰“谈心”,曰“打打闹闹”,曰“吻之拧之”,曰“抚之拥之”。据说日本女儿临嫁时,母亲一定要送她一套春宫照片。有没有此事,我不知道,说出来似乎有点太黄,至为抱歉。但如果真有其事,其中三昧,可获而得之。我并不是建议家政学堂和家政科系也如法炮制,但家政内容,至少要包括做妻子的种种待夫之道的学问,才算完整。这种学问,目前只有从个人的领悟和电影上的观察学习,未免太薄待年轻人也。   
    好比说,夫妻间如果能常说“我爱你”,对那枯燥的家务生活,真是一副滑润剂。家政学堂不知有没有这种课程也。东方人的嘴似乎天生奇硬,很少有人如此如此,认为那岂不是巧言花语。于是除了米面油盐孩子外,夫妻间相对如路人。那种夫妻,他们上床敦伦时,我想可能都一语不发,那才真是白活了一场,恐怕死都不能瞑目。从前舞蹈家邓肯女士追求大诗人邓南遮先生,特地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教她俄语,学了几天,不禁大烦,便对教师曰:“我只要你教我俄国话‘我爱你’就够啦!”呜呼,一声诚恳热情的“我爱你”,抵得住千言万语,能消灭多少阴影,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如果嘴硬得连这一句话都不会说或不肯说,那就是一个生了锈的铁钉。
第三部分有点异样    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女人几乎全部负担起“不贞”的责任,一说到贞操,准是指女人而言,如果说某位男先生不贞,定有人连嘴都要笑歪。张先生背着张太太,和女朋友开旅馆,被人碰到,顶多尴尬一阵,通常大家还羡慕他高竿,要向他学习哩。然而,张太太背着张先生和男朋友开旅馆,被人碰到,那就会立刻战云密布,跟着而来的可能是刀光血影。太太小姐们如果每个人都束紧自己的裤带,硬是不解,世界上会太平得多。这不是说男人的责任小,他一点也不小,风流男女在一起乱搞,出了事情,男人的责任至少跟女人的责任相等,甚至过之。但是有一点却不可不知,男人的责任虽不小,但受到的社会责备,却是小也。一个男人每年换一个姘妇,都没关系,一个女人如果每年换一个姘夫,岂不被认为烂货乎。太太小姐们必须知道我们是啥模样的社会,才不致轻易答应男人的混账要求。   
    “不贞”不仅是指肉体上的不贞,也指感情上的不贞。陪丈夫以外的男人上床,固是不贞。即令还没有到陪他上床的阶段,而只在心里觉得必要时陪他睡睡也没关系,同样的也是不贞。我并不是效法道学家理学家,猛发诛心之论,柏杨先生以为道学家理学家最糟的一点,就在他们的诛心之论。不去鼓励一个人的善良行为,而去搜索他们的恶劣动机,一定清算得乌烟瘴气。我们是说,如果没有感情上的不贞,便没有身体上的不贞。一个女人可能做出一些局外人认为不可能的事,好比,她和那个跛子怎么发生关系了乎?但如果研究研究,她潜意识上固先有那个想法。贾宝玉先生是天下第一情圣,他的恋爱方法是有名的,那就是“意淫”,不必真个销魂,只要想想女孩子的缠绵镜头,就过了瘾。可是,天下“发乎情,止乎礼”的事少得不能再少,甚至根本没有。意淫的次数太多,程度太浓,一遇见懂事的花袭人小姐,就出了纰漏。情圣尚且如此,别的人更不用说啦。若前面所说的告诉丈夫对门老王看她的女人,若魏平澳先生的贤妻,都是在感情上先已不贞了也。   
    若干年前,柏杨先生有一位远房姨妹,她和丈夫当初也是自由恋爱结婚的,转眼一十五载,她虽半老徐娘,而姿色不衰,有一年夏天,丈夫去瑞士开什么国际会议,丈夫的朋友经常前来探望,那是真正的友情探望,有时她寂寞无聊,就一块去看看电影。后来几个月过去,就改看看电影为跳跳舞。于是乎,姨妹感情上起了一种无法化验的变化。她和该朋友在一起时,会感觉到非常舒服,有时候促膝谈天,谈到三更半夜还不觉得晚。有时候并肩出游,就好像丈夫在旁一样。有时候去跳舞,她就愿享受他的那种拥抱。尤其是,到了后来,她听他说“他的太太不了解他”,她就更有点异样。   
    姨妹心里异样,行动也跟着异样,有时候和朋友拉拉手,有时候偶尔面颊也接触一下,但两人仍没有乱七八糟。可是丈夫回来后,看到眼里,自然大发雷霆,闹了个鸡犬不宁;丈夫平常一向异常驯服,这一次却拍案如雷,大张挞伐,姨妹自以为没有作出不可告人之事,不肯相让。纠纷遂不可开交,气呼呼的前来诉苦,和其它任何女人的诉苦一样,其目的有二,一是宣传自己的清白,二是宣传丈夫变啦,变得跟从前判若两人。柏杨先生誓死都相信该姨妹守身如玉,盖如果拆了烂污,她便不致如此理直气壮。有一次丈夫扬言要邀请所有亲友来评理,他曰:“讲给大家听听,我太太竟和别的男人泡咖啡馆,跳舞时勾肩搭背。”她冷笑曰:“你招待新闻记者我都不怕,我立得正行得正,他是你的朋友,我们没有过分。”——姨妹叙述已毕,我曰:“阿妹,我看你这个家马上就要完。你如果已决心不要这个家,不要你的丈夫,我无意见,打之闹之,离之去之,悉凭尊意。但如果你本意并不如此,则赶紧回头。上帝当初造女人时,便只允许她有一个丈夫,不允许她在丈夫以外再同时有一个听她顺她,供应她快乐的情人。如果丈夫能兼情人,那是该女人三辈子修来的福,否则就得放弃一个。”姨妹曰:“他不是我的情人呀。”我曰:“那是名词问题,我不和你争,反正是你对丈夫已经在感情上先走了私啦。这跟偷东西一样,最初一点一点的偷,以后大批大批的偷,最后就明火执仗一下子偷个净光。你现在是第一阶段,只把感情输出一点,如果再不制止,接着就是身体输出。”姨妹曰:“你说得太严重,你们写文章的人好过甚其词,你把我说成什么人啦?”我曰:“我把你说成一个普通的女人,具有生物本能的女人,既不是圣人,也不是白痴,更不是被你朋友歌颂的什么‘超人’,那教我肉麻。不要以为你有智能可阻挡一切,那股劲和从高山上往下踢石头一样,一经发动,谁都阻挡不住,连当初踢石头的那家伙都没办法,惟一阻挡之法是千万别去踢它。你如果认为我过甚其词,不妨继续搞你的。你敢和我打赌乎,你将来不弄到那个结果,我输你一块钱。”姨妹大怒,摔发而去,后来夫妇和好如初,朋友仍继续来往,但已不再单独外出矣。   
    一提起来不贞,人们往往想到和别人颠鸾倒凤。其实,感情上的走私,是同样的不贞,其危险性不亚于颠鸾倒凤,而且因它是一种有意志的行动,所以比仅仅失身还要严重。盖那有公式在焉,第一步是她觉得和他在一起时快乐,他或是丈夫的朋友,或是自己的同学同事,大家光明磊落玩玩,也欢迎丈夫参与其间,满室生春,浑身细胞都像注射了贺尔蒙,舒而且服,那朋友不时的再送她点礼物,她就火上加油,更加精神百倍,快乐无穷。第二步则由公开的谈谈笑笑,变成偷偷摸摸的唧唧咕咕,和隐隐藏藏的约会,丈夫被摒在圈子之外矣,见面时两个老风流俨然一对小儿女,男的说太太不了解他,并感叹曰:“相逢恨晚。”然后摸女的之手。女的说丈夫也不了解她,相逢不算太晚,要他安心工作(天哉,他怎能安心乎),努力前途,然后也接过他的手摸之。第三步,丈夫发觉风紧,或叹气,或打骂,或吵闹,或打官司,把女的搞得头昏脑胀,心里一想,我并没有和人发生肉体关系呀,为啥如此对我乎!胸中一激动,再加上外力一怂恿,芳心一横,豁上啦,于是乎,悲剧开锣。
第三部分不可预测    孙悟空先生乃大慈大悲的美猴王,最后忍不住众魔头哀哀求告,只好再钻出来,不过钻出来虽然钻出来,却拔下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喝声“变”,即变成一条绳儿,只有头发粗细,倒有四丈多长,把一端拴到妖精的肠子上,打个活扣,该活扣不拉不紧,一拉就紧,一紧就痛,然后从大魔头鼻孔里穿出。大魔头一见他出来啦,举刀就砍,孙悟空先生也不招架,只驾云一溜,溜到山顶,用手把绳一拉,大魔头就痛得往上一腾,跌落在地,把山坡下死硬的黄土,跌了个二尺深浅的大坑,吓得众魔跪在坡下,齐叫饶命。   
    呜呼,离婚后的儿女,正是那条绳儿,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像孙悟空先生站在山顶上那么用手一拉,什么时候就腹痛如绞。当然,也有儿女之情淡如水的,男人不用说啦,君看过湖南省梆子戏《杀子报》乎?年轻的寡妇为了恋情,连儿子都杀啦,但这种人固少之又少。大多数父母都爱儿爱女爱得不可开交,别瞧离了婚的丈夫或离了婚的太太笑容满面,事实上他们再婚后的生活也真的更为美满。但想儿想女之情,对儿对女之歉,固到死不休也。   
    经济的伤害也是严重的,有钱的大爷可能不在乎,但中等家庭以下的朋友,就会发现陷入窘境。仅只赡养费一项,就会使人爬墙。盖付赡养费跟付房租一样,还没眨眼哩,又到了期,刚缴了一次,下一次轰隆轰隆,照着脸上又撞了过来。美国大多数离婚案件,都明文规定,该赡养费必须等到对方另结了婚,才能停止。于是臭男人盼望离了婚的太太再嫁,如大旱之望云霓,有的更不惜雇用流氓,前往猛追,盖实在付不起啦。可是,太太们也不是好惹的,为了赡养费,她就是不结婚,宁可一天换一个小白脸,换得该付赡养费的臭男人叫苦连天。这不能怪她,有个固定的收入总比再找一个丈夫要安全可靠也。   
    经济上的伤害往往随着声誉上的伤害,和心灵上的伤害而来,即令有钱的朋友,除了经济,也会感到他的前途已跟过去走得有点不同,即令相同,似乎最初一段也疙疙瘩瘩。美国共和党大亨纽约州长洛克斐勒先生,他本来极有希望提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的,可是他离了婚,而又跟另一位美人儿结了婚,于是他就当不了候选人矣。这不是他作得对不对的问题,而是敌人攻击不攻击问题。   
    离婚的最大危险还不在于上面说的那三条,而在于,再找一个丈夫,或再娶一个太太,不见得一定会比前一个好。当然啦,第一次吃了麻子的亏,第二次准找一个脸上光光的。第一次吃了独生子的亏,第二次准找一个兄弟姐妹一百个的。但问题就恰好发生在这里,就跟历代王朝努力改正前代的错误一样,曹魏王朝皇族没权没势,以致亡国时没人吭一声;晋王朝就大封宗室,以便将来有人可吭,结果你吭我吭,吭出了八王之乱,把晋王朝吭垮。唐王朝的藩镇兴盛,每一个藩镇就是一个小型独立王国;宋王朝警戒在心,把各将领的兵权取消,而把全国精兵聚在京城,以为这一手万无一失,谁知道国防因之空虚,大金帝国洋兵洋将打过来,把两位皇帝老爷活活捉住。   
    改正上一次的错误不能保证下一次不再发生别的错误,而上一次的错误也不见得真是原则性的错误。麻子也有好的,小白脸也有糟的。独生子也有好的,群生子也有糟的也。穷光蛋固然受罪,百万富翁恐怕免不了受气。丑陋的固然难以入目,漂亮绝伦的恐怕那一顶——甚至几顶绿帽子,难以消受。认识不了几个字的固然面目可憎,学问奇大的恐怕会翻脸不认人。小职员固然捉襟见肘,一辈子都熬不出啥名堂;大家伙恐怕会心比天高,不知道啥时候会挨上一踢。作家固然既穷又硬,自命不凡;科学家恐怕会整天跟他的实验室为伍,失魂落魄。   
    柏杨先生有一个女学生,她是五年前结婚的,结婚之前,经常来向我老人家报告恋爱经过,其实她根本不是在恋爱,而只是父母之命,先言明了要娶要嫁,然后才交往的。有一次我问曰:“那小子对你如何?”她侧着头想了半天曰:“他对我百依百随,我想干啥他都顺着我。”我大怒曰:“这有啥值得一提的,恋爱期间,他当然百依百随,干啥都顺着你。我只问你,他是学工的,你偏喜欢文学,偶尔还作两首臭诗,在这上有没有不对劲之处?”她又想了半天曰:“没有,没有。”结果生了一个小娃儿,大名上了报,她告他天天冷战,他告她不孝公婆,最后离婚。我这位女学生,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所以第二年就又嫁啦,嫁前又来请我指示机宜,并且声明这次这个小子是学文史的,她高兴曰:“这回十拿九稳,他是个大作家。”该大作家我也认识,不禁颇为疑心。果然,就在上个月,她泪人儿一样的跑到柏府,大骂写文章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非离婚不可,再嫁就嫁给医生,我当时就向她哀号曰:“你不能再用这种标准改正你的错误啦,你结一次婚,我老人家送一次礼,你嫁个没完,存心要我破产是不是?”
第三部分男人得自求长进    “一滩泥”同胞,只有一种。“强哉骄”同胞,则可分为四类,一曰功利类,“摸汽车”、“铝门窗”、“三上吊”、“刘玉娘”,都包括在内。一曰事业类,“挑大梁”属之。一曰家庭类,“不放手”属之。一曰灵性类,吾友娜拉女士属之。   
    原始社会,是以母亲为中心的,人类只知道有娘,不知道有爹。盖那个时候没有学堂之设,大家懵懵懂懂,认为生孩子乃出于天老爷的恩赐,跟臭男人无关。女人既拥有大批儿女做打手,自然称王称霸。臭男人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只好吃瘪。可是到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联合起来,把女人统统拴到家里,规定她们的责任有二:一是服侍丈夫,一是养育小娃。最初,管理还不太严格,臭男人死翘翘,妻子还可以再嫁。稍后儒家大腿之一的朱熹先生提倡理学,把女人踩在铁蹄之下,要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混账王八蛋,就得跟混账王八蛋过一辈子,连丈夫老爷把她卖啦宰啦,都不准喊哎哟,喊哎哟就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为了预防女人叛变,学问庞大份子还发明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学说,作为兽性大发的理论根据。柏杨先生年轻时,还亲眼见过这种场面,当男人真是舒服,当混账王八蛋男人尤其舒服。最近美国卡特总统嚷嚷“人权”,学问庞大份子立刻引经据典,一口咬定中国人的人权是“古已有之的”——反正不管你说啥,包括核子武器在内,中国一律“古已有之”。不过男人到底有没有人权,我们不敢说,我们只敢说,女人身上既绑着“七出之条”恐怕是没啥人权。老奶们惟一的人权,只是为男人活着的人权。   
    人权就是人性的尊严,凡违反人性尊严的东西必然的要受到反击,而被一扫而光,男人被阉成宦官,女人被缠成小脚,流行而且赞美了几千年之久,如今安在哉。中国科举制度下的知识分子是世界上最乖巧的一种动物,对于生命中最刺心的严肃课题,既没有能力沉思,也没有道德勇气反抗,以致没有人敢为宦官和小脚呐喊。而所有的咆哮都是骂宦官天生贱种,跟骂女人不守妇道的。而妇道者,臭男人为她们摆的道也。   
    话拉得太远,反正古代女人都是莎士比亚先生笔下的弱者。中国历史上似乎只有两位值得人们从内心崇拜的女人,一位是花木兰,她跳出了家庭,化装为男人,投针从戎,报效国家。一位是秋瑾,她跳出了婚姻——跟她那位酱蛆丈夫离了婚,这本来已够卫道之士脑充血啦。而她又加入了反抗清王朝最后的革命党,简直是双料叛徒。   
    但这一亘古以来的两位女英雄,下场却使人沮丧,犹如亘古以来的男英雄岳飞、于谦的下场使人沮丧一样。花木兰女士在身经百战之后,仍涂上口红,穿上高跟鞋,跳到她原先跳出的家庭之中,去服侍男人。秋瑾女士更倒楣,被小报告朋友告了密,绑赴刑场,执行斩决。   
    到了中华民国成立,女人纷纷上了学堂,有了“才”啦,儒家理学系统那一套的残余力量,像一条糟麻绳,女人的“才”就是剪刀,把那条糟麻绳剪的柔肠寸断,开始向没有爱情的婚姻挑战。吾友易卜生先生《傀儡家庭》中的女主角娜拉女士,就是这一类的典型。当她阁下抛夫弃子,走出家庭的时候,跟她那位怎么都弄不明白的丈夫有一番对话,说明女人已迈进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我们把这段对话抄在下面,敬请读者老爷参考——   
    男主角曰:“你说啥,你竟然把家庭、丈夫、儿女,都一股脑扔掉?你就不想人生在世是怎么回事?”女主角曰:“我不在乎这样,我要为理想献身。”男主角曰:“你疯啦,你要放弃你的神圣义务?”女主角曰:“啥神圣的义务?”男主角曰:“你真的不知道,对丈夫、对儿女的神圣义务?”女主角曰:“我有更高的神圣义务。”男主角曰:“屁话,你说说你那更高的神圣义务是啥?”女主角曰:“自己对自己的神圣义务。”男主角曰:“在乱搞之前,应该先考虑考虑你身为人妻、身为人母。”女主角曰:“我现在可再也不相信这一套,首先考虑到的是,我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你当然也是。我知道所有人的意见跟你完全的一模一样,书本上也是这么写的。但大家所说的,书本上所写的,已不能使我满足。我要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求证。”   
    无论如何,娜拉女士是强者,吾友法国作家普累孚斯提就有一篇小说名《强者女人》,诚柏杨先生的知音也。台北某大学堂的一位女学生,在读书的时候,就被头脑像一盆浆糊的老爹和心狠手辣的继母,用暴力强迫着她嫁给一个伧俗的男人,这男人在发了大财之后,因为日夜在钱眼里猛滚的缘故,就更伧俗加三级,如果这位女学生老奶也是同一类型的,那简直是如鱼得水,乐不可支。偏偏她是个艺术气质很浓,境界很高,追求灵性人生的朋友。她不得不结婚,不得不生子,但她从没有爱过他。这样忍受了九年之后,她终于小包袱一卷,离家出走。呜呼,人生各种痛苦中,只有伧俗使人不能忍耐,跟伧俗的人在一起生活——无论是挤在一个家庭里或挤在一个牢房里,都是最大的苦刑。她阁下出走之后,租了一间四个半榻榻米的小屋,席地而居,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但该老奶精神勃勃。丈夫老爷左想右想,前想后想,怎么想都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会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而竟去追求啥子他妈的看不见兼摸不着,却陷自己于穷困潦倒之境的灵性生活。于是大跳了一阵子,一直跳了三年之久,才高抬贵手,跟她离婚,离婚的条件是一文不给,扫地出门。他以为这下子可教她晓得钱的厉害,他死也想不到天下竟有一种女人是不爱钱的。我们本来要给这位老奶上尊号曰“秋瑾型”的强哉骄,但秋瑾女士成了烈士,我们不希望老奶也成为烈士,所以改上尊号曰“灵性型”的强哉骄,以祝福她的生命更充实,活得更愉快。   
    灵性型的老奶不一定非离家出走不可,但这一型的老奶最大的特征是“不忍到底”,对任何形式的虐待,无论是伧俗、粗暴、不忠、自私、不负责任、大男人沙文主义,忍耐都有一个限度,跟“一滩泥型”的老奶恰恰相反,也跟“刘玉娘型”的老奶恰恰相反,“刘玉娘型”最大的特征是物质生活,第一想到的是自己的幸福,和如何保卫自己的幸福,刘玉娘女士本人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连亲爹都不认,连亲夫都要灌他酪浆。我们前次举的那位“刘玉娘型”的老奶,她是在她丈夫正陷于灾难,正依赖她,正需要她时候,把他丢到旷野,恁凭虎狼吞噬。而那位灵性型老奶却不会为银子动心,而是在丈夫正飞黄腾达时,抛弃世俗的财富,去寻觅失去的自我。   
    有人说,天才都是疯子,事实上也似乎差不多,即令生理上不是疯子,心理上也是疯子。自古迄今,才女之多,一百辆火车都载不完。但几乎全都埋葬在礼教的虎威和金钱的诱惑之下。现在的才女可不那么简单,柏杨先生有一位女学生,跟她的同班同学结婚,那位丈夫老爷嫉妒心奇重,而且凶恶如狼,动不动就开揍。爱情固然产生嫉妒,但嫉妒可不一定就是爱情,有些醋坛子常嚎曰:“我爱你,我才嫉妒呀。”其实,那可不见得,“刘玉娘型”的强哉骄无不嫉妒的要命。最后,该女学生不顾一切,绝裾而去,远走外洋。这需要有灵性支持的强大勇气,普通人想都不敢想。   
    柏杨先生并不赞成动不动就翻脸,可是目前呈现的景观,至少给月下老人一个警告,醉醺醺的乱系红线和乱点鸳鸯谱已不行啦。从前是丈夫“休”妻子,妻子死缠着不肯的时候。现在则是妻子“休”丈夫,丈夫死缠着不肯的时代。女人既都有德又有才,男人若不自求长进,就得马失前蹄。
第三部分男人也是弱者    泛道德主义胡乱越位的结果,是产生酱缸的原因之一,吾友孔丘先生的“格物而后致知,致知而后修身,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天下平”。一连串有韵律的推论,听起来好像圣人在那里“数来宝”——数来宝也叫“莲花落”,台湾不常见者也。在柏杨先生家乡,逢年过节,二三地痞流氓叫化子之类的朋友,腋下夹着长筒皮鼓,一家挨一家,唱上几句讨赏,不赏他就出花样。如果是商号,他唱曰:“大掌柜,胖敦敦,坐着好像活龟孙。”急忙给他几文,他立刻就改口曰:“大掌柜,胖敦敦,坐着好像活财神。”如果是住户,他唱曰:“这么大门楼这么大院,你们家姑娘为啥不养汉?”付钱如仪,他就立刻改口曰:“这么大门楼这么大院,你们家姑娘真好看。”因为有此绝招,以致所向无敌,都满载而归。   
    我们当然不敢说圣人的经书都好像数来宝,但数来宝有一种经书也有的特质,那就是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而两件事物之间,固没有必然因果也。呜呼,修身是内省工夫,跟齐家有啥关系哉?即令家齐啦,家是一个血缘亲情的原始单位,跟治国简直十万八千里。国是要靠武力法律维持的也。即令国治啦,也看不出它有啥办法可以平天下的。这跟“大掌柜”和“活财神”,“大门楼”和“姑娘真好看”一样,都是一种发射性的推论,不是一种科学定律。所以产生这种推论的原因,是代数学泛道德在作怪。在代数上,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一定等于丙。可是人生价值恐怕不是这么简单,柏杨先生爱柏杨夫人,柏杨夫人爱柏杨孙女,则柏杨先生一定爱柏杨孙女,这当然没有错。可是一旦柏杨先生爱柏杨夫人,而柏杨夫人却老来俏,竟爱上门口那个他妈的小白脸,柏杨先生能也爱上那个小白脸乎?代数式的泛道德论之下,有一条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圣人意思是,他既然不忍负其亲,安忍负其君乎?恐怕不太见得,名列二十四孝的王祥先生,卧冰求鲤,真是第一等孝子,曹魏帝国把他弄去当三公,可是结果他却扭扭捏捏,叛魏投晋。这对那些主张“身修家齐”而后“国治天下平”的朋友,不啻重重一脚也。   
    台北《民族晚报》有一篇社论《人格与人权》,曾对李森先生的男女纠纷,表示意见曰:“这只是那位教员的个人情感生活,是否德行败坏到不足为人师表,是否构成羁押的重大犯罪条例,值得讨论。我们觉得主管教育行政方面指责不配为人师表的说法,轻易的毁败了一位受过国家专门师范教育培养的青年,未免有点严重。”   
    更严重的是,这是一种僵化的,两值的,泛道德的,莲花落式推论的,代数学式的演绎。看见别人手上割破了一条伤,就乐不可支,马上跳高喊那人已彻底完蛋啦的烂而臭的下流观念。   
    台北《征信新闻报》“今日春秋”专栏,有一文曰“始乱终弃型”,读者老爷谅已拜读了矣,该文曾深入的就李森先生折腾出来的问题,加以研究。有一种现象真奇怪,有识之徒脑壳里可能空间特别的大,除了装其僵硬的尊脑之外,还剩下很多地方,储藏若干模子,遇到问题,不经过思考——其实思考也没有用,盖脑子僵硬如铁,消化不了也。以李森先生的三角关系为例,遇到这种纠纷,脑壳里马上就会轰然一声,幽灵一齐出动,七手八脚,把该件很复杂的事物,纳入其中一个简陋的模子里,一纳入之后,就酱在那里。而其嘴巴,同时也就像几个民营电台的“异口同声”节目一样,真的异口同声起来。可能表情上或有不同,有道貌岸然的焉,有不共戴天的焉,有一脸慈悲的焉,但其机械反应的本质固一也。   
    “今日春秋”把它叫做“始乱终弃型”,这是男的不要女的。如果女的不要男的,恐怕则是“水性杨花型”矣。多值的人生竟被如此抓住一根汗毛就往模子里塞,实在使人临模泣涕,不知所云。呜呼,即令该模子是古圣先贤,观察众生,提炼出来或铸出来的,但在新的社会形态下,该模子不但太古老啦,也太下流啦。男女间的关系,在基本上已发生变化。女人们逐渐脱离“弱者”的地位,——“弱者”这名词是吾友莎士比亚先生发明的,他有一句话曰:“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爬格子朋友一遇到女人的眼泪,马上就顺手牵羊,牵出使用,以加强哲学气氛。问题是,女人在莎士比亚时代,确实是弱者,经济不能独立,使她们的智慧和知识都无法跟臭男人较量。可是太古时候,女性固为社会中心;后来因农业发达,体力第一,才逐渐变成臭男人为社会中心;现在工业发达,脑筋第一,谁敢嘴硬说将来不再恢复到女性为社会中心乎?可能将来有一天发生在男性中心社会的怪现象,出现于女性中心社会。等到原子核子质子分子,以及其他混蛋之子逐一问世,军队变成无用,种田也靠电钮,斯时也,英雄气概,力大如牛的种种男性特长,不值个屁,女人的细密头脑控制着生产力。好啦,阁下瞧吧,第一个现象恐怕就是一妻多夫制,一个三围一般粗,使人无法起邪念的女国王、女总理、女部长之类,都豢养一大群听话驯顺的小白脸,而由女太监手提死光武器,严密看守。甚至于,臭男人全入牢笼,而女人们一部分专门传种接代,另一部分像工蚁工蜂一样,专门去搞政治经济,今天在阿拉斯加建一个水坝啦,明天在太平洋海底开一个金矿啦,而臭男人则被关在家里,天天排队打保克训,以练肌肉,而供女主人临幸。   
    写到这里,读者老爷中一定有些后生小子,心花怒放,咦,其实又何只后生小子心花怒放欤,就是道德学问都没啥可挑剔的柏杨先生,也都心花怒放,宁愿被太太小姐掳了去,随她怎么我都不在乎。不过这只是男人仍为社会中心的“占便宜”古老观念,一旦女人成为社会中心,在观念上是女人占了便宜,恐怕难免产生誓死抵抗的贞节烈夫节目。吾友林之洋先生到了女儿国,女国王一瞧他英俊漂亮,龙心大悦,就封他一宫,缠脚穿耳,把该小子整得杀猪一样乱叫;当天晚上,趁人不备,拉掉裹脚布,吐了一口气。好啦,第二天,女国王下了圣旨,来了几个孔武有力的胡子宫男,把他掀翻在地,在其可爱而雪白的屁股上,打了四十大板,打得他哎哟之声,连新加坡都听得见。呜呼,臭男人一旦落到这种地步,心花恐怕是怒放不起来也。   
    《镜花缘》只是一本小说,且不细表,现在再介绍一段学院派的报导——“一位未经发表姓名的人士在危险状态中,被送至此间的一所医院,据说他在赫洛克(Hurlock)附近树林中,遭受到三位女子的严重伤害。那个男子正在步行,当时汽车中女子提议顺便带他一程。他接受了,在坐了一段短路之后,这位男子说,那些女子把汽车停在一条偏僻的路上。在随后的一阵调情中……其中一位女子嫌他不够热情而发怒,争吵于是开始,两位女子按住他,另一女子用发针戳他,最后那群女子逃走,把他遗留在地上,束手待毙。”   
    这篇报导刊载于一九二六年三月号《美国使者》上,《美国使者》是一个高水准的刊物。这件事如果被台北社会新闻记者发现,恐怕写出来要过瘾得多。不要说那个臭男人啦,任何男人有如此艳遇,都会跳上汽车,左拥右抱,然后高潮迭起;然后被乱戳得奄奄一息,比林之洋先生还要惨不忍睹。   
    我们所以介绍这件事,不是说已经到了女人强奸男人的时代啦。而是说,社会在变,现代女人不但不是百年千年前的女人,也不是二十年前的女人矣。从前臭男人追求如花似玉,要表示他的强壮,不但身体好,智慧也高,足以保护她而有余,一会吹牛说他一拳能打死一只老虎,一会吹牛说他一月有八万元进账,一会吹牛说他家有千亩良田,一会吹牛说他会七、八国语文,一阵狗皮倒灶之后,女孩子眼中射出服帖的光芒,于是就嫁了他啦。可是逐渐的这一套不太灵光,小子们必须咳声叹气,蓬头垢面,跪到她跟前,说没有她的话,他就不能活;女孩子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为了救他老命,只好一把拉起,下文就不用细表啦。   
    我们的结论只是一句话,将来女权高涨,是不是会回到女性中心社会,我们不知道。但知道一点的是,现代女人,已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目不识丁的小脚娘矣。至少都受过国民小学堂教育,比起百年前的臭男人,不知道要高明多少。而幸运的太太小姐,还初中毕业焉,还高中毕业焉,还大学毕业焉,还游过外洋,得过学士硕士博士院士,以及其他啥士焉,各人都有其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臭男人想骗之乱之,谈何容易乎哉?
第三部分痴心女子负心汉    社会上有一种最普遍的现象,年轻的男子,或二十岁,或三十岁,相貌堂堂,谈吐不俗,心怀大志,且颇有点聪明和学识,惟一的缺点是穷兮兮。于是有一个千金小姐在茫茫众生中发现了他,怜其才而爱其人。认为他一定有光明灿烂的前程,亲友们都警告她不要嫁他,因他家徒四壁,身无一文,岂不是活受罪,一辈子不得翻身?千金小姐独具慧眼,硬是嫁啦。嫁了后的狼狈之状,在意料之中,吃啥没啥,穿啥没啥,玩没得玩,乐没得乐。但二人含辛茹苦,努力不懈。年轻的妻子到某机关或某公司谋一个很小差事,生了娃儿,连吃奶的钱都没有,仍以其微薄的收入,使丈夫读大学焉,去美国焉。丈夫对妻子的感激,真不是言语所可形容,而且指天发誓,非杀身以报不可。而妻子在艰苦中所得到的安慰,也就是这种感激之情,以及将来他飞黄腾达的希望。于是二十年后,妻子因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操劳过度,指甲脱矣,牙齿落矣,眼无神矣,头常痛矣,皮肤粗矣,皱纹布满一脸矣。反正是一切一切,不复当年,这都是为丈夫而付出的神圣牺牲。   
    而做丈夫的因妻子之助,完成学业,且成了大官大商,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更爱他的妻子——用不着杀身以报,只要不把她甩掉就可以啦。悲夫,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到了这个时候,恐怕硬是甩之的多,更爱之的少也。陈世美先生露的那一手,不过是一个典型,戏台上他当然被包拯先生一铡两段,人心大快。实际上,温故知新,我想准有点两样。贵阁下如果不信,不妨睁开尊眼上下四周,仔细一观,陈世美先生恐怕多得很。他们一旦没有挨铡,而且还管着你,向你训话,教你四维八德哩。而你不但不敢动铡之的脑筋,恐怕在听训之余,还要猛点自己之头,以表心服口服。   
    我有一个表弟,民国初年结婚,执教于我们县的小学堂,为人沉默寡言,有儒者风,大家均目之为圣人,虽因家贫,而年龄又长,未能继续求学,但上进之心,固未戢也。抗战军兴后,夫妇逃出,他已将近四十,竟辗转进了某大学堂,家乡沦陷,自没有接济,教育部的贷金根本不够糊口,笔墨纸砚,以及衣服鞋袜,全靠其妻为人洗衣服做针线收入维持。他三年级时,我道经该校,时已深夜,表弟仍在一盏如豆的油灯下苦读国际公法,而表弟媳则在日下为人洗涤,脏衣如山,诚不知要洗到几时也,做丈夫的告我曰:“表哥,我读书,却苦了太太!”言毕泪下。    
    夫妻情浓到这种程度,可以说把人羡慕得要死。丈夫对妻子的感激,恐怕再不能有逾于此。他们恩爱终身,白头偕老,固敢预卜也。独柏杨先生心中有一个结,在他们那里坐得越久,此结越是沉重,终于掩面告辞。回到旅店,把见闻告知同行的某教习,教习赞叹不已,我曰:“你看他们将来如何?”教习曰:“妻子对丈夫如此,仁至义尽,将来丈夫一旦出人头地,他真不知要如何相报也。”我曰:“我看不是如此,将来丈夫幸而没有出人头地,她还有得快乐,如果一旦不幸而出人头地,恐怕她哭都来不及。”教习惊问何故,我曰:“十年之后,表弟年才五十,只要有钱,仍可风流一阵;且地位既高,酬酢必繁,彼时他太太已五十有五,小其脚而白其头,黄其牙而皱其脸,又不甚识字,他能一直带她在身边耶?”一语未了,教习大怒曰:“想不到你阁下竟有如此禽兽想法,使人毛骨悚然,我算认错人,咱们的友情到此为止,你这种人实在可怕。”言毕唤茶房结账,另辟一间去住,把我搞得无地自容。此教习后来弃教从政,着实做了几任大官,我方悟出一个人必须随时随地,以卫道姿态出现,才有前途;若柏杨先生者,好口吐真言,属于时代渣滓者流,理应弄到今天饥寒交迫。   
    自从和表弟上次一晤,战乱频仍,音讯渺然。五年之前,我赴日本办事,在大阪街上东张西望,以开眼界,竟忽然碰见,他当上了领事之类的官,异地相逢,自十分亲切,把我请到他家,临进门时,附耳曰:“表哥,慎言,慎言!”正惊讶间,一个娇滴滴的北平女高音在里面呼曰:“阿秦,你回来啦?我在门口望了你两三次哩!”阿秦,表弟小名也,言毕一少妇穿着三寸半高跟鞋,登登登登而出,观其年纪,不过三十,雍容华贵,美丽逼人,那一顿饭吃得可以说别天下之大扭,该表弟媳知我为表兄也,一再殷勤探询她丈夫的家世,我只好撒一大谎包之,曰表弟家有千顷之田,守身如玉,而眼眶子真高,视普通女子蔑如也,如今果然得一绝色佳人矣。她得意的笑嘻嘻,拼命给我夹菜,临走时还送了我一套和服,以便浴后穿之,呜呼,谁说谎话没有好处耶?   
    表弟送我归去,悄悄告曰:表弟媳为某大官之幼女,大学堂毕业生也。    
    我问他从前那个太太安在?他曰:“离了婚啦。”离婚二字,本含平等之意,二人意见不合,各人走各人的路之谓,然而独独在这种情形之下,却有点不同。用旧名词,是他“休”了她;用新名词,是他把她甩掉,把她一脚踢也。用不着打听,我那前任表弟媳不会另攀高枝。不禁叹曰:“畜牲,畜牲,你怎么忍心?”他曰:“表哥,先别瞎嚷嚷,你如果也有像我这样的境遇,你敢保证不变心?”我气馁曰:“然则,你和她硬离之后,茫茫人海,她将何以为生?”他曰:“我仍暗中接济。”我曰:“何不谋和平共存?”他曰:“你看我现在的太太肯和她平妻乎?”谈到这里,他忽然说老实话曰:“我不是要离,实在是她太拿不出去。”   
    这又是一个陈世美,但前面已经说过,从前的陈世美要挨铡,现代的陈世美却舒舒服服的飞黄腾达,古今之不同,有如此者。可惜的是,那个把我不当人子的教习,未曾亲眼见此一幕,否则他虽上吊都不足以弥补他的无知也。这不是说柏杨先生的眼光远大,而是说,这里面有一个基本问题,不能靠铡解决,亦不能靠道德力量解决。如果杀剐可以解决,则陈世美以后无陈世美矣,为何现代的陈世美反而更多?不但现代的陈世美更多,我跟你赌一块钱,陈世美这种人和上帝一样,无时无刻在人类社会,地球不毁灭,陈世美不绝种,将来说不定还要更为精彩。而且你假使稍微有点脑筋,千万别大声骂陈世美,说不定你有一天也成了陈世美,也说不定你的顶头上司便是陈世美,听得受不了,请你卷铺盖。而道德上的力量又如何哉?首先我们要认清,现代社会的特质是“笑贫不笑娼”,只要有钱有势,不要说他只不过抛弃了一个妻子,便是他抛弃了三打五打,都不妨碍大家捧着他玩。倒霉的只是些没钱没势的人,如四川大学堂那个教务长,被舆论打击得体无完肤,不得不抱头鼠窜。如果往深处一想,我真为他叫不平,很多有力量封报馆,关记者或杀记者的伟大官崽,他们露的一手比那教务长更凶,谁敢龇牙?道德标准如果因钱因势而异,就没有制裁力量。   
    故柏杨先生曰,此问题似乎另有所属,那就是,感恩固可能促进爱情,却不一定能稳定爱情。
第三部分打耳光文化    女孩子打臭男人的胡子脸,完全是西洋文化,中国文化从没有听说过有这种干法的。盖中国的一套似比洋大人更为凶猛,不动手则已,动手就是“抓”。贵阁下听说过一则故事乎?一个小官,晚上被太太修理了一顿,弄得遍体鳞伤。遍体鳞伤没有关系,穿上衣服,谁也看不见,可是胡子脸横七竖八的鲜血淋淋,却无法弄个唐吉诃德先生的头盔戴戴,只好露到外面,任人观光矣。该小官第二天一早,到大官那里听训,大官一瞧他阁下的模样,晓得他犯了家法,整人为快乐之本,就问曰:“老哥,你脸上怎么啦?”小官面红耳赤曰:“禀大人,昨晚在后花园乘凉,一不小心,葡萄架倒啦。”大官曰:“胡说,明明是你太太抓的,怎敢撒谎,阁下身为朝廷命官,帷薄不修,天乎,天乎,成何体统?”大官太太在后堂一听,老家伙又在装蒜,而且还对女人不敬,立即祖宗三代都骂了出来,大官颜色大变,急曰:“快走,快走,我家后花园的葡萄架也要倒啦。”   
    抓脸已经很糟,而且有时候还祸延考妣。我小时候在家乡读私塾,教习奇严,有一天,他脸上左也一道,右也一道,小学生不知道那是太太手指甲创下的奇迹,不禁瞪着眼直看,看得他老人家发了脾气,每人就赏了三戒尺。呜呼,当丈夫的如果有选择权的话,还是洋女人的巴掌好,至少比中国女人的指甲好,打耳光差不多一下就完,幸而没人在旁参观,臭男人嘴一硬,也就等于没有打,就是打肿啦,也可以捂着脸说牙痛。而抓上两条血痂,纵满身是口,都说不出啥来。   
    打耳光的文化大概是借着电影传入中土,君不见乎,男焉女焉,僵在那里,然后一扬玉掌,就是一记,一记下去,两个人马上又抱在一起继续恋爱。当然也有不抱在一起,翻脸翻得更彻底的。不过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那就是,太太小姐打了胡子脸之后,如果她仍气冲斗牛,事情就有点麻烦;如果她忽然哭啦,事情就急转直下矣。胡子脸不但白挨,还得把积攒十八年的甜言蜜语从头念给她听,时运不济的,最后恐怕还得自动自发送给她一件貂皮大衣。   
    打耳光有如此妙用,真是令人神往。柏杨先生一直觉其中学问很大,吾友岳飞先生兵法上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指女人打胡子脸而言,打得好打得妙,可能打出貂皮大衣。打得不恰当,好像打到铁钉上,就有得她叫哩。   
    柏杨先生有个女学生,前年大学堂毕业,因为她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所以还没有毕业就结了婚。(呜呼,一个漂亮小姐,要想不跳到臭男人给她摆的圈圈里,恐怕比登天都难。)丈夫也是个年轻之人,对她拱如珠宝,二人还去了一趟美利坚,除了电影上的印象外,大概又参观了实际演出,所以她阁下就好像害了鸡爪疯,动不动就掴她丈夫的胡子脸。有一次到她家串门,说着说着,为了一件蒜皮小事,辩起了嘴,她就来那么一下,该小子用手摸着五个指印,眼睛都气红啦。太太不但不心疼他,反而像挨了他的耳光似的,泣不成声曰:“老头呀,你得给我出气,自从结了婚,他算是追到手啦,就一直欺负我。”把我说得大惑不解,盖实在看不出他怎么欺负了她。这年头真是变啦,打了人还说人家欺负她。过了些时,她再来柏府,我就旧事重提,问她他怎么欺负她,不提还好,一提就触到她伤心之处,又泣不成声曰:“老头呀,您不知道,从前我打了他,他总是温声软语向我求情,求我原谅他宽恕他,有时候还要跪半天哩,可是那次他竟呆在那里不动,不是天翻啦是啥?臭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这个臭男人之一听啦,作贼心虚,不好深问,只安慰她曰:“我告辞之后,他说了点啥?”她曰:“他那天大概吃了豹子药,胆大起来,竟然说:‘我警告你,你以后可不准再当着人打我!’我说:‘偏打你怎么样?’他说:‘你再打我,我拔腿就跑。’老头,您看。”我曰:“小娃,我用不着看就知道,你已经面临着婚姻破裂的边缘。天造地设的一对美满良缘,要被你的玉手硬生生打碎矣。以后不要说当着别人打他,就是在闺房里打他,恐怕他都会拔腿就走。”   
    总算她阁下绝顶聪明,经我这么一指点,从那一天起,她就没再动过尊手,现在过得其乐融融。呜呼,这种行为似乎和基本理论有关,太太小姐芳心里总是存着一个“管”丈夫的念头,甚至更进一步的存着一个“改造”丈夫的念头,这两种念头,真是婚姻之癌。君不见太太小姐们聚在一起乎,发表起宏论,除了谈衣服、谈孩子,其次就是谈如何“管”她的丈夫(小姐还没结婚,就猛谈如何“管”她的男朋友),谈到紧张之处,面目严肃,连眼角的皱纹都能绷得比熨的还平。柏杨先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女人多的地方,总想挤过去插一脚。有一次就听到一位太太正色告群众曰:“我早就教他不要干科长啦,那有啥好,钱没弄到钱,却受不完的闲气,而且忙得跟孙子一样,日夜不在家。这一次我可下了决心,教他调个专门委员。”其言甚厉,好像丈夫是用尿泥做的,捏在她手心里,她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第三部分猛打胡子脸    第三条 凡贤妻心血来潮,骂个狗血喷头,臭男人应就地立正,必端必庄,洗耳恭听,稍有不耐烦表情者,照胡子脸猛打两嘴巴。嘟嘟囔囔,逞强分辩者,照胡子脸猛打五嘴巴。如果迁怒到仆人仆妇身上或儿女身上,吆喝跺脚,拍桌子摔茶盅者,则照胡子脸猛打十嘴巴。   
    女法官曰:现在流行的是“听话学”,要想飞黄腾达,必先在闺房之内,接受严格训练,贤妻不过发一点小小脾气,竟露出反调嘴脸,这种臭男人可称之为不开窍,几个嘴巴下来,或有益于名教。   
    第四条 凡跟贤妻在一起,不管是平常日子侍从在侧,或到街上买东西尾随于后,均应满面堆笑,媚态可掬,不得咳声叹气,作委屈之状。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三嘴巴,处无妻徒刑一月。   
    女法官曰:臭男人所以咳声叹气,委屈万状,其原因有二焉,一曰有野女人在牵肠挂肚,一曰小家子气,舍不得银子。呜呼,无论是哪一项,其罪都不可逭,三个嘴巴兼一个月光棍,还是轻的,臭男人盍不勉乎哉?   
    第五条 臭男人上班出差,每隔两至三个小时,都应打一电话回家,向贤妻嘘寒问暖,报告行止。违者照胡子脸打两嘴巴。   
    女法官曰:有些心术不正的家伙,一脸正经,说上班去啦,或出差去啦,却硬是找野女人鬼混。上班则固定不动,还易瓮中捉鳖,出差则必须讲明身在何处,以便追踪查证。如不按时报到,显然包藏祸心,不得假装“忘啦”、“太忙”打马虎眼,如不遵行,重重打之,以观后效。   
    第六条 贤妻有事外出,像回娘家等等,臭男人不得打漂亮仆女的主意。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五嘴巴至十嘴巴,处无妻徒刑十年。   
    女法官曰:漂亮仆女都有冲天本领,凡美者差不多都慧,很难引诱到手,但仍死皮赖脸,足证野心可惊,揍之罚之,以伸家法。如果甜言蜜语生了效果,竟然升了堂而上了床,那就非拳足交加,不足以发扬女权也。   
    第七条 贤妻女同学女同事,均神圣不可侵犯,只许起敬起畏,不许挨身近体,动手动脚。违者照胡子脸打五嘴巴,处无妻徒刑一月。   
    女法官曰:挨近身体,实胡乱摸索之前奏,动手动脚,更狗皮倒灶之先声,与其事后闹得不可开交,不如先行防范。盖臭男人天生贱种,见了贤妻大人的漂亮女伴,总是虎视眈眈。一不小心,黑帽就要乱飞。?哩啪啦,只不过为了打掉他的歪主意。如仍执迷不悟,另行严惩。   
    第八条 贤妻妆奁首饰,如戒指、项链、别针、发夹、香水等等,不准任意送人。违者照胡子脸猛打十嘴巴,处无妻徒刑五天,罚跪一支烟,原赃追回。   
    女法官曰:臭男人在外乱七八糟,已罪不容诛,再回到窝里吃草,更属穷凶极恶,人神共愤。呜呼,要送礼就得悄悄自掏腰包,出此下三滥手段,如不法办,天理难容。   
    第九条 凡庭院中栽的花草,或花瓶内插的花卉,不准擅自赠送别的女人。违者照胡子脸打三嘴巴,罚玻璃丝袜十双。   
    女法官曰:摘花插花,出自太太小姐之手,袅袅婷婷,风韵盖世,臭男人饱食终日,不务正业,以彪形大汉,作娇滴滴状,往野女人头上乱戴,不但包藏祸心,也肉麻难忍,三个耳光,十双丝袜,还是轻的。   
    第十条 贤妻私人箱柜信件,非事先奉准,不得翻动拆阅。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五嘴巴,处无妻徒刑三天。   
    女法官曰:夫妇虽然一体,财产却各自分开,民法上有明文规定,臭男人岂可假装瞎子?夫不告而取,非盗即窃,至于贤妻大人信件,不仅私人财产,还是人格秘密,万一是男朋友来的情书,落入臭男人之手,马上就要天摇地动。故打之宜重,能把其尊牙打掉两个,更是普天同庆。   
    第十一条 臭男人每天回家,贤妻应全身抄查,如有可疑物件,如手帕、照片、口红印,或闻到香水唇膏之味,照胡子脸猛打三至三十嘴巴,罚跪一支烟,赃物丢入毛坑。   
    女法官曰:手帕三嘴巴即可,照片就得十嘴巴,香水严重,盖不挤挤擦擦,怎能传到身上?口红印更是可恨,至少也有三贴之嫌。视情况轻重,而定嘴巴数目,如打三十嘴巴仍不能解心头之恨,则本大法官自由心证,特许追加三十,共打六十嘴巴。
第三部分更糟的处罚    第十二条 臭男人怕贤妻怕得要死,却翻过来猛吹贤妻怕他,照胡子脸猛打三嘴巴,扎别针三下,以出血为度,扎时臭男人不得乱喊哎哟。违者罚跪一支烟。   
    女法官曰:臭男人天生好高骛远,死要面子,在贤妻大人跟前,乖得像孙子,刚一转脸,就成了阎王爷,在人多的地方吹曰:“哼,俺刚揍了老婆一顿!”足证尚未心服,用别针扎出鲜血,试其皮厚如何,扎时宜用全力,勿因哎哟之声,误动妇人之仁。   
    第十三条 臭男人被严密管束,跃跃欲动,心生奇计,一口咬定有人挑拨离间,造他谣言。故意耸动听闻,以便疏于防范。照胡子脸猛打五嘴巴,罚给贤妻洗脚。   
    女法官曰:明明一身毛病,却把责任往别人身上一推,此谓之死不认错;嫁祸于人,更是心狠手辣;好像贤妻不是大傻瓜,就是软耳朵。打后再罚,以儆效尤。   
    第十四条 臭男人跟亲友聊天,不准宣传太太短处。违者打胡子脸四嘴巴,处无妻徒刑二十天,罚喝洗脸水一茶盅。   
    女法官曰:臭男人自以为一肚委屈,见了亲戚朋友,就像小孩见了亲娘,看他吐苦水吧,贤妻是醋大王啦,脾气不好啦,好做衣服啦,喜欢打牌啦,甚至口不择言,说她丑人多作怪啦,等等等等,把贤妻大人说得一文不值,无非是争取同情,以便乘机叛变。使之喝喝吕宋汤,洗洗肠胃,清清虚火,谁曰不宜。   
    第十五条 凡遇贤妻差遣做事,不得推三推四,更不得先行开溜。违者照脚拐骨猛踢三高跟鞋,罚跪一支烟。   
    女法官曰:铺床叠被,端茶拿鞋,固然是臭男人的本分,就是叫臭男人上街买买香粉,四邻约约赌伴,也应欣然应命。贤妻还没张口叫他捶背哩,臭男人就直喊臂酸,贤妻还没把话说完哩,臭男人就忽然头痛。更有甚者,贤妻正在梳妆打扮,臭男人一瞧,知道要叫他陪她去拍卖行买貂皮大衣啦,先发制人,作恍然大悟状曰:“啊呀,忘啦,忘啦,有个重要会议非马上参加不行。”既懒又吝,杀尽风景,踢三高跟鞋还算轻的。特加罚跪一支烟,以戒来兹。   
    第十六条 臭男人有几个臭钱,便自命不凡,风流自赏,在外另置香巢,跟野女人同居。照胡子脸猛打二十嘴巴,处无妻徒刑十年,褫夺夫权终身,房屋家具、衣服首饰,均没收入官。亲友知情不报,罚各喝洗脚水一茶盅。   
    女法官曰:臭男人有个情妇,零碎幽会,虽属大逆不道,但贤妻如果恩重如山,一定要原谅的话,也可原谅。竟然另筑碉堡,长期抗战,就恩绝义断,须服上刑。或亲或友,早已得知消息,却十足“德之贼也”,既不肯通风报信,又不肯巧言暗示,甚至问到他头上,还假装糊涂曰:“不知道呀!”不过欲博忠厚之名,忍看黑帽横飞,典型乡愿,要这种亲友干啥?   
    第十七条 臭男人有事离家,须先行奉准,方可出门,如抽冷子脚底抹油,照胡子脸猛打三嘴巴,处无妻徒刑一月。   
    女法官曰:士兵私出营房,有军法审判,丈夫私出家门,自应家法问罪。好容易熬个星期例假,丈夫不在家中从事家务,洗衣抱娃,却毫无心肝,云游四方,真是贱而又贱。如确有要事,应检具开会通知单、出差证明等等文件,送请贤妻大人批准。外出后更应随时报告行止,以便循声查勤。不此之图,来个一晃就不见啦,准跟野女人干不可告人之事,任其百般分辩,全当耳旁之风,照罚不误。   
    第十八条 凡卧房里的节目,不得跟外人谈论。如违照胡子脸猛打五嘴巴,处无妻徒刑五年,褫夺夫权终身。   
    女法官曰:夫妻在卧房之内,一时心血来潮,啥花样都有,只能自己欣赏,岂可公诸大众。一旦把床上功夫都和盘托出,真是他妈的兼婊子养的,这种臭男人乃半吊子之辈,智力商数徘徊在十至十五之间。嫁了这种丈夫,也算三生倒楣,如不赶紧把小包袱一卷,丢人砸锅的事,还在后头哩。   
    第十九条 臭男人下班回家,或应酬归来,贤妻如有查问,应一五一十,据实招供,不准隐瞒。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五嘴巴,罚喝洗手水一茶盅。   
    女法官曰:女人天性多疑,男人天生多贱。臭男人在外应酬,谁晓得他搞些啥子名堂,本是狗皮倒灶,却编得天花乱坠,经贤妻大人三查四问,寻根追底,用不了三分钟,就漏洞百出啦。如想不挨嘴巴而又不喝洗手水,惟有洁身自好,老实到底。   
    第二十条 贤妻从远地返家,臭男人应伫立机场车站,等候芳驾,不得借口“表慢啦”,“没有接到你的信呀”,有所延误。等候期间,应眼观鼻,鼻观心,不得乱看女人,更不得面露不耐烦之色。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五嘴巴,处无妻徒刑三天。   
    女法官曰:贤妻大人爱夫心切,恨不得插翅飞回,来一个小别胜新婚,不料臭男人忘恩负义,疏情寡恩,竟认为大祸临头,能躲就躲,能溜就溜,真是蛇蝎其心,略施家法,以表天理。
第三部分跪及其他    第二十一条 贤妻偶尔动极思静,枕畔灯前,做做针线,织织毛衣,读读小说,看看电视,听听收音机;臭男人须兴高采烈,在旁陪伴,不得直打呵欠,更不得倒头便睡。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三嘴巴,罚跪一支烟。如属真病,缓刑两月。   
    女法官曰:贤妻既没有去跳舞,又没有去打牌,更没有东串门西串门。而静若处女,挑灯辛苦,真是贤而且慧,几世修来。有此佳偶,臭男人不但不杀身图报,反而辜负良宵,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对这一堆牛粪,有啥客气的。如说有病,应呈缴公立医院诊断证明书凭核。   
    第二十二条 臭男人在外交游,只准交正人君子,不准交酒肉朋友,更不准狐群狗党,花天酒地。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三嘴巴。   
    女法官曰:俗不云乎:“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交朋友当然应交朋友,但不能交酒肉朋友,更不能交狐群狗党。文人酸且懦,无事时拍胸脯,有事时先绝交,少交为宜。商人俗且贪,一脑筋都是算盘,钱在人情在,钱完人情完,也少交为宜。官场之人势利眼,拿出赤胆忠心,他还以为你巴结他哩,更属不可来往。其他若柏杨先生者流,有名的老不正经,见人就想借钱,更应严重戒备。丈夫者,妻子的长期饭票也,能不爱护交加,随时纠正,以免误入歧途,而保继续有效哉?   
    第二十三条 臭男人因工作关系,必须与其他女人打交道,则应面目严肃,态度端庄,不得牵衣拽袖,摸头摸手,更不得效法洋派,打屁股揩油。违者照胡子脸打十嘴巴,罚钻戒一只。   
    女法官曰:臭男人一直在男人圈中谋生,算是贤妻祖宗有德,不幸当了导演演员,或不幸当了舞女领班,女车掌管理员,左也女人,右也女人。或者当了医生,护士小姐如朵朵鲜花,围着他阁下承望颜色。呜呼,猫临鼠穴,狗卧鱼砧,臭男人借口活泼幽默,以表风流潇洒,久而久之,花样出矣。宜用严刑,以期阻吓。   
    第二十四条 臭男人聚在一起,不得对女人评头论足,更不准言出无状,使用黄色名词。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三嘴巴,罚睡地板三天。   
    女法官曰:臭男人见面,说不了三句,一定谈到女人,只要一谈女人,立刻就神姿焕发,眉飞色舞。某小姐乳房有多大啦,某太太有多骚啦,某小姐跟他三贴过啦,某太太有几个姘头啦。说到紧张之处,还手脚齐上,东比西画,不但下流,而且言为心声,可能乱生主意。必须随时严加管束,才能防止黑杏出墙。   
    第二十五条 凡贤妻身体不适,害了大小之病,或躺床不起,闭门修养;或哎哟哎哟,进了医院;臭男人应不分昼夜,在侧照料,并奴颜承欢,说些趣事,博取一笑。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五嘴巴,处无妻徒刑一年。   
    女法官曰:想当初臭男人猛求猛追,女朋友一声咳嗽,他就急得乱蹦乱跳,女朋友偶尔卧病,他就如丧考妣。结婚之后,却人心大变,一看贤妻政躬违和,就认为天下就要大赦,任凭她阁下一人,孤苦伶仃,辗转反侧。思及前情,能不人神共愤乎?   
    第二十六条 臭男人为贤妻买东西,应挑选最最上等质料,不得以次货塞责。违者照胡子脸打三嘴巴,重新再买。   
    女法官曰:臭男人给女朋友、野女人买东西时,惟恐花钱太少,不够精致,其英勇大方,好像钢铁大王就是他爹。可是为了贤妻,却花一文都心痛半天。呜呼,妻子漂亮,丈夫光彩,妻子成了黄脸婆,丈夫岂不含羞难当,连这种道理都不懂,自应打之,以使开窍。   
    第二十七条 贤妻柔情蜜意,赠送丈夫的礼物,若手帕焉,若手表焉,若袖扣焉,若领带夹焉,若其他等等焉,应严重保管,不准遗失,更不准送人。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五嘴巴,罚跪一支烟,原物追回。接受礼物之人,罚喝洗澡水一茶盅。   
    女法官曰:贤妻爱夫心切,才有此赠,臭男人不知珍惜,转送他人,真是拿珍珠喂猪,对猪还有啥客气的。受礼之人连带处罚,乃是恢复古代瓜蔓抄之刑,以求杀一儆百。后生女娃,以后遇到臭男人赠送礼物时,务必问个仔细,如果来历不明,千万婉拒,否则洗澡水就要下肚,不可辩称不知者不罪也。   
    第二十八条 贤妻生日,臭男人应紧记在心,两月之前,就应积极筹备,送礼宜厚,贺情宜切。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三嘴巴,罚大型蛋糕一个,碧玉戒指一只,纯金手镯一对,耳环一双,项链一条,陪跳舞或陪看电影三次。   
    女法官曰:贤妻越是要你忘了她的生日,你就越不可忘;越是不要你普天同庆,你就越要普天同庆,才能合其心意。臭男人志大心粗,恍恍惚惚,竟然当成真的,那是土产地瓜兼阿木林;或为了节省几个屁钱,打马虎眼假装忘啦,更是存心不良,罪不容诛。   
    第二十九条 贤妻如另谋高就,提出离婚,臭男人应长跪哀求,三日后仍无法挽回芳心,应面露笑容,欣然同意,不得恶言相加,亦不得稍打折扣。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一百嘴巴,罚喝巴拉松一茶盅。   
    女法官曰:二十世纪以来,男女平等,男的固可富易妻,女的当然也可美易夫。呜呼,一个臭男人连贤妻的芳心都抓不住,一定毛病丛生,不可救药。贤妻主意既定,自应兴高采烈,恭送飞往别枝。如贤妻要带孩子啦,分财产啦,均应满口应允。不此之图,反而做出可怜兮兮之状,以博取廉价同情,或露出凶相,这也不肯,那也不舍,存心妨碍贤妻光明前途。这种臭男人要他干啥,立诛不贷。   
    第三十条 贤妻不幸驾返瑶池——那就是说,死啦。丈夫应悲从心来,以头撞墙,流血五斗,终身不得再娶,更不得交女朋友,就是乱看女人都不行。违者照胡子脸猛打一百嘴巴,处无妻徒刑终身,褫夺夫权一辈子,发交柏杨先生尊府为奴。   
    女法官曰:贤妻在世时,臭男人海誓山盟,甜言蜜语,说没有她他就不能活,结果没有她啦,他不但照样活,还活得更有意思哩。真乃公开诈欺,人格扫地,势将引诱良家父老,纷入歧途,诚害群之马也。重责之后,罚使终身为奴,以为不忠不义者戒。   
    新家法到此为止,有几位读者老爷来信,要瞧瞧《芙蓉外史》的《闺律》,这几位大概对“古”很有好感,而且看语调似乎还疑心柏杨先生拿着别人的金往自己脸上贴,要捉贼捉赃啦。呜呼,在《红袖集》上,我老人家介绍过《妒律》;在《越帮越忙集》上,我老人家介绍过《棋律》,从没碰到这么门缝看人的。想不到人心大变,用手指直往脓包上戳。问题是,如果真的再照抄一遍,前已言之,编者老爷的脸色难看,而且说不定教我老人家卷铺盖。柏杨先生宁可丢人砸锅,也不肯自敲饭碗。所以决定不再抄啦,等专书出版时,当作为附录刊出,敬请参观。   
    不过,无论是古闺律也好,今家法也好,都是“怕太太律”,跟《妒律》针锋相对。在《妒律》之下,当贤妻的惨矣。而在《闺律》、“家法”之下,臭男人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旦真有这么一天,横行天下,全体人类共遵共守,则太太小姐真能欢喜得像吃了屁豆。
第三部分管教养卫    大势所趋,洋太太只有回到厨房的一条路,而中国女人却可以在社会插上一脚,真是过瘾。不过这并不是说中国全体女同胞都脱了俗而免了难。盖下女焉,仆妇焉,大富大贵之家的奶妈保姆焉,她们固也是女人也。呜呼,这真是天老爷注定的,反正厨房是女人的天下,男人想抢也抢不到,女人想推也推不掉。   
    我老人家这么推波助澜,咬定女人必须回到厨房,可不是只咬定女人回厨房。有位也害感冒咳嗽的朋友,有一次想煮点姜汤喝喝,刚把五味调好,他的太太狂奔而来,号曰:“出去,出去,这不是你们男人的地方。”该朋友向我发牢骚,我曰:“老哥,你有福啦。老太婆把你当成活宝,不教你劳累罢啦。”可惜这种良辰美景并不多见,即令偶尔见之,也是老头老太婆的杰作。   
    女人回到厨房不是说男人就可以回到酒店,有些臭男人把家务事全抛到屁股后,每月只要把钱往太太手里一塞,那股劲就像是监狱长,而妻子儿女全是囚犯,此乃封建残余,不足挂牙。盖女人固要回到厨房,臭男人同样也要回到厨房,所谓厨房是女人的天下,不是说根本没有臭男人立足之地。只是说在厨房里,太太是大爷,丈夫是瘪三,只可奉命行事,不可擅作主张。教他洗碗他就洗碗,教他抹桌他就抹桌,教他买面条他就跑得飞快,教他生炉子他就劈柴。不但是义务,也是权利。太太如果贤慧过度,请他歇歇,他有权提出严重抗议。而在太太切菜炒菜,当丈夫的还有另一种义务兼权利,那就是应站在一旁,说些助兴的话,赞扬赞扬太太真美呀,夸奖夸奖太太的菜真能香死人呀,为了讨太太欢心,必要时也可以昧着良心说说张太太的坏话,造造王太太的谣。   
    臭男人跷着二郎腿,等太太端菜端饭的时代已过去啦。饭后一支烟,悠哉游哉,而让太太辛辛苦苦洗盘洗碗的时代也过去啦。不但过去,而且永不再来。呜呼,想当年柏杨夫人初进柏家大门当新媳妇时,那时臭男人的余威还在,享受起来,真是不虚此生。而后生小子,娶了个女学生就像娶了个母老虎,真是可怜可叹。想不到今天柏杨夫人也变了心,学年轻人模样,动不动就把我吆来喝去。   
    男人下厨房,是民主政治绝不可少的一章,盖民主的精义是人人平等,没有例外。不仅人人的人格平等,主要的还是人人的私生活平等。酱缸蛆总是气呼呼的掀美国疮疤,说美国男女关系鸦鸦乌,离婚盛行,跟一夫多妻制有啥分别?美国男女关系是不是鸦鸦乌,离婚是不是盛行,是另一个问题,即令真的离婚盛行,但跟一夫多妻制根本不能摆到一块儿乱比。盖离婚基于平等,而一夫多妻是臭男人骑到女人的脖子上也。男人下厨房是家庭中一种良好的平等教育,一个下厨房的男人跟一个回家当监狱长的男人,因灵性的不同,气质上也有显著的差异。   
    太太小姐对臭男人有“管”、“教”、“养”、“卫”的责任,牵着鼻子下厨房不过一连串家庭教育的开始,顶多像进幼稚园,以后的小学、中学、大学课程,就要看太太小姐如何教法矣。呜呼,男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一种元素。大家常叹不完的气,说女人是一个谜,很难捉摸,可是男人特有的一股劲发作起来,却像大战二郎神的孙悟空,连如来佛都不知道他下一个节目要变成啥?当他阁下追求如花似玉时,真是楚楚堪怜,忠心耿耿,如花似玉想要不受感动,真得铁石心肠。可是真的嫁了他,谁知道他第二次会出啥花样?有些太太每天都要向丈夫问几次曰:“你爱我不爱我?”当丈夫的最初还亲亲热热,甚至还会用一个香吻回答。可是十年下来,天天像一张古老的唱片,听上几千遍,烦都能烦死。这也不能怪太太噜苏,盖女人们都有一种不安全感,希望耳朵里经常响着丈夫的保证,同时也是对不稳定元素的一种不信任,即令刚刚保证过,还得再保证。   
    正因为如此,所以对臭男人管之、教之、养之、卫之,成为太太小姐最大、最难、最没有成例可以遵循的课题。前不已言之乎,有些人呐喊助阵曰:“好好管教你的丈夫呀!”可是怎么管?又怎么教?恐怕各有各的主意,各有各的见解。如果没有独特的两下子,一味蛮干,恐怕结果管砸了锅。不是把丈夫管得二十年不见啦,就是把丈夫管得拉下了脸,本上加利。   
    吾友诸葛亮先生在《出师表》上曾劝刘禅先生:“亲贤臣,远小人。”成为最响亮的名言。可是,话如果说回来,历史上哪个人劝皇帝老爷不是这一套乎?问题不在这些千古不变的原则,而在执行这原则时的判断。每一个皇帝老爷用人,都是看准了他是个大大忠臣才用他的,从没有看准了他是个大大奸臣而用他的。我有一次劝一个丢盔掼甲的出版商曰:“你应该看准了啥书赚钱才出呀!”出版商气曰:“我当然是看准了赚钱才出的,还有看准了赔钱才出的乎?”希特勒先生当初也是算得准准的才掀起大战,大日本帝国更是十拿十稳才东征西讨,最后不幸栽了个倒栽葱,不是主意错误,而是判断错误。
第三部分管砸了锅    该太太的这番言论,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她闭着眼吹大牛,以便别的死女人向她肃然起敬,实际上她见了老公连咳嗽都不敢。另一个可能是她那一套竟然是真的,则她丈夫准是一个没有出息的脓包。盖无论如何,太太小姐的天地要狭小得多,即令她也在社会上做事,因为她是女人之故,同事也好,长官也好,多半都让她三分——不让她恐怕不行,稍不小心,说了一句重一点的话,她当时就会给你来一个一树梨花春带雨。流泪还不算,简直连鼻涕都会流出来。只有臭男人是天生的受罪命,要形单影只的对抗整个乱七八糟,啥花样都有的世界,挨打受气,一样也摆不脱。不能忍也得忍,不能受也得受,责任较重,眼界也较宽。给他自由,还可能熬出点苗头,一旦落到太太手心,近忧远愁,一齐而来,一辈子恐怕要窝囊到底,要想搞出点名堂,只好等下辈子啦。   
    臭男人爱太太爱得晕头转向,当然可敬,但爱并不就是把小辫子交到太太玉手里,听凭她揪来揪去。凡是听凭太太揪来揪去的男人,他跟社会就有一段距离,甚至可能成为一个社会上不受欢迎的人物。——过度怕太太,他不但没有事业,也没有朋友。十年之前,台北上演过一部电影,不知道读者老爷看过没有,片名大概叫“女人世界”(时间太久,已记不清啦),美国某大公司的总公司,要遴选一个总经理,董事长就把四位有资格的分公司经理,连同妻子,一齐请到纽约。这四个分公司经理,论人品,论能力,担任总公司总经理的职位,绰绰有余,但董事长却要看看他们的妻子。   
    四对夫妇先后到达,各有各的镜头。甲太太思乡心切,对纽约那种热闹烘烘的气象,过不惯也受不了,可是为了丈夫的事业,不得不前来助阵。乙太太是分了居的,也是为了丈夫的事业,不得不亲亲热热假装没分居,盖丈夫一旦升了官,将来离婚时就可多弄到一笔赡养费。丙太太是个美丽的骚货,对总经理宝座,想得死去活来,于是用出女人特有的绝技,在个别谈话时,趁着没人,搂着董事长就亲个嘴,嗲声嗲气,非教老头提拔她丈夫不可,并且还暗示说,如果她能来纽约,好处还在后头哩。丁太太是个呆头鹅,董事长问她意见,她曰:“我没有意见,他的事一向由他自己决定。”   
    结果是丁先生当选啦,甲太太心里暗自高兴,乙太太也无所谓,只丙太太气得直啐。董事长下的评论是,甲太太过于依恋故乡,她丈夫在纽约准安不下心。乙太太目的只是钱,她丈夫仅只应付她都来不及。丙太太是个危险人物,对她丈夫的事处处都要插上一腿,这个幕后人物会把她丈夫的事业搞得乌烟瘴气,后患无穷。而丁太太完全信托她的丈夫,丁先生在她那里,得到的是鼓励和安宁,可以专心专意对外。   
    我们介绍这些,不是存心不良,奉劝天下的太太小姐都当呆头鹅。电影人物都是典型的,所以特别强调丁太太对丈夫百依百随,好像丈夫只要把刀一举,她立刻就伸脖子。纵然在中国,也难找到这种古老的三从四德,更别说女权猖獗的美利坚矣。更重要的是,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古老的三从四德,一个稍微有点灵性的人,也不见得会欣赏她。   
    这个影片给人很大的启示:当妻子就是当妻子,千万别升级到想当他的娘,连丈夫拉屎时龇龇牙都管。就是前面那位宣称要勒令她丈夫辞掉科长的太太,在做结论的时候,还一扬眉尾,用一种别人不得不信服的声调曰:“哎呀,凭天地良心,人人都说我有帮夫命!我们结婚时,他还是个小科员哩。”这一次别人起敬了没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老人家可没有起敬。不必调查户口,仅就她阁下那张嘴,她就没有帮夫命,一定要有的话,也只有败夫命。她那位倒楣的丈夫,如果不跟她结婚,说不定早当部长啦。   
    无论如何,“管”不是“爱”。有些太太小姐发起娘威时,就对臭男人吼曰:“我爱你才管你,瞧那个柏杨糟老头,他死到毛坑里我都不管,他爬到地下求我管我都不管。”在这种正确的逻辑兼哲学之下,臭男人真是张口结舌,有苦难言。呜呼,“爱”固然包括“管”,但“管”不一定就是“爱”,尤其过分的管,那是出自顽强的自私和顽强的虚骄,自己先洋洋得意,过了瘾再说,后果就顾不得啦。   
    有则故事,似乎介绍过,一位如花似玉结婚前夕,她办公室的一位半老徐娘,助人为快乐之本,自动自发向她指示机宜曰:“小妹,我是过来人,咱们又是知心朋友,有些话得告诉你,免得你将来吃亏。男人呀,没有一个是正经货,全是贱骨头,你一定要好好的管他。每月把薪水全部收过来,不要他身上有钱,臭男人身上一有钱,就会胡思乱想。每天规定他啥时候回家,超过时间就跟他闹,不能养成他迟归的习惯,一养成他以后可能在外边混到天亮。不准他在办公室跟女同事嘻嘻哈哈,打电话打到家里,听是女人腔,就警告她以后别瞎缠你的丈夫,你知道狐狸精可多得很哩。衬衫一个星期换一次足够啦,把他弄得脏兮兮的,就没女人理他。你未婚夫吸烟不吸烟?哎哟,他吸烟,这还得了,教他戒烟,既省钱又免得害砍杀尔!还有喝酒,喝一点点?他准骗你,有一点点就有两点点,有两点点就有三点点,看他一喝就是十瓶吧,注意啦,一点点也不准他喝。打牌更别谈,你要一开始就训练他听话,管得越严越好。我在结婚的那一天,就是这么跟他规定的。”如花似玉曰:“你真有一手,你丈夫现在一定养得又白又胖?”半老徐娘呆了半晌,口才马上变得不灵光,结结巴巴曰:“不知道,他那天跺脚就走,二十年没看见他啦。”
第四部分千万别挖    柏杨先生正在介绍新式家法,忽然被鼻涕和咳嗽打断,转弯抹角了几天,现在应该回到正题矣。   
    夫新式家法跟《妒律》,针锋相对,女法官用新式家法制裁臭男人,男法官用《妒律》惩罚死女人,表面看起来各走极端,冲突到底,实际却建筑在一个基础上,该基础是:臭男人总是不肯老实,死女人总是醋火中烧。我有个女学生,新婚不久,就向我老人家哭诉曰:“那小子,下流到了极点,见了别的女人,眼睛就骨碌碌乱转,我真想把他的眼珠挖出来。”我大惊曰:“大妞,千万别挖,如果只骨碌碌乱转就要挖眼珠,天下的男人全成了瞎子矣。”呜呼,臭男人的眼睛如果不骨碌碌乱转,死女人们还能活下去乎?你多看她两眼,她说你不正经;你咬着牙不看她,该正经了吧,她又说你端着驴脸,架子不小呀;真是左右为难也。而且仅只骨碌碌乱转不过鸡毛蒜皮的焉,臭男人天生的贱骨头,一旦口袋里有几两银子,歪主意就会风起云涌——大体上说,臭男人的歪主意跟银子的多寡成正比例。这还不算危险,最危险的却是竟有成群结队的死女人,见了有钱的大爷,就想到他床上跳脱衣舞,捞他一票。   
    君没有见过一则小幽默乎,甲乙两位如花似玉碰了面,甲如花似玉曰:“啊呀,你哪里来的这件貂皮大衣呀,至少也值一万元美金。”乙如花似玉曰:“我男朋友送我的。”甲如花似玉叹曰:“我挣扎了一辈子,连个袖子都没挣扎到手。”乙如花似玉骇曰:“挣扎,就是不要挣扎呀。”嗟夫,这句话可谓画了龙而点了睛,天下固有的是不挣扎的死女人也。   
    我们这么说,可不是一篙打落了一船人,而是说社会形形色色,臭男人一天到晚,飘泊在外,一会说开会啦,一会说出差啦,一会说应酬啦,谁晓得他搞些啥名堂?又谁晓得有没有不挣扎型的女人用“照钱镜”照他的口袋?要想大大方方的全权信托他玉洁冰清,真是难上加难。有人说死女人天生的是个大醋罐,恐怕不见得,如果把男女的位置那么一调,死女人到社会做事,整天跟不挣扎型的臭男人一拍即合,而臭男人独守空闺,提心吊胆之余,恐怕醋劲更为凶猛,不仅成了醋罐,简直还要成为醋缸。   
    据柏杨先生考察,新家法虽已择吉公布,颁行天下,恐怕难以真正实行,太太小姐们如果用这种方法真的去猛“管”男人,管的结果,准是一别二十年,管砸了锅。
第四部分卜太太的烦恼    现在,我们介绍谢冰莹女士的大作《卜太太的烦恼》——   
    卜太太和她的鸭子屎丈夫,一同移民到美国。这篇小说,截取了这对夫妇的一段生活,老老实实的描绘出来,字里行间,一片乌烟瘴气。   
    话说满头大汗的卜太太从唐人街回到公寓,已经是下午一点过五分啦。她回来后,扑面而来的不是普通家庭里应有的祥和温暖,而是鸭子屎丈夫的怒吼。怒吼的是:   
    “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还回来干什么?你知道我饿的多么难受?你明知道我不能动。如果能动,老实说,我宁可不要你这种老婆。滚,给我滚。”   
    原来鸭子屎丈夫得了半身不遂的贵恙,也幸亏他得了这个贵恙,卜太太才没有滚。卜太太对这种当头棒喝,早已非常非常的习惯,盖一滩泥型老奶的哲学是:“每逢丈夫发脾气时,最好的办法是沉默,忍住气,一声不响。对方看见没有反应,过时些,也就算了。”可是今天的卜太太大概吃了豹子胆,仔细一瞧,发现她给鸭子屎端在面前的包子、凤尾鱼、香蕉,都不见他娘的啦,忍不住曰:“你吵什么,隔壁住的都是洋人,已经(为我们整天吵闹)搬走了两家了,幸亏现在住的是个聋子,要不然,人家又要退租。你不是吃了东西吗?还饿什么?”   
    鸭子屎气的发抖,嗓门吼的更大:“你干什么去了,说,快说。”这一吼,卜太太刚提起的那股反抗精神,霎时崩溃,结结巴巴曰:“干什么去了,等车去了。我已经六十多岁,难道还找男朋友?骂,你尽管骂吧。只要你高兴,骂什么都行,反正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已经受你的气四十多年,难道现在就不能再忍?”   
    这一段如泣如诉,是多么凄凉,假如这一对夫妇是街头的小瘪三,一点也不稀奇。可是这一对夫妇——鸭子屎丈夫和一滩泥妻子,却都学问冲天,就十分稀奇矣。嗟夫,四十年之后固已六十多岁,人老珠黄。但四十年之前,却是二十多岁的美貌娇娘,不知道为啥如此的死皮赖脸(对不起,说好听一下,宽宏大量也可),去忍受“你尽管骂吧,只要你高兴,骂什么都行”。我想,稍为有几根骨头的老奶,恐怕是“骂什么都不行”。而卜太太竟然被“骂什么都行”了四十年,柏杨先生就怎么想都想不通。   
    这个“骂什么都行”,恐怕包括了人类中所能想像的所有脏话,和所有不能形诸文字的恶毒诅咒,国骂省骂三字经,不过浮光掠影,还算文明的。其他诸如“操你祖宗”“日你娘亲”之类,就教人怒血沸腾。谁无心肝娇女,忍心教一个鸭子屎臭男人如此糟蹋,而这个心肝娇女努力为老爷老娘争取这么多漫天侮辱,竟无动于衷,连挣扎一下都不敢,未免使天下做父母的,同洒一把老泪也。   
    这位可怜的卜太太在暴力之下,没有能力解救自己,只好烧香拜佛,信了菩萨,然而菩萨跟吾友耶稣先生一样,是采取“人神同工主义”的,枪头不快,努折枪杆。老奶先成了一滩泥,神仙老爷干使劲也没有用。卜太太稍微多说了两句,鸭子屎丈夫就破口大骂:“住口,你真混蛋,敢顶撞我,我得这个病,就是你造下的孽。”   
    ——鸭子屎丈夫这份恶棍嘴脸,和恶棍逻辑,实在有摄影留念的必要。   
    卜太太对她的媳妇,介绍鸭子屎的光荣经历,曰:“他过去三十年是好的,越是到了老年,脾气越坏,他变的孤僻、顽强、专制。他就是家里的皇帝,一家人都要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老实说,假如在三十年前就是这副德性,我早和他离婚啦。”   
    令人脱帽的卜太太,又猛往自己尊脸上抹粉。开宗明义时,卜太太就曰:“我已经受你的气四十多年了。”现在却想用蜜丝佛陀涂掉十年,前言不照后语,自己露出了马脚。而卜太太还借着媳妇之口,为自己杜撰了一个谁也不相信,却打算自欺欺人的伟大理由:“佛的最大宗旨是牺牲。救助别人,正像地藏菩萨说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谎话终于是要显出原形的(对啦,佛家以不说谎话为第一要义,卜太太呀,你可是犯了戒律,就怎么得了乎哉)。有一天,在老友房舍客厅里,卜太太忽然热泪滚滚,脱口而出,告甄太太曰:“我真不想活了,我想要跳金门桥。”   
    这是痛苦的总爆发,可是一滩泥型的老奶,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于是她阁下再借着甄太太的玉口,向自己,也向朋友宣传了一套不能自杀——实际上是她不敢自杀的理由,这理由生硬的像一篇官报的社论,抄在下面,恭请读者老爷共赏。   
    甄太太曰:   
    “卜太太,千万不要有这个念头,你是佛教徒,怎么可以自杀呢。佛教是戒杀生的,你杀了自己,到地狱里去,一样要受苦刑。首先别人一定以为你的儿女不孝,你的丈夫虐待你,所以活不下去。还要骂你太没有良心,丢下一个瘫痪不能动的丈夫,他太可怜,你太自私。还有你将害得多少亲友为你难过。   
    “卜太太我了解你的痛苦,更同情你的遭遇。你要修忍辱波罗蜜,在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上面,有这么几句话:‘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卜先生不信佛教,没法和他谈佛理,他的嗔恚病很重,所以容易发脾气,对什么都看不顺眼。假如你也像他一样,那么你平时的听经念佛,持戒放生的种种功德,都会被嗔恚的火焰烧毁了。所谓‘嗔火炎炎,烧尽功德之林,能灭菩萨之种。’又说:‘一念嗔心起,八万障门开。’所以你一切都要看开、看空,不可烦恼,不可动肝火、发脾气。要知道‘嗔’这个字比‘贪’‘痴’还要可怕。社会上多少杀人放火、打劫争讼,都是由贪嗔而起。最可怕的是有嗔病的人,到命终时,会堕入地狱变做毒蛇毒蟒等畜生,(柏杨先生插嘴曰:不得了啦!)所以我们信佛的人,首先要消灭贪嗔痴。”   
    这一篇大道理,是一滩泥型女人们的理论基础。问题是,我们不知道她是先有了一滩泥的事实再去找理论基础,还是先有了这种价值连城的理由基础再去身体力行一滩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卜太太的作者谢冰莹女士,北伐时候,是湖南省大家庭儒家系统礼教的一个叛徒,私自逃婚,投奔当时的国民革命军,那时候恐怕她还不相信释迦牟尼这一套,在壮志消磨殆尽之余,才忽然从厨房里端出来这么一大盘半生不熟的大杂烩,而且在端出了这盘半生不熟、难以下咽的大杂烩之后,又告诫读者曰——   
    “卜太太想自杀的念头有很久了,但她向甄太太讲还是第一次。两人对坐了二十分钟,什么也不说,原来她们都闭着眼睛,在默念南无观世音菩萨。”   
    这篇大作最后的结局是:   
    “卜太太回到房间,丈夫睡的很熟。她洗手烧香之后,打开宝静法师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讲录》来读,至遏止嗔的方法:‘应修慈悲观,慈能兴乐,悲能拔苦。’——最好的方法,就是常常一心恭敬地念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如清凉风吹在炎火之上,也定会熄灭。(柏杨先生又插嘴曰:“卜太太的凉风已吹了四十年,鸭子屎的炎火不但没有熄灭,而且更旺。”)真的,卜太太念了无数遍之后,心里平静,舒服的多了。   
    这一舒服,就更增加一滩泥的勇气。三国时代火烧赤壁之役,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现在,鸭子屎愿打,一滩泥愿挨,人间固多是这种风景。不过不同的是,周瑜打了黄盖,嚷嚷的惟恐别人不知。鸭子屎打了一滩泥,双方都像被谁捏住脖子,死也不吭声。
第四部分三上吊与刘玉娘    关于强哉骄,我们已介绍过两种类型。仅只两种类型,当然不能一网打尽,为了立德立言,现在再加补充两个类型。加起来恰恰四个,正凑够一桌麻将牌。   
    有一位也是大学堂毕业的女学生,此婆的神通,与“摸汽车型”的迥异其趣。盖“摸汽车型”的强哉骄,用的是现代化的精密科技,只要玉手一指,辐射线泉出如涌,男人就立刻浑身麻木,身不由己地俯首贴耳,被抓将过去,压在屁股底下。而我们现在推荐的这位女士,用的是中国传统的擒拿术,即“一哭,二闹,三上吊”是也,一举一动,都是重量级的,姑名之曰“三上吊型”的强哉骄,当者披靡,无不臣伏。   
    有一位男士焉,一表人才,英俊的跟柏杨先生一样,他有一位远在罗马的女朋友,鱼雁往返,两地相思,女朋友就要回国白头偕老。偏偏三生有幸兼三生不幸,三上吊型的强哉骄看上了他。最难消受美人恩,加上男主角善良的近乎窝囊,于是,遂被抓住不放。有一天,强哉骄把他唤到眼前,宣称非嫁他不可,男主角吓了一跳,一百个不肯,好吧,女人们最最厉害的法宝祭了起来,强哉骄号曰:“你跟我已有肉体关系,你想玩玩就算啦。我的天呀,我的娘呀,我不要活了呀。”   
    这种法宝,如同《封神榜》上皇太子殷郊先生的翻天印,百发百中,砸到谁头上谁都得翻身落马。——跟这属于同性质的,还有另一种法宝,那就是太太要想甩掉丈夫时祭出的“性无能”,比翻天印还要厉害,简直是核子武器。英雄好汉一旦挨了这种核子武器,立刻就会尸骨无存。   
    女人当然同情女主角,认为这种男人,如不被驱逐出境,简直是没有了天理。而男人方面不管自己是不是也性无能,对别人的性无能,却兴趣盎然,硬是认为他死有余辜。尤其糟的是,这种事有口难辩,你总不能到处声明你性有能,不信请试试吧。记得十六七年前的事矣,台北地方法院有件这种官司,妻子要离婚,丈夫不肯,妻子就一口咬定丈夫性无能。该丈夫急啦,要法官准许他当场表演。结局如何,他们表演了没有,有法官在檀台上观看了奇景没有,因为报上没有登,我们就不知道矣。   
    问题是,对于“性无能”,男士反攻,还有一线生机。但对于三上吊型强哉骄“俺跟他有肉体关系”的当头棒喝,却是连一线生机都没有,一旦陷入埋伏,除了身败名裂外,只有双膝下跪一途。该男主角虽然仍作最后挣扎,但强哉骄既有“肉体关系”作理论的基础,岂怕你踢腾乎。她阁下跑到男主角家宣称要自杀,又宣称要杀他的全家——包括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又宣称要泼他硝强水,又宣称要发传单揭发他的种种丑行。又躺在他家地板上打滚,又跑到他服务的单位披头散发。最后,她更来一记结实的左钩拳,说她已怀了身孕,偶尔有个胆大包天长辈要她去医院取个怀孕证明书来,这一下可算是通了马蜂窝,她就一头撞到长辈怀里,把鼻涕兼眼泪全部涂到长辈刚买来的新西装上,又驾临长辈官邸,声言你既然破坏我的“家庭”,我也要破坏你的家庭,大家死在一堆算啦,把长辈老爷搞得魂不附体,向她哀哀求饶。任何朋友只要插一句嘴,都有如此报应,所以群医束手,谁都不敢做声。而且该三上吊型也有温柔的一面,她发誓保证,她自知配不上他,只不过求孩子有个父亲而已,结婚以一年为限,随时可以离婚。这句话说的比唱的好听,恩威并施,终于吹吹打打进洞房。现在结婚已五年有余,该男士每天在街上闲逛,没有一个朋友敢上门,他也不敢上任何一个朋友的门。   
    另一种类型,也锐不可当,我们上尊号曰“刘玉娘型”的强哉骄。关于刘玉娘,柏杨先生在《活该他喝酪浆》大作中,已经加以介绍,不再重述矣。这一型强哉骄,最明显的特征是,在“义”“利”关头,有极其明智的抉择。有一位女士的丈夫忽然坐了牢,她阁下起初也确实是伉俪情深,伤心欲绝。可是当她听说丈夫要判长期徒刑的时候,她跟刘玉娘遗弃她那中箭待毙的丈夫,携带金银财宝一溜了之的情形一样——只有一点不一样,现代化的强哉骄没有一走了之,而是把丈夫辛辛苦苦挣的家产一口吞没。原来,丈夫爱她入骨,把所有家产全用妻子的名字,这时自然顺理成章的咽到肚子里。同时也没有送碗酪浆,而是由每星期探监两次,减为每星期一次,每月一次,而终于一次也不一次,最后取得了离婚证书,把想当年海誓山盟,愿为他死的丈夫,孤苦伶仃地丢在深狱,任他自生自灭。   
    有皇后之尊的刘玉娘跟皇弟李存渥,是在丈夫喝了酪浆之后才双宿双飞的,现代化的刘玉娘则在一听丈夫要判刑,就迫不及待地伸出铁掌,抓住了一个现代化的李存渥。此公有妻有子,而且一向阃令森严,下班之后,必须立刻回家报到,否则大祸临头。按说那位太太也属于强哉骄,却不料强中更有强中手,强哉骄跟日本围棋界一样,也论段数的。我们的刘玉娘乃十三段高手,自然有超级绝技。她阁下天天开着她那在牢房辗转呻吟,哭天无泪丈夫的汽车,在下班时去衙门接男主角。有一次,遇到一位尚在葫芦里装着的朋友,告之曰:“他太太管他管的奇紧,恐怕他不敢出来。”她阁下冷笑曰:“哼,看是他太太厉害,还是俺厉害。”她阁下一向宣传自己十分高贵的,一声“哼”和一句“看谁厉害”,使葫芦里装着的朋友张大了嘴。结果证明十三段高手,到底不凡,男主角俯首就范,乖乖登车,葫芦里装着的那位朋友紧张的几乎栽了一个筋斗。   
    最精彩的是,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个女主角的该死丈夫,慢慢调理,竟然活蹦乱跳地出了狱,出了狱并不好受,他忽然发现无家可归,一贫如洗,老窠没啦,家产也没啦,晕头转向,在人行道上搭了一个地铺,想了几天都想不通。柏杨先生是目睹过他们夫妻过去亲密逾恒历程的,当下热血沸腾,自告奋勇向强哉骄交涉曰:“老家伙晚景堪怜,你们原来的房子,你现在不住,可否让他暂住一下,一俟另行觅到栖身之所,即行搬家。”强哉骄立刻大义灭亲曰:“根本不可能,教他找我的律师。”当时就写下律师姓名电话,神色俨然,气壮山河,柏杨先生踉跄逃出,几乎一步下了八个台阶。呜呼,男女两性,如果发起狠来,做出同样绝情的事,女人要比男人恶毒得多。尤其是“刘玉娘型”强哉骄,一旦英姿焕发,简直是脱了裤子打老虎,既不要命,更不要脸,胆敢迎战,无不大败。男人不是被她驯服,就是被她一脚踢。不是被她奉承的心里痒痒,就是被她不当人子。君不见《杀子报》一戏乎,女主角就是刘玉娘型的强哉骄,她跟一位有道之士通奸,儿子发觉了秘密之后,把有道之士揍了一顿,老娘恋奸情热,恶从心头起,毒从胆边生,跟有道之士联合下手,把亲生儿子宰啦。不过宰啦的结果并不理想,在农业社会,人口是静止的,忽然失踪了一个孩子,当然人言沸腾,终于搜出了尸首,一对可敬的情侣,被一条绞绳勾销。   
    现在,胜利了的女主角似乎遇到难题,她厉害是真厉害,现代李存渥先生终于被俘,被俘到女主角之家,作任何男士都啧啧称羡的上坑之宾。可是男主角的太太,也非等闲之辈,说啥都行,就是拒绝离婚。八年之久,男女主角虽然同床共枕,却只能算是姘居。于是每隔几天,强哉骄尊府就要爆发一场骂阵节目,除了骂现代李存渥无能外(不是性无能,而是离婚无能),接着又骂李存渥夫人曰:“死不要脸,丈夫不要她,她还死揪着不放。”理直气壮,声震四邻。柏杨先生真怕日久天长,她喉咙会得砍杀尔。   
    说来说去,女人的名字不是弱者,女人的名字是强哉骄。不管是那一型,男人都抵挡不住。
第四部分女人的名字:强哉骄    吾友欧文先生有一篇小说《李伯大梦》。男主角李伯先生有一天上山打猎,看见一群穿着古装的荷兰移民在打九柱球,并且敬了他两盅老酒。酒醒之后,回到故居一瞧,已面目全非。初上山时尚呀呀学语的小女儿已嫁人生子,原来尚在怀抱中的儿子,则长的跟自己一样的高、而且一样的好吃懒做。老朋友有的死运亨通,去阎王殿报到。有的官运亨通,去华盛顿当了参议员。当年爬在他肩上翻筋斗,跟在他屁股后追逐吆喝的一些顽童,现在全成了有选举权的美利坚合众国公民,使他恍如隔世,不胜瞪眼。只有一件差堪告慰的事,就是他那花样百出的妻子,在他上山不久的一天,向一个小贩光火,而终于一命归阴。   
    常有些朋友拿柏杨先生跟李伯先生相比,问曰:“老头,你虽然没有喝荷兰酒,可是恍如隔世则一,李伯的感受我们已知道啦,你一去十载,可觉得台北有啥改变也哉。”呜呼,台北恐怕是世界上改变最大的都市之一,像房子越来越多,人越来越挤,汽车越来越排长龙,钱越来越不值钱。然而,仔细想起来,这都没啥,柏老久经沧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一样使我花容失色的就是女人。盖从前是男人看女人,现在则是女人看男人;从前是男人追女人,现在则是女人追男人;从前是男人泼皮,现在则是女人的脸似乎更厚(以致连胡子都长不出);从前是男人赤膊上阵、闯五关、斩六将、献身事业,现在的女人则十指尖尖,犹如钢爪,把男人抓的呼天抢地。于是,柏老喟然叹曰:“女人,你的名字,强哉骄。”   
    “强哉骄”是吾友孔丘先生发明的,在儒书里,他阁下诗兴大发,冒出来一连串的“强哉骄”——“君子和而不流,强哉骄。中立而不倚,强哉骄。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骄。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骄”。柏杨先生因而套之,不过是赶着何仙姑叫二姨,沾点仙气儿,以便流传万年,家喻户晓。有人说,孔丘先生用的是“矫”,而不是“骄”,老头何得乱改。问题就出在这里,学问庞大之士,啥都敢改,我老人家还是小改,一旦自以为可以一手遮天,我还要大改。   
    “强哉骄”者,“既强悍又骄傲”值得我们递佩服书之意也。吾友莎士比亚先生曾宣传女人是弱者,在他那个时代,大概有真理在焉。可是真理也会变,时间能够改变太多的事物,他老哥如果今天从棺材里爬出来,抬头一瞧,女人忽然“强哉骄”,恐怕羞愧难当。   
    台北一家著名的大学堂外文系毕业的女学生,系花兼校花也,长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有一天,路过一公司门口,看见一辆一九九九的宾士汽车,(在柏老看来,凡是四个轮子而自己会跑的玩艺都是汽车,后来才晓得等级奇多,在目前的台北,“宾士”属于九段,价值三百万元——把柏老捆起来当猪崽卖,也抵不上一个轮胎。据说屁股坐在上面,舒服得要命。)她阁下见了该“宾士”,立刻浑身发软,绕着它左转右转,前转后转,伸出纤纤玉手,把车身摸了个遍,啧啧称赞,口水四流。一会经理老爷上车,该强哉骄马上抓住天赐良机,未语先笑,嗲曰:“这车是你的呀。”经理老爷眼睛一亮,应曰:“噎死。”强哉骄曰:“我好想坐一坐,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带我兜兜风。”经理老爷曰:“欧开,欧开,扑里死,扑里死。”强哉骄乃轻迈莲步,慢移玉臀,缓缓坐在经理身旁。以后经过,我不知道,反正是郎有心,妾有意,狗皮倒灶,结论是,经理老爷跟太太离婚,落入强哉骄之手,双双去了洋大人之国。(柏老听了这个故事,就开始担心,一旦该强哉骄在纽约遇到了一辆“砍的拉屎”,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去乱摸。)   
    这位女士,可称之为“摸汽车型”的强哉骄。而另一位女士,则属于另一种型的焉,说来就话长啦。柏老有位年轻朋友,已过五十岁大关,尚未婚配,老实忠厚(这可不是赞美之词,用另外一句同性质的话来说,老实忠厚,不过冤大头罢啦),见了女人,先脸红,后心跳,舌头上像拴了一块十公斤重的铁饼,连话都说不清。女朋友永远绝缘,妻子更不必谈。柏杨先生就为他出主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征婚,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   
    就在去年(一九七七)九月,征婚大典开幕,启事在报上刊出后,应征信件雪片飞来,老朋友们组织了一个审查委员会,挑选出最最理想的一位,由柏杨先生率领该朋友,按址前往晋谒。该小姐相貌端庄,职业高尚,虽是半老徐娘,却也仪态万千。柏杨先生一见钟情,对朋友训之曰:“小子,小子,好自为之。”当时约定第二天由他们单独见面。就在晚间,柏老又把朋友召到汽车间,面授种种机宜,认为十拿九稳。   
    第二天晚上,柏杨先生正襟危坐,等候消息,直等到半夜,朋友像斗败了的鹌鹑,垂头丧气,踉踉跄跄跑进来,我一瞧就知道他遇到的对手不是莎士比亚先生的“弱者”,而是柏杨先生的“强哉骄”。原来二人最初约定在一个较小的餐厅见面,强哉骄坚持去一家台北最大的餐厅。朋友本来打算吃个A餐B餐的,强哉骄却非点菜不可,第一盘就来了一个伟大龙虾。嗟夫,到西餐馆点菜,真得有点银子才行,然而这还不足以使朋友出汗,使朋友出汗的是,强哉骄玉音曰:“你今年多大啦,报上登的年龄可是真的?”朋友曰:“是真的,不信可以看身份证。”强哉骄曰:“身份证也有假的,也有当初虚报年龄的,看它干啥,我只问你今年多大啦?”朋友告诉了她,强哉骄曰:“你现在干啥?”朋友曰:“在夜间部教课。”强哉骄曰:“那你白天干啥?”朋友曰:“不干啥,只在家里看书。”强哉骄曰:“你白天为啥不各处活动活动,力图上进。”朋友这时已开始发毛,强哉骄续问曰:“你有没有机会出国?”朋友结巴曰:“恐怕没有。”强哉骄曰:“别人都有机会出国,都有绿卡,你年将半百,为啥没有?”朋友紧张曰:“我不知道。”强哉骄曰:“你一月多少钱?”朋友曰:“六七千元。”强哉骄曰:“六七千元,怎么能养家活口,我过惯了舒服的日子,可不能受苦。”朋友满面羞惭,大汗猛出,然后强哉骄曰:“征婚启事上说,你有房子,到底有几栋?”朋友曰:“一栋。”强哉骄大惊曰:“一栋?你这么一把年纪,只有一栋?”朋友曰:“一栋,一栋。”强哉骄曰:“在啥地方?”朋友告诉她地方,强哉骄曰:“几楼?”朋友告诉她几楼,强哉骄曰:“是木门窗,还是铝门窗?”朋友曰:“木门窗。”强哉骄再度大惊曰:“木门窗的,那房子准不值钱。”朋友喃喃曰:“不值钱,不值钱。”强哉骄向朋友脸上端详了一阵,厉声问曰:“你脸上开过刀没有?”朋友这一辈子从没有开过刀,可是这时已神志不清,急忙应曰:“开过刀,开过刀。”强哉骄曰:“你走路怎么外八字?”朋友根本不是外八字,这时也坦承不讳他是外八字。好容易账单送来,两个人吃了一千八百元,大概只有地藏王菩萨知道我那位朋友是怎么走回来。   
    这位女士,可称之为“铝门窗型”的强哉骄,柏老除了面谕该朋友三十六计,逃为上计外,别无他计。不过看起来铝门窗的人有福啦。迄今又过了四个月,不知道该强哉骄找到铝门窗的男士没有,真教人挂心也。
第四部分弱者的名字:一滩泥    我们介绍过的四种类型的强哉骄,在男女关系上,现代化的老奶,把男人当做猎物,其状如老鹰抓小鸡,只要看准目标,一抓一个,丝毫不爽,纵是想当年以男人为主流的时代,对女人也不致这般得心应手。其实现代化老奶不仅对男人如此,对一向被男人盘据的“事业”地盘,也高跟鞋林立。   
    在十九世纪之前,女人惟一的事业,就是家庭主妇——包括四大项目,曰“嫁人”,曰“煮饭”,曰“洗衣服”,曰“养小孩”。除了这四项,还有两项,曰“娼妓”,曰“戏子”。后两项很不好听,正因为不好听,所以一直到二十世纪三○年代,老一辈死脑筋还转不过这个弯。抗战时名震全国的话剧《结婚进行曲》里有一幕,当房东老头听说女主角“在外面作事”时,顿时呆的连钥匙都掉到地下,可道出普通人的顽强印象。中华民国建立了之后,女人事业多了两项,曰“教员”,曰“护士”,(“电影明星”属於戏子之类,“舞女”似乎属于更糟的之类),偶然老奶们也上上政治舞台,但多半靠父亲的余荫,或丈夫的领带——我们尊之为“领带关系”,以别于妻子的“裙带关系”。靠自己本领闯出万儿来的,真如凤毛麟角。至于在工商界,更没影矣。   
    吾友李耳先生曰:“物极必反。”老奶们被传统礼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内外有别”了几千年之后,最近十年来,开始“必反”。遍数台北,女董事长、女经理、女业务主任,满坑满谷,到处都是,一个个理论兼实际,天文兼地理,玉舌如簧,不但能把活人说死,还能把死人说活。而且脑筋里装着铁算盘,一面谈笑风生,一面算盘叮叮当当的响,刹那间就算出柏杨先生用三年时间都算不出的结论。   
    一位从大学堂毕业才五年的老奶,会七八国的英文兼七八国的日文,情报灵通,武艺高强。得知有东洋之大亨,或西洋之大亨来台采购,立即披上猎装,奔到机场,洋大亨一下飞机,她就飞奔而上,抱住脖子,乱喊一阵“打铃”“打钟”之后,右手接过提包,左手抱住右臂,满洒着香水的秀发硬往洋大亨鼻孔里戳。此时也,那些同样闻风而至的男董事长,男经理,虽也布下了包围大阵,却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乱喊乱叫一通,眼睁睁看着洋大亨被玉手绑上了汽车,冒黑烟而去,只好站在黑烟里跺脚高骂,恨不得马上跑到医院开刀,变成女儿之身。   
    老奶的香闺就是公司的秘密阵地,三杯黄汤下肚,美色又复当前,该美色对市场情形,又了如指掌,讲的头头是道,大亨的架子端不起来,而且如获至宝,惟恐怕被赶出大门。于是教他签委托书他就签委托书,教他签支票他就签支票。第二天,老奶像牵条哈巴狗一样的牵着大亨的鼻子,去各厂商看货,各厂商见了老奶,如同见了祖宗,而老奶这时又是一番庄严的嘴脸。如此这般,银子滚滚而来,业务滚滚而大。然后坐镇山头,傲视四方。   
    这种老奶,我们称之为“挑大梁型”的强哉骄,并不是每一个挑大梁型的都要动用女人特有的资本,不过,如果条件相当,男方铁定吃瘪。   
    挑大梁型的强哉骄,风尘仆仆,孤军奋战,也有一把辛酸眼泪,而且正正当当做生意,我们十分崇敬。只是,她们似乎有一个共同特征,大多数挑大梁型的强哉骄,都视自己的丈夫如刍狗,丈夫如果窝囊过度,沦落在妻子手下或公司里当一名大小职员,那股气恐怕是可真难受。记得若干年前一个电影上,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为董事长的太太,突然下令把担任秘书的丈夫的办公桌,从自己办公室搬出来,不但把办公桌搬出办公室,还把丈夫的身子从床上搬出大门,那就是,刹那间免去了本兼各职。我们因系自称为文化大国之故,截自目前为止,挑大梁型的强哉骄还没有过这种高潮,但大势所趋,恐怕总有一天会如此这般,柏老有厚望焉,诸女娃其共勉之。   
    最后,还有一种老奶,我们尊之为“不放手型”,不知道应该属于或不应该属于强哉骄,盖在某一个角度看,她确实强哉骄。而在另一个角度观察,她又可怜兮兮,站在弱者的一边,好像是两栖动物。但特质则一,就是不管丈夫老爷如何荒淫无道,硬是含垢吞声,决心同归于尽。“刘玉娘型”中那位现代化李存渥夫人,就是一个样板。对于负心的丈夫,硬是来一个“你有千条计,俺有老主意”,你尽管在外边嫖妓女,轧姘头,我都放你一马,但紧守最后防线,就是不离婚,用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拴到他尊脖子之上,像吾友孙悟空先生在妖怪五脏上拴一条毫毛一样,只要轻轻一拉,妖怪老爷虽然神通广大,也腹痛如绞,就地打滚。这是惩罚性的妙法之一,足可以使姘夫姘妇,寝食不安。   
    另一种则不是“强哉骄”,而是恰恰相反的弱者“一滩泥”矣,付出更高级的代价,却一点得不到回报,委屈一生,连轻微的反击能力都没有。读者老爷看过第六十八期(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号)香港出版的《内明》杂志乎,这是一本佛教刊物,上面有一篇谢冰莹女士写的《卜太太的烦恼》,这篇大约四千字的小说,透露出一线信息——一个“一滩泥型”的信息。   
    大概二十五年之前吧,有一个文艺团体邀请几位作家到各地访问,因柏杨先生跟谢冰莹女士是老朋友之故,就由我负责邀她,当时我少不更事,不知道这么轻易的壮举,为啥你推我拖,落到我头上。我当时就打个电话到台湾师范大学堂谢冰莹女士的宿舍,一场流弹如雨的对话开始。我曰:“谢公馆乎?”一个狼叫的男人声音嚎曰:“我姓贾,这是贾公馆。”我知道碰到了绿林好汉,急忙娇声软语的问他好,向他请安,祝福他的头痛早占勿药,又声明不知道他阁下在府,以致说错了话,务必请他原谅等等。   
    ——读者老爷有所不知,贾公不准人称谢冰莹女士为“谢教授”,只准人称她为“贾太太”,不准人称谢冰莹女士所住的地方为“谢教授宿舍”,只准人称为“贾教授公馆”;贾公既不在师范大学堂教书,又住的是太太的房子,却乱挺脊梁,实在有丧元气。偶尔有学生老爷仰慕盛名,提着礼物去看“谢老师”,而没有去看“贾师母”,贾公就当面把礼物统统丢到大街上,教学生老爷“滚”,等学生老爷“滚”了之后,再把蜷卧在墙角的谢冰莹女士唤出,拳足交加。   
    话说柏杨先生一再道歉,贾公曰:“少耍贫嘴,有啥快讲。”我曰:“老哥,我们想请谢教——贾太太参加一个访问团,环岛访问,以壮声势,时间大概是某日至某日,只不过几天。”他曰:“等一下我告诉她。”这句话还算人话,可是下句话就不像人话啦。盖我老人家一时糊涂,急于求得一个肯定的结论,就曰:“谢教!呸,贾太太能不能出席,还不是听你阁下的,只要你点头,她就去得成。你一摇头,她就去不成。”我的意思是要展示一下幽默天才,想不到竟踩了他的痛脚,只听他咆哮曰:“姓柏的,你说话可不能带刺,俺老婆的事都由她决定,俺从不过问,你们在外面胡造谣言,把俺说的没有别的本领,只会窝里凶,恶名在外,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用心?”说罢砰的一声,把电话机摔下,我当时就愣住,想了一天一夜,忽然发起气来,要打电话念三字经给他听,被朋友苦苦劝阻。警告我曰:“老头,你如果骂他,他会把怨气全部转嫁给谢冰莹,我们是她的朋友,不能让她受苦。”这一憋就憋的我得了关节炎。   
    看了《卜太太的烦恼》,柏老的新仇旧恨,一齐爆发。恰恰女作家李芳兰女士从美国回来,又用二十五年前的老话劝我,这一次我可啥也不听。盖贾公用的是明王朝那种阻吓法,明王朝皇帝就是用此法来钳制悠悠之口,以掩饰自己的罪恶的。某甲被错打三十大板,某乙如果抗议营救,皇帝立刻把某甲增打到四十大板。某丙如果再抗议营救,则再加重为五十大板。主持正义的人越多,当事人的屁股也越烂,为了不加重伤害,结果谁都不敢打抱不平。贾公此法,确实封锁了千万丑闻。可是我老人家却是非乱嚷不可。下一次,我还要介绍《卜太太的烦恼》全文,“一滩泥型”的内涵,全在于此。贾公,贾公,你纵是把“贾太太”宰啦,我可是一点也不在乎。
第四部分连狗都嫁    昔美国好莱坞女明星丽泰海华丝女士,嫁给花花公子阿里汗先生,生了一个女儿后,稀里哗啦离了婚,一开口就敲了两百万美金,舆论界这才恍然大悟曰:“这种女人,只要给钱,连狗都嫁。”此话出自可能吃诽谤官司的美国人之口,可看出丽泰海华丝女士未免太恶形恶状矣。歌星小姐因丈夫穷苦过度而闹着非离婚不可,柏杨先生十二万分支持,嫁鸡随鸡的观念已经落伍,印度丈夫没有权利用他那种贫民窟生活来埋葬妻子的青春。不过,使人困惑的是他阁下的穷,我们在台北的人听的只是一面之词,而他也一再声明他颇有几文,香港报纸也曾为他呼过冤。这似乎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他阁下真过的是最低水准以下的生活,一个是他阁下的财富没有歌星小姐预期中那么多。到底是啥,一言难尽,如果能有记者老爷去实地勘察一番,就清楚啦,现在只好成为千古疑案矣。   
    另一个困惑是,歌星小姐当初拍马而上时,其势锐不可当,难道真的一点真正的爱都没有乎?难道真的只靠着模糊印象,认为他就是阿里汗王子乎?难道真的没有想到任何一个国家,都是穷光蛋乎?当然,歌星小姐有歌星小姐的困难——也是任何一个拜金主义者的困难,她表面上不得不满口爱情,内心里却一直在嘀咕他到底有多少钱。如果能像中华路卖东西的可以讨价还价就好啦,俺嫁给你,纹银五百两,掏出银子俺就跟你走,没有银子,免谈。可是偏偏又必须赶时髦宣传爱情,事情就尴尬了矣。   
    呜呼,嫁给有钱的人是大多数女人寤寐以求的愿望,柏杨先生如果是个千娇百媚,我就非钱不嫁,盖当女人最大的好处是可以不必辛辛苦苦就能在男人既成的事业上凭空插上一脚,承受他如牛如马所获得的成果。但,仍是老话一句,纯功利观点的婚姻都是不正常的,一丁点轻微的不平衡都会震荡。婚姻生活乃感情的生活,在感情的生活中,塞满了钱钱钱钱钱钱钱,它怎能不发炎乎?五年之前,一位参加过中国小姐选拔的小姐,长得也差不多,她和她妈妈二人,就是非钱不嫁的,结果如愿以偿,嫁给一个纺织公司的小老板,着实风光了几年。想不到天老爷似乎总是喜欢跟非钱不嫁的女人开玩笑,今年(一九六六)春天,该公司破产,小老板父子入了狱,好像现在还没有出来,你说窝囊不窝囊吧。   
    仍是一句老话,正常的婚姻,不管怎样,必须有爱情,不能只见银子不见人。   
    有位读者老爷陈克铮先生来信告我一件事,说有人在报上戳我的屁股啦。陈先生曰:“即令你真的那么糟,也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但各方人士对你的传说不一,一会儿说你是这样的焉,一会儿说你是那样的焉,言人人殊。我想,你自己应作个自我介绍,该是最好的一法,对乎?”还附了一份剪报,该剪报果然有一段影兮射兮,谨在此谢谢陈先生的关心。   
    俗云“人怕出名猪怕肥”,这是中国几千年酱缸文化的特产,自己飞不动,一看别人飞啦,就急火攻心,觉得必须飕的一声,射出一箭,把该家伙射死,晚上才能睡得着觉。至于该家伙死啦之后,自己飞动飞不动,则顾不得矣,只要别人中箭倒地就心满意足。至于对付猪先生,更不在话下,一旦猪先生又肥又胖,自然有人会把它阁下绑到屠场,照咽喉一刀。   
    柏杨先生说这些,有点屎羌螂先生戴花——臭美,自以为自己有了名而且兼会飞啦,其实我倒没有这个感觉,而是有些人有这种感觉,我遂倒了八辈子楣。以《诸葛亮》一书而闻名于世的姚季农先生,有一次打电话给我曰:“阁下,你别再写啦,再写准有特别节目,盖行情不对。有人物焉,看见别人稍微有点成就,就好像看见杀父之仇,非迎头痛击不可。”我大恐曰:“婊子养的才有成就,我只不过骗稿费混饭吃。”他正色曰:“那也不行,除非你赶紧栽个筋斗。”嗟夫,柏杨先生即令有点屁名,在这个人挤人的小岛上,除了关着门自我陶醉外,能算个啥?即令算个啥,也是别人拿我算个啥的,何至惹得大驾棍棒飞舞乎?   
    不过,写杂文好像在黑房子里开舞会,再小心翼翼,总是要踩着人的,何况有时候还憋不住三昧真火,明知故踩乎?飞帽国各位大将军对我的种种绝招,将来有机会时再详为细表,现在暂不必提。却是有几位也是动笔杆的朋友,不断使出奇计妙策,逼我还手,这就跟泼妇打架一样,她一口千年老痰唾到你脸上,你如果没有两下子,忍耐不住,也回敬一口,好啦,她阁下烧了三年香,左许愿右许愿,就是巴不得你回敬他一口的。所以,接着而来的表演就可不卜先知,她披散着头发,脱掉裤子,号声震天,照你尊腰一头撞去,这就连洗土耳其浴都洗不净矣。胡适之先生这一生从不往这种硫磺圈里跳,对任何攻击都毫不激动,假装没有看见,盖有鉴于泼妇之可敬可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