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小号曲》：小丑的政治寓言

西班牙导演阿莱克斯的《伤心小号曲》是一部极具雄心之作，也是我今年看过的最好电影之一。

你可以在这部影片中解读出各种隐喻，政治的，个人的，家国的，历史的，这是一部需要阐释和过度阐释的政治寓言。影片开篇时，并无直接切入主题，而是从西班牙内战开始。在马戏团负责逗人发笑的滑稽小丑为孩子们表演时，天空中传来了轰炸机的声音。历史进入现实。而后，小丑被抵抗纳粹入侵的反抗军强制征兵，手持砍刀冲入敌群，终被捕入狱。此刻，主人公小哈维尔才进入人们的视线，他是小丑的儿子，他们是小丑家族，祖祖辈辈以小丑为业。哈维尔在无数次往返监狱的路上开始成长。最后一次隔着监狱的铁窗，已经两鬓白发的父亲问哈维尔会不会继承家族的传统，继续从事小丑的职业。小哈维尔觉得父亲的问题很奇怪，不继续做小丑他还能做什么呢？父亲告诉他说，他不适合做滑稽小丑，他只能做伤心小丑，用他的悲伤衬托滑稽小丑。如果他想继续逗人发笑，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报复一切。

战争结束，镜头闪回，西班牙的历史在弗朗哥的统治下，已经进入了七十年代。已经长大的哈维尔进入了一家马戏团，成为了滑稽小丑塞吉尼奥的副手。塞吉尼奥是马戏团的台柱，是这个独立王国的国王和暴君，甚至马戏团主都无法与之抗衡。在马戏团的第一次聚会上，塞吉尼奥讲了一个很不可笑的笑话，众人附和着发出笑声，只有哈维尔觉得莫名其妙。塞吉尼奥说在这个马戏团，只有他有讲笑话的权力，众人只有发笑的权利，无论他的笑话好不好笑，大家必须笑出来。这是一个独裁国家活生生的写照，一如当时弗朗哥的统治。国王一人可以随心所欲制定任何法律，民众只有乖乖的服从、附和、表演、迎合，才能博得国王的一笑，获得生存的机会。这是一个谎言遍地的王国，国王的存在只能让人畏惧。1975年，西班牙的独裁者佛朗哥，统治西班牙40多年后，终于去世。他的人民走上街头，打开香槟庆祝这位大独裁者的离世。西班牙诗人阿尔维蒂写下这样的诗句：“西班牙历史上最大的刽子手死了/地狱的烈火烧他/也不足解恨。”

在马戏团的日子，忧郁善良的哈维尔爱上了塞吉尼奥的女友娜塔莉亚，他视她为自己的女神，纯洁而不可触摸。娜塔莉亚终日遭受塞吉尼奥的虐待和毒打，她却日益沉迷在这种受虐的爱情之中。偶尔有哈维尔陪她散心，劝她离开，她依然故我。她爱上了一个暴君，对其暴力相向的拳头，在痛苦中享受着爱情的甜蜜，并乐此不疲。哈维尔忍无可忍之后，终于拿起了铁钩划破了塞吉尼奥的脸，当他满脸鲜血地告诉娜塔莉亚，她终于可以逃脱塞吉尼奥的魔掌，拥有自己的自由了，娜塔莉亚早被他的疯狂举动吓得浑身发抖。更何况，哈维尔根本不知道，她其实是爱那个残暴的国王，尽管也畏惧，但塞吉尼奥身上有种冒险和疯狂诱惑着她，她喜欢跟他做爱，她喜欢他的任性，她喜欢他的强悍和主动，她甚至喜欢被他毒打和虐爱。这些痛苦的享受是哈维尔无法明白。如果说塞吉尼奥是西班牙独裁者的最佳写照，娜塔莉亚就是他统治下最为普通的大众。他们生活在畏惧中，但已经习惯这种畏惧的生活方式，一旦给她自由，她视自由为放纵，反而容易被迷惑。导演在对娜塔莉亚处理上，可谓煞费苦心，既有对她的同情，也有对她的警惕。在阿莱克斯看来，大众的反叛绝不是如此简单，他们可以成为一股令人恐怖的对抗力量，也可以成为暴君威吓的牺牲品，大众的劣根性表现在，他们从来没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只能在见风使舵中，听从命运本能的安排。

当然，影片中，最为值得深思的还是哈维尔。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写《无权者的权力》的总统，不知道是不是导演阿莱克斯有意做这样的反讽。哈维尔开始拯救娜塔莉亚时并未意识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他本性善良，但在逃亡中，野兽的本性逐渐表露，去世年父亲的话犹在耳边，只有“报复”才能让他变得强大，只有仇恨才能诱发他嗜血的本能力量。当他开始意识到只有通过暴力才能彻底打倒塞吉尼奥，拯救他的爱人时，他毅然决然地成为了小丑。小丑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面具，一个逗人发笑的装束，而是一种丑陋的血腥的暴力的象征。面目狰狞的小丑是仇恨的代名词。当哈维尔变成小丑，手持双枪走上街头的一刹那，我们看到的已经不是一个本性善良，为爱而战的哈维尔，而是一个为仇恨力量驱使的恐怖分子。从哈维尔身上，我们似乎嗅到了从无政府主义到恐怖主义的转变。换句话说，阿莱克斯似乎告诫我们说，拯救一个独裁国家的人民，依靠无政府主义的力量根本无所作为，而且从无政府主义到恐怖主义，两者之间仅仅一念之差。

罗马尼亚作家罗曼·马内阿在他的《论小丑》一书中，把那些曾经的独裁者暴君比作小丑，并且说：“我拒绝效劳于我们的暴君小丑，不是因为我鄙视他恩宠，而是因为我想最大限度的忽视他。在最初那些动荡而混乱的日子里，也许只是荒谬的其它，然而恐怖愈演愈烈，向雪崩一样积聚着力量，最后吞噬掉了它途经的一切。即使这样，即使它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巨大章鱼一样拍出太多压迫得我们窒息的污物，我也努力不让自己去恨他，因为恨他实在太抬举他。既然大家都恨他，都希望他死掉，那就没什么可做了。”小丑的可怕正在于此，最初是逗人发笑，最终他的笑声只能让人陷入恐惧。小丑是极权主义的象征，在极权主义的状态下，“一切都始终悬空在积聚和爆发之间不能动弹。生活里充满了拖延，怀疑和恐惧像肿瘤一样疯长，精神分裂症全面爆发。随着时间不断被国家占用以致最终被彻底剥夺，私人生活被一步步地缩减直至最后消失：除了工作时间、上下班在公共交通上的痛苦奔波、开会、购物，人们还要把大量的时间浪费在排队、政治会议和集会上。等到你总算回到了鸟笼一般的家时，你发现自己迷失了，你一言不发，两眼茫然地盯着空气，在那里你看到的是无尽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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