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化集团股票吧:和毛泽东一起行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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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六年正月起,我开始在楚怡中学任教。翌年,近三个月长的暑假即将来临之时,我感到生活上需要一种变化了。及决定以叫化生活来消度漫长的暑天。我深为叫化生活所吸引,因为我一直没有过过那种浪荡的生活,而自少养成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困难,也可以藉此克服。在中国以至整个东方,大体上说来,从很古的时代起,一直认为乞讨也是一种行业,不似西方那样视之为一种贫困的标记。身无分文而到处旅行的生活是很够刺激的。当时毛泽东仍在第一师范读书,常去找我聊天。有一天他说:“暑假就要到了。你的功课什么时候结束呀?”“我们现在正在举行考试,再过一个礼拜,暑假就要开始了。”我回他说。“我们离放暑假还有两个礼拜。”毛泽东接着说。“你是否打算像去年一样,在暑假期间仍旧留在学校呢?”我问道。“今年暑假要怎样过,我还没有任何打算。”毛泽东回答道:“你有什麽计划呢?”“今年暑期我有一个新计划。”我告诉他道:“我决定做一段时间的乞丐。”“做乞丐?你说做乞丐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你为什麽要去做乞丐呢?”他连珠炮似地问道。“是的,我要做一个叫化子。身上一个钱不带,去作长途旅行,吃和住的问题,我打算用乞讨的方式来解决。我希望过一段最有趣味的假期,去看很多有趣的地方。”我解释道。“我仍然不明白,”毛泽东继续说:“假定你找不到任何人去向他求乞,或者人们根本就不理你,你又怎样活下去呢?你当然不愿挨饥抵饿罢。”“那正是最有趣的一点,”我说:“我要测探人们对我的反应。你认为叫化真会饭死吗?”“不,当然不会。乞丐倒像是很少挨饿的。”“不仅如此,他们还是生活最幸福、最自由的人呢!『叫化做三年,有官都不做。』你记得这句话吗?现在请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呀?”“为什么,那是因为做官的人身有重任,而叫化则一身轻松。”“是的,不仅如此。”我解释说:“做官要受种种约束,而叫化则完全自由。我过过那种自由自在的叫化生活,你知道那种生活的滋味如何?”“不知道,然而我也能像你一样想像得出来。”“但是,我可不是想像呀。我真正过过叫化生活。”我说。“你是说你真的做过叫化吗?”“当然了。你还不知道那件事,我一从没有告诉你我生活中的那段插曲麽?”“请你讲讲,那个故事。”毛泽东道:“那一定是很有趣的。”“那是四、五年前的事,在不同的情形下我做过两次乞丐。在那以前,我曾经想过叫化的自由和幸福,便决定在生活上作了一之实际尝试。我头一次的叫化生活只有一天,但第二之就有三天久久。“在头一之的叫化生活中,我一早出发,走到乡下,感到饥饿的时候,我就开始乞讨了。头一定人家给我的饭不够吃,于是我又转到第二家。第二家的饭不清洁,于是我又跑到第三家,这一家让我尽饱而罢。吃过之後,我开始往回走,到天黑之时,我又饿了,于是我又讨了一些米饭。我终于在月亮出来之时回到家中。”“但人们看到你的时候,他们真的以为你是叫化吗?”毛泽东问道。“注意他们的反应确是很有趣的。有些人很冷淡,对我全不理睬。另外有些人问我识不识字。很明显的,他们以为我是『送字先生』(送字先生是一些穷书生,以廉价字画去换衣食的人)。不过,我只简单地说我没有钱,又没有任何东西吃因而挨饿。有些人极表同情,当我吃东西的时候,他们就和我聊天。有一家给我一满碗饭,此外还给我一个煎蛋和一些青菜。那家长是一位老太太,她有两个儿子,都在城里读书。她三番四次地问我,为什么会弄到这样穷困而至乞食的田地。我和那老太太作了一之非常有趣的谈话,因而使我对社会心理获得进一步的认识。”“那的确很有趣呀。可惜你只过了一天这样的生活。”毛泽东说。“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後来又走出去三天的缘故。这一次比头一次还要困难,原因是我必须找地方睡觉。”“那麽,你怎麽样去求得过夜的地方呢?”毛泽东问道。“为什么不能够呢?让我告诉你罢。那是夏天,夜间并不很冷,并且还有月亮。那是非常奇幻的经验。我缓缓地走过荒林,世界上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了—在一种灵虚的境界中,没有阻碍,没有烦恼,而完全自由自在。日常生活中的繁嚣都远远离开了并且忘掉了,只有蓝色的天空、星河和明月与我为伴。以往我从来不曾经验过这样宁静和孤离的感觉,因此,我决定通宵达旦地漫游下去。到第二天黎明时,我倒在一块河岸的草地上,呼呼大睡了起来,一直睡到日中。就又再起来乞讨。第二天晚上的夜色特别阴暗,没有月亮。不一会我走到一座高山之前。当我在山脚下行走的时候,我看到一块巨石,耸立在高处,远处漆黑一片,比当时的天色黑。那漆黑的影子和怪异的形状使我开始恐惧起来,当时我的心情就不似头一天夜里那样愉快了。”“可是,你不怕山里的老虎和其他野兽吗?”毛泽东问道。“我当时一感到恐惧,马上就联想到我从前所听到的出中猛虎的故事来,想像着有一群老虎真正的围着我,虎视眈眈。我站在那里,想着是继续前进呢或是往回头走,正在犹豫莫决之时,忽然看见远处一家人家的灯光,于是我便朝着那灯光走去。灯光是从一座农舍的窗子中透射出来的。一觉得有人家存在之後便安心了,于是我便加快脚步。抵达那里之後,我敲打那家农舍的大门,不一会,从门缝中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泵娘,手拿着一盏油灯走过来。她从门缝瞧着我,但不把门打开,只问我有何贵干。我告诉她我是个叫化,因为迷了路,需要找个地方歇宿一晚。她向我注视片刻,随即转身向後面房中走去。我猜想到,在黑夜中她不敢开门让一个自称叫化的人进来,因此回去叫她的父亲。不一刻工夫,一个手提灯笼的老人走了过来。他先问我是何许人,从哪里来,又问我是孤身一人或有其他同伴没有。我的回答似乎令他感到满意,于是他把大门打开,让我走了进去。我们走进一间大房子之後,他把灯高高举起,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把我打量了一遍。我也以同样神情把他打量了一遍。他显然是一个农人,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几乎巳经完全脱落,只有几根稀疏的小胡须。他向我温和地笑了笑,从他的这种笑容中,我知道他巳经断定我不是什么危险的人物了。我转头过去看站在桌前的那位姑娘,她梳着一条辫子,身穿一套蓝布裤挂。从她那给太阳晒得黑褐色的皮肤,可以一下子看出来,她是常常到田间工作的。不过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牙齿生得洁白而匀称。她当时也正在看我,因而我们两个人的目光一时碰在一起。“她旋即转过脸去问她的父亲:『爸爸,你问过他没有,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说我还没有吃饭,但也不怎样饿。那位姑娘没说什么,便急忙转身离去了,她的父亲和我则继续谈话。一会,她回来了,微笑着递了一杯茶给我。『饭马上就好了。』她说。那老人问起我家庭的情形,并且问我为什么会沦为叫化,于是,我便告诉他我在学校里读书。他告诉我他的老伴去年刚刚去世,他只有一个女儿。为了生计,他们父女二人都要在田里操作。後来那位姑娘给我端了一碗饭和一碟青菜来,那时老人向他的女儿说:『孩子,这年轻人不是叫化,他是一位学生。』她听了之後,微笑着说:『萧少爷,请用饭罢。』我吃饭的时候,他们父女都在那里陪我谈话,饭後不久,我们就寝了。我当时实在太疲劳了,他们父女则都有早睡的习惯。“第二天早上,我们都在天刚破晓之时就起床了。我向他们告别,准备上路,但他们却挽留我多住些时间。因为盛情难却,我便没有马上离去,和他们在一起吃过什饭之後,我对他们的热诚招待表示深深的谢意,然後举手作别,打道回家了。我们现今仍然保持着彼此之的友谊。”“哈哈,”毛泽东惊叫道:“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对叫化生活这样感到有兴趣了!原来你仍然想去看看那个农夫和他的女儿呀!”“去年冬天当回家的时候,我曾顺道去看过他们一赵。”我解释说:“我给他们带了点小礼物。那位姑娘巳经出嫁了,并且巳有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她父亲和他们居住在一起。这次出去行乞,我打算走一条新路。我想看看新的事物,并且希望获得全新的经验。最有趣的是对困难的克服;天下任何困难也不及身无分文而要想法生活在别人的社会中更困难的了。我打算尝试一下我怎样能克服那种困难。”毛泽东很是兴奋。“那真是很有趣呀。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他问道。“当然可以,假定你愿意的话。实在说来,叫化生活只能是一个人,而最多亦不能超过两个。但我们一定要好好相处。”“很好!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的暑假下个礼拜开始,但是我要等一个礼拜。”  

11.乞丐出发了


起程日期终于决定了。行乞的主意既是由我提出的,因此,我事前便决定从我住的楚怡中学出发。那是个美丽的夏日,毛泽东一早就赶到了。他穿了一套学校的制服,那是一身白裤挂,巳经很破旧了。那时我因为是个教员,日常在学校中便穿着传统的长衫;但为了适应叫化生活,我就改着短装和布鞋。毛泽东永远是剃大兵式的光头;因此,在出发的前一天,我也学样把头剃个精光。我的化装就这样完成了。毛泽东带一把旧雨伞和一个小包袱。包袱中包着一套可供换洗的衣裳、洗脸巾、笔记簿、毛笔和墨盒。我们携带的东西愈轻就愈能走得快;因此,我们事前曾经说定不带更多的东西。我也带了一把雨伞和一个小包袱。包袱中的东西和毛泽东的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些信纸信封,一本《诗韵集成》而巳;携带《诗韵集成》是为了一旦有灵感而作诗之用。我巳经把我的钱交给学校的会计代为保管,现在又把口袋里的零用钱拿出于在书桌的抽屉里。我们两个人身上都没有携带一文钱;各人所携带者不过是一把雨伞和一个小包袱卷而巳。一切准备停当之後,我说:“请你等一会,我要去看看校长,并且向他告别。”当校长的听差看到我之後,犹豫了好一阵之後,显然他是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後他问道:“萧先生,这是怎麽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跟谁,你跟谁打架了吗?”看了我这身穿着之後,他所能想像到的唯一解释是我和别人打架,现在则是向校长来投诉来了。“我要跟谁打架呀?”我问道“我只不过来和校长说几句话而巳。”校长也和他的听差一样惊奇。“萧先生!”他不胜诧异地问道:“你好吗?”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穿得这个样子呀?”“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安详地回道:“我只不过要去作一次旅行罢了。”“你穿着这一套衣裳究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追问道。“我想熟悉熟悉本省的情况,因此决定作一次徒步旅行。穿着这样的衣裳走起路来最是舒服。”我解释道。“你在路上可要当心点。”他继续说,他对我的安全甚表关切。“谢谢你,”我回道:“我还有一个同伴毛泽东同行呢。”“啊!他就是常来找你的那个年轻人吗?当我在第四师范教书时,他还是我的学生呢。一个奇怪的小夥子!你和他一起出去旅行,两个奇怪的小夥子!很好,但你们两个人在路上也要当心。”我从校长办公室走回宿舍的时候,大厅里迎面遇见我一个最好的学生。他一时目瞪口呆地瞧着我,在相距约莫十步之地向我鞠躬为礼。等我们走到对脸之时,我间他为什么还留在学校里,因为所有的学生都在一个礼拜之前离校渡假去了。但他却立时沉默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的脸红了,低下头不敢再瞧我。不待说我巳经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他必是认为我的衣装奇形怪状,活像一个工人,看上去没有一点尊严,但他却不敢问任何问题。当我再说话之时,他的头低得更厉害,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便迅速地走开了。我回到房间之後,毛泽东和我商量我们走哪条路的问题;出门之後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向左或向右本来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因为就乞讨生涯来说,横竖都是一样,但却也有一点差异。假定我们出了学校门而右走的话,十分钟之後,便可走到城外,来到旷野之中。但假定我们转向左走的话,那麽,在十分钟之内我们就得越渡湘江。毛泽东道:“你在前头走,我跟着你就是。”“我要向左走,渡过湘江。”“很好,”他回道:“我们就向左走罢。但是你为什么要过江呢?”“假定我们向右走的话,那就完全是空旷的平地,毫无阻碍,但也就没有什么趣味了。但假定我向左走的话,我们就必须设法渡过大江,那我们就要遭遇到第一个障碍。”毛泽东纵声大笑道:“那确是真的!我们必须要避易而就难。好,咱们就走罢!向左走。”我们拿起了包袱,锁上了房门,便踏上行乞之道了。我们把包袱挂在伞八的一端,将伞抬在右肩上,而包袱则靠近脊背;这样重量便分配得比较匀称,背起来也感觉到轻松些。这个门道是我在以往的行乞经验中学到的。我本来提议由毛泽东带头,但经过一阵辩论之後,他还是坚持仍由我带头,他在後面跟着走。于是我们就起程了,我在前面走,毛泽东则在後面跟着。在一整月的行乞生活中,我们走起来总是这样一个次序,只有很少几次列外。当我们走出校门的时候,门房走了过来,眼睛瞪着我们,面现惊异之。他缓缓地张开了口,但却没有说出话来。我对他说:“老卢,我出去旅行,如果有我的信件,不要转寄出去,我在一个月之内就会回来的。”他仍然张口瞪着我,好像他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话似的。因此,我问他道:“老卢,你听明白我对你说的什么没有?”他张口结舌地回道:“是的萧先生,是的,是的……”看门房中的几个工人都带着奇异的目光,在後面瞧着我们,我们继续走我们的路。我知道他们必定感到奇怪,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平日看来一位很庄严的教员,竟穿着得这样的奇形怪状,走到街上去?但是以後我们就不再是人们注视的焦点了,因为大路上很多人都穿着这类破旧的衣裳。我们的穿着也正是那种式样 

12.第二十章克服第一道难关



出长沙小西门,步行几分钟,便到江边了。那里江面宽约五、六百公尺。我们经常看到很大的汽船在江中行驶,所以知道江水一定甚深。到了江边,我们当然不能再继续前进,于是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呆望着江水在前面滚滚奔流。“我们怎样过江呢?”二人不约而同地问。渡过江去只有三个辨法。第一、是游水,可是我们两个都不会游泳,而且我们还带着两个包袱,假如游水的话,我们的东西就会完全弄湿了。因此,游水过江的辨法不能考虑。第二、如果我们沿江边向南走一里半左右,就可以乘官渡免费过江;但我们两个人都不愿意这样做,这似乎太容易了。假定我们那样做的话,就表示我们避重就轻,不去克服困难。第三、我们坐着的地方就有一种小渡船;但乘坐这种小渡船,每人须付两个铜板。照说那是很便宜的,很多人都乘这种渡船过江,但我们两个人却是全无分文。我们是一文不名的叫化。就在那里坐着,看着小船上乘满了人,向着对岸划去,约莫十分钟就有一艘。我们巳经眼光光的看着同一艘船来回三次了。如果我们只是坐在那里观望,便永昀不会过得江那边去,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毛泽东提议,我们走过去和摆渡的商量商量,告诉他们身上没有带钱,请把我们划过去。我对毛泽东的提议不以为然,“他一定不会应。”我说:“万一他一口拒绝了,那麽,我们下一步又怎样呢?”“我不在乎,”毛泽东说:“我去跟他讲。”于是他带着坚决的神情,向我们附近的那艘小船走过去,很有礼貌地请求那个摆渡,把我们免费载过去,因为我们身上没有钱。那年轻船伙斩钉截铁的粗声说道:“要是你们没有钱,为什麽不去乘官渡。从这里走一会就到了。”毛泽东回来之後,问我下一步应该怎样辨。我回道:“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应载我们过去的。我倒有个打算,我们也像一船乘客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先行上船。当他们收钱的时候,渡船巳经到了江心;那时我们才告欣他,我们身上没有钱。这样,他既不能送我们回来,亦不能把我们抛下江里:如此这般,我们就可以过去了。他决不会从那边再把我们送回来,因为他需要空地方载别的乘客。走,咱们去试试。”于是我们站起来,迅速登上一只刚刚靠岸的小船,旁若无人地直向船舱的中心走去。因为那种小渡船根本无座位可,每个乘客都站立在那里,等到上满十四个人之後,就宣告满座了。只听到船伙喊一声:“开船!”他把长竹竿向岸上使劲一撑,船就离岸了。船划行得很快,一会工夫便巳经到了江心。一个五、六岁的小笔娘手拿着一个盘子向乘客收钱。每个乘客丢进去两个铜圆,只听见铜板落在盘子里的声音,当,当,当的响个不绝。当她走到我们面前时,那种当当的声音却蓦地停止了。摆渡的朝我们看了一看,说道:“那两位体面的先生请把钱付给她呀!每人两个铜板,请罢。”“很对不起,我们没有钱。”毛泽东说:“你难道不载我们过去吗?”“什么,没有钱?”那摆渡的表示不信,问道:“那麽,你们为什么要上这只船?我不载不付钱的乘客。请你们赶快付钱吧。”“我们真的没有钱。”我插嘴道:“我们两个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请把我们划过去吧,一个月後我们一定加倍付给你。”“一个月之後?那时我还认得你们吗?”他说:“如果你们没有钱,那麽留下一把伞傍我好了。”“那,不行”毛泽东答道:“伞在路上还要用呢。再说,一把伞值铜板十四枚,我们两个人过一次江,加在一起也不过四个铜板罢了!”“但是,若果你们不付钱,你们就不能过江!”那摆渡的嚷道。“你说不能过江吗?”我说道:“我们现在巳经到了江中心。看你能把我们怎麽样?”“你们简直是强盗!”摆渡的嚷道:“我要把你们送回去。”这时,其他所有乘客都大声提出抗议。他们先是带着隔岸观火的心情听我们的谈话,但现在他们都大嚷起来了:“不行,不行。我们急着要过江,我们巳经付了钱!快点把我们划过去。”乘客之中,有一位态度温和的老人走上来说道:“我愿意替他们出两个铜板,其他乘客可付另外两个铜板。我们千万不能再划回去。”另外有好几个乘客都对那老人的意见表示同。但我和毛泽东却高声叫道:“不成,不成!我们不同意,你们不能替我们付钱!”这时我脑子灵机一转,想出一个主意。于是我宣布道:“现在渡巳经到了江心。摆渡的可以歇歇,让我替他来划。用这个辨法来补偿我们坐渡船的费用。”但那船伙却不同意。“那我仍是损失四个铜板,而且我也不需要休息。”他说:“善心的乘客既然愿意替你们付钱,你们又为什么不让他们付呢?你们故意跟我找麻烦!你们简直是活强盗!”乘客这时都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快划呀!”那位老人又再三向摆渡的保证,船靠岸时,他一定代我们付钱。其它乘客上了岸之後,那摆渡就马上把船撑离岸边,让船停在离岸约莫二十码之处,意思是怕我们逃跑了。那位老人还在船上,又要替我们付船钱,毛泽东却坚持说,我们在一个月之内必定回来,我们要等那时候再付给他。我也插嘴道:“老先生,要是你付了四个铜板的话,就无异是打我们的耳光,也是故意使我们为难。”“摆渡的听了我的话之後,立刻大叫道:“什么打不打耳光?你们若不付钱,我就给你们好看!”“你如果要打架,我们绝不在乎。”毛泽东道。此时岸上巳经有些打算过江的人等着,另外一只渡船又巳经到了江心。那摆渡的十分清楚,假定另外一只先靠岸,他就会失去那些乘客了。于是,他终于自认倒霉,再把船撑到岸边,但口里却咕噜着把我们痛骂了一顿。渡船一靠岸,那位老人及毛泽东和我三人便跳下船来,我们随即向那位船夫莞尔一笑,说道:“谢谢你,再见。”那老人很快就上路了,我们也沿着面前的大路走去。也不理会那条路会把我们领到什么地。只知道那是一条从长沙通到宁乡县城的大路。“那个要替我们付钱的老头很和气,”我一边走一边说:“我们既然是叫化子,本来是可以接受的;但如果我们接受了,就又避重就轻了。无论做什么事情,我们一定要选最吃力的方式。”“让很多人在江边上白等确是不好。”毛泽东思量着说:“假定那里没有人,我们就可能和那个船夫好好地打上一架!”我们朝着宁乡县城走去 

13.第二道难关:饥饿


那个时候,行驶汽车的现代公路根本是梦想不到的。我们走的那条大路,宽仅一公尺左右,中间铺以小石板,凸凹不平,它唯一的好处,只是在雨季里较少泥泞而巳。道路两旁长着幼嫩禾苗的稻田。每个十字路口都竖着一块路牌,但我们从不去看。我们宁可就路认路,永远选择最宽的路走。太阳晒得炙人如火,我们又没有帽子,但是我们仍然不用伞来保护我们剃过的光头。我们的脚烫得厉害!石板似乎像火一般的热,路面尽避平滑,但我们却宁可走在两旁的草地上。我们离开学校之时,脚上都是穿着厚重的布鞋;但在渡过湘江之後,我们便巳经换上草鞋了。我一路走下去,摆在我们面前的又长又直的大路,像磁铁一般吸住我们。在这样平坦的路上行走真是单调乏味,但不到一刻,我们便看到前面有一座山,这座山我们是要爬过去的!当景物一旦改变,我们又感到愉快起来了。但在山里行走,也会渐渐感到厌倦,于是我们又渴望平原了。但当我们在坦荡荡的平原上行走前,脑中则又记起山中美景。大自然似乎对人类这样的特性甚为熟稔,因而总是宅心仁厚的,在漫长的平原上又配衬以美丽的山景。我们究竟经过了多少田地和山岭,也无法数得出来,唯一知道的就是无尽无穷的旅程。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谈论各种各样有趣事情。时间对我们巳经不存在了。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带表,完全用日影来判断时间。当日影指向东方之时,我们即断定那一定是下午两点钟;忽然之间,我们发觉我们都还没有吃东西,立时感到饥饿起来!我们一直全神贯注于谈话,因而根本就没有注意时间的问题,忽然发现时在下午,因而饥饿在我们的空胃中就更增加了痛苦难耐之感。我们愈是想着就愈感到饥饿。我们两条腿更像火烫一样,疲劳的程度亦随着跨出的步伐而增加。一会以後,我们走到一间设在路旁边的小食店面。那是一般行人习惯停下来休息的地方,即使他们并不一定想歇息,也会在此吃点什么东西。谢天谢地,当时凉荫下正有两把空着的椅子,于是我们便躺在上面,倒头大睡起来,这场酣睡,我根本不知睡了多久,当我醒来之时,毛泽东却仍然在睡梦之中。但过了一会,便有一辆又大又重的车子从他身旁经过,他终于被那行车的声音惊醒过来。那位小食店的女人带着好奇的神情向我们打量。毫无疑问,她一定觉得我们赶路赶得满头大汗,疲劳不堪,而到了她那里,竟然也不买点茶水喝喝,会感到有奇怪。她问我们是否需要吃茶,我们说不喝,对她的好意表示感谢。我们并不需要喝,这倒是真的,我们最需要的是一些能抵饿的食物,因为我们饿得实在太厉害了!我们应该向她讨点东西来吃吗?看来她为人很和善,多半会给我们米饭一碗,但直接向她乞讨就太容易了,因而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一定猜想到我们当时的窘境,因为过了一会,她就给我们端了两杯茶来,并且表示那是不要钱的。我们呼呼两口就茶喝了下去,但却马上又後悔起来,因为这样一来,我们感到饿得更厉害了。“走。”毛泽东说:“咱们开始去讨饭。我一秒钟也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巳经快要饿死了。咱们就从那些农家开始。”“这却有点麻烦,”我解释着说:“每家人家只能给我们少少一点东西,我们要连续讨上四、五家,才能够一顿饭。况且,有些人家可能只给我们一点生米,这对我们毫无用处。我以为最好的辨法,是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读书人家,假定有的话,咱们就登门拜访。毫无疑问,我们会得到较好的招待。”毛泽东转头问那女人道:“你知道就近有读书的人家吗?”“有的。”她道:“离这里一里左右有一家姓王的。她们有两个儿子在长沙念书,但他的邻居都姓曹。那家长是一位大夫,他那十五岁的儿子也在家习医。另外在这店子後面那个小山坡上,住着一位姓刘的绅士。他是一位翰林,现在巳告老在家。他没有儿子,但有几个女儿,都巳经出嫁了。”“润之,”我嚷着说道:“刘先生要成为我们今天的东道了!我们第一个就该向他进攻。我认为最好的辨法是写一首诗送给他,用象徵的语言表示我们拜访他的用意。”“好主意!”毛泽东表示同意:“让我想想,头一句可以这样写:“翻山渡水之名郡。”“很好,”我赞赏道:“第二句:竹杖草履谒学尊。接下去的一句可以写为:途见白云如晶海。”“最後可以这样结尾:沾衣晨露浸饿身。”毛泽东结束了全诗。诗中第三句对“白云”的形容,系称赞刘氏能脱俗事的牵缠在山中别墅过隐居生活。“翻山渡水”和“浸饿身”二处念意似乎够明显了。这首联句做成之後,我们子细再读了数遍,感到相当满意。“刘翰林应该佩服我们的勇气!”毛泽东道:“我们马上就去看他,看看究意他是怎样的一位学者。”我们又再吟读了一遍,发现确是很好,两人都由衷地大笑起来,一时连饿肚子的事情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打开包袱,把笔、墨、纸和信封拿了出来,竭尽全力以我最佳笔法把那首诗写在一张纸,并且两个人分别签上各人的真名。信封上则写了:“刘翰林台启”几个字。那个女人看到我们写信封,以为我们是要寄家信,便走过来告诉我们说:“这里没有邮局,你们必须拿到宁乡县城才能寄发。”谢过那个女人之後,我们便起身去拜访刘翰林。走出小食店,向左转个弯,然後又爬上一个斜坡,很快就到了小丘的顶上。从那里我们看到山脚下有一座用白砖砌成的房子。料知那必是刘翰林的住宅无疑,于是我们便朝着那个地方走去。那白房子後面的山坡上长着齐整的青绿树丛,在这景色的衬托之下,虽然站在很远的地,这座白色房子也看得清清楚楚。房子前面的窗户和柱石都是一色朱红,一道长长的围墙,上面覆着整齐的一色黑瓦,看来就像一座城墙一样。右手是进出的大门,大门两旁长着一些红花灿烂的大树。围墙前面有一个大水塘,水面上满是硕大的青绿荷叶和异常美丽的莲花。远远地看上去,那风景有如一幅频色极浓的彩色画,但却需要一位艺术家独具匠心,才能表现得恰到好处。我们走到那座堂皇的住宅门前之後,看到一幅用正楷书写的嵌在油漆大门上的红色对联。上联是:“照人秋月”,下联是:“惠我春风”。这幅对联的书法今人赞赏,我们猜想这必是出于刘翰林的手笔:因为他既参加过殿试,则书法和诗文必有相当的造诣。因为翰林都是出色的书法家。我们希望,这位书法家和诗文鉴赏家的刘翰林,对我们送给他的杰作,也感到喜悦。围墙大门关闭着,并加上了锁。我们可以从门缝里看到,在约莫十公尺之外的第二道大门,也是关闭起来的。从两道门缝中看过去,那座房子座落在一个大院子里,门窗则完全敝开。我们在大门上敲了三、四下之後,立刻便有几只恶犬在第二个院子中狂吠起来。恶犬狂吠的声音,一时使我们颇感惊恐。因为它们吠声异常凶狠,很可能窜将出来。但当我们停止打门之後,犬吠声也随之停了。我们以往全无对付恶犬的经验,只好暂时停止敲门,商量应付之策。我们手里的雨伞若用来对付恶犬,可以说毫无用处,因为如果恶犬向前扑一下,很可能便把伞八折断。这时毛泽东便急忙爬上附近的乾枯树干上,折了两根又粗又硬的树枝下来。每条有五、六尺长,坚硬如钢。这两根棍子使我们壮了胆子,就用它来敲打大门。我们愈敲,那些恶狗也就吠得愈厉害。但是现在我们巳不用害怕了;不管它们怎样狂吠,我们仍然继续敲打不巳。大约敲了五分钟光景,所得的唯一结果就是那些恶犬似乎巳经疲倦,吠声没有先前那样凶了。又过了几分钟,我们从门缝看到一位短装老人从房子内走了出来。这一定是刘翰林的仆人了。他慢慢穿过庭院,走向第二道大门,半打左右的大狗随在他的身後,仍是在那里狂吠不巳。他打开了第二道大门,便继续朝我们面前的头一道大门走来。到了大门边,他停下脚步,用粗野的声音问我们来干什么。毛泽东透过门缝说道:“我们是从省城来的,替刘翰林带来一封书信。”我从门缝把信递过去,他用较温和的语调说:“请你们稍等一会。”便转身向内走去。无疑他认为那封信是我们从长沙一路带来的,我们一想,也觉好笑,那些恶犬似乎巳从仆人的声音认,我们是主人的朋友;因,他们不仅停止了狂吠,并且摇尾表示欢迎了。我们在石阶上等待着,除了屋後树枝上的鸟叫之外,一切声音都平静下来。我们耐心地等了十几分钟,毛泽东又要去敲门,但是我告诉他再等一会,因为老翰林一定会对我们的诗大加赞赏。又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仍然是静悄悄的,一无动静。我们等得不耐烦了,于是便再度敲门,那些大狗也再度吠了起来。几乎是在顷刻之间,那个老头走了出来,并且把大门打开。“少爷,请进。”他招呼道。我们随在他的後面,穿过两道大门到了内院。他又说道:“对不起,我回来得稍迟一点。因为主人午睡刚刚转醒。看信之前,他又洗了把脸,看了信之後,他就告诉我立刻把两位请进来。”他领着我们从房子的中门走进去,穿过一个大房间。那大房子里满墙都是字画,但我们却未能仔细去欣赏;因为我们只是跟着那个老头忽忽走过,转往另一个较小的房间去。把我们领到小房间之後,他走开了。我们猜想那必是刘翰林的书房。因此,没有坐下来。刘翰林终于走出来了。他是一位年约七十岁的老人,生得矮而瘦小,而且略现驼背。白须稀疏得只剩下几根了,头顶巳经全秃。他穿着一件白长衫,手里拿一把绸扇子。我们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他带着惊奇的眼光站在那里注视我们:“你们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你们遭到什么意外了吗?请坐!请坐!”我们坐下之後,刘翰林继续问道:“你们在路上遇着强盗了吗?”“没有,我们没有遭到什么麻烦。”毛泽东答。“你们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呀?”刘翰林问道。“我们从长沙来,打算到宁乡县城去。”我道。“你们在长沙做什么事情呀?”“我们是省城里的学生。”毛泽东说。“你们或许是在哪个洋学堂吟书的罢?我明白了,你们也会做诗。你们做得很好,书法也很不错。”刘翰林一面说着,一面端详我们。“我们在学堂里不仅要学做诗,并且还要研究古书呢。”我解释道。“噢,你们研究古书?什么古书呀?”毛泽东告斥他我读过《十三经》、《老子》和《庄子》,他甚为高兴。“你们既然研究过《老子》和《庄子》,对这两部书你们认为谁的注最好呀?”“最好的《老子》注是王弼,最好的《庄子》注则是郭象的。”我答道。他对我的回答很感满意说道:“非常正确!我同意!你们家乡在哪里?”“我的朋友毛泽东是湘潭人,我是湘乡人,但是住在和湘潭交界的边境上。事实上我们彼此相距不远。”“曾国藩就是湘乡人。”刘翰林说。“是的,我的高祖曾在曾国藩家里当过教师。”我接口说。“他既然在曾家教书,那一定是出色的学者了。请你们稍等一会。”他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向里走去。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只有耐心地等待。我们的空胃直打鼓,对那些美丽的绘画和工巧的书法都难以欣赏了。不过,我和毛泽东二人互相安慰,猜想他多半是去叫厨师做一顿丰富的饭来招待我们,因而需要较多的时间。很显然,他绝不会不明白我们诗中念意的!那是一定的解释。这就是为什么他去了这久还不回来的原因。但是我们愈想到饮食,也就愈感到饥饿!最後刘翰林终于面带笑容地走了回来。但并没有提到吃饭的事情。他只是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个红纸包,微笑着递给了我们,未再说一句话。从那纸包的形状我们立刻猜知,其中必然是一些钱。接过来之後,从它的分量我巳猜到那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我们两个人向他申谢之後,即行告别。他伴随我们走到房舍的门前,然後叫那老佣送我们出去。穿过院子和两道大门,我们走了出来。一走出大门之後,我们便立刻闪到一棵大树的後面,将红包打开。忽然之间,我们富有起来了!原来红包中竟然是四十个铜圆。根本不需要商量,我们就知道应该做什么!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回那家路旁的小食店,请那个女人尽速替我们准备饮!不到一会的工夫,我们的饭就拿上来了,除了米饭之外,还有一些蔬菜和青豆。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饭之後,终于吃饱了。这顿饭每人花了铜圆四枚,因此,我们仍然有三十二枚铜圆剩下来。略事休息之後,就又上路了。每当走到岔叉路口,我们仍然选最宽的一条路走。但全没有想到究竟到哪里去,也没有想到前面可能有什么危险。到了天黑时,我们决定在路旁的小旅店投宿一晚,作其“鸡鸣早看天”的旅客。在旅店吃过晚饭之後,我们讨论第二天的计划。我们立刻想到那位绰号“何胡子”的朋友何叔衡来。因为他就住在宁乡县区,于是我们乃决定去拜访他。我日记上有他的地址,据旅店的老板说,从那里前往约莫一百四十里左右便到,那需要一天的路好走。明天夜里我们就要与何胡子在一起了。  

14.何胡子的家


第二天一早,起床之後,我们匆匆地洗了把脸,便朝何胡子的家乡走去。我们决定每天早上吃早饭之后,先走二十里路。湖南人每天都吃一顿早饭,和中饭晚饭同样丰盛。这和北京、上海、苏州等城市,人们在早上只吃稀饭的习惯颇不相同。湖南是渔米之乡,湖南人除非到了极穷困的时候,才吃稀饭。今天我们走起路来,又轻松又愉快,因为我们巳经有钱,不要再向人乞讨了。还有,我们在日落时分就会到达朋友的家,将会受到热烈的款待和欢迎!因此,我们在心里真的感到是回归家乡一样。我们在路上谈起房白纵其人的生平来,这是一个怪人。他是我的表兄,又娶了我的姐姐。毛泽东听我说过这个人,对他的一切都感到很大兴趣。房白纵是我外祖父的第四个孙子,我小时候叫他振球哥。我父亲的文采颇为人称道。他娶我的母亲时,家境并不富有。因此,外祖父便出一些田产作为我母亲的嫁奁,以备不时之需。三十年後,我母亲因需要钱供给我弟弟读书,便把陪嫁的田产卖掉了。这个时候,房家的家境亦巳衰落,大部分田产都没有了,房白纵也不能完成他的学业。于是他开了一间杂货铺,後来又学纺织,不久又做裁缝、建造房屋,最後制造家具。奇怪的是,他对所有这些东西都能做得异常精巧,虽则他不曾正式学过师。类似裁缝这一类手艺,至少需要当学徒三年,但房白纵只要几天工夫便上手了。他善于摹仿,任何一种手艺他都做得尽善尽美。毛泽东对他的天赋大为惊叹,认为他生在中国是糟蹋了,因为在中国,这种天才无人加以培植,也没有人欣赏。“假定他生在意大利,很可能成为另外一个弭盖朗琪罗!”毛泽东慨叹不巳。我又说,房白纵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对制造各种木材和竹子的现具便极有兴趣。因此,家里便给他弄了一套小巧的工具:锤子、刀子、锯子等等,应有尽有,事实上他等于拥有一个雏型的工厂。不过,他难然在各种手艺上是天才,然而书法和绘画方面,却没有半点才份。毛泽东认为,那是因为各人才能不同,因此教育原则应该是因才施教云。我们那次谈话五、六年之後,房白纵在劝工俭学的资助下到了法国。他是和周恩来、李立三、李维汉及蔡和森等一道去的。他留法四年後回到中国。但不幸在四十岁便去世了。他的儿子名叫房连,也有同样的才能。中日战争期间,因在川北遭到土匪的袭击而被杀害,死时还不到三十岁。我曾经答应毛泽东以後介绍房白纵给他认识,然而一直没有机会,他们二人也就从无一面之缘。那天我们在路上谈房白纵就一直谈到正午。太阳晒得很厉害。于是我们便在路边一个茶馆,找个位置坐下歇息。那里荫凉蔽日,非常舒服,我们不知不觉竟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们睡了很久,茶馆老板告诉我们说,我们要去何胡子的家,还得再走八十里路。我们马上赶路,但都不再说话了,集中全力,迈开大步向何胡子的家乡走去,希望在夜间可以到达。黄昏时分,我们在路旁一家小饭铺吃晚饭,叫了米饭、蔬菜和几个煎鸡蛋。那家饭铺的老板告诉我们说,我们还得再走四十里路才到目的地。于是我们草草把晚饭吃了,便即上路。走到一个岔叉路口,面前有几条羊肠小径,而路牌一个也没有。在这进退维谷之下,我们别无他法,只有等过路人来加以询问。後来一个过路人指示我们穿越前面山岗的一条小径。原来何胡子的家座落在离开大路很远的地,当我们走进山岗之後,竟然又碰到了一个岔叉路口。那里异常偏僻,根本没有人可问,究竟选择哪一条路走呢,我们经过一番讨论,两条路都差不多,便决定选向右转出山那一条。我们选择这条路,是希望在走到山坡下之後,能找到人加以询问。现在月亮巳经出来了,但在山中的树林里面,光线仍是甚为幽暗。并且可以听到很多野兽叫闹的声音。但我们并不害,因为那里是小树林,谅无老虎出没。还有,我们毕竟是两个人同行,胆子也壮了,约莫一个小时之後,我们走完了山路。出现在我们前面的是一片广阔的平原,一条大路贯穿其间。我们看到远处有两户人家,但没有灯火。里面住的人显然巳经歇息了。我们既巳迷了路,于是便走到较近的一家敲门询问。那家主人起来告诉我们说,我们走错路了,在山中的岔路口处,我们应该向左转,而不应该向右。那麽从那里向左再走三十里左右,就可以到达何胡子的家了。俗语说:“行百里者九十半”。这句话用在我们当时的情形,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从那以後,在路上巳遇不到行人。每逢岔叉路口时,我们便到附近的住家去询问。最後,当我们确知巳经到达了目的地,便问道:“这是何胡子的家吗?”这样问了好几次,得到了几个否定的回答:“不是,你们沿这条路走过去那一家就是了。”我们终于到达了!直冲到何胡子的大门前,兴奋地在门上敲打。“何胡子!何胡子!”我们高声叫道:“赶快起来,让我们进去呀!”一盏灯在其中的一间屋里点着了。接着何胡子把大门打开走了出来。他愉快地大笑着,抱住了我们。“萧胡子!你们怎样会走来的?润之也来了呀?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们两个会到这里来!请进,请进!”我们走进一间大房子,何胡子的父亲也从另外一个房门走了出来。他约莫五十岁年纪,看来是一个标准的农人。我们的朋友的弟弟也出来了,何胡子在楚怡中学任教时,我们曾经见过他。他十二岁的侄子接着也出现了。我知道他是楚怡学校的学生。何胡子又叫他的太太和弟媳妇进来和我们见面。那简直像一个家庭聚会,欢迎阔别重逢的家人。我们真是感到回到家中了。经过一番介绍和招呼之後,何胡子问道:“萧胡子,你们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他我们从长沙来,毛泽东又接着说:“我们一路从长沙走到这里,专程来拜访你!”“啊,不敢当,不敢当。”何胡子道:“非常欢迎,非常高兴看到你们,但你们为什么一路走着来呢?你们一定累坏了!”“噢,”我回答道:“走路并不是坏事情呀。事实上,我们还正打算徒步走遍全省呢。”“你瞧。”毛泽东道:“我们是作一个试验。打算走得愈远愈好,身上却分文不带。我们要像叫化子一样生活。”何胡子显然甚感吃惊。“像叫化子一样生活?”他问道。“是的!”我接着说道:“我们离开长沙时,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因此在路上我们便必须乞讨过活了。”“但是我真的不了解,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何胡子道。“我们的想法是,看看我们能不能克服困难;在分文不带的情形下,我们是否能够一样过我们的旅行生活。总之,我们是练习克服困难。”我解释说。何胡子大笑道:“你们真是两个怪物。你们做的事情真是奇哉怪也!”何胡子的弟弟拿了一瓶酒出来,我们就说,我们都巳经吃过晚饭了。但我们每人还是喝了点,吃了一些水果。当我们就寝之时,巳经是次晨两点钟了。经过了一天的长途跋涉--一百五、六十里之後,我们实在是太疲倦了。而我们也知道,在这一夜之中,我们对他们的打扰太过分了。  

15.从何家农场到宁乡县城


何家是典型的农家,尽避夜里受到了打扰,但第二天刚破晓,他们就都起床了。于是我和毛泽东也起来,首先我们在日记上记录了头一天的经过,我还把毛泽东对房白纵生平的评语,也写了下来。与何家寒暄一番,吃过早饭之後,何老先生领我们去参观他的农场。一个猪栏里面有十只猪,其中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白色的,其他的则是黑白相间。这是何氏最宝贵的财产。其中有一只大肥猪脊背上黑黝黝的,像一条小牛一样。毛泽东问这只猪有多重,年龄多大。“我看你并非内行,”何老先生笑道:“这头猪体重约三百二十斤。一只猪长到两岁的时候,它的肉巳经太老,不好吃了。这头猪还只有十一个月。”“只有十一个月就长得这样大了吗?”我问道。“猪只的大小决定于它们的品种及所吃饲料。这只猪的品种特别好。我会养到它四百斤重为止。”何老先生说。在我们以往的生活经验中,从来不曾见过这样优良的猪种,因此我们便在那些猪栏之前徘徊了好一阵子,何老先生向我们取笑说:“现在你们也许有个好题目,可以写佳句了!”我後来确曾在日记中以《肥猪》为题写了一首短诗。我们从猪栏走向菜园之时,何老先生说道:“这些猪是我们家庭的财富。没有这些猪,我们的生活就很难维持了。全年的油、盐、茶和肉类等等的费用,都是从它们身上得来,还有盈馀。真的,没有猪,我们实在难以为生。”我和毛泽东都完全了解这些动物对湖南农民的重要性。湖南是中国最主要的猪肉生产区,那时候湖南的肉类出口为全国最大宗。广大的菜园长满了肥美的菜蔬,园中连一根莠草也没有。菜园的整齐清洁,尤使我们赞叹。我向何老先生提到这一点,他感到非常喜悦,乃用书呆子口吻摇头摆胸的说:“莠草有如人品低劣、心术不正之徒,一定要刿除之,其对秀美之菜蔬之害,大矣哉,『君子乎』,『圣人乎』!”何胡子由衷地笑起来说:“你们看我父亲的古文怎麽样?不错吧?有其父必有其子!”最後我们参观了何家的稻田。那些稻田当时还是灌着水,但茁长的秧苗巳经欣鹄透出水面来。何胡子的弟弟是在田里工作的,他告诉我们说,再有两个月时间,田里的稻子就可以收割了。这些稻子可供他们全家一年之需。他们自己养猪、种菜和耕田、全家自食其力。他们又必须种一些胡麻,作为纺织之用,他们只需再购买一些棉花,就万事俱备了。何胡子是何家的长子,受过良好教育,当时是中学教。他们就是所谓“耕读之家”。我和毛泽东两个人的家庭也都属于同样的阶层。那天中饭,我们享受到一桌十分丰盛的宴席:刚从水塘里捞出来的鲜鱼,活杀了几只鸡,还切了一些烟肉。此外,再佐以刚从园子里摘下来的非常鲜美的青菜。总共有十几道菜之多,真是应有尽有,每个人又都各选其适。看到他们制备了这样一桌豪华的宴席,我和毛泽东深感叨扰太甚,及道:“你们实在不应该这样破费呀。你知道我们现在还过着叫化子的生活呢!”何胡子正要开口说话,他的父亲却抢先说:“你们两位都是学者,并且都是叔衡的好友。你们是我家的贵宾,怎麽还说你们是叫化子呢!”何老先生对我们之过叫化子的生活,是永远无法了解的。他对我们在他家作客,确实有蓬荜生辉之感。不过,他虽然不了解我们,我们对他却是甚为了解。他既不喜欢我们做叫化子,我们便谨慎的不再提起这件事。从那以後,我们也就以贵宾身分自居。但这种身分不合于我们的计划,因此,吃过饭谢过主人的殷勤招待之後,我们便说要继续我们的行程了。何老先生听了颇不高兴。“这是怎麽回呢?”他问道:“你们老远跑来看我们,吃了一顿饭就走。我以为你们至少要住一个礼拜的。我巳经宰了一头猪,准备了很多菜,你们现在竟然说要走了。你们还没有尝到我们的菜味呢。请你们再多住一些时候。今天下午,我领你们到山上去看看我们的树林。”我们觉得如果再坚持要走,就实过意不去了于是便答应多留一天,作一天贵宾。後来,我们又偷偷逼着何胡子,叫他劝他父亲不要再强留我们了。吃过荼之後,何老先生就领我去看他的树林。他们家里烧木材都是从那里砍伐得来的。在何家的山林里,虽然大部分都是松树,但其中也有很多种树我们全不熟悉。一面山边长的全是竹子。在春天的时候,幼嫩的竹笋出,可供家中菜食之用;将来长成的竹竿又可作种种家庭用途。我们从矮小的山顶上往下看,可以看到一片大平原,一直伸展到远处,景色幽美之极。于是我们四个人便坐下来,观赏当前的景色。清风阵阵,凉爽怡人。何老先生开始述说他早年生计而奋斗的故事。何胡子静静地听着,当父亲叙述到某些悲的段落时,他竟感动得流下泪来。晚餐的菜式又是非常丰富,更使我们感到心里不安。我们目前要过的是节约的生活,这显然与我们的想法背道而驰!在离开饭桌之前,我们便说我们打算明天一早动身。何老先生的神情显得十分颓丧,但没有再说什么。又闲谈了一阵之後,大家便分别就寝了。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之後,我们向他们全家一冉表示谢意,便作别而去。何胡子伴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并且极力劝我们带点钱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但我们坚拒不受,并请他大可于心。现在我们开始过乞讨的生活,绝无挨饿的危险。“你们真是怪物。”他又一次说。可是他仍是不放心:“你们多半不会饿死,不过,千万要当心。”因为他提起要给我们一些钱带在身上,仍使我们想到还有刘输林给我们的钱剩下来,于是便请他把那些钱带回去。但何胡子坚决拒绝,我们共好放在包袱里面,尽量忘掉我们还有钱这件事情。和何胡子握别之後,我们匆匆走向通往乡城的大路。路上,我们谈说何家的情形,心下快慰。他们家是多麽愉快和安定啊。但在那时候的中国,这类农村家庭到处都是。到了正午时分,我们感到饿了,决定不在路旁饭店里停留。我们走到一个大院子的门前,大模大样的穿过大门,到了院子里,当时我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根粗重的大棍子,但没有恶犬上来狂吠,于是我们敲打院门。告诉那家的女主人说我们是叫化子,向他们讨些饭吃。她一句话不说,转回房中,一会工夫,便给我们每拿了一小碗没有蔬菜的冷饭来。当时因为我们巳经饥饿,一会就吃光了,又向她再讨一些,但她回答说:“任何要饭的人来,我们照例给这么多。这还不够吗?”毛泽东告诉她,假定我们不饿,也就不会再向她乞讨了,她便提议我们最好是到另外一家去讨。我们巳经体验到,向人乞食和在饭馆里叫饭点菜截然不同。在饭馆里,一个人只要有钱付账,便可以随心所欲;但一个叫化子却必须对凑拼着乞来的食物,甘之如饴,而且,要连续乞讨几家,才得一饱。在这农村地区,住户多是散居的,有时一家和另一家的距离有二三里之遥。在第二家我们没有什么好收获。那家主人说:“我们没有现成的饭。但可以给你们一点生。”但生米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于是我们再继续乞讨。到了第三家,主人非常慷慨。我们每人一大碗米饭和一些蔬菜。他的米饭虽然粗糙,然而我们吃得很饱。我们有一位同学住在宁乡县城,但我们决定不去拜访。因为有了在何胡子家的经验,假定我们再用这种避重就轻的方法来解决生活,那么我们的叫化生活就失去了意义了。宁乡县城本身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在县城近郊,有称为玉潭的一泓清溪,广阔的潭面上横跨着一座精巧的桥梁,桥附近则群集着很多小船。从潭边远望,可以看见一座小山岗,称为狮固山,山坡上种满松树。我和毛泽东坐在河边上,观赏玉潭和周围大自然的景色。我们写了一首小诗,我感到其中最得意的雨句是:云封狮固楼,桥锁玉潭舟。  

16.去微山的路上


静静的坐在河畔上,我们商议决定前往微山。微山之所以出名,固然是由于它美丽的风景,另一方面是由于一座巨大庙宇,这座古庙建筑于山坡上,自唐代起即甚为出名。这座庙产业很多,主持方丈又是一位大学者。我们要访问这座名刹,由于两个原因:第一,我们要看看庙里的组织,了解僧众的生活;第二,我们都渴望结识那位有名方丈。我们现在不必急于赶路,因此信步而行,一边谈谈问题,一边欣赏不断转换的大自然景观。离开乡约莫二十里远近,我们攀登一座不知名的山丘,正面山坡上的嶙峋大石,老远就望得见。山坡上有一课枝叶茂密的古松,它的枝干向四面伸展,有如鸟翼一样形成一个巨大的荫影。周围则有很多凸出的巨石,恰如一条锁链锁住树身一样。我们放下包袱和雨伞,背靠着古松,坐在“锁链”上。在清馨而凉爽的气氛之中,我们为之心旷神怡。我们想起与何老先生在一起的那个愉快的下午,于是我说:“何老先生以耕种自食其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种生活不是很写意吗?”“他一直说他是快乐的。”毛泽东答道:“很可惜,他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你应该看得出来,他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他辛劝的体力劳动给他一种愉快的心境。这是为什么他这样自得其乐,而且身体健康的原因。”我说:“你说得『为古人担忧』这句话吗?假定何老先生读过书,他就可能不会这样快乐了。”“是的!”毛泽东附和着说:“知道这东西固然是好事,但有时候没有知识反而更好一些。”“他唯一所担忧的事,是稻子的收成和猪只的成长。他获得足够的家用,他就快乐了。但是要知道,他是小地主,他能够自食其力,这就是为什么他感到愉快。但那些必须为别人工作的农夫,却是痛苦的。他们起五更睡半夜辛劝工作,到头来必须把劳动果实交给地主!”“是的,”毛泽东道:“更不幸的是,有些想要在田间出卖劳力,往往亦无人雇用。这类事情在中国屡见不鲜。”我不大同意毛泽东这种说法。“那些人大多数也是快乐的。”我说:“穷的比富的更快乐,也更健康。”“你说的对极了。”毛泽东表示同意:“这种情形可以叫作富人命运的悲哀。”我们在清凉的微风之中闲谈,感到非常畅快和舒服,後来不知不觉沉沉睡着了。我睡了半个多小时,醒来之後,毛泽东还嘴巴张开酣睡不巳。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笑道:“睡了一阵子後,我感到精神得多了。”“像佛祖在菩提树下一样,我们也在这里静坐几天,你以为如何?”我提议道。“如果我像他那样静座,毫无问题,我一定又睡着了。”毛泽东说。“我是认真的和谈论这件事情,你是否愿意在这里停留几天?”我说。“首先,我要到微山庙去看看和尚。看他们如何静座,然後我们再回到这里来,照样学习一番。”毛泽东笑着说。我赞同他的意见,我接着说,我巳经饿了,应该下山去讨饭。我们虽然都极不愿意离开那棵古松,但不得不把小包袱背起来了。我们朝着古松和巨石鞠了一躬,谢谢它们给我们憩息,便往山下走去。我们看到山脚附近有一房子,于是便急忙赶了过去。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显然这家人没有养狗,这仗我们想到刘翰林家的狗所给我们的狂吠真算是由衷的欢迎了。我们正怀疑里面是否有人时,一个畸形怪状的老头儿走了出来,他听了我们是叫化子之後,拒绝给我们任何食物,并且以侮蔑性的口吻向我们说话。我们自是大不高兴,因此,便用同样的方式对付他。“我没有东西打发叫化子。”他说:“你们再赖下去也是白等。”“你连打发叫化子的都没有,那算是什么人家?你们根本就不配称为住家。”“住嘴,给我滚开!”他嚷叫道。我们说除非他能给我们满意的解释,为什么不打发叫化子,否则,我们绝不离开。说完就坐在大门框上,让他无法关门。当时我们还紧紧抓住包袱,以防被他夺去。他看到我们不愿意离开,便狂怒起来。脸色几乎红得发紫,连脖子上一条条的青筋都鼓起来。“你们真的不走吗?”他带着恐吓的神情问道。我们和他讨价还价,向他说,“除非你告诉我们为什么不打发叫化子,或者是拿饭给我们吃,我们才会走开。我们走遍天下,从来没有碰到不打发叫化子的人家。”我们嚷着:“你们究属于什么人家?讨饭总不犯法。只有残忍和心地不良的人才拒绝打发叫化子。”那个老头看见我们并不怕他,脸上泛出一种奸笑。“我没有熟饭。”他道:“不过,我给你们一点生米,你们走不走?”“除非你答应以後好好对待上门讨饭的乞丐,并且给他们饭吃,否则我们就不走。”毛泽东坚持道。老头并没有回答。他坐在那里,对毛泽东的话好像全没有听到似的,我们重说一遍我们的条件,他终于说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们!”于是我们拿起包袱,大刺刺地向他表示谢意,在转身要走之时,对他说道:“过几天,我们回来路过这里,一定要来向你讨饭。”走了约莫一里路远近,我们到了另一处人家,一对和善的老夫妇给我们米饭和蔬菜,吃饱之後,我们和他们作了一次很有趣味的谈话。那老头儿姓王,他告欣我们说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十年前去了新疆,但巳经五年没有得到他的音信。二儿子在宁乡开了一间茶铺,生意不错。他有两个孩子,都住在宁乡县城。”我恭维他道:“老先生,你很了不起呀。一定读过很多书了?”“我对读书很感兴趣。”他答道:“但当时我家很穷,仅仅能够在学校里读四年书。随後我跟一个裁缝做学徒,後来很幸运,我在县衙门里获得了一个守卫的工作。我在那里赚了不少钱!但是你们两个小伙子,你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叫化子。你们为什么一定要以讨饭为生呢?”“我们的家庭也都很穷,”毛泽东答道:“但是我们为了要旅行,唯一的办法便是乞讨。”“讨饭没有什么不对。”他说:“叫化子总比贼盗要强一点。”“叫化子是最诚实的人,”我辩解道:“比做官的要诚实得多。”“你说得太对了!”他笑着说:“多数官吏都是不诚实的。我在衙门里做守卫时,县太爷满脑子想的就是钱!他审判一件案子,给他钱最多的一边照例是打蠃官司。向他求情是没有用的,除非花大钱向他贿赂。”“我想你在衙门当守卫,也得到不少钱吧?”毛泽东问道。“不过一点零用钱,和县太爷所得的不可以道里计!”“他们向县太爷送钱,你又怎样知道呢?”我询问道。“他们告诉我的。”他说。“假定原告和被告都送钱给他,”我问道:“那麽,他又如何处理呢?”“那就要看哪一方面送他的钱多了,多钱的一边一定蠃。输的一边总是异常气恼,他们常常告欣我关于行贿的事情。”“难道县大爷一点不怕别人告发?”毛泽东问道。“惧怕什么?”我们的主人问道。“打输的一边可能到省城告他一状呀。”毛泽东说。“他倒并不在乎!”老头说:“在省城打官司比在县里花费更多;如果没有很多钱去行贿,在省城就更没有蠃官司的希望。连在县衙门贿赂县太爷的钱都拿不出来,就更付不起在省城行贿所需的钱了。总之,官官相卫是尽人皆知的。”“真是不成体统!”毛泽东慨叹说。“但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好官吏。”老头连忙补充道:“我在县门做了七、八年守卫,总共经历过三个县官。头一个是贪官,另外两个却都清廉正直。但是一般人似乎没有是非观念。在这个社会中根本无正义可言!你们可以想得到,贪官污吏固然人们抱怨;但一般人对两位拒绝受贿的县官亦同样抱怨不巳。我告诉那些人说,贿赂是没有好结果的,但他们怎样都不相信。『这算是什么县官,居然不肯接受礼物?』他们会这样说。他们绝不相信会有不受钱的事情,因此他们甚至认为那两位廉官比贪官更加恶劣。在这种情况之下,叫人怎样不接受金钱呢?这恐怕就是好官不多的原因了。”我们都认为他的结论可能是正确的。又谈了几分钟之後,我们乃向这对老夫妇告别,继续我们的行程。在路上我们又谈了一阵可悲的世事。下层阶级多数人无知无识,相信他们所听到的一;他们完全听任官吏的摆布。我们远望微山,有似一片低的云层,但在我们走近之後,山的形状就渐渐显露出来了。  

17.微山的寺院


黄昏时分,我们到达微山了。我们走近之时,先前远望一色碧绿的背景,显出是围绕着寺院的树林。我们很快到达山脚下,开始登上山坡。有两个和尚走出庙门来欢迎我们,陪着我们走进寺院。他们以为我们必是经过长途跋涉来朝山进香的。为了免致产生进一步的误解,我们乃告诉他们说,我们系为乞讨而来。他们说道:“拜佛和乞讨本来就是一回事。”我们不了解话中的含义,但料想其中必有深奥的哲理。可能符合佛祖众生平等的教义。我们没有作任何询问,便跟着他们穿过第二道大门,抵达後面的禅院。看到有上百僧人在那里缓缓散步。我们给引进到一间禅房之後,他们叫我们放下包袱去沐浴。我们不胜感激,便照着去辨了。洗澡回来之後,和尚让我们到佛前烧香,但我们告诉他们,我们并非为拜佛而来。我们解释说,我们是要见方丈。他们看了看我们叫化子的穿着,便说方丈不随便接见客人!继又补充说,方丈讲经说法之时,我们可能看到。我们说我们不仅要看到他,并且就要在当天晚上和他谈话!由于一再坚持,他们乃大为感动,但又因为方丈不认识我们,他们却不敢前去打扰。最後我托请他们把我用心撰写而毛泽东和我两人签名的一张便条送给方丈。约莫十分钟时间,他们回来说方丈愿意和我们谈谈,并且请我们立刻前往。那位方丈约莫五十岁年纪,面目慈祥。方丈室的四壁都摆着书刊,我们看到其中《老子》和《庄子》,此外还有一些佛家经典和论说。大房子中间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只高花瓶和一个矮花,此外别无他物。我们不能和他讨论佛典,对中国古代经籍却兴致勃勃地谈了近一个小时。方丈非常高兴,留我们同进晚餐。晚餐後,我们回到大殿之时,那里又聚集了很多很多僧人。他们看到我们从方丈室走出来,并且曾和方丈同进晚餐,猜想我们一定是庙里的贵宾,因而便都站起来向我们寒暄。既然能和方丈做朋友,我们必是出色的学者,或第一流的书法家,于是他们便纷纷请我们在纸扇或卷头上题字留念,这使我们几乎忙到半夜。第二天早晨,我们说要走的时候,和尚告诉我们,方丈请我们盘桓数日,当天下午他还要接见我们。上午则由和尚带我们参观菜园、香积厨、斋堂和庙中的其他部分。园丁、厨师和担水夫等等皆由和尚充任!当天下午,我和毛泽东再到方丈室,方丈又热诚地接待我们。这次他显然决定要和我们谈“生意”了。他用极婉转的口吻对佛教的美德加以称颂,要唤起我们宗教的兴趣。但我们无意讨论宗教问题,只是礼貌地倾听着,极力控制自己不表露同意或不同意的态度,他继续说下去,最後提到了孔子和老子,我们发现了自己熟悉的题目,便表示我们的意见。真正使我们感到兴趣的并非佛学,而是佛教在中国的组织。于是我们在这方面问了他一些问题。我们问庙里僧人数目多少,他笑着说:“约莫百名和尚属于本寺。但经常有来自远方的挂单和尚。因此,庙里常常住有三、四百人之多。那些在这里挂单的和尚,通常住几天便离去了。从前这里一度住有八百僧人,这是建庙以来的最高记录。但那是在我以前的事了。”“数千里之外的和尚,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呢?”毛泽东问道:“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呢?”方丈解释道:“他们是来听经和传弁的。本寺方丈向以说法著名。这里庙产甚丰,招待挂单客停留若干时间,并无困难。全国僧人多半知道这个地方。你们也知道,和尚是出家人;对他们来说,所有的寺院都是他们的家。云游四方,相互谈经论道,彼此都能得到启发。”“请问全国有多少和尚?”这是我想知道的。“这倒没有确切的统计数字。”方丈说:“除了蒙古和西藏之外,在中原地区至少有数万人。蒙古和西藏的僧人所占比数极大,把他们加在一起,为数约百万,或可能更多。”“像微山这种讲经的中心全国有多少?”我问道。“至少亦有百处,如把规模较小的地方也算在内,当在千处左右。”“有什么佛教的书籍出版吗?”毛泽东问道。“当然有,并且很多,特别是在上海、南京和杭州一带的地方。”“我们打算访问一些大寺院,”我解释道:“你能给我们写几封介绍信吗?”“那是不必要的。你们不需要任何介绍信,因为无论走到哪个庙里,都会受到像在这里同样的欢迎。”我们向他道谢,接着告诉他我们打算次日离此他往,他说,我们既然要走,他也不便挽留,但希望在离去之前,再和我们见一次面。我们向他解释说,我们喜欢一早动身,因此,再次向他谢过之後,便向他告别了。我们走进大殿,那些和尚又起来欢迎我们。他们知道我们第二天清早就要离去,又纷纷要我们题字留念。他们把我们团团地围了起来,纷纷地提出他们的请求,我们亦尽可能使他们获得满足。有些和尚的字写得很好,他们看到毛泽东那种丑怪字形之後,显然感到惊奇和失望。我和毛泽东分别坐在两张小巧的书桌之前,一开始每张桌子都围着很多人,但不到一会,他们便都转移到我那张桌黧来,转眼之间,毛泽东那边的顾客竟然走光了。那些和尚之中,有五个是特别年轻的;他们多半在十四、五岁之间。其中一个名叫法一的小和尚给我的印象最深。法一,十五岁,很会说话,字也写得很好。从我们初到那里起,他就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们停留期间,他绝不放过和我们谈话的机会。他无法告诉我们他是哪里的人和出家之前的姓名。他只记得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他是在一岁的时候到庙里来的。我们猜想他一定是私生子,後来由庙里的和尚把他养大。我向毛泽东开玩笑,他和法一有相似之点,他也不甘示弱地说,那是毫无疑问的,你也和他有相同的地方。除佛经之外,法一热切希望能对儒家的著作以及唐代著名诗篇加以研究。他巳经能够背诵一些唐诗了。起初我们劝他放弃和尚的生活,出庙还俗。他很愿意这样做,但同时却有点害怕;因为他和俗家从无来往,而他也没有什么财产。当时我们问他,他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样,身上分文不带,只带一套换洗的衣裳,而自由自在的遨游呢?这给他的印象很深,但当他表示犹豫之时,我们却有点害怕了;我们害怕他可能试图逃走,跟随着我们。因为这样一来方丈就会说我们诱他逃跑,大加谴责。还有,他现在还太年轻;因此,我们改变话题,劝他多多读书。有些和尚的学问甚好,他可以向他们领教,现在他却不应该离庙还俗。那天夜里,我用最佳书法给他写了几首诗留作纪念。第二天刚破晓,我和毛泽东即离开了寺院,向山下走去。法一送我们到山脚,洒泪而别。可怜的法一!渺小的法一!  


18.到安化途中

在微山山脚下与小和尚法一作别,走了百码左右,我回过头来看他时,他细小的身影正在慢慢向着山上的古庙爬去。当时他距离我们很远,然而他还是一样显得寂寞和可怜。他是多麽的忧伤,我为他感到难过,但毛泽东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润之,”我说:“你看看小法一,难道你不觉得难过吗?”毛泽东驹然回头看了看,随即说道:“看看他有什么用呢?你真是太感情化了。”我们朝安化县城走下去。安化是湖南重要的产米区之一,走到安化县城需要两天的时间。但我们却无须赶路,因为沿途风景优美,我们又有许多话题来消磨时间。我们对微山寺的僧人生活留下很多有趣的印象,因此,我们行经路旁的一家茶馆之时,便决定停下来休息,写我们的日记。可是只写了两三行,我们就把笔放下,开始谈论起来。“佛教在中国的影响真是太大了。”我说:“甚至儒家也受它的影响,在唐、宋两代尤其如此。”“佛教为什么发展到这样大的势力呢?”毛泽东问道。“我解释说:“第一、因为它对普遍的真理有重要的阐扬,并提供了一种完满的人生哲学。第二、历史上的中国帝王都有宗教的天性或哲学的倾向。“帝王有宗教的天性?”毛泽东问道。“是的,”我答道:“特别是唐代的帝王,你知道他们曾封孔子以『王』的尊号,并勒令全国各州府县一律修建孔庙。这个运动始自唐代,差不多同时,他们又把类似的荣誉赠给老子,因为里黧瘐李,和皇帝同宗之故。他们宣称老子是道家的始祖。道教道观的建立也是在唐代开始的,由官方发动而遍及全国。佛教虽然是外来的宗教,但也受到欢迎,当时佛教的寺院也遍及全国各地。于是,在唐代,中国便有了三个由官方承认的宗教:儒教、道教和佛教,共存于一种和谐的状态之下……。“是的,我知道。”毛泽东说:“我记得,唐代有一个皇帝,曾有意把佛骨搬到中国来。”“当时有一个著名的学者和尚玄奘,在印度住了十多年,研究佛教理论。”我接下去说:“他带回中国来的佛经,超过六百五十卷,他和他的弟子翻译了其中的七十五卷。玄奘是家传户晓的人物…他也是唐朝人。”“太奇异了!”毛泽东评论说:“三个大宗教彷佛都是在唐代开始传播的。不过孔子只能算是哲学家而非教主。”“是的。”我表示同意:“虽然老子後来被道教徒尊为始祖,但他只能算是哲算家。中国人现实主义的性格,我们加以研究,就会发现这是很有趣的事情。中国人可能有宗教信仰以指引生活,但绝少发展到宗教狂热的地步。那就是为什么三个宗教能够和平共存的原因。”“是的,几个宗教能够和谐地共存,对国家来说,是很好的事情。”毛泽东说道:“那就是说,我们没有像其他国家那样的宗教战争。历史上有些宗教战争竟持续百年之久!在中国历史,我们从不曾听说过有这样的事发生。”“是的,那确是真的。”我同意说:“但还不止此。在中国,几个宗教不仅可以在社会中和平共存,并且也和谐地存在于每人的心灵之中;这和唐代的皇帝是没有什么相干的。在我自己的家庭中,就有这种现象,便是很好的例子:像其他任何家庭一样,我们有一个刻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但我祖母希望我们对圣人怀有特别的敬意,于是又加上了一个孔夫子的牌位。後来她对佛教也有好感,于是又悬挂了一幅释迦牟尼佛的画像。最有趣的是,当她听过欧美的基督教传教士讲过道之後,她认为那些人既然系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传教,那麽,他们的宗教必然也利于人生之处。于是,她在佛祖的旁边又挂上了一幅背着十字架的耶稣画像。我常常把我祖母所设的神坛称为『宗教共和国』。这是很多中国人宗教信仰的典型事例。”“这不仅是我们宗教自由的一个好例证,并且,正如你刚才所说的,也显示我们中国人宗教本性的薄弱。”毛泽东说:“还有一个事实是,儒家思想在中国的影响比佛教和道教都更广泛和巨大,佛道二家仅被认为单纯的宗教。但孔子的思想为什么会有这样巨大的力量呢?在两千多年之後的今天,它的影响力依然不衰。那些帝王为什么会对孔子的估价这样高呢?是不是由于孔子坚强的人格呢?”“儒家影响力之所以能够持续不衰,系由于两个原因。”我解释说:“碰巧那些帝王们和所有的高级官吏,都对孔子特别崇敬,于是他们规定在高等考试中,孔子哲理是与试者必须通过的要目。在这种情形之下,假定你不研究孔子的哲理,那麽,在你一生中,你便不可能获得好的职位!还有,他的哲理也的确可以作为处理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指南。他非常恰当地告诉世人,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在另一方面,老子佛家的理论则没有这些。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孔子给我们一些实际而具体的请示。”“我认为我们现在应该停止讨论,把这些都写在我们的日记上。”毛泽东道:“这是很重要的。”于是我们便停止讨论,开始写日记。我们写完之後,时间巳近正午。我们也感到饿了。访问过微山之後,我们有很多问题要谈,也有很多东西要记下来,因此,我们巳经错了我们长途步行的节奏。现在我们既然仍坐在那里继续谈下去,便决定在那家荼馆吃中饭,吃过饭之後再行上路。毛泽东问女店主是否有米饭。她说有,但却没有什么菜:没有鱼,没有肉,甚至连一个鸡蛋也没,只有一些蔬菜。我们认为有蔬菜便巳经很够了,我们的消化系统巳习实于素食。然而我们是否还有钱呢?毛泽东说,他知道我们的包袱里还有些钱,他提议我们好好地吃上一顿米饭和蔬,把所有的钱用光。“然後看看我们前途的遭遇将会如何。”他说。我表示同意,并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吃过中饭之後,由于天气太热,难以行路,于是我们便在茶馆的荫凉下睡了一个午觉。当我们缓缓地再上路之时,巳经是下午四点钟左右了。【海生注】:从这段可看出来,在二十世纪初期的中国,虽然中国有外患内乱,但中国人的心胸仍是相当宽广而对相异的事物和见解都仍能和谐相容的。 

19.沙滩上的一夜

  离那家茶馆不远,有一条沿着一座高山山脚下的路。我们虽不知道那座高山的名字,但却知道现在我们巳经是在安化境内了。这座山出产两种物品。安化以产茶着名,而这座高山的山坡上正是满种荼树。另外还有一种物产,用作覆盖房顶的枞树;除了覆盖房顶之外,这种树皮还有一些别的用途。山上数以千计的枞树,树皮都巳被剥去,只剩下一棵棵呈乳白色的奇异树身。我们在一个小户农家,讨得一餐非常满意的晚饭,晚饭过後,我们便沿着一条不知名的河岸,向前慢慢地游荡。我们继续走了约莫十多里,那条小路却仍然沿着河岸而下。那河的河床很宽,但其中只有一线流水涓涓而流,其馀尽是覆满圆石蛋的沙滩,一望无尽,岸边长着斜垂的树木,树枝散在河岸上面,彷佛像是要讨点水喝的样子。不到一会功夫,月亮照得异常明,宛如白昼,辰星大都消失不见,只有那些最大最亮的星还发点点光芒。路上印着我们两个人的影子,轮廓异常明晰,往往就像有四个人,在那寂寞的午夜,在路上游荡。我们无法想像,再走多远才能找到旅店住宿:村庄里的人都巳安眠了,我们连一个可以问路的人也碰不到。光明的月亮和清晰的影子成了一种新奇而动人的景色;于是我们在柔软的沙岸上坐了下来,着意欣赏一番。“我真不知要再走多远,才能找到旅店。”毛泽东道:“今晚我们不知住在什么地方四顾茫茫,不知哪里住有人家。一片空寂,渺无人迹。”“是的,四周真是茫茫然,空无所有。”我说:“但我们也是空无所有了,我们现在一文不名;纵使找到了旅店,旅店主人如果知道我们付不出房钱,也不会让我们住宿。”“这倒是真的。”毛泽东答道:“我忘了巳经没有钱这回事了。我们就在这里消磨一夜,你以为如何?这沙滩岂不也可以作很舒适的床吗?”“是的,”我表示同意:“你说的很对。就把沙滩当睡床。我们甚至可以住到比这里还坏的地;蓝天要成为我们的帐幔了。”“那棵老树就是我们的衣柜。”毛泽东一边拿起我们的包袱,一边说道:“现在且让我把我们的包袱,挂到我们今晚的衣柜中。”“月亮不也正像一只大灯笼吗?”我说道:“我们今天夜里就点着灯笼睡觉吧,好不好?”我们找到了两块又大又平的石头当作枕头,但那两块石头实在太高太大,因此,我们便把每块石头一半埋在沙子里面。睡倒之後,我们齐声赞赏说:真是再舒服没有了。躺下之後不,我又起来说:“在睡觉之前,我得到下河里洗洗脚。”毛泽东责备我说:“我们过叫化子生活,睡在空旷的沙滩上,你却仍然保持着这种布尔乔亚的臭习惯!”“在睡觉之前,我照例要洗脚的。”我解释道:“这是我多年来的习惯,如果我不洗脚,我就睡不好觉。”“你今天夜里就试一试,看看不洗脚是否能睡得好!”“可是,我为什么要不洗脚呢?”我问道:“我还想洗个澡呢。”“我知道了,原来你是个绅士叫化子呀!”他一边说,一边倒头大睡起来。我从包袱里拿出毛巾,走到河底下洗脚,等到我回来的时候,毛泽东巳经呼呼睡着了。我感到浑身洁净,清馨和爽快,但糟糕的是,这时我巳经被冷水完全振奋起来,一时无法入睡。忽然之间,我看到一个人匆匆地沿着河边小路走过来。他显然是一个赶路的人,他不能像我们一样随遇而。那个人走过去之後,我想到,假定我们两人都睡在路旁,而我们的包袱就挂在路旁的树枝上,给月光明亮的照射着,但谁能保证明天早晨我们醒来之前,路上会走过什么人呢。我们的财产巳经少到不能再少,确实不能再冒被偷窃的危险了。因此,我当时想到,假定我们能够移到离路边较远的沙滩上睡觉,那麽,我们就不会被过路人看得清楚,我们的包袱就比较安全。于是我决定把毛泽东叫醒。毛泽东睡得太熟了仿佛就像死了一样。我一边摇撼他,一边喊叫他起来,但结果竟是全无反应。我甚至还在他脸上打了几下,最後他终于睁开眼睛了。于是我便立刻把我的意思向他解释,强迫他迁移阵地,他在半睡半醒的情况下,唔唔呀呀地说道:“你不必担心有甚麽贼。就睡在这里好了………。”话未说完,他的眼睛又合上了,又睡得昏天黑地,像死了一般。我知道要想再叫醒他,一定会比头一次还要困;即使能够把他叫醒,他多半还会懒着不动;可是,在另一方面,假定我勉强睡在那里,我就放不下心来。考虑了一阵之後,我决定单独迁地为良,到另外一个沙滩去睡。我拿了我们两个人的包袱和雨伞,走到约莫四十公尺外的一个同样的沙滩。这沙滩离开行人道颇远,并且有一些小树丛围绕着,甚为隐蔽。我把“卧床”准备好,便很快入睡了。毛泽东在夜里来,发现我失踪了。当他看到我们的包袱和雨伞和巳不见,站了起来,高声叫我的名字,但未得到回应。因为当时我正睡得很香,什么也未听到。他无法猜想到我在什么地方,便沿着那一带的河边,在沙滩上来回找了十多次。因为被树丛围绕着,树下的情形根本无法看得清楚。他叫了几次之後,得不到回应,便断定包袱和雨伞必是都被我拿去了,大概不会失落,于是便又倒头大睡起来。第二天早晨,他说:“我猜想你必定在河那边的某个地方睡着了。你是不会一个人先走的。”虽然我不曾报听毛泽东的喊叫,但睡也并不安静。我睡来之後,不禁怔怔地仰望着那蓝色天空中光明的月。宇宙是这样的伟大,人类是如何小和微不足道呵!曾经有多少人类的种族惊奇地注视过这同光明的月亮,凝视过覆于我们顶上的无边无垠的冷冷的夜天呵!……古代的民族都巳过去无纵,现代人都巳不能及见了?这个寂静而晶莹的月亮,银白的光辉,照射在黑暗的人类世界上,不知巳有几许岁月,冥想着它的年龄,会使人陷于迷感之境。我们人类的生命呢?和月亮比较,那实在太短促而不足道了!这是我开怡慢慢地吟咏写于千年前的陈子昂的名作:“前不见古人,後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又睡着了,但睡之後,做了一个恶梦。梦到一只老虎雄踞在河边的高坡上,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在那里弓腰作势,准备择人而噬,随时可能冲下山坡,以铜牙利爪向手无寸铁的我攻击!我全身颤抖,蓦地惊醒过来。月亮巳经换了位置,寂静的天空仍然覆盖着我。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原来是南柯一梦!梦中的恐怖感渐次消失之後,我转脸朝高坡上一望,一颗心几乎从口腔里跳了出来。一个又黑又大的野兽正踞坐在那里,注视着我!当时我完全清醒着,这绝不是梦了。这是一只真的老虎。它巳经嗅到我的所在,蹲在那里,准备随时扑过来。防罾感或某种第六感觉巳经在先前的梦中向我警示,我能从梦里醒过来,获得脱逃的机会!但是我怎样逃脱呢?我不敢移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用眼角注视着老虎的行动。我带着极度紧张和不安的心情在那里停留了十几分钟,老虎却并无行动;于是我开始产生一线希望。我怀疑它是否真正看到了我。它可能认为我是一根倒下来的树干罢了,或者认为是一棵树的影子。它可能刚巧停在那里休息。无论如何,假定我一移动,它一定会看到我,闪电般地向我扑过来了。我便仍然躺在那里装死,大气也不敢透。过了一会,我突然想到,毛泽东正在熟睡,对当前危险全无所知。假定他醒来,一有动静,或喊叫,那麽老虎定然会向他进攻。我开始想像到他随时会醒过来,于是,我乃拼命思索,怎样才能拯救他。我把危机告知他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即刻冒任何必要的危险。我必须爬到他睡觉的地方。我当时推想,假定我爬得很慢很慢,老虎可能不会察觉我的动作。于是我开始移动了,我每次只能爬行一寸左右,我移动的情形与其说是爬行,还不如说作蜗牛式的蠕更恰当些。在这样的速率之下,头一公尺的路程花了我超过一分钟的时间;我以最大的耐心,经过一个多钟头,才爬到一片能够掩护我的丛树後面。在这个新位置上,我转过身子,透过树丛枝叶向高坡上探视,发现老虎并未移动;这时我感到我的耐心获得了报偿了。我巳经安全了。但我还得越过一段相当长的空旷地,或是作一个大的迂回;还需再花上一点钟的时间才能完全脱出老虎的视界。于是我迅速地站起来,用我所能跑得最快的速度,跑到毛泽东睡卧之处。他正张着大口酣睡不巳,唾蜒则正自他的口角慢慢流出。甚至在这个时候,我仍然不敢作声。我不能叫他。怕的是,纵然能把他叫醒,他在一旦醒来之後,就会高声讲话;讲话的声音势将把老虎立刻引到我们的面前。我悄悄地在毛泽东的旁边躺下来,并想最好就是睡着。但在精神极度紧张之下,这是绝不可能的。不一会,农夫们开始在田里出现了,并且有好几个人从我们很近的路旁行过。毛泽东睡醒了。天巳破晓,有人在附近走动,危险可以说是过去了。来不及告诉毛泽东昨天夜里虎口馀生的经过,我便跑到那边树下取我们的包袱和雨伞。现在巳经没有被攻击的恐惧了。把东西取下来之後,准备以最高速度往回跑之前,我匆忙转头朝昨夜老虎踞坐之虎一看,发现那只大黑老虎仍然在那里。它一动不动,再定睛一看,发现那只凶猛的大黑老虎原来是一块天然的黑石头!狼爪2002-11-04 14:14:00 20.离开沙滩之後我们离开昨夜歇宿的地方,决定仍然沿着河岸继续前进,因为这似乎是到安化唯一的道路。我们拿起包袱,准备开始今天的行程之时,一条大青蛇忽然从河岸低处的草丛中爬了出来。那里正是离毛泽东几分钟前还在睡觉的地方不远之处。这使我颇为吃惊,因为昨天夜里,这条看来含有剧毒的爬虫当离此不远。假定当时它发现了毛泽东,是否会咬他一口呢?又假定它爬过树林时,我当时的处境也极其危险。那只老虎原来只是我神经过敏幻想出来的,这条毒蛇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我想到人们所说假定被毒蛇咬着,毒液会顺着血管流到血槽,很快会传遍全身的情形。在这人迹稀疏的地方,万一被毒蛇所咬,那是万无生望,因为要寻找医生或任何治疗都不可能。我把想到的情形告诉毛泽东,彼此决定再不在荒野露宿了。我们单调地走着,那条河岸似乎无尽无穷。沿着河岸,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段又矮又宜的树丛。我们走过之时,常常想到这好像是军队阅兵时的样子。我们似乎是在阅兵,而军队正在向我们敬礼。走了约莫一个钟头,到了一座石桥之前。挢的石皮上刻着:“到安化县城走右边”几个大字。于是,我们过了桥,顺着右边的一条路走下去。这条路虽然巳与那条河分开来了,但却又把我们带到一群山岗之中。在一个小山脚下的路边上,有一个由四根柱子搭起来的方形凉棚,四边无墙,就像通常的凉亭一样。凉棚下边摆着一条长凳子,以供行人坐息。我们在那条凳子上坐下来,举目向四周眺望一环,我看到一条羊肠小径,直通到一座小山之项,山项上有一座小庙。我告诉毛泽东让他等我一会,便急急跑到山项,发现那座庙非常的小,庙墙宽仅四、五公尺,高亦不过七公尺左右。正中间供着一尊石像。墙是白色的,并无刻字。那里风景甚好,站在山项上极目远眺,东、南、西、北一望无际。我走下山去,从包袱里取出笔墨,然後又回到庙里,在白墙上写了两个大字:远大。及至我回到毛泽东歇息之处,发现多了一个路人,他们正在交谈。毛泽东问我那庙的名字。我答:“不知道它名字,但我刚刚在墙上写了『远大』两个字。你记得,在学校里杨(怀中)先生教我们人格修养的五个原则,其中头一个便是『远大』。他说『远大』的意义,便是一个人的行为和思想应该放得远,目标应该放得高。一个应该不断想到超于平庸的某些东西。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所讲的那一课,当时那话嵌进了我的心灵。对我来说,这些话实在意义深远。”毛泽东立时领悟,说道:“对极了,确实对极了!”离开凉棚,走了一小段路之後,便见到一间路边茶馆。我们便向茶馆主人乞讨早饭。它和一般同类茶馆一样,店主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女人。她看来人很和气、通达,不一会便给我们每人拿来一大碗米饭。当时我忽然想到,她是否知道那座山庙的来历呢?于是就问她小庙的名字。“这是刘邦庙。”她答道。“刘邦?”毛泽东问道:“那两个字怎样写?”“我不会写字。我只知道那个庙叫刘邦庙。”“这附近有叫刘邦的人吗?”毛泽东继续问。“那我就不知道了。”女店主说:“我在安化县城出生,在那里结婚,搬到这里才两年的时间。对本地的事情实在知道的太少。”毛泽东沉思片刻,又说道:“刘邦是汉朝第一个皇帝的名字。他不是这里的人。他不是这里的人,甚至他他前生前是否曾巡游过这一带地区也成疑问。因此,我实在想不出这庙为什么要取他的名字。”“我的确不知道。”女店主答道:“我连刘邦是汉朝第一个皇帝,也不知道。”“你知道那个庙为什么要修建在山顶上吗?”毛泽东追问道。“那我更不知道了。”她很有耐性的回答。正巧那时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看来像是女店主的丈夫,于是我们就把关于那小庙的问题向他请教。下面就是他告诉我们的话:“这所小庙为什么会取名刘邦庙,我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有人说刘邦是皇帝,另外一些人又说刘邦庙的刘邦只是和刘邦皇帝同名的另外一个人。究竟哪个说法正确,我亦不知道。关于这个小庙建造的故事则是这样的:很多年以前,有一个人生了病,病得很厉害,巳经到了死亡的边沿。每一个人都认为他没有康复的希望了。後来有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名叫刘邦的人,给他开了一药方,告诉他吃下那药之後,他的病就会好了。他醒来之後,便叫他的儿子照方煎药。服药之後,他的病丙然真霍然而愈。为了纪念他梦中遇见的刘邦,于是他便建了这座庙。”“这刘邦是皇帝吗?”我问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女店主的丈夫回答道:“有人说他是皇帝,另外的人说不是。我弄不清楚。”“这庙修建了多长时间?”毛泽东问道。“我也不知道。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巳经看到这个庙,现在我巳经二十六岁了。这里很多人都说,那是一座古庙。这种说法是否可靠,我就无法判断了。”向店家两夫妇致谢过後,拿起包袱和雨伞,我们又再踏上漫游之途。走路之时,我推敲那个庙的来历。那刘邦是谁呢?然而“是谁”的问题果真有什么意义吗?不过,无论如何,刘邦这个名字倒是唤起了我们的一些记忆。因此,我们继续走着的时候,毛泽东特别感兴趣的皇帝,便成了我们的谈话的题目。“刘邦为什么叫刘季呢?”毛泽东问道。我解释说:刘是他的姓,季是他的字,或者说是他的名,其情形有如他之字润之以及我之字子升一样。“刘邦是历史上第一个平民做皇帝的。”他一边思索一边说:“我认为他应称得上一个大英雄!”“哪里话!”我表示不同意:“刘邦是坏人!不过,确也有很多坏人被称为英雄的。”“他以平民的身分,组织一军队将秦的暴政推翻。”毛泽东激辩道:“他是汉朝的建立者。你怎样能说他是一个坏人呢?”“他是一个坏人。他太自私了;就他作为皇帝来说,他也太自我中心化了。”我解释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是坏人的原因。他只不过是一个怀有政治野心而成功了的人罢了。也许他的心肠并不坏,然而因为政治野心继续增长,终于使他心地卑劣,理想愈来愈淡,人格也开始堕落,于是他便成了一个坏人。”“刘邦至少也算得是平民革命者,他成功地推翻了泰的暴政。”毛泽东反驳道。“是的,他推翻了暴政,然而他自己却制造出另一个暴政。秦被推翻,汉取代了它的权位。又有什么区别呢?两者都是东西。”“我想,”毛泽东若有所思的说:“你认为革命力量控制了全国之後,他就应该建立民主共和吗?可是,在两千多年之前,哪里会有人想到民主共和这类事情!人们根本不曾听说过这样形式的政府!那个时代,他是不可能认识民主制度的。”“是的,我知道。”我说:“不过他即使不认识民主共和政治,至少也应该避免残酷暴政的出现!”但毛泽东却坚持道:“假定你把他所处的时代加以考量,再把他和那个时代的其它皇帝比较,你就不会认为他残酷了。”我仍然不表同意,说:“他是奸诈而又绝无情感的人。你记得他的很多朋友和将军为他出生入死,在他成功之後,这些人也都成了有名的领袖人物,但他却又害怕这些人会篡夺他的天下;于是,他就把他们统统杀掉。你记得,在这些人之中,有的是被乱刀分尸,诛灭九族的吗?他心里藏刀,实在是非常残酷的坏人!”“可是,假定他不杀他们的话,他的江山就不会稳固,而他本人的皇位也多半不会长久。”毛泽东道。“那麽一个人为了政治上的成功,就必须杀害他的朋友吗?”我问道:“政治就是彩票一样吗?人们购买彩票,头奖照例只能由一个人获得。这样一来,政治上的成功和买彩票实在并没有什么两样。刘邦为人,不仅残酷、卑劣、奸诈,并且下流,没有教养,只不过是一个卑鄙的流氓而巳!”“你这些话究竟何所指?”毛泽东问道。“他做了皇帝之後,在他故乡所作的《大风歌》,便是说明他的心术之最佳例子。你还记得他说了些什么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头一句表示他狂妄自大的个性;第二句显出他向家乡父老显露威风;第三句则清楚地表示;他认识到,他的江山要继续保持下去很困难,必要寻求忠实而可以信托的勇士,但也觉得并非易事。”“这就是你所以说他卑鄙而无教养的原因吗?”毛泽东问道。“是的,不过,我还有一个更好的例证。你知道他曾封他侄子为羹颉候的故事吗?”“羹颉候?没有听说过。”“他很穷困的时候,有一回他问他的嫂嫂要一碗汤喝,被拒绝了。于是,他就把这件事情永远记在心中,并且永远不肯原谅他的嫂嫂。等他做了皇帝之後,他就封他的侄子为『羹颉候』,使他成为官廷中被取笑的对象。”“我认为那太可笑了!”毛泽东笑道:“但是现在我却想起来另一件事情。那便是,他对你的祖先非常客气。他把你的祖先萧何任命为一个宰相!”“是的,”我表示同意:“那是因为我的祖先不是一个军人。假定他是军人的话,早在做宰相之前,必然也会象那些人一样,被砍成肉块了。萧何只是对法律和文化有兴趣,因而,他不会对他皇帝的地位有任何威胁。”“他对张良也不错呀。”毛泽东尽可能搜寻一些有利的证据,来证明刘邦并不是一个坏人。21.安化县城中的困厄


自离开刘邦庙之後,我们对旅程的安排比较来的从容自在。因为我们对谈论极有兴趣,对前进途度反而淡然置之,是以在离开刘邦庙後,在路上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我们才到安化县城。一进城里,我们感到确实巳经离开家乡很远了。那里的人说话的口音和我们的颇不相同,对他们的生活习惯,我们也感到陌生,真有点置身异乡的感觉了。虽然我们有些同学住在那里,但我们决定不去拜访。因为恐怕他们又像何胡子家里一样,对我们殷劝招待。不过,由于我们连最後的一文钱,也早就用去了,因此在进城之後,下一步究竟应该怎样做,却是全无主意。我们成为真正的叫化子了,我们须靠机智来换取生活。我们到达县城之时,约莫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由于还不曾吃早饭,当时巳饿得很厉害。走到一定茶馆门前,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望了望里面的情形,我们便昂然地走了进去,拣了靠近窗子的一张方桌坐了下来,将包袱和雨伞放在旁边,接着便叫了茶和早餐。我们的饥饿获得相当程度的抵消之後,便开始讨论如何付帐的问题。总得设法在那里乞讨,或赚些钱来,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提议毛泽东留在那里写日记,我则到街上去走走,看看有什么法子可想。我走出去之後,很快就发现:安化县城的店员不肯打发叫化。我一次再次的被拒绝:“我们这里不打发叫化子!”“不要站在这里妨碍我们的生意!”有好几个地方,他们根本不准我进门,常常会有一个人拦着我就说:“这里没有东西打发你!走你的路罢!”他话说得非常粗鄙,脸上现出一副冷漠残忍的神情。也有少数人勉强给我一两文钱,但那麽少量的钱对我们亦没有任何用途。花了一个半钟头的时间,走遍了两条街,结果我只讨到二十一文钱。于是我便放弃了这个吃力的工作,返回茶馆。我告诉毛泽东,这个城市乞讨实在太难,走了两条街只讨到二十一文,这个数目还不足我们早餐所费之一半。我们如何付账呢?怎样离开这间茶馆呢?毛泽东提议我留在茶馆里写日记,由他到另外一条街去试试;但我知道,那将是徒劳无功的。後来我终于想出了一个计划。我提我拿着先讨来的二十一文钱去买些纸来,然後像那些送字先生似的,书写若干幅对联,分别送给那些商店的店主。这是知识分子的乞讨方式,是一种间接乞食方法。不过所送对联需要自己书写,受之者则赠送少许金钱作为酬报。“用这种方式我们或许能多弄一点钱。”我说:“你在这里把笔墨弄好,我去买纸。”毛泽东对这个提议热烈拥护,立即开始磨黑。我在街上买纸时,顺便把沿街的若干重要店铺名字抄下来。每张纸约莫长一公尺半,宽三十公分;于是我们便把这种纸一分为二。以我最佳的书法,谨慎地在每一幅对联的顶端写上一间大店铺名字,这是最紧要的一点。因为某一幅对联只能送给某一定,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是不好拒绝的。我更希望,他们看到这种特定的对联之後,会感到一种光荣。我只赠给大的铺面,因为估量着它们拥有很多钱财。在头一家店铺里,一个青年雇员接到了写给他们的对联之後,转递给三个年纪较大的人。他们将它展开了看,都面对微笑,表示欣赏。他们是否真正能欣赏我的书法颇可怀疑,但至少他们巳经承认他们自己是写不出来的。他们看看我又看看那幅对联,一再地重复道:“写得很好,写得真好!”于是他们相互开始耳语,我猜想他们是在商量应该给我多少钱的间题。假如他们给多了,店主将会不高兴;假定给得太少了,他们又怕得罪了一个学者!他们耳语了一阵之後,仍然不能决定,于是其中一个便拿了对联到後面去见店主。立刻便有一个人面带笑容走了出来,并且伸手递给我四个铜圆。四个铜圆亦即是四十大文。他问我从何处而来,为什么会弄到这样穷困的地步,乃一些类似的问题。而正当我要回答他时,另外一个穿得很体面的人从後面的房间中走了出来。此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岁的年纪,很肥胖,显然是这家店铺的主人,因为他走出来之後,其他的五个人便立刻散去,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他很礼貌地问了我几个问题,接着又把先前出来的那个年青人叫了过来,问他送给我多少钱。年轻人答道:“四个铜圆。”“再多给他四枚!”那个胖子说。我向他道谢之後,便离开那个店铺。这八个铜圆巳经是我起先苦苦地乞讨的四倍了!我想到那些接待我的人之冷漠和残酷的表情,以及欢迎我写对联的笑脸,我得到了安慰。我感到学问是怎样被人尊重呀;于是,我带着更大的信心走进第二家店铺。然而,花不常开,月不常圆,人也并非永远都是愉快的。希望愈大,失望愈大。在第二家店铺里,店主以极不耐烦的态度挥手让我走开:“字对我有什么用?把你的对联拿去送给别人罢!”我提出抗议道:“这是专为你铺子而写的。请你看看,你铺子的名字巳经写在上面。你纵然不愿意出钱,也请你收下。”那店主现在开始看我的书法了,他果然看到了他店铺的名字,勉强地将对联收下,塞了两个铜圆给我,我很礼貌地谢了谢他,即转身离去。从第二家店铺走出来之後,我想毛泽东正茶馆里等我,假定我把所有的对联送完後才回去,他势将在那里等候很的时间。于是,我仍决定先回茶馆一趟。我们付了帐之後,乃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我们虽然并不即刻需要更多的钱,但那些写好了的对联如果不加以利用,却是很可惜的事情。于是,我们把这些对联分成两部分,由我们两个人分头去送,送完之後,再在茶馆里碰面。我分给毛泽东去送的,只是一些写给小店铺的。因为我知道,大店铺往往雇有家庭教师,教授东主的孩子;假定他们要请毛泽东当场为他们写字,那将是很为难的事情。毛泽东不擅书法,任何人也不会把他那种又大又丑的字和对联上的字混为一谈。第二次开始送字,头一家店铺,那店主一看到他的店名,便立刻表示接受。第二家卖茶叶的,店主是一位读过书的人,也会写字,对我的书法赞了一阵,便邀请我到他的书房,并把我介绍给他孩子的家庭教师。他们二人一再端详我所写的对联。後来店主请我为他的家庭写一幅对子,我很快便写了出来。当我请教他们写点什么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微笑。後来店主指着墙上所挂的一幅对子说,那便是教师的手笔。他的书法倒也不错,然而,我认我的却比他更好。他们以香茗飨客。我们三个人作了一段很有趣的谈话。“学问和书法是很难的事情,”店主说:“这实在是无价的财产。在近代社会中,学者不被尊敬,确是很不幸的事情。我读过几年书,但找不到工作;因此,最後我决定开设这家茶叶庄。假定我当时继续读书,恐怕早在多年之前便巳经饿死了!”“假定你不开这家茶叶庄,我定然不会有事可做。”那位教师补充道:“在饿死鬼的名单上,将会增加一个读书人。”“假定你不开这家茶叶庄,”我补充说:“我今天也无法获得和你们两位读书人畅谈的机会,另一方面,我多半面在安化城中饿死了!”店主听了之後,哈哈大笑道:“可惜这个铺子太小,否则,我一定要请你们两位同任教席!”“假定一个人读了书,他就有饿死的危险;但假定不读书,他就得不到文化的陶冶。那麽,他应该是怎样选择呢?”那教师问道。“在我看来,你们的东翁似乎选择了最好的计划。”我回答道:“先读书,然後去做生意。”“既然巳经改换了职业,我就不被称为学者了。”店主说:“但是我有三个儿子,其中的两个我决定让他们去做生意,而让第三个专心致志于读书。这样安排之後,可以保持我们家庭读书风气,也可能不致有人会饿死。”“这样安排对你来说实在太好了,因为你有三个儿子。”那家庭教师说:“但是只有一个儿子的人怎麽辨呢?”“这是作父亲的计谋,”我提示说:“这是以家庭作单位的计划。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儿子并不仅仅为了维持家庭而存在。他应该获准自己去计划他的未来。他必须认识到他是社会一分子,应该为社会的幸福着想。”他显然不了解这种观念,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巳经讨论了很长时间,因此,我觉得最好不作进一步的解释。我还需要访问其他店铺,于是我告诉他们,我们必须作别了。店主向他的辨公处走去,等他回来之後,他递了个信封给我,我向他表示谢意,作别以後,便向街上走去。我打开信封一看,发现里面是二十个铜圆!我又去送了几个地方,获得成功。于是我便回到茶馆去找毛泽东。我们旅程的下一站是益阳县城。  

22.到益阳县城的路上


离开安化之後,我们沿着大路走下去,很快就走到一个路碑之帝,路碑上刻着:“向右到益阳县城”几个字。益阳县城是我们下一站目的地。从起程时我们就巳决定只沿最宽的大路走,道路通到什么地方,我们就到什么地方。到益阳县城的路程究竟有多远,我们全不知道;我们对这道路的远近距离也毫不在意,因此我们也不向别人打听,是远是近对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的只足单调地向前走着,一步一步,有如用尺量路一般;不过,这样的走动完全是机械性的,我们的兴趣完全只中在谈话方面,对其他事物便不甚留意了。离开安化之後,我们便开始谈论我和那家茶叶店老板的谈话,关于如何安排他三个儿子的事业的问题,他让一个儿子作学问,但学问并非可靠的谋生之术,因此让另外两个儿子学作生意。他们计划将来每人经营一项不同的买卖,假定其中一个失败了,另外一个仍可支撑。我批评那个做父亲的决定,是自私自利的方法,因为他只照顾他的家庭利益,对他儿子的个人的愿望,以及对社会全体的利益,却全然不加考虑。我这个批评,使我与毛泽东之间引起了关于家庭制度的大辩论。我说那个店铺老板是典型的中国父亲,不过,他这种观念是太古老太落伍了。毛泽东道:“你知道养儿防老的古训!这巳是中国无数代的制度了。父母衰老之时,儿子的主要责任是照顾父母。父母完全依靠儿子。”“很奇怪,这种自私的家庭观念,我一直不以为然。”我申述道:“假定我有一个儿子,我很自然的会喜欢他;然而我却永远不会按照我自己的需要,把他当作财产一样看待。他应该是社会的一分子,把他养大,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自然是我的责任,但以後的生活,他对我的态度,则应决定于他个人的情操。我永远不会想到,我老了之後还需要他的照顾!我父亲虽然属于前一代的人,但也和我有类似的观念;他反对父亲对儿子有自私的打算。”“我以为因为中国人家庭观念太重,所以缺少民族情感。”毛泽东道。“儿子并不完全属于家庭,”我补充说:“但也并不完全属于国家!夸大了国家观念,其害处绝不逊于夸大家庭观念。”“你对子女有这样的观今,连我都觉得奇怪。”毛泽东惊讶地说。我解释道:“认真的说来,一个人生而为家庭的成员,同时在国家之中,他亦是不可分离的一分子;在另外一方面,他又是全世界的一个公民。他对他的家庭、他的国家,以及对整个世界都有责任。总之一句话,他对社会负有责任。”毛泽东却表示不同意:“我认为国家应该占最优先的地位。”他说。我进一步加以解释:“我想的是一个人的抉择问题,假定一个人面临有利于己而有损于家庭的行为,他便不应该去做;假定面临有利于家庭而有损于国家的行为,他亦不应该去做。尤其重要的是,假定一种行为有利于国家而有损于世界及社会时,他就更加不应该去做。检定行为的最後标准,是社会的终极之善。”“但是国家是保护人民的,”毛泽东辩驳道:“因此,人民便有保卫国家的义务。人民是国家的子民。在未来最理想的国家中,儿童应该脱离父母,而由国家教养。”“那麽,这就必须要有两种制度。”我说:“其一是儿童的教养,其二是老人的收容。假定你把传统的养老制度取消了,那麽,老年人的生活就应该另外设法加以照顾。”“最最重要的第一件事,”毛泽东强调着说:“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这样的政府一旦建立起来,人民也就可以组织起来了!”“但是如果政府过于强大,那麽,人民的自由就要受到损害。那情形好像是,人民变成了羊群,而政府则成了牧人。那是不应该有的制度。”我反驳道:“人民应该是主人,政府只应该做他们的仆人!不过,所有的政府都毫无疑问的想做牧人或主人!”“不过,我的确认为人民是羊群。”毛泽东坚持着说:“非常显明,政府一定要充任牧人的角色。假定没有牧人,由谁来保卫羊群呢?”“对这问题我有另一种看法。”我说:“假定人民是羊群,政府也必须是羊,但那是最坏的一种形色;在这种情形之下,那些图谋取得权力的人就要成为主人了。绵羊政府中的官吏定会说他们是最聪明、最能干的,他们永远不会认为这些人是一批土匪!”“根据你的想法,”毛泽东道:“假定你不让羊群成立政府时,那麽,谁是牧人呢?”“假定羊由人来照管,那就意味着它们巳失去自由了。它们系生活在牧人的慈悲之下,巳全无自由可言。牧人可以对它们生予夺。而留给它们的唯一事情只是吃饭、工作和睡眠,它们为什么还要牧人呢?”辩论到这当儿,我们看到几只牛静静地在路旁吃草,旁边没有人管理它们。“润之,你看,”我说:“看看这些牛。它们不是很快乐和满足呢?它们需要更好的组织吗?”毛泽东没有回答。于是我们便注视着那些牛,沉默地向前走下去。等到我们快要走到牛的身边之时,一个手拿长鞭的人突然出现。那些牛对鞭子似乎对鞭子特别敏感,因为当拿鞭的人走近时,它们很快地四散开来。连安静地卧在那里的牛也立刻站了起来,那些本来站着的则开始奔跑。顷刻之间,秩序大乱,它们巳经害怕得无法吃草了。我着意地看了看毛泽东。“你看到牧人对畜牲的效果了呢?他一到这里,那些牛就立刻生活在恐怖之中!”毛泽东顽固地回答道:“牛必须加以管制!这个人手里有一条鞭子,他必须用来鞭策它们。这个牧人太软弱无能了!”“只可惜这些牛不能了解你高论!”我讽刺道。“正由于它们不懂人言,因此必须用鞭子来打,它们也必须有人加以照顾。”毛泽东答道。当毛泽东说话时,最前面的一只大黄牛忽然停下来,抬起头,张口大叫。似乎是抗议。我说道:“假定他们继续作威作福时,有一天甚至牛羊也会起来反抗他们的。”  

23.到了益阳县城


约莫是在下午三点钟,我们走到益阳县城。这个县城与其他差不多大小的县城并无显着不同。街上店铺林立,行人拥挤,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不过,我忽然看到了一件有趣的东西。“润之,你看!”我惊奇地叫道:“你看到墙上所贴的县长布告吗?”“是的,我看到了。”毛泽东答道:“我对这种东西没有兴趣。你为什么这麽兴奋呢?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这里又有一张。”我停下来说道:“你仔细看看。”毛泽东看了之後,回头对我说:“所有的县城都有这种贴在墙上的布告的。”他说:“我实在看不出这张布告有什么特别之处?”“你看看县长的签署。”我提示道:“这个人是谁?”“字写得很清楚,”毛泽东答道“他的名字是张康峰。”“但是你知道张康峰是谁吗?”我问道。“不知道。”毛泽东说:“我为什么要知道?他是谁呀?”“他是第一师范的化学教员。”我说。“噢,原来如此。他只教高年级学生,所以,我不认识他。”毛泽东道:“我们的化学教员是王先生。你能断定这个张康峰和第一师范化学教员是同一个人吗?同名的人很多哩。”“是的,我能断定是他。他是益阳县城的人,我记得他那浓重的益阳口音,并且知道他是在暑假之前两个月离开学校的。刘先生接替他教员的位置,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回来做县长。”“你和他的交情很好吗?”毛泽东问道。“是的,他非常喜欢我,每次考试,他都给我一百分。我们作过多次有趣的谈话,每次谈起政治问题来,他都感到很大的兴趣。”“假定那样的话,”毛泽东提议道:“你就应该去看看他。”我对他的建议大笑了起来。“不要忘了,”我说:“在这个社会上,政府官员和叫化子是两种天壤有别的身分。他们分别代表社会上最高的和最低的两个阶层。没有比政府官员再瞧不起叫化子的了。我们是以叫化子的身分从长沙来的,我们有很多有趣的经验。但是我们却从不曾拜访过县太爷。我认为你说得很对。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来获取新的经验,你以为如何?”“反正你是认识他的,他不会把我们当作叫化子看待。”毛泽东满怀信心地说。“最大的问题,”我指出说:“是怎样通过守卫和衙门里的下人的关口。张康峰本人决不会把我们当叫化子,不过,他左右的人就不同了。问题是怎样通过他左右的人。走,咱们去试试,看看结果如何。”毛泽东非常高兴。“好!”他惊叫起来:“这是我们这次冒险中最特出的插曲:叫化子拜访官吏!我们就这个样子去好不好?穿着草鞋和其他的一切?”“当然。我们是以叫化子身份去拜访张康峰县长!”我说。?县长是县区的最高行政首长,是地方最重要的行政官吏,警卫森严……和绝大多数西方国家的办公处大不相同。我和毛泽东两人问了好几次路,才走到那所庄严的卫门之前。前面是一个广场,广场的中心,恰恰与县府围墙的中间大门相对,从那里一直看过去,可以望见两道相同的大门。穿过这两道大门,就是法庭了。县长的私人住宅则在法庭的後面。靠近第一道大门的右边,是守卫人员站岗之处。守卫的也算重要人物,因为他的角色,是对求见者加以检察;只有和县长约定有要事要谈的,才准许内进。我们走过广场,到了县政府的大门,守卫立刻拦住了我们。我们要求到里边,他犹豫了一阵,终于准许我们到门房去商量。那些守卫在我们印象中,是懒惰而不负责任的。他们似乎采取事不关己的态度。但门房却是高大而粗犷的家伙,大踏步走了出来,高声嚷道:“滚开,赶快离开这里!叫化子到卫门里来干什么?”他向我们瞪了一会,看到我们的短衫、草鞋、雨伞和包袱,于是又大嚷了起来。这次他喊叫的声音似乎还要高些:“滚开!我问你们,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们来拜访县长。”我一边说,一边掏出名片,将毛泽东的名字写在上面。“请你替我们传达一声好吗?”我把名片缓缓递给了他。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叫化子还带着名片!什么名字?萧旭东和毛泽东!你给我这张名片干什么?”他问道。“请你交给县长--告诉他我们想见见他。”我笑着说。“你们为什么要见他?你们要告什么人吗?你们知道需要先呈状子吗?”“但是,我们并不是来控告别人。”我说:“我们因为在此路过,不过顺便来看看他而巳。”那个可怜的家伙站在那里,用眼睛瞪着我们。似乎不能相他自己的耳朵。可以相像得到,他把我们看作两个精神病汉了。他带着迷惘的声音问道:“叫化子吗能跟县长有什么往来?”“贵县长是很好的官吏,并且是非常和气的人。我十分有把握,他一定愿意和两个叫化子谈谈的。请你进去看看,你只把名片交上再问他就行了。”那门房又大嚷道:“你们疯了!要是我进去告他,说有两个叫化子要见他,他一定认为我发神经病。他一定立刻把我开除!你们不要胡缠了!假定你们不知好歹,我就要守卫把你们赶出去,滚,快滚!”“我们不走,”我抗议道:“我们一定要见县长。”毛泽东加以助阵:“我们是叫化子,是的,不过,我们一定要见县长!”至此,门房十分不耐烦了。他高声叫道:“好罢,假定你们不可理喻,我就要要用武力来赶你们了!卫兵!卫兵!卫兵!卫兵!快来!”看来那个门房真正要有所行动了。站在那里的两个卫兵走了过来。“我看谁敢用武力对付县长的客人?”我叫道:“你们不怕被革职吗?”“我们要见县长。”毛泽东道:“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犯法的事情。看看谁敢强迫我们走!”我坐在大门里的石板上,说道:“若见不到县长,我们两个叫化子就不离开这里。”毛泽东在我的旁边也坐了下来。这时有三个人从门房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另外一个卫兵也加入了他们的阵营。有些面貌凶恶,有些则态度和善。他们围成半个圆圈,用眼睛瞪着我们。他们异口同声的说,我们必须走开,但却没有人敢动手。其中一个老年人,忽然对那个门房说:“你何不进去报告县长呢?你就告诉他有两个傻瓜要见他,他们给我们惹麻烦,不肯离开。”“我怎可以这样做呢?”门房问道:“上礼拜县长的一个穷友就来求救济。当时我想都不想就去报告县长,等那个人走了之後,县长却把我大骂一顿。因为我一通报,他就不好拒绝接见,只好给了那人一点钱。他说我的主要任务,是要注意访客,只选择那些认为他必须见的人。假定我认为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人物,有权自行打发,免得麻烦他。那次事情刚刚过去,我怎样还能为这两个叫化子通报呢?他们虽然是疯子,但我并不疯!”那老人表示同意,但说道:“让我来试试看。我进去报告县长,就说他们在这里胡缠,我们虽尽量设法让他们走开,但他们却死赖不走。我去请示他,看看我们应该怎样办。除非是他问到,否则,我就不把他们的名片拿出来。完全由他自己来决定,我们都不须负任何责任。”那个人走进房去,穿上一件长衫,又梳了梳头发。于是他把我的名片放在他的口袋中,慢慢的向里边走进去。那个态度恶劣的年轻门房在後面还大嚷道:“你在县长那里讨个命令,把这两个傻瓜捆起来,送到监狱里关上几天。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们,使他们以後不敢再扰乱良民了!”我知道他这是有意警告我们,我们诈作没听见,安静地坐在那那里,但却禁不住偷偷发笑。那老人走了不久,忽然在第二道大门处出现。他快步走了出来,面带笑容,直向那个年轻门房跑去,对他说道:“县长说赶快把这两位先生请到他的书房里去!”我们仍然安静地坐在石板上,假装未听见他们的谈话,但看到那一夥人,接到这个出乎意外的命令,脸上吃惊的表情,煞是有趣。那相貌粗的门房低声的焦急的问那老人家说,他是否听清楚了县长的话,县长是否真的说要把他们带到书房去?“是的,”老人答道:“我听得很清楚,绝没错。他告诉我两次,叫立刻把他们两个人领到他的书房!”他们谈了几句话,那门房便走到我们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说:“县长要立刻见两位,请随我来好吗?”我们拿起包袱和雨伞,那里桦缋着要替我们拿,但我们说道:“不,谢谢你,你知道,叫化子总是拿着自己的东西的。”我们跟着他,过第二道第三道大门,又穿过一座花园,便到县长的书房了。这时张康峰先生正在他的书房等着我们。那门房走开之後,张先生带着惊讶的声音问道:“萧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看来你们好像遭遇到什么烦事哩!”“我是从长沙来的,”我答道:“这是毛泽东,他是第一师范第十四班的同学。”张先生和毛泽东握手,问道:“你们两个人,都是长沙直接到益阳来的吗?”“我们从长沙出发,经过宁乡和安化,来到这里。”我答道。“你们怎样老远来到这里来看我的呢?”他问道。“我们是偶然而来。”我解释说:“在进城之时,我们看到贴在墙上的县长布告;断定你就是县长,就决定来拜访你。我们打算从这里到沅江。”“原来如此,”张先生道:“那麽,你们从沅江再到哪里呢?”“我们只顺着大路向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我语焉不详地答道。“但是你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呢?你们是要干什什么?”他带着迷惑的神色问道。我知道张先生完全不能了解这种奇异的情势,因此,我便给他详细地解释,我们用叫化子的方式来过暑假的生活,并告诉他一些沿途经验。他听了之後大为惊奇,但对我们这种试验的勇气却表示赞赏。绝大多数人是不能了解的。”张先生评论道:“这就是为什么刚才那个门房告诉我,有两个傻叫化子坚持要见我,赖着不肯走!当我问叫化子是谁,他递出你的名片,因此我才知道是你们。但是,说真话,我看到你们的穿装打扮时,我完全能谅解门房的态度,现在你们两位先去洗个澡,换换衣裳和鞋子,然後咱们再好好的谈谈。”我们和张先生谈了好几个钟头,并且和他同进晚餐。在饭桌上,他告诉我们,我们以前的一位同学现在益阳县任教育局长,另外一位任中学校长,还有一位担任小学校长。一共有六个同学在当地的教育圈里获得了重要职位。他要分别为他们每个人送一个信,请他们第二天早上到县政府里,为我们举行一个欢迎会。我们表示不赞同,不需要这样一个欢迎会,但张先生却坚持他的意见。“我怎样能不把你们的访问告诉他们呢?”他说:“他们都一定非常高兴看到你们!”最後我们只得同意,但我们却要各自去拜访他们。于是,两个叫化子又转为上宾了。在动身到沅江去之前,我们在益阳停留了三天。我们向张先生告辞时,他坚持要我们带四块钱在身边,以为不时之需,他并且命令门房伴送我们到城门。我们说不需要人相送,但他却坚持一定要这样。我们走向城门的途中,我向那个门房说:“你们的主人是个大好人!他不愿意叫化子被缚起来送进监狱!相反,他却盛意的招待我们!”那门房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24.沅江洪水


一出城门,就有一块路碑,指着去沅江县城的大路。沅江县城是湖南省最大的县城之一。张先生的门房送我们到了这里,就回去了。现在剩下我们两人,可以讨论一下我们刚经过的这次经验。毛泽东批评我们的东道主张先生,他说:“那门房虽然可憎可厌,但他的主人张先生比他更坏。因为门房只是遵从张先生的命令,他不过奉命执行,不让穷人进来。张先生真可以说得是势利小人,像他这样的人,人生的主要目的就是金钱和权势,除此之外,他的头脑不会有高尚一点的思想。至于那门房,是因人而不同的,我见过许多门房都比他好得多。”“同样,也不是所有县长都象张先生一样的。”我回说:“古语有云,衙门八字开,但如果要打官司,无论曲直,没有是不成的,简直就没有正义可言,金钱就是正义!”“不错,”毛泽东表示同意:“社会上的人,很少不是有这种看法的,在人生世事当中,金钱具有最大的操纵力。金钱就是权力。”“权力是坏东西,”我嚷说:“所有权力都是不好的。而运用个人的权力鱼肉人民,更是罪恶。”“那不一定,”毛泽东反驳说:“你说所有的权力,究竟你所指的是那种权力呢?”我解释说:“在初民时代,有权力的人,他在氏族中战胜别人,打猎觅食,因此权力最先是藉体力而得来的。但到後来,权力就归于兵士,归于武器了。再後来,就有了金钱权力,又有了政治权力。”“你是说有四种权力,全部都是不好的?”毛泽东问道。“权力本身没有什么好坏可言,”我解释说:“主要是看怎样去运用它。强迫别人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是罪恶。权力就像一把刀,本身不好也不坏,但如果用它来杀人,就可能是罪恶了。”“那麽,你认为政治权力也像一把刀麽?”毛泽东问道:“当然,你绝不可以说,因为刀能伤人,因此就不要制刀?刀也可以用来雕刻精美的木刻和雕塑呢。同一道理,政治权力也可以用来把国家组织起来,发展起来。”“你不应把政治和艺术创作混为一谈,”我反辩说:“从历史上看,不论中外,你都会发现,搞政治的人没有不杀他的政敌的。甚至最好的政治家,也会杀戮人民,伤害百姓,我不认为这是好事情。”“我认为政治权力比金钱权力较为善良,”毛泽东说:“资本家的金钱权力,纯粹就是榨取劳动人民的血汗而得来的。一个人不管他有没有文化修养,有没有学识,不管他如何为非作歹,胡天胡帝,但一旦他有了财富,社会上的人就推崇他,尊敬他。”“一个人可以公开的作坏事,只要他有钱,人们就会对他百般奉承,向他打恭作揖,说他是怎样的大好人!正如你所所说,『金钱就是正义』,总之,金钱万能,钱可通神,不是吗?如果我们穿着体面的衣服,去见张先生,那门房不是会对我们笑面相迎吗?假若我们给他一点小钱,他不是会对我们打恭作揖吗?钱可通神!人们都崇拜金钱!”“你说政治权力比金钱权力良善得多,这点我不同意。”我说:“金钱权力无疑很坏,但政治权力却更坏!你不可不注意一个很重要的事实:政治权力巳包念了金钱权力及军事权力于其中。一个人有了政治权力,其他两项权力就都有了。金钱权力只是一种罪恶之源,但政治权力却混涵着几种罪恶之源。一个毫无良心没有教养的人,一旦取得了政治权力,他就在国家中占了高高在上的位置。人们尊他为皇帝,为总统,于是他可以为所欲为,生杀予夺。然而,他还大言不惭地说,他这是为人民、爱人民、他成为国家基石,人民的救星。”“就因为这个缘故,在中国历史上,很多高风亮节的学者,拒绝出仕。即使皇帝三番四次礼聘他,有些学者还是不愿意去做官,因为他们不愿向没有教养和没有教育的人叩头屈膝。这些学者绝不认为政治权力会增加一个人的内在品德。他们知道,政治权力是集各种罪恶渊源之大成,而皇帝自己,又往往不过是一名成劲了的贼寇而巳。这些学者心甘情愿的放弃权力,因此被人称为君子和贤人。”“晋朝的皇甫谧,”我继续说:“他写过一部书,叫《高士传》,其中列举了将近一百个古代学者,都是不屑于向社会权贵卑颜屈膝的,他们独行其是,舍高官厚爵而不为,这部书写于将近两千年以前了,自此以後,正不知有多少千万的人跟着走同样的道路。”这冗长的一段话,毛泽东听了以後,答道:“这只是你的高论,认为政治权力集各种罪恶之大成,说得固然很动听,但道理太高深了,恐怕一般人不能了解和欣赏,你比我们这些老粗清高得多;事实上,你似乎是站在云端上说话,除非你声大如雷,否则地上的人是无法听得见的。我倒是从较低的标准说话,我同意势利小人是可憎的,简单的说来,我认为就是这样:如果你没有钱,就根本不理你,那门房就是这样对待我们,这是司空见实的事。”“势利小人这句成语,与另一个相对的成语道义君子,都是从很古就相传下来的了。这就是说,凡是小人,就必然是崇拜权势的,所以为圣贤所耻。三四千年以来,中国学者都相信这个道理。孔子说道:『君子忧道不忧贫。』孟子也说:『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汉朝的董仲舒也说:『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总之,人类的行为准则,应该建立于这些圣贤遗训之上,但政治权力和金钱权力的影响太大,破坏了这些教训。”我反驳他说。毛泽东听了以後,道:“你说得好极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这些高尚的准则是很难辨得到的。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绝不会再想到什么道德修养的问题。我倒是相信管仲的话:『衣食足而後知荣辱。』这与孔老夫子的说法刚刚相反,他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可是,你是,你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句老话吗?”我反辩道:“人类的道德发展是慢慢才能达到的,但物质进步却往往一日千里。这就是说,道德只有百分之一的进步,而物质却巳有百分之十的进步了。军备和飞机的发展不是很大吗?枪杆大炮的威力愈来愈大,所杀的人更多了,相反道德却没有一点点的进步。中国的圣贤一直强调道德与正义,但仍然很难去劝服人类,收敛起他们卑下的本性。”毛泽东不耐烦了,他答道:“所有这些道德教训,听起来都是冠冕堂皇的,但对人类的饥馑又有屁用。”“可是,如果完全不要道德教训,”我坚持着说:“只是让每一个人都吃得饱饱的,人类还不是等同于一只只肥猪一样吗?它的害处,与人人都变成凶狮猛虎是一样的。”我们沿着沅江的大路,走了几天之久。大多数时间都在谈论着大同小异的问题。某天傍晚,我们在一家旅馆停留了下来,准备吃晚饭,然後在那里度宿一宵。那店里的主人,是非常美丽的少妇,大约二十岁上下,因为没有其他客人,她就走过来我们的桌子,与我们谈话。“这两位先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呀?”她问道。毛泽东告诉她,我们来自益阳县。她就说:“你却没有益阳口音呢。”“我们是相潭县和湘乡县人。”毛泽东补充说。“啊呀!”她惊叫起来:“那地方距离这里很远呀!”毛泽东说大概有一千里左右,她就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告诉她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她表示不能相信。我告诉她,我们就是要在全湖南省到处逛逛,我们都是乞丐,因此我们的旅行是没有什么目的的。她听了之後,一阵惊愕,然後放怀大笑起来,露出她美丽的牙齿。“你们是乞丐?怎麽可能!你们这样斯文!你们真是叫化子?”她表示不相信的说。“我们何必骗你呢,”我说:“我们是从长沙一路步行到这间旅店,一直都是叫化子。”她仍是不信,而且有点火了。毛泽东就说:“为什么你不相信呢?”“简单得很,就是你们看起来绝对不像叫化子呀!”她激动地说。“乞丐的样子有什么特徵吗?”我问道:“你怎麽说我们不像呢?”她凝神注视了我们一会,说道:“我知道你们两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什么是了不起的人物?”我问道:“难道你会看相麽?”她点点头,“是的,看相,我确是懂得一点,并且还会测字,能卜凶问吉,这是我爷爷教我的。我爷爷是诗人,出版过一本集子,叫『桃园曲』。我父亲也是一位大学者,但他们在三年之间竟都先後去世了,只剩下母亲和我孤伶伶的在这个世界上。因为生计无着,所以开了这片小店。”“那你还没有出嫁呢?”我问这位书香世代的年轻女子。“无疑你一定是很有学问的,不知你肯不肯让我看看令祖父的诗集?”“我跟我父亲读了七八年书,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开始学作诗。”她答道:“我祖父的诗集《桃园曲》收藏在箱子里,明天我找出来给你看看。”“你说你懂得看相,可以给我们看看吗?”毛泽东问道。她迟疑了一阵,然後回说:“好的,如果你们愿意,但假如我说错了,你们不要介意。”她刚说完,大概是给她母亲听见了,从後面房间里向她喊道:“茹英,不要胡闹了,你不怕得罪贵客吗?谈别的吧!”但毛泽东马上说:“不,不,我们毫不介意,请你照实的说吧;你想到什么就告诉我们什么好了,我们绝不生气就是!”“那麽,好的,首先请你们告诉我尊姓。”她说。“我姓毛,我的老友姓萧。”毛泽东答。“啊呀!毛先生,”她叫起来:“你的姓不太妙吗!洪秀全叫长毛,袁世凯叫毛猴子(袁猿同音)。你也姓毛,糟糕!糟糕!”毛泽东一阵沮丧,问道:“我的姓跟我的长相有什么关系呢?你是要给我看相,而不是批评我的姓氏呀!”她马上接口道:“你的姓大有关系了。从你的脸相来看,你可能要做大官,做国务总理,或者是做山大王。但从你的姓来说,你可能要成为长毛或毛猴子那样的人。你自视甚高,野心勃勃,但你没有半点温情!你可以不动声色杀一万人或十万人!不过你很能沉得位气。如果在三十五岁以前,不给敌人杀死,那你就逃过了一个大关,而一过五十岁,你的日子更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在五十五岁左右,简直是逢凶化吉,万事亨通。你最少要有六个老婆,但儿女不多。可以看得出来,你跟家庭之间不太合得来,你不会一直住在乡下,你也不会有一个固定的家庭。”毛泽东和我听了,都只觉得有趣,对她所说的不大理会。毛泽东更无半点不快之感,我们把它当作笑料。她说完以後,毛泽东就说:“好了,现在请你给萧先生看看吧?”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说道:“萧先生,你的长相和你的朋友完全不同。你让我想到道家,你有一种隐者的气质。看来你不属于俗世中人——真像仙人下凡一样呢!你是很有情感的人,和毛先生比起来,他像一杯烈酒,你却完全像一杯清水,我看得出来,你一生一定在流浪中度过,而你走得愈远,就愈会……”我打断她的话,问道:“我也会有六个太太吗?”“不,”她说:“但你将结婚两次,却只有一个螟蛉子,因为隐士是既不需要家庭,也不需要儿子的……。”讲完以後,她就问我们做叫化子的由来,我们便源源本本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她听了感到万分有趣,并说假若她不是上有老母在堂,一定也要试试过叫化子的生活。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餐之後,我们就要告辞,她要留我们多住一天。我们要付她食宿费,她却坚持不受。我们问她的姓名,她叫胡茹英,我说:“假如有一天毛先生做了国务总理,或者是山大王,说不定他会写信给你,邀你做他的顾问哩!”听了这个笑谈,她大笑起来,道:“但他是个没有温情的人呀,那时候他会完全把我忘记;连我的影子也忘得一乾二净了。”许多年来,我一直保留了她的地址,但从未给她写过信。她那美丽的容貌,她的亲切与开朗的性格,却在这许多年来,清晰的在我的记忆之中。别过了美丽的茹英之後,我们继续走路,三个钟头以後,沅江县城巳在望了。我们看见县城的周围,全给水浸了,大为惊奇,一家店主告诉我们,这是西水,每年夏天总要来的。因为长江发源于高山地带,春夏之交冰雪融化,澎湃的洪水便自西方上游滚滚流下。洪水一下就浸满全城的街道,四、五天之後,洪水高涨,一切与外界的交通都告断绝,因这一带是处于低洼地带。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觉得乞丐生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由于这个突然变故,我们的冒险生活得告结束,于是,我们决定乘搭河船,迳直返回长沙 

25.返回长沙


毛泽东和我上了船,但觉河水暴涨高与天齐。整个景色全然改观,无数房屋、树木给淹没了,在淘涌的洪水中仅能见到树梢和屋顶。船上挤满了人,哭声震天,母亲呼叫儿女,儿女哭叫父母。因为我们要书写日记,乃在一个角落找到座位。但刚要下笔,两条汉子就在我们跟前打将起来。两人都似是五十岁光,一个脸白无须,鼻架眼镜,另一个则唇披小髭,没有眼镜。两人都穿着光鲜,看来他们是有社会地位的。我们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拳来脚往之际,那个有小髭的人把另一人的眼镜扯掉,掷到船头,再一脚踢入江里。掉了眼镜的人反过来撕下对方的长袍,用力将长袍撕开两片。很多人迅速围拢过来,毛泽东和我也走过去看个究竟。我们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但听不懂他们的土话,又不好向其他旁人询问。他们静下来以後,那个有小髭的人拾起他的烂袍,围在身上,又执起包袱,要找一个地方来。他走去我们停放东西的角落,于是,我趁机向他探问个究竟。我说:“告诉我,为什么那家伙撕烂你的长袍?他真是无赖!”他怒吼道:“那恶棍呀!他叵然没有给我抛到江里去,算他幸运!”我追问道:“他什么地方得罪呢?”“他真是无赖!”他激动地说:“那家伙要找地方,于是我移开些,让他坐在我的右手边。他似乎十分高兴,自称是常德衙门的文书,这时,我把两包香烟放在右边,那是我买来的。过了一会,我找烟吃,却找不到了。看见他正拿着一包在手,准备抽一根出来,另一包却放在他袋里,我看得十分清楚,因为他的袋口不深。开头他坐下来时,手里和袋里原都是空的,而我吸的牌子并不常见。不用说,他一定伦了我的两包香烟,我问他,我的烟呢?他就喊打喊杀,跟着就动武了。他不知道我是沅江县城的捕快,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交谈之际,毛泽东坐在旁边看着,一声不响,及至那人自称是捕快时,才灵出惊讶之色。他向我微微冷笑,我便说道:“润之,你曾说过『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就是一个好例子,那两个人为什么打架?其中一个是捕快,另一个是行门文书,他们都不会是没有饭吃那一类人呀,他们的衣着也很光鲜,你都看得见的,这件事你怎样去解释呢?”毛泽东叹了口气,没有做声。那捕快不曾听到我的话,只是断断续续几个字眼。他问道:“你是说我没有吃饭?不错呀。我为着赶路上船,所以来不及吃饭。现在我要走开一会,找些东西吃吃。拜托你为守着这个位置,我一会便回来。”他离开後,我在那里偷笑。毛泽东不放过这个机会,扯扯我的腿,说道:“你看,他真是没有吃过东西呢,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打架了。”这时,我们完全被洪水包围着。放目四野,尽是无边无际的海洋,我们好像在天上浮游。由朝至晚,简直说不出哪里是天的起点,哪里是水的尽头,因为迷蒙的水平线完全没入水中了。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们谈论太阳下的众生相,以及我们所经过的种种冒险生涯。我们甚至评断诸色搭客的方,和默察某几个人的举止。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喊道:半个钟头内,便要抵达长沙了。我转过头来,向毛泽东建议道:“润之,半个钟头内,我们便要回长沙了,自从离开长沙,所发生过的一切事情,让我们作一个大概的总结吧,你看怎麽样?”毛泽东表示同意,说道:“好主意!首先,我认为克服重重困难并非不可能,只要我们能够充分全面认清我们的目的就可以了。袋里虽然不名一文,并不就是要饿死,我们一样能设法过活。直到现在,我们的叫化生活,还不致有饿死之虞。我们也设法解决了好些困难,克服了很多障碍。可是,还有另外几点呢。”我附议道:“不错,还有其他事情。最辣手的问题是捱饿,整日空着肚子真是难受--肚饿时,连手脚也没劲。很多人在这个世界上,大半生都是这样捱饥抵饿的。但是,还有呢!”毛泽东接着说:“我们发现社会上差不多每人都是势利小人,都是灵魂龌龊的拜金者!他们所思想的只是金钱!我们离开长沙时,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结果受过很多刻薄的话语和十分可恨的待遇。叫化子被视为下贱讨厌的人,因为他们没有铜!”我提醒他说:“不要忘记那个俏姐儿,那个擅于看相,说你将来大富大贵的俏姐儿呀!她就不是拜金的人!”毛泽东表示同意:“对的,在我们整个旅途中,只有她是不拜金的人。”我跟着说:“可是,还有呢!不要忘记那个捕快和衙门文书,他们食尽珍肴美味,却还是伦东西,还此斗个你死我活。这证明金钱无助于修心养性,只有博学广识能之。”“还有什么?”毛泽东问。“唔,你千万不要忘记那些没有牧童管理的牛,它们非常满足和安详地吃草;一旦手里长鞭的牧牛人出现,结果唯有秩序大乱。”“还有一点,我们现在完全明白,古语所云『叫化做三年,有官都不做』这句话确是至理明言。为什么呢?因为叫化生活是完全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时,其他的搭客喧哔嘈吵,我们不能听到自己的说话。全船的人都忙于收拾行,你叫我喊,使我们无法继续交谈。船一会儿就靠近岸边,一大堆人朝跳板涌去,都想挤过他人,以便率先离船。不一会,我们又身在西门了。我停步问道:“润之,我们下去找找那个同我们吵过一场的船主吧,让我们看看他是否仍在那儿。”“为什么要去找他呢?”毛泽东问。“我们现在有钱嘛,我们久他多少,便赔他多少。”我说。“我不同意!”毛泽东回答道。“你不同意?为什么?”我很想知道。“因为我们曾经向他说过,我们回头会付钱,但他拒绝我们的建议,现在,我们再没有义务去付钱了。因为他没有接受我们的许诺。”他答道。“但我觉得对不起他,”我接着说:“我们现在有几文钱,为什么不给他一点呢?说好说歹,我们乘过他的船,却不曾依规榘付船费。”“但是现在什么都过去了,一了百了。”毛泽东坚持说:“不要再惹这件事。”说着,转过身来,迈开大步,走在我的前面。我们出发行乞以来,这是第一遭。他似乎认定我一心由得他自管自走。我则尾随他进城。就在西门内,我们拍了一张照片,雨伞搭在右肩,背负包袱,恰像我们在旅途上携带着的模样。我记得毛泽东站在我的左边。我们的确拍了一张妙趣横生的照片,我们的头发修得很短,我们的短裤和草鞋,都破烂得不能再穿了。这张照片留在湖南我出生的屋子里。数年前,那屋子被没收了,共产党徒无疑认不出他们的领袖。我猜想,那照片一定被当作“资本主义的东西”付诸一炬了。拍过照後,我们返回楚怡中学,两人在那儿洗了澡,吃过饭,然後坐下来,打开包袱。我写完日记,便逐一逐二数铜。我们剩下两文四十个铜板,便平分为二,作为叫化子的家当。然後,我对毛泽东说:“我现在要回家了,我爹娘一定在想念我。你呢?”“我也要回家了,”他答道:“他们给我做了两双鞋子,他们一定在等着我哩。”http://www.cqzg.cn/viewthread-3052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