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看清的猜字图片:《暗算 麦加 茅盾文学奖》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23:54:14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七章
  回到办公室,铁院长直截了当;“你有什么一定要带阿炳去河边?”
  安在天平静地回答:“对于阿炳,只有用最直接的方式,以及他所知道的东西才能让他明白道理。事实上,阿炳已经同意回来‘去抓狡猾的大鱼’了。”
  “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让阿炳去找台?华主任马上要走,走前就想听一听你的办法,快说,时间不多了,飞机可不等人。”
  “我已经通知了陈科长,叫他把那些还没有找到的敌台以前的录音带调出来。”
  华主任问:“干什么用?”
  安在天:“你们知道,报务员用手发报,就跟我们用嘴说话一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气’,也许该叫‘手气’。”
  华主任补充道:“严格地说叫‘手迹’,但这无所谓的,你继续说。”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我们已经认定,剩余的敌台肯定以一种与已有电台截然不同的形式存在着,而且极可能使用的是一种我们不知道、也想不到的机型,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沿用惯常的、根据对方机器特定的音质去想象和判断的那一套老办法,去寻找尚未发现的敌台,必须另辟蹊径。”
  华主任点点头。铁院长一直听着,没有任何表示。
  “但是,机器可以换,甚至可以换得面目全非,发报员总不会换吧。我想,即使换,也不会全部换掉。那么,如果我们能够根据敌人以前,即静默前发报留下的录音带,总结出敌人发报的特点,或者说‘手气’、‘手迹’,去找这些发报员。找到了发报员,殊途同归,不就是找到了敌台吗?”
  铁院长哈哈大笑。
  安在天纳闷,问:“你笑什么?”
  华主任解释:“你们爷俩儿想的一样。但是……这只能说从理论上是成立的,实际操作很难行得通。因为,世上没有比摩尔斯电码更简单的语言了,组成这门语言的只有‘滴’和‘哒’两样东西。它过于简单,又是一门绝对专业的语言,使用的人,即发报员,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所以一般人会标准地掌握。大家一个标准,差别自然难以形成。即使形成,往往细微如针,甚至被人粗糙的感知忽略不计。”
  铁院长反驳道:“也不一定,我以前搞侦听时就遇到过一个报务员,他发报很油,而且有个明显的孤僻动作,常常把‘5’发作六个‘滴’,应该是五个‘滴’的嘛!在摩尔斯电码中没有六个‘滴’的字,这是个别字。我就这样‘认识’了这个报务员,每次听到出现6个‘滴’,就知道是这家伙在当班。”
  华主任:“但这样出格的报务员很少,尤其是在高层电台,这样油条早给赶下去了。”
  铁院长:“倒也是,这种情况确实很少。”
  “当然,阿炳这种人更少,也许阿炳会创造奇迹。”
  铁院长敲着茶几:“你走之前怎么能留下这种话?不是也许,是肯定! ”
  华主任连忙改口:“对对,是肯定,我收回刚才的话,阿炳没有‘也许’,只有‘肯定’ 。”
  一大排书柜一样的资料柜,上面码着众多老式录音带。钟处长带陈科长正在找录音带,已经找了好多了,堆在一边的纸箱里,还在继续找。
  701大门恢复如初,只是门前有一块炸焦的黑土还没有来得及清理。金鲁生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他的臂上,戴了一个黑纱。
  一辆吉普车慢了下来,华主任坐在车上。她犹豫了一下,想和金鲁生道别,最后还是放弃了,示意车继续走。
  吉普车从金鲁生身边过去……金鲁生忽然转过身来,严肃地说:“停车,检查。”
  吉普车停下。
  金鲁生看向车里。华主任点了点头。
  金鲁生面无表情,示意放行。
  已是下午,阳光从窗户进来,把会客室里照得半阴半阳。会客室里的局部已经变了样,原来摆开的沙发被拉到茶几跟前,茶几上放着一部录放机,地上有八箱录音带。杨红英蹲在茶几边上,把录音带往茶几上放。
  阿炳和安在天对着茶几坐着。
  安在天把阿炳的手放到一盒磁带上,以一种严正的口气对他说:“阿炳,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听这些录音带,听什么?不是听它声音的特点,而是听报务员发报的特点。我给你两天时间,你好好地听,反复地听,仔细地听,一定要听出这些录音带里到底有多少报务员在发报,每个报务员发报时各自又有什么特点。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请教杨教员,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阿炳问:“你要去哪里?”
  “我去处里值班,明天中午回来。”
  “那我什么时候去上班?”
  “等你听完这些录音带,听出里面这些人发报的特点后,就可以跟我去上班了。”
  “听不出来就不能上班吗?”
  “如果你想抓到‘狡猾的大鱼’,就必须听出来,我想你一定能听出来的……”
  阿炳:“你说能,我一定能的。”
  杨红英放进一盘磁带,按放音键。阿炳听完,又换了一盘……
  阿炳在听,杨红英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话虽这么说,但安在天心里明白,要想把对方每个报务员发报的特点都听出来,分门别类,这简直比登天还难,即使悟透了世上最高级或最低级的谜也不行。然而,阿炳似乎决计要神奇到底了。
  第二天上午,安在天还在值班室值班,杨红英就打来了电话。安在天像听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脱口而出:“你说什么,这不可能吧?”
  杨红英:“你来看嘛,安副处长,我能骗你吗?”
  安在天冲进院里,胖子刚想迎上来打招呼,安在天根本顾不上理他,径直去会客室。会客室里不见阿炳,只有杨红英一个人在。
  安在天问:“阿炳呢?”
  杨红英:“去睡觉了。”
  “昨晚你们没睡觉?”
  “几乎没睡,天都亮了,我才在这沙发上睡了一会儿。”
  “都听过了?”
  “都听过了。”
  安在天看着堆成小山的磁带,疑惑地说:“八大箱磁带?这么快,能听得过来吗?”
  “他都是走马观花地听。阿炳需要仔细听吗?”
  “听出什么了没有?”
  “你看,我都记在本子上了。”
  工作手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杨红英递给安在天,说:“阿炳不但听出录音带里有79个报务员,而且对每个报务员的‘手迹’特征都一一作了‘说明’。你看,这都是他说我记的。”
  安在天翻看着记录。
  杨红英在一边感叹道:“这个阿炳简直太神了!他听的时候也并不十分认真,没有一盘磁带是从头听完的,这听听,那听听,顶多听个十几分钟,像玩儿一样。”
  安在天忍不住读出声来:“……1号报务员,当3和7一起时经常出现连发;2号报务员,当5和4相连时会发错码……”
  “这是一份‘黑名单’,没有姓名的黑名单。我敢说,有了这东西,要不了几天,你们就可以把所有敌台全部找完!”
  安在天的眼睛亮了一下。
  安在天拿着那本工作手册找到铁院长,铁院长出神地看着,念念有声:“……78号报务员,手法最为熟稔、流利,速度均匀,像台机器;79号,联络再见时有个孤僻的动作,喜欢把‘GB’发成‘G’,拖一个长音。”看完了,铁院长如入梦境,茫然不语。
  安在天:“是吧,你简直难以置信,这么多的报务员,无一幸免,都被阿炳抓住了出格的‘辫子’或‘尾巴’。”
  “太不可思议了。华主任一直想知道阿炳的谜底,要知道了这些,不知会怎么想呢。”
  “那你赶紧给她打电话报喜,我回去了。阿炳还在睡觉,估计中午会醒来,我准备下午就带他上机。”
  “争取今天找一个台出来。只要有个‘样品’,其他侦听员照葫芦画瓢,也就好下手了。”
  “是啊。现在三个机房的侦听员都要急得发疯了,那么多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排山倒海地找,却连续两天一无收获,这也是破天荒的,把人都憋死了!”
  铁院长看着墙上的“找台登记表”,自言自语地:“也许是黎明前的黑暗吧,胜利已经在向我们招手了……”
  午饭时间,高音喇叭里唱着革命歌曲,人们三三两两地进出食堂。铁院长也来吃饭了,在门口碰到拎着一篮子饭菜出来的胖子。
  铁院长问:“阿炳起来了吗?”
  “起来了。”
  “睡好了吗?”
  胖子不敢抬头看院长,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好了。”
  “安副处长在那儿吗?”
  “当然……在……”
  铁院长拍拍胖子说:“去吧。”
  胖子如释重负地走了。
  铁院长进了食堂,一边跟一些熟人打招呼,一边走到一个桌子前面,李秘书已经把饭菜都打好了。铁院长刚坐下,干部处长就端着盛好饭菜的碗凑了过来。
  干部处长:“院长,我跟你汇报件事。不知道吃饭的时候说,合不合适?”
  铁院长:“合不合适你都已经来说了。什么事?”
  “阿炳的事……”
  一听是阿炳的事,铁院长客气地说:“坐下说。”
  干部处长有些畏惧地,不敢坐下,仍然站着,用一种十分小心谨慎的口气说:“……但是个不好的消息。”
  铁院长盯着他:“说,我又不是甘蔗杆,没那么脆弱。”
  “下班前几分钟,就在刚才,总部打电话来说……阿炳不符合条件……办不了手续……要我们把阿炳……”他说得吞吞吐吐,最后不敢往下说了。
  铁院长一直冷静甚至带点儿冷漠的神情听着,这会儿不屑地替干部处长道出了难言之语:“……退了?”
  干部处长点点头。
  铁院长出奇地冷静:“理由是什么?你坐下说。”
  干部处长坐下了,说:“……他们去了阿炳家乡调查,得出的结论是,阿炳父亲是国民党。”
  铁院长冷笑了一下:“阿炳就没有父亲。”
  “我也这样跟他们说,阿炳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个父亲……”
  “那他们是怎么吆喝的?”
  “他们说……没父亲就是私生子,私生子也不行……”
  铁院长“嘿嘿嘿”地笑了一长声:“反正两边靠都不行,是不是?”
  干部处长不语。
  铁院长蛮横地说:“不行也得行!我就觉得奇怪,一个手续一个多月没办下来,小鸡都孵出好几窝了,原来是在穷折腾。这些人,尽干些狗逮耗子的事!行了,这事我知道了,不要跟任何人说。你没跟阿炳和安副处长说吧?”
  “还没有。”
  “跟谁都别说,我来找人解决,哪有不行的道理,除非把我撤了!撤了我,他们还真找不出替我的人来!”他拿起筷子,招呼干部处长一块吃,胸有成竹的样子。
  丁姨也来吃饭,刚想过来坐,被铁院长一个眼神顶了回去。
  七号院里,绳子上晾着胖子给阿炳洗好的衣服。起风了,胖子赶紧跑出来收衣服,但有的已经被风吹跑了,害得胖子又四下去追……
  会客室里,安在天和阿炳正在吃饭。
  安在天起身去关窗户,看见胖子还在不断追着被吹走的衣服。
  阿炳一边吃着一边说:“风越来越大了,是东南风。”
  安在天回来坐下:“这好啊,东南风,那是从你家乡吹来的,专门祝你下午找台一帆风顺。”
  阿炳呵呵地笑了,他说:“一帆风顺……”
  “阿炳,我跟你说过,人家都喊我们这些人叫什么?”
  “听风者……”
  “对,我们是听风者,有风就有运。我敢说,下午你一定能找到敌台。”
  “抓狡猾的大鱼……”
  “再狡猾的大鱼,也逃不出我们阿炳的网。阿炳,你一定会比我岳父还要有本事。”
  阿炳又“呵呵”地笑了。
  铁院长在给华主任打电话:“我看你们那个人事部门就该撤!搞什么名堂,简直是荒唐透顶,居然把阿炳整了一个国民党父亲出来,亏他们想得出!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太不把701当回事了……事实,什么事实?阿炳妈至今保留着一套国民党制服?那又怎么了?大姐呀,你算算时间,那应该是1925前的事情,是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期……再说了,阿炳妈和阿炳都是受害者,女无夫而无主,家无夫而无梁,那男的对阿炳只生不养,甚至可能是个兵痞流氓……留着国民党制服怎么了,阿炳妈是要阿炳千万不要忘记,这血泪斑斑的历史……”
  华主任:“好了好了,是不是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期,时间上我就不算了,我还是直接跟你说好消息吧,免得你敲山震虎,对我也来一通批判。今天我一上班就到人事部门过问了阿炳调动的事,听到不好的消息,我当即去找部长,没找着,直到刚才吃饭的时候看见他。部长听了我关于阿炳的情况汇报后,当即指示阿炳的事情要特事特办,马上办,你就放心吧。怎么样,阿炳什么时候上机?”
  铁院长马上笑逐颜开了:“……阿炳下午就上机。我这边起风了,大风,这真叫做‘山雨欲来风满楼’,阿炳来了,让敌人鬼哭狼嚎去吧。”
  风把门口的木头电线杆吹得有些摇晃,电线啸叫不已。安在天几乎是把阿炳裹进了吉普车。吉普车开走。胖子还屹立在风中,身子不住地摇摆,久久不愿回去。
  送阿炳来的吉普车停在院内,司机正把被风吹起一角的篷布试图扎起来。风吹着他,衣服的边角飞起,感觉人随即也要飞起来一样。树仿佛在与狂风搏斗,地上的、树上的树叶四面飞扬。
  阿炳在机房里,窗棱在风中,像装了弹簧一样被振得“嗒嗒”声不止。窗外,狂风呼啸。风把一面落地窗帘吹得像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相比之下,阿炳显得格外的静,他独自坐在机器前的扶手椅上,有一种凌空绝地的感觉,还有些超然。在他的脚边,陈科长正钻在桌子底下好像在接线。
  钟处长、安在天进来。钟处长看乱飘的窗帘,过去整窗帘了。
  安在天看了看桌子底下的陈科长,问:“怎么样?陈科长。”
  陈科长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说:“行了。”说完,回到他自己的椅子上。陈科长试着转了一下机器,回头,对安在天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安在天走到阿炳身后,把手双双放在阿炳的肩上,庄严地说:“阿炳,外面的风好大。”
  阿炳也说:“风好大……”
  安在天:“风来运来,阿炳,我们开始吧。”
  “好,开始……”
  “阿炳,现在你就开始听,好好听。听什么?不是听电波声,而是听你‘认识’的那些报务员,1到79号报务员,把他们都听出来,他们就是‘狡猾的大鱼’。不论躲到哪里,我相信你一定能把他们找到。陈科长,这次放音不能采用‘快进’法,现在是听‘手迹’,以前是听‘音质’,完全不一样,要让阿炳听到完整的电码,所以这次你要慢慢转。开始!”
  陈科长慢慢地转着。安在天发现一个可疑的电波声,示意陈科长停下来,让阿炳听辨。
  阿炳手一挥,说:“肯定不是!”
  陈科长继续再转,感觉有可疑的,更加慢下来……在找台时,经常有大片的空白段。
  安在天凝神看着阿炳……
  阿炳突然对陈科长说:“这样不行……很多时间,我都空着没有听的,不过瘾……你再转一台机器好吧……”
  陈科长回头看安在天。
  安在天问:“阿炳,你是想同时听两台机器是不是?”
  阿炳:“是的。”
  安在天对陈科长:“你转双机。”
  陈科长于是又打开一台机器,双手左右开弓地转起来。程序如前一样。只是多了一台机器,也就是多了一个声道,机器的声音交织着窗外的风声,让人感觉这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声音。
  阿炳:“安同志,再加一台机器好不好?”
  安在天打开一台机器,亲自上机操作。三台机器同时在转,电波声出现的密度大了,有时甚至同时出现两个或者三个电波声。
  一道闪电刺在701的上空,惊天的雷声随后炸响。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瞬间,干燥的地面一下子被雨水打湿了,有一个接一个的小窝,溅着尘土。
  大雨击打着屋顶的声音,感觉有千军万马在头上聚集。
  此时,机房里已经大变样了,除了台上的三台机器外,后面桌上又临时增添了三台机器。这样,等于同时有六台机器在转。同时,新添了三位“转手”,还有一位替下了安在天。
  铁院长、总工都来了,他们站在桌子的另一边,默默地看着阿炳。走道上也聚了不少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着。
  此时的阿炳,已经被六套机器和操作手团团围住,机器转出的电波声和噪声杂音,此起彼伏,彼起此伏,前后左右地包抄着他,回绕着他。而他依然纹丝不动地稳坐在沙发上,默默吸着烟,聆听八方,泰然自若。
  挂钟一秒一秒地走着。阿炳将一个烟头摁在烟灰缸里。
  机器在转,阿炳突然像触电似的,“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过身,对他背后的一个操作手:“你找到了!你们听,这人老是把‘0’字的‘哒’音发得特别重,这是33号报务员。不会错的,就是他。”阿炳在这种兴奋之时,往往口齿清楚,说话流利。
  然而,观看者却不敢露出任何欣喜的表情,包括安在天,他们都显得满腹狐疑,警觉地看着阿炳,或听着电波声。
  阿炳:“……和33号联络的另一个是……15号报务员,你们听,他发报的节奏总是很乱,乱停顿,像个哮喘病人。”
  铁院长把钟处长拉到门口。
  铁院长问:“你觉得怎么样?”
  钟处长摇摇头:“这个电波声太烂了,太老了,老掉牙了,嘎嘎的,像一只鸭子的叫声。敌人绝对不会使用这种被淘汰的东西,作为他们高层联络的通讯设备。”
  可阿炳听了一会儿,又说:“不会错的,就是他们俩。”
  安在天为了照顾阿炳的情绪,第一个作出了积极的响应:“对,阿炳,我相信,肯定是他俩。”
  阿炳笑了,说:“风来运来……安同志,你说的对……嗳,33号报务员马上要发报,准备抄报……”
  负责该机器的“转手”应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果然,开始发电报了,“转手”赶忙抄下。
  “集中精力,不要漏错码子。” 铁院长叹了一口气,嘱咐“转手”,然后又转对钟处长,“通知破译处,有特急电报,让陈二湖处长亲自破译。”
  钟处长跑了出去。
  电报不短,抄了一页还有。铁院长亲自上前,撕下已经抄完的一页,丢给安在天:“先送一页过去。”
  安在天冲到走廊,喊:“来人,送报!”
  送报员却从他后面冒了出来,应道:“我在这儿!”他接过电报,放入报袋,飞快地冲入雨中。
  敌台还在继续发报。
  又抄完一页,“转手”撕下该页,丢在一边。另一个送报员马上冲上前来,道:“我去送。”说着拿了电报就跑。
  他来到院里,恰遇第一个送报员回来。两个人都穿着雨衣,风把帽子吹了起来,他们都是一脸的雨水。
  安在天跑进值班室,递出来第三页电报时电话响了。
  安在天从值班员手里接过电话……
  这一刻,时间静止了,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包括几位“转手”都忘了转台,看着门口,等待安在天带回结果。
  唯有阿炳和正在抄报的“转手”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像个局外人,后者专心抄报,而阿炳东张西望的,并发号施令道:“嗳,你们转台啊……”
  然而无一人听他的。大家在静静地等待着。铁院长严峻的眼神,钟处长的脑门沁出了汗珠,陈科长的手在微微颤动着,总工掩饰地扶了一下眼镜……隐约听到安在天在说“再见”,他挂了电话。
  安在天走过来,他默默地走过走廊上站着的人,一个,又一个……人们都为这一刻窒息,以至无人敢上前去问结果,只是侧目相看,仿佛都被过度的期待和恐惧钉在了地上一样。
  走廊上,由于下雨而变得昏暗,无法看清安在天的表情,只见他迈着沉缓的步子,低着头,垂着手,像个失败者一样地归来。他的这种样子让旁边的人都揪紧了心!
  安在天走到门口,他站住了,抬起头来。借着机房里明亮的灯光,人们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他看一眼铁院长,又看一眼阿炳,然后对着大家,终于无法忍住内心巨大的冲动,呜咽着说了一句:“是……”
  刹那间,人们在安在天的眼前沸腾了,就近相拥,狂喊,甚至有人跳到了桌子上,而安在天一动不动……
  钟处长一把抱住了铁院长的肩头,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科长抓住阿炳的手。随即,人们纷纷涌向了阿炳,恨不得要压垮他……
  铁院长因为有钟处长趴在他身上,无法动弹,只能立于原地,乐不可支地望着桌子那边阿炳要被吞没的情景。
  阿炳被人们拉来拉去的……无数双手伸向他,他应接不暇。
  突然,铁院长发现刚才抄报的“转手”也离开了机器,夹在沸腾的人群当中,而电台依然却还在发报。
  铁院长急了,一指:“嗳,还在发报呢!”
  那人笑着指指录音机:“院长,我录了音的。”说完,转身冲进了人群。
  安在天在门口站着不动,他甚至想转身出去,似乎更愿意独自体味这份突然来临的喜悦。
  阿炳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挤出头来,叫道:“安同志!安同志在哪儿?”
  安在天听见阿炳叫他,忙回过头来。
  阿炳叫道:“安同志……”
  安在天朝阿炳走来。阿炳在人群中,也奋力朝安在天走去。人们干脆将阿炳抬了起来,接力一样,把阿炳从头顶,一个人一个人“传”了过去,“传”向安在天……阿炳终于到了安在天跟前,站在地上。
  安在天喊了一声“阿炳”,阿炳:“安同志,我要抽烟,我没有烟了……”
  众人都笑了,散开。
  铁院长上前,亲自掏出烟,抽出一根递给阿炳,又给他点上。
  阿炳猛抽了一口,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
  烟圈之中,只见人们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有对方的发报声还在继续着。
  钟处长给二科打电话:“请各位注意,阿炳在1234567KV找到新的敌台,对方正在发报,请大家马上调到该频率收听,录下信号……”
  安在天在拨着旁边一部电话,接通后说:“三科,请调到1234567KV……”
  机房里,不同的手在把机器调到该频率处……
  雨停了,天光也亮了许多。似乎是最后一滴雨水落在了鱼池里,清脆地响了一声,里面的金鱼吓得跳开了。
  屋里的人都松了劲一样,瘫倒在椅子或沙发上。值班室里,烟雾缭绕的,以致于从不抽烟的钟处长也叼了根烟,他吸了一口,被呛得眼泪横流。
  总工:“嗳,你们说,如果没有电报证明,刚才谁敢相信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敌台?”
  钟处长:“……我开始就不相信。”
  铁院长:“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你是好同志。”
  钟处长:“确实,这么破烂的电台,谁想得到呢。可以说,现在没有哪个国家,哪怕是最贫穷的国家,还使用这种老掉牙的通讯设备。现在谁还用这种电台?”
  总工:“有些个人无线电爱好者,或者民间社团,像海上打捞队啊、远洋公司、森林守护队、野外动物园啊,偶尔可能会使用。”
  安在天:“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的侦听员听到这种电台的电波声,根本不予理睬就放过去了,和它擦肩而过。”
  铁院长:“对,这就是敌人的诡计,目的就是要麻痹你,迷惑你,让你想不到,叫你见了都不理它。”
  总工:“这就跟有人故意把你想偷的东西专门放在你身边一样。你上蹿下跳,掘地三尺,可就想不到在自己身边看看。”
  铁院长:“是啊,如果你在大街上看到随便丢的一只脏乎乎的金元宝,你会去拣它吗?你肯定以为这是哪个孩子丢的玩具,是假的,一个道理。”
  钟处长:“这是疯子玩的游戏。”
  安在天:“不,是魔鬼,是魔鬼的鬼把戏……”
  敌人的鬼把戏就这样被阿炳轻而易举地揭穿了。诡计一旦被识破,等于暗道机关被打开,剩下的都是指日可待的事。三天后,台湾本部和大陆特务联络站的26部高级电台全部“浮出水面”。十天后,这26部电台的所有联络频率也都如数找到。由此,敌人108部电台、共1861套频率,全部被我方侦获并死死监控。至此,新的一本“字典”诞生了。
  黑暗中,铁院长如常一样,他在收听“外台。”
  收音机里传来男播音员的声音:“有人说我是恺撒,总是带来罪恶的消息,听,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给大家送来的又是这样一个揪人心肺的声音……”
  传出一阵猛烈的枪炮声。
  沙发里的铁院长上前微调了收音机,声音因而更清晰了:“……昨天下午北京时间1点32分,共军部队向大阴山深处挺进,对驻守在该地区的国民党部队发起全面攻击。这是共军自开拔大阴山区以来发动的最为猛烈的一次攻击,国军伤亡惨重,阵地纷纷失守。这场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听着这枪炮声,我真切地看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突然,窗外也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与收音机里的枪炮声混在一起,让铁院长起疑,他站起身来,朝窗外看去,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他关掉了收音机,但激烈的枪声依旧,铁院长终于确信枪声来自山上,于是再次冲到窗前,他惊呆了——
  远处好几个地方都火光四起。
  负责保卫701的解放军与前来攻打701的国民党流匪展开了一场激烈战斗……黑暗中,看到的只有人影,冲上去的人影、倒下来的人影……
  枪膛里喷出的火苗……手榴弹爆炸,掀起一个巨大的火团。号手跳到高处,吹响冲锋号,不远处的火光照耀着他年轻的脸……
  天已蒙蒙亮了,解放军押着一队俘虏走下山来,不少人受了伤,重伤的躺在担架上被抬着……
  被俘的几个国民党军官垂头丧气。
  这是一场缺乏悬念的战斗,敌人前来偷袭701,早已埋伏下来的解放军部队使701免去一场灭顶之灾,予以敌人当头痛击。战斗一直持续到凌晨,这是安在天一生中目睹的最后一场大的战斗。
  食堂门口锣鼓喧天,鞭炮作响。感觉是701人在庆祝战斗的胜利,其实声音是来自高音喇叭。吃早饭之际,高音喇叭里在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
  女播音员激昂的声音:“……这是最后的一场战斗。至此,结集在大阴山深处的近万名国民党残余部队已不复存在了,大阴山终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七号院阿炳房间,胖子正在给阿炳梳理头发。
  阿炳问:“好了吗?”
  胖子:“再抹点儿油就好了。”
  安在天进来,看见,问:“胖子,你给阿炳头上抹什么呢?”
  胖子一本正经:“抹油啊。”
  安在天走到近前,见茶几上放着一碗底的油,他用手指点了一下,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道:“胖子,你这是从你爸食堂偷回来的菜油吧?”
  胖子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偷的,是我爸给的。”
  阿炳喜滋滋地:“安同志,你也给头上抹点儿油吧。以前三爸的大女儿出嫁时头上就抹了油的。”
  安在天:“好,我抹!”说完,朝胖子直摇头。
  胖子忽然忧心忡忡:“安同志,以后我是不是就不能跟阿炳开玩笑了?”
  “为什么呢?”
  “阿炳是英雄了。”
  安在天笑了,说:“阿炳是英雄了不假,你是英雄的勤务员也是真的。”
  701院子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举着彩旗,有的唱歌,警卫连还喊着口号。相比之下,机房里还是一如既往,人迹罕至,只有风吹树动,发出沙沙之声。不过仔细听,沙沙声中隐隐有飘来的歌声。
  机房里正常上班。陈科长坐在领班台上,指挥若定。
  突然,窗外传来隐约的鞭炮声。
  有人起身倒水喝,道:“这是什么声音?好像是枪声……”
  陈科长笑他:“你这耳朵,还是听风者呢。这是鞭炮声。”
  礼堂门前,双挂鞭炮在“劈里啪啦”地响着。一地五彩的纸屑,不断有人往礼堂里走去。
  主席台上,八面红旗呈伞形布置,正中挂着“庆功大会”的巨大横幅以及毛主席像,两边墙上还有很多标语。
  不断有人涌进来。底下,一个部门坐成一个区域。主席台上还没上人,台口站着宣传干事,正鼓动着各部门拉歌。
  宣传干事喊着:“机要处,来一个!来一个,机要处!”
  众人响应着。
  丁姨站了起来:“来就来!”她一回身,打起了拍子,指挥起来。机要处的人唱起了《翻身道情》,大多数是女声。小秦也在其中。
  结果,机要处的歌声刚落,宣传干事就喊起来:“机要处唱的好不好?”
  众人大叫:“好!”
  宣传干事:“再来一个要不要?”
  众人道:“要!”
  丁姨:“不行不行,不能光听我们唱。大家听我的,警卫连——”
  底下一片女声:“来一个!”
  丁姨喊:“来一个——”
  底下是更多人的声音:“警卫连!”
  丁姨:“警卫连不唱行不行?”
  众人:“不行!”
  警卫连有人站在了前面,起了一个头,唱了起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像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礼堂里已经停止了拉歌,没有喧哗,但却是沉闷着一股哄哄的声音,像有暗流在涌动。突然,会场沸腾起来,人们的脑袋纷纷向后转去……
  阿炳在胖子的搀扶下走进会场,安在天走在他们的前面,负责“清理路障”。
  电话班的一角,一群姑娘们大喊着“阿炳”,就要往上冲:
  “大功臣来了!”
  “陆家炳来了!”
  “快看,他就是阿炳。”
  阿炳他们穿过人群,往前走着。
  机要处的一角,小秦对丁姨:“大姐,看,你的安儿来了。”
  丁姨看着安在天,喜不自禁的样子。
  小秦:“安副处长今天真神气,我还是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
  丁姨:“今天是他们的大喜日子。”
  “也是我们的。”
  “对对,也是我们的……”
  安在天回头,对阿炳耳语,阿炳随即向大家挥手,同时我们发现阿炳挣脱了胖子的搀扶,拉住了安在天,一起往前走。
  杨红英在人群之中,也兴奋地叫了一声:“阿炳!”
  阿炳听见了,马上也高兴地叫着:“杨红英!”
  与此同时,会场里已经有节奏地鼓起了掌,大家合着掌声同声高喊:“陆家炳!安在天!陆家炳!安在天!……”
  阿炳和安在天像两个英雄,又像一对兄弟一般,挥手,往主席台走去。
  胖子退到一个角落里,看着台上,激动地哭了起来。
  出席今天大会的领导从主席台一侧依次出来,有总部领导、华主任、铁院长、罗副院长、总工等人。他们也合着台下的掌声,满面春风地上台,入座。
  第一排是立功人员的座位,已经坐了有人,当中两个位置空着。准备入座前,安在天带着阿炳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才入座。
  会议由铁院长主持。
  铁院长:“我宣布,701庆功大会现在开始,请同志们起立,合唱《东方红》。”
  台上、台下,合唱《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在一片奏乐声中,侦听员和卫兵上台领奖。领导给他们颁发证书、戴红花。
  紧接着,罗副院长说:“下面请铁院长宣读荣立二等功同志的名单,也请念到名字的同志上台来领奖。”
  铁院长:“现在我宣布荣立二等功同志的名单,荣立二等功的同志有陈登科、金鲁生……”
  主席台上,已经站了四、五位领奖者,领导离席,准备给他们颁奖。
  罗副院长看了看领奖的人,对下面喊道:“陈登科、金鲁生,快上台领奖……”
  送报员喊了一句:“陈科长在值班……”
  “好,你代他领。” 罗副院长转而又喊,“金鲁生,金鲁生在下面吗?如果不在,请保卫处派人来代领……”
  下面有人在喊:“来了来了。”
  金鲁生刚进来,就被好几个人推着,催着说:“快上台,快……”
  金鲁生一边被推着走,一边朝后一指,交代道:“帮我照顾一下……”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主席台。
  安在天看着,金鲁生朝他点点头,一边接过领导颁发给他的证书,有人给他戴上大红花。
  机房里,陈科长面前指挥台上的灯全亮了,他吓了一跳,忙按了下去。
  陈科长问:“什么情况?”
  对方笑嘻嘻地说:“科长,祝贺你荣获二等功。”
  陈科长假装生气:“工作时间,不开玩笑。”
  不料,几乎所有的侦听员都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科长,祝贺你。”
  陈科长眼圈慢慢红了。
  礼堂里,铁院长:“现在我宣布荣立一等功同志的名单,荣立一等功的同志有两人,他们是陆家炳、安在天!”
  顿时,会场一片沸腾。
  在如潮的掌声中,安在天扶着阿炳领奖。给两人颁奖的是总部领导和华主任,铁院长和罗副院长为他们戴上大红花。安在天在这个过程之中有些走神,他的眼睛一直在向台下看着。
  台下,人们争先往前探身,想一睹阿炳的风采。
  安在天对铁院长耳语一番。
  铁院长转身——台下全是欢呼的人群。
  铁院长对着话筒,兴奋地:“静一静,同志们,静一静,我要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们专门给阿炳同志……不,应该是陆家炳同志,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说着,向下示意。
  阿炳妈忽然从礼堂入口坐着的位子上站了起来,她喜极而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以至于浑身哆嗦着,惊恐不定。
  铁院长:“陆家炳同志是我们701的英雄,现在我们请英雄的母亲上台来!”
  阿炳妈不知所措。
  安在天也在台上对着话筒:“阿婆,请你到台上来,阿炳在这里等着你呢。”
  金鲁生扶住阿炳妈走出来。
  阿炳一愣,掌声和欢呼声压倒了一切声音,人们从后向前,像潮水一样,纷纷起立。
  台下,金鲁生扶着阿炳妈往台上走,几乎横穿了整个会场。
  台上,阿炳没有叫,也没有激动,而是像侦听一样,认真肃穆的样子,同时往台前一步一步地走着。
  掌声如雷。他其实是在如雷的掌声中用耳朵搜寻他母亲的方位。阿炳的耳朵微微在动……这或许是他最难的一次“侦听”,但依然难不倒他。当母亲走到他面前的台下时,阿炳像一个明眼人一样,突然大喊了一声“妈”,“咚”地从台上跳了下去,刚好站在母亲面前,抱住了她。
  阿炳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喊着。与此同时,台下的人都一层层涌上前,一层层包围了母子俩,会场简直乱套了。在这种混乱中,人们一边在奋力前拥的同时,也在奋力撤退,使母子俩像鸟窝里的两只鸟一样安全。
  台上台下,所有手头有红花的人,都把红花抛向了母子俩。礼堂内的声和情由此而沸腾至极,仿佛要掀翻屋顶……
  七号院门口,安在天和胖子在送客,送走的人有铁院长、华主任、总部领导等。
  已是下午了,院内轻风吹拂,滴答作响。滴答声轻缓而又匀称,像是被风吹来的。其实是水龙头没有关严,在滴水。安在天走过来,拧了一把水龙头,未果,又拿了一个脸盆接住。
  阿炳房间里也是一种喧闹后的静闲,阿炳妈在喜悦地收拾一大堆的红花,阿炳坐在沙发上,满足地嚼着母亲从家乡带来的鱼干,茶几上还有诸如蕃芋干、桃片等特产小吃。
  安在天和胖子回来。
  阿炳妈忙站了起来,局促地说:“……领导们都走了?”
  安在天:“走了。”
  “他们都是大领导吧?”
  阿炳抢着回答:“是的,妈,他们都是大领导,有北京来的首长华主任,铁院长、罗副院长是我们这里的领导,安同志,是不是?”
  安在天对阿炳妈:“你看,我们阿炳现在什么都知道。嗳,你坐呀,这是阿炳的家,也等于是你的家,在自己的家里干嘛还这样局促……”
  “阿炳他多亏了……党的培养,安同志,也多亏了你。”说着,慢慢坐下,又马上站了起来,请安在天吃东西。
  安在天有些无所适从:“阿婆,你千万别客气,我跟阿炳就跟兄弟一样。我是孤儿,没有兄弟姐妹,阿炳就像是我的弟弟,我们也是同志。”
  阿炳:“妈,安同志说的对,你不用客气。”
  阿炳妈:“好,我不客气,我去给你们倒茶。”
  胖子自然拉住她说:“我去。”
  阿炳妈:“这都解放了,阿炳怎么能叫你来伺候呢!”
  胖子:“铁院长和安副处长都说了,我来照顾阿炳,一样是为人民服务。”
  阿炳妈难为情地:“我是乡下人,不会说话……那你们坐,我去收拾收拾,我手上没有事做不舒服的。阿炳,来,你陪安同志说说话,妈给你把这些红花理出来……”
  阿炳“呵呵”地笑着,递给安在天一把蕃芋干:“你吃,安同志……胖子,来,这个给你……你们吃,很好吃的……”
  两人接过,吃了起来。
  阿炳高兴了,说:“我在家里,到了冬天,天天吃这个……好吃哦……”说着,自己也拿了一把吃起来,香喷喷的样子。突然,阿炳恍然想起似地:“嗳,首长送的收音机呢?”
  阿炳的奖品是一部崭新的,在当时几乎罕见的收录放机。据说,这是部长专门托人从香港买来,又专门托华主任带来送给阿炳的。这不是一部单纯的收音机,而是集广播、录音、放音等多项功能为一体的收录放机,使用的是盒式磁带。这么小巧,功能又是这么齐全,当时,许多人还从没见过这么先进的玩艺儿……
  阿炳在安在天的指导下,放进一盘磁带,安在天按了录音键。阿炳开始说话,唱,安在天倒带、放音,收录放机里突然传出阿炳说话和唱歌的声音,阿炳被吓了一跳,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
  胖子惊慌地:“阿炳,你怎么在那里面?”
  安在天:“胖子,你说句话,一会儿你也在里面了。”
  胖子连连摆手,他说:“这么个东西,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安在天:“可能把我和阿炳一年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够。”
  胖子:“再加上我的……”
  “还不够。”
  胖子感叹地:“我的妈呀,这么贵!阿炳,以后你用你自己拿,我是不敢拿了……”
  安在天恶作剧地,其实早已录音了,他回身偷偷地倒了带,又按下放音键,顿时刚才的对话重现,胖子惊慌失措,而阿炳则乐开了怀。
  阿炳房间里,刚才堆放在床上大堆的红花,这会儿已布置成为房间里的装饰品,有的挂在窗子上,有的挂在墙上,更多的串成一线,像一条红飘条一样,搭挂在床上。
  安在天和胖子扶阿炳回来,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道:“阿婆,你的手真巧。”
  阿炳妈:“我手巧不假,就靠着这双手,我们母子俩才活到了新社会。”
  安在天看看手表,对阿炳:“阿炳,你休息一会儿吧,我们去给你妈收拾房间。”
  阿炳妈:“我来,我自己来,怎么好让你们来收拾呢。”
  阿炳偷偷摸摸地抓了一把桃片,塞在安在天的口袋里。这完全是一个孩子的行为,但充分体现了安在天在阿炳心目中的至高地位。
  胖子去收拾房子,安在天和阿炳妈在说话。
  阿炳妈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的口气,道:“……做阿炳的妈真难啊,但有什么办法呢?我生了他,各人皮肉各人疼,他爸……又老是回不来,我只有认命。人活的就是一个命,老天爷早给你定好的。”
  “这下不都好了,现在阿炳当英雄了,荣誉等身,以后你们母子俩的日子会好起来的,有什么困难,组织上都会帮你们解决。”
  阿炳妈“扑通”跪下了,说:“那亏得有你,安同志,你是我们陆家的大恩人。”
  安在天忙扶她起来,说:“阿婆,谈不上恩不恩的,主要是靠阿炳有一双好耳朵。”
  阿炳妈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说:“啊,他的耳朵就是尖……老天没给他一双好眼睛,却给他了一对好耳朵,这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清……”
  适时,胖子进来说:“房间收拾好了。”
  安在天:“走,阿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也累了,赶紧去休息吧。”
  都以为阿炳妈这次来了,一定会多呆一段时间,安在天他们甚至做好了她长期住下去的准备,虽然这不符合有关规定,但作为阿炳的妈,则完全可以特殊对待。因为阿炳得到了701所有人的敬仰和爱戴,他神奇而光辉的事迹被人们不知疲倦地颂扬着……
  如果不是因为701单位的秘密性,阿炳早已成为了家喻户晓的英雄,他的名字会上报纸甚至他的事迹会被写成歌,广为传唱。然而,工作性质使然,知道他的除了安在天他们这些内部人以外,恐怕只有乌镇的村民了。在701,凡是阿炳出现的地方,人们都会对他微笑,尽管他看不见。如此崇敬一个人,在701的历史上从未有过,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

 ·14·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八章
  七号院会客室,丁姨带着小秦过来看阿炳妈,还带了一袋东西。
  丁姨拉着阿炳妈的手,爽朗地说:“阿炳是我们701的英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701英雄的母亲。这里就是你的家,安心住下来,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找铁院长解决。他要不答应,你就告诉我。他不会不答应的。好吧,大妹子!”
  阿炳妈连声说:“好,好,好……”
  尽管丁姨口口声声地喊着“大妹子”,但未老先衰的阿炳妈显得反而比丁姨大多了。
  天黑了,安在天和阿炳、阿炳妈以及丁姨、小秦在会客室里一起吃晚饭,胖子往上端菜。阿炳妈不住地偷看小秦,小秦羞涩地低下了头。
  当天晚上,阿炳妈对安在天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个就是:她要走。这让安在天不知所措。床上,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裹,阿炳妈去意已定。
  安在天说:“阿炳,你也劝劝你妈,才来几天就走,要走也不用这么急……”
  阿炳:“急……我妈急得很……”
  安在天:“有什么事这么急,又不是赶回去过年,就是欠下别人的衣服,耽搁几天交活儿,我看也没多大关系……”
  阿炳笑了,说:“不是做衣服……我妈说回去做衣服是骗你的……”
  安在天问:“那是为什么?”
  阿炳妈似乎不想让阿炳说,但阿炳还是说了:“妈,安同志不是外人,说了没事的……安同志,我妈是要回去等我爸……昨天晚上,我妈做梦了,说是我爸回来了,找不到她……”
  安在天一怔。
  谜底破掉了,阿炳妈有种豁出去的感觉,索性一五一十地道来:“……我相信他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来乌镇找我们母子俩的。我已经等了他26年,阿炳都25岁了。昨天晚上我是梦见他了,他去乌镇找我了。这么多年,我一步没离开过乌镇,就是怕他有一天回来找我了,我不在,他又走了。……他不是个负心人,不会骗我的。”
  阿炳:“我妈说,上次我们单位去外调的人,说我爸是国民党……”
  阿炳妈:“……不管他是不是国民党,他只要回来了就是阿炳的爸,就是我的男人。现在解放了,他应该回来了。”
  安在天沉吟道:“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阿炳妈:“你说……”
  安在天:“这些年,到处都是战争、死亡和流血,我在想……恐怕他……”
  阿炳妈帮安在天说出了难言之语:“……死了。是啊,我也这样想过,可我又想,就是死了,也应该有个死讯回来。没有死讯回来,我就当他还活着。”
  安在天点点头。
  阿炳妈:“……可我住在你们这里,他要回来怎么找我呀?我出门的时候,没人知道我去哪儿,邻居也不认识他,他千万别一生气还以为我嫁人了,又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哪里知道,他还有个苦命的瞎儿子,已经二十五岁了……”她说着,忍不住地哭了。
  安在天:“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了,我尽快给你安排回去的火车票。”
  阿炳妈:“我想明天就走。我已经问过金同志了,他说只要我想走,哪一天的票他都买得到。”
  安在天无奈地:“看来想多留你一天都难了。”
  阿炳妈充满歉意:“这些天,我是看出来了,我们阿炳对你是比对我还要好,什么事都不瞒你。这样好,我走了也放心。要说还有不放心的……安同志,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安在天:“什么事都可以说。”
  阿炳妈对阿炳:“阿炳,妈跟安同志出去说件事,你先听会儿收音机。”
  到了会客室,阿炳妈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安同志,你们这儿有没有女瞎子?”
  安在天:“这怎么会有?”
  “那女聋子呢?”
  “也没有……”
  阿炳妈叹了一口气:“男大当婚……安同志,阿炳过了年就26岁了,可你看阿炳这样子,除了瞎子和聋子,谁愿意嫁给他呢?我这当妈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事。人留子孙草留根,怎么样,都得给阿炳的爸传个后代……”
  “这事……阿炳妈,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就是希望阿炳成个家……”
  “是啊,希望你们组织上帮阿炳找个对象……”
  安在天沉吟着,阿炳妈局促地揉着衣角,这便是阿炳妈提出的“第二个要求”,希望组织上帮阿炳解决个人问题。
  过了一会儿,阿炳妈忽然抬起头来说:“那个小秦姑娘就不错……”
  夜深了,虫在草丛中叫着,四周静悄悄的,从阿炳房间映出来的灯光也是静悄悄的。
  阿炳已经在被窝里了,阿炳妈坐在床边上,和阿炳说着话。
  阿炳妈:“阿炳,妈给你的那块玉,没丢吧?”
  “没丢,你看,在这儿。”阿炳把玉从脖子里掏出来给母亲看。
  阿炳妈:“它保护你的。你一定要放好,不要离开你的身子……”
  “不会离开的。”
  阿炳妈:“你知道的,你爸就给我留了一样东西,就是他穿过的那套军装。当时军装上有一颗扣子掉了,我拿来给他缝上,他就把军装留给我了。”
  “我知道,那件军装是铜纽扣……”
  阿炳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给阿炳摸了摸,说:“你看,妈又带给你一个保护你的东西。”
  阿炳摸着,说:“这是什么……是一个纽扣……”
  “对,就是那件军服上的一个铜纽扣,这是你爸的东西。”
  “好的……”
  “以后别人问起你,你就告诉人家,铜纽扣就是你爸的,你不能跟人说你没爸。”
  “我有爸……”
  “对,你有爸。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爸妈,你也有的。你要跟人说你没爸,就没人愿意做你的老婆了。”
  一说到老婆,阿炳有点不好意思,同时难过地说:“村里人都说,我是个瞎子,没人愿意给瞎子做老婆的……”
  阿炳妈:“那是以前,在乌镇,现在我们阿炳都是立了功的英雄了,会有人愿意做你老婆的。阿炳,你一定要给妈娶一个媳妇,你不娶媳妇,妈就没有后代了。我们乌镇人都是有后代的,世上只有做亏心事的人才没有后代,妈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不应该没有后代的。富贵好,不如子孙好。阿炳,听妈的话,叫组织上给你找一个媳妇,我已经跟安同志说了,他也答应了。”
  阿炳欣喜地:“安同志答应了?”
  “答应了,所以妈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一听妈要走了,阿炳深情地拉住妈的手,伤心地说:“妈要走了,我真的舍不得你走……我想跟你走,可我有工作了……”
  第二天,安在天、金鲁生以及胖子,阿炳送走阿炳妈,坐着吉普车往县城里走,经过小理发店时,胖子叫着说:“给阿炳理个发吧,安同志给他剪的,实在是太难看了。”
  金鲁生盯了一眼胖子,胖子赶忙闭嘴。
  阿炳还沉浸在母亲离去的情绪之中,没有理会。
  安在天也在想心事……
  车子过了小理发店,金鲁生不易察觉地和路边一个人有了眼神交流。
  那个人走向小理发店,老哈懒洋洋地出来,眼睛看着开过去的吉普车,心不在焉地:“今天不剪头。”
  “有钱不赚?”
  老哈:“不赚!”
  铁院长家里,铁院长、丁姨和安在天坐在沙发上,一副在谈事的样子。
  铁院长:“……你答应她是对的,阿炳应该有个家,这件事我们必须做。只要他有这样的愿望,我们就要帮他去实现。组织是干什么的?就是给员工解决后顾之忧的。阿炳是有功之臣,更得要解决。我觉得,与其像现在这样配胖子给他做勤务员,还真不如给他安个家。这是件好事,我们应该成人之美。”
  丁姨:“可也是件难事。”
  铁院长:“我不觉得有多难,你,我,安儿,都得当媒婆。不瞒你们说,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安在天和丁姨都问是谁,铁院长看着丁姨,说:“就在你身边。”
  “我身边?你是说小秦?”
  安在天惊喜地:“小秦?阿炳妈对她印象不坏……”
  铁院长:“这不就成了,你们觉得合适吗?”
  丁姨马上反对说:“不,小秦不合适。”
  铁院长不解:“怎么不适合?小秦今年多大了?”
  “21。”
  “年龄上很合适嘛。”
  “可是……这不光是个年龄的问题。”
  铁院长:“是不光是年龄的问题。我想过了,她干这机要工作,除了701人,她还能嫁给谁?”
  丁姨尽量平和地说:“可701又不是只有一个阿炳。”
  铁院长不屑地:“阿炳怎么了?我们701就只有一个阿炳!没有第二个。是的,他是个瞎子,可他为701做出的贡献,比全部701人捆在一起所做的还要多得多,还要好得多,他理应得到我们所有人的敬仰和爱戴,包括小秦。”
  丁姨叹口气,妥协地:“你的意思是……”
  铁院长:“你可以先问问小秦,看看她的态度。”
  “如果不愿意呢?”
  铁院长沉吟道:“如果小秦是我的女儿,只要阿炳喜欢,我会以父亲的名义让她嫁给他。”
  “那是你,为了革命,可以什么都不顾。”
  “不是我,我们有那么多同志都是这样,为了革命事业,不计个人得失,不计个人安危,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和无数先烈相比,我们做出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丁姨:“你的意思是她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就是这个意思,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是阿炳再造了701,只要他需要,我们没有理由拒绝。”
  安在天打圆场道:“丁姨,铁伯伯的意思……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铁院长。我觉得个人问题……两情相悦是最好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一个巴掌拍不响,那还怎么过日子?尤其是阿炳这样的人,更需要一个觉悟高一点的,从内心深处真正敬重他的……”
  丁姨:“安儿说的是,我可以私下先问问小秦,她愿意最好,不愿意呢,我们也不要强求。”
  安在天:“对,如果小秦不同意,你即使以组织的名义干扰她的意志,促成这门婚姻,她心里也是有疙瘩的,这样吃亏的还是阿炳。”
  铁院长沉默了一会儿,自信地说:“我相信小秦会愿意的。”
  丁姨给小秦说了。
  “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
  办公室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小秦和丁姨,两人坐的凳子拉得很近,小秦趴在丁姨的膝盖上在哭,身子一抖一抖的。
  丁姨:“你别哭……小秦,别哭啊……愿意,不愿意,都可以说的,没有人强迫你。”
  “我敬重阿炳是英雄,我可以当他姐姐,当他妹妹,我也可以一辈子伺候他、照顾他,可我就是不能把他当丈夫。因为……我有心上人……”
  “你有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敢告诉你……”
  “……谁呀?”
  小秦羞涩地低下了头,说:“……我知道他有家庭,有妻子和儿子,我知道我和他今生不可能在一起,但我盼着来世……”
  “你说的是安儿?”
  小秦点点头。
  丁姨问:“他知道吗?”
  小秦摇摇头,道:“他出身好,有革命觉悟,也能干,一表人才。除了他,我觉得这辈子跟谁在一起过都没意思……”
  丁姨叹了一口气,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小秦,只可惜你和他这一生注定无缘,他和小雨是恩爱夫妻。”
  “我知道。你不要告诉他……”
  “我答应你,但我还是要劝你,以后遇到好的,还是要找的。”
  “阿炳的事,是铁院长叫你来问我的……”
  丁姨想了想,说:“不是,他……不知道这事,我也没有代表组织,所以你不必紧张,愿意不愿意都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想阿炳立了那么大的功,总部领导又都那么关心他,嫁给他有嫁给他的好处。当然,也有……遗憾……你呢,不要哭了……我刚说了,我不代表组织,愿意和不愿意都是可以的,不愿意我们就不往下说了……”
  小秦抬起头,坚决地说:“我不愿意……”
  安在天显然一直在外面等消息,这会儿正从窗户外面探进头来。
  丁姨吓得连连给他摆手。
  丁姨把小秦的态度说了,安在天沮丧地坐在那里。
  铁院长暴跳如雷,指着丁姨的鼻子说:“你不要替那个小秦说话,我真看错她了,想入党,想进步,递份申请书就完了,要看行动。就这样的行动给我看?”
  丁姨无言以对。
  铁院长气哼哼地:“……埋怨我用组织手段,连你不也是组织给我安排的……”一指安在天道,“你是局外人,你说,我们现在感情不好吗?”
  安在天同样无言。
  铁院长:“在701,每个人必须把婚姻看成是革命和事业的一部分,有了这种信念,才会有幸福。老子没有叫她小秦去炸碉堡、堵枪眼,只是叫她嫁给阿炳,阿炳有什么不好呢?他是英雄,他是解除了701乃至国家安危的大英雄……还说什么‘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我告诉你,这句话原本写的就不是人,是两只大雁,不信,去问五代的元好问!”
  整个过程中,安在天和丁姨是静止的,而铁院长则在屋里来回地走。他还是气不过,又走到安在天的跟前,指着他:“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改嫁吗?”
  丁姨脸色变了。
  铁院长继续道:“还用说吗?为了革命工作。国民党军统里有个人是她同学,一直仰慕你母亲,在你父亲牺牲后,主动表示要照顾她。那个时候,我们迫切需要有个人打入军统内部,窃取国民党的高级情报。就这样你母亲撇下了十一岁的你,去南京和那个人结了婚。革命需要她这么做!生前如此,死后也一样。”
  丁姨眼圈红了。
  铁院长:“可你能说你母亲不爱你吗?你能说你母亲不爱你的父亲吗?”
  安在天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大白兔’已经告诉我了,他托人带来了一封长信,也许他觉得只有这样,才会减轻一点他当年把我从母亲身边活活拽走的罪恶。从他那里我才知道,我母亲发展那个人成为了我们的同志,送出不少国民党军统的机密情报。后来他们不幸暴露了,关押在南京的监狱里,半年后又双双被杀害。在囚禁我母亲的牢房墙上,她用指甲刻下了好多数字,每天都刻,最后的两个是1095,1467,是她被执行枪决的那一天刻下的。‘大白兔’猜了很多年,都没猜出这些数字的意思。可我看了一眼就解密了,我和她分开1095天,我父亲和她分开1467天,所以我确定她牺牲的那一天,是1936年4月7日。”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701人的婚姻有严格的制度。女同志不能从外面找对象,男同志一旦在外面有了人选,也必须跟组织如实汇报,获得批准后才可进入发展阶段。这个制度,一下子就延续了几十年。
  阿炳的亲事,起初可以称为是“出师不利”,可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小秦不愿意,但有人还巴不得呢。
  老马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说话粗鲁,又不乏媚俗。有一天他迎面拦住安在天。
  老马小心地问:“你是安副处长吧?”
  安在天放慢步子,问:“你是谁?”
  “我是胖子……就是冯小军他爸……”
  “胖子的爸我见过……”
  “我是他的同事,我姓马,都叫我老马。你不认识我吧?”
  安在天摇摇头。
  老马:“可我认识你。立功大会上见过你,还戴着大红花呢。”
  “找我有事吗?”
  老马眨了眨眼,说:“我听说……你们要给阿炳找对象?”
  安在天停了下来,警觉地:“你听谁说的?”
  老马吱唔着。
  “是不是胖子说的?”
  老马点点头,又赶忙解释:“胖子没有到处乱说,就是给他爸说了,他爸又给我说了。我是……怎么说呢,我有个闺女……我有三个闺女,老大老二都嫁出去了,老三还在,对象都没谈……如果处长看得上,我愿意把老三嫁给阿炳。”
  安在天愣了一下,转而关心地问:“你女儿多大了?”
  “22,我听说阿炳是25,年纪上正合适。长相嘛,我那闺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门提亲的可不老少,处长要有心,我可以带来给你看一看。”
  安在天问:“你认识阿炳吗?”
  “怎么不认识?那天开庆功大会,跟你上台一块儿领奖的。”
  “这么说,你也知道,阿炳是个瞎子。”
  “知道,人还有点傻乎乎的。”
  安在天有些不高兴了。
  老马赶紧解释:“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脸上猪相,心里亮堂。”他本来是想讨好安在天,但显然又不会说话,听着还是不顺耳。
  安在天:“你跟你女儿商量过吗?”
  “我的闺女,我替她做主了。我养了她22年,还作不了这个主?虽说新社会不让包办婚姻了,可嫁给阿炳是带她上天,又不是下地,还用得上商量?这事处长你放心好了,只要你看上,我闺女就是阿炳的人了,什么时候过门都可以。”
  安在天纠正道:“不是我看上,是要阿炳看上。”
  “一回事。”
  “你是本地人?”
  “跟胖子一个村的。处长你要有意思,我今天就可以把闺女带来,行还是不行,看了以后你定。”
  安在天再次纠正道:“是要阿炳看。”
  “就给他看嘛。”
  “那好,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带她来跟阿炳见个面。”
  “我这就回去喊人,中午到,行吗?”
  “行,就12点半吧,我叫胖子来食堂门口接你们。”
  老马答应,点头哈腰的。
  “那就这样。”
  老马却没有分手的意思,磨蹭着,欲言又止。
  安在天一看这样子,心里明白大半,道:“老马,你最好背竹竿进巷子,直来直去。有什么想法,现在就说,别事后说,大家都被动。”
  老马这才咬了咬牙,说:“那好,处长,我是个粗人,属驴的,直肠子……我还有个儿子,年纪跟胖子一样大,如果我三闺女跟阿炳成了亲,希望处长给我儿子找份工作,行不?”
  安在天眉头一皱。
  “处长,我的要求不过分。胖子光服侍阿炳这两个月,就转了正;我闺女要嫁了他,那可是要服侍他一辈子的……”
  安在天下了决心,说:“好,你带女儿来吧,成不成看他们的缘分。只要他们有缘分,你儿子……就是这院里的人了。”
  老马答应着,屁颠颠地走了。
  老马的三女儿长相真还不赖,身材苗条,瓜子脸,皮肤白净,穿得也不土气,头发梳得光光的,还戴了发卡,看得出是精心打扮过的。她的手无聊地拆着辫子,老马正在和胖子告别。胖子进去了,老马急急地跑过来,拉着女儿问:“怎么样?”
  “不知道。”她的情绪低落,所以说话声音不大,但还是可以听得出,她是一个尖嗓门。
  老马问:“你们握手了吗?”
  “没有。”
  老马有点生气地说:“你是不是连话都没跟他说?”
  “说了。”
  “说了什么?”
  “他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喜欢劳动。”
  “你为什么不说你喜欢他呢?别看阿炳是个瞎子,可他能让你弟弟有工作。下次见面,你一定要讨他的好。刚才胖子都说了,他这人很简单,只要你对他好,他就喜欢你了。”
  “他要不喜欢我呢?”
  “哼,我的闺女这么好,他要不喜欢就说明他真是个傻子。”
  老马回头看了七号院一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阿炳说他不喜欢老马的女儿,惊得安在天瞪大了眼,看着阿炳,有点哭笑不得地说:“阿炳,你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她长得不赖,皮肤挺白的。”
  阿炳茫然地:“我……只能听声音……我听出来她心肠很硬。我妈说……我要娶心肠好的人,心肠硬的人……我不能要的……我是瞎子,要侍候我的……心肠硬的人,肯定不愿意侍候我……”
  安在天:“你怎么听出来她心肠硬?”
  “我听她的声音,跟黄金鸟一样的又尖又亮。安同志,你不知道,这种声音的人心肠都硬,我们乌镇就有这样的人,我家门口刘四的老婆就这样,刘四少了一只胳膊,她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你真的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阿炳,那你跟我说,你自己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乌镇的,或者我们单位的。”
  阿炳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喜欢杨红英……”
  安在天以为听错了,说:“你说谁?”
  阿炳又说:“就是杨教员……”
  安在天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阿炳问:“你笑什么?”
  安在天忍住笑,严肃地:“那可不行!”
  “为什么?”
  “赶巧了,人家杨教员今天结婚,还专门请你参加他们的婚礼呢!你知道杨教员的爱人是谁吗?就是李秘书。这话以后不能再说了,记住啊。”
  阿炳有些发愣,半天没有说话。
  “嗳,阿炳,可我觉得杨教员的声音也很尖。”
  “不一样的……就像针尖和麦芒,都尖,但不一样的……”
  “那你是喜欢像麦芒一样尖的声音?”
  “对,就是杨教员的声音。”
  食堂里,正在举行一个革命化的婚礼场面,正中贴着“喜”字,两边还有马、恩、列、斯、毛的画像。
  李秘书和杨红英被围在中央,来了不少道喜和看热闹的人,铁院长显然是证婚人,他挥着大手,指点江山的样子。
  安在天带着阿炳、胖子进来,杨红英见了,忙跑上来,还专门拉了阿炳的手,将他们迎进了前排。安在天看了一眼阿炳,阿炳面无表情。
  铁院长:“下面请我们新郎、新娘给大家出个节目好不好?”
  下面一阵叫好声。
  李秘书和杨红英深情地对视,清清嗓子,双双朗诵起高尔基的《海燕》,显然也是提早做了准备:“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
  人们慢慢安静下来。
  安在天听着,嘴里不由地跟着念起来:“一会儿翅膀碰着海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云霄,它叫喊着——在这鸟儿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欢乐……”
  陈二湖、丁姨、钟处长、陈科长等人也喃喃地一起背诵起来:“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感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金鲁生看着他们激昂不已的样子。
  李秘书悄悄拉住了杨红英的手,一边朗诵着:“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在大海上面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铁院长激动地听着。
  杨红英用尖利的嗓门朗诵着:“海鸭也呻吟着,这些海鸭呀,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阿炳坐不住了,起身就走,胖子赶忙随他而去。
  其他人,包括安在天在内,都倘佯在诗歌的激情澎湃之中,谁都没有留意阿炳的离开……
  阿炳走到外面,忽然跪倒在地上,打滚儿,痛苦地呻吟着……
  胖子赶了过来,吓坏了,他问:“阿炳,阿炳你怎么了?”
  阿炳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了胖子,结果把胖子也带倒在了地上。
  胖子急得“哇”地一声哭了:“阿炳,你到底怎么了?”
  阿炳满头大汗,疼得牙齿直打架,说不出话来。
  胖子爬了起来:“阿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去喊安同志,你等我回来,你可要活着等我回来啊……”
  阿炳抱住胖子的腿,胖子一跑,拖着他往前了好几步……
  婚礼上已经群情振奋到达极点,几乎所有人都在齐声朗诵:“……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
  胖子跑了进来,他叫着安在天,可他的声音被众人的声音一下子淹没了,他无助地扬起手……
  新郎、新娘、安在天等人发出了最后的声音:“这是勇敢的海燕,在闪电之间,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些吧!”
  等人们冲出食堂的时候,只见阿炳面色苍白,已经奄奄一息了。
  安在天和金鲁生一前一后抬着阿炳,冲了医院,那时阿炳已经昏厥过去,似乎没有了鼻息。安在天、金鲁生抱着阿炳在走廊里狂跑,后面跟着好些人,胖子落在了最后,“呜呜”地哭。
  阿炳的胳膊垂了下来,像一片无声无息的树叶……
  自从有了给阿炳找对象的想法,安在天就坚信,阿炳终归是要跟某个女人结成良缘的,但这个女人是谁,这个从开始到结束的距离还有多远,他不知道,就像人难以想见自己的生死一样,睡觉前把鞋搁在床边,不知道明天一早是否还能穿起它来。在这个夜晚,阿炳遇到了他生命中的一次劫难……
  阿炳躺在手术台上,医生给他做手术,旁边还有一个护士。
  手术刀、止血钳、纱布、消毒棉……
  走廊上,安在天从窗户往里看去,医生很冷静、沉着;相比之下,打下手的那个护士不知是因为胆怯还是别的什么,一直紧张得手在发抖。她戴着口罩,看不清脸。
  手术室的门口,金鲁生在来回巡视着。
  安在天揪过胖子,问:“阿炳有没有吃什么东西?”
  胖子哭得嗓子都快哑了,他说:“吃了……”
  “吃了什么?”
  胖子不住地抽泣着,他说:“一个香瓜……”
  “你吃了吗?”
  “他让我吃,我没舍得吃。”
  “哪儿买的?”
  “是……老马的闺女带来给阿炳的见面礼。”
  安在天指着胖子的鼻子:“胖子啊胖子,你什么时候学会做内线了,不熟的人送的东西绝对不能收,什么都敢吃,要是毒药怎么办?”
  胖子又“哇”地一声哭了,他说:“阿炳要是死了,铁院长和你会叫我也死吗?”
  安在天斩钉截铁地说:“会!”
  太阳从山岭边冉冉升起……
  医院走廊的过道上,一位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手里拎着盐水瓶走了过来。她就是昨晚在手术室的那位护士。因为还没上班,药房的取药窗口关着。她径直走到药房门前,门是半开的。她敲敲门,里面无人应答,只好推门进去,喊了一声:“李药剂师……”她的声音甚至有些懦弱。
  里间立刻传出一个热烈而爽朗的声音,带有山东口音:“嗳,小芳,我在里屋呢。”
  林小芳退回到门口,把盐水瓶放在取药窗前的木搁板上。她中等身材,长相普通,神情中有一种怯生生的东西,目光总是含蓄在眸子里,人显得很安分。
  老李打开取药窗,冲外面:“小芳,你在哪儿?”
  林小芳把头探进取药窗,客气地:“要下班了?”
  老李笑吟吟地:“你呢?也该下班了吧。跟你说好几次了,叫我老李就行,大家都是老乡。”
  “我还有病人要照顾。”说完,递上一页处方笺。
  老李扫了一眼处方:“陆家炳,他没事了吧?”
  “阑尾炎。”
  “手术后正常吗?”
  “麻醉醒了,现在伤口很疼,余大夫交代过,如果他太疼,就用这个药。”
  老李关注地看了一眼:“小芳,你脸色可有些不好。进来等吧。”
  “我就这儿等吧。”
  老李转身去拿药。
  两人在交谈中,林小芳是一种羞怯的客气,而老李是一种热心的客气。
  病房里,阿炳躺在床上,疼得哼哼叽叽的。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墙角临时支了一张行军床,是陪护的胖子睡的。此时,胖子看到阿炳这样,也束手无策,急得原地团团转。
  胖子忽然把胳膊递到阿炳的嘴边,说:“阿炳,你咬我胳膊吧,咬了我的胳膊,你就不疼了。”
  过道上响起脚步声,林小芳拎着药瓶进来。
  胖子被阿炳咬得龇牙咧嘴,见到林小芳,如获救星,对阿炳说:“医生来了。”
  阿炳松了口。
  胖子的胳膊被咬出了一圈牙印。
  胖子:“医生,他疼得很。”
  林小芳上来摸了一下阿炳的额头,安慰道:“没发烧,没事儿,我已经拿药来了,输了这药就不疼了。”
  阿炳本来就在输液,林小芳只是将药瓶换了一下。
  胖子问:“这是什么药?”
  “止疼的。”林小芳一边给阿炳掖好被子,一边说,“病人做完手术第一天都会疼,你睡一觉,醒来就不疼了。”
  安在天认识这个林小芳。从一定意义上说,她在701也是知名人物。她哥哥曾经是金鲁生的前任,701刚搬到这里时,在一次与土匪的交锋中牺牲了。她也正是作为烈士的妹妹被701破格招收,又保送到护校学习,回来就提了干,在医院当护士。
  过道上,铁院长、安在天、李秘书提着一篓水果以及医院院长、给阿炳主刀的余大夫一行人过来。
  阿炳躺在床上,刚醒来,一脸的茫然。
  林小芳已经不在了,只有胖子还倒在行军床上呼呼大睡。见阿炳已经醒了,进来的人开始还是轻手轻脚的,这才放松开来。
  铁院长大着嗓门,带点儿取悦阿炳的口吻说:“阿炳,我可是第一个来看你的啊,怎么样?”
  鼾声立刻停止了,胖子翻身爬了起来。
  未及阿炳作答,院长说:“陆家炳同志是小毛病,没事,手术很成功的。余大夫是医院最好的主刀医生。”
  阿炳:“他把我的肚子切开了……”
  安在天:“那是因为你的肚子坏了。”
  铁院长:“阿炳,安同志见你躺在地上,叫你的名字你也不答应,他急得声音都变了,我还没见过他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呢。”
  安在天笑了笑,说:“我是担心他食物中毒。”
  余大夫:“食物中毒首先要呕吐,痛的方位和方式都不一样的。”
  铁院长对胖子说:“以后给阿炳吃东西一定要注意,不熟的人送的,不能给阿炳吃。”
  安在天开玩笑地:“要吃你也得先吃。”
  “对,就应该这样,小心为好。我跟你们说,现在县城里还有残余的特务,这是解放军从俘虏口中问出来的,据说还有一部电台。部队挨家挨户地盘查,至今也没有结果。情况还是很复杂的,我们不能麻痹大意。” 铁院长对院长说,“阿炳住院期间,你一定要派专人看护,不能让什么人都能进这屋。我也会和金鲁生说,让他保卫处派人来。”
  铁院长正说得起劲,阿炳却忽然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众人忍俊不禁。
  余大夫没有笑,说:“放屁了就好了,通了……陆家炳同志,没事了,休息几天,让伤口长长,你又可以上班了。”
  阿炳:“我现在上班也没事可做……”
  安在天:“你可以学学盲文,听听广播……”
  铁院长:“阿炳,你这个病生得还真是时候,你要一个月前生病,我这把老骨头就交给阎王爷了……”
  阿炳刚才的话其实是还没说完,被安在天和铁院长打断了,这会儿他又打断了铁院长的话:“我现在也有事做……安同志说,我现在的任务是找对象……”
  铁院长半真半假地:“对,阿炳,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对象。这医院里可有不少的女医生、女护士,一句话,有喜欢的跟我说。”
  阿炳认真地:“我跟安同志说……”
  铁院长笑着:“好好好,你跟安同志说……”
  铁院长他们刚走,阿炳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安在天。当时,阿炳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忸怩了一下,说:“我喜欢……林护士……”
  林小芳从一条小路上走来,她走路的样子很老实,不东张西望,不昂首阔步,而是尽量把自己收起来,怕打扰了谁似的。
  老李打了个照面,问:“要接班了,吃了吗?”
  “吃了。”
  林小芳碰到熟人也是目不斜视,她浅浅地笑了一下,马上又收敛住,走了过去。
  林小芳和另一位护士在交班。
  护士:“病号还是只有陆家炳同志一个人,领导交待了,要重点看护,谢绝探视。”
  林小芳问:“他没事吧?”
  “体温量过了,正常。他问了我好几次,你什么时候上班,快去看看吧。”
  林小芳从过道里走来,见阿炳病房的门口果然加了岗。
  阿炳半躺半坐在床上,胖子正在给他喂饭,安在天一边在削苹果,一边在说:“你要多吃些水果,水果里有维生素,对长伤口有好处。”
  阿炳忽然不吃了,对安在天神秘地:“安同志,她来了。”
  安在天一抬眼,见林小芳已经走了进来。林小芳空着手,完全是来看看的样子。
  阿炳和安在天心里因为有秘密,所以对她的到来都显得非常不自然,安在天甚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林小芳毫无察觉,她点点头,见桌上堆着削下的苹果皮,忙过来收拾。
  屋里一下子变得无声——安在天看到林小芳麻利地收拾起苹果皮,回身丢在门口的垃圾桶里,脸上始终挂着羞涩的笑容。
  安在天眨了眨眼,重新在阿炳身边坐下了,阿炳扯了扯他的衣服后襟,安在天若无其事地说:“你是林小芳同志吧?”
  林小芳丢完苹果皮回来,颔首称是。
  安在天:“我认识你哥哥。”
  林小芳又颌首称是。
  “你来医院多久了?”
  “三个月。”
  “习惯吗?”
  “习惯。”
  “昨晚是第一次手术吗?”
  “不是,好多次了。上次解放军打国民党残匪,我是救护队的。”
  安在天奇怪了,说:“那昨天晚上,我看你紧张得手都在抖,还以为你是第一次进手术室,害怕呢。”
  “昨天晚上我是害怕……”
  “为什么?”
  林小芳干脆地说:“陆家炳同志是我们的英雄,不一样的。”
  正如阿炳能从树叶落下的声音中听见秋天来了,安在天从林小芳的这一句话中感觉到阿炳“爱情”的来临……
  安在天专门把林小芳约了出来谈这件事。
  安在天看了一眼林小芳,郑重地说:“林小芳同志,你要想好,这是你的终生大事,不要随便就答应了。”
  “我不是随便答应的。”
  “我不是代表组织来跟你谈的,我只代表个人。”
  “我知道。”
  “所以,你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阿炳喜欢你,他只是告诉了我,我跟任何领导也都没说,主要是……我不想把这件私人的事情变成一次组织行为,你有选择的自由,千万不要把它当作一个政治任务。”
  “如果我哥活着,他一定会支持我这么做的,嫁给一位英雄。”林小芳抬头看着安在天,“听说他……陆家炳……”
  “你喊他阿炳,大家都是这么喊的。”
  “……我们是外勤人员,不知道他……阿炳是因为什么当了英雄,听说他为我们国家发明了保家卫国的秘密武器,是不是这样的?我能问吗?”
  “你可以问,但我无法告诉你。”
  “可他肯定是我们701的英雄?”
  “这是肯定的,而且是大英雄。”
  “只要是我们701的英雄,我就愿意嫁给他,不管他是瞎子还是傻子。他的缺陷,正是我要嫁他的理由,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安在天沉思着。
  林小芳反过来做安在天的工作:“真的,安副处长,我愿意嫁给他,你去跟陆……阿炳说,只要他愿意,我就等着他来娶我了……”
  安在天对阿炳说了林小芳的意思。
  “什么?”阿炳象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在天:“林小芳愿意嫁给你。”
  阿炳的耳朵动了一下。
  安在天:“是真的,林小芳绝对愿意嫁给你。”
  阿炳半是自言自语地:“谁愿意嫁给一个瞎子?在我们乌镇,只有瞎子才愿意嫁给瞎子,可两个瞎子在一起不是更瞎了吗?这是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阿炳一把抓住安在天的手,又慢慢地松开了,说:“……那她是不是长的很难看?”
  “林小芳不难看,带得出门的。”
  阿炳又抓住胖子的手,问:“胖子,安同志说的是不是真的?”
  胖子:“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安同志说的都是真的。”
  阿炳忽然叫了一声“妈!”,随即捂住脸激动得大哭了起来。

 ·15·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九章
  院长和几个护士把林小芳敲锣打鼓地从医院里送了出来。安在天像家长一样,候在七号院门口,和上门贺喜的每个来客握手。会客室改成的婚礼现场上,阿炳端正地坐在一张长条椅上,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在腿上。
  铁院长又做了一次证婚人,乐不可支。
  李秘书和杨红英送给新郎一支钢笔、一个日记本;丁姨送了一个被面,小秦扭扭捏捏地跟在她的后面;金鲁生送的是一对新做的木耳塞;王彬送了一个写着双“喜”的脸盆;陈科长握着阿炳的手;老李轻轻地拍了拍林小芳的肩膀;胖子爸送上枣、花生和桂圆;阿炳又在表演“听”人游戏……
  入夜,众人将新郎新娘拥入洞房。大家慢慢散去,胖子替安在天站在七号院门口,挨个跟人鞠躬告别……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爱情。也许,一个英雄和一个英雄妹妹之间,本来就已经具备了相爱的缘分。这也是一场没有过程的爱情。仅仅半个月,阿炳和林小芳就在七号院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这一天,701上至铁院长,下至胖子爸,都由衷地赶来祝贺,大家送来的礼能装满一辆嘎斯卡车。对这场现在看来多少有点什么的婚姻,当时的701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满足,似乎都觉得阿炳为701做了那么多,现在701终于为他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为了使这场婚姻尽可能的完美,大家似乎也都乐意尽可能地奉献自己的一点热情。
  这天晚上,安在天像一个终于嫁了女儿的母亲,高兴地喝醉了,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酩酊大醉。
  金鲁生扛着喝多了的安在天,回到他原来的宿舍。
  金鲁生:“钥匙?”
  安在天迷迷糊糊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却没有递给金鲁生,而是一抬手,扔到了远处……
  与正常的新婚男女相反,此时的阿炳和林小芳都端坐在床沿上,阿炳显得忸怩、被动、紧张,甚至有些畏惧;而林小芳却在不时地偷眼看他,往他身边一点一点地挪……
  林小芳试探地用手碰了一下阿炳的手……
  阿炳毫无反应。
  林小芳只好起身,自己散开了头发,脱去外衣,然后又回到阿炳身边。阿炳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也不理她。
  林小芳一使劲,把阿炳“搬”到了床上。
  阿炳别着身子,躲闪着林小芳。
  林小芳开始替阿炳脱衣服,看见了挂在他脖子上的两个“护身符”。
  林小芳问:“阿炳,这是谁送你的?”
  “我妈……”
  林小芳端详着东西,那是一个纽扣,还有一块玉。
  阿炳:“是铜纽扣……是我爸军装上的铜纽扣……纽扣是我爸,玉是我妈。”
  林小芳带有撒娇的意味,说:“阿炳,你脖子上有两样东西,送我一个好吗?你娶我就应该送我一个定情物,把玉给我好不好?”
  “不好……我爸和我妈从来都没有在一起,现在它们在一起了,不能再分开了。”
  林小芳愣了一下,装出非要不可的样子:“怎么不好,我就要。结了婚,我们两个人就成一个人了,我的都是你的,你的也都是我的,连人都这样,别说东西了……”
  阿炳急了,说:“不行……这个不行……”
  林小芳笑了:“好好,不行就算了。阿炳,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睡……”
  “睡还不脱衣服……”
  阿炳突然问:“你睡哪儿?”
  “我……我就睡在你的床上啊……”
  “你为什么要睡在我的床上?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睡的。”
  “……我们结婚了,以后就要睡在一张床上。”
  “那……”
  “夫妻,就要同枕共眠。”
  “好的,安同志说了,要我听你的,我们同枕共眠吧。”
  林小芳起身,拉灭了灯。
  天才蒙蒙亮,阿炳就跌跌撞撞地过来,去敲安在天房间的门。
  里面无人应答。
  阿炳急了,再敲。
  胖子从自己房间里跑出来,衣衫不整的。
  胖子:“……阿炳,才刚结婚,你就起这么早?”
  阿炳问:“安同志呢?”
  “安同志搬回去住了。”
  “为什么?”
  “因为你结婚了。”
  “我结婚了,安同志就不跟我住了?我要安同志回来住。我要去上班!”
  胖子刚一迟疑。
  阿炳就喊道:“我要车!”
  “……我马上打电话去要。”
  “我要吉普车。”
  林小芳被鸟叫声吵醒后坐了起来,一看身边是空的。她穿好衣服从新房里出来,看见阿炳和胖子正往门口走,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林小芳问:“阿炳,你这是要去哪儿?”
  阿炳“吱吱唔唔”的,在她面前还是有些局促。
  胖子:“嫂子,阿炳要去上班。”
  林小芳被胖子一声“嫂子”叫了一个大红脸,她慌忙掩饰道:“……这么早就去上班了?”
  “要上班……”
  “早饭吃了没有?”
  胖子看了看阿炳:“……他说不吃。”
  “不吃早饭怎么行,我给你们烧饭去。”
  阿炳催促道:“胖子,走!”说完,径自走了。胖子赶紧上去扶着他。
  林小芳问:“中午回来吗?”
  阿炳:“回来的……”
  林小芳因为还没有洗漱,不好送出门口,只好在院里看着他们出去。
  出了门,阿炳就偷偷地笑了,胖子问他:“你笑什么?”
  阿炳忍不往吐露了秘密,他说:“我不是去上班……”
  胖子惊讶地问:“那你要车干吗?”
  阿炳答非所问:“车来了吗?”
  胖子往旁边一看,已经停了一辆吉普车。
  胖子:“来了。阿炳,你这是想去哪儿?”
  阿炳:“我会跟司机说的……”
  胖子把阿炳扶上了车,阿炳对司机说:“送我去县城。”
  胖子和司机都大吃一惊。
  司机:“那我得先请示保卫处……”
  胖子:“我去找安同志,跟他说一声……”
  阿炳根本听不进去,忽然就发了脾气,而且越说越气:“安同志说了,你们要听我的……我是英雄,大英雄,你们都要听我的……你们不听我的……你们是坏人……胖子,你是坏人,我不要你了……你们都是坏人,我不要你们了……我要告诉安同志,你们都是坏人……”说着他气呼呼地往车下一跳,摔倒在地上。
  胖子连忙上前扶他,被阿炳打了一拐杖,阿炳气冲冲地:“我不要你了……我要去告诉安同志,你是坏人,我不要你了……”
  胖子顾不上疼,再上前扶他,又狠狠地挨了一下。
  大门口,吉普车开了过来,门卫示意停车。
  车停下。
  吉普车里,司机回过头,对阿炳说:“阿炳,出院子都得要出门条,我们还是出不去。”
  阿炳火气仍然很大,一扬拐杖,对门卫喊道:“放我们走!我是701的英雄,我要去县城买东西……不放我走,你就是坏人,我告诉金同志,把你撤了!”
  门卫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
  阿炳一戳司机的背:“走了、走了。”
  车开出后,阿炳终于平静了下来,他说:“……男人娶女人都送定情物,我去县城是要给小芳买定情物……”
  “你想买什么?”
  “我要买一块玉……两块……给安同志也买一块……”
  执勤的解放军,荷枪从县城街上走过。
  吉普车停在一家临街的店铺门口。胖子扶着阿炳下来,不远处有人指着阿炳嘀咕着。
  阿炳问:“有玉卖吗?”
  店主:“我这儿不卖那么贵的东西。”
  胖子问:“哪家有卖的?”
  店主想了一下:“城边上有一家,解放前是做玉器生意的,现在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
  胖子扶着阿炳转身走了,店主好奇地一直看着阿炳上了车。司机发动了吉普车。
  对面正好是小理发店,吉普车的声音吸引了老哈,他也跑出来看热闹……
  金鲁生得知阿炳出门的消息,马上给安在天打去电话。
  安在天没脱衣服就睡下了,这会儿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金鲁生临走时给他盖的被子,也被他掀翻在地上,显然醉意还未过去。
  金鲁生安排监视小理发店的人,一闪身,闯了进去。
  进来之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还有个后门,因为老哈离开得过于匆忙,没来得及关上,木门在风中“吱扭吱扭”地响着。从里面往外看,后门出去就是河边,沿河边有条弯曲的路通向远方……
  吉普车行驶在街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墙上有解放军贴的公告,国民党残匪“张副官”的头像赫然在上面。
  车上,司机正在责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老哈:“嗳,怎么还没到?”
  老哈笑嘻嘻地说:“到了,快到了。你们年轻人就是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才刚走几步就想到了……”
  胖子警觉地:“你刚才不是说不远嘛,县城本来就巴掌大点儿地方,前面马上就出城了,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你认识不认识那个玉器店?”
  老哈回过头来,依然笑嘻嘻地说:“小伙子,你这话说得不讲分寸,我可是好心要帮你们的忙,你好像还把我当坏人一样。不要急,前面就到了。”
  司机问:“前面哪儿?”
  老哈似乎懒得再多说了,只说一句:“就前面。”说着,他把两只手都伸进了裤袋。
  胖子:“你说明白一点儿,前面哪个店?”
  老哈:“你们这样疑神疑鬼的,把我当什么人了?好心当成驴肝肺,前面就是前面,马上到了。”
  胖子:“我们不要你带路了,你下车去吧。”
  老哈突然露出凶狠的模样,道:“我要不下呢?”
  阿炳似乎听到了危险的气息,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下子畏缩地抱住胖子,指着老哈:“胖子,他是坏人……”
  说时迟那时快,老哈的双手已经从裤袋里掏出两把枪来,一把对准阿炳,一把对准司机,喊道:“给老子往前开!”
  路面上,有阿炳的吉普车开过的车轮痕迹,不过不注意不会发现。
  金鲁生跳上车,对司机:“顺着这个车印走!”
  安在天也在车上,这时,他的酒彻底醒了。
  吉普车行驶在城外,老哈双枪分别抵着司机和阿炳。阿炳浑身打着哆嗦,死死地抱住胖子,吓坏了。
  车子拐上一条小路,往山里开去。不远处,一座寺院隐隐显露出来。
  确实是寺院,但早已败落,几乎没了香火,也没有僧侣,有也是穿着僧侣服的特务。事实上,这里是特务实施“天网”行动的总部。
  随着一声低吼,几个特务把阿炳等三人押了进来,其中一人转身顶上了门。
  阿炳进门的时候还声嘶力竭地叫着,老哈不耐烦地一挥手,特务们便将三人按倒在地,堵了嘴,还五花大绑的。
  阿炳“吱吱呀呀”地,被特务踹了一脚。
  胖子含泪看着他。
  老哈吩咐道:“胖子留下,瞎子和司机带到后院去。”
  胖子被推进厢房,阿炳和司机则被拖着,继续跟老哈往里走。
  高个特务追上老哈:“组长,你这是想干什么?”
  老哈一瞪眼,道:“干什么,你不都看见了。”
  高个特务又急又怕:“这……太危险了,万一共军……追来,不就把我们的大本营都暴露了……”
  老哈冷笑道:“我现在就希望他们追来,还怕他们不来呢!”
  后院有座殿堂,老哈回身拍拍阿炳的肩:“瞎子,听说你是鬼投胎,是个神人,价值连城。好啊,我有心摘花没摘着,无心插柳柳到了我家门口,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你,你终于来了。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是客,进去吧。”说完,一把将阿炳推进殿堂。
  特务端上了茶。老哈坐在石凳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对高个特务:“你觉得我疯了是不?告诉你,疯的还在后头呢,这才刚刚开始。”
  高个特务更是一头雾水。
  “喝完茶就收了,都收了,准备走。”
  高个特务问:“去哪里?”
  “逃命。”
  “逃命?不干了?‘天网’行动还没结束呢!”
  “完了!早完了!逃命去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天网地网的,你以为靠我们几个人几杆枪就能成大事,那才叫指猫念经、指屁吹灯!我反正不干了,你要想活命就赶紧收拾走。”
  “怎么走?”
  老哈呷了一口茶……
  有人把胖子拎到老哈跟前。胖子吓得瑟瑟发抖。
  老哈笑:“吓得尿裤了?”
  胖子的裤腿,果然是湿的。
  老哈:“你要想活命很容易,我马上放你走,你走了也不要再回来了,但你必须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带给你们领导、带给解放军。告诉他们,如果还想要这个瞎子,就先给老子办好两件事。第一件事,准备好一辆吉普车,要新的,加满油。第二件事,去把这人接了,看好……这是照片,背后有他的姓名、年龄、职务,千万别弄错了人,他现在就关在县城监狱里,接了他,再把车开到这里来换瞎子。听清楚了没有?”
  胖子“哇哇”地叫着。
  “你叫也没用,跟你说,瞎子在我手上,你要想救他,只有照我说的去做,否则你们就来收尸吧。” 老哈一把扯下堵在胖子嘴上的毛巾,“想救不想救,说!”
  胖子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也没受过什么教育,这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再说又想急于救阿炳,所以连连点头,说:“想,想……”
  老哈:“想就放了你,走吧。”
  高个特务给胖子松了绑。
  老哈把照片递给胖子,正是告示上“张副官”的照片。
  老哈:“告诉他们,我只给一个半小时,十二点钟之前必须把人和车给我送到门口来,否则瞎子就没命了,滚。”
  胖子撒腿就跑,出寺庙门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他翻身爬起来,继续跑了出去。
  厢房里,高个特务正在收拾一些联络图、资料什么的。
  “要这些玩意儿干什么?”老哈翻出地图、匕首、指南针等,训斥道,“跟你说了,是逃命,又不是转移。收些值钱的和有用的东西,路上逃命用得上。这些带上。”
  高个特务:“组长,你为什么要放了胖子?”
  “我这是破釜沉舟。”
  “我们到底要干什么? ”
  老哈严肃地:“我要拿瞎子换你们两条命!”
  “我们……我和谁……”
  “我儿子!老子有三个儿子,死了两个,还有一个在共军的监狱里……老子要救他!老子不能断了后!老子今天豁出去了!”
  “他……张副****救出来吗?”
  “我不跟你罗嗦了,车一来,你就跟我儿子一块儿走。”
  “这……行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拼了老命帮你们逃,至于能不能逃成就看你们的造化了。现在瞎子在我手上,这瞎子是他们的宝贝,也是我跟他们玩命的底牌。我已经想好了,人来了,你带上武器、干粮和钱,这些东西能带多少就带多少,越多越好,反正有车。”
  高个特务:“我们都可以走。”
  “都走,等于谁也走不了。带着瞎子走?他们没那么傻,不会同意的。你不给人家盼头,人家就不会给你盼头。到时你们走,我留在这儿,跟瞎子捆在一起,看他们还敢耍滑头。”
  高个特务“扑通”跪下,说:“组长,那你往后……怎么办?”
  “不成功便成仁,我就算给党国尽忠了。只有这样,你们才有可能逃出去。我缠住他们两个小时,车开进大阴山,你们就算逃成了。”
  “那边还有部队吗?”
  “大部队没有了,总还有小部队吧。那里地形复杂,我儿子熟,只要一进山,你们就天高任鸟飞了。告诉我儿子,让他娶门亲,生个崽,我不想无后。”老哈指着眼前开阔的山谷,“他们要派车跟踪,我们这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量他们也不敢,没有车,光人是追不上你们的,就怕事先有埋伏,但我只给他们了一个半小时,等胖子下山,赶到县城,即使打电话,至少也要半个小时,然后只剩下一个小时,这么短时间要把部队从那边拉过来,还要去前面埋伏,几乎是不可能了。”
  “组长,你真高明……”
  “高明个屁!到头来还不是英雄气短,四面楚歌,失势的凤凰不如鸡啊,白白让我和两个儿子前赴后继,杀身成仁,为国捐躯,无非为了一个虚的信仰和主义……”
  残缺不堪的门神,大睁着恶狠狠的眼睛。殿堂的门紧紧地关着,门缝里的几道细光,像刀片一样地切了进来。阿炳和司机被捆在一个大香炉脚上。两人都在极力挣扎着,但无济于事。香案上有电台,还散放着几只枪。
  外面传来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阿炳侧耳在听,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以至他被刺得呲牙咧嘴的。
  突然,光亮像曝光一样骤然降临。
  特务们一个个进门来,拿了枪就走。有人还不小心踩着两人,气得踢了他们一脚。
  特务们提着枪纷纷往门口跑去……
  金鲁生、安在天正在路边和几个解放军分析情况,一辆摩托车开过来,胖子跳了下来。
  胖子一脸是血,衣不蔽体的,他扑进安在天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金鲁生看着胖子带回来的照片,沉吟道:“这人有点面熟啊。见过这个人吗?”
  军官不假思索:“是张义安,就是刚被我们歼灭的那股国民党残留部队的副官,公告上有他,所以你觉得面熟。他现在关在县城监狱。马上开公判大会,他要被枪毙的。”
  金鲁生:“所以老哈要冒死救他,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只救他。”
  一张临时画就的寺院草图,金鲁生指着草图:“根据胖子提供的情况,现在有武装的敌人是七个。我们先上去一辆车,带着张副官,寺院下方是开阔地,部队无法乘车上去,只有隐蔽在树林里……”
  此时铁院长也赶来了,他沉吟道:“关键是阿炳看不见,很难有效地配合我们。”
  军官:“你们中间有没有上海人?”
  金鲁生:“安副处长就是。”
  铁院长支吾着:“……他枪都不会使。”
  金鲁生冷笑了一下:“他枪使得好的很,而且会说上海话。更重要的是,在关键时刻,阿炳只相信他,无条件地相信他……”
  从监狱提出张副官,张副官戴着手铐,还有脚镣,同时被蒙着眼睛,塞住耳朵。几个战士将他绑在车的后座上。
  安在天发动车子……
  寺院门前,老哈放下望远镜,道:“来了。”
  高个特务问:“几个人?”
  “现在还看不清楚。”
  “有几辆车?”
  “只有一辆,是吉普车。”
  “看来他们没敢耍滑头。”
  “小子,现在说这话还早。”
  车子越来越近,肉眼都明显地可以看见车里的人了。
  高个特务欣喜地说:“他们真就来了一个人……”
  “就怕不止一个。”
  高个特务讨好地:“瞎子在我们手上,量他们也不敢乱来。”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放心,谁都不吃素!”
  寺院越来越近了,几个特务的人头时隐时现。
  安在天加大了油门。车子往前开去。
  一声枪响! 是老哈开了一枪,实际是鸣枪警告。
  车子开上寺院门前的空地,停下。
  车停的位置与敌人大约有五十米左右。安在天下车来,他的手上缠了一根引绳。
  高个特务:“你站住别动,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
  安在天:“你们要的人和车我都送来了,我们的人呢?”
  “你是什么人?”
  “没看见嘛,我是司机,没我,车怎么开上来。”
  “车上还有什么人?”
  “你们要的张副官。”
  “你放屁!我知道除了张副官之外还有人,让他们都下车!”
  安在天转身上车。
  “你要干什么?”
  安在天又下车来:“你不交出我们的人,我也不会放了你们的人。废话都少说,这车里还有没有人,有胆子你下来看。”
  “你不要命了,老子一枪打死你。”
  安在天一扬手里的引绳:“你同时也打死了张副官。看见了没有?我手上的这根绳子只要轻轻一动,张副官即刻命赴黄泉。”
  “你敢!”
  “我不敢,想你也不敢,我们谁都不敢不要人了。”
  “把张副官放下来!”
  “那你把我的两个人也放出来。你现在起码还看得到张副官是个活人,我却连我的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虾有虾道,行有行规……”
  老哈终于站了出来,他说:“是你先破了规矩,我叫你送车和人来,没叫你和我摆龙门阵……”
  安在天:“你不要搞错了,我们现在不是做游戏,我们是在玩命,在赌博,规矩怎能只让你一个人来定。我来的目的就是要换人,我把你要的人和车带来了,可你连我们人的面都不让我见到,我们谁坏了规矩?”
  “你把我们的人放下来……”
  “你把我的人放出来!”
  “我要不放呢?”
  “很简单,那我也不放。你要搞明白,现在不光是我要人,你也想要人,你要的人在我手上,我要的人在你手上,我们彼此彼此。”
  老哈松了口气:“你有什么条件?”
  “你先把我的人放出来,让我见了,是死了还是活的。你不让我见到人,你从此就在我面前免开尊口。”
  高个特务:“瞎子他们好着呢。”
  “我要眼见为实。”安在天一顿引绳,“听着,我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真佛不烧香……告诉你,你们有时限,我们也有时限,我上来之前领导交代好的,如果我半个小时还不下山,我们的大部队就要冲上山来,到那时候,我看我们只有到阎王庙里去摆龙门阵了。”说着,他看了一眼手表。
  老哈:“你先给我人。”
  安在天:“你先让我见到我的人。”
  高个特务插话,道:“别废话了,张副官是我们组长的公子,你要少了他一根毫毛……”话音未落,他被老哈狠狠地瞪了一眼,赶忙噤声。
  安在天暗喜,他再次扬了扬手里的引绳,慢条斯理地说:“闹了半天,我送上来的人原来是贵公子呀?难怪你如此舍己救人,虎毒不食子。俗话说,近不过夫妻,亲不过父母,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张副官本来不日之内就要被押赴刑场,接受人民的审判……”
  老哈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打断安在天的话:“行了!我告诉你,人我可以给你见,但你别指望我们同时放人,让我儿子走掉了,我才能给你人。我说到做到,我留下来做人质,我是这一带的特务行动小组组长,我有电台,我有地下联络图,上面有你们要的全部潜伏特务的名单,对于你们,我的价值比我儿子大……”
  “这个等见了人再谈。”
  “你怎么保证?”
  “我用我的命保证。”
  两个特务把五花大绑的阿炳和司机带了过来,阿炳和司机的脑袋上都死死地抵着枪。阿炳和司机虽然被押了出来,但是还是留在门里。
  见到阿炳的一刹那间,安在天不由地走上前一步。突然,他脚下响了一枪,溅起了土花儿。
  老哈吹了吹枪管,道:“别再往前走了,我儿子的命在你手上牵着呢!你上来想干什么?”
  安在天:“我要好好看看,我的人有没有被你们打伤?”
  高个特务:“没有,绝对没有。”
  “你说没有没用,我要自己看。”
  “看吧。”
  “不到跟前我看不见。”安在天突然转为了上海话,“阿炳,我要仔细看你的左手,有没有被他们打伤了?”
  这其实是为了试探对方有没有能听懂上海话的,结果证明特务们都不懂。
  高个特务问:“你在说什么?”
  安在天:“我在说上海话。我跟我们的同志说,我要仔细看看他的右手,有没有被你们打伤了,他的手可是我们的宝贝。”又要往前走。
  老哈大喝一声:“不要再走了!”
  安在天:“那我怎么才能看到他的右手呢?”
  既然特务都听不懂上海话,安在天又对阿炳用上海话说:“阿炳,你不用怕,安同志是来救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照我说的去做。”
  阿炳嘴里塞着东西,说不出话来,只有拼命点着头。
  老哈还在犹豫。
  安在天:“那只有你们把人带过来给我看了,我必须要看见他的右手,只要他的右手是好的,我马上就放了张副官,你们该上车的上车,该走的走。但如果他的右手坏了,对不起,我就不要他了,你们也别想要你们的人了。”
  阿炳听见,吓得身子一阵乱颤。
  安在天又用上海话说:“阿炳,安同志是骗他们的,我不会不要你的。”
  阿炳慢慢安静了下来。
  老哈气急败坏地:“他右手是好的……推出来给他看。”
  阿炳被推了出来。
  安在天:“你们绑着他,我怎么看得见他的手?”
  老哈骂骂咧咧地对一特务说:“给这瞎子松绑。”
  阿炳身上的绳子被解开了,特务抓起他的右手,举了起来。
  安在天:“不行,我还是看不真切,我要看看他还能不能灵活地转动手指,这对我们很重要。”
  老哈看了看怀表,急了,说:“你这个人,事咋这么多!”
  安在天:“看不见他的手指,我只能不见棺材不掉泪。”
  老哈骂了一句,对高个特务:“你带瞎子过去。”
  高个特务一愣。
  老哈一咬牙:“去!如果有诈,就一枪打死他。”
  高个特务押着阿炳,往安在天身边走来。
  老哈喊着:“千万不要给我耍花招,否则大家同归于尽。现在天下是你们的了,有的是好日子在后头过,不象我们,胜者王侯败者寇,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安在天:“共产党乃正义之师,否则不可能得天下。历史从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蝼蚁尚且贪生,天地之下,何况人鲜活的生命!我劝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老哈咬咬牙,道:“来世吧!手上的血多了,再擦也擦不干净!”
  高个特务押着阿炳过来,他听着老哈和安在天的对话,几乎崩溃了,神情恍惚起来。
  高个特务押着阿炳越来越近了。
  老哈等人把枪口都对准了这边。
  安在天跟真的似地说:“阿炳,你把右手动给我看看。”
  阿炳把右手伸出来,动了动。
  高个特务:“……看见了吧,是好的。”
  安在天:“我还是看不清手指头。”
  高个特务又把阿炳往前带了几步,这样离安在天已经相当近了。
  安在天:“阿炳,转动一下手指头。”
  阿炳听话地转动了一下手指。
  安在天用上海话说:“阿炳,听见我喊就趴下。”说完,又转对老哈,“我看清楚了,他手指头是好的,我可以放人了。”
  老哈暗自一喜。
  安在天用上海话喊:“阿炳,趴下!”他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正中高个特务的眉心。
  安在天一把拽过阿炳,把他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掏出枪来,连连射击。
  老哈忽然一摆手,叫他的人停止还击。
  女特务大叫了一声:“组长!”
  老哈潸然泪下,道:“我儿子在人家手里。”
  女特务:“我们还有一个人质……”
  老哈:“那个司机,不管用的……你们逃吧。”
  女特务:“要走一起走!”
  老哈一狠心,道:“好,那我们就一起杀身成仁!”说完,他举起双枪,对着几个特务一阵点射。对方始料不及,被他全部打死。
  安在天利用这个空档,将阿炳迅速转移到吉普车的后面。引绳掉在地上,实际上是个幌子。
  老哈杀红了眼,他突然把枪对准了自己,大叫了一声:“儿呀,我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先走了!”
  吉普车里,张副官被塞着毛巾的嘴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嗥叫。
  司机从寺院门里爬了出来……
  寺院门前,散着特务七零八落的尸体……
  老哈死不瞑目的眼睛……
  安在天打开张副官眼睛上的蒙布,他却死死地用手捂住脸,不愿看见外面的一切……
  自此,潜伏在701周围的特务被一网打尽了,那个张副官几度自杀未遂,终于在二十天以后被人民政府就地正法。
  安在天带阿炳去了县城边上那家玉器店,买到一块玉。他希望,劫后余生的阿炳从此和林小芳过上幸福的生活。
  晚了,胖子送安在天出门,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安在天回身说:“回去,我又不是阿炳,不用你照顾。”
  胖子:“安同志……你还是住回来吧,你不在,我心里慌。”
  安在天笑了:“没有哪一个爹妈能陪自己的儿女一辈子,何况我跟阿炳,我们是同志加兄弟。你要相信林小芳同志,她现在就等于是你的兄嫂,长嫂如母。过日子免不了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你也得时常提醒点阿炳,以后别再那么任性,毕竟是有爱人的人了。”
  胖子“嗳”了一声。
  灯光下,玉佩戴在林小芳雪白的脖子上,她躺在床上,微微闭着双眼。阿炳爬到她身边,正俯首好像要亲吻她的身体……
  林小芳的鼻息急促起来,身体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等待着某一时刻的来临。
  阿炳把头贴在了林小芳的肚子上。林小芳纳闷地睁开眼,看见阿炳的耳朵正贴着她的肚皮慢慢在动……
  林小芳惊问道:“你在干吗?”
  阿炳抬过身,呵呵地笑了,他说:“我在听……”
  “听什么?”
  “村里人说,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了觉,女人的肚子里就会有小孩……”
  “那你听见有小孩吗?”
  阿炳认真地说:“好像有一个……”
  林小芳忍不住捧腹大笑。
  “你笑什么?”
  “笑你!……想不到你还是个急性子,结婚才几天就想当爸了。”
  “我当爸了,我妈就当奶奶了……”
  林小芳轻柔地:“会的,等着,会有这么一天的,有孩子管你叫爸,管我叫妈。”
  “我们生了孩子就回乌镇去,我要让村里人好好看看,他们都说我这辈子不会生孩子的,我就生给他们看……”
  林小芳抱住了阿炳的头……
  正如安在天在乌镇发现阿炳并且改变了他命运一样,林小芳的出现再次修正了他人生的轨迹。林小芳并不漂亮,待人接物也谈不上贤慧,但她有足够的爱心和耐心。在她无怨无悔、日复一日的关爱下,阿炳的穿戴越来越整洁,面色越来越干净而有活力。阿炳正在享受他一生中最惬意的岁月。
  警卫连空地上,金鲁生和另一个人正在摔跤,厮打在一起,引起周围不少人观战,大家都加油呐喊着。
  阿炳拄着拐杖,戴着墨镜,像个首长似地坐在正中的座位上,他翘着二郎腿,笑呵呵地看着,指指点点,旁边胖子给他端着茶杯……
  金鲁生赢了,将对方打趴在地。
  阿炳翘起大拇指……随后他一扬手,命令胖子把搁在一旁的酒壶,恭敬地给金鲁生双手捧了过去……
  目前,阿炳的工作就是来机房等同事“出险”,他来“排险”,但这种情况着实不多,因此他又学会了串门。他去最多的地方是金鲁生那里,听他们操练、唱歌、比武、打闹,高兴时也会和他们玩玩老一套的“听力游戏”。
  同样一个风平树静、月光如水的夜晚。
  新房内静悄无声,窗户上的“喜”字已经卷了一个边角,皎洁的月光从窗外进来,照见阿炳如前一样,正趴在林小芳的肚子上,专心地听着。
  林小芳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的……
  阿炳听着林小芳的肚子,如痴如狂。
  县城没有了往日肃穆的气氛,街上几乎看不见有解放军的巡逻部队了,墙上也没有了耸人的公告。小贩们高声吆喝着买卖,有老人凑在一起聊天、打麻将,几个妇女抱着孩子说东道西,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和平的珍贵和美好。
  昔日的小理发店,如今成了一家新华书店。
  大街上,停着一辆吉普车。车上没有持枪的警卫,只有司机和胖子。显然,他们在等人。
  小巷里,林小芳一手拉着阿炳,一手掂着一大摞中草药,神情郁闷地从一家写有“祖传中医”字样的私人诊所出来……
  车里,透过胖子的视线,看见林小芳拉着阿炳从小巷里拐了出来,向车这边走来。林小芳把外衣罩在了中药上,外人看不出她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药锅子架在火上,上面还盖了一层纸,发出“噗噗”熬中药的声音。胖子手拿一把蒲扇,扇着火。
  屋子里,林小芳捏着阿炳的鼻子,强迫他喝下中药,阿炳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林小芳看着阿炳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阿炳终于受不住,他奋力挣脱开林小芳,把嘴里的中药都吐了出来。林小芳刚要劝,阿炳已经从她手里夺过碗,一下子摔在地上。
  瓷碗碎了,褐色的药汁流了一地。
  阿炳喊着:“这是毒药!林小芳,你想害死我……你不安好心,你是坏人……你和胖子都是坏人,我不喝毒药,我不想被你们害死……我要去告诉安同志……我要报告给金同志……”
  胖子跑了过来,胆怯地站在一旁。
  林小芳无奈地说:“好了好了,阿炳,你不想喝咱们就不喝了。良药苦口利于病,药是苦点儿,但绝对没有毒,我先喝一口好不好?”
  阿炳:“让胖子也先喝一口!”
  林小芳答应着,小心地擦去阿炳嘴角的药汁。
  安在天进来,他回身将门关上,笑了笑:“你们小俩口吵架也不知道关门,叫外人听见影响多不好,阿炳可是我们701的英雄。”
  阿炳委屈地喊了一声:“安同志”。
  安在天见到地上摔碎的药碗,惊诧地问:“怎么,阿炳生病了?”
  林小芳支吾着:“也没有,主要是考虑他前一段工作太辛苦,又受了特务的惊吓,所以找郎中抓了一些补药,给他恢复恢复元气。没关系,他实在不愿意喝就算了。”
  安在天转过来劝阿炳:“阿炳,小芳可是好意,她是护士,知道怎么照顾好你。该喝的药就得喝,有病不讳医,她是你的爱人,怎么会害你呢?”
  阿炳平静下来:“好的,我听安同志的……拿药来!”
  胖子:“药都被你倒了,新的还没熬好呢!”
  安在天:“等药熬好了就端给他喝。阿炳,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什么吗?”
  阿炳和林小芳端坐在沙发上,听着。
  安在天坐在他们对面,念着一封信:“吾儿阿炳、吾媳小芳:寄来的钱收到。我身体无恙,衣食无忧,请勿牵挂。你二人均为国家干部,须努力工作,积极进步,为祖国人民多作贡献,为家乡争气争光。”
  阿炳嘴里嘀咕着:“一定的,一定的。”
  安在天问:“乌镇有专门代写书信的先生吧?”
  阿炳:“有,就在祠堂口,写一封信管他一顿饭。”
  安在天继续念信:“小芳吾媳身体好吗?我无甚奢求,只望你们夫妻恩爱,早生贵子。若有得子之喜,务必尽早告知,母亲好作带孙子的准备。祝身体健康、工作进步!母亲。”
  阿炳连连点头,林小芳也一副受感动的样子。
  安在天把信递给阿炳:“念完了,你收好吧。其实你母亲在信里,中心意思就两句话,寄的钱收到了,希望你们身体健康、工作进步、早生贵子。”
  林小芳替阿炳收了过来,羞涩地说:“……那你们说话,我上班去了。”说完出去。
  阿炳:“上次我妈电话上说,早生儿子早享福……”
  安在天大笑道:“你自己的福还没享,就想享儿子的福了。生的要是闺女呢?”
  阿炳认真地:“小芳说,我们会有儿子的……”
  “好,等你生了儿子,可要认我做干爹。”
  “好的,听安同志的,认你做干爹。”
  又是一个雨夜。
  新房的感觉已经荡然不存,贴在窗户上的大红双“喜”字,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阿炳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似乎是他喜欢的评弹之类,他翘着脚,脚丫子一动一动的……
  林小芳扶起阿炳,递给他一碗药,动作上像是例行公事。阿炳一仰脖,喝了下去,似乎也早已成为一种习惯,喝完将碗还给林小芳。
  林小芳把碗放好,上了床,阿炳似乎早在等待之中,她一上床,他就又要趴在她的肚子上。
  林小芳面无表情地,轻轻推开他:“听什么,还没呢。”
  阿炳不高兴了,说:“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
  “我不知道,我还要问你呢。”
  “问我干什么?是你的肚子又不是我的肚子……”
  林小芳:“把收音机关了吧,睡觉。”便关了灯,睡下。
  阿炳关了收音机,却没有睡下。他坐在黑暗之中,冷不丁地说:“只有做亏心事的人才没有子孙……断子绝孙……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我妈也没有……我要孩子……你要是不给我生孩子,我就不要你了……我要休掉你,我要另外找一个……我要安同志再给我介绍一个……”
  林小芳静静地听着,眼睛都不眨一下。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她默默地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