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韩城天气预报:[美]恰克·帕拉尼克/景翔译:热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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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泉
——冻疮男爵夫人的故事
作者:[美]恰克·帕拉尼克/景翔译
“到了二月天的夜晚,”
每一对希望以二度蜜月来挽救婚姻的夫妇。在驾驶座上昏然入睡的人。任何一个由高速公路上转下来喝一杯的,他们都是
当然,有时候你是给困住了。也有的时候,
“旅栈”的房间,大部分的人都以为会更好一点。铁的床架会摇晃,床栏和底板接头的地方磨损了。插销和螺丝钉松了。在楼上,所有的床垫都凹陷得如丘陵起伏,而枕头却是平的,床单倒很干净,可是由当地井里打上来的却是硬水,只要是在那种水里洗过的东西,所有的布料都因为矿物质的影响而感觉像砂纸一样粗,还有硫磺的味道。
最糟糕的是,你得和别人共用走廊尽头的浴室,大部分的人出门不会带着浴袍,这也就是说,即使只是去小便,也得穿好衣服。到了早上,醒来之后,只能在一个白色铸铁制成,有四只兽爪形脚的浴缸里洗个充满硫磺臭味的澡。
把这些二月的陌生来客像赶羊似地逼入绝境,是她的赏心乐事。首先,她关掉音乐。甚至在她开始说话的一个钟头前,就已经关小了音量,每十分钟调小一点,一直到葛伦·坎伯的歌声消失。等到外面路上的来往车辆都没有了之后,她把暖气调小。她一个又一个地拉着绳索开关,关掉窗子上的一个个霓虹灯啤酒广告。如果壁炉里生了火,
而在这段时间里,她都在“赶羊”,问这些人有什么计划。在白河的二月,根本没事可做。也许可以穿雪鞋去看雪。要是你自己带着雪橇,也许可以滑雪。
要是他们没提起的话,那她就会提起“热泉”的事。
她站在十字路口,让她的听众照她故事的地图去走。首先她让他们看她好久以前的照片。二十岁那年夏天,刚由学校毕业出来,开露营车沿着白河而上,找一份暑假打工的工作。在当年那可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工作:在“旅栈”里管酒吧。
很难想象
这让她看来很诚恳,说这样滑稽又可悲的话来谈她自己。
这样会让大家注意听她说话。
如果你现在抱她的话,
她说,去找“热泉”就是找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爬上白河有断崖的这一边。自己带着啤酒和威士忌,找一个热泉水潭。大部分的水潭的温度都在华氏一百五十度到两百度之间,全年如此。在海拔这样高的地方,水在华氏一百九十八度就煮沸了。即使是在冬天,在一个冰谷的底层,这些水潭还都烫的可以把你活活煮熟。
不对,这里危险的不是熊,这里没有。也看不到狼或郊狼或是山猫。在下游就有,不错,只是你汽车里程表上跳一次的距离,如果你车子开在公路上,一面听收音机的话,大约是听一首歌所走的距离,那里的汽车旅馆晚上都得把他们的垃圾桶用链子锁紧了。在那里,雪地上满是爪印。夜晚狼群对着月亮嗥叫的声音吵得吓死人。可是在这里呢,这里的雪地平整光滑。就连月圆之夜也很安静。
在“旅栈”再往上游走,你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给烫死。城里的孩子,由大学休学,会在这里混个两年。他们会有办法传告后来的人哪些热泉水潭是安全的,可以在哪里找得到。什么地方不能走,那里只有薄薄一层石灰石或白垩石泉华(sinter,矿泉边缘盐类沉积而形成的结壳。)。看起来好像岩石,却会让你掉进一个藏在底下的热洞里煮得熟透。
那些吓人的故事,也传了下来。一百年前,有位丽特·
将她紧急送往镇上去的警长把“旅栈”里所有的橄榄油都收走了。那个女人全身涂满了油,裹在干净的床单里,尖叫了三天之后,死在医院里。
最近的则是三年前,一个从怀俄明州平松市来的年轻小伙子,把他的小货车才刚停好,他的那只德国牧羊犬就由车里跳了出来。那只狗跳到热泉的正中央,一面惨叫一面用狗爬式游到一半就死了。其他的游客咬着手指关节,跟那个小伙子说,不要。可是他跳下去了。
他只浮上来一次,烫的两眼反白,瞪大了却什么也看不见,盲目地翻滚着,没有人能来得及抓住他,然后他就不见了。
在接下去的那一年里,他们用网子把他一点一点地捞了起来,就像从游泳池里捞树叶和虫子一样。也像你由一锅炖菜里把浮油弄掉。
在“旅栈”的酒吧里,
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似地,他说:“欧尔森·李德。”然后她大声地笑了起来。好像这是一件只要她醒着的时候分分秒秒都不会想着的事。
又大又胖、从不犯罪的大好人欧尔森·李德。
欧尔森以前是“旅栈”的一名厨师。很胖,面色苍白,嘴唇太厚,因为充血二发红,衬在他有如糯米饭般白色的脸上,就像一块寿司。他盯着那些热泉看,他整天跪在热泉旁边,盯着看那沸腾起泡的棕色泉水,烫得像硫酸。
只要走错一步,只要在风雪中踩滑了一脚,那些滚烫的水就会把你像欧尔森做菜一样地煮熟了。
水煮鲑鱼、团子炖鸡、水煮蛋。
在“旅栈”的厨房里,欧尔森常把赞美诗唱得声音大到你在餐厅里都能听得见。胖大的欧尔森围着白围裙,带子打着结,深陷进他粗胖的腰里。坐在酒吧间,在几近黑暗之中读他那本圣经。暗红色的地毯散发着啤酒和香烟的气味。大家在员工休息室里吃饭的时候,他会把头垂在胸口,为他的香肠三明治含糊地祷告。
他最喜欢说的是“交情”。
有天晚上,欧尔森走进储藏室,发现
对欧尔森来说,白河就是他的伊甸园,是他为上帝完美工作的明证。
欧尔森看着那些热泉,那些会喷水、冒着热气的泥潭,就像每个基督徒深爱地狱那种想法一样,他望着那滚烫的水冒气喷溅,就像他从下单窗口窥探餐厅里的女侍一样。
在他休假的日子,他会带着圣经穿过树林,穿过硫磺的烟雾,他会高唱《奇异恩典》和《亲近我上帝》。但是只有第五段或第六段歌词,让你听来奇怪而陌生,会觉得是他编出来的。他走在泉华上,走在像结在河上的冰似的那一层钙结晶上,欧尔森会离开铺了木板的步道,跪在喷着水,发着硫磺臭味的深潭边上,他跪在那里,大声地为
欧尔森在他的地狱门口,对着树林和苍天高声控诉,向上帝报告,欧尔森在值过晚班之后,对着天空中灿烂的星辰高声指控你的罪行,为你而祈求上帝的慈悲。
不错,没有人喜欢欧尔森·李德。不管年纪大小,没有人喜欢听真话。
他们全都听说过那个全身搽满橄榄油的女人。那个跟他的狗煮成一锅汤的小伙子。而欧尔森特别注意听这些旧事,两眼亮得像糖果一样,这是他最感兴趣的证明,再真实不过,证明你不能在上帝面前隐藏你所做过的事,你没别的办法。我们都会清醒地活在地狱里,却痛得让我们希望自己能死掉。我们会永远痛苦,在那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和我们交换的地方。
说到这里,
她说,有些故事,你说得越多,就越快把故事说尽。这种故事,戏剧性一下就没了,每个版本,听起来更加愚蠢而平淡。另外一类的故事,则会把你消耗殆尽。你越说,故事越强化。那一类的故事只会提醒你自己以前、现在、和将来有多愚蠢。
说到这里,她会尽量让故事变得无聊,说什么热到华氏一百五十八度的水在一秒钟里就会造成三级烫伤。
白河沿岸最典型的热泉是一个出气口,下面是一个水潭,四周边缘都覆盖着一片矿物结晶,沿着白河的这些热泉的平均温度是华氏两百零五度。
在这么烫的水里一秒钟,脱掉你的袜子就会连带脱掉你的脚。你两手煮熟的皮肤会粘在你所碰触的任何东西上不肯下来,完整得有如一副皮手套。
你的身体会以将体内水分转往烫伤部位的方式自救,以此来减低热度。你会冒汗,比严重腹泻更快地脱水,因为水分流失太多,使你的血压陡降,使你陷入休克,你的主要器官很快地一个接一个失去作用。
烧烫伤分为一级、二级、三级和四级。可以是表皮,部分适度,或全深度的烧烫伤。在表皮或是一级烧烫伤的情况,皮肤发红而没有起水泡。好比晒伤,还有接下来会有的脱皮现象——那些死了、可以撕下来的皮肤。全深度的三级烧烫伤,就像把蛋糕从烤箱里取出来的时候,手指关键碰到了烤箱边上或顶上,结果那里出现一块又干又硬的皮。四级烧烫伤。那就不只是皮肤伤了而已。
医事检验人员会用“九九法则”来决定烧烫伤的程度,头部是全身皮肤的百分之九。每一条手臂各是百分之九,每条腿是百分之十八。身体的前面和后面,各是百分之十八。再加上颈部是百分之一,总加起来就是百分之百。
只要喝一口这么烫的水,就会造成喉头水肿和窒息死亡。你的喉咙肿大闭塞,使你因此窒息死。
你可以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在你和任何真实的事物之间砌上一堵以各种事实构成的墙壁。
就是在像这样一个二月天的晚上,在她大半辈子之前,
和每天晚上一样,欧尔森·李德用他一只胖手拿着圣经,走进了雪地里。当时,他们那里还要担心郊狼出没的问题,也有美洲豹和山猫。欧尔森高唱《奇异恩典》走了一里路,歌词始终不曾重复。一路走去,白色身影走在白色的雪地上。
十七号公路的两线道消失在积雪下,“旅栈”的霓虹灯招牌闪着绿色的字,高挂在一根钢管上,钢管固定在水泥里,还有一个用砖砌成的矮矮底座。外面的世界,像每天夜里一样,在月光下是黑白两色,而森林只是延绵一片的松树形黑影。
年轻而苗条的
她现在说起这个故事来,会让你追问其他的部分。她为什么会困在这里,她的灵魂在天国与地狱之间。到“旅栈”来的人不会想后半辈子都在这里的。妈的,
有些还比车祸更糟,让你陷入困境。比车轴断了还惨。在你年轻的时候,困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管酒吧,过后半辈子。
在她大半辈子之前,
她还没看到欧尔森就先闻到了他的气味,那是早餐的气温,煎咸肉的味道弥漫在冷空气中,是咸肉或猪肉,切得厚厚的,在本身煎出来的热油里滋滋作响地煎到脆。
每当她故事说到这里,墙上的电热器总会打开,就在那一刻,在房间里冷到冰冷的那一刻。
就停在外面的车子,看来却像在冷冷的百里之外。即使那个停车场看来也像是在这样的黑暗中远得无法走到。
她找到欧尔森·李德的时候,他的脸仍完好无缺。他的脖子和头,他最后的百分之十仍然完好无缺。和他神奇其余那些已经脱皮煮熟的部分比起来,甚至可说很美。
他仍然不停地尖叫着,好像天上星辰会在乎似地。欧尔森的残余部分沿着白河边上勉强走着,脚步踉跄,双膝发软,蹒跚走着,断裂开来。
欧尔森已经有好些部分不见了。他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已经在破裂的冰上碎了一路,一点点地脱落,先是皮肤,然后是骨头,体内的血已经煮到没有东西流出来,在他身后只有一道他自己的油,他的体热在雪里融开深深的痕迹。
由怀俄明州平松市来的那个小伙子,就是跳下去救狗的那个。人家说大家把他往外拉的时候,他的手臂都断开了,一节一节地,可是他还活着,他的头皮在他的白色头骨上剥落,可是他还很清醒。
沸腾的水面上,喷出热气,还有因为那小伙子身体里的油所发出的亮丽虹彩,他的油浮在水面上。
那个小伙子的狗给煮得只剩一张完整无缺的狗形毛皮大衣,骨头都已经煮得干干净净地沉到这个世界的中心去了。那个小伙子最后说的是,“我搞砸了,我没办法弄好的,对吧?”
他身后的雪,刚下的新雪围在他四周,上面有一行行口水的痕迹。
在尖叫的他四周,散在他身后的,
下一瞬间,那些黄色的眼睛消失了,只剩下欧尔森的残躯,郊狼后脚踢起的雪片还闪动在空中。
他们两个在一阵温热的咸肉香味中。欧尔森发着一阵阵的热气,像一颗巨大的烤马铃薯深深地沉落在她身边的积雪中。他的皮肤现在龟裂了,蜷缩而粗糙的有如炸鸡,但却松垮而滑溜地包覆在底下的肌肉上,那些肌肉煮熟了,卷曲在里面热热的骨头上。
他的两手紧抓住她,抓紧了
他的身体重得拖不动,沉在积雪里。
她给抓住而动弹不得,侧门离她不过是雪地里二十个脚印的距离。门仍然开着,里面的桌上都摆好了下一餐所需要使用的餐具。
她无法动弹,就停下来,希望他会死掉,向上帝祈祷,求它在她冻僵之前杀掉欧尔森·李德。那些狼群守在黑暗的树林边缘,用他们黄色的眼睛盯着,松树的黑影直上黑暗的夜空。在树梢上面的星星,像一起在淌血。
那天晚上,欧尔森·李德跟他说了一个故事,他自己个人的鬼故事。
在我们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故事还在我们嘴上。这些故事我们只会告诉陌生人。在半夜里,在一个隐秘的小房间里。这些重要的故事,我们多年来一直在脑子里反复想过,却从来不曾说出来过的。这些故事就是鬼魂,把人从阴间带了回来。只是一下子,回来看一看。每个故事是一个鬼魂,这个故事是欧尔森的鬼。
她这大半辈子以来,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他叫了些什么。把这些留在心里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现在她告诉每一个人,但也不见得让她好过。
那在白河边上给煮熟了的可怜家伙尖叫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他尖叫道:“我做了什么?”
“狼呀,”
欧尔森的死因叫做肌蛋白中毒症。在严重的烧烫伤情况下,受伤的肌肉会散发肌红蛋白,这种蛋白质涌流进血液里,会使肾脏无法负荷,因而衰竭,使身体里充满毒素。肾衰竭、肌蛋白中毒。
这样的死法会耗上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铲雪机终于清除到这里,司机发现了他们:欧尔森·李德死了,而
坏死组织剥离。又是一个魔法似的咒语。
一个骇人的故事就有这个作用,会回应好久以前的恐惧,重现一些早已忘怀的恐怖。一些我们自以为已经抛在脑后的事物。但是那仍会把我们吓哭,那是你希望能愈合的伤口。
每天晚上都有他们散在各处,那些既救不活却又不肯死的孤魂野鬼,你整夜都会听到他们在外面尖叫,就在白河断崖的这边。
二月里的夜晚,有时还会有热油的气味。煎的脆脆的咸肉。欧尔森·李德两腿已没知觉,但还被往后拖着,他尖叫,手指弯曲如爪子抠进雪地里,被那些咬紧的小小牙齿往后拖回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