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雷新架一路教学上:《紫薇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2:54:52
  第1章
 
  吕芳契开着她那辆小小日本车往飞机场接关永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车顶有一格小小天窗,芳契按钮把它打开,抬头一看,有意外的惊喜,秋高气爽,她看到一天的星光,有些距离地球肯定有数千光年。
  芳契感喟,什么都没做,已经是新中年了。
  从前听见女长辈们抱怨腰酸背痛记性坏睡不稳的诸般毛病,总觉得她们闲得慌,故意创造些无关痛痒的症候出来消暑解闷,这一两年,芳契渐渐怀疑她们或许有值得同情之处,
  低头伏案久了,芳契只觉得脖子酸软,她不敢诉苦,怕只怕比她年轻的一辈怪她无病呻吟。
  一认输,更加兵败如山倒,非死撑着不可。
  大概一小时后,便可看到关永实,想到这里,有点儿高兴,有一年多不见了。
  芳契把时间算得很准,停好车走进候机室,站了不到十分钟,关永实便缓步出关,他对芳契挥挥手微笑。
  看着就叫人舒服,高挑身段,穿套深色的皱皱西装,不徐不疾走近,与芳契紧紧握手。
  他说:"你的气色好极了。"
  芳契知道这是他的客气,她已经卸了妆,脸黄黄,并不在状态中,所以只笑笑。
  他拥着她肩膀走向电梯,相当认真地再一次问:"芳契,我们几时私奔?"
  太迟了,已经变成姐弟了。
  他比她小五岁,自十二年前第一次见面起芳契就缺乏勇气与他更进一步。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好朋友好拍档却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
  "你那多伦多生涯如何?"
  "快。"
  芳契笑,二十小时飞行难不倒他,他俩还能喝一杯咖啡。
  "到我房间来。"
  "人们会怎么想?"
  "人们早十年都已经想过他们要想的情节了,我同你,跳进圣罗伦斯河洗不清。"
  芳契白他一眼,"看见你真好,谢谢你,关永实。"
  没有人会相信她同他没有关系,芳契与上一届异性伴侣就是这么闹翻的:关永实经香港往汉城开会,遗失行李,芳契花一整天去替他添置衣物,自内衣裤鞋袜一买买到皮带领带,尺寸全部了如指掌,王世忠觉得瞄头不对,质问她:"这关永实是你什么人?"
  芳契听见他诲气冲天,已不自在,因而反问:"你说呢?"
  王世忠炸起来,"如果他是你兄弟,我说你心理变态,如果他是你朋友,我退位让贤。"
  芳契直看到他眼睛里去,"他是我好友。"结局可想而知。
  永实问:"咖啡?"
  芳契点点头,坐在安乐椅上。
  "芳契,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私奔。"
  "不行,没有可能,私奔之前,我们至少应该握手。拥抱。接吻、同床。"
  "我俩好象已经握过手了。"
  "那是不够的。"
  "或许我们需要较长的时间。"
  "不不不,"芳契摇头,"我不会为你解下衣裳。"
  永实的面孔逼近芳契的脸,"为什么?"
  "太多伤痕。"
  "我会治好它们。"他以为心灵上的瘢痕。
  "才怪,总共动过两次手术,一次割除粉瘤,另一次切除盲肠。伤痕累累,根本见不得人。"
  永实说:"我永远只看到你美丽的一面。"
  "奈何我自惭形秽。"
  "完全没有必要。"
  芳契喝一口咖啡,"我现在明白为何人类要恒久寻找长春不老的秘方。"
  "看得出你仍为那五年烦恼。"她老是不肯原谅他比她小五年。
  芳契看着他笑,"现在不止那五年了,十年前我愿与你同年,十年后巴不得比你小十年。"
  "真的?你愿意重做一个二十五岁出头的女孩子。"
  芳契向往他说:"十六岁,十七岁最好,皮肤晶莹得发亮,头发柔顺乌黑,身体刚发育停当,簇新,发出芬芳的气息,没有一丝多余脂肪……"
  "你会不会把青春期想像得太美妙了?我对我的十六岁就没有太大的好感:脸上长满疤,头细脚大脖子长,声音像鸭子叫,丑得惊人。"
  "我向往做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永实捧着咖啡过来,和衣倒在床上。"慢着慢着。他说,"这里边有很大的秘诀,假如你可以回到十七岁,尚有多种选择,第一:做回你真实的十七岁,时光倒流若干年,你一觉醒来,发觉你仍然是个小女孩,一切从头开始。"
  "不不不,"芳契嚷,"我才不干,我已经受够那段痛苦的成长期,也许我说得不够清楚,我只想得回十七岁的躯壳。"
  永实看着她,"你太重视皮相了。"
  "是吗,一位前辈说得好,有几个女人,是因为她们的内在被爱?"
  "选择二:年轻的身体怀着成熟的思想,回到过去生活,从头开始,也许你根本不会再走你走过的道路。"
  "非常可能,过去我犯过许多愚蠢的错误,但不,往者已矣,老路不必重复。"
  "选择三,以你目前的智慧,再配一具新躯壳,继续生活下去,比我们多活十来年。"
  "对,"芳契说,"这个好,青春的身躯,老练的思想,无限活力,充满智慧,一定百战百胜,所向无敌。"
  "贪婪。"
  "谁不是?"芳契反间。
  "我就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永实坦白他说。
  "男人要到五十岁,过后才会为这个问题烦恼。"
  芳契走到露台,十分巧,抬头刚刚看到一颗流星自半空坠下,滑落到西方去了。
  "许个愿。"永实说。
  芳契转一转腰头的鳄鱼皮带,"愿我俩友谊永固,身体健康,升官发财。"
  永实失望跌脚,"是什么话,你应当说:愿宇宙至尊赐我一具青春玉女金身。"
  芳契慨叹,"我一直不是一个懂得把握机会的聪明人。"
  永实搭着她双肩说:"我就喜欢你这样。"
  芳契牵一牵嘴角。
  永实说:"这些话题多无聊,我们应该利用良辰美景拥抱接吻才是。"
  芳契看看表,"我要走了,睡不足,第二天整张脸都肿。"
  永实替她取过外套手袋,送她下楼,看她上了车,朝她挥挥手。
  公司里升得最快是吕芳契,关永实当年到华光企业做暑期工时,芳契已是营业部主任的得力助手,此后,几乎每年定期升一级,潜力无限,又有机会发挥,真正锐不可当。
  永实对她印象深刻。
  吕芳契喜欢穿男式上衣,尤其是在冬季,一件小码凯斯咪西装上身衬得她英姿飒飒,配及膝直裙,或西裤平跟鞋,天气再冷时罩件男式长大衣,更显得一张脸细致玲珑。
  时款女服与她无夫,吕芳契的至理名言:"女装设计没有理性可言。"
  关永实没有见过性格那么刚强的女子,他立刻一头栽下去,爱上这位大姐姐。
  整个大学四年爱得差不多死掉。
  他并不是那种乖乖老实小男孩,他已经有女朋友,对她们也不规矩,她们追他,他放肆地伤害她们,大学三年时已经有好几颗心为他碎掉,恃着剑眉星目,成绩优异,关永实不是易相与的少男。
  但是一物降一物,他爱吕芳契爱得极苦。
  开头她把他当学徒,教他,也不饶他,一点点错便讽刺责备,令他起码三个晚上睡不着,一边脸麻辣不褪。
  暑假过去,他没有超生,整个冬天脑子里都是吕芳契的影子,他跑到华光门口去看她,等她下班,她却跳上他人的红色跑车;那人还当众轻吻她的粉颊,关永实在归家途中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半年后,芳契与那人订婚,那人叫路国华。
  完全不是时候,五年犹如咫尺天涯。
  要是他们在今日才认识,永实自问应有七分希望,他根本毋需告诉芳契他有多大。
  但是那个时候不同,他是黄毛小子,一眼就看出来,她已经是位事业有成的成熟女性。
  年龄地位一般悬殊,没有办法忽视这个事实。
  他为什么爱她?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恋爱这件事不能问,也不会有答案。
  关永实却坚持他有爱上吕芳契的一切理由。
  像那双不涂寇丹的手,像那白皙的后颈,像她心情开扬时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犬齿,像她工作时忘我的投入,像她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世上没有女子比得上她。
  十年后关永实仍然坚持这一点。
  他的感情生活变得非常神秘,毕业后他正式加入华光,同事们相信他是在等吕芳契。
  芳契的美籍大班曾同她说:"五年算什么?根本不应造成篱笆。"
  但是芳契己是路国华的女郎。
  若干女孩子为关永实倾倒,因为关永实可望不可及,他眼中只有吕芳契,对心态稚嫩的少年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想像中最普通的情节都幻化成蔷蔽色浪漫的梦。
  芳契在两年后与路国华分手。
  今日,路某已是一个头顶四分秃,腰围如套着橡皮救生圈的中年人,脸上围满了肉,挤着五官,不大有表情了。
  没有人能说他难看,因为中年男性应该就是这个长相,但芳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尴尬。
  芳契目光如炬,什么细节都逃不过她的法眼,路君长胖了,穿大号西装,袖子却太长,老盖着他半边手掌,又不叫裁缝修改,每次垂下手,姿态冬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又要老许多,芳契觉得不忍卒睹。
  偏偏又同住一个都会,久不久会碰见一次。
  今日看到关永实那年轻的,修长的,结实的身型,更使她感慨万千。
  原来男人也会老,老男人且往往比老女人更不堪,世纪末的男人又比世纪初的男人老得更快,因为从前老式女人不敢嫌男人老。
  回家途中,芳契忍不住想,能够被永实那强壮温柔的双臂轻轻拥抱,必然是曼妙的经验。
  年纪一大,不论性别,思想就渐渐猥琐,芳契不由得涨红半边脸。
  叫小关拥抱她,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挑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放一支轻音乐,主动把双臂搭上去,相信他不会推开她,相信他会就势抱紧她。
  但是要做最好早做,现在才做,时间又不对了。
  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今天的吕芳契姿色不比从前,每逢喜庆宴会,有谁举起照相机,芳契总想避开镜头,灵魂是否被摄不打紧,照片往往忠实录下她的雀班眼袋,真正受不了。
  永远没有拥抱过,还可以在心中盘旋:那感觉想必是好的,真正抱在一起,也不过是平凡的一男一女运用身体语言。
  睡得不好的晚上,芳契总觉得有人轻轻拥抱她,她清晰地知道,那人是关永实,或是,她渴望他是关永实。
  路国华君从来没有人过她的梦。
  第一次发现关永实不再是小男孩而是一个英俊动人男人的时候,是在一个很普通的场合。
  开完会,她笑着与广告部的女职员高敏说:"我跟你介绍一位小朋友。"
  关永实过来招呼,女方那惊艳的神色使芳契愕然,她转过头去,重新以客观的目光打量小关,她明白了。
  什么小朋友。
  他浑身散发男性魅力,下巴那俗称五点钟影子的青色须根尤其动人,这个一直替她挽公事包的小伙子是几时由小丑鸭变成天鹅的?
  只见高敏扭着身子过去握手问好,媚眼如丝,声线忽然高了三度,芳契才知道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眼前的风景。
  她沉默许久。
  彼时小关已经成为华光的正式员工。
  隔了四年,她才对他稍加注意,原来他在大学里念的是工商管理,原来总经理是他的表叔,原来他比她小五岁,原来全公司都知道他仰慕她,原来所有情人节的神秘贺卡由他寄出。
  芳契真想找个地洞钻。
  然后虚荣心自她脚底往上升,接着朝东西方伸延到双臂再冲向她脑袋,她决定控制自己。
  在这之前,路国华已跟她说:"两年来,我得到一个结论,你好似完全没有某种需要。"
  芳契维持沉默。
  最后路国华似是嘲弄,似是自语,他说:"男装穿得太多了。"
  这是芳契所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家,芳契打开露台长窗,看向星空。
  下半夜的流星应比上半夜多,在英仙座方向又出现一颗焰火般的流星,它闯入大气层,使空气发光,电离。同时燃烧气化,划出一条光的痕迹,来得突然,去得迅速。
  芳契不由得仰脸许愿:"请赐我,"什么,关永实说的是什么?对了,"请赐我一具玉女金身,一切从头开始。"
  夜深,说完之后,芳契抚摸双臂,一边嘲弄自己异想天开,一边走回室内。
  这时,那流星忽然在半空中拐弯,闪闪生光,犹如一架幽浮,像是听到她的愿望,然后,终于消失在黑丝绒般的天空中。
  芳契洗一把脸,看着镜中的面孔,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星期天,心情开朗,化好妆,穿上本季最新的时装,芳契自问还可以充充场面。
  但很多时候,芳契都会说:"三年前?三年前我打老虎。现在都不想动。"
  从前听到长一辈的同事谈论计算退休公积金,她如闻天方夜谭,通通事不关已,现在有人抱怨外币波动,黄金大跌,芳契也会伸一只耳朵过去。
  真不值,没有真正疯狂过,没有真正庸俗过,没有躲过懒,没有偷过步,弹指间芳华暗渡。
  芳契上床睡觉,不然天都快亮了,明天还要同关永实开会。
  朦胧间心特别静,芳契向自己说:"争取到经济与精神独立,等于已经赚到金刚不坏之身,还要换玉女金身来作什么?"
  她又轻轻回答:好去追求关永实。
  她转一个身,又想:现在也可以向他表示心意。
  不,不能用这个躯壳,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样的事情,恋爱是少男少女的特权。
  芳契忽然间清醒,她自床上坐起来,脱口喊出:"谁?"
  房间内寂静无声。
  当然只有她一个人。
  芳契又躺回软枕上,刚才,有三两秒钟的时间,她有种感觉,恍如附近有个人在向她提问题,访问她,叫她此刻便去与关永实说个清楚。
  太累了,精神变得恍惚。
  "你希望一夜之间变回去,还是逐渐回复青春?"
  多么有趣,居然还有选择。
  啊是的,什么都需要适应期。
  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三个孩子的母亲身上,她可不能一日比一日年轻,孩子们会不认得她。
  "渐进,还是即刻。"
  这个问题倒很难回复,照说,什么事都是即刻兑现的好,马上,现在,这一分钟,刹时间,但芳契并非急进派,她总共花了十年时间建立她的事业,用无比耐力克服无数关口。
  她轻轻呢喃:"渐进吧,给我一个月时间,调转我的新陈代谢频率,不应太难。"
  她熟睡。
  第二早醒来,红日炎炎,早忘记前一夜的事,她只记得小关会在本市逗留一段日子,他代表多伦多总公司前来与她算帐,小关公私分明,事情或许会有点儿棘手。
  梳洗完毕,芳契套上半身裙,裙头有点松,像是腰身突然紧了一点儿模样。
  半年前芳契跟大队去健身室做过体操,非常有效,睡得着吃得下,肩膀宽了,腰围缩细,正当她要进一步努力,公司却派她到伦敦去了一趟,三个星期后回来忙做报告,浑忘健身一事,那三公斤额外体重悄悄回转,坐在她腰围与臀围之间,舒舒服服,再也没有异心,再也没有离意。
  今天,这三公斤好像忽然不见了。
  芳契无暇去想它,扣上腰头,取过外套披上,匆匆下楼。
  才睡了几个钟头,但是神清气朗,且自觉体态轻盈,许久没有这样好感觉。
  到了下午,看见关永实,她更开心,姿态明快,如一头小鸟,办公顿时事半功倍,问题虽然没有解决,但情况大有希望好转,整组工作人员都十分满意。
  芳契约好小关一起晚饭,洗手的时候,女同事高敏先在镜子里凝视她,然后转过头,近距离瞪着她的脸,芳契莫名其妙,自问没有敌人,便无惧地笑笑,抹干手。
  女同事发难,非常干脆直接地问:"芳契,你用什么牌子的面霜?"
  芳契退后一步。
  "简直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你脸上雀斑起码去掉一半,快快介绍给我用,不得有误。"
  芳契这才抬头照镜子,这才有时间看到自己的脸孔,没有什么不一样嘛,高敏神经过敏了。
  芳契拍拍高敏肩膀,"别疑神疑鬼,这不过是只新粉底,遮暇作用特强,包拯擦上都变小白脸。"
  "不,"高敏异常坚持,伸手指向芳契的脸,"这里这里那里那里,明明有痣有斑,今大部失踪了。"
  芳契不禁有气。
  这女人,这样彻底地研究别人的脸孔,真无聊。
  她说:"我的脸有什么,我应当知道。"
  "是不是做过手术?"
  越间越离谱,芳契觉得没有必要解释,轻轻推开高敏,拨一拨头发,推开洗手间门。
  高敏在后面蹬足,"吕芳契,你好自私,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告知老姐妹。"
  老姐妹,真有她的,肆无忌弹摊开来说,芳契无意黄熟梅子卖青,但对此等放纵言语,却不敢恭维。
  高敏从前不是这样的,早三两年,她虽然活泼,也还有个分寸。
  芳契伸手把头发拨向身后,倒是一怔,她摸摸发脚,头发怎么长了?
  上星期六才修过,她摆摆发尾,实在无暇研究,到会客室去见关永实。
  这些年来,小关一见她,总是立刻跳起来,同时伸手接过她的公事包。
  芳契已相当习惯,她笑说:"我们今天吃哪一方?"
  "四方。"真的有间日本馆子叫四方。
  他俩双双出门,其他的同事会心微笑。
  都会人不爱管闲事,这一桩是例外,为时太久了,变成公司历史的一部分,旧同事很自然将这一段消息传给新同事听,新同事遇到更新的同事,又忍不住把故事复述一遍。
  没有人明白他俩为何不结婚、订婚。同居,甚至是公开关系。
  他俩坐下来,先叫酒喝。
  小关说:"芳契,今日你的精神比昨日好得多。"
  "暖,我也觉得如此。"
  "看样子,现在把坏消息向你公布,你会受得住。"
  "坏消息!"芳契二怔,"什么坏消息?"
  "我会留到春节才走,一共两个月。"
  "什么?"芳契十分意外。
  "不要怕不要怕,喝杯酒定定惊。"
  "公司调你回来?"
  "不,这是我的假期。"
  "六十天无所事事,你肯定你会习惯?"芳契讶异。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关永实伸手过去,握住芳契的手。
  芳契把手一缩,"我知道了,"她灵光一闪,"你要到别的机构去试试,永实,华光一向对你不薄,莫非有更好的机会,更大的挑战等着你?"
  永实笑,"与工作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芳契心痒难搔。
  "我想用两个月的时间,看看,能不能打动你的心。"
  芳契呆住,瞪住他,一口米酒卡在喉咙忽然变得不上不下。
  "我们从来没有奉献过时间给这段感情,也未真正悉心经营,一年才见几次面,然后就以熟卖熟,疯言疯语打趣数句,请间如何开花结果?"
  芳契总算把酒咽下去,温和的米酒像是变了烈酒,融融然温暖她的心,芳契笑了。
  "从今日开始,我要天天坐在你面前,直到你说好。"
  "你认为值得?"
  "是,十年已然过去,我还没有遇见比你更适合我的女性,我要作最后努力,还有,现在我俩看上去再合衬没有,我不想给你机会乱找借口。"
  再拖下去,他正当盛年,她已垂垂老去,更无理由在一起。
  "永实,我们只不过是谈得来而已。"
  他摇摇头,"远远不止,何必自欺欺人,下意识,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等你。"
  这样过一生岂不美妙,阴差阳错地一直等,好像已经发生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到头来,疑惑地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生?许多真人真事,经过一段日子,也会谈却淹没,似从未发生,皆如梦,何曾共。
  芳契说:"或许我们不是好丈夫与好妻子,一旦生活在一起,难免发现这个事实。"
  "也许我们会是最好最长久的夫妻,不试过怎么知道?"
  "我没有信心。"
  "我有,看我的,如果我不能令你改观,那也算是我的错。"
  "永实,外头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每次见面你必要说这句话,"关永实拍一下台子,"永不落空,唠唠叨叨如老妇,你这种态度叫做自身实践预言,一天到晚概叹岁月无情,果然,它饶过别人,也不会饶过你,因为你对它太关心。"
  看样子关永实已经下了决心要教训她。
  芳契莞尔,他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儿,现在反过来指导她。
  她温和他说:"今天说这么多已经够了,别太兴奋,明天继续。"
  "我送你回家。"永实说。
  到了家,芳契惯性往浴室卸妆。买下这层公寓的时候她示意装修师傅拆掉一间睡房来扩大浴室,她并不要宽爽的客厅,单身女子在家招待友人是非常不智行为,请客容易送客难。
  洗掉化妆,芳契看到自己的素脸,打一个突。
  她摸摸面孔,死人高敏说得对,她的面孔肌肤忽然洁白许多。
  去年夏天公司租了一只船出海,芳契一时兴起,游了大半天的泳,泡在水中,悠然忘忧,好了,两颊晒出数颗雀斑来,怎么样用化妆品都褪不掉。
  今天不见了。
  等一等,她站起来,腰身细三公分,皮肤恢复白嫩,谁在帮她忙?
  抑或是化妆镜上的灯泡火力不够,需要更换?
  最可能是米酒喝多了。
  她回到床上去。
  年纪大令她最困惑的地方倒不是外型步向低潮,她最近发觉(一)从前做一小时起货的报告今日要做九十分钟,(二)无论做什么,很快就疲倦了。
  可怕。
  难怪老人家看上去总是有点儿邋遢,在很多个疲倦的早晨芳契都问自己:能否隔天洗头?需要很大的意志力才能克服这种堕落性思想。
  开始是不再洗头,接着放弃节食,跟住不穿丝袜,于是整个人崩溃,专门挑有橡筋头的衣裙,脸黄黄的,接受命运安排。
  不,芳契握紧拳头,不,她有的是斗志,她会努力到七十岁,假如有七十岁的话。
  芳契朦胧入梦。
  "你可觉得其中分别?"
  芳契转身苦笑,有什么分别,关永实今天这番话只有令她更加难做。
  "她并没有觉得。"
  "再过两大吧,她大忙了,对身体不加注意。"
  芳契睁开眼睛,低声问:"谁在喁喁细语?"
  浴室水喉头传出嘀嘀的滴水声,芳契起身把它旋紧,回到床上,呜一声呼呼地睡熟。
  第二早电话铃比闹钟更先响。
  "早,记得我昨夜说的话吗?"
  疲劳轰炸。
  "别玩了。"
  "我拒绝接受这种侮辱性的置评,在你面前,我从来不会玩耍。"
  "对不起,"芳契道歉,"这是真的,我收回那三个字。"
  "要不要告三个星期假与我共去巴哈马群岛?"
  "我不行?"
  "公司会得照样运作生存的。"
  "不,不是公司,是我的身段,未得修理,赘肉甚多,不适宜穿游泳衣,试想想,到了巴哈马,不穿泳衣穿什么?"
  永实想一想,"可以不穿。"
  芳契叹一口气,"有时候我真怀念那年轻纯真的关永实,那时候你才担当得你的名字。"
  "芳契,年轻真的那么好?恐怕一大半是幻觉,我的小侄女儿既要应付考试,又患了近视,又同她两个妹妹不友善,十五岁的她想自杀。"
  "胡说,明天她发觉自己长高了两公分,有男生对住她笑,还有,国文考甲级,立刻又发觉人生美好。"
  "你忘了,青春期也有青春期的烦恼。"
  "那时候我没有任何烦恼。"
  "小姐,青春并非万能。"
  芳契的闹钟响,"我要上班了。"
  "我来接你。"
  芳契深呼吸一下,一跃而起,许久没有这样做了,最近她下床的程序如下:先慢慢坐起来,把腿缓缓移到地下,然后垂下头,把额角抵在膝头上,像人家飞机失事时采用的标准姿势,呻吟数声,才站得起来,伸长双臂,如梦游般摸人洗手问。
  今天不用。
  今天她很愉快地下了床,看看地板,也不觉它有什么可怕之处,站在上面,也挺安全。
  刷牙,洗脸,都是固定的程序,对镜用毛巾抹脸的时候芳契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头发!
  头发长到肩上。
  她张大了嘴。人的头发长得极慢,大概三十天生长一公分左右,世上还没有任何合理的药物或仪器可以控制人体毛发的生长。
  芳契不是一个粗心的人,她对自己身体各部分了如指掌,故此才为渐进的衰退悲秋不已,昨天早上,她头发明明才及耳际,一夜白头的故事她听过,但二十四小时间长出十公分的头发来,诚然不可思议。
  她用湿毛巾捣着脸到书房去找记录,芳契有一部麦京陶,把所有有聊无聊的个人资料登记有内:保险箱号码,银行存折号码,亲友生日年月日等等。
  几时剪过头发的正确日期都有。
  照记忆,她改动发式已不止一年,主要是把薄刘海往后梳,长度减短,然后每六个星期修一次,维持整洁。
  一按钮,电脑荧幕打出绿色字样,芳契一查就查到,那约莫十四个月之前的事,发型师傅叫卡尔。
  芳契之困惑,非笔墨可以形容。
  她抬起头,仔细地回忆,头发在昨夜已经有变化迹象,只是她未加注意,这是怎么发生的?
  她抬起头,呜哗,时间到了,急忙扔下毛巾换衣服赶出门。
  小关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客位上有一束小小紫罗兰,芳契还未开口,小关抬起头来,已是一呆。
  他说:"我喜欢你这发型。"
  他注意到了。
  他又说:"今日的气色非常好。"
  "谢谢你。"芳契拾起花束放到鼻端嗅一嗅。
  关永实再说:"也许你在恋爱,所以看上去容光焕发。"
  芳契摸摸面孔。
  在车里她掏出小镜子照照自己,研究半晌,又把镜子放回皮包。
  芳契不患恋镜狂,这面镜子通常来料理隐形眼镜,她皱着眉头,大惑不解。
  永实笑问:"又不满意什么?"
  芳契迟疑很久,才说:"永实,我怀疑我比昨天年轻了。"
  永实误会,"你早该持有积极的人生观。"
  芳契用手托着头,扬一扬另外一只手,觉得无法解释,又怕关永实当她神经衰弱,故此不再出声。芳契心中像是有点儿头绪,但是又没有具体的线索,她精神恍愧起来。"
  小关伸过手来,替她揉一揉眉心。
  她只得朝他笑笑。
 
 
 
 
 
 第2章
 
  回到公司,她脱下外套,卷起衬衫袖子,先应付紧急事务,惯性姿势是低头批阅文件,脖子双肩,都会酸痛,真是职业病,一超过十年,腰身都佝偻了,有什么是不必付出代价的呢,唉,唉,唉。
  高敏推门进来,"有没有约人午餐?"
  那是一个很坏的借口,全世界人都知道吕芳契从来未养成出外午餐的习惯,有什么事,她把所有的人召进公司会议室来谈,座右铭是"我从来不坐台子陪客吃饭。"
  高敏这次推门进来,不外是探听秘密。
  芳契答:"我的午餐一向是一只苹果。"
  "我还以为你约了小关。"她搭讪。
  高敏老实不客气地把头伸过来细细观察她的脸,"我说,芳契,你是美过容了是不是?"
  芳契叹口气,"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高敏陡然兴奋起来,"是几时的事,做过哪几个部位?"
  "昨天做昨天拆线,眼耳口鼻焕然一新,新形象新人事新作风。"
  高敏恨恨地看着芳契,这些年来,她一直搞不过芳契,芳契老是比她棋早一着。
  "还有,"她不肯放松,"你头发是怎么回事?"
  "假的,自从昨日见过医生之后,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假人。"
  "我不相信,芳契,你到底有什么秘方,是否年头到欧洲时顺带到瑞士注射羊胎素,效果真的那么好?"
  芳契叹一口气,"我看上去真的年轻了吗?"
  高敏说:"不很多,但是不退则进。"
  "或许我在恋爱了。"芳契怔怔他说。
  传说感情生活舒畅使人体内分泌产生调节,那人看上去会精神奕奕,判若两人。
  高敏惊叹,"呵,你终于承认了。"
  "我得赶一篇作业,高敏,请恕我无礼。"
  高敏勉强退出。
  芳契伏在案上一会儿,才抬起头,唤人送一杯新的红茶进来,继续工作。
  下午,关永实进来,跟她说:"我给它时间,你不给它时间,也是枉然。"
  "'它'是什么?"
  "天外来的一名怪客。"
  "啊,原来如此。"
  "来,芳契,收工吧,给我们这段感情一点儿时间。"
  他伸手拉芳契的手,芳契"雪"一声呼痛,缩回去。
  "那是什么?"小关惊道。
  芳契比他更加诧异,她的右手忽而出现一道新疤,口子不大不小,显然经过缝针,似一条小蜈蚣,爬在下手臂下,位置稍侧,斜斜地躺在那里。
  芳契与小关对这道疤痕都不陌生。
  芳契当时还开玩笑说:"幸亏它不在脉博上,否则一定有人误会我走极端。"
  芳契顿时变色。
  小关急问:"你又伤了自己?"
  这条疤痕由意外造成,当时去医院缝了五针,把关永实吓得魂不附体,他当然不会轻易忘记。
  "你今次是如何割伤的?"小关不肯放过她。
  芳契发呆,她也记得很清楚,意外发生在前年春季,距离今天大约有一年半时间,伤痕早已痊愈,只余下一条比较粗壮浅咖啡色的肉纹,芳契还对小关说:"看看你累我破了相。"
  此刻的她僵立不动,心中有点儿明白,但是难以开口。
  "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你已经去过医院?"
  芳契连忙放下袖子,"没有事没有事"
  "痛不痛?"
  "不相干。"
  "芳契,你缘何如此神秘,我俩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芳契瞪着他,不,不,她不能对他说,太荒谬了。
  谁会接受一件这样古怪的事?
  "芳契,你面如金纸。"小关过来扶她。
  "我太错愕了。"芳契跌坐在椅子里。
  "我们下班吧。"他把外套搭在她肩上。
  芳契闭上眼睛一会儿,待神魂合一之后,才站起来跟关永实开步走,不由自主地把手臂伸进他的臂弯。
  他送她回家,检查公寓每一个角落。
  十九个月前,他因升职的喜事喝多两杯,跑到这里,原本只想把大好讯息与芳契共享,谁知太高兴,脚步浮浮,一头撞到客厅与饭厅之间的玻璃屏风上,不知恁地,玻璃碎裂,哗喇喇往芳契边倒去,芳契本能地用手一格,小关只见到血如泉涌。
  他没有想到她会痛,只怕她破相,一时不知伤在哪里,嘴巴不停地叫:"我一定娶你,我一定娶你!"
  芳契本来惊得呆了,一听这话,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结果自行入院缝针。
  我一定娶你。
  多么可爱。
  此刻的吕氏香闺已经没有玻璃屏风,有一段日子,芳契看见玻璃都怕,茶具都换过一种不碎硬胶制品。喝香摈用耳杯,不知多么趣致。
  小关过来蹲在芳契面前,"你现在觉得怎样?"
  "我不要紧。"
  "你有心事。"
  "成年人当然个个都有心事。"芳契感慨他说。
  "所以你渴望回到十七岁去。"
  芳契的心一动,她看着关永实。
  小关既好气又好笑,"你看你,一说到十七岁就双目发亮。"
  芳契不言语,她蟋缩在沙发内,这时候,关永实觉得她比他小。
  他恳切他说:"让我们结婚,由我来待候你,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爱吃鳀鱼炒蛋炒饭,也只有我一个人懂得做,来,你且休息一下,我去安排。"
  芳契看着他走进厨房之后,一骨碌爬起来,跑到书房,按动电脑,坐在它面前发呆。
  假如这是真的,假如这个玩意持续,现在她每过一大,便年轻一点,准确的数字是两百零六点八三天,换句话说,三十天以后,她的身体会回复到十七岁模样。
  芳契浑身汗毛竖起来。
  这正是她的愿望!
  怎么可能?她霍地站起来,数千年来,人类惯于默祷,希望天上具大能力量之神明,会得静心聆听,在可能合理的范围内使愿望成真,每个人在过生日的时候,都会燃点蜡烛,许愿,吹熄烛火,望渺渺香烟往上的时候把愿望也带至天庭……
  十分虚无飘渺,很少有人似吕芳契这样,对牢一颗流星许一个愿,二十四小时之后,便逐步迈向成功之路。
  然而芳契此刻惊多于喜,忧多过乐。
  她无所适从。
  芳契摸一摸电脑字键,打出"你们是谁"字样,她接着问:"你们会不会许我三个愿望,有什么附带条件,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完全没有意识,像小学生抓住一枝笔在拍字簿上涂鸦一样。
  这个时候,小关叫她:"芳契,你在哪里?"
  芳契连忙站起来,只见关永实捧着一杯热茶进来,"喝一杯浓普洱宁一宁神。"
  "谢谢你。"
  小关真是个赏心悦目的俊男,即使穿着围裙,也不失其美,当下小关见芳契盯着他看,心中虽然喜欢,口里却调皮他说:"唉呀,你的眼神剥光了我的衣服。"
  芳契忍不住把一口茶尽数喷出来。
  她的胃口并无因此好转,只吃了半碗炒饭。
  关永实问:"你可要我留下陪你?"
  "不,"她摇摇头,"你也需要休息。"
  "我们可以开着音乐,在地毯上拥抱接吻打滚当作休息。"小关满怀希望般说。
  "你看艳情电影看得太多了。"
  "好吧,晚安。"
  芳契送他到门口。
  "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你会一直住旅馆?"
  "不,朋友在近郊有一层空置别墅,我问他租用。"
  "好,有空我来探访你。"
  "啧啧啧,人们会怎么说?"
  芳契作出生气的样子来,嘭一声推上大门。
  回到房内,她坐在床沿,轻轻卷高袖子,果然不出她所料,疤痕已经失踪,皮肤光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又年轻了个多月,那时候,她还没有受伤。
  芳契曾经听说过时光遂道,有些人踏错空间,回到若干年前或之后的世界去,她的情形却略有不同,时间与空间都正确无误,她的身体却往回走。
  天!芳契惊惶地吞一大口涎沫,这样一直不停走,她这个人岂不是要走回母亲的子宫里去消失!
  芳契用手掩住嘴巴,为什么要许那样的愿?贪心,太贪心之故。
  她怔怔地走过书房,发觉房内绿光耀眼,她忘记熄电脑,但是以前电脑的荧光幕从未有过这么刺目。
  芳契走近,刚伸出手,便如电殛般愣住。
  荧幕上密密麻麻打出字样来。
  她身不由主地坐下来,读了第一句,已经遍体生凉。
  有人回答她的问话,有人借电脑与她对答交通。
  荧幕上第一句是"吕芳契,我们共有两个人,我们是一个小组,我们的代号,叫'光'与'影'。"
  哗,芳契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第一个反应是要拔足飞奔,但,逃到哪里去?
  她倔强的本性遇到突发事件便表露无遗。
  芳契又坐下来,读下去。
  "地球时间三十小时之前,我们飞经贵星球东经一一四度北纬二十三度交汇处,接收到阁下向我们航天器发出之逼切讯息,经过商议,因恰在我们能力范围内故决定协助阁下达成愿望,谨祝阁下称心如意。"
  芳契睁大双眼,犹如在梦中。
  这时候荧幕上打出无数图表,芳契虽然不通生物医学,也约略知道这有关她生理构造。
  他们掌握了一切有关她生命的资料。
  芳契拉过椅子,正襟危坐,用字键打出:"光与影,你俩来自何处?"
  她凝视小小荧幕,用神过度,双目涩痛。
  过一会儿,回答来了。"贵国周代以前,就给天空的星星取名字,把天空划分三垣二十八宿,我们来自紫微垣斗宿,距离贵星球约二十万光年,算是亲密的邻居。"
  芳契脑海中有一个奇异的想法:有人跟她开玩笑。
  有人接通了她的电脑,作弄她哩。
  会不会是关永实这个鬼灵精?
  她继续问:"你们来地球干什么?"
  "我们进行例行巡游。"
  "用什么方法飞行?"
  "宇宙折叠法?"
  "目的何在?"
  那边有一刹那迟疑,但继而很但白地回答:"顺带探访一位好友。"
  当然!芳契灵光一闪,还有谁,她打出来:"我知道,卫斯理。"
  光与影像是怪不好意思,"是,欲与他共谋一醉。"
  芳契松一口气,不管他们是谁,他们是忠的。
  "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不要让我回复婴儿状态。"
  "我们已经将你的新陈代谢率程式调校,你将得偿所愿,回复到十七岁模样。"
  芳契又吁出一口气。
  "你们此来是否乐意满足每一位地球人的愿望?"
  "不可能,有些人发出的讯号意志力不足,电波太弱,未克接收,又有很多愿望非我们能力所逮,又有若干与我们宗旨不合,每次出巡,通常只能允许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难怪童话里统统是三个愿望。
  芳契呆在一边。
  过半响,光与影问她:"你快乐吗?"
  芳契过半晌才答:"是,当然。"
  那边回答:"地球人的快乐往往太过复杂难求。"
  "你说得对。"
  "晚安。"
  荧幕上讯息中止。
  芳契几乎没能站起来,她紧张得浑身肌肉不听使唤,双腿僵硬,终于撑着桌子站定了,又簌簌地发抖,真没出息,芳契暗暗骂自己,一点儿小事就惊骇莫名。
  她斟出一杯酒,点着一枝香烟,两者夹攻,思维渐渐静下来。
  恢复青春是人类恒古最大盼望之一,芳契简直不能相信她可以幸运到蒙受这种恩宠。
  当然,她读过报纸,地球另一边一个小国家有位祖母外型一直同孙女儿差不多,长久维持着十八岁模样,记者图文并茂地介绍过这件怪事,女主角说:她的心理压力非常大,老怕有朝一日醒来,变回鸡皮鹤发,医生的诊断是,她身体的新陈代谢机能被内分泌压抑,造成青春常驻现象,
  科学完全没有解释,科学可以解释的现象太少太少。
  一个月后,吕芳契仍是吕芳契,有指模为证,但是她的躯壳将回归成为少女。
  芳契有点儿忐忑,双手抓住沙发扶手,不,她无论如何不肯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说什么都要试试回复青春的滋味。
  她瞌睡了,眼皮渐渐沉重。
  她回到房内,倒在床上。
  自发育期后,芳契还未曾试过这么注意自己的身体。
  清晨起来,她对镜端详,好家伙,真是腰是腰,胳臂是胳臂,站到标准磅上一秤,不多不少,五十公斤,没想到两三年还可以充一充。
  上班之前,她把旧照相部翻出来研究,真的,那时候还勉强可算是鹅蛋脸,现在几乎所有女同事都拥有长脸一张,地心吸力固然是原因之一,办公时整天价拉长脸来做人也是缘故,日子有功,滴水穿石,脸是这样长起来。
  芳契想到高敏。
  她不会放过她。
  需要避她的锋头。
  到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问"大班回来没有,"接着敲门求见,说出心中意愿。
  老板看着她微笑,"你要放假?"像是要割他的肉似。
  芳契坚持地颔首。
  "吕,公司少了你,还真不便。"
  芳契不语。
  "我知道,关永实回来放假,你需要陪他,你俩拖这么久,也该有个结论,不给你时间办这件大事,似乎不近人情。"
  "不,"芳契说,"与关永实无关。"
  老板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是我需要时间处理私人事务。"
  老板看着她,"移民?"
  芳契想都没想过这般现实的事情,连忙摇摇头。
  "不论怎么样。四个星期应该足够。"
  芳契觉得老板已经够慷慨。
  "还有,公司的电话随时会打到你家去。"
  "没问题,我不打算离境。"
  "芳契,长假的滋味并不好受,天天无所事事,令我们有罪恶感,咱们这一票人,非得回到办公室对牢满桌文件才能抒一口气。"
  芳契笑出来。
  老板看着她:"我们合作有多久了?"
  "自我大学毕业那一无起。"
  "你一直追随我,同我一间公司服务。"
  "对,我没有跳过槽,我满意现状,我是这样的人。"
  老板像是赞赏又有点儿感慨更带些惋惜,"真的。"
  "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满现实。"
  "我倒没有注意到。"
  芳契轻轻他说:"我一直渴望回复青春。"
  老板大笑,"废话,谁不想,"他一怔,"喧,你不是想利用这个假期去做修补手术吧。"
  "你看见我戴盲人墨镜出现的时候自然明白。"
  "瘀痕要多久才褪?"老板打趣。
  "六个月,一年,视每个人皮肤而定。"
  "假期愉快。"
  "谢谢你。"
  "对了,"他叫住芳契,"你看上去仿佛已年轻三五年,是关永实的功劳吗?"
  "不,完全与他无关。"
  芳契回到自己的房间,嘱秘书补一封告假书,然后把下属召来,吩咐后事。
  芳契不无感慨,要做,真可以做到六十岁,可是一朝人去了,公司还不是照样运作。
  不过今天上午,她觉得特别无憾,眼袋,细纹,脂肪,统统有萎缩的迹象,太美妙了。
  中午,高敏捧着茶杯进来,"放假?"
  瞧,到哪里去找那么关心你的人去,公司真像一个大家庭,芳契笑了。
  高敏接着问:"结婚?"
  "你同家母一样为这个问题担心。"芳契笑。
  "一物降一物,你就是怕关永实一个人。"
  "谁怕谁?你别黑白讲,我会怕他?恐怕是他怕我吧!"
  一讲完,不但高敏露出诧异之色,连芳契自己都吃一惊,掩住嘴巴。
  这番话大欠修养,芳契早已不屑为,反应快并非她的目标,许多时候,她为自己肯吃哑巴亏而骄傲,今天怎么了,难道身体一年轻,嘴巴也会跟着年轻。
  "咦,"高敏立刻不放过她,"受了什么刺激,你不是著名圆滑通透的一个人?"
  芳契立刻转机,"对别人,的确是,对你,因是老朋友,不用虚伪。"
  这一顶高帽子把高敏笠得舒舒服服,她指着芳契笑说:"我仍然不知道你如何办得到,今天比昨天年轻,看样子明天又比今天年轻。"
  芳契连忙谦逊:"在下惭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办妥杂务回到家里,她即时钻进书房,按动电脑。
  "紫微紫微,进来,进来。"
  隔了十分钟都没有回应。
  芳契喃喃自语,"要不就是忙,要不就是宿醉未醒。"
  她开始抽烟。
  过一刻,回覆来了:"吕芳契,午安。"
  芳契大喜,"我很好,你们呢?"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坏,不坏,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轻松,但自觉嘴无遮拦。"
  "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精力充沛,便不甘服雌。"
  芳契迟疑一会儿问:"你们的外型如何?"
  "猜。"
  芳契童心大作,取过一本辞海,翻开来,遇有图片,便把电脑附着的小老鼠放上去素描。答案是一连串的不。不。不、不。
  光与影相当的活泼幽默,芳契一不小心描到一只人类的手臂图,他们叫起来,"老天,丑死了。"
  芳契连忙打出哈哈哈。
  忽然之间,光与影回答:"是。"
  是?
  芳契发觉素描笔无意落在一堆回纹夹上。
  她大惊失措,"你们看上去如一堆卐字夹。"
  光答:"没有那么糟。"
  影答:"美并没有标准。"
  "但是——"
  "彼此彼此,当初看到你们,我们何尝不吓得魂不附体。"
  "喂,客气点儿好不好?"
  光:"一讨论这个问题就伤和气。"
  "好,不谈不说。"芳契问,"你俩还打算逗留多久?"
  "不一定。"
  "与你们谈话真正开心。"
  "我们也有同感,吕芳契,你好像很文明的样子,有人告诉我们,地球上雌性高级生物非常可怕兼愚蠢。并且贪婪自私虚荣无比,生人勿近。"
  芳契有气,答道:"那人是大男人主义,天生对女性有浓烈的偏见,一方面又对她们怀有无限眷恋,故形成一种矛盾的爱恨交织的死结,不能自拔。"
  "哈哈哈,形容得好,让我们转告他。"
  "千万不要,否则以他的才能,不难把我掀出来干掉。"
  "不会不会,他太爱女性了。"
  芳契继续:"回复青春是一件十分劳累的事情,我得休息一会儿。"
  "随时与我们联络,再见。"
  芳契发呆。
  她整个生命将因紫微垣斗宿的来客而改变。
  一个月之后,该怎么样回到公司去?可否一进门就说"嗨,各位好,我是吕芳契,我回来了,较从前年轻十七岁,活力充沛,创意无穷,各位请坐下,不要震惊,继续努力",还是怎么的。
  不管了。
  目前觉得享受便是。
  淋浴的时候电话铃响个不停,芳契披上大毛巾出来听。"芳契,你放假?"小关讲得出做得到,立刻追上来。
  "是。"
  "可是为着我的缘故?"
  "一点点顺,不可能是纯粹为着你。"
  "百分比大概占多少?"
  "像一滴醋掉进一千CC清水里。"
  "有没有酸味?"
  "不会有,不过假使把这水烧滚,打一只蛋下去,煮熟后蛋白会聚在蛋黄四周,圆圆的,十分美观,洋人用这个办法烙蛋当早餐。"
  小关楞半晌,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但是他说:
  "我这就过来陪你。"
  芳契走进浴室擦干头发,忽然之间,她发觉右胸下角小小一道切除脂肪瘤的疤痕不见了。
  她用手摸一摸,颓然坐在椅子里,恍然若失。
  她的生命便是由这些苦与乐组成,全部都是宝贵的经验,伤痕是纪念,由心与身付出极大的代价换来,逐渐逐渐,吕芳契变成今日的吕芳契,外型或许略见残旧,战绩斑斑,甚至凹凸不平,她已经习惯,并且带三分骄傲,一分自豪。
  如今光与影赐她玉女金身,焕然一新,她却已经开始有点儿怀念旧躯壳。
  芳契不知是否能适应金光灿烂的新身。
  幸亏在即刻及渐进之间,她挑选了渐进,否则一夜之间产生巨大变化,更会令她不安。
  芳契有种可笑的感觉,人骂人有一句话,叫做"你白活了",这可不就是她。
  三年前为着小小粉瘤,芳契颇吃了点苦,全身麻醉,住院三天,芳契并没有通知年迈的母亲,人家孝顺子女往往报喜不报忧,免得老人家但心,芳契更进一步,干脆什么消息都不带回家,好让老母亲耳根清静。
  入院那日,芳契只觉孤苦无比,深怕就此与世长辞,虽然说人生三十非为夭,但积极的她总希望可以看到人类移居月球之壮举。
  她躺在病床上,看着全身雪白的护士,雪白的天花板,觉得冷。
  麻醉师来替她注射,她还问他:"统计报道说一千个人接受麻醉后约有两三个永不苏醒可是真的?"
  没有人回答她。
  芳契轻叹一声,忽然想起诗人梯爱思艾略说脱形容的"生命并不是嘭地结束,而是呜咽",几乎落下泪来,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视线渐渐模糊。
  忽然之间她听得有人叫"芳契芳契",语气焦虑而怜惜。
  是关永实,他不知恁地赶来了。
  芳契突觉死而无憾,就这样失去知觉,由关永实握着她的手,被推入手术室。
  二十五分钟之后,她右胸下多了一条疤痕。
  用恍然若失形容芳契的心情再正确没有,她的确失去不少。
  醒转时要用很大的气力才能控制官能,一睁眼便看到关永实那英俊的脸与一个大大的笑容,并且照样狗口长不出象牙,他问:"有没有看见一道白光领着你经过一条宁静的隧道,身体缓缓浮起,不思归来?"
  芳契不甘服输,虚弱地点头,"有,但随即听见一个小男生哀哭不已,求我回头就不忍心,便立刻返转。"
  芳契记得永实一听这些话就噤声,她诧异,莫非他真的哭过?不会吧,她没有问。
  她永远不会知道正确答案。
  芳契沉缅回忆,不想自拔。
  越是这样,越不敢有进一步行动,寄望愈大,愈怕失望,芳契只得这样解释她的心理状况。
  关永实上来了,捧着大蓬鲜花,香气扑鼻,一阵凤似卷进,"来来来,告诉我,工作狂自动会忽然之间自动放假三星期。"
  放下花,他看到芳契,又说:"你的脸百看不厌。"
  芳契笑,"日行一善。"
  他凝视她,她忽然有点作贼心虚。
  但是他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他只是说:"一离开办公室你就神采飞扬。"
  他的反应会怎么样?
  芳契试探,"十七岁与我,你会挑谁。"
  "聪明如你的女郎净问这种蠢问题干什么。"
  "大智若愚,你没听说过?"
  "大勇若拙,我才不会结交未成年少女。"
  是那非那,很快便有真实报告,芳契并不想试练他,但是看情形小关无法避免这个考验,芳契内心恻然,十分歉意。
  "你喜欢什么,东方号快车,抑或依利沙白游轮。"
  "我情愿躺在家中。"
  "好一只沙发薯仔。"
  "说真的,你还没有回答我。"芳契整一整他的衣领。
  "我忘了问题是什么。"
  "假如我外型产生变化,你仍然会把我当作好友?"
  小关严肃地凝视她,过一会儿才说:"那要看是什么变化,变美人鱼还可以考虑,变蜘蛛精就算了。"
  芳契生气,"我则肯定会一样待你,无论是箭猪狐狸,狼子野心。"
  "你爱我那样深?"小关大喜过望。
  芳契发觉自己又失态了,连忙说:"不过肚子还是会饿。"语气嘲弄。
  真的,无论爱人、被爱、谈爱、论爱,都得先填饱了肚子再讲。
  他俩出发到附近的海鲜摊档去买龙虾。
 
 
 
 
 
 第3章
 
  嫁不到关永实真会怀念他一辈子,世上擅烹饪的男性真正不多了。
  饱啖一顿白汁龙虾,芳契觉得这可能全是一个最无憾的假期。
  永实问她:"要不要去看我的新居?"
  芳契点点头。
  永实借来一辆开篷车,芳契用一方丝巾扎着头,在颔下缚一只结,架上副斜飞太阳眼镜,扮五十年代时髦女。
  车子向郊外飞驰而去。
  芳契有种渡蜜月的感觉。
  到达目的地,芳契慨叹世上竟会有这样懂得享受的人,由此可知,也不是所有富人都不懂得花钱,不过别墅主人的心思肯定超过财富。
  小关住在阁楼,整层面积并不予间断,光线充沛,布置简单,把睡房。书房。会客室都融汇在一起,一坐下来就有种与世隔绝,心静身静的恬淡感觉。
  "地方簇新。"芳契发觉到。
  "我是第一位住客,试住后满意,可以买下来。"
  "一个人住太大。"
  "两个人就不怕静,倘若有三五七个孩子到处跑,更为理想。"
  芳契听见他这样贪婪,不禁骇笑。
  三五七名儿童,那要何等样的财力物力精力方能达到愿望,太奢侈太狂妄了。
  "我带你去看后园。"
  浓茸茸的青草地上一排树,已经长得两公尺高。
  "什么树?"芳契问。
  "樱花。"
  哗,芳契真正服贴了。
  再过去是泳池,球场,也许关永实说得对,生许多许多孩子,阳光清风底下,听他们清脆嘹亮地哈哈哈哈笑起来,大人们坐在另一角的帆布椅上,戴着宽边帽子,眯起眼睛,看他们雀跃。
  真是一个美梦。
  在这样的环境底下才会做那样的美梦。
  一旦回到烦嚣的市区,也就把美梦丢在脑后。
  永实说:"其实我同你是简单的一男一女。"
  不不不,不简单,芳契的身体每一分钟都在起变化,她现在的一分钟等于人家的三个多小时,而且是往回走,芳契非常奇怪她没有因此而不舒服,她居然还可以谈笑自若。
  人体潜能无限量。
  芳契叹口气说:"假如可以马上退休,搬到这里来住,就是神仙了,不过知足常乐,现在我们应当高兴我们有事做,有薪水拿,走吧。"
  永实笑,他也爱她这一点,永远无限感慨,但又不影响她做人的积极性,发完牢骚,埋头苦干,妙不可言。
  送她到门口,永实忽然说:"还有二十七天。"
  芳契吃一惊,"你说什么?"
  小关答:"我指你的假期呀!"
  芳契这才定下神来。
  "你一定有心事,芳契,我看得出来。"
  芳契没有回答。
  永实知道她还不想说,有时候小关痛恨自己懦弱,他尊重她太久了,成为习惯,不敢轻举妄动、他太爱她,不然的话,他可以抓紧她双肩,用力摇她,摇得她钗甩髻散,把她所有的秘密都抖出来。
  他用手擦擦鼻子,无奈地叹息一声。
  芳契说:"明天见。"
  小关发牢骚:"来来去去,多么麻烦,又接又送,浪费精力时间,把汽油钱省下来,已经可以买一枚似样的钻石戒子,真是结婚合算得多。"
  他说的全是实话。
  所以都同居了。
  那一晚芳契失眠,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探望过老母亲,越不见面,越没有话说,越容易起冲突,恶性循环,更加不想去。
  这种时分,光与影想必都休息了,不然倒可以用电脑谈谈天。
  办公厅里,句句话要拿捏得准确无比,否则一定传为笑话,下了班,芳契说话不再想用大脑,她愿意学小孩童言无忌,想到什么说什么。
  半夜起来,芳契不敢照镜子。
  她肯定去理发的时候,发型师会得在她头皮上寻找招缝。
  所以别说没烦恼。
  芳契忽然发觉,我们想要的,不见得是我们需要的。
  噫,这样下去,她会成为智者。
  天亮了。
  她去做茶,看到对面人家把孩子领出门去上课。
  芳契那一代女性视儿童为洪水猛兽,半厌憎半冷淡,芳契却认为他们还可以,不少人都胖胖静静,而且爱笑,不像是有威协感的样子,或许她太乐观了,据有经验的人士称,这些圆脸粗腿的安琪儿,回到家里,立刻变成小魔鬼,折磨得大人欲哭无泪。
  芳契对他们一无所知,她的双手,从来未曾拥抱过幼婴,也不大觉得有什么损失,直到最近。
  试想想,没有承继人!不是自大,但没有小小的声音骄傲地与同学说:"我妈妈是华光机构的副总经理。"多么凄凉。
  过不多久,就会闹孩子慌。
  电话来了,芳契以为是关永实。
  却是工程部一位女同事,芳契看看钟,才八点多,这种时刻,就来骚拢她,一定有要紧的事。
  "我就是吕芳契,有什么话说吧。"
  对方迟疑:"你的声音不像了。"
  芳契笑:"没睡好,大概有点儿沙哑。"
  "不,反而尖了,不过且别说这个,有件事大家想拜托你,高敏她昨晚胃出血进了医院,大伙都没有空去看她——"
  "我马上去。"
  "你真好。"
  "少废话,什么医院什么病房?"
  对方向她报告,她记下来,回睡房披上衣裳,掬着水洗一把脸就出门。
  匆匆在花摊买一把百合花,早上,交通挤塞,芳契的车子停在红绿灯前,隔壁的司机看她一眼又一眼,芳契有点儿担心,连忙看车门有没有关好,还有,衬衫钮扣有无扣妥。
  好笑不,少女时代,被看多数是因为外型讨好,现在,只怕什么地方出了纸漏,才会惹内注目。
  车子驶抵医院,她手持鲜花跑到病房,看护看她一眼,"你是她妹妹?"
  "不,同事。"
  "进去吧。"
  可怜的高敏躺在床上,闭着双眼,两只手臂上插着针药。
  芳契无意踢着床头,高敏轻轻睁开双眼。
  芳契故作轻松,把花插好,一边说:"我替大家来看你了,小姐,怎么会搞成这样,吓坏人。"
  高敏没有回答。
  芳契转过身子,高敏过一会儿才说:"原来是你,芳契。"
  "你看你,很吃了一点儿苦吧,老眼昏花了。"
  "不,我无大碍,芳契,哪里有镜于内外自己去照一照"
  芳契一怔,抬头来说,看到对面墙上那面镜子里去,她当然认得自己。
  一边高敏说:"你连声音都不同了,三年前喉咙发炎之后你便抱怨说这种不正经的性感沙哑不要也罢,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
  "芳契,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芳契咳嗽一声,"你太敏感了——"
  "你是谁,你到底是不是吕芳契?"
  "嘘,嘘,高敏,别紧张。"
  "没有人会一天比一天年轻,吕芳契,你今天非把秘密说出来不可。"
  没想到已经被她看出来。
  高敏说:"你双目中神采又恢复了,笑容充满自信,这不是今天的吕芳契,吕芳契自从三年前着了美新机构的道之后就已经失去这样的风采,你是我的假想敌,你的一举一动我了如指掌。"
  芳契在那里。
  美新机构,当然,该死的美新机构,自从受了那次打击之后,芳契发觉自己生理与心理上都老了十年。
  彼时芳契正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猎头公司代表美新前来挖角,风头火势即时要芳契过去上班,愿意替芳契赔偿华光一切损失。
  芳契觉得于江湖规矩不合,于是正式递上辞职信,预备三个月后过美新大展鸿图。
  在这段日子内,她天天下班过美新兼职,直至午夜,谁知六十天后,如晴天霹雳一样,美新忽然宣布,总公司不再予支持,他们决定解散小组,结束营业。
  芳契几乎精神崩溃。
  高敏间:"对不对,我说得对不对?"
  "对,"芳契心酸地点头,"你完全说对了。"
  她差些忘记,她曾为事业付出血汗泪。
  芳契低下头。
  高敏叹口气,"不止哩,再添上自尊与健康,才换回生计,我们付出多少,不足为外人道。"
  是好老板救了她。
  一日垂头丧气的芳契被召入密室,老板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芳契以为是支票一张,了结恩仇,谁知看仔细了,是她自己的辞职信,芳契脸红耳赤,只想找地洞钻,只听得老板轻轻他说:"芳契,我爱才若命,只当没有收过这封信。出去继续好好工作。"
  倔强的芳契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并不在乎那份工作,而是那份关怀。
  当下芳契握紧高敏的手,"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慢着——"
  芳契没好气,"待你出院,我自然把秘密告诉你。"
  "钩手指。"
  "好的。"芳契笑了,此际她肯定高敏会很快痊愈。
  她们的斗志顽强。
  驾车回到家,看见关永实的车。
  他也看到了芳契,扑过来凶霸霸他说:"小姐,幸亏司阁看见你出去,不然我真要召警破门,你怎么一点儿交待都没有,我以为你在屋里出了事。"
  脖子上青筋都现了,可见是动了真情。
  芳契不由自主地下车,过去用双手箍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
  关永实马上融化,怒火去到津巴布韦,"喂,喂,怎么了,这下了倒是不怕人看见了?我的意思是,到什么地方去,告诉我一声。"
  芳契抬起脸来,关永实看得呆住,这样明亮的眼睛,似曾相识,但不是今日的芳契,他忽然追溯到老远,记起数年前,一位男同事与他说的话:"吕芳契不错长得美,但那双眼睛太可怕,洞悉一切,男性无立足之地。"
  小关以为芳契已经收敛该种锋芒,不料今日又再重新看到。
  他有一丝欢喜,近日来芳契脸上一闪而过的沧桑时常使他心痛,他情愿她使男性无法立足,反正他总会找得到地方站稳。
  他握紧她的手,"你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芳契很郑重他说:"关永实,我要你记住,我永远是我。"
  "得了得了。"
  "这么早找我何事?"
  "公司要我到新加坡走一趟,七天后返来,对不起,军令不得不受,以为放假,却又做起跑腿来。"
  "不,"芳契冲口而出,"不要去。"
  "为什么,"小关笑,"你有预感,飞机会摔下来?"他一点儿禁忌都没有。
  不,一去七天,他回来的时候,她的外型会起更严重的变化,她情愿他留在她身边。逐日逐日过,可能会比较容易适应,再说,她或许可以把握机会说出真相。
  小关问:"你可愿意与我一起去新加坡?"
  "这……"芳契又犹疑不决,她得随时与光与影联络。
  关永实把片段连接在一起,忽然得到错误的结论:"芳契你有了别人。"
  芳契一怔,"别人?"
  别人,他是指别的男人,这小子,想象力太过丰富,吕芳契连自身都快要迷失,何来他人。
  她苦笑,自觉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解释。
  天下微雨,她拉一拉衣襟,"站这里干什么,上楼来喝杯咖啡。"
  一上楼两个人齐齐看到小书房内闪出特殊的绿光来,芳契有经验,知道电脑上有光与影的留言,小关不禁纳罕地问:"那是什么光?"
  "你负责做咖啡。"
  芳契把他推进厨房。
  她一逞走入书房,电脑萤幕上说:"进来吕芳契,进来吕芳契。"
  芳契连忙坐下来,"光与影,有何贵干?"
  "你应允每日与我们联络。"语气甚为关切。
  小关在外边叫她:"芳契。"
  芳契匆忙"说":"屋内有客人,欲向他透露秘密,请准。
  光与影连忙答:"请押后七天才与任何人类提及这件事。届时我俩已经远离地球,尽说无妨。"
  这时小关已经走进房来,一手按住芳契的手,"你在做什么?"
  他一眼看到萤幕上的对白,大奇,刚想仔细读下去,芳契一手熄掉电脑。
  她说:"我在学写小说。"她向小关挤挤眼。
  "小姐,我没有听错吧?"
  "喂喂喂,我正统念英国文学出身。"
  小关笑:"这同写作有什么关系?"
  "写作一直是我的兴趣。"
  小关凝视她,只见芳契狡黠淘气地看着他,眼神正在挑战他的智慧,她精神奕奕,双目炯炯,小关只怕敌不过她,却又乐意败下阵来。
  "芳契,我必须承认你一日比一日好看。"
  芳契却问:"七天后回来?"
  他递咖啡给她,"七天,晃眼即过,希望你等我一等。"说得算十分含蓄。
  芳契举一举咖啡杯,"祝凡事顺利。"
  下午关永实走了,芳契开始觉得寂寞,窗外雨连绵,亚热带城市总共只得一个闷长的大暑天,然后只剩这几天有情调,偏偏男伴又得公干。
  送罢小关,芳契把车开到山顶,用围巾裹着头,在颔下绑一个结,在风中站一会儿,才回家去。
  见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便收拾一下杂物,同事打电话问及高敏病况,"我们明天下午可以抽空去看她。"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至大的寄托是上班,搞人事,搞政治,搞事业,都悉听尊便,升了级,手下一大帮人,一呼百诺,说废话都不乏听众,打扮定当,也有人欣赏,妒忌,批评,要多热闹就多热闹,生病自然有同事联群结队探访,未必是真正关怀,可能只为着日后方便相见,相信不会有人计较。
  所以万万不能退休。
  睡不着,芳契找光与影聊天。
  光:"你有没有把事情告诉他?"
  芳契大奇:"你怎么知道是他不是她?"
  光,"小姐,地球并不是我们陌生的地方,贵土的人情世故,我们很懂得一些,哈哈哈哈哈。"
  芳契见光取笑她,顿足道:"岂有此理。"
  光大概笑得打跌,不能作答,改由影说:"别去理他,他越来越爱说笑,回到家,人人都怕了他。
  芳契问:"你们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既然有光与影,就必有阴与阳,恶与善,是与非,生与死,成与败,我猜得对不对?"
  "对,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芳契说:"那么,你们生活的压力,也可以说相当大。"
  "是呀,所以要出来渡假。"
  芳契说:"但你俩是这么友善。"
  这时光又插嘴:"别信他,他是披着羊皮的狼,嘻嘻嘻。"
  芳契忽然醒悟,"我知道,光已经醉醺醺。"
  影十分尴尬,"是,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好吧,我们明天再谈。"
  过了这个晚上,芳契连自己都瞒不过去了。眼袋黑眼圈细纹双下巴全部消失,头发充满弹力乌润蓬松,低头一看,小腹平垣,肌肉也较为扎实。
  这不致于不是吕芳契,但也不能说是今日的吕芳契。
  她感慨万千,原来早些日子她背脊挺直一如芭蕾舞娘,是什么时候开始佝偻?难为她还一直向自己解释:"小时候便一直如此,发育时期怕羞,恐怕别人看到胸脯,才弯着腰走路。
  才怪,全部是那腻斗米害的。
  设想到短短几年前皮囊的卖相还认真不错。
  芳契忽然想去置些新装,配合新的身体,新的面孔。
  也许是精力跟着进步,一想到,立刻做,她马上出发,穿腻了柜里那几套旧时衣,碰巧此刻流行膝上短裙,去,去买。
  跑进相熟的时装店,店员一时没把她认出来。
  芳契把三十六号贝壳粉红。婴儿淡蓝。象牙白的套装全部试过,一口气买下,经理端详半晌,不动声色地笑咪咪打招呼:"吕小姐。"
  芳契正在照镜子:修长的腿,配平跟鞋也就很精神,她把外套领翻起来扮小阿飞,只觉味道十足。
  她挽着大包小包满意地离开店堂。
  芳契没听到经理与售货员的对白。
  "那是华光公司的吕小姐?怎么年轻了十年?"
  "多问无益,科学昌明,有的是办法。"
  "但是以前的吕小姐好品味好气质好风度。"
  "现在也不错呀,出手阔绰,最受欢迎顾客。"
  "可是一穿那些衣服完全不像她了。"
  芳契当然不觉得,成熟的思想,配年轻的身体。得天独厚,她正为这个高兴。
  喝茶的时候,左边桌子的小生,同右边桌子的中生,都一起注视她,芳契笑吟吟,一点儿不以为杵。
  那两位仁兄几乎没过去请教芳名。
  芳契一直顾盼自若,直到听见背后的女声轻轻冷笑一声,哼日:"这种财来自有方的妙龄女子本市大概有三十万个,天天逛公司喝下午茶。"
  声线虽低,还是如油丝般钻进芳契的耳朵里。
  她怔住,面孔激辣辣红起来,不,她想申辩,我的财产全部由我双手辛苦赚得,你们误会了。
  她抬起头,看到对面玻璃屏风中自己的反映,顿时呆住,怎怪得人家误会,芳契只看见一个轻化的年轻女子,眉梢眼角带着踌躇志满的神情。刚才,还对着两旁的男士媚笑呢。
  芳契吓坏了自己,连忙低下头,随即付账离开那是非茶座。
  原来男人同女人看她,都是因为她姿态轻狂。
  一个人没有充分的理由而洋洋自得,多么幼稚,一个人即使有充分的理由而不知收敛,亦即时沦为肤浅。这是芳契的座右铭,今日她出卖了自己。
  芳契有点儿内疚,但像一切人一样,迅速原谅了自己。
  往回走的路还长着呢,这么早就欢喜若狂,到十六岁时可不就疯了。
  芳契沉一沉气,在车子倒后镜内打量自己,是,好多了,这才像样:板着脸,皱些眉头,挂下嘴角,这方是吕芳契的标准表情。
  奇怪,本来她可以毫无困难,一整天都用这个表情做人,现在皱着的眉头很快松开,下堕的嘴角又变成似笑非笑,乖乖不得了,怎么连性格都变了?
  车子一直向医院驶去,她答应高敏今天去看她。
  芳契实在疏忽了。
  她忘记换上旧时衣裳。
  她推开病房门,高敏正在看电视,芳契就这样穿着湖水绿贴身短裙子说:"高敏,你大好了。"
  高敏霍地转过头来,看到芳契,忽而指着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高敏,收声,你怎么了,我是芳契呀。"
  "妖精,你是妖精!"
  护士闻声推门进来,见到这种情形,马上伸手按住病人,然后严责芳契,"你,快退出去,不要刺激病人。"
  芳契有怨无路诉,只得悻悻退出。
  多年同事,没想到好心探病,落得如此下场。
  刚落寞地走到长廊,迎面而来的是几个华光同事,他们亦并无把她认出来,与她擦身而过;只有一个人,转头狐疑地看她一眼,然后咕哝说:"好短的裙子。"
  那是会计部的张姑娘,芳契想叫她,终于颓然放弃。
  芳契怕她也大叫妖怪,然后与众同事携手演一出三打白骨精。你别说,这年头,自命齐天大圣的人为数实在不少。
  到了大门口,芳契才大为震惊,没有一个同事认得她。
  这是否意味她会失去工作?
  不不不,华光机构讲的是效率,职员的外型当不应影响他的职位。
  但,芳契也得替老板着想,如果得力伙计的样貌忽然变成十七八岁模样,如何代表公司外出发言?
  罢罢罢,索性退休吧!
  芳契怀着万分矛盾的心情回到家中。
  电话一直响。
  是华光的同事找:"吕小姐,刚才你有没有到医院探过高敏?"
  东窗事发了,为着保护自己,芳契不得不说谎冤枉高敏:"我一直在家,高敏怎么了?"
  那边松一口气,"高小姐精神有点儿紧张,产生幻觉,医生说她需要好好休养。"
  "这几天我都不会有时间去看她。"
  "不要紧,有我们轮更,你好好放假吧!"
  芳契放下电话,呆在那里,她不敢再见熟人,看样子想不开始新生活也不可以了。
  吕芳契虽然只得关永实一个知己,并且认为已经足够,但蟟交朋友也是生活上必需品,失去他们,日子枯燥无味。
  芳契忽然发现返老还童需要付出的代价至巨。
  她怔怔沉思,但仍然抓住这个罕有的愿望不肯放弃。
  可以结交新的朋友呀,像光与影。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苦笑,她能同他们看电影听音乐吗?她能同他们逛街游泳吗?况且,他们不知隔多久才驾临地球一次。
  大渺茫了。
  新的朋友?老朋友才是人的最大资产,俗称人生地不熟,可见陌生人比陌生的城市更难适应。
  叫芳契到什么地方去找回一班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她连声叫苦。
  解释是极之痛苦的一件事,芳契不可能逐家逐户敲门,然后开始说:"你有没有听过三个愿望的故事——"只希望假以时日他们会慢慢习惯她的新外貌。
  小关的电话来了。
  "芳契,是你?不要为我守空韩,尽管出去玩好了。"
  "关永实,你嘴巴老实点儿好不好。"
  "不行,一老实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届时你我都下不了台,你更要怪我。"
  芳契怔怔地。
  "你一向是瞌睡虫,扬言一生一世未曾睡足过,这几天你可以尽兴而睡了。"
  芳契心不在焉,"永实,你回来时我照旧接你飞机,我会穿你送的凯斯咪大衣,记住了。"
  "芳契,你没有事吧?"
  芳契挂上电话。
  她不再瞌睡,身体年轻力壮,蠢蠢欲动,大脑昏昏欲睡,不想动弹,情况怪异之极,活像武侠小说中形容的那种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的人,身体不受思想控制。
  她决定出去逛逛。
  真的,何必独守空韩,没有名堂。
  她挑了一间比较斯文的酒吧,叫一杯啤酒,不消二十分钟,已经有人前来搭讪。
  不是那人想做生意,就是误会芳契想做生意,要不,就以为在这种地方,一男一女可以做朋友。
  真尴尬。
  来者是个极年轻的男孩子,最多只有二十岁。
  芳契不相信她的眼睛,穿着浅蓝色牛仔裤的他扔一扔手中的皮夹克在她对面坐下。
  他朝她笑,雪白的牙齿似一只小兽,他说:"我喜欢你。"
  一向活在现实生活中的芳契觉得这像是一篇老女对少男恋爱言情小说中陈腔滥调的开场白,她实在受不了,瞪着少男。
  "你好吗?"少男问。
  "你几岁?"芳契的语气如教师质问学生。
  "十九,"他笑,"你呢?你大约二十三四五岁吧,不要紧,我喜欢同年纪较大的女性做朋友,小女孩,"他做一个不屑的表情,"棒棒糖,小白袜,没意思,把她们留给脏老头吧。"
  芳契听得目定口呆。
  "看得出你不大出来走。"少男趋近一点。
  芳契总算开得了口:"对不起,我情愿一个人坐。"
  少男一怔,像是从来未曾被拒绝过,稚嫩的脸上露出被伤害的样子来,芳契怕他会忽然发难,他的体积可是成年人的体积,她退后。
  "什么?"少男说,"你不喜欢我?"
  芳契扬声,"领班,领班。"
  领班没过来,邻座仿佛有人见义勇为,过来说:"这位小姐不打算同你做朋友,滚!"
  小男孩见是个大男人,只得乖乖离开,那大汉却一屁股坐在他坐过位置上,问芳契:"贵姓芳名?"
  芳契不怒反笑。
  她还天真地以为男女已经平等,可见她与世隔绝已经有一段日子。
  事事还得靠自己,她叹一口气,打开手袋,取出钞票压在玻璃下,匆匆离座。
  怪不得人,也许是间单身酒吧,人人只有这一个目的,出来玩,讲门槛,下次要请教有关人士。
  她推开玻璃门,走到马路上,看到寒夜一天的星。
  芳契发觉她至今未曾学识享受人生,过不惯夜生活。
 
 
 
 
 
 第4章
 
  她在马路上踯躅。
  玩,也要培养一班玩伴,日子有功,一声急哨,呼啸而至,玩得出各种花样来,现在怎么玩?
  白白浪费了这个青春的身躯。
  想起来好笑,以往芳契一直抱怨她的痛苦是"年轻的灵魂被困在中年女子的躯壳中,"今日,又气苦"年轻的肉体受古老思想困扰。"
  人大概永远不会满足。
  夜未央,一辆开蓬车驶过,喧哗热闹,芳契投以艳羡好奇目光,车中男女伸手招她,"来呀,参加我们。"
  但芳契不敢,谁知这一班是好人还是坏人。
  开蓬车兜个圈子,驶远。
  没有用,顾忌太多,限制了身体的活动。
  芳契深深叹口气,回家去。
  清晨,芳契接到母亲的电话。
  平常,她每隔一星期与母亲说几句话:好吗?天气凉或热了,当心身体,我有空来看你之类。然后每隔三两个月,她去探访她。
  芳契与母亲的年纪距离大截,这其实也并不是感情欠佳的原因。
  即使感情不好,也无所谓,世上并无明文规定母女必须相爱,然而明明没有感情,老太太偏要人前人后数十年如一日地夸张付出感情而不被接纳,使芳契觉得困惑。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了。
  "你许久没来。"
  "下星期三我有空。"
  没有关系,母亲大抵不会知道分别在哪里?老人总希望年轻人永远年轻,依此类推,而他们则可以永远不老,老莱子最明白这道理,娱亲之后,荣登二十四孝宝座。
  这个时候,芳契才想起,她忘记照镜子,
  扔下咖啡杯,她跑到浴室,开亮灯,到镜子里去,她满意了。
  芳契清晰地看到其中分别,她的眼角与嘴角都微微向上,嘴唇光滑,颈项皮肤没有多余之处,这些还都是外型上的转变,还真的不算,她深呼吸一下,发觉胸腔间松动舒畅,像是老枪成功戒掉香烟那种感觉。
  也许,拿这个换全世界人都不认得她,也是值得的。
  她问光与影:"这是暂时现象,抑或可以永恒持续?"
  一年后如果失效,可怎么办。
  光的答案很幽默,"你需要十年保证书?"
  芳契怕他们讥笑地球人贪婪,没有回覆。
  光忽然说:"好,你的愿望已逐步实现,我们也应该谈谈代价了。"
  芳契大吃一惊,"什么代价?"
  影连忙解释:"没有任何代价,请放心!"
  芳契松一口气,又是他的伙伴在开玩笑。
  影说:"放心,没有什么是你们有,而我们没有的,我们不害地球人。"
  芳契有点儿羞愧。
  影说:"地球人长期缺乏安全感,所以疑心特重,不肯付出,只愿拥有。"口气很谅解。
  芳契是个辨护狂,"我不算,我只是小女子,我们当中,也有伟人。"
  "那自然。"影根本不欲与她争执,"请把手按到荧幕上。"
  "可以吗?"
  "可以,我们已将电脑改装。"
  "什么时候?"芳契又吃一惊。
  当然,她早该想到,不然它怎么可能成为他们之间的谈话器。
  "芳契,也许你不记得,其实,我们到过府上一次。"
  "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敢肯定,我觉得房内有人。"
  "你还问'谁',就是那夜我们改装了你,也改装了机器。"
  他们陷害她,易如反掌,他们要陷害国防部太空署,相信亦易如反掌。
  可是,正如他们所说,地球上有的,他们都有,他们的智慧使他心平气和,绝不会欺压霸占。
  芳契右手掌按到荧幕上去。
  "你们可是做报告?"
  "不,我们只想观察你健康状况。"
  "还可以吗?"
  "正常得很,你比许多同龄女性健康。"
  "当然,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服药,又没有夜生活。"
  "你今天的岁数,大约二十六岁零几个月。"
  彼时,已经认识关永实了。
  "别耽在家里,出去走走,我们再联络。"
  芳契走到露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伸一个懒腰,弯下身子,指尖轻而易举碰到脚背。
  芳契已经许久没有做这个动作,也不大有可能做得到,今日的骨胳肌肉都较为灵活,芳契大为振奋,一连做了四五十下。
  真得好好注意身体。
  电话来了,是老板的声音,芳契连忙模仿录音机:"吕芳契不在家,请你在嘟一声之后留下你要说的话,她会尽早覆电。"
  "芳契,是你吗?"老板不为所动,"公司有一件事需你帮忙,我知道你在放假,但是人手实在不够,今天下午三时你能否代我到富华公司开会。"
  芳契作最后挣扎,"我只是一架录音机,我不能自作主张,吕芳契返来时我告诉她。"
  "芳契!"
  "等一等,她回来了,老板,是你吗?富华公司,好好好,就是那单恒昌要抢的生意吧,我去我去,还有什么吩咐?"
  她老板笑了。过一会儿她说:"你的声线怎么了?甜美愉快,光听声音就迷死人。"
  "燕窝的功能。"
  "我马上叫人送上次会议纪录到府上来。"
  "没问题,我颇知道这件事的首尾。"
  "芳契,打扮漂亮点,美人计永远管用。"
  芳契打蛇随棍上,"那应该由你亲自出马。"
  小伙计送文件上来时芳契与他打招呼,"小明,好呀!"她伸手过去。
  小明犯迷糊,看着她,"你是哪一位?"
  "我就是吕小姐,把文件给我。"
  小明观察她良久,"对不起,吕小姐,我想借你的电话一用。"他要拨回公司求证。
  芳契诧异,没想到小伙子办事那么认真。
  芳契自然说好,在阳光下小明把她看得更清楚,摇摇头,拨通电话,咕咕哝哝说半晌,转过头来叫她听。
  芳契接过听筒说:"张主管,我是吕芳契。"
  "吕小姐,"张主管笑,"劳烦你把工作证给小明看一下,同时签收,让他核对签名式,不好意思,他有他的难处。"
  "没问题。"芳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岂能怪他。
  那小明对过龙飞凤舞的签名式无误,仍然存疑,不得不交上文件。
  他忍不住问:"吕小姐,你喝咖啡加几颗糖?"
  "我从来不加糖,怕胖。"芳契笑,"谢谢你,小明,再见。"
  小明只得离去。
  在门口,那孩子拍拍自己的头,摇一摇,揉揉双眼,发了一会儿呆,才找到电梯下楼。
  芳契接过文件,也在发愁,幸亏富华那边没有熟人,不然的话,不晓得如何收科。
  来不及了,她即刻做了咖啡,把文件搬到写字台前,聚精会神看起来。
  这一看看出好几个漏洞来,奇怪,明明可以借此巩固己方地位,为何老板薄而不为?
  忽然之间芳契明白了,她抬起头来。
  老板的精力不够,照顾不暇,所以没有看到这些纰漏。换句不客气的话说,即是她老了。
  芳契看了看钟,她已经在这张桌子前坐了个多小时,这正是她二十余岁始自大学出来的作风:钉在文件面前一整天不言倦不觉闷,她早已无法做得到,最近办公,她每隔三十分钟便要起座逛一下,不但比从前慢,水准也设法比从前高,她的体力何尝不在衰退中。
  这才令她最最伤心,不,不是脸上的雀斑。
  芳契用电脑写下一大堆对策,按钮,打出来。撕下,一看,发觉底下有人加了一句:对付谁?只恐怕对方无招架之力。
  芳契一怔,这并不是光与影,这是神奇电脑改装后独立得到的结论,芳契灵机一动,索性把整套会议记录喂进电脑寻求解答。
  不消五分钟,分析来了,每一项讨论之下,电脑都有意见,俗云,观棋不语真君子,它做不到,它的意见不但多,而且刻薄,在一个不大高级的决定旁,它注脚:难怪他们说,人类与猿猴的遗传因子只有三巴仙的差异。
  好处是,讽刺完毕,总有更好的办法提供,其中一篇草拟的宣传稿,被弹得一文不值。
  芳契差点要与它接吻。
  有它作助手,或是做它的助手成功还会远吗?"
  芳契收拾文件,时间到了,她要出门。
  慢着,换衣服当儿她想:世上最令她困惑的事之一是《红楼梦》这本书后四十回的真版本究竟如何发展,凭电脑的推断能力,似乎不难把整个结尾写出来。
  她决定回来便做。
  慢着,这么说来,它照样也可以推算到人的未来?
  芳契握紧手,太惊人了。
  她匆匆换上新衣服单刀赴会。
  走进富华的会议室,便有人向她行注目礼,一位小姐过来招呼她,"华光公司?"见芳契点头,便问:"吕芳契小姐还没到吧?"
  芳契说:"我就是吕芳契。"
  好几个人转过头来,"讶异地看着她那张冷做秀丽的脸,带着不置信的表情:这么年轻!早听说华光有这个厉害脚色,却没猜到她卖相奇佳。
  男士们心头都发起痒来,长得好,爬得快,只得一个结论,她一定精通应酬老板之道。
  芳契不动声色坐下来,静静看着这班中年才俊,都有十多二十年的工作经验,都身经百战,此刻也都名成利就,在享受收割期的优秀待遇,他们已经失去当初的斗志,神情开始松懈,讲究衣着座驾,往巴哈马还是害里渡假,以及新来的女秘书身段是否一流,他们已经疲掉油掉,芳契觉得他们虽无过错但面目可憎,办起事来,互相包庇,专爱用公司的财力物力去巩固私人势力,广结江湖大小混混,会议还没开始,就挂住下一顿鲍参翅肚怎么样算在公司的帐目上。
  这一票人根本无心争取。
  芳契刷一声翻开文件,第一个发言。
  她利用她原有的智力及判断,加上原始无穷的精力,在接着的两小时内把在座成员以几乎公报私仇式的姿态屠宰掉。
  会议结束,吕芳契的目的达到,那班人面目无光,像是刹时间老了十年,有一个还喃喃自语:"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吕芳契喝一口矿泉水,仍然精神奕奕,一点儿不觉得累,她站起来,接受富华公司总裁的祝贺,那洋班笑道:"恒昌这次输得心服口服,吕小姐,我们一定要庆祝一下。"
  芳契答:"老板们同老板们庆祝比较适合。"
  她调头而去。
  回到家门,还没掏出锁匙就听见电话铃震天价响,一直不停。
  同一具电话,也曾经缄默过,从电话铃的频率,可以推测到一个人在社会上受欢迎的程度,遍尝甜酸苦辣,芳契对于该一刹那的锋头,已可处之以淡。
  她接过电话,甩掉两只平跟鞋。
  是老板欢愉的声音,"芳契,他们说你如服食过维他命似地把恒昌代表教训得落下泪来。"
  "他哭了吗?"
  "惨过死。"她的大仇得报。
  "他们还说什么?"芳契笑问。
  "他们还说你的裙子短得无可再短。"
  "那是谎言,还可以短很多。"
  "那我不管,我只看最终成绩,你知道我的作风,我可以容忍狼人,但不能接受蠢人。"
  "真的?"芳契想问,伙计换了一个身躯也不要紧?
  她舒一口气,"芳契,结婚管结婚,事业不可放弃。"
  "谁要结婚?"芳契安慰她,"没听说过。"
  "关永实已经回新加坡请示长辈,筹备婚礼,你还瞒我们?"
  芳契发愣,"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以为他去开会,也许你们误会了,他的意中人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他告诉我他是去开会。"
  "你看,有事业他就不敢欺侮你,他们家庭是大家庭,三代同堂,有点儿复杂。"
  "我很清楚。"芳契的声音低下去。
  "不说了,有空一起午餐。"
  "好的。"
  "还有,芳契,为什么每个人都说你看上去似二十二岁?"
  "因为人的嘴巴多数爱夸张。"
  "说得也是。"
  与老板的对白告一段落。
  芳契想起她逼切要做的一件事,急忙自书柜中取出一部线装甲戌本红楼梦,逐页逐页,输入电脑。
  还不是要她写呢,光是协助电脑阅读,芳契也已搞得满头大汗。
  她按钮,指挥电脑把资料消化。整理,然后得出结论。
  芳契兴奋地等待答案。
  过半晌,电脑打出字来:"这是谁的故事?写得毫无新意,粗枝大叶,支离破碎。"
  芳契指示:"改良,寻找结局。"
  过半晌,电脑答:"不值得花时间精力在这样次等级的资料上。"
  芳契一怔,告诉它:"这是中国最好的小说之一,我认为你太过武断。"
  它"迟疑"一下,"真的?会不会是过誉?"
  芳契不耐烦,"经过数百年的考验,怎么错得了,喂,少说闲话,快把后四十回读出来看看。"
  电脑不出声。
  芳契并不是笨人,她明白了。
  这个时候,电脑像是很委屈的样子,说出老实话:"我工作的程序不是这样的。"
  芳契既好气又好笑,"你是怎么样一回事?说来听听。"
  "我光会批评,我不会写。"
  果然不出芳契所料,她笑得打跌,"失敬失敬,原来是批评家,哈哈哈哈哈。"
  "什么样的文章到我手中,我都能指出它的优点与缺点。"
  "了不起了不起,佩服佩服,"芳契有点不了解,"但是看了那么多,也应该会写了,为什么不写?"
  电脑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的结构内没有写作的程序。"芳契又笑。
  电脑拒绝置评。
  芳契伸个懒腰,站起来,放过这部可爱的电脑。
  她的新朋友同旧朋友大异其趣。
  奇怪,总不觉得累,一点儿也不想睡午觉,曾经一度,下班回来,直入卧室,哆一声仆床上,即刻陷入昏迷状态,要待三两小时后才能苏醒,情绪混乱,一则不知这么辛苦是为何来,二则连身在何处都弄不清楚,刹时以为还在娘家,刹时又似躺在宿舍,黑漆漆的房间似迷魂阵,非得灌下一杯水,开亮了灯,方能肯定置身在第几空间。
  这些烦恼都一去不返。
  芳契在客厅转一个圈,隔壁人家的孩子在播放流行曲子,本来她对这种鬼哭神号的噪音深恶痛极,但这个长夜,反应令她自己都讶异,怎么搞的,双脚不住摆动。似有独立生命,要跳起舞来。
  明明知道关永实会打电话来,但身不由主地想出去逛。
  她抓过外套手袋,锁上门,把车子开到郊外飞驰。
  与路国华分手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他不欣赏她的驾驶技术,因此她更加喜欢增速摇摆来刺激他。
  小关就不同,他坐她的车于,神情自若,十分放心,芳契反而觉得责任重大,要好好慢慢地开。
  她的车子驶进公路,这条路上最多飞车党党徒,一见娇俏的女司机,立刻迎上来作战,一前一后,把芳契夹在当中,刚欲尽情玩耍,忽见前面路口停着一个交通警员,两车立刻掉头,只有芳契,比他们慢了半拍,只得缓缓驶至路口,被警员截停。
  芳契自车窗探头出来,"不管我事,我没有超速,是他们同我开玩笑。"
  "他们已被摄影机录下车牌号码。"
  "好极了。"
  "不过小姐,请你出示驾驶执照。"
  "当然。"芳契取过手袋,把执照取出递上。
  警员一看,面孔挂下来,"小姐,这是你的驾驶执照?"
  "是。"芳契诧异。
  警员叫她把车驶到一边停泊,向无线电话讲起话来。
  半晌,他问芳契,"你几岁?"
  芳契有气,口答:"执照上有我出生年月日。"
  芳契情急,忘却她此刻的外型与年纪完全不配,在她自己心目中,吕芳契相貌端庄,态度稳重,一看就知道是个正人君于,值得信任。
  但在交通警察眼中,车内坐着的少女双目闪烁,脸颊红粉绯绯,一面孔不耐烦,对一对驾驶执照上的照片,确有三分似,但年龄统共不对。
  他严肃他说:"小姐,我们怀疑你冒用他人驾驶执照,请随我到警署来接受调查。"
  芳契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一位女警已经过来重申要求。
  芳契无奈,只得随他们返派出所。
  她把手袋里的信用卡。工作证,与身份证全部出示,证明她是吕芳契本人。
  一位高级警务人员很礼貌他说:"吕小姐,我们希望能够取得你的指模核对身份。"
  芳契几乎没炸起来,"我犯什么罪?"
  "这是我们职责,吕小姐,你的外形与证件上照片不合。"
  芳契只想离开派出所。
  她不是没有相熟的律师,怕只怕律师来到,不认得她,更加麻烦。
  想到这里,气消了一半,她点点头。
  指模被送到电脑室去,他们招呼芳契在会客室小息。
  她纳闷地喝纸杯咖啡。
  旁边坐着两个少女,约十六七岁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芳契打量她们,实在不明白此刻怎么会流行这样的衣着打扮:头发参差不齐,染一片灰色,衣袖长到手背上,宽皮带挂满金属饰物。
  少女并不好惹,挑衅地问芳契,"看什么,看你妈?"
  芳契别转头,不与她们计较。
  在派出所尚且如此嚣张,在马路上可想而知。
  其中一个对芳契发生兴趣,问道:"他们何故抓你?"
  "我?"芳契闲闲答:"适才我一出手伤了数个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所以被请来问话,还有,他们怀疑上个月尖沙咀东部及蒲岗村道的殴打案,我也有份。"
  那两个女孩子吓一跳,退后两步,不敢说什么,只是狐疑地把芳契从头看到脚。
  女警这时出来,客气他说:"吕小姐请到这里来。"
  少女们更加深信她身份特殊。
  芳契进入办公室,警务人员把证件还给她,"谢谢吕小姐与我们合作。"
  芳契默默收好证件离座。
  终于有人忍不住叫她:"吕小姐。"
  芳契转过头来。
  "这纯粹是一个私人问题。"
  芳契知道她想问什么。微笑答:"每天早上用牛乳洗脸。"
  她跑到停车场,松一口气,把车驶走。
  经过这么一役,精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只想休息。
  关上大门,她伏在门后喘息。
  十只手指上油墨迹于还未曾洗净。
  电话铃响起来,她吓一大跳。
  关永实说:"我叫你别独守空韩,不是叫你夜夜笙歌。"
  芳契质问他:"你到新加坡到底为公为私?"
  "有公有私。"
  芳契冷笑一声,"关家那么守旧,岂会接纳媳妇的年龄比儿子大一截。"
  "错,我喜欢的,他们都喜欢。"
  芳契忽然想起关永实最喜欢的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内的一具翼龙标本,不禁笑出声来。
  他在那边问:"这几天可是有趣事发生?"
  "没有。"这当然是违心之论。
  "你的声音急促,像是受过什么刺激似的。"
  "慢着,你可爱我?"
  芳契想了一想,往日她才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答案藏在心底,宁为人见,莫为人知,今日反常,她说:"是我爱你,我爱你不止一朝一日,我会常常爱你。"
  关永实差点儿连电话听筒都抓不住,定下神来,他但觉荡气回肠,语塞心酸,说不出话来。
  一方面芳契为自己的坦白大吃一惊,卜一声挂断电话,捂住自己的嘴。
  她匆匆进房,几乎还没闭上眼睛,已经似做恶梦。
  芳契发觉她非得克服这个身份危机不可。
  要不,忘了自己的年纪,要不,忘了自己的样貌,两者似无可能和平共处。
  她到书房,问光与影:"我应该怎么做?"
  光先有答案:"坦白他说,我们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一定会起变化的,你许愿之前早该有心理准备。"
  影试探地问:"回到大学去,从头开始?"
  芳契答:"我憎恨读书及考试,只有没有读过书的人才会以为读书好玩。"
  "也许你四周围的亲友会习惯你的新面貌。"
  "过两天,"芳契诉苦,"我要去看我母亲。"
  "好主意。在母亲眼中,女儿永远长不大。"
  芳契苦笑。
  "对,电脑向我们诉苦,说受人作弄,十分自卑。"
  芳契不禁笑出来。
  光又说:"享受你的青春期,不要烦恼,记住,青春不浪掷也会过去。"
  "谢谢两位指教。"
  芳契同自己说,别担心,顺其自然,很多人羡慕你的处境还来不及呢!
  最值得同情的一种人,是年龄身份一点不偏差,偏偏运程大不如前,亲友相见,明明认得,都故意回避,这才惨呢!
  该种滋味,芳契当然也尝试过,眼见人人脸色孤寡起来。开头芳契还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天真地以为小心点挂上笑脸,这些人会饶恕她,但不,她越是伏小,越是殷勤,他们越是挤逼她,越使她自卑,要趁势摧毁她的自尊,过好久才搞清楚,原来是嫌她寒酸,怕被她连累。
  比较起来,此刻这种身份危机,算是什么一回事。
  芳契舒出一口气,觉得有足够能力应付,还绰绰有余呢!
  回娘家探老母亲是她正常任务之一。
  走过横街,看到杆上坐着一列少年人,正在看漫画,玩电子游戏机,听乐闻、聊天、说笑,都是芳契的邻居小孩,闲着无事,在此聚集。
  见芳契走过,一个个都看向她这边来,芳契只得向他们点点头。
  少年们见芳契有反应,大乐,忙着跳下栏杆,吹起响亮的口哨来,跟在她身后。
  芳契不怒反乐,这是五六十年代小阿飞对美女的赞礼,她笑了,全盘接受。
  谁知一个中年妇女看不过眼,啐道:"统统不要脸,你,你,你,"然后看着芳契说,"还有你。"
  芳契忍不住对中年伯母说:"我们只不过白相白相,解解闷,得回些许乐趣。"
  谁知伯母骂:"败坏风气的就是你们这等人。"
  少年人吃不住骂,一哄而散,可见不是坏孩子。
  芳契问伯母:"你为什么妒忌我,为什么要剥夺我的乐趣,你年轻的时候,难道没有人觉得你长得好看?"
  说完之后,恼怒地拂袖而去,半晌才自觉多余,不禁失笑。
  来开门的,正是她母亲本人。
  一开口,芳契便知道她搞错了,老太太诧异地唤:"阿囡,你怎么来了?"
  阿囡是芳契的外甥,她大姐的长女。
  老太太熟络地启门,让她进屋,"你是几时回来的,爸妈没有一起来吗?"
  芳契大姐一早移民在外,一年只回来一次探访亲友。
  芳契坐下,开不了口,连母亲都不认得她了。
  只听得老太太亲热地问:"要不要汽水饼于?"
  她摇摇头,即使是小阿囡,也已经过了喝汽水吃饼干的日子了。
  "让我看看你,你倒好,肯来探外婆,你阿姨好几个月都不来一次。"瞧,开口就诉芳契不是。
  芳契为自己辩护,"你说的话,她不爱听。"
  老大太说:"不晓得为什么,早些年,她要结婚,我劝她考虑,她生气,近些日子,她不再提结婚了,我劝她成家,她又生气,母女俩时辰八字对冲,她不讨我欢喜,我也不讨她欢喜。"
  芳契笑起来。
  老太太说:"你同你阿姨越来越像。"
  芳契不语。
  "抽空同阿姨喝杯茶,她爱你们呀,礼物几时停过?她肯花钱。"
  芳契点点头。
  "你大学里有对象没有?"老太太追问。
  芳契只得答:"不是学校里认得的。"
  "哎呀,外头的人坏,要当心,会毁掉你。"
  芳契又笑,拍拍母亲手背,"现在谁也毁不了谁了,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没有受害人这种事了。"
  "奇怪,阿囡,你口气也越来越像阿姨。"
  本来芳契坐一会儿就打算告辞,但忽然发觉以第三者身份坐在娘家,没有压力,不如吃过点心才走。
  老人家经济能力稍差,收入有限,衣食住行,全用次货,没有必要省也扣克着用,因缺乏安全感。
  芳契想到自己,物质上永远希望得到最好的,跑进名店,一掷千金,大衣统统凯斯咪,手袋全部鳄鱼皮,干吗要委曲?理直气壮,辛苦赚来,自在花光,不用在自己身上,难道还用在别人身上?
  她们那一代的女性,没有几个有子嗣,不用光将来也不过是捐给公益金,芳契自有计划。
  只听得老大太说:"二十二岁,也该有个打算。"
  芳契从来没有向母亲诉过心声,此刻忽然以外甥女身份说道:"时间那么少,要赶的工夫那么多,我恐怕没有空闲养儿育女。"
  出乎意料之外,老大大像是有点儿了解,兼夹同情他说:"我也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难处。"
  芳契马上感动了,"是呀,自学堂出来,就把自己当男人看待,还要比男人做得好十倍,才能与男人占同样地位,无暇兼顾做女人了。"
  老太太默默无言,过一刻问:"男人呢,男人做什么?"
  芳契莞尔,她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好些日子,只不知如何开口,没想到老太太,直接了当他说出来。
  "他们太解脱了,小器的一群闲时讽刺我们自作自受,争取独立,活该报应,也有些是文明民主的,帮我们忙,当我们是朋友。"
  芳契见母亲不语,知道她疲倦了,便起立告辞。
  "你什么时候再来?"母亲送她到门口。
  "有空再来。"
  说了等于没说,办公室里的油腔滑调到处都可应用。
 
 
 
 
 
 第5章
 
  芳契想到她自己的晚年。
  会怎么样渡过?她愿意与关永实一起,届时退了休,海边逛逛,闹市喝杯咖啡,一天,很快过去,她比他大五岁,她还可以叫他办她的后事,太理想了。
  回到街上,栏杆上仍然坐着一个孩子,见到芳契,跳下来跟她搭讪,"你住几楼,要不要去看部电影?"原来他专门在那里等她下来。
  芳契很为这个诚意感动,但是她老老实实,坦坦白白他说:"我的年纪足够做你母亲,你另外找人去看电影吧。"
  关永实,她心头一阵暖和,她要赶回家同他通话。
  一到家,她接到一通电话,是高敏打来的,她出了院,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吕芳契解答她心头的结。
  "芳契,没有人会一天比一天年轻。"
  "高敏,你说得对,你好好休养,过些日子我来看你。"
  "她们说你躲在家里,不肯见人,关永实则回了老家,要求父母批准娶你,可有此事。"
  "娶妻要长辈批准,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关老先生说年轻女孩那么多,何必偏偏挑老新娘。"
  芳契看看电话听筒,此女怀恨在心,乘机把这件不良新闻传到芳契耳中,叫她难堪。
  高敏补一句:"是关永实的表叔说出来的,千真万确,全公司的人都知道。"
  芳契本来不会计较,但是返老还童之后,情绪浮躁调皮一如少女,她报复他说:"高敏,你得罪我没有好处,我再也不会把青春秘方告诉你知道。"
  高敏沉默良久,知道说得太多,不禁懊恼起来,"芳契,假如那天我看见的真是你,科学家应扣留你研究。"
  "高敏,本市有许多外科整形医生,都有本事改变外表,使人看上去前后判若二人。"
  "不,"高敏极之肯定,"那不是人工可以做得到的,芳契,你是天然的,两者之间差太远了。"
  "你过誉,高敏。"
  "芳契,你总得出来见人呀!"
  高敏说得对,"假期过后,我会去上班。"
  "好极了,届时见。"高敏像是不怕她逃得掉的样子。
  芳契倒不担心关家不喜欢她,老老实实摊开来说,她也没打算爱上关氏一整家人,她连他们有多少个人都不知道,她也很清楚小关为人,他若是在乎他人怎么想多过在乎她,两人也不会来往这么久。
  芳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
  好奇心会杀死猫儿。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一点点秘密,知道有这么一件事,非加以处理不可,不知道,也就算了,乐得清闲。
  芳契决不会去问小关追究。
  她搁起双腿,这是少女们不会明白的处世窍巧:不闻不问。
  所以她要保留新中年的智慧。
  小关的消息接踵而至:"我明天提早回来,希望你来接我,"声音并无异样,"一切见面再说。"
  芳契放下一半心。可怜这颗老心,居然还会上上下下,且又是为着异性,她有点儿恍惚,是因为这宗奇遇,她又起了非分之想?
  "芳契,芳契。"小关以为她挂了线。
  芳契复述一次班机号码,"明天见。"
  怎么样去见他,才是大问题。
  清早,芳契就起来了,穿着宽松的旧睡袍,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细结皮肤,饱满红润的双颊,用清水洗把脸就可外出见客,芳契不曾记得自己曾经年轻过,一时激动,手心全是汗,哽咽起来,不由得落泪下来,她伸出双手,抚摸自己的面孔,半晌,才到书房与光影联络。
  没有反应。
  芳契一惊,莫非他们已经离开地球?
  芳契在拼命按字键,叫光影进来。进来。进来。
  半晌消息来了,他们说:"我们现在处于繁忙阶段,未暇立即作覆,请留言,我们会尽快与你联络。"
  芳契啼笑皆非,不知有多少地球人等着向他们诉苦?相信到这个时候,光与影也了解到,人类至有的恐惧是寂寞。
  她留下消息:"请尽快与吕芳契通话。
  她披上大衣,出门到飞机场去。
  芳契答允过光与影,暂时守着这个秘密,没料到关永实提早回来,无论怎么样,都得先敷衍着他,芳契有点儿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演技如何?能否应付这个大场面?
  记忆中的芳契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她守在候机室,彷徨地徘徊,额角鼻尖都沁出汗来。
  站在她身旁是一位气度举止优雅的中年女士,芳契所有的焦虑担忧,一一落在她眼中,可怜的无知少女,她想:除出青春,一无所有,她多庆幸已经熬过那段无聊的岁月,此刻她的命运,握在她自己的手中。
  她同情地看了看芳契,"等男朋友?"
  芳契无奈地点点头。
  中年女士不由得安慰她,"不要怕,以你这般人才,不由他不重视你。"
  芳契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编贝似牙齿,中年女士一呆,沉默下来,她们有她们的一套,青春有青春的天赋,何劳人多事,年轻人的大悲大喜,并非中年人可以了解。
  中年女士不再说什么。
  芳契看到关永实了。
  她急忙迎上去,挥手,叫他的名字。
  关永实也正在抬头张望,他有千言万语,想一把拉住芳契说个痛快,谁知目光遍寻伊人不着,她从来没有令他失望过,每次她都似老忠实喷泉,依时依候出现,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关永实不由得紧张起来。
  莫非有什么意外?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叫他,小关一喜,转头看去,满以为是吕芳契,谁知是一个漂亮的少女,失望之情形诸于色。
  他站到一边,仍然维持应有的礼貌,"请问你是哪一位?"
  芳契还怀着千分之一的希望,"你猜猜看?"
  关永实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根本没有听到这位陌生但有一点点面善的少女在说些什么。
  芳契叹口气,外形真的差那么远,抑或他们从头到尾没有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她只得说:"吕芳契派我来接你。"
  关永实转过头来,"她人呢?"一脸狐疑。
  "她临时有急事走不开。"
  "我昨天才与她通过电话。"
  "但她母亲找她。"
  "请问你是她什么人?"
  芳契答:"我是她外甥女儿。"
  关永实至此才勉强展开笑容,"呵,我知道,你是小阿囡。"他想起未。
  芳契在他面前提过一两次,没想到他记得那样牢,可见真正重视她说的每一句话。芳契异常感动。
  他挽着简单行李与芳契步出飞机场,芳契满以为他见到年轻女于不免会用一用他的花腔,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讲。
  芳契说:"我有车。"
  "你?"关永实打量她,"谢谢,我情愿坐计程车。"
  "永实,"芳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你听我说——"
  谁知小关一侧膊,把她那只手卸在一边,同时转过头,皱起眉头。敌意地看着她,大有"小姐您放尊重点"的意味。
  芳契一怔,一颗心渐渐融化,关永实关永实,没想到你真的情有独钟。
  芳契想到古时庄子试妻的故事,何其凑巧。
  她定一定神,说道:"是阿姨的车子。"
  "好,由我来开,先送你回去。"
  "我正住在阿姨家。"
  "那么快上车。"他对芳契甚不客气。
  没有理由?关永实有他的看法。
  少女固然活泼漂亮,在他眼中,却轻佻熟络得过分,一见面便把身体趋上来,动作夸张,令人反感,他觉得她的五官与芳契有七分相似,但芳契这人,立如松,坐如钟,多么的庄重,才不会发生张熟李随意动手动脚,差太远了,这个外甥女及不上阿姨一只小手指。
  小关做梦想不到,这个令他不敢正视的女孩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吕芳契。
  在车子里点着一支香烟,芳契才吸一口,小关就厉声教训她,叫她把烟熄掉。
  "我一直有抽烟的习惯,"她又补一句,"阿姨偶然也抽烟。"
  谁知小关冷冷他说:"你阿姨工作能力首屈一指,又不见你学她。"
  芳契心花怒放,连忙服帖地扔掉香烟。
  关永实益发反感,现在这干女孩子,什么都不会,就单好吃喝玩乐。
  他急于甩掉这个少女。
  到了寓所,他翻出芳契娘家的号码,拨过去,久久没有人听,小关知道老太太,在睡午觉,终于老帮佣过来说话,半晌,才弄清楚,吕芳契没去过。
  关永实重重放下电话,瞪着芳契,芳契连忙吹口哨,目光转到别处。
  小关到处找芳契的留言,片言只字都寻不着。
  "你的阿姨到底在哪里?"他喝问。
  芳契吓一跳,"你这样凶巴巴干什么?"
  小关倒一大杯冰水,咕咕咕喝下去,按捺怒火。
  芳契乘他不觉,偷偷走到书房,掩上门,取过电话,拨到客厅去。
  小关来接,声音仍然浮躁,"喂?"
  芳契温柔地开口:"关永实,你回来了。"
  "芳契,你在哪里,是怎么一回事?"
  "你听我说,我这一两天不方便见你——"
  "开什么玩笑,快出来见我,我有重要的话同你说。"
  "永实,让我把话讲完,好好对我小外甥,你难道没有发觉她像我?"
  "像你?"永实冷笑一声。
  "今天晚上,我要你陪她去吃饭。"
  "嘿,恕难从命。"
  "永实,听我的话,我真有事,后天,后天我来找你。"
  小关突觉不祥预兆,"芳契,你有了别人。"
  "我的天。"吕芳契没有别人,岂止没有别人,快连自己都没有了。
  "你为何避而不见,为何在电话中要压低嗓子,那人是否就在你身边?"
  不在身边,乃是在隔壁书房。
  "永实,你稍安勿躁,我们稍后再说。"芳契轻轻挂上电话。
  她按电脑,看看光与影有否给她留言。
  有了,他们的答案:请保守秘密到地球时间一月二十九日下午十六时三十分。
  那正是后天,芳契松一口气,再拖下去,怕她要无能为力,一方面芳契又有点惆怅,届时光与影必定离开地球,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次到访。
  这时身后有敲门声,关永实进来,芳契请他坐。
  他却说:"你别把你阿姨的仪器搞坏了。"
  完全不接受别人好意,怪不得这些年来,从来没听说他有女朋友,活该。
  芳契转过身子来看着他。
  他开口:"小阿囡,你可以告诉我,阿姨到底去了何处?"
  芳契瞪着他,这个笨蛋,吕芳契就坐在他面前。
  她故意耍他,"我并非弱智人士,你有什么话直接说,不必哄骗。"
  关永实有点儿不好意思,故不语。
  "阿姨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但她说过,今夜你会请我吃饭。"她笑嘻嘻他说。
  谁知他的反应直截了当,"今夜我另外有事。"他不明吕芳契哪里来一个这么讨厌的外甥女儿,给她一点点机会,她简直就会兜搭他。
  芳契不放过他,顿时拉下脸来,"不行,你答应过阿姨,你一定要陪我吃饭。"
  小关大开眼界,不相信有这么刁泼的女性,死缠着他是什么意思?小关的怪毛病发作,更加抗拒,索性板起面孔,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
  芳契大急,"喂,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回自己的地方休息,不可以吗?"他没好气,"找你的小男朋友服侍吧,我没有能力。"
  在这之前,他还听若干中年人说过,女朋友年龄越小越好,最好同他们的女儿差不多,那样,才可以沾染到青春气息,彼时关君只觉此论调猥琐,今日,更觉得匪夷所思。
  他面前这位青春玉女就让他吃不消。
  他从来对比他年轻的女性没有兴趣。
  芳契赶上去,不敢再拉他的手,只是说:"我知道你见不到吕芳契反感,但不能迁怒于我呀!"
  他有吗?小关反省一下,态度比较缓和,却不折不挠他说:"我确实没有空。"说罢拂袖而去。
  关上门,芳契蹬足骂该死。
  她跑到镜子前站住,打量自身,怎么样看,想破了头,都自觉不会惹人厌烦,但关永实偏偏这样对她。
  芳契走到露台上,双手捶胸,对牢天空叫"我——是——吕——芳——契。"
  檐上停着的两只鸽子忽然啪啪啪受惊飞走。
  芳契叹一口气,坐下伸出双腿,搁在沙发上,只见两条腿修长苗条,皮肤光洁,太阳棕均匀悦目,这样好风景,有人视若无睹,不知好气还该好笑?
  一方面关永实对她这样忠贞,又是她始料不及。
  小关坚持没空,芳契只得一个人找地方吃饭。
  走到停车场,司阍走上来,怀疑地问:"吕小姐可是搬走了?"
  "不是,她出差,我是她外甥女,我姓张。"
  对每个人都说不同版本的不同故事,累死人,终有一日,虚假的情节会得大兜乱大穿崩。
  芳契叹口气,上车而去。
  后天,后天她便可以公开她的身份,管谁相信不相信,她就是吕芳契。
  这几天,最倒媚的是那个真的小阿囡,一天到晚被人念她名字数十遍,不但眼皮跳耳朵烧,相信还连打喷嚏。
  芳契喃喃说:"事后,我送你一件好礼物来补偿你名誉上的损失。"
  她与永实习惯在一家相熟小日本馆子吃东西,两人喜欢喝许多许多米酒,逐样刺身慢慢品尝,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今夜,本来她想给关君一个惊喜,叫他看看一个年轻女于如何一样可以与他谈个痛快,但他根本不肯给她机会。
  芳契坐下来如常地叫酒叫菜。
  她设想到的是,一个提公事包的成熟女性自顾自吃菜喝酒并不碍眼,但一个美貌少女一手持烟一手斟酒看上去就怪异十分,沦为邪门。
  关永实就坐在她对面后两张的台子上,芳契茫然不觉,这不能怪她,她一进馆子,小关看到她便连忙用张报纸遮住面孔。
  这回才慢慢放下报纸来偷窥她。
  她怎么知道有这间小馆子,莫非是阿姨告诉她?
  自这个角度看静态的她,小关觉得少女的确像足了芳契。
  他第一次见到吕芳契时她正全神贯注低头伏案工作,不知恁地,脸上正也有一丝这样的落寞。
  年轻的五官与沧桑的神情并不配合,这个少女动作诡异,关永实深以为奇。
  他静静坐着观察她,越看越像,再看又觉不像,他弄糊涂了,芳契曾给他看过外甥的照片,印象中那女孩比较胖,也比较快乐,不过很难讲,女大十八变,关永实不能肯定。
  他所关心的,是芳契本人。
  他迫切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躲着他,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芳契草草吃了点儿东西,结帐离开小馆子。
  关君也跟着出去,他知道线索在她身上。
  他比她走慢几步,一到门口,便看到她被几个洋人缠住。
  小关一时情急,上前去挡开外国人,芳契一见是他,立刻一呆,这小子神出鬼没,倒是已臻化境,那两个外国人不过是问路,他无需要这样焦急。
  洋人无故被推在路旁,不由得生气,正待理论,芳契连声道歉,他们才悻悻然走开。
  芳契恼怒地问:"你干嘛,想打架?"
  路灯下那神情那声线百分百就是芳契,关永实停停神,"全看你阿姨面子。"
  芳契笑,"听你的口气,像是我救命恩人,谢谢你,我不领情,我没有做错事。"
  小关双手插在裤袋里,看她半晌,决定在她身上用点工夫,套取芳契消息,他朝她说:"来,如果你已经足十八岁,带你去喝一怀。"
  芳契不由自主雀跃起来。
  小关看在眼里,摇头,这又不似芳契了。
  一进酒吧,尚未入座,熟稔的酒保便向关君挤眉弄眼,小关笑着用手肘去撞他们,芳契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这可是关永实的真面目呢?她不肯定是否要看下去,真相很多时不如假象曼妙。
  他替芳契叫了杯啤酒。
  隔壁有熟人与他打招呼,毫不避忌地取笑,"小关,抢摇篮,嗳?"
  芳契从来没来过这间酒吧,永也实一向没有告诉她有这个好去处,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一点儿私隐。
  她问他:"这是你第二个家?"
  他点点头:"寂寞无聊时,便来喝几杯啤酒。"
  "为什么不找阿姨谈天说地?"
  "下班后她很多时筋疲力尽,还是让她休息的好。"
  这也是芳契一向最顾忌的一点,人人都说,差五岁,算什么呢,不是一回事嘛!但是女方体力与男方根本已经颇有距离,再加上这五岁鸿沟,芳契自觉没有足够活力舍命陪君子,日子久了,她不陪他,只恐怕他会找别人相伴。
  今夜他喝的却是烈酒。
  芳契问他:"有心事?"
  他点点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已经有两个金发女郎一左一右夹住了他,"嗨关,你好吗?"当芳契透明。
  芳契很幽默地观赏这一幕,反而小关尴尬他说:"女士们,请注意仪态。"
  她俩面貌娟秀,身材一级,分明是双孪生儿,只要小关愿意,一定做得成朋友。
  芳契叹口气,她真不明白他为何一直眷恋吕芳契。
  当下她开玩笑,"你要是没有空,我很明白,我不会对阿姨提起,我不是她的奸细。"
  小关已把洋女遣走。
  他转过头来对芳契说:"你太年轻,是不会明白我与你阿姨之间的事。"
  芳契温柔地问:"你仍在等她?"
  关永实点点头,"直到永远。"
  "是初恋的缘故吧?"
  "不,在她之前,我也曾经深爱过。"小关笑笑。
  芳契暗暗觉得荡气回肠。
  "你与阿姨好像相当接近,她的心事你全知道。"
  "呵我们无所不谈。"
  "好极了,那么,请告诉我,她为何避开你?"
  "她需要时间考虑清楚,给她留一点点空间,不要逼得太紧。"
  噫,这儿句话又好像说得相当成熟,她们真是一时一样。
  小关又再叫一个白兰地。
  芳契开心他说:"我不知道你可以喝这么多!"
  小关笑笑说:"我有许多秘密才能,不为人知。"
  带些酒意的他另有一种憨态,芳契忍不住想轻轻说:好吧,关永实,让我们结婚吧。
  霸住他三两载也是好的,现今还有什么一生一世的事。
  受这灯红酒绿良辰美景的影响,芳契趋向前去,想吻他的脸,小关笑着挡开她,"当心我向你阿姨告密。"
  芳契不禁涨红脸孔。
  关永实同她说过,男人长得好很多时候都是一种负累,女性一样吃他豆腐,动手动脚,色迷迷眼光并不好受,他称赞芳契说"你是唯一不重视我肉体的人。"
  看,但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没想到一杯啤酒效力这样大。
  只听得永实说:"最尴尬的一次是在罗马,有一中年洋妇追上来,问我能否提供服务。"
  芳契笑,那次她也在场,连忙上前帮永实解围,并且对洋妇说:"我已经订了他的余生。"
  外国人到底是外国人,立即笑道:"幸运的你。"
  芳契不甘示弱,也笑答:"是我知道。"
  关永实没有再说下去,他看着她,"来,我送你回去。"
  "我送你才真,你喝多了。"
  她知道那个地方,车子驶到,永实在隔壁盹着。
  芳契摇摇头,她早知道他不能喝。
  "永实,永实。"
  她轻轻摇他,他睁开眼睛,似不胜酒力,含糊他说:"谢谢你。"朝她摆摆手说再见。
  他下车,走到屋前,掏出锁匙,然后晃两晃,慢慢扶着门滑下,躺在门阶前,他喝醉了。
  芳契叹口气人下车去扶他,出尽九牛二虎之力,只拉动一条手臂。
  芳契只得先把大门打开,然后一寸一寸这样把关永实拖进去,明天,小关一定会发觉右臂长出几公分来。
  芳契锁上门,喘气,幸亏现在年轻力壮,否则更加吃不消。
  她再叫他,"永实,永实,上床去睡。"
  他动都不动。
  芳契把他拉到地毯中央,用一只垫子枕着他的头,替他脱掉鞋子,解松领口,找来一条毯子,盖着他。
  她想走,又怕他需要照顾,终于回到卧室,倒在床上,倦极而眠。
  关永实先醒来,头痛,口渴,浑身说不出的难过,他自地毯上挣扎起身,先跌跌撞撞到厨房开了罐著前汁灌下肚去,再用冷水洗脸,才想起昨夜的事。
  由小阿囡扶他进屋?倒难为她了。
  他并不知道卧室有人,他想好好淋一个热水浴,推开房门才看到小阿囡和衣躺在床上。
  要命,他跌足,芳契会怎么想?他真怕她会怪罪下来,说好叫他照顾小女孩,反而叫小孩照顾他,况且,她又偏偏躺他床上。
  小关的头简直痛得要裂开来。
  他看着熟睡的女孩,脸上没有残妆,清新一如早上初绽的莲花,永实猜她只有十多二十岁,昨夜好不冒昧,竟然把她拖到酒吧去,这孩子恐怕中学尚未毕业,给她家长知道两人都要捱骂。
  他取过毛巾,轻轻走进浴室,把水调得相当热,从顶到脚淋了十多分钟。
  披上浴袍出来,床上的小阿囡已经不见了。
  她在厨房出现,"早。"
  关永实不敢看她,"快与你阿姨联络,莫叫她担心。"
  芳契递杯浓茶给他醒酒。
  永实拿起杯子,又重重放下。"我真挂念她,根本不应把这件事拖这么久,女子无论多么聪明能干,总希望男性主动。"
  只有芳契明白他说些什么。
  他恳求芳契,"请她出来见我。"
  芳契点点头,"我试试看。"
  这次他会拥抱她,不让她再走。
  芳契取过大衣手袋,预备离开。
  "我送你。"怎么可以两个人进屋任由女方在早上独自离去,他不是那样的人。
  清晨,道路仍静,红绿灯前只有他们一辆车子。
  第一线阳光永远是温柔的,关永实觉得这女孩子脸上仿佛要折射出晶莹的光来,他忍不住问:"像你这样年轻,真是好吧?"
  芳契一时不知他在说谁,"嗯?"想起来了,才说,"呵,是。"却并不热衷。
  既然拥有,何必炫耀。
  关永实已经不记得极端年轻的感觉,十多岁,才刚刚成长,肩膀也许还会继续宽,身量可能也会再高一点点,刚刚定形,却不能加以塑造……
  关永实说:"好好摸索清楚你要走的道路方向,不要浪费任何一年一月。"
  芳契问:"你呢,你有没有浪费过时间?"
  他笑:"没有,我是一个吝啬的人。"
  "也许,你在吕芳契身上误费许多时间。"
  "你错了,我与她在一起度过的时间,每一分一秒都最最值得回味珍惜。"
  芳契不语,她紧握着双手。
  小关看她一眼,这女孩,正经起来,蛮可爱,他就是受不了她的轻狂。
  他接着说:"你阿姨也不是浪费时间的人。"
  芳契更说不出话来,太太太精明了,从来没有悲过秋,伤过怀,从来不曾拨出时间来仰看牛郎织女星,也未试过专心恋爱。
  同路国华走了一会儿,形势一不对版,三下五除二,马上退出,和平分手,之后,时间统统用在有益有建设性的事上。
  关永实是她生活上唯一的调剂,现在想起来,只有他予她快乐,她感激地看他一眼。
  车子到了。
  芳契向他道别,"今晚我没事做。"
  小关说:"今晚大家都需要好好休息。"
  他一直不鼓励她,芳契无奈。
  她口到楼上,同光与影联络。
  她问:"有一件事令我存疑,我是否能够多活十七年?"
  光:"小姐,你的愿望只是要一具年轻的身躯。"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紧,下次不要令我们为难。"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门钟。
  芳契起座去观察,只见门外站着司阍与警察。
  "这是怎么一回事?"
  司阍简单他说:"这个单位本来由一位吕芳契小姐居住,吕小姐忽然于数日前失踪,并没有跟任何人交代过,现在,这位自称姓张的小姐搬了进来,同时占用吕芳契的车子,我觉得太令人怀疑。"
 
 
 
 
 
 第6章
 
  芳契用手覆额。
  警察礼貌地问:"张小姐,我能进来看看吗?"
  芳契指着警察,"你进来,他不可以。"真没想到这个看门人会得赤胆忠心。
  警察出示证件,进屋,坐下,客气他说:"张小姐,请你解释一下。"
  芳契忽然觉得,一个人要消失,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她又一次把所有的证件摊开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个误会,我就是吕芳契本人,你不信,可以拨到西区分局去问你的同事,他们检验过我的指模。"
  警察猛地抬起头来,他显然听过这个故事,吕芳契故事早已流传。
  他曾经讥笑同事无稽,此刻被他亲睹奇迹女主角本人芳容,惊愕得他说不出话来。
  过半晌,他用无线电话与西区分局联络过证实无误,只得站起来告辞。
  芳契为他开门,那司阍还未走,还站在门外等消息,看见警察出来,连忙补充资料:"吕小姐年约四十,是个中年妇女——"
  芳契一听,恶向胆边生,霍地转过身来,喝道:"胡说八道,吕芳契才没有四十岁,你瞎了眼了!"
  那司阍退后两步。
  警察同他说:"此处并无可疑。"他准备鸣金收兵。
  四十岁,气得芳契,无故在她头上加添五六年,女人哪里吃得了这种亏,差太远了,就医学上来说,三十四五岁妇女尚能安全生育,到了四十,希望与机会都微之又微,岂有此理,焉能相提并论。
  拍上门,芳契犹自气淋淋。
  她问光与影:"你俩见过我,老老实实他说,我当时的外表看上去值几岁?"
  光踌躇一会儿,反门:"你指地球人的岁数?"
  "不得混赖,请即清心直说。"
  这一刻,影出来答:"现在你还问这种问题干什么;你看上去明明是个少女。"
  "说!"芳契伤心得不得了。
  "我们讲聪明才智,外形又算老几。"
  "我当时看上去是否比真实年纪大?"
  "你这个人也太固执了。"
  芳契呆在电脑面前,原来是真的,原来她真的未老先衰,原来在别人眼中,她比实际年龄要苍老。
  "芳契,你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
  芳契吐出一口气,"是,你说得对。"每个人,包括警察叔叔在内,都接受她的新型,只除却关永实。
  影忽然问:"你许下这个愿望,是为着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芳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为别人改变自己最划不来,到头来你会发觉委屈太大,而且,人家对你的牺牲不一定表示欣赏。"
  芳契一震,抬起头来。
  荧光幕上继而打出一行字:"一切为自己,后果盈亏统统自负,才叫独立。"
  芳契答:"我诚然是为自己,到这个岁数还未曾学会自私自利,简直不可思议。"
  "我们将于明日离开地球。"
  "一见如故,依依不舍。"
  "芳契,但愿你能够找到你所要的幸福。"
  "谢谢你。"
  光与影离开之后,吕芳契就落单了。
  她正在惆怅,公司找她,老板要同她说话,开口便道:"芳契,你能不能回来公司一趟。"
  "我的假期尚未完毕。"
  "芳契,谣言满天飞,"她笑,"我想见见你。"
  "你也听他们嚼蛆,是高敏吧?她从来不肯放过我。"
  "所以我要先睹为快呀!你不肯到公司,我便亲自到府上来拜访你。"
  芳契把一切都往后推,"明天下班时分我自动现身。"
  她满意了。
  与众不同是一只苦果,人人都想挤上来一睹庐山真面目,评头品足,希望得到一手资料,若不能满足他们的话,一定会惹得怨声载道。
  芳契咳嗽一声,开始写她的读词:"吕芳契的特殊遗传因子使我得到二度青春……"不对,太老套,谁会相信。这样吧:"法兰根斯坦博士把我改造——",算了吧,更糟糕。
  这时候,芳契那具只会批评不会创作的电脑又技痒了,它注脚:"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
  "因为,"芳契向它但白,"人们很少愿意相信真相。"
  "多奇怪的人们。"
  "帮帮忙,你有什么办法?"
  "或许,你可以拒绝解释。"
  芳契说:"对陌生人可以缄默,熟人不行,亲友们爱听故事,最好连细节都不遗漏。"
  "做你们也真不容易,有那多么的奇风异俗需要应付。"电脑好像很同情芳契。
  "嗯,你有没有名字?"
  "我只得一个编号。"它十分遗憾。
  "告诉我,当光与影于明日离去,你会不会同往?"
  "我不是生物,我只是一种功能,我与这具电脑共存亡。"
  "哦,你是电脑的灵魂。"
  "可以这样说。"
  芳契有意外之喜,"这么说,你会留下陪伴我?"
  它又有点儿骄矜,"可以这么说。"
  "那敢情好。"
  他并不是一具最先进的电脑,但肯定最多嘴。
  芳契说:"我陷入僵局,明天我还得向男友交待,"她又问:"请问你的性别是男是女。"
  "没有性别,只有功能。"
  芳契笑了,"同我一样。"
  "你?"
  她叹一口气,不再解释,否则的话,说上三大三夜说不清。
  要忙的事情多着呢!芳契出门去买鞋于,每隔数年,她的脚就大半号,从五号一直长到六号半,现在看样子又穿得下五号半至六号的鞋子。
  还有,身量仿佛也高了三两公分,这不稀奇,现在她的背脊挺直,双肩自然往后板,与从前大有分别。
  这是她短短期间内第二次出去置衣物。
  芳契的品味又与前不同,她开始为独特的设计吸引,那种裙身边高边低,袖子只长只短,领子半圆半方的东洋风时装一买一大堆。
  为什么?因为年轻的她穿上好看别致得不得了。
  从前芳契哪敢着这种拖拖拉拉形状暖昧的衣裳,光是艳羡。
  现在趁什么都可以穿上身的时候试一试新。
  芳契意外地发现几件小得不能再小的泳衣,游泳本是她最大嗜好,她查一查泳衣号码,统统买下来。
  售货员遇到这样的顾客,眉开眼笑地迎合,"游冬泳最好。"
  一言提醒芳契,为什么不,她留意到关永实现在住的平房后园便有一个泳池。
  她大包小包捧回家,门房见到她,照样瞪着她,芳契啼笑皆非,以前,这位老人家会得主动过来帮她按电梯,此刻当她仇人似。
  趁着这个空档,她想找关永实约他明天见面透露真相。
  电话铃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听,芳契以为没人在家,刚欲挂上,他却又来接。
  "你在什么地方?"她笑问。
  "游泳。"语气很冷淡。
  "我是芳契。"
  "你是芳契?不,你是小阿囡。"
  芳契不禁叫苦,小关恁地厉害,已经可以分出两种声音微妙的分别。
  "小阿囡,别装神弄鬼了,有什么话说吧。"
  "我想过来你这边游泳。"
  "池水寒澈骨,不适合你。"
  芳契骂他,"我是自马路上把你救进屋内,不然你早已害肺炎死亡,这是你对待恩人的一贯作风?"
  小关觉得这女孩太难应付,瞠目结舌。
  "再说,假使你不努力讨好我,我才不把吕芳契的下落告诉你。"
  关永实不怒反笑,"假如吕芳契的下落要由第三者转告于我,我想我与她的关系再持续下去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对不起,小女孩,成年人不受威逼,亦不受利诱。"吕芳契简直不相信这就是一向对她最最温驯的关永实。
  他们好似要在电话中火拼。
  "你听我说——"
  "不,"小关打断她,"你听我说才是。"
  芳契无奈,"好,你说你说。"她不想吵架。
  小关在那一头发呆,这究竟是谁?一时间语气又这么像芳契,他叹口气,"明天中午要是有太阳,你可以过来游泳,假如我不在,锁匙放门毡下。"
  他不愿多说,挂上电话。
  他并不焦急,他已同公司联络过,知道芳契明日会到公司一行,他最迟下午五六点钟可以见到她。
  她躲不了。
  关永实已经伤了心,他打算一见面只问一句话,如果芳契摇头,他立刻就淡出,静待,不再主动。
  已经在她身边打转十个年头,一直不敢摊牌,怕只怕双方下不了台,难以收拾残局,现在她避而不见,莫非就是想他知难而退?
  轻音乐,胡思乱想,陈年老酒,小关躺在长沙发上,浪漫地伤怀,几乎不想再回到现实世界。
  他在新加坡祖屋里宣布婚姻大计,家人静默一会儿,终于他父亲说:"把女朋友带来给我们见见。"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当然,他毋需理会家人怎么想怎么说,但他爱他们,他希望他们接受他爱的吕芳契。
  看样子事情不会这么理想。
  父亲跟着问:"已经订婚了吗?"
  永实据实答:"还没有,正计划这么做。"
  "唔。"
  这唔一声代表什么?
  永实知道他们听说过吕小姐的年纪比较大,事业心重,本来是他的上司,大概很容易联想到一个凶霸霸,主观强,一把抓的铁娘子。
  他们不喜欢。
  假如永实坚持,他们不能反对,但有权不悦。
  永实当下说:"你们见了她,一定会喜欢她。"
  "那么,带她来见我们。"
  永实觉得非常为难,只得默默无言,决定提早回来,本以为可在芳契处得到安慰,谁知她避而不见。
  这不能算打击,但滞腻不前的感觉更不好受。
  黄昏,冷雨霖铃,小关没有起来,他拥被独眠,呆了很久,趁酒意,睡着了。
  假期再不结束,他很快会成为酒徒。
  第二天一清早,他听到异声,睁开眼来。
  天才蒙蒙亮,不觉刺眼,长沙发对着落地法国窗,对外便是草坡与泳池。
  他刚好看到雪白苗条的一个人影窜人池中,溅起水花。
  关永实撑起身子来,疯了,还在下雨,这样的天气游泳真会生肺炎,这莫非是小阿囡?
  他起身拉开玻璃窗,冷空气吹进来,他连忙抓过毛衣披上。
  清冽的晨风马上使他清醒,他走到泳池边,一看,可不就是那个女孩子,她穿着件小小金色泳衣,正在池底泅水,手足纤长,姿势曼妙。
  雨丝下得很急,关永实不致于要人屋拿伞,却也自动走到檐篷下,他伸手招她。
  她见到他,游到池边,"早。"她清脆他说。
  两条玉臂在扶手上,圆润丰硕,实在好看。
  小关忍不住问:"你难道不冷?"
  "水里不冷,你要不要下来一试?"
  小关摇摇头。
  芳契有心取笑他,"怎么,年纪大了?"
  没想到小关回答:"你说得不错。"自动弃权。
  芳契自泳池上岸,本来,关永实很应该伸手拉她一把,但他没有那样做。
  他有点儿怕这个女孩子,他怕她作弄他,说不定会故意把他拉下水,偏偏她又不是他喜欢的人,搞得这样暖昧,划不来。
  芳契拎过大毛巾,裹身上,也不觉冷,拨了拨头发,看着关君。
  他刚起来,还没有刮胡髭,有种憔悴美。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真想喝杯热可可。"
  "进屋里来。"他仍怕她冷病。
  这次她倒很听话。
  "很久没有游泳,"芳契叮一口气,"中学比赛还拿过奖牌。"
  关永实听出语病来,怎么口气像个老太,转过身子看着她。
  芳契用毛巾擦头发,穿着泳衣的青春身躯使关君再一次别转面孔,实在可以说不敢逼视。
  "永实,"她蹲到他面前,"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关君忍不住问:"你是谁?"
  "我是吕芳契。"
  这女孩子可能心理有毛病,也许是崇拜阿姨,有意无意,老在扮演吕芳契。
  关永实叹口气,"看,我不管你玩什么把戏,我认识吕芳契已有十年,如果你是吕芳契,我会知道。"
  芳契举起手,"我知道这次得费一番唇舌,永实,你的胸襟一向相当广阔,你一定要接受,我的确就是吕芳契。"
  永实站起来,"你是吕芳契?"
  "一点儿都不错,我变得年轻了,永实,这里边有个故事,我慢慢说给你听。"
  关君打量她半晌,忽然笑出来,"你变得年轻了,就是这样?"
  芳契以为他愿意进一步听她解释,松下一口气。
  谁知关永实说:"好,我明天下午就变小飞侠,你知道彼得潘吧,你会喜欢他。"
  "永实,"芳契气馁,"别这样好不好,你听我说。"
  永实却对她讲,"你永远不会成为吕芳契,正如我不会变成小飞侠,来,小女孩,去穿好衣服,我不想邻居误会。"
  他完全不相信。
  "关永实,你会后悔——"
  "才怪呢,"小关笑,"我没有空为那么多闲事担忧。"
  "永实,我真的变了那么多,你统共看不出来,我不过是吕芳契年轻了十年?"
  永实无奈,"你的确同阿姨长得很像,但是我肯定你不是她,你没有她的气质。"
  芳契颓然坐下,"永实,我与你之间有许多小秘密没有旁人知道,我可以一一举例向你证实我是吕芳契。"
  "你错了,芳契与我之间,光明磊落,没有你说的秘密。"
  芳契看着关君,"现在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接受你的感情,永实,吕芳契是个很普通的女子,你却长期把她奉作神明,试问她如何消受,她怕令你失望,只得永远若即若离如雾如花他维持一个距离,你完全做错了。"
  关君静默,过一会儿问:"你仍然坚持你是吕芳契?"
  "我的确是。"
  "假如在飞机场第一次见面你就承认你是芳契,我还会加以考虑,来,小阿囡,我送你走,我希望你自什么地方来,便自什么地方去,不要再来骚扰我,我自己的烦恼也已经够多。"
  "喂,喂。"
  关君把她的衣服交还给她,堆在她手臂上。
  看样子他永远不能接受吕芳契会比他小这个主意。
  芳契无奈,只得淋浴更衣。
  永实替她拾起大衣,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这是著名的午夜飞行,这小家伙,连阿姨的香水都偷来用,可惜扮得还不够神似,她阿姨从来不穿女装外套,她嫌它们设计噜嗦。
  永实不禁纳罕起来,她扮阿姨,究竟有什么企图?
  也许,在她们这个年纪,淘气就是目的。
  他把她外套搭好,大衣口袋中,落出一只皮夹子。
  慢着,永实认得它。
  这是他买给她的,年前他们齐往多伦多开会,经过容街,她贪看卖艺人奏爵士乐,才停留五分钟,荷包已经不翼而飞,幸亏信用卡身份证全部锁在酒店保险箱里,损失不大。
  永实赶忙买一只新的送她,才平了她的气忿。
  芳契珍爱这只皮夹子,再喜欢外甥,也不会给她用。
  永实呆住。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芳契,一直以为她避而不见,莫非,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他猛地站起来,膝盖碰到茶几,发出巨响。
  刚巧芳契走出来,说道:"别紧张,我慢慢告诉你。"
  他厉声问:"这件东西你自何处得来?"
  芳契没好气,"这是一只古姿皮夹子,意大利制造,连税售价两百八十加元,五年前你在多伦多伊顿公司购买送我,因为原来那只被扒手在容街偷去,永实,我的确是吕芳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永实忍不住把皮夹子内容抖出来,他数了数,没有一件不是吕芳契的东西,包括芳契与他合摄的一张小照片。
  "你把她怎么了?"永实震惊地问,"你用她的身份证,住在她屋子里,勾搭她男朋友,她到底在哪里?"
  "天下没有人比你更笨,关永实,"芳契忍不住骂他,"你不用脑,不懂思索。"
  永实静下来。
  一点儿都不错,这是芳契骂人的姿势与语气,她学得有七成似,讥笑他人的缺点太容易了,漠视他人的优点也太便当了。
  关永实皱起眉头看着她,"对不起,我不能送你,我有正经事要办。"他去打开大门。
  芳契不想再说,让他静一静也好,事情来得太突然,他需要时间。
  芳契驾车离去。
  她忘记取大衣,午夜飞行的香气越来越浓,关永实坐立不安。
  皮夹子被她取走,那帧小照却留了下来。那是在地铁站即影即有摄影亭内拍摄的,颜色已褪掉一半,纸质粗糙,两人却笑得十分欢畅,他趁机器拍到第三张的时候挤进亭子内与芳契合摄,没想到她把它保存在皮夹于内。
  永实掏出自己的钱包,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芳契的车子在公路上飞驰。
  混身的精力像是无法发泄,她暗暗吃惊,真怕身不由主,会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来,试想,把这股蛮力纳人正轨,岂非万夫莫敌。
  回到公寓,推门进去,猛一抬头,看见镜内一个人影,刹时间还以为哪里来一个陌生的少女,看仔细了,才知道是自己,不要说别人,连吕芳契都不认得吕芳契。
  看着簇新的身体,芳契感慨万千,当时不知道珍惜,暴吃暴喝,捱更抵夜,陷自身子不义,现在有第二次机会,她轻轻抚摸双臂,非要好好当心不可。
  她轻轻坐下来,脱去鞋子,看到小小足趾,不穿袜子都不会觉得难为情,奇是奇在小时候认为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不觉稀奇。
  芳契吁出一口气。
  走到书房,按着电脑,那股特别强烈的绿光已经消失,光与影大概已在度过愉快的假期后离去。
  芳契好不想念他俩,相识不过短短一段日子,他们对她的了解却比地球上任何朋友深切,他们有恩于她,却不思报酬,因无利害冲突,故可坦诚相见。
  芳契唏嘘。
  这时候老板秘书的电话追上来,"吕小姐,提醒你,下午四点钟你要到公司来。"
  "知道了,我记得。"
  "吕小姐办事我们最最放心。"
  芳契换上一件小小皮夹克,轻松地回办公室去,打算吓全人类一跳。
  没有什么芳契不满意,除了关君不接受她的追求,关君甚至不接受她是她。
  接待员请她到会客室等。
  她说:"马利,我是吕芳契。"
  马利看了看她,会错了意,"我们已经截止招考练习生。"
  芳契只得取起电话,拨进去,同她老板说:"我在会客室。"
  "闹什么玄虚?"
  "见面才讲。"
  她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只见大班过来扶着门框,对她视而不见,转头问马利:"吕小姐在哪里?"
  芳契过去轻轻搭住她肩膀,悄悄说:"我在这里。"
  她一转过来,看到芳契,张大嘴巴,硬是合不拢来,下巴的韧带像是坏掉了。
  芳契离她很近很近,她嘘了一口气,顺手关上会客室门。
  "我是芳契,你记得吗?头一次来见工的芳契。"
  她渐渐想起来,许久许久之前,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始自大学出来,冒昧到华光毛遂自荐……
  是,这是芳契,错不了,她记得,她问:"但时间已经过去,当中发生许多事,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也在场。"
  "但是你好像往回走了十年。"
  "没有,我没有往回走,我知道相信这个故事会有点儿困难,但我说的都是真话,我身体的年龄往回走,我的思想没有。"
  她老板倒是个聪明人,"你的意思,我俩没有代沟,交流毫无问题。"
  看!芳契慨叹,她统统明白,关永实还不如她。
  只见她坐下来,"我不管你外型老嫩,可是,这是如何发生的,你碰上了外星人还是怎么样?"
  听,听,明白人就是明白人,不用解释也明白,不明白的人就是不愿意明白,说破嘴皮也不管用。
  "你肯定你喜欢这个样子?青春不是一切,你可以相信我,芳契,你可有想过这也许是自寻烦恼?"
  芳契答:"已经来不及了,帮我的人不知道犹疑是地球人性格最大的特色,他们没有让我详加考虑。"
  "但是,"对方静下来,"即使想清楚,你还是情愿要这个新的身躯吧?"
  芳契不知道,她神色凝重地抬起头,刚想把事情经过向这位亦师亦友的老板说清楚,会客室的两扇门被蓦然推开,来人是关永实。
  他一看到吕芳契便低声嚷:"又是你。"
  芳契忍不住苦笑同第三者说:"他终于看腻了我,希望我天天换一个样子。"
  关永实指着她说:"你说你是吕芳契,那么,以前那个吕芳契在哪里?"
  芳契指一指小关的胸膛,"做论文用这种楔而不舍的态度还差不多,永实,我还以为我俩的感情已超脱查根问底。"
  "不,我同芳契感情基础建于了解,我现在不认识你,你是一个陌生人。"
  芳契的老板叹一口气,"你们需要独处。"她要退出。
  "不用,"小关说,"我要彻查这件事。"
  芳契唤住他,"慢着,这是我家门匙,在聘用私家神探之前,你先去书房阅读电脑纪录,自然明白。"
  关永实犹疑片刻,才接过锁匙,拂袖而去。
  芳契坐下,用手捣着脸。
  老板同她开玩笑,"漂亮的少女,你缘何悲伤?"
  "去你的!"
  "看情形,关永实所喜欢的,实在是旧日的你。"
  芳契深深吸进一口气,"我在华光的职位没有问题吧?"
  她老板为难地看住她。
  芳契大吃一惊,"你说过只讲能力,不讲外形。"
  "小姐,即使同事们接受事实,外头的客户会怎么想?有许多技术性的问题有待克服。"
  嘿,时穷节乃现,"你妒忌我,所以留难我。"
  只听得老板慢吞吞笑道:"谁说不是,非要付出适当的代价不可。"
  芳契一时不知是真是假,脸色大变。
  "你让我把细节打通,便知会你复工,对了,那电脑纪录,最好也给我看一遍,好奇心谁人没有?"
  芳契哭笑不得。
  "你打后门溜吧!别骚扰我员工的情绪,"她拍拍芳契的背脊,安抚她,"我会作出适当安排。"
  芳契走到街上,才发觉她失去的也不少。
  她的事业,她的感情,都起了变化。
  彼时虽然抱怨生活平淡沉闷,一切按部就班,什么都在意料之中,但胜券在握,信心十足。
  现在她仿惶。矛盾。踌躇,一如少年时,原来心灵与肉体不可能完全分家。
  芳契疲倦了。
  回到家中,她用力按门铃,小关来开门给她,一见芳契,他神情困惑,疑幻疑真:"他们把你怎么了?"
  芳契叹一口气,"别误会,他们是好人。"
  "分明把你当作实验品,太不负责任。"
  "这是我的梦想,他们实践了我的愿望。"
  "芳契,你不过是说说而已,每个人在极端劳累的时候都会突发牢骚,你并非真的想回复青春。"
  芳契说:"我害怕身体一日比一日老丑,我怕它衰竭,我怕它不中用,我怕它有一日崩溃,而我活泼的灵魂却要与它陪葬。"
  "芳契,这是生命的自然现象,无可抗拒。"
  "芳契你叫我芳契,永实,你终于承认我是芳契。"
  永实说下去,"照光与影的说法,你将重复十七至三十四岁这一个环节,之后,还不是照样衰老死亡,你并没有赚得什么。"
  "我赚得另外一个十七岁。"
  "你又不是女明星,靠年轻平滑的面孔吃饭。"
  "我全身充满活生生的力气。"
  "恭喜你,明日可到码头与苦力争一朝夕。"
  "永实,你对我请尊重些。"
  永实把她拉到镜子面前,"看,看清楚你自己,多么可笑,三十多岁的人,穿着十多岁的衣服。"
  芳契气鼓鼓他说:"你是我所知道唯一不崇拜青春的人。"
  "不见得,只有少许毫无自信浪掷生命的人才怕年华逝去,芳契,你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芳契生气,"我以为你一旦了解真相便会对我冰释误会。"
  "刚相反,我对你非常失望,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永实语气有点儿无措。
  "你可以拥抱我跟安慰我。"
  永实到这个时候,才勉强笑起来,把芳契拥在怀中。
 
 
 
 
 
 第7章
 
  那感觉是陌生的,这不是吕芳契的身体。
  很多时候,过马路。跳舞,永实都有机会揽到芳契的腰身,松且软,他喜欢那感觉,也已经习惯,此刻在他怀抱中的芳契明明是个少女,他不自在地放开手。
  感觉是难解释的一回事。
  芳契说:"你知道我一直有遗憾。"
  "我可不当那五年是一个障碍。"
  "你家人呢?"
  "爱不得够,才借口多多。"
  话还没说完,电话铃便响起来,说到家人,家人便到,是芳契的大姐。
  "小芳,你最近去看过母亲没有?我很担心她的状况,上午同她通电话,她坚持前两日见过小阿固,这是不可能的事,两地乘飞机要十八小时,老人家倘若忽然糊涂,怕是一种不吉之兆,你赶快送她到医院检查一下。"
  芳契捧着头唯唯诺诺。
  "小芳,你应该与母亲接近点儿。"
  芳契的容忍力比从前差得多,忽然说:"为什么,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假如这是主要理由,那么,明天我也可以移民。"
  "我不过请你注意母亲的身体。"
  "你要是有你表现的一半那么孝顺,你就该终身不嫁服侍老母。"
  "不可理喻!"大姐摔掉电话。
  永实问她:"这种争吵是必要的吗?"
  "别管我的家事。"
  "我所欣赏的成熟。婉曲、肯为大前提着想的吕芳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看你,动不动生气闹憋扭争口舌便宜,这算什么?"
  "我累了,忍气吞声这些年,紧守岗位,任劳任怨,久了好像活该吃苦似的,为什么我要那么懂事,为什么我不能同他们一般见识,为什么我不能斤斤计较?"
  关永实冷冷看她一眼,毫不动容,"因为你是吕芳契,你是个榜样。"
  "笑话,我也薄有积蓄,干吗要早睡早起,辛勤工作,母亲又不是我的私伙,嘘暖问寒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关永实诡异地看着她,"你惨了,芳契,你现在兼备新中年的唠叨与少年人的愤怒,不但一无是处,且讨厌非凡。"
  还没有说完,芳契已经抓起一只大花瓶,刚想兜头兜脑摔死关永实出口气,谁知猛地想起手上是拉利克水晶,理智上不舍得,只得半汤半水地放下它,关永实说得对,她一点儿也不可爱,既无年轻人的坦率诚恳,又失去中年人圆滑老练,两头不到岸。
  她伤怀地站在一角发呆。
  永实这时不忍心,又来哄她,"他们给你几个愿望,能不能把我也变成十七岁?"
  大姐的电话又来了,这次她说:"你讲得好,我也有责任,我已经订妥飞机票,明天一早飞回来探访母亲。"
  芳契急道:"大姐,你别忙,母亲没有事,由我来照顾她好了——"
  大姐打断她,"我同小阿囡一起返来,母亲好像很牵记她。"
  芳契一叠声叫苦,永实把手叠在胸前微微笑。
  他说:"假李鬼要碰到真李逵了。"
  "关永实,你给我滚出去!"
  他摇摇头,"你所有的,也不过是我,我走了,你靠谁?"
  "我不要你的同情怜悯。"
  永实吐出一口气,"我猜你说得对,我不羡慕你。"他转身去开门。
  芳契至为震惊,她没有想到永实的反应如此奇突,人不同电脑,信然。
  芳契有种感觉,她可能会弄巧反拙。
  世人太崇拜青春,商品千方百计要使人看上去更年轻更活泼,化妆品。衣服、健身用品。健康食物,都意图令顾客长春不老。
  尤其是女性,为着瞒那三五七岁,出尽百宝,丧尽尊严,试想想:一个人竟以自身的年纪为耻,多么匪夷所思。
  人对人最大的恭维,往往是"你又年轻了","你同班同学看上去似你母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芳契受生活中这种畸型现象影响,也渴望越活越回去,没想到关永实不吃这一套,他是例外。
  他是那种罕有的、不抗拒、不力争。情愿优雅地老去的人。
  他在门口转过身来,"我一直觉得你是头发白了任它去打理清洁算数的那种潇洒自在人,芳契,告诉我,这是一宗意外,完全出乎你意料。"
  芳契不能诬告光与影。
  她说:"我们俩人都需要静一静。"
  "你讲得对。"
  永实离去。
  芳契内心闪过一丝恐惧,她可是要失去他了?
  大门关上后小小客厅显得分外冷清。
  她把头发挽起,梳成一条马尾巴,坐下,点一枝烟,凝思,她不折不扣做了一个老人精,失去工作,失去男友,换回泡泡糖、小白袜。
  当事人认为值得便是值得,旁人很难估计她的得失。
  芳契躺在沙发椅上,在陌生人眼中,这活脱是不良少女写真:烟,酒、懒洋洋。
  身体上所有的表面伤痕都已经褪去,心灵上的疤与痂却依然累累重重,午夜梦回,仍然会想起太多不如意事,永实说得对,只有他是她生活中的亮光,他从未试过叫她流泪伤心或是害怕。
  她干掉手中醇酒,叹一口气,走到露台上,抬高头,看到一弯冷月,正在惆怅,忽然看到关永实的车子驶回来,停下。
  芳契似少女般冲动,匆匆地奔下楼去迎接他。
  走到停车场,永实正在锁车门,转过头来,看到芳契,连忙把外套搭在她肩上,怕她着凉,现在的芳契处处要人照顾,不能与他平起平坐了,永实十分唏嘘。
  芳契笑嘻嘻地问:"这次回来,是否意味你思想已经搞通?"
  "才怪,我有个消息要向你报告,家父家母决意到本市来拜访吕芳契小姐,请问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芳契一怔。
  "本来是好消息,现在变成坏消息了。"永实轻轻说。
  "我不能要求全世界人喜欢我。"
  "这是愤怒青年在六十年代最常用及最糟糕的借口。"
  "永实,放过我。"芳契苦笑。
  "让我们上楼商量这件事。"
  芳契一摸口袋,永实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她忘记带锁匙,已被关在门外。她冒失。轻率,一如少年人,真该死!以前,被照顾的往往是他,芳契无微不至的堵塞他的小缺点小纰漏,现在,什么都反过来了。
  永实冲口而出,"我才不要做保姆。"
  芳契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挥舞拳手,"你胆敢忘恩负义,你是我带大的,此刻也是反刍的时刻了。"
  永实摇头叹息,"到我那边去吧!"
  芳契索性穿上他的外套,不伦不类地上车。
  两人想法不同,永实觉得芳契似小泼皮,太难应付,同时,他也不想应付她。
  芳契却想起有一次,她与他在家做报告,听见冰淇淋车子音乐响起,永实冲出街买冰条,她跟着出来,两人都忘却带锁匙。
  她多么高兴她同永实一样糊涂,两人吃饱冰淇淋之后,爬水渠进屋,惊险百出,攀住二楼窗框。差些儿扭到足踝。
  那次永实没有任何抱怨。
  奇怪,那时,她就是降得住他。
  现在,他视她为无物。
  竟有这样的事,芳契分不出是悲是喜?
  他俩商议良久,毫无结果,芳契又拿出香烟来,永实骂他,"不准吸烟,一阵臭味吸进沙发里三个月都散不清。"
  芳契瞪着他,"从前不见你抱怨。"
  永实看着她良久,"我不喜欢你的新身体,说真的,芳契,光与影看情形也是合理的成年人,应该有商有量,新鲜过后,叫他们帮帮忙,转回原形如何?"
  芳契心念一动,"太迟了,他们已经离开地球。"
  "什么,你无法再与他们接触?"永实大惊。
  "他们没有留下新电话地址。"
  "芳契,这口你自作自受。"
  "所以,不用你担心。"芳契恨恨他说。
  "除了吵架,你还有什么计划?"
  "我会找人化个老妆才去见令尊令堂,相信我,那并不是太难的事,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你不用怕我不老。"
  芳契倔得一如反叛青年。
  过一会儿她问永实:"我现在不漂亮吗?"
  "不,"永实由衷答,"非常标致,你一直长得好看。"
  "我对你的感情可没变。"
  "或许还增加了一点儿。"
  "为什么反而冷淡我?"
  "I\prefer\the\old\model。"
  "你会后悔。"
  "我也晓得我们当中一定有一个人会后悔。"
  "你。"
  "才怪。"永实自鼻孔里哼出来。
  芳契摔出一口气,"你从来不曾跟我斗过嘴。"
  "我知道,我控制不来,现在的你对我有坏影响。"
  "这样下去没有用,我还是先回去的好,我不想与你动武。"
  "你不能进门。"
  "我会找锁匠。"
  "我不放心你?"
  "我不是无知少女。"
  那一个晚上,永实终于看她开了门进屋才筋疲力尽地回去休息。
  吃不消,精力无法应付,永实不能与她共进退。
  让她找个少男共舞到天明好了,永实管不了那么多。
  像一个噩梦一样,他已经失去吕芳契。
  永实用手遮住额角,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芳契会放弃她从前可爱的自己而去换上这么讨厌的新躯冗。
  永实以前也失去过若干朋友,他们同芳契一样,为着追求浮生一些飘渺的东西,像名同利,在过程中整个人变了形,永实不再认得他们,落得生疏分手。
  事后他们得到所要的一切,与永实重逢,慨叹变形之前的生活,其实并不见得不快乐,回忆起来,恋恋不舍。
  芳契肯定是因不满现实而求变,永实竟没有发觉含蓄低调的她有这样忧郁的心事,他们见面的时间大少,她掩饰得太好。
  她有权追求她认为是更重要的事,包括青春在内,想到这里,永实的气平了。
  以往他老同人说,吕芳契的个性最靠得住,十年前后,一个态度,待上人下人,一个姿势,他不能担保自己不变,却可以保证吕芳契不变。
  现在看来,这话说满了。
  自飞机场接到父母,小关萎靡的神情哧得老人家一跳。
  "你的女朋友呢?"
  "结束了。"
  "什么?"
  "年龄差距太远,不会有幸福。"
  关老大连忙说:"让我们看过再说吧!"
  "她哪肯随便出来给人家乱看。"
  关老大有点儿怀疑这是宝贝儿子欲擒故纵之计,但看到他脸上失落之态,十分担心,"让我同吕小姐说。"
  小关摇摇头,茫然说:"我不认为我们有缘分。"
  关老太暗暗吃惊,"交给我。"
  这个时候,芳契没有闲着,她正与老板办交涉。
  老板同她说:"芳契,我想过了,你最好以幕后姿态出现。"
  芳契没听懂,"我们又不是拍电影,怎么分幕前幕后?"
  她老板说:"芳契,你这个样子,不方便见客,不如做我谋臣,替我策划统筹大型计划。"
  芳契笑出来,"你要我做黑人物?"
  "当然不是,是你的报告,由你来具名。"
  "我知道,你要调我到资料室去,暗无天日地苦干,千辛万苦做出来的成绩,被其他同事改头换面地拿去扬名立万,即使有人来访问我,声线也要经过处理,还有,打光打得只看见黑色的侧影,我不要做这样的工作,我辞职。"
  "芳契,这并不是明智之举。"
  "我可以另谋高就。"
  "一个少女能做什么,信差、女侍、模特儿、演员,还是竟选下一届香江小姐?"
  "我有脑力。"
  "只有我与你才知道这件事。"老板狡黠地笑。
  "你想调我到资料室去不止一朝一夕了。"
  "公司的五年计划需要有人开始着手做,我会拨伙计给你,静下心来,帮帮忙。"
  芳契闷闷不乐,"我需要时间考虑。"
  "我给你三天。"
  "这不公平。"
  "亲爱的,世事有什么公道可言,像你,既有智慧,兼具青春,羡煞旁人。"
  "这并不是真心话。"
  她凝视芳契,"承恩不在貌,我以为你是一个有深度的人,谁没有年轻过,过了也就算了,你在不在乎大企业家、大科学家、大作家、大画家的皮相?从前你眼尾每一条细纹都有它的性格,看上去十分亲切,我肯定没有人会介意,除你自己。"
  关永实找到同道中人了。
  "从头开始需要很大的勇气,我觉得我已经熬出头,不想再来一次,你是知道我的,芳契,这并非酸葡萄之语。"
  芳契不语。
  她站起来,"我走了。"
  芳契把老板送出去。
  她临别赠言:"裙子穿密实点,当心小阿飞。"
  除了高敏,竟没有人妒忌她。
  再下去,也许只能跟高敏做朋友。
  在门口,碰见关永实,芳契的老板嘲弄道:"有没有带棒棒糖上来?"
  芳契气结,幸亏关永实答得好,"没有,爱还不够吗?"
  那妇人笑笑走了。
  芳契问:"你想不想在她背后插一刀?"不想,其他的老板肯定会更坏。"
  关永实自芳契身上闻到一阵复杂的气息,每当下午,她那午夜飞行混和了汗气与烟丝味,给体温蒸发散播开来,永实便深深着迷,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不知有多少次,他渴望把鼻子埋在她后颈闻个痛快。
  他叹息。
  芳契这几日但听得他长嗟短叹,爱莫能助,便问:"你有何贵干?"
  "家母已经杀到,非见你不可。"
  芳契说:"我大姐明天恐怕也将登陆。"
  "我们在群芳楼宴客,盼望你出现。"
  "真不是时候。"
  永远是我们迁就生活,生活才不同烦体贴我们,日子久了,搓圆挼扁,任由生活安排,不堪委屈,渐渐苦涩,只觉什么都不是时候,要它的时候它一直不来,不需要它,它偏偏近面撞上来,避都避不开。
  "他们是特地来看你的。"
  "好的,永实,我会出现,让你下台,你看,我为你做的各种荒谬无聊事情加在一起超过千斤。"
  永实笑了,"我明天来接你。"
  他走了以后,芳契坐在电脑面前向它诉苦。
  有什么好处?它老实,它不妒忌,它不靠害,人类最忠实的朋友有二,一谓电视,二谓电脑,信焉。
  她把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它,然后说:"请予忠告。"
  它很谦虚:"忠告则没有,愚见倒有一点儿。"
  "无论是什么,说吧。"
  "此处,此处,彼处,彼处,也许最好,请教光与影。"
  芳契叹口气,"光与影已回紫微垣斗宿去了。"
  "回去?"
  芳契睁大眼睛,"请予指示。"
  荧幕上打出世界大地图,一只绿色箭嘴指向南美洲亚马逊流域的雨树地带,闪烁不停。
  芳契奇问,"他们到那里去干什么?"
  电脑讪笑:"光与影到地球来不止是为着实现你的愿望那么简单吧!"
  "他们在巴西干什么?"
  它反问:"关于地球,你知道多少?"
  迟疑片刻,芳契厚着面皮答:"一无所知。"
  电脑被她搞得挺尴尬,过半晌才说:"嚏,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们在做一项研究?"
  "是,与人类合作,挽救大气层中的氧气与雨量。"
  "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忙?"芳契百忙之中不忘宣扬大地球主义。
  "相信我,你们需要帮忙的地方大多了。"
  芳契童心大发,"你知道他们的计划,说说看,"她采取激将法,"你不是不知道吧?"
  "告诉你也不妨,地球今天夏季有部分地区大旱,这你听说过吧?"
  "请人正题。"废话少说。
  "雨,是空气中水气冷却凝结后落下来的。水气的多少,是降水多少的先决条件。"
  芳契的思维回到老远老远去,对,她自儿童乐园里读过小雨点的故事,确是这样。
  "请你留意,否则一世无知。"
  芳契生气,"先生,我是商业管理科学士,我不是气象学专家。"
  "森林地区多雨,首先就因为森林地区水气多,植物具有强大蒸腾作用,利用根系吸引地下水分,又将水分通过枝叶散发到天空,一亩森林,一年约蒸腾三十八万三千公斤水分,大大增加林区上空水气,蒸发的水分,比同等面积无林区多二十倍。"
  "我明白了。"
  "真的?"
  "雨树遭砍伐过度,影响水气蒸发量,不上去,就没有下来,于是旱季来临。"
  "咦,你不算一无所知嘛!"
  "我们不会渴死吧?"芳契大吃一惊。
  "渴死前,大抵你们已经缺氧而死。"
  "有那么坏?"
  "小姐,植物利用叶绿素吸收阳光,分解水分而放出氧气,开始是小量的。局部的,逐渐发展扩大,大气层里的氧气也逐步增多,六亿年前,占空气的一巴仙,三亿年前,达到现在的水平,这样,高等动物,你们,哺乳类,才演化出现。"
  "咦,我的天。"
  "你不知道吧,小姐,地球上先有树木,后有人类。"
  "这怎么办?"芳契变色。
  "别担心,小姐,在你有生之年,地球不会变废墟。"
  芳契怔怔地,"光与影在亚玛逊流域帮科学家重组雨树群?"
  "正是。"
  "谢谢你们。"
  "不客气,但请你体谅他们工作忙碌,故此佯称已经离开地球。"
  "他们说来探朋友。"
  "固然是。"
  "我想与他们联络,请替我设法。"
  电脑力难了,"我的功能达不到你的要求。"
  "他们已离你而去是不是?"
  "我只是一具电脑。"它有点儿沮丧。
  芳契趁机笼络它,"我却当你是朋友。"
  它沉默了。
  芳契说:"对不起。"
  "我只能把储藏的资料告诉你,我不懂创作。"
  "没关系,"芳契安慰它,"不是每人都有创作天分。"
  芳契按熄电脑,揉一揉双眼。
  同人类聊天比较舒适,人类有动听的。充满感情的声音,可惜同一人发出的同一把声音,在不同情绪的处理下,有天渊之别,有时会深深伤害谈话对象。
  还是电脑可靠可测可爱。
  找不到光与影。
  芳契继续年轻下去。
  为了见关老太爷及老太君,她试穿旧时女服,尺寸全部不对,肩不够宽,腰身大松,套上身像一只壳子,芳契发觉高明的裁缝师傅用完全不同的两种态度来设计少女及成熟女性的服装。
  芳契用手由上至下扫一扫衣裙,终于,她全身最突出的部位不再是胃同腹。
  关永实来接她的时候,看到一个雪白肌肤,长发漆黑的女孩子,怙恶不俊地夹着枝香烟,姿态风尘地开门给他。
  一见他就说:"你来挑衣服,我实在不知穿哪一件好。"
  "吕芳契,吕芳契,你怎么会沉沦到为这种事烦恼,你不是说过,吕芳契无论芽什么仍然是吕芳契?"
  "好,我不再尊重你意见,我自己定夺。"
  新衣浅灰色,紧紧贴在身上,领口有一扎布料,缠向左又缠向右,裙身在膝盖上十公分,配灰色闪闪生光的玻璃丝袜。
  永实看着她,原来芳契年轻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见到了,不过如此,同本市其他三十万名时髦少女一样,全副精神集中在如何把自己包装得更悦目,以更好的姿态去追求明主,永实失望。
  "还不错吧?"
  "过得去。"他很客气。
  "凭良心说,永实,不比从前漂亮呀?"
  "从前你独一无二,"关永实不愿多说,"你不应妄自菲薄。"
  他替她搭上红色凯丝咪大衣,陪她出门。
  酒水设在贵宾厅,连她俩足足十二位客人,远亲近亲一大堆,其中有关永实的两个表弟,这一对难兄难弟本来正闷得半死,昏头昏脑,没精打采地在玩扑克牌,看见芳契进来,眼前一亮,震荡得不约而同站起来,明知那是表哥的女朋友,今晚是相亲来的,也忍不住趋向前去,要求介绍。
  关永实苦笑,太滑稽了,他与芳契竟有代沟。
  两位表弟老实不客气一左一右坐到芳契身边,把永实挤到老人堆去。
  关老太拉住儿子问:"那是谁?"
  "我的女朋友。"
  "不,"老太吃一惊,"不是她,不是这个小太妹。"
  永实有快感,虽然最尴尬的是他,但也忍不住幸灾乐祸,"你们不是一直嫌我的女朋友老吗?所以找个年轻的来满足你们,母后,别叫孩儿太为难。"
  关老太失色,"这位小姐恐怕二十岁都不到,太年轻了,你看,同小三小四在一起还差不多,与你完全不配。"
  永实瞪着母亲,"老的又嫌老,小的又嫌小,恁地难伺候,反正一辈子甭想讨到你们欢心,干脆剃光头做和尚去。"
  关老太语塞,脸上露出悔意,她看过以前那位吕小姐的照片,真的很秀丽端庄,岁数略大,但看不出来,真不该挑剔得那么厉害,瞧,现在一蟹不如一蟹,更不如前了。
  关老先生问儿子:"你没有弄错吧,那女孩子起码比你小十一、十二岁。"
  永实捧住头,数字数字数字。为什么有这许多人心甘情愿被数字支配,财产总值多少,是个数字,寿数多少,也是个数字,天天看牢数字做人,没有比这更荒谬的现象了。
  芳契也不比永实好过,坐在两位少男当中,吊儿郎当地敷衍他们,一边发现两人思想幼稚,她认识永实的时候,永实约莫也是这个年纪,却有内涵得多,一定是她的要求太高,要不,就是他们水准大退。
  "……有一间新会所的灯光与咖啡都不错,饭后一起去观光如何?"话出了口,才觉得太荒谬,公然撬起表哥的女朋友来,连忙又补一句:"叫永实哥也去。"
  芳契笑,"他有他的节目。"
  他们大喜,"那你呢?"
  "对不起,我也有我的去处,但我不爱喝咖啡。"
  "你会喜欢'光与影'的。"他们不放松。
  芳契一怔,"什么,叫什么?"
  "光与影。"
  "新开张营业?"
  "你也知道这个地方?"
  芳契心念一动,"带我去,现在马上走,我们不吃饭了。"
  小三与小四正在想,这种饭一吃两个钟头,双方大抵要追溯到关。吕两家上八代的历史掌故,不闷死才怪,现在听见芳契有这样好的建议,一方面大喜,另一方面又讶异她大胆。
  芳契说:"我先溜出房间,你俩五分钟后跟着出来。"
  小三小四经不起这样的引诱,连忙点头。
  芳契轻轻起立,挑起大衣手袋,悄悄往门外溜,那边关老大缠住儿子,不住地训话。
  芳契摇摇头,她母亲也是这样,有发表不完的权威性意见,天天足可以说上三五七个钟头,谁要是敢打一个呵欠,谁就是不孝,渐渐没人敢接近她。
  光与影咖啡座。
  即使纯属巧合,去看看也是值得的。
  小三小四立刻自房里跟着出来,他们不是坏孩子,但是异性相吸,着了这美貌少女的迷。
  三人上车,到游客区一间商业大厦门口停下,芳契跟着他俩走进地牢。
 
 
 
 
 
 第8章
 
  他们说得对,气氛极佳,客路也斯文,叫光与影一点儿没错,灯光控制得柔和舒适,的确是个小想谈天的好地方,下次要与永实一起来。
  想到永实,芳契连忙掏出群芳楼送的火柴盒子,照着上面的号码拨到贵宾厅。
  "永实,"她说,"原谅我开小差。"
  "你在哪里?"
  "我在喝咖啡,你不生气吧?"
  "我很佩服你,芳契,年轻真的不一样,希望我也有勇气脱离这等无聊的晚宴。"
  芳契心花怒放,到底只有永实最了解她。"永实,我们稍后见。"
  她回到座位,四周打量一下。
  她走到酒保面前,试探地问:"你有没有听说过紫蔽垣斗宿这个地方?"
  酒保一怔,抬起头来,看着芳契,双目闪着深湛的晶光。
  芳契已经知道她找对了地方。
  "光与影好吗?"
  酒保不答,只是笑笑。
  芳契又轻轻说:"若想设观察站而又不引人注目,最好莫如设间会所做酒保。"
  酒保微笑,"吕小姐,喝什么?"
  那一边一双小兄弟被冷落了,大表不满:"你看她与那酒保多熟络。"
  "真替永实哥担心,她不是一个忠贞的女孩子。"
  "可不是。"
  芳契如果听见,一定笑得打跌。
  酒保递一杯淡紫色的混合酒给芳契。
  "叫什么?"芳契问。
  酒保答:"我的愿望。"
  芳契有点儿窘,紫蔽垣斗宿居民的特性是幽默,但是芳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
  "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光与影,我想与他们联络。"
  酒保点点头,"明天傍晚请你再来试我们另一款新酒。"
  他转过身去招呼其他客人,身型与一普通人无异,芳契不想追究他用什么办法遮掩真面目,太不礼貌了,她身受其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芳契同小三小四说:"谢谢你们带我来这个地方,我很喜欢,我有别的事要做,你们多玩一会儿。"
  她取过外套,独自离去。
  小三与小四呆在那里,好一个滑不留手的女孩子,害他们一会儿不知如何向大人解释。
  芳契像一切红颜祸水,才不管那么多,她舒出一口气,拂袖而去。
  街上夜间空气冰冷清新,抬头一看,满天星斗。
  芳契开始怀念她的旧躯壳。
  那似一具跟随主人四出征战的盔甲,用了多年,这里那里,旧了凹了破了锈了,主人嫌它,把它换掉。
  喜新嫌旧本是人类天性,无可厚非,恨是恨在佩上新甲之后,混身不舒服,恐怕又要待十七年后才能适应,现在连一举手一投足都受到限制。
  当然,那簇新铮亮的外表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可惜人大部份时间要面对的,是他自己,不是旁人。
  生活是天长地久的一回事,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外表风光固然重要,为了那一点点锋头而令日常生活失去平衡,却太不值得。
  在街上踯躅,她忽然想起旧瓶新酒这四个字来,不由得仰起头哈哈大笑。
  途人为之侧目。
  她识相地叫部车子口家,停止游荡。
  隔不多久关永实就上门来。
  芳契笑问:"怎么样,派对进行得可理想?"
  永实拉一拉耳朵,"那麻将声真正令人吃不消。"
  芳契笑,"你还年轻,现在我深深觉得霹雳啪喇的牌声代表国泰民安,福寿康宁。"
  "恭喜你,这确是难得的新发现。"
  "长辈们对小吕小姐的印象很普通吧?"
  永实说:"一致通过,不能接受,年轻不一定好,他们终于受到教训。"
  芳契眨眨眼睛,"他们宁愿选大吕小姐?"
  永实摊摊手无奈地答:"我告诉他们,她早已经离开我。"
  芳契微笑。
  虽然说这一代再也不需要家人对他们伴侣认同,但总希望长辈接受他们的选择。
  芳契愉快他说:"看,关家不再嫌我。"
  "错,他们现在才真正开始嫌你。"
  芳契蜷缩在地毯一角,她的面孔,她的身型,都一日比一日年轻,下午又比上午更加稚嫩。
  与她独处一室,永实简直有点儿害怕,奇怪,什么样的人会欺骗少女?他可不敢动弹。
  年轻人往往缺乏传统价值观念,冲动、热情,太容易被利用,他情愿做一个理智成熟的新中年。
  "我要走了。"
  以前赶他不走,此刻未必留得他住,芳契苦笑。
  "这个假期的节目太出乎人意料之外,"永实说,"我疑幻疑真,如果是夏季,还可以说是仲夏夜之梦,芳契,但现在明明是冬天。"他的迷茫完全是真的。
  芳契无言以对。
  永实间:"这究竟是开始,还是结束?"
  芳契打开门,把他推出去,"讨厌讨厌讨厌,走走走!"为什么关永实不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喜新嫌旧?
  第二天黄昏,芳契穿着便服到光与影会所。
  酒保换了人,他们都是一式的英俊年轻人,斯文有礼,适龄女性若不知他们底细,实在不会介意与他们约会。
  她同酒保打招呼,"我找昨天的三十四号。"今天这位伙记胸前别着一枚二十八号的襟针。
  二十八号转过头来,看着芳契,笑一笑,"吕小姐。"
  芳契大奇。
  二十八号轻轻解释,"三十四号已经把你的事情告诉我。"
  芳契怔住,"你们之间没有秘密?"
  二十八号笑,"我们互相信任。"
  "这间咖啡厅里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事?"
  "他们只是知道你是我们的朋友。"
  芳契这才放下心来。
  她用手抚摸发烧的面孔。
  二十八号又笑了,态度可亲。
  芳契忍不住问:"你驻守地球有多久?"
  "调到本市恰恰五个月。"他并不隐瞒。
  "习惯吗?"
  "有时也觉得寂寞。"
  芳契心念一动,"有没有结识我们这里的女孩子?"
  二十八号本来心平气和地在拭抹玻璃杯,一听芳契此言,即时变色,低头不语。
  芳契不由得轻轻说:"对不起。"
  过一会儿二十八号对芳契说:"她们还不知道我本来面目。"
  可怜的二十八号,真值得同情。
  芳契约莫知道他们真面目,的确不是每个人可以接受。
  "你们相爱吗?"
  二十八号点点头。
  "呵,只要爱得够就可以克服一切难题。"
  二十八号双眼闪出感激的神采来,"谢谢你的鼓励。"
  芳契苦笑,但是她自己呢?
  "对了,光与影说:他们已经离开地球,这里一切事宜,都要暂时告一段落。"
  "不,我知道他们没有走,他们在南美洲忙正经事,请你帮个忙,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有要紧话同他们说。"
  二十八号有点为难。
  芳契连忙攻心,"也许有一天,我也可以帮你忙。"
  这时,一个衣着朴素,脸容清秀的女孩子走过来,与二十八号打招呼。
  聪明的芳契立刻知道她的身分,即时把握机会对二十八号说:"可能你也会需要一个中间人。"
  二十八号明白了,轻轻点头。
  "我明天再来。"
  比起他们,人类无异狡狯一点儿,可惜人家有真智慧。
  芳契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一个人,她认得他,他是路国华。
  路氏看上去又倦又渴,找到空台子坐下,叫杯冰冻啤酒,牛饮灌下,刚吁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一名妙龄女子正向他微笑。
  他怕是会错意,连忙看一看身后,台子都空着,只余他一个人,于是他指指鼻子,意思是"我?"
  芳契已经走过去问:"好吗?"
  要到这个时候,才蓦然想起,路国华可能不认识她。
  芳契暗叫一声糟糕,搭讪他说:"我认错人,对不起。"
  路国华看着她一会儿,才答:"我也险些把你当作另外一个人。"
  芳契知道他指的是谁。
  她微笑道:"那个人,你不后悔认识过她吧?"
  "怎么会,与有荣焉,她年纪比你大一截,现在是某机构独当一面的人才。"
  "你们为何分开?"
  路氏欲语还休,笑道:"大人的事,你也不懂,我请你喝杯橘子汁吧!"
  分手以来,芳契还是第一次与他谈话。
  路君凝视她年轻的面孔,越看越像,终于叹口气答:"她爱上别人,我只得黯然退出。"
  芳契一呆,谁?这路国华胡诌些什么。
  只听得他说下去:"那个第三者,比我年轻漂亮得多了。"
  "你指谁?"芳契问。
  路君说:"告诉你也不会晓得,"他打开夹子掏出钞票放桌子上,"她不承认,我是一直知道的,她本想拿我作挡箭牌,但是仍然无法抵抗他的魅力
  没想到故事到了他嘴里会有这样一个版本。
  路国华苦笑,"你不会怪我唠叨吧?我们这些庸俗的成年人又要去为下顿饭奔波。"
  他说声失陪,便离开了现场。
  留下芳契一个人发呆,她没想到路国华会这样看这件事。
  "喂,喂!"她追上去,想同他解释,她没有利用过他,他俩分手,主要是因为价值观念有太大的差异。
  谁知略国华也是个正人君子,看见这个美貌少女在咖啡座主动同他打招呼,已觉不妥,说了两句,还要追上来,更无一点儿矜持,他大惊,加快脚步,假装没听见她叫他,匆匆逃走。
  芳契撑着腰站在路边为之气结。
  明明比从前年轻漂亮,反而不受异性欢迎,何解。
  芳契悻悻然返家。
  她母亲在录音机上留言:"芳契,你姐姐今天傍晚即抵达本市,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她不肯承认小阿囡见过我,反而怪我糊涂,芳契,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芳契有点儿温馨的感觉,老太太极少把她看作投诉的对象,往往只把她当投诉的题材。
  "还有,芳契,我已有许久未曾见你了。"
  芳契忍不住拨电话回家,来接听的是一个年轻的声音。芳契问:"你是谁?"
  那边不甘服雌,"你找谁?"
  芳契认出来,"小阿回,可是你?"
  那边也猜到了,"阿姨,终于与你联络上了。"
  她们一家已经抵达,真要命,芳契呆在那里。
  她大姐接上来说:"芳契你在哪里?母亲说你神出鬼没,有时三个月也不出现一次。"
  "你们好吗?姐夫有没有来?"
  "谁要他来。"
  芳契莞尔,二十多年了,姐姐说起姐夫,仍然用这种故意爱理不理的语气,真是难得,姐夫伟大,给妻子一个温暖的家,好让她在理想的环境里继续练习这门娇嗲工夫。
  大姐低声说:"母亲老多了。"非常感喟。
  "你还说我,你一年也不来一次。"
  大姐叹口气,"出来吧,大家吃顿饭。"
  "今天我不行。"
  "公司有应酬?"
  "可不是,要不连饭碗一起推掉,不然的话,人人到齐,独欠我一个,不知多么吃亏。"
  "母亲说这些年来不晓得你怎么撑的?"
  她真的这么说,她谅解吗?
  "还没有对象?"
  一时间芳契不知如何回答。
  "那位关先生呢!十年前蟟会计较的事情,十年后想法又不一样,到了小阿囡那一辈,简直微不足道。"
  芳契一味干笑。
  "小阿囡想见你,她问你几点钟睡,她要来看你。"
  "不不不,一过十点半我就累得眼睛睁不开,明天吧,明天再说。"
  "芳契,你没有什么事吧,我有种感觉,你好像躲着我们。"大姐不悦。
  "嗳,嗯,呃……"
  "芳契,"轮到她母亲来说,声音压得低低,"芳契,事情怪得不得了,你最好来一趟,小阿囡的样子完全变了。"
  芳契十分内疚,"也许换了个发型,也许她减了体重——"
  "不,芳契,我还不致于那么糊涂。"
  原来老母亲还信任她,芳契觉得安慰。
  "你的眼镜度数又不对了。"她故意抱怨。
  "你明晚一定要来。"
  "公司没有事我才走得开。"
  "你们两姐妹都越来越奇怪。"
  谈话在此结束,芳契一头一脑都是汗。
  她想到亲戚间的传说:雯表姐生癌故世已有五年,表姑妈仍然以为她在外国念书未返……
  芳契也可以一走了之,去开始她的新生,听说他们也找人冒充雯表姐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向表姑问好。
  终于在一个农历年,表姑妈忽然很平静地问:"阿雯可是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大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跟着都哭了,但是仍然不肯对她说出真相。
  芳契不愿意变成第二个阿雯。
  假死恐怕要比真死难受。
  这一步行不通,芳契非跟老母但白不可。
  可怜的老太太,这种怪事对她来讲,一定是个打击。
  门铃骤然响起,芳契整个人跳起来。
  她跑去张望,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男人,她完全不想开门,"主人不在家,"她扬声道,"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那两个人笑了,"吕芳契,快开门。"
  "你们是谁?"芳契大惊。
  "光与影。"
  她如闻救星下凡,赶快打开了门,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幸亏你们还没有走。"
  "二十八号说你有急事。"
  芳契惭愧,她的急事可能只是小事。
  他们其中一个笑道:"你看去很年轻很好呀。"
  芳契马上知道他是较活泼的光。
  影说:"最近人类比较接受特殊现象,没有人把你当作怪物女巫妖精吧?"
  "怎么没有,是我应付得宜,否则险象环生。"
  他们三人坐下。
  芳契斟出春茗,"首先要多谢你们自南美洲回到本市来。"
  光说:"那是小事,我们旅行的方法与你不同,速度快许多。"
  "可惜那件工程非常棘手,"影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住在地球而胆敢糟蹋地球的,也只有你们地球人。"
  芳契不敢出声。
  "你们把地球躁蹭摧残到不堪的地步,一触即发,整个地球逃得过连锁温室反应,也会因错误运用核武器而毁灭。"
  光劝止影,"那与她无关。"
  "地球居民人人都有责任,污染海滩,滥用塑料,谁都有份。"
  芳契想一想,"这与紫微垣斗宿的居民有什么关系?"
  影冷笑一声,"宇宙由一个个环节扣住,地球有什么不妥,肯定影响太阳系的平衡,继而使银河失控,小姐,紫微垣斗宿并没有你想像中遥远,骨牌似倒下,一定牵连到我们,你们不怕,我们都怕。"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光打圆场,"他们也怕,不然太空署也不会邀请我们前来帮忙。"
  过一会儿芳契嚅嚅地问:"你们有没有去看过南极上空大气中臭气层那个洞?"
  光说:"那个洞肯定需要修补。"
  芳契踌躇,"修补天空?我好像听过有这么一回事,印象深刻,是谁呢?谁比你们更早补过天空?"
  影与光交换一个眼色,摇摇头,影说:"他们这一代,普遍太在乎名成利就,荣华富贵,其它的什么都不管。"
  芳契懊恼他说:"你们怎么了,不住教训,有没有完嘛?"
  三人又恢复沉默。
  芳契觉得他们之间已有隔膜。
  芳契忽然想起来,"有了,女蜗炼石补青天,可见地球上空早已出过纰漏,女蜗氏是不是你们的同伴?"
  光与影笑了。
  "上一次补得好,今次也没有问题,对不对?"
  光长长叹息,"老远叫我们来,到底有什么事?"
  "我的身体。"
  "这十足十是你要的玉女金身。"
  "我知道,它美极了,这样贪婪的愿望你们都允许我,我十分感激。"
  "但是你看上去却不大开心。"
  "什么都瞒不过你们老人家的法眼。"
  "吕芳契,别兜圈子了,有话老老实实他说吧。"
  "在这个月里,我发觉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也许在你们那边一切都是完美的,但地球上不可能这样。"
  "你说的我没有一个字听得懂。"
  芳契怯生生问:"我能不能换回我的旧身躯?"
  光与影大大意外:"什么?"
  "我知道你们对躯体没有太大的留意,随时更换,视需要而定,像我们的衣服一样,穿上脱下丢弃,都不算一回事,但是我的旧躯壳,对我来说,有纪念价值,我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它直至失去它。"
  "你怀念旧身躯?"影不置信。
  芳契点点头。
  "它已经相当破旧,表面有疤痕,质地松驰,内部许多器官经过修理,有些在未来的十年间肯定会陆续出毛病,换一具新躯壳是明智之举。"
  芳契低下头笑,"照分析你说得再正确没有,但是感情上我放不下。"
  "我明白了,他不喜欢。"
  "他恨它。"
  "那你应该把他换掉。"光老实不客气他说,"这正符合你们新一代的作风,谁挡住你们前进之路,即时铲除,格杀勿论。"
  芳契知道光在讽刺他们。
  "我做不到。"
  "那你还不算英才,你跟他们混,会痛苦。"
  芳契说:"他比我更糟:念旧、温情、执著,我俩不会有好结果。"
  光问:"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芳契吞一口涎沫,"我想恢复旧观。"
  "你只是说说而已。"影不相信。
  光说:"带着这具新身,你可以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认识更强更美的人,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他俩把她带到镜前,"看,看你自己。"
  芳契看到镜子里去。
  "多奇妙,"光赞叹,"我们没有加多,也没有减少,你在十七岁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握住芳契的手,"看指节多么柔软,皮肤多么润滑,"又说,"你的眉毛多么浓密神气,还有,头发多么柔顺听话,你真的肯放弃这一切?"
  芳契很感动,"看样子真要与母亲重修旧好,没想到她在我身上落足工本。"
  "你是个漂亮的少女。"
  "是,我曾经是。"
  光说:"你现在何尝不是?"
  影说:"你或许需要时间去考虑清楚。"
  "谈得来的,同甘共苦的朋友都老了,剩我一个人妖精似青春长驻,是幸福吗?"
  光与影笑,"说到底,她不舍得他。"
  "地球人的品格绝对不能列为上等,却有一个特色,是我们远远不及。"
  影跟着说:"地球人十分看重爱情,很多时候令我们感动。"
  "是,"芳契笑,"再精明能干的人,到头来过不了这一关,结果什么都牺牲掉,多年修为毁在一
  "且影响到不幸与他们太过接近的陌生人。"
  芳契想到二十八号,不提,只是说:"是呀,我一直怀疑鲤鱼精与白蛇精统共是天外来客。"
  "芳契,你真的决定了?"
  "不是为了他,是为自己,再来一次实在不胜负荷。"
  光兑:"技术上我们没有办法可以立刻做得到。"
  影说:"让我们把仪器带来再说。"
  芳契渴望过回正常的生活,"那么,再让我奢侈地多享受一会儿青春。"
  芳契站起来送客。
  芳契松了一口气。
  她站在大门口,一时并没有离去,忽然之间,有人叫她:"是吕芳契小姐吗?"
  芳契抬起头来,一个陌生少女站在门口。
  "吕小姐,你或许可以帮我忙。"
  "你是哪一位?"芳契觉得她脸熟。
  少女答:"我们见过一面,我是二十八号的朋友。"
  呵对,正是这位容貌清丽的女孩子。
  "请进来,二十八号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还要向他道谢呢!"芳契笑着招呼。
  少女转头说:"叫你呢!"
  芳契这才看见二十八号从角落转出来,噫,今日客似云来,且都是好朋友。
  两人看上去实在是匹配的一对,手与手紧握着,看得出心事重重,不过眼神中有坚毅表示。
  芳契轻轻问少女,"这上下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少女点点头。
  "你可害怕?"
  少女摇头。
  "那还有什么难题,二十八号,难道上头不批准?"
  二十八号低声说:"她必须要离开亲人,去了之后不能回头。"
  芳契不语,世上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她吁出一口气,"她没有反悔的权利?四十年后,她不爱你了,也不能返回家乡?"
  少女见芳契好像比她更小更没有经验,不禁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芳契莞尔,她也曾经年轻过,她当然明白对方此刻的心情,她说,"你放心,我有足够资格做你俩顾问,我年龄与我外型不相配,两者相差一倍有余。"
  少女呆呆地看着芳契,二十八号在女朋友身边低语一番,少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她同情他说:"原来你也有烦恼。"
  "真的,"芳契笑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少女问:"我应不应该跟他走?"
  照说,成年人不会直接了当地回答此类问题,以免将来被人抱怨责怪,但不知恁的,芳契厌倦了做一个模棱两可的虚伪人。
  她忽然冲动地挥舞双手,大声说:"走,跟他走。"
  一对年轻人愕然。
  "管他们呢,现在不走,还待几时,将来有变化,将来再说。"芳契慷慨激昂。
  二十八号立刻欢呼一声。
  他女朋友怯怯地问:"万一有什么变化,人生地疏,可怎么办?"女孩子恒古担心的都只有这点。
  "届时不晓得你甩掉他,还是他不要你?大可从头来过,在本家,在异乡,感情问题,都得要你独自承担,谁也帮不了你,走吧,把握现在。"
  二十八号伸出手来,与芳契紧紧相握,"谢谢你,我们明白了。"
  少女双眼闪着泪光,与芳契拥抱。这下子连芳契都觉得心酸。
  人家母亲怎么想,恐怕会追杀吕芳契。
  年轻人走了,芳契才觉得适才大胆发言,太过鲁莽,换了是从前,她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做,吕芳契是著名的小大人,喜怒不形于色,克己复礼,因此放弃许多快乐的机会。
  回想起来,她从来未曾拥有过。
  所以才鼓励他人率性而为。
  年轻、漂亮、充满活力,却一无所有,想得到的东西,都要付出时间精力争取。
  智慧被困在这样一个身躯这中,无用武之地。
  芳契躺在长沙发上,渐渐疲倦,眼皮沉重,一连打好几个呵欠,慢慢睡着。
  但是耳朵却仍然半醒,她听见四周围许多日常噪音:隔壁打牌声,婴儿哭泣声,佣人同佣人争吵声,电话铃,门钟,流行曲,汽车喇叭声……清清楚楚,住惯这个城市,也不觉这些噪音有什么不妥,正代表了安定繁荣,芳契天天在同样杂声中人睡,非常熟悉舒服。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胸口像是松动得多,两只手互握搁在胃与腹之间的位置。
  "他们说,女性有改变主意的权利。"
  "让她再考虑一下吧,弄得不好,明天又来要求我们把她调回来。"
  "我想她已经想清楚了,来来去去,她不过是为着一个关永实。"
  芳契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但是四肢不能动弹,她觉得诧异,原来移动手脚需要这样大的力气。
  她懦动嘴唇,"光与影,"她想叫他们,她太清楚除出他们两个不会有别人。
  "芳契,我要你听着,这次把你调校回原状,是有条件的。"语气颇为严肃。
  天,不是要我残害同胞吧,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是汉奸。
  "芳契,不要激动。"
  那么,把你们的条件说出来吧。
  "你要答应我们,尽你的力量保卫地球上生态平衡。"
 
 
 
 
 
 第9章
 
  芳契完全不明白所以然,她焦虑一如少年测验时看到不懂的试题,一方面她暗暗骂自己多事,本来可以好好做人,许什么鬼愿,现在却要付出代价做回自己。
  "你们绝对不能只顾眼前暂时收益而盲目毁坏林木。"
  "好,好,"芳契说,"我试试重新提倡植树节。你们找错人了,光与影,我说过一千次,我只是一间华资公司营业部的中级主管。"
  "稍迟你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芳契答:"如果能力做得到,我乐意效劳,毕竟,我才是地球居民。"
  "好,"光笑笑,"你要身体恢复原状是不是?"
  芳契灵光一现,不不不。
  "什么?"
  "你瞧,你瞧,她又后悔了,她又有馊主意了,我早说过,不要再理睬她。"
  "可是她有机会帮我们设立一大片速生树林。"
  "吕芳契,你想怎么样?说吧。"
  芳契忽然想一个童话故事,一个农夫,无意中得到三个愿望,苦苦思索,该要些什么金银财宝,熬到半夜,肚子饿了,他说:"我希望有香肠吃。"刹时间,面前出现一条香肠,农妇见丈夫浪费一个愿望,生气,把香肠丢过去,说:"我希望香肠长在你这蠢人的鼻子上。"果然,香肠长到农夫鼻子上,拉也拉不掉。
  最后一个愿望当然是:"希望香肠消失。"
  芳契想到自己,更觉可笑可叹。
  人类唯一可爱处,也许就是这一点点愚憨,天良未混。
  光问她:"笑完没有?"
  影说:"把坏消息告诉她吧。"
  光兑:"新陈代谢这样调来调去,会有不良影响。"
  猜也猜得到,生命会缩短,是吗?
  "短一点点,你不会注意到。"
  芳契说:"我比关永实长五岁,我只希望,我能够同他一样大。"
  光完全不明白,"我真弄不僮你们的思想,但白说,二十八号比他的女朋友大三十多年,你看得出来吗?"
  "我不管,"芳契固执他说,"请把我的生理钟数拨到与关永实一样。"
  "即刻?"
  马上,明天就得见功,否则前功尽废。
  "吕芳契,你真麻烦,开头就该这样许愿。"
  开头谁知道愿望会成真。
  "这是最后一次为你服务。"
  "芳契点点头。
  "记住你的诺言,还有,下不为例。"
  "让她好好睡一觉。"
  芳契的身体一重,像是深深陷入迷离境界,她梦见自己站在小小山岗上,向光与影依依不舍挥手说再见,她的手与脚都是细细的,约只有七八岁模样。
  身上穿一袭白色蓝纲条的海军装裙子,对,母亲从来不让她穿皱边粉红色有蝴蝶结钉亮片的衣裳,自小她要她打真军,所以芳契下意识恨她,因她不让女儿走捷径。
  小芳契转过头去,盛年的母亲就站在她身边,她气馁了,轻轻把细力的手伸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看一看她,笑笑,泯了恩仇。
  芳契永远不会忘记山岗上天空的颜色,那种明亮的紫蓝色简直不是地球上应有的色彩,她与母亲愉快地抬头仰望特殊的景色。
  梦境结束,芳契没有醒来,她继续想睡。
  她当然听不见大姐与小阿囡在她门口不住按铃。
  "事情好像不对。"
  "妈妈,我去找锁匠。"
  "别忙,首先要肯定她是不是在里面。"
  小阿囡说:"也许有朋友在,她不方便开门。"
  "这又不是学校宿舍,有什么相干。"
  "外婆说阿姨这一阵子真怪。"
  芳契的大姐叹口气:"我打算把你外婆接来同住,免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正在门外议论纷纷,身后传来声音,"我有后备锁匙,我来开门。"
  两母女转头,看见一个英俊的。神情略为忧郁的男生站在她们身后。
  小阿囡先活泼他说:"我知道你是关永实。"
  关永实欠一欠身,掏出锁匙来,打开了大门。
  小阿囡很关心:"阿姨没事吧?"
  关永实一个箭步进屋去探索。
  大家都看见芳契躺在长沙发上,面朝里,背朝外,睡得好不香甜,轻微但均匀的鼻鼾声一下一下清晰可闻。
  小阿囡先笑出来。
  大姐抱怨,"睡得这样实吓死人。"
  关永实放下心,陪笑道:"一定是昨晚的应酬喝多了。"
  他进房去拿一条薄毯子,轻轻替芳契盖上。
  然后以半个主人的姿态招呼大姐及小阿囡。
  大姐呷一口茶,以老卖老,带着不经意的口气说:"多亏你照顾她。"
  关永实不想她们母女看到芳契的变化。很乐意引她们顾左右言他,"芳契也对我很体贴。"
  大姐看他一眼,"我看你俩十分相配。"话说一半,又问,"是家里不赞成?"
  "不,家里觉得芳契很好。"比小太妹胜多多。
  "那还等什么?别以为大把时间,慢慢不迟,芳契的生育年龄会过去,岁月无情,留点儿神的好。"
  永实叹口气,"大姐,你说得对,看我带了什么来。"他自外套里袋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
  小阿囡说:"呵,订婚戒指。"
  永实打开盒子,是一枚晶光闪闪的红宝石,"她不答应你们可要帮我一把。"
  "还不答应?"大姐笑,"我没见到这样的戒指已忙不迭点头。以前种种磋跎是因为姻缘未到,我有种感觉,你俩时辰已届。"
  小阿囡问永实:"你打算跪下吗?"她觉得很浪漫透顶。
  "她喜欢怎样就怎样。"
  "你会让她继续工作?"小阿囡问。
  关永实笑,"芳契是生力军,不让她做,行吗?"
  做得辛苦了,人人盼退休,等真正退休了,连退休的指望都没有,更加无以为继。
  不能退休,只可以喊退休。
  小阿囡说:"那么,我要叫你一声姨丈了。"
  "当然。"
  大姐站起来,很觉安乐,这张来回飞机票花得值得,"我们走了,你同芳契说,我们等她吃晚饭。"
  "她如果够精神,我同她一起来。"
  永实送大姐出去,大姐经过长沙发,想去把芳契的身体扳过来,永实连忙出手阻止,"让她去,大姐,让她去。"
  大姐笑,"你这样纵容她,当心她把脸都睡扁。"
  永实苦笑,这还真是小事,他轻轻说:"无论变得怎么样,我都会设法适应。'"
  小阿囡在归家途中问母亲,"谁说罗曼史已死?我说它早已复生。"
  永实等他们离开,松口气,坐在芳契对面说:"你可以醒啰,她们已经走了。"
  芳契仍然维持那个姿势呼呼大睡。
  "小姐,快起来,我们还得商量看怎么过晚上那一关。"
  芳契没有回答。
  永实这才想到也许她是真的憩睡。
  他有点儿急,不是服过什么药吧?
  他过去推她,芳契的身躯柔软温暖,午夜飞行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钻人永实鼻孔中。
  永实把面孔埋进她手心里,多年挽公事包的人,手心必会比较粗糙。
  部门的机密文件统统由她亲自手提,从不假手他人,永实与她都听说过有人摆架子叫秘书挽公事包,结果整套计划书失踪校对头公司得去的故事。
  永实的心一动,慢着。
  芳契已回复青春,手心的薄茧从何而来?
  他摊开她的手。
  这只右手是他熟悉的手,指甲剪得很短很贴,方型掌,象征负责,强壮有力,是工具,不是装饰品,这的确是吕芳契的手,这双手已经做出许多值得骄傲的成绩来。这当然不是陌生少女滑腻柔软毫无性格的手。
  永实扳过她的身子来。
  他看到芳契的脸。
  永实耳畔嗡的一声。
  是她,她回来了,这正是他仰慕了十年的那个人,永实连忙取出那只戒指,套进她右手无名指里去。
  芳契本能地一缩手。
  永实在耳边叫她,"好睡好睡,也该醒醒了,在做什么美梦?"
  芳契的睫毛抖动了两下。
  她轻轻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正是她最愿意看到的人。
  "永实永实,我梦见自己忽大忽小,梦见天空忽明忽灭,梦境半幻半真。"
  "是,我知道,我也有份客串演出。"
  芳契与永实紧紧拥抱。
  "芳契,我们真的应当结婚了。"
  "呵,小阿飞也不介意了?"芳契异常惊喜。
  永实一怔,继而大笑起来,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他到卧室,取出一面镜子。
  芳契正在搓揉酸软的颈部,关永实过去,单足跪下,双手学古时婢女服侍小姐似把镜子捧高高,芳契忍不住笑,不知他还有多少鬼怪的伎俩没有施展出来。
  她瞥到镜内脸孔,呆住,她认识这个人,一点儿不错,鼻梁泛油,点点雀斑,芳契用手拧一拧脸颊,再倒回沙发上,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青春不再,喜的是终于可以纵容地做回自己。
  天生是淑女抑或劳动妇女都不要紧,只要不需天天扯紧脸皮,企图高攀,使劲扮演其他角色,她已经够满足。
  芳契微笑,"把电话交给我,我要约高敏出来吃茶,这些日子没同她东家长西家短,都快与世界脱节了。"
  永实说:"站起来,让我看清楚你。"
  芳契伸个懒腰,自沙发窝里依依不舍爬起。
  只觉时髦衣裤紧紧缠住身子,她向永实说:"我去打理自己,你别客气,请自由活动。"
  永实把电话捧在怀里,"我可否公告全世界?"
  芳契笑,"措词婉转点。"
  淋浴的时候芳契感慨,连她都不是个老实人,在这件事发展过程中,百忙里居然混水摸鱼,偷下五年时间,她狡狯地笑了。
  换上舒适的长裤,套上件男装凯丝咪羊毛衫,夹起湿头发,走到客厅,点起一枝烟,做回吕芳契。
  她不再患得患失,不再渴望他人接受她的新形象,她,吕芳契,早已是一块老招牌,她有她的老友。老板。老资格,旁人不喜欢她那德行,大可去结识新人,她不打算再为人改变什么,她就是这个样子,不爱看,可以看别人。
  已经是下午了,斜阳照进客厅,射到芳契脸上,她眯着双眼,舒坦地笑,呼出一口青烟,看着它在阳光中缈缈往上升。
  芳契搁起双腿,"虽南面王不易也。"她说。
  永实正与家人讲电话,看见芳契这样自在,投过去羡慕的目光,一边说:"我们明天上午来见你,母亲,你放心,这次是你喜欢的大吕小姐。"
  芳契皱着鼻子笑出来。
  永实放下电话。
  他隔着一张茶几欣赏芳契,她没有化妆,可是嘴上擦着一只朱红色的胭脂,映亮了整张脸,独特的味道,难以形容,这才是他愿意结为终身伴侣的一个人。
  芳契说:"明天上午?你可没征求我的同意。"
  "给你太多的自由也是不行的。"
  真的,到了这个阶段,她希望无伤大雅地躲躲懒,这种事情,让永实去安排。
  她说:"我要回公司去走一走。"
  "记得晚上约了你家人。"
  芳契点点头。
  华光机构的接待员见到他,欢喜得跳起来迎接,"吕小姐,你回来了,太叫人高兴,我们都以为你生病呢!"
  芳契扬起一条眉毛。
  "说你病得样子都变掉了。"
  这一定是高敏造的谣,芳契最珍惜她,少掉一个这样的人,生活多乏味。
  "吕小姐,你现在气色很好,什么时候复工?"
  芳契笑笑说:"随时。"
  她一迳走进大班房,同事纷纷出来打招呼说笑,芳契像是再次回到自己的星球,遇上同胞,她一改常态,双手一直握住人家的手臂或肩膊,她喜欢接触。
  高敏来了。
  芳契先发制人,"你没事了吧?"
  高敏气结,"我有什么事?你才有事。"
  芳契笑,"真健忘,我还到医院来看过阁下。"
  高敏沉下气,瞪着芳契,"此刻我孤掌难鸣,迟早我会掌握到确凿的证据。"
  芳契叹口气,"证明什么呢?在华光,你的职位又不比我低,相貌常识,你又没有一样不如我,感情上,人人都知道政府机关里有个身居要职的外国人追了你不止一朝一夕了,高老敏,我真想知道你还要证明什么!"
  高敏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坦诚的言语,一时手足无措。
  芳契拍拍她肩膀,"大班叫我,稍后我同你喝茶。"
  她推开总裁室房门进去。
  老板抬起头来,看着她半晌,然后用外交词令说:"呵,一切恢复正常了。"
  芳契谦逊地笑一笑,只差一点点。
  她不打算细述详情,开门见山,"我决定接受你建议的资料室工作。"
  她老板立刻伸出手,"谢谢你,芳契,它没有你想像中一半那么枯燥。"
  "下星期一见。"
  "芳契,"她叫住她,"你的气色好极了。"
  芳契笑笑,"关永实与我要结婚了。"
  她老板也笑,"什么,这些年来,你们一直没有去注册?"众人等这个婚讯已经等得疲掉,一点儿新鲜感都没有了。
  芳契把双手插进裤袋里,耸耸肩笑,转过身去。
  "芳契——"
  "别问我忽老忽小是怎么一回事,"芳契举手投降,"我自己也不懂。"
  "不,我要问的只是,为什么答应进资料室?"
  芳契微笑,"只要于公司有益,于自己有益,何用计较枝节。"
  "你长大了。"
  芳契摸摸面孔,"谁说不是。"
  她离开公司。
  今天的她毋需要再证明什么,让她协助高敏好了,她组织资料,高敏舌战群雄,各有各得益。
  芳契回家取车子,司阍看见她,急急出来,"吕小姐,是你吗?"
  芳契这才知道有那么多人关心她喜欢她,原来她一直都享足人缘。
  她满脸笑容地转过头来,"好吗,老伯?"
  他抱怨,"你出门之前怎么不同我说一声,你那姓张的外甥女儿走了没有?"
  "她走了,以后都不会再来,你放心。"
  老怕忽然压低声音,"吕小姐,你那男朋友真好,完全不受引诱,这样的人,可以嫁。"
  芳契笑出来,"真的?"
  老伯郑重地颔首。
  芳契摸一摸手上的宝石戒指,把车子开出去。
  她去接了关永实,一起返娘家,一边不住叮嘱:"一会儿见了那大中小三位女士,除出微笑,什么都不宜多讲,家母是个挑剔狂,自家人一直批评到全世界,已成习惯,我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永实忍住笑。
  "不行,牙齿露得太厉害,看上去好不狰狞。"
  永实更加笑不可仰。
  "太轻佻了,喂,帮帮忙,你不是有个万人迷的好笑容吗?"
  永实咳嗽一声,扯起那个惯用的商业笑容。
  芳契满意了,"一百分。"
  第一次带他出去开会,她也曾逼他挤出笑容来。
  今天她同样为他着急。
  芳契没想到母亲会在门口等她。
  验明正身后她把芳契拉到一旁说话,"就是他吗?"
  "就是他了。"
  "你同他在一起,显得年轻。"
  "可不是,"芳契笑,"年轻好些年。"
  "芳契,我来告诉你一桩奇事,"她母亲说,"有一天,一个自称小阿囡的女孩子来看我,与我谈半日才走,她像足你小时候。"
  芳契轻轻问:"你们谈些什么?"
  "家常,"老太太看着她,"芳契,那是你吗?"
  芳契不语只笑。
  "你大姐说我寂寞透顶,做梦都看见你来看我。"
  "大姐的话一向中听。"
  "我可以肯定那是你。"
  大姐走过来坐在她俩当中,"怎么会,芳契还不是老样子,待她结婚了,你可以放心跟我走,帮我管教小阿囡。"
  芳契问母亲:"你喜欢小时候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老太太看着她,"今天最好,有一阵子你怪憔悴的。"
  大姐说:"芳契,母亲明明是做梦了,你为什么不点破她?"
  芳契看着老太太,老太太也看着她,母女分享一个秘密,第一次拥有默契,她俩笑了。
  小阿囡在一旁追究阿姨与姨丈的罗曼史,她的问题叫关永实难以应付:"恋爱十年,她是在等你心智成熟?还有,你几时发觉自己有恋母情意结?你不怕两人的距离越来越大?"
  永实笑吟吟地看着她,并不打算解答这些问题,年轻人同小学教师一样,处处不忘表现他们的权威,先一阵子的芳契,何尝不是像小阿囹这般咄咄逼人,幸亏她又长大了。
  小阿囡见他不作声,便问:"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关永实回答:"你阿姨叫我不要多说话。"
  芳契很少在家逗留这么长的时间,差不多到深夜才走,大姐说:"看样子母亲同你的关系没有传说中那么坏。"她颇觉安慰。
  芳契惆怅,刚有进展,大姐又要把她接走。
  大姐看出她的心事,向永实呶呶嘴,"你还是努力将来吧!"
  芳契点点头,趁这个时候分手,双方印象分都可以给高一点儿。
  "手续要办多少时候?"
  "三个月。"
  这时小阿囡过来艳羡他说:"阿姨真幸福!"
  他俩结伴离去。
  芳契看着他笑道:"家庭试你及格了。"
  "明天轮到你。"
  "对,"芳契想起来说,"有没有人同你说过,公司要我进资料室做什么报告?"
  "好像是有关一块庞大的土地发展计划。"
  芳契心一动,"在什么地方?"
  "东南亚。"
  "地主想把它发展成什么?"
  "这是我们的私人时间,不谈公事。"
  "以前你的要求好像没有这么高。"
  永实一只手臂本来搭在她肩上,现在顺手一箍,把芳契的脖子勒得紧紧,一边说:"厉害的杀手铜还未拿出来呢!"
  从前永实不敢这样放肆,奇怪,见过年轻的芳契,他对她的敬畏减低,谢天谢地,原来她也是一个无聊少女,自幼并没有异于常见,他与她不由得拉近了距离。
  芳契也发觉了,确实这次变形对两人关系有帮助。
  永实笑问:"你的地方抑或我的地方?"
  "我今天实在睡够了,让我们去喝咖啡。"
  "我有一个建议,把你家的小阿囡与我那边的小三小四一起约出来见个面。"
  "你家那两位小生不值一哂。"芳契不同意。
  "公道一点儿。"
  "缘分到了,会认识的人总会认识,不劳亲友介绍,存心做媒,要推荐人才。"
  她把他带到"光与影"去。
  永实大为诧异,"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年轻的时候来过?这是本市著名的单身酒吧。"
  芳契间:"已婚人士恕不招待?"
  "人家会以为你我进来寻找是夜的伴侣。"
  酒保换了人。
  十七号,地位会不会依次序比二十八号更高?"
  芳契很亲切地坐过去,"好吗?"
  酒保见是漂亮的女客,笑答:"如此美景良辰,讲尽情享受。"
  芳契一呆,这不像他们的口吻。
  她试探地问:"二十八号好吗?他回了家没有?"
  "你找他?"十七号取起内线电话,说了两句:"他在仓后点货,马上出来。"
  芳契有点儿兴奋,等二十八号出来,好介绍给永实认识。
  永实见她这般熟络,暗暗称奇,静候发展。
  "谁找我?"背后有一把声音。
  十七号说:"这位小姐。"
  芳契转过头去,这位二十八号,不是那幕二十八号。
  她呆呆看着他,过一刻问:"先前那位二十八号呢?"
  那人笑答:"我一直是二十八号。"
  "不,那个有女朋友的二十八号,我想见他。"
  十七号同二十八号同时诧异地看着芳契,"我们这里没有其他的二十八号了。"
  永实拉一拉芳契,"我们走吧。"
  "永实,我明明——"
  "走吧,出去我再跟你讲。"
  他一直把她拖到会所门口,芳契这时也明白了,默默无言。
  他们真的走了,任务完毕,已经返回天庭。
  芳契抱怨,"太没有礼貌,连道别礼都省下。。"
  "他们怕你又有不同的要求。"永实笑。
  芳契吁出一口气,"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是夜密云,不见一颗星,芳契徒呼嗬嗬。
  心里的感觉就似失去一大堆好朋友。
  偏偏永实又打趣道:"现在你只有我了。"
  他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芳契,你一直都是寂寞的,我早看出来。"
  "我欠你那杯咖啡,上我家来吧。"
  在车上芳契问永实:"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寂寞?"
  永实不加思索地答:"第一眼看见你就发觉了,一直没有把握解除你落寞的情绪,才不敢道破。"
  芳契趁这个机会同他说:"它根深蒂固,也许永远不会离开。"
  "它是你气质一部分,不懂欣赏你的人才会介意。"
  这小子多么懂得说话,形容得简直似金苹果跌进银网络里那般恰当。
  他还要加一句:"现在你知道这话不是每个人都听得到。"
  芳契不出声。
  他笑,"也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说:关永实,我为你浪掷了十七年的青春。"
  回到公寓,斟出咖啡,芳契坐到电脑前面去,向它询问:"光与影一组人终于回去了吧!"
  答案:"是的,他们已走。"
  永实在芳契身后看到答案,也恍然若失。
  芳契伏在案上,心内有无限依依。
  "看看。"永实说。
  电脑打出一张星象图,一条线路穿梭着飞出去。
  芳契什么都看不懂。
  "我们把这资料拿到天文馆去寻求协助。"
  芳契摇摇头。
  "你怕他们不相信?不会的,科学家的胸襟多数很广阔。"
  "不,或许光与影不想我们公开他们的行踪。"
  芳契问电脑:"除了你,还有谁留下来?"
  "只有我。"
  "只余你?"
  电脑不满,"我有什么不好,我懂得批评你,我是你的良师益友。"
  芳契已经习惯它这副口吻,关永实在一边笑得打跌。
  芳契答电脑:"有时候,分辨朋友与敌人真的十分困难。"
  电脑:"难题万丈,你不想读光与影给你的留言?"
  "快告诉我。"
  "祝好运,吕芳契,记得你的诺言。"
  芳契吐吐舌头,违背誓言,又有什么后果?
  关永实看出消息来,"你答应他们什么?"他脸色已变。
  芳契同他开玩笑,"我们的头生子。"
  "芳契!不要瞎说,你曾许下什么诺言?"他额角青筋绽现,"你别忘记他们非我族类。"
  芳契没想到他那么紧张,连忙说:"别误会,那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永实跌坐在椅子上,"幸亏如此。"
  "你应当明白他们到地球来不是为着侵略。"
  永实凝视她,"我很高兴你仍然有信任他人的天真。"
  "我失去这个优点已经长远,我已开始怀疑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不知恁地,忽然我又重获辨别真假的直觉,我信任他们。"
  永实发觉芳契多年累积的苦涩与忧郁消失过半,心态年轻许多许多,这又是意外收获。
  "你可否说一说你的诺言?"
  "诺言十分笼统,我答应光与影,尽我的力量,保卫生态平衡。"
  永实立刻说:"我赞成素食,我们明天就开始实施。"
  "我不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我能做什么?又不能做什么?我还不明白。"
  永实仍不大放心,"也许你不应与他们讲条件,一则你不是讨价还价的好手,二则你不能以常理推测他们心思。"
  芳契笑吟吟看着永实,他已经开始教训她了。
  这倒好,他已经忘记她是他的导师、益友、上司。
  永实仍然不放心,他说:"以后有这种事,切莫独行独断,无论什么都应该与我商量一下。"
  芳契忍受不住他的唠叨,把一只座垫扔过去,"你老了关永实。"
  他们明天还有约会,轮到芳契去见家长。
  早上醒来,芳契感慨万千,贪多五年时间,她令到身体与精神再受一次不必要的痛若,同样的手术,将来还要做第二次。
  再来一次是包罗万象的,生活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得依序重复一遍,好像留级生,人家都读新书做新功课去了,她还留在原位,老师固然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自己。
  芳契摊开早报。
  一位专家在副刊头条这样写:衰老即老化,可视为一种疾病,每个人都会患这种病,而且百分百致死。
  芳契聚精会神读起来。
  许多人寻求永恒青春或延长寿命方法,有人以为激素可以防止衰老,多活二三十年,饮食内加入二琉基乙胺,维他命E与丁基羟甲苯,把体内游离基吸收而使体力充沛,也可能有帮助。
  此外,亦可服用一种前列腺素制药,增加脑内见苯酚胺的产量,用来减少脑细胞剧烈减缩的老化,都可抑制衰老。
  芳契把报纸带进书房,把该篇文字输入电脑。
  她想听听批评指教。
  电脑说:"废话连篇。"
  芳契:"你偏见太重。"
  "谁有空去钻研这种尚在实验阶段的土方,你们是最奇怪的动物,你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不过是感情生活。"
  芳契毫无愧色,"我们确是感性动物,不好吗?"
  "女为悦己者容,什么都可以放弃,还有什么话好说?"
  芳契呆住了。
  她为自己寻找一个个理由,来回避这一个真正的理由。原来她的心态就是这么简单原始,逗留在自有男女关系以来的第一步。
  她按着字键的双手微微颤抖。
  "地球上的女性十分柔驯可爱,无可置疑。"
  芳契回过神来,谦逊道:"遇到压力,也会刁泼可怕。"
  "你们善妒,而嫉忌,亦即是感情变质后的副产品。"
  芳契诧异,它开始消化资料,重新组织,得出结论,它变得聪明客观了。
  芳契有点儿感动:"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呢!"
  "可以?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
  "我以后就叫你良友号。"芳契童心大发。
  "我还是会批评你啊!"
  "我可以接受。"或是不予理睬。
 
 
 
 
 
 第10章
 
  关永实在门外揿铃,芳契开门给她,为着礼貌,非必要时,永实绝对不用他那套锁匙。婚后又不一样,一获法律批准,什么都可以任性放肆地做。
  他随入书房看到电脑纪录,笑道:"它真是闺中良伴。"
  芳契点头,"真的,告诉他的话永沉心底,不会被夸张、歪曲、误解、断章取义、散播、误传,它是最好最安全最聪明的朋友,需要它的时候又随传随到。"
  "来,我载你出去吃顿饭。"
  芳契明知会同些什么人在一起,也不刻意打扮,穿回她的男式上装,看上去整洁大方,又有一股特别的气质。
  地方是永实挑的,中午的餐厅阳光普照,有种精神奕奕的气氛。
  芳契坐下,与众人打个招呼,先叫杯咖啡喝起禾。
  关老大一见她,心踏实一半,这位小姐还差不多。
  芳契一直微笑,倒不是为客套,而是真正觉得可笑。对下一辈的生活没有贡献而又企图干涉下一代的生活,是老年人最容易犯的错误。
  芳契极之客气缄默文静地渡过这六十分钟。
  小三小四这次没有出席,大概长辈觉得他们太离谱了,不叫他们来。
  一桌人都静静的,关老太也改了问长问短的习惯,人人都似感慨得不欲多话,老大的感慨却是真实的,永实羽翼已丰,他是一个成长的生命,她必须让他振翅飞去。
  她想到多少年前,当他还是一个胖胖的幼婴,每日下午洗澡,因怕水,由别人服侍,必定哭且挣扎,只相信母亲双手,入水前大眼睛紧张地带询问神情:没问题吧,我可以放心洗吧……
  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此刻他钟情地凝望他的爱侣,两人分享许多秘密,母亲已是没有位置的局外人。
  关老大看清事实,心酸酸地平和起来,等他们有了孩子,带大孩子,送走孩子,自然会明白此刻心境。
  午宴就这样散了。
  关老先生问妻子,"这位小姐好不好?"
  关老太答:"永实说好便好,关我们什么事。"并没有赌气的成份。
  芳契问永实,"我可及格?"
  "你原来可以取得更高分。"
  芳契微笑,争取那一两分额外分数,要多花三五倍力气,非常辛苦,况且以后也就下不了台了,一旦不全力以赴,人家便以为你怠慢,划不来。
  开头淡淡的,日后暖和一点儿,他们便有意外之喜。
  芳契十分明白人的心理。
  永实说:"我已经订了结婚的日期。"
  签一个字,排除任何的铺张,对芳契来说,是最理想的婚礼。
  她还有当务之急。
  当天下午她就进了资料室。
  同事们非常兴奋,把图则摊开来给芳契看,"这可能是当地本世纪最庞大发展之一。"
  芳契做过不少这样的报告,计划由客户提出,他们负责查根问底,用确实的数字证明计划是否可行。
  这个发展包罗万象,是一个近海快活林式大型娱乐休憩中心,占地几达一个小镇面积,包括三十多幢建筑物,两个人工湖,一个高尔夫球场,多个室内外游泳池,以及其他各种球场。
  "野心很大。"芳契说。
  "集资已有把握。"
  芳契说"把地图给我。"
  "这是汶洲岛,五万多公顷大的地盘就在首都附近,距离飞机场只有二十五分钟车程,游客一进去根本不用离开,便可获得帝王享受。"
  "汶洲岛,"芳契说,"我以为他们已有足够的石油令每个人都丰衣足食,这会子开发旅游胜地又是干什么?"
  "有了家底,便想增加知名度呀!"
  "这块广袤的土地,此刻作什么用途?"
  "最富挑战性便是这一点,它是一块未经开发的处女地。"
  芳契翻到她要的地图,"雨树林!"
  同事兴奋他说:"正是。"
  "伐掉五万多公顷的树林?"芳契低声嚷,"不可以,我们会得惩罚,自然界中人类、生物、气候、土壤、水源等存在着错综复杂的相互关系,不能失去平衡。"
  同事看着她发呆,过半响才勉强说:"芳契,我们在说汶洲岛,离本市要乘六小时飞机才抵达。"
  六小时飞机,连紫微垣斗宿的居民都为这个问题担心,他们离地球二十万光年。
  "不行"
  "芳契,你怎么了?这是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土地,别人的计划,我们只不过负责整理统计,行或不行,不是由我们决定。"
  芳契不理他,反而问:"这个国家森林覆盖占全国总面积百分之几?"
  同事摊摊手,"还没有计算出来。"
  另一位同事说:"芳契,我们喝杯咖啡再谈。"
  又一位笑,"本市几乎一颗树都没有,咱们还不是好好活着。"
  "芳契,汶洲岛政府并不稀罕森林,他们有足够的石油,他们的苏丹王是全世界首富,也许他们觉得森林代表落后。"
  芳契放下所有图表,"谁是这个计划的策划?"
  "苏丹名下的发展公司。"
  芳契用手捧着头。
  她明白光与影的意思了。
  "芳契,芳契。"有人递咖啡给她,"请你控制你自己。"
  她激动地坐下来,拿着纸杯的手是颤抖的。
  同事甲乙丙齐齐笑,"是谁说的,上班是一种表演艺术,必须与个人的喜怒哀乐抽离。"
  芳契苦笑,这是她著名的谬论之一,她提倡以演京戏的态度来上班:念熟了唱本好办事,每天练,练,练,芳契学的是青衣,走脚步、抖袖、整髻、提鞋、叫头、哭头、跑圆场,都有固定准确的做法,统共是象征式的,青衣拿袖子掩着脸,咿咿叫哭过了,一样感人肺腑。
  今天她失场了。
  她忘记她只是在上班,她喃喃说:"空气中一氧化碳大多,会引起心绞痛,心脏无法获得抽动血液所需的氧气量,便会衰败,你知道谁给我们氧气?竟是任我们宰割的树木,令你震惊吧!"
  "芳契,你是怎么了?"
  "助纣为虐。"芳契责备他们。
  "哎哟,哪里有酒池肉林这么好,"同事笑,"芳契,你没事吧,这份工作,你不做也有人做,那一万顷林木,注定要被铲除。"
  芳契气结,他们都是她调教出来的徒弟,活该她作法自毙。
  好,当下她就决定了,他们做他们的报告,她做她的。
  失职就失职。
  苏丹王看到的,不是华光的报告,而将会是吕芳契的报告。
  同事们大可以统计新设施每年会带来多少进帐,而芳契则会替汶洲岛算一算毁掉森林后可怕的后果。
  她把资料分三批搬回家去做。
  她有一部性能超越的良友号协助。
  关永实知道她的意图后瞪大眼睛看着她,"你疯了!"
  芳契怒道:"所以什么事都不用告诉你,你同我仇人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我发神经,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永实拍一下桌子,"他们还是在你身上做了手脚,你有异于从前的吕芳契。"
  芳契不知道永实是损她还是赞她?
  "芳契,免你左右做人难,最好的办法是辞工不干。"
  "那不是好办法,那是逃避。"
  "芳契,人家怎么样的动用祖业不劳你提点。"
  芳契努力解释,"永实,你不明白,那不止是他们的产业,那也是我同你的产业。"
  永实说:"好得很,你说服苏丹之后,可以领导我们,再发动一次革命。"
  "永实,你自动弃权好了,我不甘心。"
  "芳契你这样做是对公司不忠。"
  芳契不语。
  "当然,许多大义灭亲的人还万世留芳,但为着两棵树……你自己想清楚吧。"
  "永实,"芳契蹬一蹬足,"你不帮我?"
  永实长叹一声,"你搞什么鬼,我们应当筹备婚礼,找一个度蜜月的地方,布置新居,芳契,别浪费时间。"
  "我答应过光与影。
  "我对光与影这三个字忽然起极端厌恶,芳契,你是地球上一个凡人,你有你卑微的责任要履行,一时任性,会连累你上司下属,以及整个公司的声誉,你会吃官司,相信我,华光会郑重对付你。"
  芳契呆半晌,"好,我辞职,我以独立身分寄上我的报告。"
  "也不可以,这个计划资料是高度机密,你不能擅取文件。"
  "关永实,你太讨厌。"
  小关反而笑了,"你问我意见,我老老实实作答,错在哪里?"
  "永实,请你支持我。"
  永实凝视她良久良久。
  几次三番要开口再次劝阻她,掀动嘴唇。又把言语吞下肚子,终于他说:"好,我们一起做这个报告。"
  芳契紧紧拥抱他,"我会记得你的好处。"
  "可能我俩要埋头苦干一个月,"永实叫苦,"又没有酬劳,发神经的可能是我。"
  "你放心,良友号里一定有资料。"
  永实扶着她双肩,"我还痴心妄想,以为我们终于有点儿私人时间了。"
  "良友号办事能力不错,来,我们听听它的意见。"
  芳契拉住永实的手,摇一摇。
  永实不肯松开她的手,他们就这样在小小的公寓狭窄的厅房里手拉手一边散步,一边讨论细节。
  "用匿名信好了。"
  "那多窝囊。"
  "目的一样可以达到。"
  "那我俩同居算了,何用结婚,多此一举。"
  永实哪里说得过她,"好,我俩双双向华光辞职。"
  "永实,真奇怪,经过这件事后,我整个人的价值观都变了,以前很重要的事情,此刻微不足道,相反地,从前没有注意的事情,此刻才觉得可贵。"
  许多人在大病一场之后也有同样的感觉。
  "来,我们开始工作吧卜
  芳契向良友号下一道命令,"搜索资料:毁林建设的不良后果。"
  良友号回答:"搜索开始。"
  芳契与永实静静等待。
  良友号一定储藏着最丰富最周详的资料,光与影他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他们必定用最先进最优秀的仪器工具做了一个惊人准确的报告。
  芳契抬起头笑,"太坏我们不能这样做论文。"
  "啧啧啧,勤有益,戏无功。"
  良友号打出答案:"我只拥有简单的全球性资料。"
  这已经不简单。
  芳契与永实对望一眼,立即说:"请告知"。
  他们俩一直坐在书房里,不倦不渴不饿,阅读良友号打出来的图文。
  天蒙蒙亮了,芳契问:"挽救地球的感觉如何?"
  永实抬起头来,"电脑纸没有了。"
  "一会儿我打电话去文具店订购。"芳契掏出一支香烟。
  她看着窗外鱼肚白的一角天空,沉默良久。
  永实说:"事情真的相当严重。"
  "水土大量流失,泥沙淤积、旱、涝、风。雹增加,氧气量大减……这样下去,我们还剩多少年?"
  "问良友号。"
  良友号答:"即刻尽速进行补救工作。"
  芳契说:"一会儿我就出去买几棵树苗回来。"
  永实说:"种速生树,刺槐与白杨。榆树与水仇,还有木棉也长得快。"
  "把百科全书取下我们来研究一下。"
  芳契端张椅子,站上去,抬高手,不料脚步不稳,一滑,自椅上跌下,幸亏永实眼明手快,连人带书把她接住。
  芳契这才学着永实的语气与声音说:"那女人或许有点儿冲动有点儿笨,但是我爱她,顺着她意思令她高兴,又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永实一怔。
  她正确地读出他的心声。
  永实不出声,过半晌,笑笑,"我去做咖啡。"
  等于默认。
  芳契放心了,有伴若此,夫复何求?
  他肯忍让她,与她共进退,已经足够,从此以后,也只得他同她相依为命罢了。
  芳契见过太多的丈夫要证实妻子无能,又见过太多妻子要证实丈夫无良,然而两人始终不分手,连这点儿自尊都失去,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芳契知道永实永远不会这样对她。
  他喃喃说:"我也有我的毛病。"
  "那是什么?"
  "我坚决爱老女人。"
  "喂喂喂,我正当盛年,刚刚成熟,说话好听点儿。"
  那一天早上,他们上去向华光机构辞职。
  老板一口拒绝,才问原委。
  芳契只是说:"现在是我为家庭出点儿力的时候了。"
  "你,做家庭主妇?"老板笑得弯腰。
  芳契有点儿憔悴,她紧绷着脸,握住拳头:我一定要学。
  华光高级职员离职照例需要三个月通知,她老板说:"九十天后你会哀求我半价让你回来。"
  芳契说:"你收下信再说吧。"
  她收敛了笑容,"公司已经改了政策,凡是收到辞职信,一律不追究原委,不挽留人才。"
  公司越做越大,规格越来越严,人情味尽失,不像从前,似个大家庭,事事有商量。
  芳契淡淡的感慨好景不再。
  永实没有退缩,"这只是一份工作,不是事业。"
  "好吧,我替你把信转到总公司去。"她停一停,"你呢?芳契。"
  芳契笑笑,"我同他共进退。"
  "恭喜恭喜,你们终于解决了所有问题。"她笑着与他俩握手。
  是的,芳契看一看永实,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我让人事部替你计算细则。"
  永实与芳契站起来。
  "有空来探访我们。"
  走到门口,芳契说:"我们两个都失业了。"
  "怕不怕生活成问题。"
  "什么?"芳契深深吸一口气,"你家没有橡胶园?"
  "橡胶都在马来西亚,你搞错了。"
  "我俩何以为生?"芳契惊惶。
  "我不知道。"永实看到她眼睛里去。
  芳契一脸是笑意,"噫,这么大的考验,不知如何过关?"
  说笑管说笑,离开工作十年的岗位,芳契总有若干感触。
  高敏匆匆追上来,"你们两个慢走。"
  芳契转过头来:
  高敏大惑不解,"为何离开我们?十载情谊,一笔勾销,不是为着什么蝇头小利吧?"
  芳契黯然,"我自有不可告人的难处。"
  "你这一走会影响士气,人人都会想,我也受够了,她能走,为什么我不能走?"
  "我不是你的眼中钉吗?现在你可耳目清凉了。"
  "你有什么资格刺着我,吕芳契,你专门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芳契点点头,"听,肺腑之言都出来了。"
  高敏说真话:"我会想念你,芳契。"
  "我也是。"芳契与她握手。
  "你还没有把那个秘方告诉我。"
  "秘方?"
  "你可是亲口答应过我的。"
  "呵,青春的秘方。"
  "说呀。"
  芳契向站在一旁的永实呶呶嘴,"认识一个年轻的男朋友。"
  高敏本待说不信,想一想,又深觉得有一定的道理,正在思虑,芳契已经与永实乘电梯下去了。
  高敏问老板:"他俩缘何辞职?"
  老板笑:"也许人家打算把余生所有的时间用来度蜜月。"
  永实与芳契还有旁的事情要忙。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整理报告,署名的时候,芳契不让永实占一分。
  永实还抗议:"小姐,我花的心血恐怕比你多。"
  芳契摇摇头,她不想永实担太大的干系,她悄悄地注脚:报告内容任何一部份都欢迎复印引述刊登。
  他们把它钉装好,托速递公司寄出去。
  芳契松出一口气。
  永实说:"有些图片与资料,不是我们的能力可以做得到。"
  "识货的人一看就知道并非危言耸听。"
  "好了,好了,我们可以去结婚了。"
  关吕两族的家长亲友同聚一堂观礼,芳契与永实大笔一挥,签妥证书。
  证书年龄一栏上仍然登着他俩的真实岁数,芳契莞尔。
  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小茶会,切完蛋糕,芳契躲在园予一角,正预备享用,永实走过来,轻轻在她耳畔说:"瞒不过我。"
  芳契一怔。
  "你不是那个吕芳契,你没有百分百还原,所以你欠下光与影一笔人情,非努力偿还不可。"
  芳契睁大眼睛,"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你知道的,"永实微笑,"我是你丈夫,我也知道。"
  "有什么分别,说说看。"
  "随便举一个例子,三年前你不是跑去穿耳孔?"
  芳契伸手摸耳珠。
  "对了,耳洞呢?"
  芳契不敢作声。
  永实笑:"知道你的心态同一般女子差不多,倒是增加了我的安全感。"
  真的瞒不了十年八年,瞒三五载也是好的,唯有在这方面,心甘情愿地认低伏小。
  芳契笑了,"你不介意吧?"
  "幸亏差别不显眼,算了,放你一马,记住这是皇恩浩荡。"
  芳契笑问:"当我六十四的时候,你仍会这样与我说话?"
  "你打赌我会。"
  他们等了七个寂寞的日子,静待回音。
  音讯全无。
  永实问芳契:"你有没有在信封上注明紧急文件?"
  "当然有。"
  他叹口气,"听者藐藐。"
  忠言逆耳。
  芳契忧郁他说:"文件在大机构里环游世界数月是常有之事,你急他不急,也许半年之后才有初步消息。"
  "你已经尽了你的力。"
  "不,和平部队才算是尽力。"
  "各人的能力不一样。"
  "永实,让我们祈祷最好的结果。"
  "芳契,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我们终于在一起生活,家父母已经打道回新加坡,令堂大人由令姐接走养老,我俩又无职一身轻,你还要什么?"
  芳契没有抱怨。
  她想都没想过她的永久伴侣会是关永实,那个来做暑假工的小男孩,面孔给人的印象如薄荷冰淇淋,开口闭口对她说:"是,女士。"
  一日芳契猛地转过头来,毫无因由地怒道:"我不是你的女士。"一旦成为人家口中的女士,永无超生之日。
  渐渐她对他发生兴趣,暗中留意他同些什么人走,一两次她看到小女朋友在大堂等他,她们倒不一定长得很美,但是那种毫无机心的明媚已使芳契发呆。
  这一切都过去了,他现在属于她。
  芳契可以任意回忆过去而不带辛酸的感觉。
  晚间芳契与良友号对谈。
  良友问:"有无回音?"
  "没有。"芳契十分遗憾。
  良友号不服贴,"不信,读到那么优秀的报告而不动容者,是什么地方的生物?"
  芳契笑,每个作者都那么看重自己的著作,可是读者不那么想呢!
  良友说:"或者是封面不够吸引的缘故。"
  芳契答:"一定。"
  "你应该亲自携报告到位洲岛,约见苏丹王,身穿轻似舞衣匿藏在一张卷着的地毯中,由关永实拉着进去,由他把你抖出来,彼时,你才把握机会跪着把报告呈上去。"
  芳契唯唯喏喏。
  "现在,白白浪费我一番心思。"
  芳契再三向良友号道歉。
  过两日她到华光会计部结数,会计小姐把支票交给她,她点查过收好,寒喧几句,那位小姐问:"不知你听说没有?"
  芳契笑问:"是哪一件大新闻啊?"
  "你走了之后,高小姐掌资料组,不是在研究在汶洲岛发展旅游区吗,我刚在想,又近又方便,将来非得一年去玩一次不可,谁知发展商一个命令下来,叫搁置这个计划呢,虽然费用照付,高敏好没兴头。"
  芳契怔怔地听着,"搁置?"
  "是呀,高敏怀疑有敌对公司从中作梗。"
  芳契慢慢露出微笑,嘴角越拉越宽,终于笑成米奇老鼠那样,忍都忍不住。
  会计小姐好不诧异,"吕小姐,我说过什么好笑的话?"
  "呵,没有没有,我走了。"
  芳契仿佛听见高敏尖声骂她:"吕芳契,我早料到又是你搞的鬼。"
  她蹑手蹑脚进电梯,到了大街上,她急急往前走,直到离开华光大厦远远的,才欢呼一声,跳起来,举高双手挥舞。
  那晚,她与永实坐在泳池旁,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谈天观星。
  "看,永实,猎户座升起来了。"
  "是,春天已经到了。"
  "坐食山崩,兄弟,我们也该找份工作。"
  "可是现时的生活这样舒服美满,我动都不想动。"永实笑。
  "此刻真希望我俩可以变成标准二世祖。"
  话还没说完,一颗流星在高空中划过,拖着长长的闪光电离气体尾巴。
  芳契马上叫起来,"那会不会是光与影?"她站立抬头观看。
  永实急得额角冒汗,一手扯住她,另一只手用力捂住她的嘴巴,"不准许愿!绝对不准许愿!"
  芳契本能地挣扎,那颗流星已经堕下天边去了,她脚底一滑,扯着永实往泳池直跌下去,幸亏池里一年四季都放满水,两夫妻在泳池中载沉载浮。
  芳契奇问:"你这是干吗?"她伸手拢一拢湿发。
  永实游近她身边,再说一遍:"不准许愿!"他怕她心血来潮,突然盼望下半生做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