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在衡:《恶化》作者:本特利·利特[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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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班  在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中,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向冷落了他的世界开始了残酷的报复行动,所有的受害者都是他的亲朋好友,而谁也不知道生活中的暗箭究竟来自何方,只有恐怖无处不在…… 
  第一部分 第1章 上班  我找到工作的那一天,我们举行了庆祝。
  我离开学校已经五个多月了,却一直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本来我已经打算放弃希望了。12月份我从加利福尼亚大学布雷亚分校毕业,获得了“美国研究学”学士学位。这并不是一个最实用的专业。从毕业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找工作。
  我的教授以及指导老师们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对于一个有事业心的人来说,选择美国研究是再合适不过的一门专业。那些“跨学科课程”会使我能够胜任那些有辉煌前程的工作,而且在当今的人才市场上,一个有综合性知识背景的人比起那些只有狭窄的专业知识的人具有更高的身价。
  通通是放狗屁。
  我敢断定,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的教授们并不想故意破坏我的生活。我还可以肯定,他们真的认为一张美国研究专业的学历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而且认为社会上的人们对此也有同样的看法。可是他们对我的误导所产生的最终结果便是,没有任何人愿意雇用我。大公司的老板们在报纸上开展的书面讨论中说,他们需要选用多方面的人才,不仅招收商贸专业的人,而且也招收文科专业的人。但事实上,他们在大众媒体上披露的这种信息跟实际情况完全是两码事。工商专业的毕业生早已收到了好几个单位的答复,而我却仍旧在西尔斯服装店推销男装,做一名钟点工。
  其实只能怪我自己,真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工作,或者说究竟应该怎样养活自己。在完成了普通学校的基础教育之后,我选择了美国研究这个专业领域,因为在我刚刚走进大学校门的那个学期,这一专业的课程设置听上去十分吸引人,而且它跟我在西尔斯服装店的工作有着多方面的联系。其实我对于自己将要从事的事业、毕业以后的去向以及未来的生活均没有任何打算。我既没有目标,也没有计划,是一种有什么就要什么的人。当我离开校园之后,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可惜一切已经太晚了。
  这种性格直接影响了我的求职面试,使我至今没有找到一份工作。
  当然,诸如性格上的种种问题绝对不会出现在我的简历之中,我的简历简直可以说是一份具有极高专业水平的玩意儿,而且说句实话,它读起来还真他妈的感动人。
  我是在布韦纳公园的公共图书馆里看到这则招聘启事的。
  那里有一本很大的活页央,里面五花八门,放满了政府部门、公共机构、私营企业等各种各样的招工广告。每个星期一都会增加下个星期的招聘广告,因此我每逢星期一都去那里查询。图书馆里存放的这类广告比起街头广告栏和《洛杉矶时报》刊登的分类广告质量高得多。这里所包含的任何一项工作都比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求职中心所推荐的要强上好几百倍。
  列于“商业和公司”分类标题下面的这则广告是需要一名专业技术文书,尽管要求不太具体,但是看上去我似乎很有希望。
  它并不要求有相关的工作经验,而且向应聘者提出的惟一要求便是具备商业、计算机、英语、文科或任何一门专业的学士学位。
  我正好具备了这一条件。
  美国研究大约应该归为文科专业,因此我抄下了这家公司的名称和地址,驱车回到寓所,给简留了一张便条,放在冰箱上,便立即开车去了欧文市。
  这家公司坐落在一群庞大的、没有任何个性特征的建筑群中,它本身就是一座毫无个性的建筑,正面和反面看上去毫无区别。我在前台保安的指点下,在空旷的大厅里找到了电梯,上楼来到了人事部。我在那里得到了一份表格、一张垫板、一支笔,坐在一把舒适的办公椅上开始填写那些表格。我已经断定,这份工作恐怕不会属于我了,但我还是按照要求填好所有的内容,并把它交了上去。
  一周以后,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已经为我安排了面试,时间是下个星期三,一点半。
  我不想去,也告诉简说我不打算去了。但是星期三一大早,我便打电话向西尔斯公司请了病假。我在厨房餐桌上铺了一条白色的毛巾,将那件白衬衫熨烫得平整如新。
  我提前一个半小时便到达了面试地点。填写了另外一些表格之后,有人交给我一份电脑打印的职务介绍,在人事助理的引导下,我来到了位于大堂中的会议室门口,面试正在室内进行着。“在你之前只有一名求职者,”人事助理向一扇紧闭的房门点了点头,“请坐在这里等一会儿,很快就会轮到你的。”
  我在门外一把塑料椅上坐下来等候。加州大学求职中心的人曾经建议,面试之前应该做好充分准备,提前想到那些可能会提到的问题,并要准备好答案。但是尽管我努力想象,仍然想象不出他们会问到哪些问题。我直起腰板儿,把脑袋紧贴在会议室的门上仔细听了一会儿,想听听我的竞争对手被提问了哪些问题,以便从他的错误中吸取教训。但房门是完全隔音的,里面一片寂静,我什么也听不到。
  我的准备工作至此便宣告结束了。
  我将大厅两侧观察了一番。这里环境很不错,既宽敞又明亮,棕黄色的地毯一尘不染,雪白的墙壁看得出来是刚刚粉刷过的。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工作环境。一位衣着讲究的年轻女人拿着一摞纸,从走廊的另~端走来。她从我身边经过时,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汗水在胳膊底下顺着身体淌个不停。
  感谢上帝,我在套装外面又增加了一件外套。我将手里那份职务简介匆匆扫了一眼。这上面对于求职者的教育背景有着十分明确的要求,因此我一点儿也不必为此担心。但是在冠冕堂皇的、官腔十足的措辞当中,关于这一职务的具体责任却描述得含糊不清。看完职务简介之后,我意识到我对于自己正在申请的这份工作仍然一无所知。
  门开了,一位英俊潇洒、一副经纪人装扮的男子手拿皮夹走出了会议室。他比我年长几岁,有着非常职业化的风度,精心修饰的短发光可鉴人。这就是我的竞争对手吗?我忽然感到自己简直毫无准备,就凭我这寒酸的外表和业余化的打扮,这份工作显然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对此确信无疑。
  “琼斯先生。”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一位中年的亚裔女性用手推开了房门,“请进。”
  我站起身,点了点头,跟她走进了会议室。她向坐在长条会议桌正前方的三位先生走去,然后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走上前去。那几位先生看上去有些令人生畏。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西装,脸上都没有一丝笑容。靠右边的一位年长者头发灰白,体态臃肿,面容严峻,脸上架着一副深色的眼镜。
  中间那位最年轻的看来是整个面试中的关键人物。他手里拿着一支笔,面前的会议桌上放着一些申请表,跟我填写好并交上去的那些完全一样。坐在右边的那个矮个儿男子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目光散漫地注视着窗外某个地方。
  坐在中间的那位负责人站了起来,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们互相握了握,“你就是鲍勃?”他说。
  我点了点头。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汤姆。罗杰斯。”他示意我坐在会议桌对面惟一的一把椅子上,他自己也坐下了。
  我感觉好多了。除了衣着比较规范以外,罗杰斯使人明显地感受到一种非正式的气氛。他在讲话过程中不时流露出随意、轻松的神态举止,使我立刻放松了许多,况且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估计这一点会对我有利。
  罗杰斯低下头,将我的申请表浏览了一遍,点点头,然后抬起头来对我微笑着,“看来你的情况不错。哦,我忘了向你介绍,这位是人事部的乔。卡恩斯先生。”他冲那位目光始终注视着窗外的矮个儿男子点了点头,“这位先生是特德。班克斯,文献标准部的领导。”那位最年长的先生迅速朝我点了点头。
  罗杰斯拿起了另外一张纸。从背面透过来的亮光可以看见一行行打印的字迹。我猜想,那一定是要向我提问的内容了。
  “你以前用计算机撰写过文件吗?‘罗杰斯问道。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想最好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也许我会因为诚实而得上几分。
  “你熟悉系统软件和数据库软件吗?”
  由此便开始了一系列专业技术方面的问题,而且话题始终没有离开同一类型的范畴。我顿时明白,这份工作我是断然得不到了,因为提问中出现的计算机术语大多数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但是我仍然硬撑着,一直坚持到面试结束。我鼓起勇气,目的是想试一试自己坚实的基础和教育背景以及作为我的强项的写作技巧能不能派上用场。罗杰斯站起来,又一次跟我握了手,笑着对我说,会让我知道结果的。面试过程中始终保持沉默的那两位先生直到现在仍然坚持着一言不发。我感谢各位先生为我花费了时间,努力向每个人点头以示谢意,之后便离开了会议室。
  我的车在回家的路上熄火了。
  “糟糕的开端注定要以糟糕的结尾告终。”这句老话看来有它一定的道理。长期以来数不胜数的烦恼使我最终陷入了这场理不清头绪的混乱之中。我并没有对这次事故感到过分意外,我只是觉得累极了。我走下汽车,让车门敞开着,为了防止交通堵塞,我手握方向盘,把车推到了路边。这辆车充其量只是一堆垃圾,它是我从一个早已停业的!日车市场上买到的,从我买回家的第一天起它始终就是一堆垃圾。我真想把它扔在这里不要了,自己步行回家。但是就像通常那样,我想要做的和真正做的却完全是两码事。
  我锁好汽车,来到71连锁店,拨通了汽车救助协会的电话。
  我想,假如我家距离这里不太远的话,情况就不至于糟到这种地步。可是我的车是在距布雷亚20英里远的塔斯廷熄的火,汽车救助协会派来拖车的那个尼德森是个生性好斗的家伙,他说他只负责把我的车拖到5公里以内的任何一家修理厂,超过5公里的路程我必须支付每公里2.5美元的额外路费。
  我兜里的钱所剩无几,我的耐心也早已消耗尽。我要他立即把我的车拖到布雷亚大街的西尔斯公司去,并告诉他说我会支付拖车费用,我自己则搭了个便车回到了家。
  我和简同时到家。我三言两语地叙述了我这一天的经历,好让她知道我今天实在没有心情谈话。整个晚上我都静静地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
  那家公司在星期五傍晚时分打来了电话。
  简拿起电话之后,叫我去听,“跟你的工作有关!”她悄悄对我说。
  我从她手中接过话筒,“你好。”
  “是鲍勃吗?我是自动化界面有限公司的乔。卡恩斯。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得到那份工作了吗?”
  “你得到它了。”
  我只记得汤姆。罗杰斯,除他以外,面试时还有另外两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我不知道乔。卡恩斯是其中的哪一位。不过这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已经得到这份工作了。
  “你能在星期一来一趟吗?”
  “没问题。”我说。
  “咱们到时再见。请你届时直接上楼,去人事部办理有关手续。”
  “几点钟?”
  “8点整。”
  “需要穿西装吗?”
  “最好配上白衬衣,打好领带。”
  我真想翩翩起舞,想跳得高高的,还想对着话筒大喊一声,然而最终我只说了一句,“谢谢你,卡恩斯先生。”
  “我们星期一见。”
  简满怀希望地看着找。我挂上了电话,对她咧着嘴笑,“我得到它了。”我说。
  我们去麦当劳庆祝了一番。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进饭馆了,甚至去快餐店这一段短短的路程对于我们来说也变成了一种享受。我把车开进停车场,回头看着简,尽力模仿戏剧舞台上的夸张表情,然而不很纯正的伦敦音暴露出我不具备任何的表演天才,“食品带走还是在车里享用,夫人?”
  她对我的表演心领神会,用傲视一切而又略表不满的神情歪着脑袋配合著我,“当然不,”她轻蔑地说,“我们要进餐馆,像所有的文明人一样在餐桌上就餐。”
  两个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当我们走进麦当劳时,我的感觉好极了。外面很冷,餐馆里面却暖意融融,十分惬意,空气中洋溢着诱人的炸薯条味儿。我们决定美美地挥霍一番,因此两人各要了一份巨天霸、大薯条。
  大可乐,还有苹果派,在紧挨着跟真人一般大小的罗纳德。麦当劳全身雕像的四人餐桌旁就坐。我们的邻桌是一大家子人,妈妈、爸爸,带着一位身穿制服、浑身上下后波普主义打扮的年轻儿子。我从简的肩膀上观看着他们吃东西的样子,感到一种由衷的满足和放松。简手捧可乐杯,举到了我的面前,并示意我也这样做,然后用纸杯在我的杯口上碰了一下。她乐得合不拢嘴,“干杯。”她说。
   
第2章 新的环境  自动化界面有限责任公司公司的名称并没有说明任何问题,但同时它也说明了所有的一切。这一点跟成千上万家无法具体描述性质的公司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它只表明了一件事,我即将为其工作的公司生产的是一些并无实际意义和真实价值的产品,尽管它毫无疑问赚了许多钱,但是一旦公司明天搞砸了,那时跟现在相比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不会有多少区别。
  准确地说,这是那种我从来不想干的工作。然而使我悲哀的是,它却是惟一能够接纳我的地方。
  其实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我从来没有计划得那么遥远。现在我已经意识到,我并不是一个自己所想象的或者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聪明、有想象力、富于创造性、甚至有艺术造诣的人,尽管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哪怕跟艺术沾边儿的事情。我重新审视了自己,我对于自己的认识似乎更多受到文学或电影剧本移情作用的影响,它们并非我的真实性格。
  我把车开进了停车场,经过一排预留的空车位,费了半天劲儿才把我那辆超宽的别克车勉强塞进一个狭窄的空车位,夹在红色胜利车和白色沃尔沃之间。我走出汽车,拉直了领带,端详着这座我将要在其中工作的办公楼。以前我认为这是一座毫无个性化特征的建筑物,现在我仍然这样认为。临街的一面用水泥和玻璃构成,尽管它并不具备最显著的现代化建筑特征,仍然代表了目前普遍流行的设计外观。虽然缺乏个性,但是仍有某种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想也许是它那友善的外观正好迎合了我的口味儿。自从这天早晨我第一次踏进这座大楼起,我的内心便升腾着一股希望的火花,我感到这份工作也许不至于太糟糕。
  其他汽车接二连三地开进了停车场,男人们全都西装革履,白衬衫打领带,女士身着职业化套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们纷纷从领导世界潮流的昂贵汽车中走了出来,晃着皮包,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大楼。
  我跟随上班的人流走进了大楼。
  在我第一次来面试时,我只注意到人事部办公室和进行面试的那间会议室。这一次我对整个大堂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陈印象。勃良策牌的地毯因长期践踏已经被磨出了一条路径;立于大门两侧的塑料棕桐树上落满了尘埃;保安前面那只破旧的圆形前台上甚至暴露出了里面的木片。
  其他男男女女们在去电梯的路上特意靠近保安的身旁,顺便向他点头示意。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像他们一样直接进去还是需要登记一下。于是我向前台走去。
  “对不起。”我说。
  保安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接着转向了别处,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向一个体态臃肿、戴着一副厚厚的角质眼镜的人点了点头,“嗨,杰里。”
  “对不起。”我又用更大的声音说了一遍。
  保安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什么事?”
  “我是刚刚得到雇用的新雇员,我不知道去什么地方——”
  他向电梯方向扬了扬头,“乘电梯去人事部,上3楼。”
  他所说的跟上次我来面试那天一模一样。我刚想跟他开个玩笑,但是他显然已经把我抛到了脑后。他的目光又一次从我身上扫过,转向了走进大堂里的其他人。
  尽管他没有听我把话说完,我仍然感谢了他,并向电梯走去。
  已经有两位女人等候在电梯旁了,一位30出头,另一位约有四十五六岁。她们正在讨论年轻些的那个女人为什么对自己的丈夫没有性欲,“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他,”那女人说,“但是他似乎再也无法使我兴奋起来了。我每次都装作很激动的样子,因为我不想伤害他的感情和自信。但是实际上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我总是等他睡着以后自慰一番。”
  “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变化的,”年长些的女人告诉她说,“你的感觉终究会回来的。别担心。”
  “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找个情人吗?”
  “只要闭上眼睛,想象他是个别的什么人就行了,”那女人停顿了一下,“一个比他更强壮的男人。”
  两个女人大笑起来。
  我就站在年轻女人的身边,距她们两个人很近。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两位女人居然会当着我这个陌生人的面谈论这种话题。这使我感到十分难堪,我把自己的视线固定在金属门上方闪亮的阿拉伯数字上。
  几秒钟过后,电梯门打开了,我们三个人走了进去。年轻女人按了5楼,我按了3楼。年长的那位女人说,她的丈夫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当电梯门在3楼打开时,我怀着万分庆幸的心情,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电梯。
  人事部的柜台后面一共有5个人。两名中年男人坐在一台电脑终端机前,一名年长些的女性正在从袋子里取出午餐盒,另一位年长的女性坐在一张桌前。柜台前还站着一位跟我年龄相仿的漂亮的金发姑娘。
  我在寻找卡恩斯先生,尽管我不知道他是面试中的哪一位考官。柜台后面的5个人看上去都不怎么眼熟。我穿过走廊,来到那位女孩儿面前,“你好,我是鲍勃。琼斯。我——”
  她对我笑了笑,“琼斯先生,我们一直在等候你的光临。”
  我想,我一定是迟到了。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我却迟到了。
  但是那位女孩继续对我微笑着。当她递给我一只信封后,我才意识到现在还不到8点。我怎么可能迟到呢?他们有可能一直在等我,那是因为我是今天惟一的新雇员。
  我打开了信封。里面装着一本像平装本小说的小册子,封面印着《雇员手册》几个字,中间夹着几张活页纸,一支笔,以及一些显然应该由我来填写的表格。
  “你在上楼去见班克斯先生之前必须填写一些表格。请你填写W-4表、医疗保险、牙医保险、人寿保险、免费药品等申请表,以及你的申请表上没有显示出来的其他信息,这些材料将被放进部门的人事卷宗里。”那排柜台有一扇小门,金发女郎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我们还为新雇员备有训练程序。它不是通常意义上那种正规的程序,而是一盘半小时长的录像带,并附有相应的调查表,你可以从这本小册子里找到。”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轻快地对我笑了笑,“我知道一次填写这么多材料有些令人厌倦,不过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去会议室,你可以放松一下,先看那盘录像带;之后我会告诉你那些表格怎样填写。顺便说一声,我叫莉莎。”她对我笑了笑,看着柜台后面一位比她年长几岁的女人,用脑袋向她示意着大厅方向。那个女人点头回答了她。
  她带领我穿过了走廊,我曾经在这里等候面试。经过会议室时,我扫了一眼那扇关着的大门。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什么要雇用我。从他们所提的那些问题来看,我猜想他们打算雇用一名熟悉计算机专业知识、或者至少熟练使用计算机的人。我恰恰在这方面连一点儿常识也没有。我不仅不会使用计算机,而且对它毫无兴趣。
  这难道会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吗?
  我们沿着走廊继续前进,终于走到了。门关着。莉莎推开房门,我们走了进去,“请坐。”她说。
  房间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张长条会议桌,听众席上放着许多椅子。会议桌前方有一只活动金属架,上面放着一套电视录像系统。莉莎打开电视机和录像机,我坐在了椅子上。她用夸张的姿势弯下腰,放了一小段录像。显然她知道这样做能绷紧裤子,使内裤的轮廓充分展示在我面前,“好了,”她说,“从你的手册里拿出笔和调查表,看完录像以后就可以填写了。”她加强了语气,“现在我要回办公室了。你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就去那里找我,我会帮你填写有关的内容。你只要关掉电视机就行了,录像机不用关。你知道怎么关电视吗?”
  “我会设法关掉的。”
  “这个按钮是开关。”她按了一下红色的方形按钮,电视机闪了一下,不亮了。她又按了一下开关,电视机又亮了,“咱们半小时以后见。”她打开了录像机,从会议桌前绕过来,经过我身边时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即便走出了会议室,顺手关上了门。
  我坐直了身体,开始著录像。刚看了几分钟,我便断定了我不会喜欢它。这盘录像带介绍了当前工业程序的发展水平。尽管它有清晰的画面和复杂的现代化生产技术,然而解说员的声音以及欢快的背景音乐使我联想起60年代,我上小学时看过的那些过时的教育片。这使我感到了忧郁。思乡或怀旧的情绪总是使我感到忧郁。我猜想,这就是我不愿意回忆过去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它使我想起了过去的岁月,而是因为它不断地提醒我事情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我的过去并不灿烂,但是我想,我的未来应该无比辉煌。
  我的未来不应该浪费在自动化界面有限公司关于程序的录像带上。
  我不想再考虑了。我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个问题。我试着关掉音量以便把注意力集中在画面上。但是这办法并不奏效。我发觉自己已经离开座位,来到了窗口,直到录像带放完,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停车场。当电视机里的声音完全消失以后,我才回到了会议桌前,我意识到自己在录像带播放期间没有注意那些与调查表有关的问题。我低下头,将调查表大致浏览了一遍,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份自我介绍性的材料。我回答了这些问题,然后关掉电视机和录像机,拿起那些材料,回到了大厅。
  我用了20分钟时间填写莉莎交给我的其他表格以及其他更多的问题。按照规定,为了获取健康保险,我应该填满两页纸的个人信息。她说我可以有三种选择,我填写的个人信息会直接送到我选中的那家保险公司。
  “关于这方面如果你有任何问题的话,可以直接来找我。”她笑了,笑声中包含的内容远远超过了友谊的范畴。我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便正眼看了看她。也许我误解了她的意思,但是我的确感觉到,她真的对我有兴趣。我想起了她在会议室里轻轻地拍我的肩膀,并在电视机前故意弯下腰的动作。她递给找医疗保险小册子的短短的一瞬间,我们两个人的手指接触了。过了很长时间我的手指上还留着她那冰冷皮肤的感觉。
  她绝对是在挑逗我。
  我这才注意到她没有穿胸衣,因为我能够看到轻薄的紧身毛衣上清晰地显出乳头的轮廓。
  我感到自己的脸颊烫极了。但是我脸上仍然堆满了笑容,竭尽全力地掩饰自己的情绪,并点头向她表示了感谢。我终于平静地从柜台上转过身来。我有些受宠若惊,但仍然保持着临危不乱的章法,因为我不想给她留下错误的印象。
  “班克斯先生的办公室在5搂,”莉莎说,“你想让我带你去吗?”
  我摇了摇头,“我能找到。多谢你了。”
  “那好,不过无论你遇到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好了。”她冲我摆摆手,仍然那样笑容可掬。
  “我会的,”我说,“多谢。”
  我在电梯旁等待着,盼望它快点儿上来,我没有胆量回过头去看一眼,因为我知道莉莎还在那儿注视着我。金属门终于滑向了两边,我走进去,按亮了5层的按钮。
  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我摆了摆手,向她告别。
  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特德。班克斯的办公室。电梯门打开时,他正在门口等候着,当我跨出电梯时,他便握住了我的手,“真高兴再一次见到你,”尽管他这样说,但是他脸上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现在我终于想起这个人了。他是对我进行面试的三位先生中最年长的那一位,也是两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先生中的一位。他松开我的手,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完全是强装出来的,因为他的目光中并没有传达出笑意。并不是因为那副厚厚的黑边眼镜的遮挡才使我看不清眼睛的表情,“咱们一起去我的办公室自我介绍一下,你认为怎样?”
  “没问题。”我说。
  “很好。”
  我跟他去了他的办公室。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我已经后海没有接受莉莎要陪我上这里来的提议。我虽然只能看到班克斯的后脑勺而看不见他的面孔,我却有一种感觉,好像他正在生我的气。他似乎对我流露出某种敌视的情绪。我十分纳闷:他是否在我受雇一事上表示了反对?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一定是这样。
  走进办公室后,他在办公桌后的一把高背皮椅上坐下来,示意我坐在他的对面,“好了,让我们来谈一谈。”
  我们谈了一会儿。其实还不如说是他在谈,我在听。他告诉我有关这家公司、这个部门、关于我的工作等情况。他说,自动化界面公司不仅在商务软件方面领导工业界的潮流,而且还拥有一流的工作环境。它向那些有抱负、有工作能力的人提供了既舒适又专业化的工作氛围和无限的发展机遇。他说,软件文本标准部是整个机构中最重要的部门,因为客户们只有清楚地了解软件,才能对用户的满意程度进行评价。软件位于公共关系和客户支持的前沿阵地,它属于第一道防线。而且软件的质量在公司后来的成功中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按照班克斯的说法,我的工作无论干好干坏,都将影响到部门的形象,从整体来说,它将会影响到整个公司的形象。
  在班克斯谈话过程中我不停地点头,假装听懂了他的意思,并同意他所说的一切。其实他鬼话连篇地说了半天,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软件文件?用户的满意程度?
  这些语汇我听上去怎么那样不舒服和不熟悉?尽管我曾经听到过,但总是要花更多的精力尽量回避它们。这是别人的语言,不是我的。
  “怎么样,有问题吗?”班克斯问道。
  我摇了摇头。
  “好。”他说。
  其实用什么字眼儿都行,就是没法用一个“好”字来评价。
  他继续谈了下去,我也继续听了下去,但是…我该怎样描述呢,说这次谈话是在令人不快的气氛中进行的吗?我们之间不融洽?或者说我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这些描述完全正确,但它们都不能最准确地反映此时我在那间办公室里真正感受到的东西。因为我们坐在那里相互对视时,双方都意识到,我们都不喜欢对方,而且这种情况将永远不会改变。在两个互不融洽的人之间往往会在瞬间产生反感和厌恶,尽管双方都能感觉到,但却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这就是我们两个人当时共同感觉到的东西。谈话正遵守着官方的一切繁文得节在彬彬有礼中进行着,而另外一些东西同时也在发展中,我们之间正在网织着一种绝非友谊的关系。
  假设我们两个人现在只有10岁,站在学校操场上的特德。
  班克斯一定会是个恃强凌弱的人,他会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罗思。斯图尔特是你的直接上司,”班克斯说,“罗恩是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协调处的协调员。你将直接向他汇报工作。”
  有人在敲门,“请进!”班克斯喊道。
  门开了,罗思。斯图尔特就像得到信号似的走进了办公室。
  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个人,因此我对他的判断毫无来由,但是我的第一印象过于强烈了,这对他十分不利。
  斯图尔特信心十足地走进了房间。他个儿很高,人长得也很帅,穿着一身灰色的套装,内穿白衬衫,系着一条红色的领带。
  他大步走进了办公室,笑容满面地向我伸出了手,他神态中的某种东西,他走路和站在那里时傲视一切的神态以及他脸上的表情都激怒了我。我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容,站起身握住他的手,回敬了他的问候。
  “欢迎你的加盟。”他说。他的嗓音爽快而干脆,带有浓厚的商人味道。他的手掌过分的强劲有力。
  欢迎你的加盟。他没有开口之前我就猜到他一定会借用体育界的某种行话和隐喻对我表示欢迎。欢迎我的“加盟”,意思就是说,欢迎我加入他们这支“球队”。
  我不失礼节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盼望着能跟你一起工作,琼斯先生。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认为你将会成为自动化界面公司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
  根据他对我的了解?当斯图尔特就坐时,我观察着他。他对我能有怎样的了解?
  “我一直在向琼斯介绍有关公司的整体业务情况,”班克斯说,“你何不跟他谈谈有关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协调处的情况。”
  斯图尔特开始谈了起来,显然是在背诵一篇事先写好的文章。我听着他的声音,在适当的时候点点头。但是我发现自己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谈话上,他的声音和语调枯燥乏味到了令人难以容忍的地步,似乎是在向一位低智商的孩子讲解某个极其简单的概念。尽管我强忍着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但他的语气已经使我忍无可忍。
  最后,斯图尔特站了起来,“我们走吧,”他说,“让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这个部门。”
  “好的。”我说。
  我们乘电梯下到了四楼,经过了模块工作站的兔窝式工作区,程序员们就在这里工作。他向我介绍了每一个人:埃默里。
  菲利普斯,戴夫。迪莫塔,斯泰西。克林,钱丹,金。托马斯,加里。
  亚马谷西,艾伯特。康纳,以及帕姆。格林。他们大多数看上去十分友好,但是由于每个人都潜心于自己的工作,所以很难从表面判断他们究竟怎样。只有当我被介绍给那个矮个儿的、看外表很讲究效率的深色皮肤的斯泰西时,她耐心地从终端桌上抬起了头。我跟她四目相视。她对我轻轻点点头,我们握了握手,接着她又回到了工作中。其他人只是冲我点点头或者弯弯手指,算是跟我打了招呼,注意力丝毫没有转移。
  “程序员必须培养和保持高度的注意力,”斯图尔特说,“他们不会像一般人那样滔滔不绝地聊天。不过你别以为他们天性如此。”
  “我不会这样认为。”
  “等你掌握了系统文件之后,你的工作就会逐渐跟这些程序员发生密切的联系。你将会发现他们不像你开始看到的那样与社会格格不入。”
  我们走出了程序区,经过了一排镜面玻璃房间,那里正在进行测试工作。他向我介绍了部门秘书霍普。威廉姆斯,以及跟我们同在一层楼上的两位女速记员路易斯和弗吉妮亚。
  该去参观我的办公室了。
  我的办公室。
  “办公室”这个词令人想象到一个宽敞的房间、木地板上铺着豪华绒地毯、一张橡木写字台、一只可以看见风景的窗户、书架、以及一些类似班克斯办公室里的东西。然而,我却被领进了一间狭小的房间,其面积比我父母客厅里的壁橱大不了多少。
  办公室里放着两张桌子,无异于两只用金属材料制作的丑陋无比的庞然大物,它们几乎占去了所有的有效空间,而且几乎紧挨在一起,中间只留下一条勉强能走人的狭窄通道。两只桌子对面是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后面是一排灰色的金属文件柜。
  靠近门口的办公桌旁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当我走进办公室时,他用那双带有敌意的小眼睛注视着我。那是一种可悲的目光。
  他想让我知道,我正在踏进他的势力范围。
  我希望在一个愉快的环境中拥有一份有趣工作的梦想最终永远破灭了,我强迫自己对这个老家伙微笑着点了点头。斯图尔特简单地用“德里克”三个字结束了介绍。
  “你好。”德里克干巴巴地说。他的性格看上去有些愚蠢,反应有些迟钝,扁平的狮子鼻,地包天的小嘴巴,以及一双小而偏执的眼睛。他的脸型显示出,他无法容忍不同文化、不同时代甚至不同性别的人。他的手伸过桌子,握住我向他伸出的手晃了两下。但是从他的脸部表情看得出,因为我过于年轻,不足以令他认真对待。他收回冰凉而潮湿的手掌,立刻坐回到椅子上,故意装出忽视我的样子,在他面前的一张纸上匆匆写着什么。
  “好吧,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归置东西。这方面德里克很在行,你尽可以向他请教。怎么样?”
  老人抬起了头,不情愿地点了两下。
  “你可以整理一下你的办公桌,留下你需要用的东西,把多余的通通扔掉。我也许会在休息过后来你这里,向你宣布你的第一项任务。”
  班克斯手下的人分为好几个层次。表面上听起来既合乎标准,又无明确特征,但是我从斯图尔特的表情中看出其中的潜台词,那就是无论我多么努力,我永远也成为不了这个球队的队员。
  “我一会儿再来找你。”斯图尔特说。他再一次跟我紧紧地握了握手,之后便离开了。
  拥挤不堪的办公室突然变得出奇的安静。我经过德里克的桌子,走到我的办公桌旁。我笨拙地坐进一把为我预备的老掉牙的转椅上。
  这完全不是我所期望的那种工作。我在内心深处盼望已久的,我猜想应该是在电影《商界成功奥秘》中所描述的那一类职业。我很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看过那部电影。那时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进入商界。在我的心中,那个电影将商业和公司的世界罩上了一层耀眼的光环,即使又过去了许多年,即使是更加现实主义、更加光彩夺目的电影也不能将这层虚假的光环完全从我心中抹去。
  我拉开写字台抽屉,却不知道需要清除哪些东西。我尚不清楚这个职位究竟都做些什么,又怎能知道需要留下什么、扔掉什么?
  我回头看了看德里克。他冲着我笑了笑,但是由于那笑容过于迟钝,以至于没能掩盖住几秒钟之前还留在他脸上的僵硬表情。
  “一份新工作。”他晃着脑袋说,好像深表同情地向我介绍他的老经验。
  “没错。”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我看着我的写字台。上面和底下的金属盒子里都装满了东西,旁边堆满了书:《罗热的西塞罗》、《最新韦氏大学词典》、《创新技术指南》、《计算机终端学字典》等等。
  创新技术指南?计算机终端学?尽管我还没有开始正式工作,我却已经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我对这些垃圾究竟知道什么?
  我仍然不明确我的责任到底是什么。莉莎曾经给过我一张职务介绍,但是跟我在面试时见到的那张一样,上面充斥着一堆含混不清的措辞。我对于他们向我提出的要求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但是关于具体要做哪些工作,对我的岗位有什么具体要求,却从来没有人向我提起过。我有了一种失落感。我想就这个问题请教一下德里克,他毕竟应该是一个很“在行”的人。
  可是当我的目光再一次扫向他时,他明显地假装出很忙的样子,全身心地扑在一页打印稿纸上。我知道他不想跟我说话。
  紧接着,我仿照他的样子,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堆文件,一份一份地浏览起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不过这丝毫没有关系。德里克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则一页接一页地继续看下去,假装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
  一小时过去了,对我来说似乎已经过了5个小时。我桌上的电话响了两声。
  “斯图尔特先生,”德里克自从对我说了“一份新工作”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对着话筒点了点头,“请你拨一个星键,一个7。”他对我说道。
  我拿起话筒,拨了一个星键和一个数字7,“你好。”我说。
  “不对。”电话里传来斯图尔特流露着强烈不满的声音,“你在接电话时必须说,‘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处。我是鲍勃。琼斯。”’“对不起,没有人告诉我。”
  “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下一次别让我发现你用不正确的方式接电话。”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
  “我可能忘了告诉你,”斯图尔特说,“你每天有两次15分钟的休息时间和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休息时间分别在上午10点和下午3点。午餐时间是从12点到1点。你可以在办公室里或者去4楼休息室休息,午餐时可以离开单位去任何地方,一点钟必须准时上班。”
  “好的,”我说,“谢谢。”
  话筒里传来咔啦一声响。我低头看了看,心里一阵惊慌。
  我发现自己拿话筒的那只手一直在哆嗦,心想一定是自己不小心把电话给挂断了。可是我又发现我的手其实离电话机很远,这才意识到是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话筒,看了一眼德里克,“休息室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他头也不抬地说:“从大厅走到头,往右拐。”
  “谢谢。”我擦着他的桌边走出了办公室。
  休息室很小,面积跟我家的客厅差不多。房间里有一只冰箱,紧挨墙壁还有一只软饮料机,另一面墙边靠着一把破旧不堪的长沙发,中间是两只颜色和尺寸截然不同的餐桌。房间里能够闻到老年女人的气息,储藏已久的亚麻布气味,以及腻人的香水味儿。我还隐隐约约闻到一股臭味儿,不知是冰箱还是从什么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体臭。
  休息室里有三位年长的女人正在休息。她们坐在桌子周围,身着鲜艳的花裙子和过时的套装,其中一位染了头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一些,她正在小口小口地吃东西,眼睛茫然地望着别处。另外两个人一边喝咖啡,一边无所事事地翻阅着一本已经翻烂的红皮书,她们都没有说话。当我进去时,她们抬起头,目光循着我的脚步声扫了一眼。
  我究竟为什么要到这个鬼地方来?我突然希望自己能在业余时间继续兼职西尔斯公司的那份工作,以便为自己保留一些精神寄托。我不能放弃那份工作。长期以来我和简都在做钟点工,虽然不怎么富裕,但是还算过得去。假如我事先知道等待我的是这种情况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我还可以等待下一次机会。
  可是现在我已经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了。在我找到别的工作之前,我没有理由不干。
  我发誓要尽快开始申请另一份工作。
  买一罐可乐需要50美分,我正巧还有75美分。我将50美分塞进自动贩卖机,按了一下按钮。从机器里面掉出了一罐莎西特可乐。莎西特?这台机器一定是运行了一条可乐程序。
  我大吃一惊。
  当我回到办公室时,斯图尔特正坐在我的座位上。我走过去后,他转身面对着我,“你去哪儿了?”他问道。
  我看了一眼文件柜上的挂钟。我离开这里还不到10分钟,“我在休息。”我说。
  他摇摇头,“你不会是那种人吧?”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有休息的合法权利,”他说,“但是请你不要滥用这个权利。”
  我想提醒他说,他曾经打电话告诉我可以休息15分钟,我还只用了七八分钟。可是我不敢这么说。我点了点头,“好的。”
  “就这样吧。”
  我等待着。可是他并没有离开我的座椅,而是直起腰来,继续看他手里的一份文稿。我尴尬地站在办公桌前,“首先,”他说,“自动化界面公司将要在1月份推出一套刚刚开发的软件,它名叫派博。派博是一种集成的雇员名单和人事信息系统软件,它能使用户查询雇员的个人数据文件,同时还能处理工资单,计算联邦和州所得税的扣除额以及公司税前税后可分配利润项目。我将去参加一次新闻发布会,我要你为我起草一份有关这一产品的详细阐述。”
  我绝望地感觉到力不从心。但是我仍然以自信而又干练的姿态点了点头。
  “我把产品简介留给你做参考。”他往前靠了靠,把几页纸放在我桌上,然后站起身来,“我认为你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假如有问题的话,你可以打电话给我。请你在今天下班之前把写好的材料交给我,或者,假如来不及的话,明天早上也行。这样你就有足够多的时间完成这项任务。”
  我又点了点头。他贴着桌子走出去,我向墙边靠了靠,以便给他让路。
  我坐下来,看着他留给我的几页纸。我不能肯定他要的是什么东西。一份详细阐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既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提纲一类的东西,也没有给我看本公司的任何一份新闻发布稿;没有人告诉我说,“这些是我们需要的,”“那些是我们不需要的,”写多少字?写几行?哪怕一个字的提示也行,可是现在一切全靠我自己了。我意识到,这是我在这个新岗位上初次面临的考验,我他妈的最好能够通过。
  我扫了一眼德里克,这一次他的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我不喜欢那种笑容。
  我猜测,斯图尔特正在写一份新闻发布稿,我需要做的就是简单描述一下这套派博系统,他再把这篇文章加进他所写的新闻发布稿中。我阅读了他留给我的那些产品简介,基本上说,它是从技术角度对派博系统做出的详细描述,我想,我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份资料重新组织和修改一下,使它更加简洁。
  我丝毫没有注意到,眨眼已经是12点了。德里克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准备去吃午餐。我看见人们手里拿着午餐袋纷纷向电梯走去,走廊上传来哗啦哗啦摇晃钥匙的声音。我不想跟德里克一起去吃午餐,于是便让他先走了一步。几分钟之后我走出了办公室,向电梯走去。
  我没有带午餐,也不想在大楼附近花掉这一个小时,于是便乘电梯下楼,直奔我的汽车。在来上班的路上我曾经看见一家墨西哥餐馆,便决定去那儿吃饭。
  墨西哥餐馆里挤满了吃午餐的人群。显然,公司其他人和社区附近其他公司的就餐者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等我点的菜端上来时,午餐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所有的餐桌周围都坐满了人,我不得不拿到汽车里吃。等我吃完饭开车回到公司时,停车场里已经停满了汽车,我好容易才找到一处车位。我想可能已经过了上班时间。
  我决定从现在起自带午餐。
  我锁好汽车之后,看到莉莎向她的汽车走来。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向她摆了摆手,冲她笑了笑。她毫无反应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转向了别处。尽管意识到的有些晚,我毕竟还是意识到了,那天她在人事部的表现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她根本不是在跟我调情。她是在做她的本职工作。很显然,她对我微笑的方式跟对别人一模一样,接触我的方式也跟别人没有任何不同。我回到办公室里,感到遭受了奇耻大辱。
  我终于在两点钟写完了派博软件的详细阐述。当时距离下班还有3个小时,我便一遍遍地浏览文稿来打发时间,希望把它修改得尽善尽美。我用写字台旁边的一部打字机打出了文章,在4点半左右送到了斯图尔特的办公室。他在看文章的时候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说这篇文章出色极了,但也没有说这玩意儿是臭大粪,因此我估计他是接受了它。
  他把文稿放进了抽屉,“下一次,”他说,“我希望你写在个人电脑上,以便在必要的时候进行修改。我会让人把那台打字机从办公室里拿走的。”
  我对文字处理系统并不熟悉,不过上大学时在通讯课上曾经使用过一种,我敢保证过不了多久就会熟练起来。因此我点了点头,“我本想用电脑写,可是没人告诉我它在什么地方。”他扫了我一眼,“有时你必须自己采取主动。”
  我对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到家的时候,简正在做意大利通心粉。我把外套和领带扔到椅背上,走进了厨房。我感到这一天过得简直糟糕透了。
  房间里温暖如春,洋溢着烹调的香味儿,电视上正在播出地方新闻。我感到我已经置身于家庭生活之外了,因为我总是不在家里。当简关上窗户,挡住夜晚的凉风时,我不能代替她,当她看电视的时候,我也不能陪伴在她身边,这使我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匆匆过客。我想我早已习惯了业余时间工作,而多数时间在家晃悠的生活,但是现在我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走进厨房,简转过身来对着我微笑,手里仍在搅拌意大利面条的调味汁,“怎么样?”她问道。
  她没有说“亲爱的,今天过得怎么样”,但是其效果却是同样的。她的问候激怒了我。她简直太富有幽默感了。我耸耸肩膀坐了下来,“还行。”我本来想多说几句,告诉她关于莉莎、班克斯、斯图尔特、德里克,关于我那间可怕的办公室和那份可憎的工作,可是她的问候好像堵住了我的嘴。我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隔着走廊远远地看着客厅里电视机上正在播出的节目。
  我在那儿坐了很久。进餐时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对于刚才的沉默向她表示了歉意。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迁怒于她,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是她处之泰然,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并且对我表示了最大限度的理解。
  “一般来说第一天总是最糟糕的。”她一边将脏盘子放进洗涤池一边说。
  我盖上了意大利干酪罐头,“但愿如此。”
  她回到餐桌旁,亲昵他捏了我一把,“别担心。一会儿我会让你尽情开心的。”她说。
  晚餐后,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星期一的情景剧是我们的传统节目,可是我告诉她我必须早睡,因为6点钟就要起床上班。通常我们总是看到11点钟才睡觉,那天晚上我们10点钟就并肩走进了卧室。
  “你想跟我一起洗个澡吗?”我刚坐下她便问道。
  我摇摇头,“我情绪不好。”
  “很累吗?”
  我笑了,“对,我很累。”
  “很累。”这是我们两人对换个姿势进行性交的一种婉转的说法。自从我们搬进这套公寓起就开始用这种方式表达了。有一天她想跟我作爱,但是我不能肯定自己行不行,因此便对她说我很累。我闭上了眼睛,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事情了。她用嘴巴替我做了她该做的一切,我的感觉好极了。从那时起,“很累”
  对我们来说便具有了新的涵义。
  简迅速地吻了我一下,“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我脱掉衣服,爬到了床上。我很兴奋,也有过一次射精。我的确感到累极了,便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我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还没等她洗完,我已经进入了梦乡。
   
第3章 被冷落的人  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处助理协调员。
  除了我这个假惺惺的头衔中所包含的意义外,我似乎变成了比那些引人注目的小职员们还要高出一等的人物:打印备忘录,校对文稿,做一些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处协调员既不愿意亲自做又不愿意交给秘书去做的事情。
  第一天的工作如果不是偏离了轨道,就是我的考验以失败而告终,总之斯图尔特再也不会冒险把真正的工作交给我了。
  我不敢问他究竟是什么原因。
  开始几天,我试着跟德里克交谈,早上向他问声“你好”,晚上下班时说声“再见”,一天中偶尔还会在某个时候没话找话地跟他套近乎,希望两人就此交谈起来。但是我的一切努力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他坚持对我沉默不语,我很快便认输了。
  用专业术语来说我们是“同事”,这是一种略带感情色彩的关系,然而实际上我们的关系中丝毫没有搀杂任何私人性质。我们充其量只不过在共同分享着一块工作空间而已。
  事情就是这样。
  令人沮丧的是,不仅德里克一个人跟我过不去。似乎所有的人都不想搭理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是一名新来的雇员,我不认识任何人,为了尽快跟同事们熟悉起来,我努力向在走廊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点头或招手致意,对他们说“你好”,“早上好”,“你最近好吗”,但我的问候总是被人们所忽略。我感到自己遭到了冷落。偶尔也有人冲我摆摆手,或者向我微笑问好,但是这种情况太少见了,真他妈的见鬼。
  我的存在几乎令那些计算机程序员们无法容忍。平常我不用跟他们打交道,但是刚开始的几天里,我不得不经常去他们的工作区,或者向他们分发备忘录复印件,或者取回需要校对的文稿。而他们则竭力地冷落我,把我当成没有感情、没有人格的机器,或者一名只知道干活的奴隶。他们想借此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们鄙视我。
  有时我会在休息室里偶尔碰到其中一位,我总是试图打破坚冰,建立某种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可是我的尝试无一例外地宣告失败。我曾经跟那位名叫斯泰西。克林的深肤色女人交谈过两次,我从她所说的以及没有说出的潜台词中均能想象得到,我的前任是一位极受同事们欢迎的好人。在工作时间以外,他用社会通行的准则与程序员们进行交往,同每个人都保持着友好而融洽的关系。当她谈起他时同样抱有好感。
  很显然,我在这里只不过是个二等公民。
  我希望自己比别人优越。我本来就应该比他们优越,他们是傻子、呆子,是一群畸形儿。我在他们的周围感到十分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慌。他们在真实的社会中有可能是失败者,但他们在自己的世界中却是正常人,而我才是个被逐出族群的下等公民。
  我决定今后我的大多数休息时间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度过。
  星期五,斯图尔特交给我一项工作,让我修改一份部门标准手册中的语法错误。我花了至少一个小时才把那篇东西打印出来c我应该在中午之前完成这项工作。等我打印好之后,已经过了12点。
  等我最后复印完毕已经12点半了,我将它放在斯图尔特的桌上便走出了大楼。
  今天早晨停在我的汽车两侧的两辆宝马车都不在了,我很容易就把车开出了停车场。别克车里已经没有多少汽油了,从这里到高速公路之间都没有加油站,因此我决定去别处找一找。
  我想,我能在公路交汇处找到一家壳牌或者德克斯科或者别的什么加油站。
  10分钟后,我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
  我从来没有在欧文市真正开过车。我开车去圣地亚哥时曾经途经欧文市,去海滨时从它的边界经过。但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在大街上开过车,我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当我向南部的埃默里方向开去时,我为城市的单色调和相似性感到了吃惊。我开了好几英里,却没有遇到一家商店和加油站,也没有看到任何类型的购物中心,只看见漫长的、绵延不断的棕色砖墙后面那一排排一模一样的棕褐色的两层小楼。我经过了4个红绿灯,在第5个路口转弯。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街道名称,我继续转弯,向右、向左,接着向右、向左,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加油站,或者至少找到一家零售商店,以便打听加油站的位置。但是我只看到矗立在每条大街两侧的棕色砖墙,我好像进入了一座迷宫般的科学幻想城。我开始担心起来了,因为仪表盘上的指针已经掉到了最后一档,即使如此我心里仍然感到十分激动。这里的许多东西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欧文市是一个计划性的社会:它分为商业区、居住区、农业区等几个不同的社区,很显然,商店和加油站一定是在某个特定的地区内。这个发现真让我着迷。尽管我十分担心汽油会用光,但在这里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心情十分舒畅。整齐划一的、迷宫似的街道和建筑模式简直令我发狂,在我看来这几乎是个奇迹。
  我终于找到了阿库加油站,它位于路角的一个十分隐蔽的建筑中,这栋建筑和大街两侧那些棕色的砖墙涂着同样的颜色,因此具有很大的欺骗性。我加满了汽油,向工作人员打听返回埃默里该怎么走。他的解释简单得令人惊讶:实际上不像我原来所想象的那样,我所在的位置其实离公司并不很远。我谢了他,掉转车头回去。
  我回到了办公室。由于午间做了一次短途旅行,我感到轻松了许多,也快乐了许多。
  我对自己发誓,要利用更多的午餐时间来熟悉欧文市。
  时间在慢慢过去。
  我的工作枯燥乏味到使人麻木不仁的地步,后来当我了解到所有的工作实际上都毫无意义之后,情况便变得愈加糟糕起来。从我的观察来看,自动化界面公司有没有我这个人其实没有任何区别。公司也许早该撤销我这个岗位了,也许早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职位的存在了。
  一天晚上吃饭时,我跟简谈起了这事儿。她试着说服我,并说如果仔细琢磨就会发现,大多数工作其实都是毫无意义的,“例如制造防臭鞋垫的公司,还有制作三明治和奥利奥巧克力夹心饼干的公司,它们究竟有什么实际用途呢?其实没有人需要那些垃圾。他们的工作无足轻重。”
  “对,不过人们总是要买东西的。他们需要那些东西。”
  “不错,他们也需要购买跟计算机有关的一切。”
  “可是我既不制造计算机,又不设计、生产、开发、销售……“
  “其实每个公司里都有干你这一行的人。”
  “它并不会因此而引人注目。”
  她注视着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去非洲喂他那些饥饿的儿童?我认为你不是那种类型的人。”
  “我没有说我要……”
  “那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举手投降。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感到自己既无能又渺小。当一个人把支票拿回家,实际上却并没有完成任何一项工作或者生产出任何一样产品时,他会感到羞愧的。这种奇怪的感觉我无法明确地向简表述。它令我感到不舒服,我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尽管我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但也没有厌恶到必须辞职的地步。在我内心深处,我感到这份工作只是临时性的,有某种东西一直在鼓励着我,让我一定要找到一份自己真正喜欢的职业。
  我跟自己说,这只是在大学校门和真正的职业之间的一项过渡性工作。
  可是我并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我的真正职业。
  我很快便明白了一件事,大公司里的人们有一半时间是真的在工作,另一半时间里他们装出一副很繁忙的样子。星期一我接受了本星期的工作后,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星期三做完。
  我从电影和电视剧中看到,人们努力提前完成任务,又迫不及待地要求增加工作,最终感动了他们的上级领导,因此而得到了提拔。可是我早就看明白了,这种主动积极的工作精神在真实生活中不仅得不到鼓励,而且还会招来怨恨。公司的统治者竭尽全力在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多年来他们一直在潜心研究,工作和休息怎样进行合理搭配才能使他们最舒服。如果我突然开始拼命工作,公司的劳动分配生产率曲线将会下降。这会使我的上司脸色很难看,甚至上司的上司脸色同样也很难看。我所要做的便是跟我的前任一样,或者比他稍有改进。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我应该填补那个预先为我设计好的位置,固守在它的疆域以内,严格地遵循等级制度下庸才的提升原则。
  这就意味着我有许多空闲时间需要打发掉。
  我仿照他人的做法,很快便掌握了假装努力工作的技巧。
  我发现办法其实很多。当斯图尔特或者班克斯来办公室检查我的工作进度时,我尽量把文稿弄得哗哗作响,重新挪一挪桌子,或者在抽屉里面胡乱摸索一通。我不知道德里克是否注意到我的伎俩,他即使已经注意到也没有说什么。我怀疑他也在玩着类似的把戏。因为每当公司领导或者部门上司出现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他也总是突然变得格外忙碌起来。
  我想念在学校读书的日子,我经常回忆起过去的岁月。我的大学时代有许许多多乐趣,尽管毕业至今才还不到半年的时光,从感情上说,那些日子却好像已经距我十万八千里了。我发现我很留恋跟同龄人在一起的那些无所事事、满街闲逛的悠闲岁月。我想起有一次我跟克雷格。米勒一起在校园附近玩,那里的小型超市有一个叫做“敏感区”的成人玩具店。那段时间我们一直在合用一辆汽车。克雷格建议去商店里呆一会儿,由于我从来没有去过,出于好奇便答应了。我把车停在小型停车场,刚刚踏进超市的门,三位出纳员和几名顾客都转过身来看着我们,“克雷格!”他们同时喊起来。这使我想起了一个叫做“干杯”的电视剧,酒吧里的老主顾们含着热泪齐声高喊“诺曼广我实在忍不住想笑。克雷格局促不安地看了我一眼。这使我想起了一首歌中的歌词:你的名字家喻户晓,你的感觉多么奇妙!
  在自动化界面公司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我至今还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雇用我,特别是斯图尔特和班克斯已经表现出了对我的鄙视,这就更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难道属于某种按照比例招收的人员吗?我难道恰好符合了年龄或者族群方面的录取条件吗?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假如雇用人员的决定权掌握在斯图尔特或班克斯手里的话,我是断然得不到这份工作的。
  我很少见到特德。班克斯,但是他有时会抽空来部门进行检查。每次见到我时他总是毫无来由地、粗暴无礼地伤害我的感情,经常用有辱人格的口吻评价我的头发、领带、走路姿势,以及凡是他能够想象到的一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尽量装作没有听见他的无理取闹,对他置之不理。
  罗恩。斯图尔特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置之不理的人。他不像班克斯那样赤裸裸地表达出对我的厌恶和无礼,从表面上看来,他甚至对我有些彬彬有礼,但是他身上有某种东西使我感到忍无可忍。他说话时总是流露出一副傲慢的神态。尽管他的语气十分愉快,但他竭力设法让我知道,他在智力和地位方面比我优越得多,他跟我谈话已经给了我很大的面子。
  更使我感到愤怒的是,当我跟他谈话时,我总是无法摆脱掉他比我优越、聪明、有趣、经历复杂的看法,似乎他一切方面都比我强。尽管我们的谈话总是在平等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但是实际上却在暗中讲述着另外的故事,我感到自己的举止就像一个下贱的奴才。尽管我痛恨自己的行为,我却无法做出别的选择。
  我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偏执症。也许班克斯和斯图尔特其实对每个人的态度都是同样的。
  不。班克斯有时跟程序员们开玩笑,有时跟女秘书和速记员们打情骂俏。斯图尔特对他手下所有的人都十分友好,他甚至跟德里克轻松愉快地聊过天。
  我是惟一置身于敌对阵营中的人。在我被雇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听到斯图尔特和班克斯在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谈话。
  他们站在我的门口大声地说着,似乎故意希望我听见他们谈些什么。
  我的确听见了。
  班克斯说:“他干得怎么样?”
  “他不是我们圈内的人。”斯图尔特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尽快对程序熟悉起来。”
  “我们这里容不得溜奸耍滑的人。”
  我距离第一次汇报工作还有一个多月。他们极力想激怒找。我清楚这一点,我感到无比愤怒。我不能将这些无妄的谴责背负在自己身上。我起身走出了办公室,来到走廊里,“两位先生,”我冲着他们说道,“我完成了你们布置给我的所有工作,并且是在规定的时间以内完成的。”
  斯图尔特温和地看着我,“那就好,琼斯。”
  “我听见你们说了一些关于我的话……”
  班克斯宽宏大量地笑了起来,完全是一副无辜的样子,“琼斯,我们并没有谈到你呀。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我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偷听我们的私人谈话呢?”
  我无言以对,不回答问题作为一种防御措施并不能算过分。
  于是我便闭上嘴巴,假旗息鼓,面色通红地回到了我的办公室里。德里克正坐在他的座位上窃笑。
  “这是你应得的下场。”他说。
  你这人渣,我想对他说。你想找死?你这狗杂种。
  但是我没有理睬他,拧开钢笔,开始工作。
  那天夜晚当我回到家时,简说她想随便去个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情。自从我找到工作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出过门,长期幽闭使她难以忍受,她表现出坐立不安的样子。说实话,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决定出外度过一个夜晚。
  我们去了巴尔博,在蟹菜馆吃了晚餐,每人买了一碗蛤蜊海鲜杂烩汤,坐在餐馆门外的餐桌上,一边对过路的行人评头论足一边吃着晚餐。之后我们开着车,经娱乐城一直开到了半岛的码头上,把车停放在码头旁的一个小型停车场里。这里始终是我们的两人世界。在我们穷困潦倒、没有工作的那些日子里,我第一次跟简一起外出时来的就是这个地方。我们当时是在车里过的夜。在我们确定关系后的最初两年里,我们连一张电影票也买不起,来这里玩时,我们从娱乐城一直步行到码头,逛那些橱窗式的冲浪商店和T恤衫商店,在游乐场上观看孩子们玩乐,跟在海滩上的小船后面走,我们能够一直走到码头尽头的鲁比斯汉堡车那里。当所有的游客都离开了码头,所有的商店已经打烊之后,我们通常总是钻回到别克车上,在后座上做爱。
  现在当我们的汽车经过娱乐城时,我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们现在已经买得起T恤衫,也买得起游乐场的门票了。
  不过出于习惯,我们仍然什么东西也没有买,只是手拉手地在人群中漫步。我们走过了一群身穿皮夹克、靠在褪色的护栏上的朋克青年,穿过一个提供住宿的港口游艇售票事。空气中充满了汉堡包、比萨饼、炸薯条等各种食物的混合气味,还能模模糊糊地闻到一股从港口飘散过来的鱼腥味儿。
  我们走进了一家贝壳商店,简想要沙币,我为她买了一只。
  我们乘小船穿过海港,来到了巴尔博岛,在小岛上漫步了一个钟头,从冰激凌摊上买了香蕉冰棍,然后乘小船返回了码头。我们在停车场上就远远地听到了音乐声。在一家夜总会门口的人行道上站着一群穿着讲究的雅皮士,霓虹灯广告在打开的大门和黑暗的窗口之间闪着五彩的亮光,上面写着“影楼酒吧”,旁边有一副挂有汉堡包样品的篷帐,写着“现在登场:桑迪。欧文”几个字。我们在酒吧门口停住了脚步,欣赏着里面飘来的音乐。乐曲简直太奇妙了,那是一支用萨克斯吹奏的爵士乐,不断交替变换的旋律时而热烈时而平静,间或加入尖细而飘忽不定的钢琴伴奏音。这支曲子跟我以前所听过的都不一样,整个乐曲散发着迷人的扭力。我们站在人行道上静静地倾听了十几分钟,后来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我们没有回到汽车里,而是继续沿着倾斜的人行道向码头走去。鲁比餐馆是个闪闪发亮的正方形的小型建筑,它的背后是夜色茫茫的大海。码头沿岸站满了渔民,到处是成双成对散步的人。一群黑头发、深色皮肤、身穿黑色服装、讲一口西班牙语的女高中生从我们身边走过;一位手拿钓鱼竿的老人坐在一把破旧的长沙发上;一时穿着过于讲究的男女正靠在栏杆上热烈地拥抱、亲吻……微风从远处吹来了音乐声,它随着我们的脚步四处荡漾。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已经不在奥兰治县,而是在某个更加美妙的地方,好像进人了电影里南加州的美丽景色,空气那样清新,人也特别友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鲁比餐馆里的生意十分红火,一群等候进餐的客人站在餐馆门外,里面拥挤而狭窄,到处是正在用餐的人们。我和简走到餐馆后面,跟两个渔民一起趴在栏杆上欣赏海洋的夜景。洋面是深黑色的,这里的夜色比起内陆地区来更加黑暗、更加深沉。
  我注视着远方,看见黑暗的洋面上有一艘小船在闪烁着孤独的亮光。我将手搭在简的肩膀上,背靠金属栏杆,遥望着海滩。在建筑工地和汽车灯光的辉映下,海港的天空变成了橘黄色,它掩盖了真正的夜空。洋面,波涛声声,一浪盖过了一浪。
  在电影《星尘记忆》里有一幕场景,伍迪。艾伦在星期日早晨喝着咖啡,他的情人夏洛特。兰普林坐在地板上看报纸。唱机正在播放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录制的《星尘》唱片。伍迪用一种不寻常的声音说话,当时的场景、声音、气味以及所有的一切揉合在一起显得那样完美,在那一刻,那短短的几秒钟里,他变成了一个极其幸福的人。
  那就是我跟简一起在码头上时所体验到的人生感觉。
  那便是幸福。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享受着夜景,享受着在一起的快乐。沿着海岸线望去,能够一眼望见通往拉古纳海岸的路。
  “我想住在离海岸很近的地方,”简说,“我爱听海水的声音。”
  “哪个海岸?”
  “拉古纳。”
  我点点头。这只不过是个梦想。我们两人累死也挣不到足够在南加州海岸买套住房的钱,不过这可以作为我们今后的努力方向。
  简有些发抖,她往我身上靠紧了一些。
  “天气变冷了,”我搂着她说,“你想回家吗?”
  她摇了摇头,“我们就这样再呆一会儿好吗?”
  “好。”我把她拉得更近了一些,紧紧地依偎着她。我们两人共同沉浸在海水和夜的世界中,沉浸在拉古纳海滩沿岸灯火辉煌的夜色之中。
   
第4章 无端的鄙视  我们仍旧住在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附近那套狭窄的公寓里,但是我已经在考虑搬家之事。现在我们买得起房子了,我再也不想应付那些喝醉酒的男孩儿没完没了的纠缠,他们总是从我家门外的大街上成群结队地走过,去参加一周一次的啤酒桶聚会,或者参加完以后从那里出来。但是简说她想留下,因为她喜欢我们的公寓。她除了上学以外,还在日托中心兼了一份工作,这里离校园和日托中心都不太远,所以对她来说十分方便。
  “此外,”她说,“万一你突然丢了工作或者遇到其他一些事情,我们在这里还能对付一阵,我交得起房租,我们可以一直住到你重新找到工作为止。”
  这是我的一次契机,对我的挑战。当时我真该将有关工作的真相全部告诉她,并让她知道我是多么痛恨这份工作,接受它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我希望放弃它,另找一份工作。
  但是我没有说出口。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是因为我担心她会冲我发火。她也许会试图说服我放弃这个打算,但是最终她会理解我的。我可以不伤和气、不失等严地解决问题。谈话结束后便没事了。
  然而我不能这样做。不愿放弃这份工作并非因为我有职业道德恐惧症,我并不崇尚某些抽象的观念。由于我厌恶这项工作,认为自己并不具备这个岗位所要求的资格,因此始终无法置身于同事们的行列中。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能动摇自己的感觉——我应该继续做这份工作。出于某种原因,我感到我应该在自动化界面公司工作下去。
  因而我什么也没有对她说。
  简的妈妈星期六早晨来看我们。当她走进公寓的时候,我尽力装出很忙的样子,把自己藏在卧室里,在简的一位朋友送给我们的旧缝纫机上弄出震耳欲聋的响动。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简的妈妈,她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得到这份工作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尽管简已经将我终于找到一份全日工作的事告诉了她,她也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但是我能看得出来,她心中被某种东西激怒了。她又少了一个批判我的理由,同时也少了一个教训简的借口。乔治亚,或者她自己喜欢被人们所称呼的乔治,这是一个正在灭亡的种姓,马提尼酒的故乡中最后的传人。那些特别能喝酒的粗野女人总是用粗重而沙哑的嗓音说话,那种声音在我童年时代在偏远地区曾经十分流行。她们还喜欢用男人的明称来称呼自己:吉米,格里,威利,菲尔。当我知道这就是简的妈妈时,我简直吓了一跳。我曾经认为,看一看妈妈就会知道女儿最终会是什么模样。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在简身上看到了一些乔治的影子。但是简的身上完全没有她那种粗护的气质。她比她妈妈显得更加温柔、善良、美丽,两个人之间的差别十分明显,而且我也知道,“历史不会重复。”
  我在缝纫机上制造出了最大的噪音。我有意在透露一个信息:我不想听见那些废话。但是在哐当呕当的喧闹声中,我仍然能够听见乔治那种饮酒过度所造成的沙哑嗓音:“他还是一个无名之辈”,“没什么本事”等等,她还说我是个“失败者。”
  我一直等她离开后才走出了卧室。
  “妈妈真的为你感到高兴。”简拉着我的手说道。
  我点了点头,“一点不错,我全都听见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笑了,“好吧,我为你高兴,这总该行了吧?”
  我吻了吻她,“这对我已经足够了。”
  我去上班。斯图尔特自鸣得意的傲慢态度变成了更加直接的鄙视。有些事情正在悄悄地发生着某种变化。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惹恼了他,还是他的私人生活中发生了一些事件,总之他对我的态度明显地改变了。表面上的文质彬彬已经荡然无存,现在只剩下丝毫不加掩饰的敌意。
  这一次斯图尔特没有像往常那样,星期一打电话通知我去他的办公室,向我交待下一个星期的工作任务。斯图尔特开始把工作留在我的办公桌上,上面夹着一张纸条,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那张纸条通常总是写得内容不完整或者含混不清,尽管我最终能够抓住要领,有时却对他的要求摸不着头脑。
  一天早晨,我发现我的办公桌上堆着一大堆过时的计算机用户手册。据我对计算机的了解来看,这些手册是一种本公司从未出现过的键盘和终端机的使用说明。斯图尔特在留言条上只写了两个字:“修改。”
  我不知道该怎样修改,因此就从最上面拿起一本用户手册以及那张便条,去了斯图尔特的办公室。他不在。但我听见了他的声音,我听得出来,他正在走廊上跟一位名叫艾伯特。康纳的程序员津津有味地聊着上周末刚刚看过的一部动作片。我站在那里等候着。康纳不断地抬头看我,显然想暗示斯图尔特,我有事找他。但是斯图尔特继续跟他慢条斯理地、详细地叙述电影中的情节,故意对我视而不见。
  最后我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既温和轻柔,又文质彬彬,而且带有试探性。出乎意料的是我的上司被激怒了,好像我用污言秽语辱骂了他,“你能不能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不要打扰?我的上帝,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有事吗?”
  我退后了一步,“我只想……”
  “你只想闭上作的臭嘴。我真讨厌你,琼斯。我讨厌你这废物。你放明白些,你的试用期还没有结束。我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解雇你。”他瞪着我,“听懂了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其实心里明白,他只是在虚张声势地吓唬我。也许这就是斯图尔特最近经常欺负我、有意冷落我的原因。但是他和班克斯都无法使我相信,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对我进行控制。假如他们说的都是真话,我早该在几星期之前就被他们解雇了。也就是说,现在我已经不大可能被他们解雇了。职位比他们更高的人才有权对我发号施令,而他们无权做出任何决定。他们尽可以大喊大叫、欺软怕硬,也可以趾高气扬、狂妄自大,但是假如事情做得过了头,他们的真实嘴脸必然会暴露无遗。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只想知道我应该修改哪个部分。
  从便条上看不出来。“
  康纳看着我们。他也被斯图尔特爆发的脾气吓坏了。
  “你应该修改用户手册。”斯图尔特慢条斯理地、故意怒气冲冲地说。
  “用户手册的哪个部分?”我问。
  “所有的部分。如果你能受累通读一遍我放在你桌上的那些手册,你就应该注意到、我们早已不用那种硬件系统了。我要你把用户操作方法修改为我们目前使用的系统操作方法。”
  “我该怎么做?”我问。
  他盯着我的眼睛,“你是在问你该怎么做自己的工作吗?”
  康纳变得越来越不安了,他冲我点了点头,“我会教你。”他提议。
  我感激地看着他,对他笑着表示了谢意。
  斯图尔特不满地看了程序员几秒钟,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跟着康纳来到了他的工作间。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康纳给了我一大堆自动化界面公司最近刚刚购进的计算机用户手册。他让我复印一下,装进活页夹中,然后把它们分发给公司各部门。
  “你的意思是说,我只需要用这些新用户手册替换那些旧的就可以了吗?”我问。
  “说得对。”
  “那么,斯图尔特先生为什么要让我修改用户手册呢?”
  “这只是他的说话方式而已。”程序员抽了拍那本新用户手册的封面,“不过这本书用完之后一定要还给我,我有用。你应该在办公桌上找一份雇员名单,好知道每个部门需要几份。加布手里总是有最新的部门员工名单。”
  加布是我的前任。除了待人友善和爽快以外,他显然还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工作效率很高的人。
  “多谢了。”我对康纳说。
  “别客气。”
  我舔了舔嘴唇。实际上这是我与我的工作伙伴第一次做正面接触,我除了只想把这种接触继续保持下去以外,别的什么愿望都没有。我试图在这种和谐的基础上跟康纳建立起某种关系。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实现这个愿望。我想,也许我刚才应该试着继续我们的谈话。我应该问他在忙些什么,并试着跟他谈一些与工作无关的话题。
  但是我却没有这样做。
  他回到了他的终端机旁,我也回到了我的办公室里。
  后来我在休息室的可乐机旁见到了康纳。当我看到他之后便对他微笑,并招手致意,但是他却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似地背转身去。我感到尴尬极了,立即拿起饮料离开了休息室。
  午餐时,我看到康纳跟帕姆。格林一起离开了办公室。我站在走廊上目送他们乘电梯下楼,他们却没有看到我。我开始惧怕午餐了。我已经意识到,我可能会永远独自享用午餐了。我宁愿取消这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连续工作8个小时,在一天结束时提早一个小时回家。我不需要每天用60分钟时间证明我的同事们如何看待我,工作本身已经够令我沮丧了。
  更加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似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午餐伙伴。
  是的,每一个人,甚至像德里克这种我认为应该遭到普遍排斥的人,居然也有人愿意跟他一起用餐。那是楼上某个部门的一名矮胖的、长得像只癞蛤蟆似的男人。惟独只剩下我自己。上班时对我不错的那些秘书们在去午餐之前都出于礼貌地向我摆摆手,说声再见,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我是否愿意跟她们一起去,也许她们猜测我的午餐已经早有安排了。
  也许并没有。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我感到自已被冷落了。没有人邀请我。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被所有的人遗忘掉了。
  我必须承认,秘书们对我的态度比起别人来好得多。我们的部门秘书霍普总是对我十分友好。她温柔、善良、和蔼,永远像一位典型的祖母,她每天都以欢快的笑脸和一声诚挚的“你好”向我致意。每个星期五下午她都要询问我的周末安排;星期一早晨总是关心我的周末计划是否顺利实现,每天晚上离开之前还要说声再见。
  当然,她对部门内所有的人都同样友好。她跟每个人谈话,好像她喜欢所有的人,但是这并没有使她对我的关注搀杂任何虚假的成分,也不会减低我对她的感激之情。
  同样,速记中心的弗吉尼亚和路易斯对我也很宽容和公道,她们的态度与我们部门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也许跟大楼里所有的人都截然不同。
  大堂里的那位保安尽管乐呵呵地跟出入自动化界面公司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却依然对我不理不睬。
  在简面前,我继续对我每天的工作进行一番中性的评论。
  我可以告诉她我跟斯图尔特的烦恼,并对一些重大问题发发牢骚;但是我把我每天遇到的困难、我无法跟工作伙伴融洽相处以及遭到社会摈弃的感觉统统埋进了心灵深处,没有告诉她。
  这个十字架必须由我自己背负。
  在我分发了那些计算机用户手册一周后的某一天,斯图尔特手里晃着一张蓝色备忘录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当时正在利用休息时间看《时报》,斯图尔特啪地一声将那份备忘录扔在报纸上,“看看这份材料。”他对我说。
  备忘录是财务处写来的,它要我们再送去一份计算机用户手册,因为他们最近新添了一台终端机。我抬起头来看了看斯图尔特,“好的,”我说,“我再找一份给他们送去。”
  “这不太好,”斯图尔特说,“你开始就应该知道他们需要多少。”
  “我手里只有加布留下的雇员名单,”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他们新添了一台计算机。”
  “你应该知道,因为这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向每个部门的负责人咨询一下他们到底需要多少,而不要依赖那些过时的名单。
  你简直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琼斯。“
  “我很抱歉。”我说。
  ““你很抱歉?这件事会反映到我们部门领导那里。”他拿起了备忘录,“我必须向班克斯汇报,让他决定对你采取什么措施。
  你尽快把用户手册给财务处送去。“
  “我会送去的。‘俄说。
  “你最好现在就去。”
  从那天起,我的日子便开始越发难熬了。
  回家之后情况也好不了许多。当我到家时,简正在做汉堡杂烩饭,同时在看重新播出的黑色幽默喜剧《军事外科医院》。
  我一直都很讨厌汉堡杂烩饭,可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简,而这种事情仅靠她的想象力是永远想象不出来的。
  我走到电视机旁,换了一个频道。我虽然喜欢这部老掉牙的喜剧片,可是我更喜欢看新闻,我宁愿从一进家门那一刻起一直看到黄金时间。如果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地方又发生了些什么灾难,我会感到坐立不安,而简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甚至在看新闻的时候也只关心电影预告,她喜欢看一些重播的电视剧或者有线台的电影。
  这曾经是我们之间大多数争论的导火索。
  她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她也知道我的感受。我无法使自己不认为,她今晚对电视节目的选择简直就是一次蓄意挑衅,她在试图激怒我。通常在我走进家门的时候,电视总是在新闻频道上。今晚她却没有这样做。我感到自己好像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
  我看着她,“为什么不看新闻?”
  “我今天参加了一场考试。我实在太累了,想看一些轻松的娱乐节目,不想再费脑子了。”我理解她的感受,当时如果对她谦让一些就不会有事了。可是我仍然在生斯图尔特的气,我想我总该把这口气撒到什么人的头上。
  我们终于爆发了一场恶战。
  我们吵得很凶,几乎打了起来。之后双方道了歉,接着又是接吻又是拥抱,最后终于和解了。她进厨房继续做她的饭,我在起居室里看我的电视新闻。我甩掉了皮鞋,躺在长沙发上。我意识到,我还没有对她说我爱她。
  她也没有对我说她爱我。
  我把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会儿。我的确爱她,而且我也知道她爱我,可是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这个字眼儿了。
  过去我们还经常说,奇怪的是,尽管那时我告诉她我爱她,但是我并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爱。这三个字既空洞又陈腐,甚至还有些虚假。第一次说出口时感到它代表了一种希望而不是承诺。后来的感觉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既没有快乐,又没有宽慰,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一丝不安,好像自己对她撒了谎,担心迟早会被她发现。我不能断定她的感觉如何,但是对我来说“爱”是一个转换词,它用一种能够被接受的方式把男女之间的朋友关系转换为同居的情人关系。它虽然十分必要,但是却不一定那么真实。
  我们搬到一起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说过这个字眼儿了。
  她也不再说了。
  但是我们的确相爱,而且比以前爱得更深了。它是那种……它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爱。我们欣赏着相互陪伴的生活,在一起感到很开心,但是当我下班回家时,我并不像电影上表现的那样,为她脱掉衣服,把她放在地板上,随时随地跟她疯狂一下,她也不是面带微笑,身穿三点式泳装迎接我回家。我们的生活并不是小说、电影、音乐和电视向我们所展示的那种梦幻般的浪漫的爱情生活。尽管它是美好的。但是并不那么十全十美,也不是每时每刻都令人动心。
  吵架之后,我们甚至都没有像平常那样疯狂地做爱。
  不过那天夜晚我们仍在临睡前做爱了,而且还不错。我感觉很好。我甚至想告诉她我爱她。我当时真的想说。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说出口。   ------------------
  
第二部分 第5章 被遗忘的人  上班以后,我的工作变得更加繁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我以前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足以证明我能够承担更加艰巨的工作,或者高层的人物决定让我增加一些工作分量,通过工作获取报酬。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第一次得到了一个起草新闻发布稿的工作,然后又是一次,接着便是为文本系统指令写一份概述。
  当我向斯图尔特交上第一份两页稿纸的新闻发布稿时,他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在第二份新闻发布稿中,我试图尽量减少广告式的表达方式,通过更加积极的、新闻报道式的风格加强了对产品的正面描述。这一次他又没有做出任何评价。
  概述是一种很难写的文章。这篇文稿需要说明文本创立系统能够完成哪些工作,在不必掌握详细技术的情况下怎样进行操作等等。我花了将近一个星期才写完。写完以后我又复印了一份,交给了斯图尔特。他让我放在办公桌上。
  一小时后,他打来了电话。
  我拿起了话筒,“你好。软件处。我是鲍勃。琼斯。”
  “琼斯,有些东西我想让你加进文本创立系统概述之中。我在你交来的文稿上做出了标记,你拿去打印一下。”
  “好的。”我说。
  “你打好后送来,我再检查一遍。在交给班克斯之前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没问题。我会……”我刚开始说。
  咔啦一声,电话已经被他挂掉了。
  我坐在座位上,听着电话机的声音。你这畜生,我想。我把话筒放进电话机座,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那份概述。真是莫名其妙。他居然用电话跟我说这种事情。这简直无法解释。他想要修改我写的东西,那就直接修改好了,他可以让我把修改稿再打一遍,为什么要花言巧语地打电话呢?其中必然另有原因,只是找无法知道罢了。
  德里克看着我,“当心你的屁眼儿。”他说。
  我从这个老家伙的语气中一点也听不出来,他究竟是在恐吓我还是警告找。我想问问他,但是他显然已经把我忘在了一边,埋头在一张打印纸上乱写一气。
  那天是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之后,转眼到了星期一,接着是星期二,然后又是一个星期三。我仍然没有收到斯图尔特、修改好的概述,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坐在桌旁。门是开着的,我看见他正在阅读一份《计算机世界》。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框,他抬起了头。他一看见我便皱了皱眉头,“你有事吗?”
  我神经质地清了清嗓子,“请问,哦,你看完我写的概述了吗?”
  他注视着我,“什么?”
  “我上个星期写的那篇关于文本创立系统的概述。你说你会交给找的。你说需要加进去一些新的内容。”
  “不对,我没有说过。”
  我不安地改变了话题,“哦,我以为你说过在交给班克斯先生之前,必须经过你的批准。”
  “你到底想干什么?每完成一项任务之后都想听到我的表扬吗?我现在就告诉你,琼斯,我们这里不是这样做事。如果你认为我会允许你在这里没事找事、等待某种奖励的话,你已经得到了另外的评价。这里从来没有人仅仅因为完成了自己应该完成的工作而得到过~只奖杯的。”
  “事情不是这样。”
  “那么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心神不宁。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能如此彻底地否认了他交代给我的事情,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不起,”我嘟哝着,“我一定是误解了你的意思。我想我该回办公室了。”
  “你的确该回去了。”
  这不可能是我的想象,当我离开时我听到他格格地笑出了声。
  我回去后,看到一张霍普放在我桌上的留言条,是用她那个私人记事本上的粉色纸写的。我拿起纸条,读着上面的留言:“今天是斯泰西的生日。请在生日贺卡上签名,并转交给德里克。午餐见!”留言条上有一张生日贺卡,封面是一群手舞足蹈的丛林动物卡通。贺卡的落款写着:“全体同人敬贺!”
  我打开贺卡,看到了签名。除了斯泰西之外,所有的程序员都签了名,有霍普、弗吉尼亚和路易斯。每个签名下面都有一句简短的问候。我一点儿也不认识斯泰西,但我还是拿出笔,写下了“祝你生日快乐!”几个字,并签上了我的名字。
  我把贺卡递给德里克,“午餐几点开始?”我问道。
  他从我手里接过贺卡,“什么午餐?”
  “我想是斯泰西的生日聚会。”
  他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我,签过名之后,便把贺卡装进了信封里。他无视我的存在,拿着贺卡大步流行地走出了办公室。
  我想对他说点儿什么,让他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不懂得体谅人的蠢货,但是跟以往一样,我什么也没有说。
  10分钟之后,我的电话铃响了。我拿起了话筒。是班克斯。他让我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自从第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进过他的办公室,因此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我可能被解雇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估计班克斯和斯图尔特最终达成了一种默契,对我被解雇一事做一个似是而非的解释。
  我在等候电梯时心情很紧张。尽管我不喜欢我的工作,但是我也不想失去它。我目不转睛地盯住金属门上面的光电数字,手心满是汗水。假如班克斯没有叫我去他的办公室就好了。
  我想,假如我被解雇的话,我宁愿他们用书信的方式通知我。我当面应酬和跟人打交道的能力始终很差。
  电梯门打开了,一位身穿鲜亮印花裙的中年女人从电梯中走出来之后,我立刻走了进去,按亮了五楼的按钮。
  班克斯正坐在那把巨大的皮椅上等候我的到来,我过去时他既没有向我问好,也没有站起来,只是示意我在椅子上就座。
  我想在裤子上擦一擦手心的汗水,但是他的目光正在直视着我,那样做太明显了。
  班克斯挺直了腰杆,“罗恩跟你谈过有关地质库商务软件的事情吗?”
  我眨了眨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哦……没有。”我说。
  “那是一种地质库系统,我们打算将它开发到城市、乡村以及地方政府。你了解地质库系统是什么东西吗?”
  我摇了摇头,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他恼怒地看了我一眼,“地质库是地质科学数据库的简称。
  它可以使用户……“
  可是我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会失去这份工作了。我正在接受~项重要的任务,要为新的计算机系统写一本用户指令。我不再需要对过时的说明书进行改头换面的工作,而是完整地写出一本用户手册。
  我不会被解雇了。我得到重用了。
  班克斯停住了谈话,看着我,“你不想记录一下吗?”
  我看着他,“我没有带记事本。”我承认了。
  “我这儿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写字台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黄色公文纸,递给了我。
  我从兜里掏出笔来,开始做记录。
  一小时后,当我回到办公室时已经门点半钟了。德里克已经离开了。我把我做的记录和班克斯交给我的材料放在办公桌上,去了霍普的工作站。她也走了。
  程序员们全都不在了。
  弗吉尼亚和路易斯也离开了。
  他们都去了斯泰西的生日聚会。
  我像往常那样一直等到12点一刻,直到大楼里所有的人都离开之后,开车去了麦当劳餐馆。我让他们把饭送到车上,开车去了附近的街区公园,在那儿吃完了午餐。他们没有等我一起走,这伤害了我的感情。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我并没有期望得到太多,但是他们确实让我在贺卡上签了名,霍普给我的留言条上还写着“午餐见”几个字。我猜想我不该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受欢迎的人物。我取掉奶酪包里的泡菜,看着车窗外一对对少男少女在草坪上拥抱接吻,一边吃奶酪包一边欣赏着收音机里的音乐。
  我开车回到了公司,心情越发沮丧了。
  他们因为聚餐而推迟工作半小时。正当我从一个办公桌到另一个办公桌,逐个分发内部电话本时,弗吉尼亚和路易斯从我身旁经过,往速记中心方向走去。她们走得很慢,双手放在显然由于吃得过多而鼓胀的胃部。
  “我吃多了。”路易斯说。
  弗吉尼亚点了点头,“我也是。”
  “怎么样?”我问得太直截了当了。我想让她们因为没有等我而感到羞愧。
  弗吉尼亚看着我,“你说什么?”
  “聚餐怎么样?”
  “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好奇罢了。”
  “你不也在那里吗?”
  “不,我没有。”
  路易斯皱了皱眉,“可是你明明去了呀。我还跟你说过话呢。我还告诉你我的女儿遇到了一场灾难。”
  我眨了眨眼睛,“我真的没有去。我一直都在这里。”
  “你肯定吗?”
  我点点头。我当然肯定。我知道我在哪儿吃的午餐,我也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不过我仍然感到一阵阵发冷,觉得很不舒服。我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一定是我的幽灵替我参加了聚餐,结果她们错以为是我去了。
  “哦,”路易斯摇摇头说,“这太离谱了。现在我不敢发誓说你去了。”
  我遭到了所有人的冷落。
  开始我还没有注意到它的范围,因为公司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大家庭。它是一个非私人性质的办公处所,即使是朋友之间,除了在走廊上简短地互道一声“嗨!”之外,没有多少机会在一起谈话。
  但是人们的举止使我感到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试着忘掉这个想法,尽可能不让它影响我的情绪。可是它却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我。每一个工作日,在办公室里跟德里克度过的每一天,每一次穿过大厅,每当消磨休息时间和午餐时间,都会令我想起它。
  过多地考虑这些问题似乎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似乎有些过度自我专注的倾向。我的意思是说,第三世界国家里每天都有许多人死于一些现代科学完全能够治愈的疾病,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里每天都有许多人无家可归、饥肠辘辘,我却在这儿为自己和同事们之间的不和谐关系而愁眉不展。
  可是每一个人都面对着不同的现实问题。
  在我的现实中,这个问题确实很重要。
  我考虑过跟简谈一谈。我的确想跟她谈,甚至连怎样谈都计划好了,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付诸实现。
  星期五下午四点,霍普照例用她习惯的方式为我们发薪。
  当她把信封递给我时,我向她表示了感谢,然后打开信封,取出了那张支票。
  钱数比平常少了60元。
  我看着支票上的印刷体数字,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转身看着德里克,“你的支票有什么问题吗?”我问道。
  他耸了耸肩,“不知道,还没看。”
  “请你看一眼好吗?”
  “这不关你的事。”他告诉我说。
  “好极了。”我站起身,拿着我的支票,穿过走廊去了斯图尔特的办公室。跟往常一样,他坐在桌旁读着一份计算机杂志。
  我在门框上敲了一下,他没有抬头。我走了进去。
  他对我皱皱眉,“你来这儿干吗?”
  “我有一个问题,”我说,“我需要跟你谈谈。”
  “是什么样的问题?”
  有一把椅子是空着的,但是他并没有招呼我坐下,所以我仍然站着,“找的支票上少了60元。”
  “我不知道这件事。”斯图尔特说。
  “我知道。不过你是我的上司。”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应该对你一生中遇到的一切事情负责吗?”
  “不,我只是想……”
  “不要想。我对你那个不足挂齿的支票问题一无所知,而且实话对你说,琼斯,我对此事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又拿起了杂志,开始阅读,“如果还有问题的话,去找财务处好了。”我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支票,注意到在票根位置有一些我原先没有看到的东西。我清了清嗓子,“在时间一栏中写着,我上个星期只工作了4天。”
  “瞧,这下你该明白了。这就是你的薪水被减少的原因。问题总算解决了。”
  “可是我确实工作了5天。”
  他放下了手里的报纸,“你能证明吗?”
  “证明?你亲眼看到我来了5天。星期一我帮你完成了IBM备忘录,并将有关新型键盘的一页内容重新打印了一遍;星期二你和班克斯先生都跟我谈了地质商务软件的工作;星期三和星期四我将地质商务软件的处理功能拉了一个清单;星期五我把完成的工作交给了你,并开始着手半月汇总系统的升级换代工作。”
  “别指望我每一分钟都注意着部门中每个人的表现。实话对你说,琼斯,财务部门从来没有犯过这种错误。如果他们说你上个星期工作了4天,我只能相信他们的说法。”
  他的目光又回到他的杂志上。
  我盯着他。这是一个奥威尔式的由于严酷统治而失去了人性的噩梦,一个真实生活中的第22条军现(即无法逾越的障碍和无法摆脱的困境)。我不敢相信它正在发生着。我迫使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许多年来,我已经对这种类型的理论产生了免疫力。我生活中所遇到的许多挫折教会了我要适应自己身处的现代社会。但是当事情真的发生时,我仍然感到懊恼万分。
  斯图尔特继续对我视而不见,哗啦哗啦地翻动着杂志。
  他在暗自发笑。我真想一步跨到他的桌旁,用大嘴巴扇他的脸,直到打肿那张男孩儿般漂亮的脸蛋儿为止。
  我没有揍他,而是转身离开了他,直接向电梯走去。财务部在3楼,紧挨着人事部,当我从3楼走廊里穿过时,我看见莉莎坐在柜台后面。我没有理睬她,直接往会议室相反方向的主厅走去。
  我只抱着一半儿希望,眼出纳、会计,以及财务部主任分别谈了话。他们要我找到斯图尔特,让他在我的工作记录修改说明上签字,主任为这一错误向我道了歉,向我保证在星期一为我补发那张支票的差额部分。
  我感谢了他,之后便离开了。
  回家后,我把整个故事都告诉了简。但是我无法将我的愤怒情绪、我在斯图尔特脸上看到的那种无可奈何、对我不信任的神情以及他对整个体系完全信任的态度完全传递给她,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使她理解我的感受,最后我终于因为她对我不表示理解而失去了耐心。我们两人各自怒气冲冲地去睡觉了。
   
第6章 平庸之辈  我不知道我的工作为什么会对我和简的关系产生影响,但是影响的确已经产生了。我发现自已经常无端地表现出失礼的态度,毫无来由地对她发火。我猜想大概是由于她没有掉进这个低劣的、没有发展前景的工作陷阱之中,而我却被陷进去了。
  这太愚蠢,太不公道了——她仍然要上学,只是利用业余时间工作,她当然不能与我风雨同舟,苦乐共享。因此我也理所当然地会把怒火发地到她身上。我感到这样做心中有愧。在我找不到工作而经常发火的那几个月里,她总是对我表示理解,从来没有对我施加过压力,只是不断地说一些支持我的话。我对她做了这些事以后,感觉糟糕透了。
  这使我更加迁怒于她。
  毫无疑问我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刚刚找到工作的时候曾经给父母去过电话,但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通过电话。尽管简一个劲儿地要我去,我却不断地拖延时间。妈妈对我很支持,爸爸对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也感到很高兴。但是他们都没有显出激动的声音,这使我有点儿尴尬。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希望我毕业后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但是显然要比现在这个好一些,不过如果现在跟他们讨论工作问题,比起刚得到工作时会更使我感到难堪。
  我爱我的父母,但是我们的家并不是那种最亲密和睦的大家庭。
  简和我也不像过去那样亲密了。不久前我们还共同拥有大学生特有的小小空间,我们的空闲时间总是在做同样的事情,而且总是在一起度过。现在却不同了,现在我们之间产生了隔阂。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和谐,我从8点工作到5点,直到下班回家,这一天的活儿才算干完。我读报、看电视、放松自己。她星期二和星期四去夜校上课,9点以后才能回家,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做作业或者为日托中心的孩子们备课。
  她的周末要么在图书馆度过,要么把自己理在卧室成堆的书籍里面。
  我的周末是自由的,但是我仍然不习惯这一点。说句实话,我一个人的时候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在大学时代,我或者去教室上课,或者去打零工,没有课的时候就跟简一起做作业。现在我有两天无事可做,却使我闲得发慌,不知该干点儿什么好。
  我们的房间里只有有限的事情可以让我做,有限的电视节目供我观看,却有大量的时间使我可以阅读。每一种事情很快便使我感到厌倦了,我意识到这些闲暇时光的宝贵价值。有时我跟简在周末去食品杂货店购物,有时去看一场日场电影,但是更多的是她做作业。我一个人打发时间。
  在一个星期六,我独自来到了布雷亚市场。我在音乐精品店里转悠,后来买了一些录音带,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它们,只是因为无所事事。我在“西克利农庄”店门口停住脚步,刚刚要了一些免费样品,就看见克雷格。米勒从一家电子商店走了出来。
  我的精神突然为之一震。从毕业前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克雷格了,我匆匆向他走去,一边走~边对他招手和微笑。他显然没有看见我,继续往前走。
  “克雷格!”我喊道。
  他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看了看我。他一脸茫然的表情,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似的,然后他回敬了我一个微笑,“嗨,好久不见。”
  他伸出手来,我们握了握,尽管看上去好像是在例行公事。
  “你现在在干什么?”我问道。
  “还在上学。我正在读政治学的硕士学位。”
  我笑了起来,“还去‘敏感区’吗?”
  他脸红了。这令我很吃惊。我从来没有见克雷格为任何事情感到过难为情,“你在那里见过我吗?”
  “是你带我去那里的,难道你不记得了?”
  “哦,对了。”
  沉默了一刻,找不知道说什么好,显然克雷格跟我完全一样。我们感到很尴尬。这真是太奇怪了。他天生一张能侃会说的大贫嘴,只要他在,从来都不会有冷场的时候。
  “哦,”他把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上,“我该走了。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了。我回去太晚的话,珍妮会杀了我。”
  “珍妮怎么样了?”
  “哦,还好,还好。”
  他点点头。我点点头。他看了看表,“哦,嗨,我最好是现在就走。能再见到你真高兴,喔——”他看着我,立即意识到他所犯的错误。
  我盯着他的目光,我看出来了。
  他没有认出我。
  他不知道我是谁。
  我感到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我感到我被……出卖了。我观察他怎样努力地回忆着我的名字。
  “鲍勃。”我轻轻说。
  “对,鲍勃。对不起。我忽然忘记了。”他摇摇头,想以一笑了之,“我大概得了早老性痴呆症。”
  我轻轻看了他一眼。忘记了?我们曾经一起摸爬滚打了两年多。他是我在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时最亲密的朋友。我有一两个月没有见他了,但是你他妈的总不至于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把老伙计忘个一干二净吧?
  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一直很尴尬,还对我那么拘谨。他不知道我是谁,想随便跟我聊聊天来蒙混过关。
  我想他现在应该弥补一下刚才的过失。他认出我了。他想起我是谁了。我猜想他现在应该无拘无束、毫无顾忌了;不再那样费劲儿,那样敬而远之了,我们该重新开始大侃特侃了。可是他又看了一次表,冷漠地说,“对不起,我真的该走了。很高兴见到你。”之后便走了,冲我飞快而冷淡地挥了挥手,迅速钻进了人群中,离我远去了。
  当他逐渐消失以后,我还在目瞪口呆地望着。活见鬼,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往左边看了看。电子商店的橱窗里放着一台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一条我所熟悉的啤酒广告。一群走出大学校园的好朋友们拿着啤酒和炸薯片,正在电视机周围观看一场周末下午的橄榄球赛。男孩儿们都是那样英俊潇洒。
  性情温和,他们在一起互相拍拍肩膀,敲敲后背,显得格外悠闲舒适。
  我的大学时代可不是这样度过的。
  那些男孩儿们坐在电视机周围大笑的场景谈出,被一杯满得溢出来的啤酒代替了,随之溢出的是啤酒公司的牌子。
  我在大学时代可没有这样一大群好朋友,可以整日一起厮混。我其实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克雷格和简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周末下午从来不是跟一大伙人一起看着橄榄球赛度过的,我总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卧室里学习。我一直盯着电视机,已经开始播放另一则广告了。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在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的这4年过得多么孤独。那些近镜头的媒体形象和持久的友谊对我来说只不过意味着“形象”罢了。他们真实的一面永远不会表现在媒体上。我从来没有用了解小学、初中、高中同学的方式了解我的大学同学。大学时代是一种更加冷酷。
  更加非人格化的体验。
  我回忆起我的大学课程,突然意识到我在完成全部学业的过程中,跟我的任何一位指导教师没有过任何私人交往。我当然了解他们,但是这跟我了解电视角色没有任何区别,这种了解仅仅来自观察,而非互相交际。我怀疑这些教师是否还认得出我。他们各自认识我的时间只有一个学期,即便这一个学期的认识也仅限于点名册上的一个号码。我从来没有问过问题,从来不在课后留在教室里请求教师强化辅导,永远坐在教室的中间位置。我始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个性特征的无名之辈。
  原打算在市场里多转一会儿,看几个别的商店,但是这会儿我已经不想再呆下去了。我想回家了。我突然感觉到,没有个性特征、不留名姓、不被人注意、不为人相认地独个儿在这些商店里闲逛的感觉简直太奇怪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想跟简在一起。她可能还在忙她的学习,没有时间过来陪我一会儿,但至少她知道我是谁,只有这一想法还能使我得到安慰,并足以吸引我离开。
  当我开车回公寓时,我发现自己还在想着见到克雷格的事情。我想找出原因,使它变得合乎清理,但是我不能。他对于我来说不仅只是相识,一个只在教室里见面的家伙。我们一起外出,一起做事。克雷格并不健,除非他得了某种脑瘤或精神疾患,或者吸毒成病,他决不可能忘记我是谁。
  也许问题不在他那一方面。也许问题在于我这方面。
  这个似乎是最能解释通的答案,即使想一想也使我害怕。
  我知道我并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但是我难道枯燥乏味到了如此无可救药的地步,甚至我的好朋友能在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内忘记我是谁吗?这个想法简直太可怕了,它几乎成了最令人无法忍受的倒霉想法。我并不是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而且当然我没有幻想过要在世界上留下自己有重大意义的印记,但是这仍旧使我想到,我的存在是如此没有意义,生命将在完全不被人注意的过程中消失。
  当我到家的时候,简正在打电话,她在跟工作中认识的某个女孩谈话,我进门的时候她抬起头来对我微笑着。这使我感觉好多了。
  也许这方面的书我读得太多了,我想。也许我的反应过于强烈了。
  我走进卧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把自己研究了好一会儿,试着客观一些,用别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我长得既不英俊,也不丑陋。我的浅棕色的头发既不长,又不短,我的鼻子既不大又不小。
  我看上去长相中等。我中等身材,中等身高,我穿中号衣服。
  我是个很中等的人。
  这种想法十分恼人。不能说我很吃惊,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觉得能够这么容易地、完整地把自己归到某一类人中,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希望自己不是这种类型的人,希望我的性格中还有一些独一无二的、不一般的、奇妙的东西,但是我知道我没有。我是一个完全彻底的恐怖主义者。
  或许这个发现能够解释我的工作状况。
  我努力将这种想法挤出大脑,匆匆走出卧室,回到了起居室里。简正在那儿学习。
  以后的几天中,我敏锐地意识到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和所说的每一句话,我既惊恐又沮丧地发现,没错,我真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寻常人。我和简的对话千篇一律,我的工作从来都做得不好不坏。怪不得克雷格已经不记得找了。我似乎在每一方面都表现平庸,整个儿就是一个容易被人遗忘的人。
  我在床上的表现也毫无个性吗?
  一段时间以来,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个问题都让我好不苦恼,甚至在我见到克雷格之前,我心里就已经开始嚼咕了;和简在一起的时候,我偶尔就模模糊糊地感到害怕。现在即使没有挑明,也已经很明确了,我知道这种想法不会离开我了。我试着把它从我心里赶走,当我们两人在一起时,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洗澡或者一起躺在床上时尽量不去想它,可是它折磨着我,它在我的大脑中已经从耳语发展为大喊大叫,直到我感到极度压抑而把它发泄出来为止。
  星期六晚上,我们像往常那样做了爱,是在“周末夜生活”节目开始之前,这时电视上正在播放半小时地方新闻。通常在作爱期间,我对我们的方式从来不做分析,从不考虑我们正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做,可是这一次我却发现,我自己就像一台摄像机似地站在远处观察着,我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多么有限,全部反应都是照本宣科,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那样枯燥乏味地皆在预料之中。我差点儿没能坚持到结束。我不得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以便顺利完成。
  后来,当我从她身上爬下来时已经精疲力尽,我沉重地呼吸着,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回忆着我刚才的表演。我真想相信自己做得很漂亮,我真正是一匹性欲旺盛的上等种马,但我知道我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种人。我很平庸。
  我回头看了看简。即使是现在,或者说特别是现在,她浑身上下是性高潮带来的燥热和汗水,潮湿的头发扰成了一团,她看上去美极了。我一直就知道,她能做得比我好得多,她那么漂亮,聪明,有趣,能够吸引比我强得多的男人,我突然醒悟到这一点,心里感到十分痛苦。
  我轻轻地、试探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样?”我问道。
  她看着我,“什么?”
  “你……来了吗?”
  “当然了。”她皱了皱眉头,“你是怎么啦?一晚上都愁眉不展。”
  我想对她解释我的感受,但是我不能。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鲍勃?”她问道。
  我想我所需要的是信心,是听她亲口对我说我很了不起,我是独一无二的,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却听到她说:“即使你是一个中庸的男人我也爱你。”以此来消除我的恐惧。这不是我想听到的。
  她母亲的声音在我的头脑中回响:“……没本事的家伙……
  无名之辈……“
  这就是我的感觉。
  我很想知道,假如她遇到一个比我更有技术、更会花言巧语的人,那时会发生些什么。
  我甚至连想也不愿想这个问题。
  “我……爱你。”我说。
  她看上去吃了一惊,她的表情变得温和了,“我也爱你。”她吻了我的嘴唇、鼻子、前额,我们拥在一起,把毛毯往上拉了拉,看着电视入睡了。
   
第7章 孤独  对自己平庸才能的了解,似乎只能加快我向阴暗角落隐退的速度。甚至连霍普也不太答理我了,除非我首先向她问候,居然有几次她甚至不知道我是自动化界面公司的雇员。在公司里我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黑影,一个鬼魂。
  天气开始变了,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夏天到了。我感到忧郁和悲哀。阳光灿烂的日子总是使我有这种感觉。美丽的夏日、蓝色的天空和我的灰暗、阴郁生活之间的鲜明对比进一步拉大了我的梦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差距。
  我现在全身心地投入了地质商务系统的工作之中,写一本真正的用户手册,而不是以前我所写的那种微不足道的狗屁玩意儿。程序员们让我使用计算机显示器;他们给我示范了商务系统,我被允许在实验室的一台终端机上使用该系统。我想,应该说这是一项具有挑战性的任务——理应如此,前提是假如我对它有任何一点儿兴趣的话。可是我没有。内部程序处及二级软件处的助理协调员工作并非出自我的选择,而是出于需要,其具体工作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惟一没有冷落我的人是斯图尔特。他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仇恨我了。对于他来说,我是一个令他发怒的永无止境的源泉。班克斯或者班克斯上边的什么人让我从事一项正式项目的决定使他恼羞成怒,他每天至少来一次我的办公室,对德里克点点头,走到我的办公桌前,站在那里看我在干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他惹恼了我,他也知道他惹恼了我,但是我不让自己的感情在脸上流露出来,因为我不想满足他惹恼我的欲望。我对他视而不见,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面前的工作上,等着他走开。他最终总得走开。
  我会看着他离开,我只想扇他一耳光。
  我从来不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甚至我的报仇的幻想中通常只是包含着愤恨,从来没有想过在生理上进行伤害。但是斯图尔特身上有某种东西,它让我只想把那狗杂种打得灵魂出窍。
  我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混蛋身材比我魁梧得多,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他早就想踢我的屁股了。
  我写完了地质商务系统一级分支菜单的功能。我把写好的指令交给斯图尔特,他应该交给班克斯。但是我一直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听到回音,便开始从事系统二级分支菜单的工作。
  星期四简要上夜校,由于她回家很晚而且很累,星期四这一天我们通常不过性生活,但是这一次我却说服了她。之后,我从她的身上爬了下来。我意识到我们一直是用寻常的姿势做完的。
  我们静静地靠在一起躺在床上。简用手够着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正在播出一部警匪片。
  “你喜欢吗?”我终于问她道。
  “喜欢。”
  “你不止一次感到兴奋吗?”
  她的手撑在下巴底下,“别再这样了。难道每次完事以后我都得告诉你,好让你放心吗?”
  “对不起,我不该问。”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很喜欢,你也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问个没完没了?”
  “我以为你装出喜欢的样子。”
  “我受够了。”她愤怒地拉了拉被子,压在下巴底下,“早知道你又对我来这一套的话,我就不跟你来了。”
  我看着她,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想让她知道,“你不想跟我作爱。”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该怎么想呢,啊?我的意思是,你对我感觉怎样?你还爱我吗?如果今天我们是第一次相遇,你爱我吗?”
  “这话今天我只打算说一遍,怎么样?是的,我爱你。好了,我已经说完了。争论到此结束。别闹了,睡觉。”
  “好,”我说,“行。”我对她很生气,但是我实在没有理由生气。
  我们各自转向一边,在电视的声音里睡着了。
   
第8章 扫兴的晚餐  我在休息室的布告栏上看见了一张告示,是通知自动化界面公司全体雇员参加年度聚餐。我压根儿不理睬这张帖子,尽管我听到程序员们谈论聚餐的事,我甚至连想都不愿想。它好像成了公司里的一件大事,从我听到的情况来看,显然每个人都必须参加。
  必须参加。这句话使我很恼火。我知道不会有人跟我一起参加的,我没有一个可以共享一张餐桌的朋友,周围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谈笑风生、熙来攘往地尽享欢乐,而只有我一个人将独自进餐,这种想法使我的情绪十分低落。
  当告示遍布公司各个角落,人们的谈话内容更多涉及聚餐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得越发恶劣了。它已经真正变成了一种强迫症。当聚餐的日子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然后一天一接一天地逼近时,我发现自己绝望地期待着发生一场天灾人祸,使那项活动被迫停办。
  星期二,聚餐将要举行的前夜,我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请病假。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对聚餐活动有近乎病态的恐惧感。我估计是多种因素造成的:我对于工作的不适应;最近发现自己平庸得无可救药;我和简的关系开始动摇。我的自尊和自信终日都很低下,我想我的自我怎么可能在聚餐活动这份儿苦差事中坚持始终。正如查理。布朗所说,“我知道没人喜欢我。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借用节日这种形式再一次提醒我呢?“
  准确说这其实并不是什么节日。但是它跟节日遵循着同样的准则。这个活动只能使我更清醒地领悟到:我是个无名之辈,没人能够看得见我。
  聚餐活动计划从中午12点开始,两点结束,在自动化界面公司大楼后面一大片绿化带周围举行。11点45分,楼上一位跟德里克一起吃午餐的人走进办公室,向德里克问了声“准备好了吗?”两人一起出去聚餐了。他们谁也没有跟我说话,谁也没有邀请我一起去,尽管我没有期望他们邀请我,那会使我烦恼。
  我听见走廊里有其他人的声音,看见有人从门口经过,我仍然坐在桌旁一动不动。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关上门,藏在办公室里不去参加。我的失踪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会有人发现我没有露面。
  穆扎克的声音从公司的扬声器里传出,一个深沉的男低音宣布:“公司年度聚餐会现在开始。所有雇员必须参加。重复一遍。公司年度聚餐会现在开始。所有雇员必须参加。”
  我真该清个病假,我想。
  我等了一会儿,磨磨蹭赠地站起来,走出办公室,乘电梯下楼。电梯在每层都停了一次,等它到达大堂的时候,里面已经济满了人。大堂里的人更多,是在一楼办公的人和刚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人。我跟在人群后面,穿过一段很短的走廊,走出了大楼的侧门,向楼后走去。我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让所有的人从我身边走过。草地上已经摆满了一个D排野餐桌。不知从什么地方推出来了一个搭着帆布的临时主席台,它被推到了餐桌的尽头,面对着停车场。铺着一层白色桌布的长宴会桌上堆满了沙拉和小甜饼,一群女人忙忙碌碌地把主菜运摆到餐桌上。大楼附近的草坪上放了许多装满软饮料和冰块儿的桶。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不知道应该弄点儿东西吃,还是找个地方坐下,等到别人都吃时再开始吃。我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公司四邻绿地上的景致,就好像在窥视人家的后院。我忽然有了~种幻觉,觉得这座大楼就像一座巨大的私人住宅,绿化带就像他家的后院,停车场就像他家的私人车道。
  大多数人在找朋友并寻找座位,还有一些人已经排好了队,给自己的碟子里盛吃的东西。我排在了队伍后面。我从一只桶里拿出一罐可乐,在我的纸碟子上堆满了热狗、辣味豆、土豆沙拉,还有薯片。班克斯、斯图尔特、几位程序员。霍普、弗吉尼亚、路易斯等人围满了一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我只好转来转去地为自己另找一个座位。几位老女人的餐桌旁还有空座位,我端着自己的碟子向她们走过去。当我穿过草地时,没有一个人看我,没有人用手指点我,或朝我笑一笑,其实压根儿就没有人注意我。我好像完全是一个隐形人;我可以轻而易举地钻进拥挤的人群中。可是我感到我并不是轻而易举地钻进了人群。尽管没有任何人感觉到我,我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他们。
  我走到了那个桌旁,在椅子上坐下,并对我身旁的女人笑了笑,可是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略过,看着别的地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只好放弃了,独自一人静静地吃了起来。
  “美妙的音乐。”从主席台两边的两只小扬声器中传来那个杂种的后代穆扎克的声音。那音乐不是来自广播电台,而是一盘录音带,比平常听到的那些软流行发烧音乐要差劲儿得多。
  一位穿制服的保修工将一只折叠桌摆在主席台上。桌上放了一只小木盒。他往一只扬声器的后面接了几根电线,然后将麦克风接好电源,放在桌子上。我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他工作,不是出于兴趣,而是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使我集中注意力的事情。
  几分钟之后,一个我不并认识而其他人似乎都很熟悉的人跳上了主席台,迎来了一阵掌声。他向人群挥手致意,然后拿起话筒,开始发言,“我知道这次聚餐会大家已经盼望了很久。特别是你,罗伊。”他指着距他最近的餐桌旁一位秃顶、超重的男人,大家哄堂大笑。
  “嗨,罗伊!”有人在大声喊。
  主席台上的人举起一只手,“现在听我说。今年我们要用一件最小的奖品作为开始,之后我们抽奖,那是一份大奖——在奥林治最好而且最昂贵的饭店里进餐,那就是爱丽斯饭店!”尖叫声、口哨声、猫叫声不绝于耳。
  我仍在一边吃饭一边观望。那个男人把手伸进了放在桌子上的小木盒中,从里面取出了获得免费洗车、免费租用录像带。
  免费汉堡包的名单。该抽大奖了,爱丽斯饭店的免费正餐。
  我赢了。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当那个人念我的名字时,我的大脑不能正确地处理信息。他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这一次他用了疑问的语调,好像想知道我是否到场了。我站了起来。当我走上主席台时,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我的嘴唇发干。我想,全场一定静悄悄的,因为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不过仍然响起了一片很有礼貌的掌声,是那种出自对于陌生人的义务和带有保留性的掌声。开始的口哨和猫叫声荡然无存。当我接过奖券,并对着麦克风说一声“谢谢”时,我向我的部门同事们坐的那张桌子望去。
  秘书和程序员们在彬彬有礼地鼓掌,而斯图尔特和班克斯却根本没有鼓掌。斯图尔特满脸怒容。
  我匆匆离开主席台,立即回到我的座位上。
  跟我同桌的人们甚至不屑于看我一眼。
  那天下午,斯图尔特打电话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我听说你参加了聚餐会,还赢了大奖。”
  他听说?他的确在场。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你好像在上班时花去大量的时间搞社交活动。我会重新考虑你的交稿时间以及所有的工作,你最好少花一些时间在朋友身上,多花些时间在你的工作上。”
  我盯着他,“公司要求必须参加聚餐。否则我早就走了——”
  “你上班时间跟你的亲密朋友们没完没了地闲聊天,我没说错吧?”
  “什么亲密朋友?我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我每天上班,下班,回家。”
  他轻声地笑了,那是一种生硬而阴郁的笑,“那就是你的问题了,琼斯。你的工作态度问题。假如你把多一点儿精力放在工作上,开始把这个工作当成自己的职业,而不仅仅是工作的话,你的生活会发生一些变化的。我想,当一名队员是你的责任所系。”
  我甚至懒得回答他。我第一次注意到,斯图尔特的办公室看上去空洞无物,没有任何装饰,以至于无法描述房间的主人有什么样的个人品位或者兴趣爱好。桌上没有放镜框,房间里没有任何摆设或者植物,墙上的公告牌上贴着一些备忘录或公司的公函。桌角上摞着的一堆杂志都是技术刊物,收件人印着公司的地址和名称。
  “琼斯,”斯图尔特说,“你在听我说吗?”
  我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一直不交你的半月进度报告?”
  我看着他,“你跟我说过,只有程序员需要交报告,我不需要。”
  一丝笑意出现在他的嘴角,“在你的岗位条例中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条要求,我建议你一定花时间仔细读一读。”
  “假如我知道有这一条要求的话,我早就写了。但是你特意告诉过我,我用不着写进度报告。”
  “你需要写。”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你要等这么久才让我知道?”
  他盯着我,“我可以肯定,你知道你的工作评价最近几个星期就会出来,我除了记下你这种恶劣的工作态度和经常违抗命令的表现以外,恐怕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违抗命令?
  我他妈的并不在军营里,我只想这么说。我可不是你的奴隶,你这个法西斯杂种。
  但是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等到他结束了对我的猛烈抨击之后,我回到了我的办公室。
  德里克在我回来时起了头。这件事本身已经很不寻常,但是更加奇怪的是,他真的开口对我说话了。
  “你去聚餐会了吗?”他问。
  我仍然在生斯图尔特的气,想让德里克也尝一尝被冷落的滋味,不搭理他,对他视而不见,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但是我做不到,“对,”我说,“我去了。”
  “你知道谁抽上了奖?我说的是那份大奖?”
  难道他是在开玩笑?我对他皱了皱眉头。
  “这件事要在《雇员通讯》上发表,”他解释说,“他们要我交上去一份名单。”
  “我中了大奖。”我慢条斯理地对他说。
  他看上去很吃惊,“真的?那你为什么不上台去领奖呢?”
  “我领了。在这儿。”我从桌子里面拿出奖券向他摇了两下。
  “哦。”他已经开始写起来,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这太离谱了。
  “鲍勃。”我发现自己在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姓什么?”
  “琼斯。”
  他点点头,“这东西会在下一期《雇员通讯》上发表。”
  他又回到了工作中。
  这一天的其他时间里,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回家时简不在家。冰箱上有一张她留给我的便条,告诉我说她去图书馆找一本关于怎样使学龄前儿童的潜力得到自由发展的《蒙台索利教育法》。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没有心情说话或者听别人说。我只想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我把一卷冷冻烤面饼扔进了微波炉。
  我跟德里克简短的对话过后,整个下午我再也不能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剩余的工作上。我拿过桌上的用户手册,手里拿着一支笔,假装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着,可是我的心不知在哪里,反正不在用户手册上。我不停地在心里重复着德里克对我所说的一切,想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不愿意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开始期望他问我拼写,那至少使我得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假如他知道我的名字而不知道怎样拼写,我也许还能理解这件奇怪的事情。
  可是事情并非如此。
  无论我在心里重复多少遍我们的对话,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尝试分析我们两个人所说的一切,我得到的始终是同样的结论。
  尽管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共同分享了同一个办公室,他却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尽管我站在他面前的主席台上,他却没有看见我中了大奖。
  我对于他来说是隐形的。
  见鬼,也许他从不跟我说话是因为他根本就看不见我的存在。
  微波炉上的计时铃声响了一下,我取出我的烤面饼,放进碟子里。我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走进起居室,打开了电视机,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试着边吃东西边看电视,努力不去想今天发生的事情。我吹了吹烤面饼,咬了一大口。汤姆。布鲁克正在宣读最近对爱滋病作出的问卷调查,他严肃地看着摄像机镜头,好像古希腊默丘利神双蛇节杖的幻象似的,在他身后的蓝色荧光屏上不停地闪烁,他说,“按照《纽约时报》和国家广播公司最近的联合调查结果,中等水平的美国人相信——”
  中等水平的美国人。
  这个词跳进了我的脑子里。
  中等水平的美国人。
  它说的就是我。我就是这种人。我盯着布鲁克,我感到自己好像病了,而且我的病已经被准确地诊断出来了,但是随着这一医学上的突破而来的是,我连一点儿轻松的感觉也没有。诊断是正确的,那时它太一般了,太寻常了。在这句话里面有一种安慰,即意味着正常。而我并不正常。我是普通,但我不是一般的普通,而是过于普通,极度普通,普通到了甚至我的朋友都不认识我的地步,甚至我的同事都注意不到我。
  我对此感到十分沮丧。路易斯和弗吉尼亚曾经争辩说,她们在斯泰西的生日聚会上见到了我,当时我浑身发冷的那种感觉现在又回来了。这整个事情太离奇了。一个平庸的家伙是一回事,如此令人可怕的平庸又是另一回事。从各种角度来看我都是一个隐形人。这令我感到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某种恐怖的、几乎是超自然的东西。
  我心里产生了一阵冲动,从桌上拿起了昨天的报纸。我找到了日历部分,看着最上面加了方框的统计表,那是上周电影排行榜的前5名。
  那是我最想看的5个电影。
  我翻过一面,寻找那10支本周的排行榜歌曲。
  它们是我目前最喜欢的,排列顺序完全跟我喜欢的程度一样。
  我的心脏急剧地跳动着,我站起来,在书架与音响架之间的小小空间里走来走去。我仔细创览我收藏的那些激光唱片和录音带,我发现它们全都是近十几年来流行排行榜上的歌曲。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但是从理论上完全解释得通。
  假如我是个平庸的人,我应该事事都很平庸。不仅仅在外表上和个性方面,而是所有的事情上。全面地。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坚持着“中庸之道”的信念,我毫不犹豫地以中庸的态度做一切事情。我一生中从未在任何方面走过极端。我从来都吃得不多不少。我从不自私贪婪,也从不舍己为人。我从来不是极端自由主义者或者反动保守主义者。我既不是享乐主义者,又不是禁欲主义苦行僧,既不是个酒鬼,又不是滴酒不沾的人。
  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从来没有自己的立场。
  从理智上说,我知道要协并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最理想方式,但是事实上在敌对的双方之间,总是需要有这种解决方式。
  在对与错,好与坏之间没有明显的分界,在实际生活中经常用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语言,坚定地站在中间,绝对不能明确地倾向于某一边。
  一个平庸的美国人。
  我那种极其一般的平庸并不仅仅是我个性中的一个方面,它是我赖以存在的推一基础。它能够解释为什么我对任何一种选举或者任何奖励的提名结果从不质疑,也从不抱怨,我总是坚定地站在主流方面,从不对任何一件大多数人一致同意的事情表示异议。它还说明了为什么在高中或大学的任何一次辩论会上,我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
  它同时还能够解释,找为什么对欧文市产生了奇怪的兴趣。
  在那里所有的大街和建筑看起来一摸一样,所有的房产机构不允许任何房屋和景观的外表带有任何个性化特点,它使我感到舒服、惬意。它的同质性吸引了我的兴趣,激发了我的感情。
  但是如果认为是我的平庸导致了我的隐形,致使人们忽略我,冷落我,摈弃我,无视我的存在,这样的想法并不符合逻辑。
  真是这样吗?仔细想想,大多数人都是根寻常的人。大多数人是正常的、平凡的人,而他们并没有被同事、朋友及熟人所冷落;不仅他们的个人气质嗜好,而且连他们的存在也会受到公众的关注和确认。
  而我也是个平庸的人。
  我却被冷落了。
  我试着找出~些不能证明我的理论的行为或事件,或者我所做过的能够证明我并非完全平庸的事情。我想起来,当我还在读3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受到别人的欺负。那时我还不平庸,难道不是吗?我还是那样地不同于他人,并特别被学校里的3个最厉害的家伙选中,当作他们练习拳脚的目标。事实上,他们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抓住了我。其中一个人把我推倒在地,其他两个人脱掉了我的裤子。他们演出了一场“游人止步”的闹剧,那两个人把裤子在我的头上扔来扔去,我试图阻止他们却毫无效果。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们哄堂大笑,人群中还有女孩儿,出于某种原因,我很高兴那里有女孩儿,我甚至喜欢她们看到我穿内裤的样子。
  后来,当我成了一名少年,当我手淫的时候我便会想起这件事儿。想着那些女孩儿在旁边看我怎样从恃强凌弱者手里夺回裤子,这会使我更加兴奋。
  这种事并不一般,绝对如此。它是件不平庸的事。
  这是我在捞救命的稻草。每个人都有过古怪的幻想和反常的行为。
  很可能我的反常行为发生的次数也是很平均的。
  我的那些反常的经历也是很平庸的。甚至我的不规则行为,其水平也是很一般的。
  天哪,甚至我的姓名也是极其普通的。鲍勃。琼斯。仅次于约翰。史密斯。它可能是电话簿上能够找到的最普通的名字。
  我的烤面饼已经放凉了,但是我的肚子已经不饿了。我不再想吃任何东西。我抬起头来看着电视。新闻主持人正在报告发生在米尔沃吉的大规模谋杀事件。
  现在大多数人很可能正在看电视。
  中等水平的美国人都是边吃晚餐边看电视。
  我站起来,换到播放《军事外科医院》的频道。我把盘子拿进厨房,把吃剩的烤面饼扔进了垃圾桶。我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我想喝得晕乎乎的,寻找一种良好的感觉。
  我把啤酒拿进起居室里,开始看电视,想注意力集中地看上一集《军事外科医院》,不再考虑自己的事。
  我发现观众笑得最厉害的正是我最喜欢的那些台词。
  我关掉了电视机。
  简在9点左右回到了家。我已经灌了8罐啤酒,即使感觉不是最好,起码不再关心我的那些糟心事儿了。她看着我,皱了皱眉,然后走过我身边,把笔记本放在厨房的桌上。队桌上拿起我放在那里的奖券,“这是什么?”她问我。
  我已经忘记我赢得了一顿晚餐。我看了看她,把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祝贺我吧,”我说,“今天上班时我抽中了一张奖券。”
  她念出了奖券上的名称,“爱丽斯饭店?”
  “对。”我说道。
  “太棒了!”
  “没错。棒极了。”
  她皱着眉头又看了我一眼,“见鬼,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说,“什么事都没有。”我喝光了啤酒,把空罐放在桌上,跟其他空罐放在一起,歪歪扭扭地走进卧室,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3个星期之后,我们去爱丽斯饭店吃饭。
  我是在郊区长大的男孩,除了快餐连锁店以外,从不记得进过任何一家饭店。从麦当劳到乐芙,从黑色安格斯到唐乔斯,我经常光顾的这些餐馆都不是私人拥有的正式餐馆企业,而是干篇一律的供应便餐的合作式饮食店,在那里就餐因为它们整齐划一的服务质量让人感到格外舒适。当我们从饭店的入口处走进去时,看见了幽雅的室内装潢,气度非凡的老主顾们,我意识到我不知道在这里应该有怎样的举止,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为了跟饭店的老主顾们从外表上相一致,我们两人穿得十分正规,简穿着她的长礼服,我穿着面试时穿过的那身套装,但是当我们坐在其他就餐者中间时却感到了一种不和谐的气氛。我们似乎比其他就餐者年轻了十几岁。不仅如此,我们不会正常付账,而是将那张愚蠢透顶的礼券交给他们。我把手伸进裤兜,摸着那张有些变皱的奖券的边沿,我很想知道自己是否带够了付小费的钱。我突然希望我们根本就没有来。
  我们提前两个星期预定了座位,所以一进来就有座位,他们还向我们提供了一张手写的当日特色菜单。从我的判断来看,我们没有任何的选择。只有一种饭是现成的,还有一种多道程序的菜式。我向男招待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把菜单还给了他。
  简也跟我一样。
  “先生,你们想喝些什么?”男招待问我。
  开始,我看了看放在我面前的酒类目录,不想暴露出自己是外行的样子,我研究了一会儿图录,然后用目光向简求助,可是她只是耸了耸肩膀,目光转向了别处,我只好指了一下目录中间的一种酒名。
  “非常好,先生。”
  过了几分钟,我们要的酒和第一道菜,一种用熏娃鱼制作的开胃菜端上来了。我的杯子里倒上了酒,我用电影里的学来的方式抿了一小口,然后对男招待点了点头。他在我们的酒杯中又添上了酒,之后便留下我们自己就餐了。
  我的目光越过餐桌注视着简。这是我们两人这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一起吃饭。有许多合理的原因——她得去看她的妈妈,我得去西尔斯检查一下我的刹车;她得去图书馆学习,不过,真正的原因是我们在互相避开对方。现在我看着她,我意识到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任何话题都会显得十分勉强和尴尬。我们曾经拥有的和谐、自然的关系似乎已经不翼而飞了。以前轻松而信口开河的谈话现在变得异常艰难、忸怩和不自然。我知道,我跟她正在日益疏远起来,就像我跟所有人那样。
  简往餐厅周围看了看,“这个地方很不错。”她说。
  “是的,不错,”我同意她的看法,“真的很不错。”我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再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好了,因此便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很不错。”
  这里的服务真叫绝。我们餐桌的男招待无形地分成了两班,他们并没有走来走去,使我们感到任何不舒服。每当一道菜用完之后,便会有一名招待无声无息地、敏捷地拿走空盘,换上下一道菜。
  简吃完沙拉之后喝光了杯里的酒。我向她的杯子里添了一些,“我跟你讲过博比。特塞登的母亲吗?”她说。我摇了摇头,她便开始讲述今天下午在日托中心同一位过度保护孩子的家长发生的激烈争执。
  我听着她说话。也许谁也没有错,我想。也许一切只是发生在我的头脑中。简的举止让我感到一切都很正常,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也许我们之间日益疏远的感觉只是出自于我的想象。
  不。
  真有事情发生。我们之间真的有问题了。以前我们总是共同分担各自遇到的麻烦,共同讨论学校和工作单位的困扰。我在日托中心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同事,但是她总是不停地讲给我听,在我面前展现出一副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我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关心她的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
  但是当她向我复述今天所遭到的不公正待遇之系列政事时,我发现我的头脑在开小差。
  我不关心她今天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
  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她了。我已经听不进去她的声音了。
  以前我们一直保持着均衡的、现代化的关系,我总是把她的工作、事业、社交看成跟我自己的一样重要。这决不是表面文章,我也不是出于责任感而强迫自己,而是诚心诚意地感觉到我需要这样做。她的生命跟我的生命一样重要。我们两个人是平等的。
  但是现在我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活见鬼,她的问题跟我的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她在唠叨有关孩子们的问题,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真令我烦恼,而且它很快变成了愤怒。我没有告诉她我遭到了所有人的冷落,告诉她我发现自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平庸之辈……这岂不怪异,但是,该死,她早就应该注意到我出事儿了,她应该问问我的事情。她应该试着跟我谈一谈,找一找是什么东西在困扰我,使我振奋起来。她不应该装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些家长既然把孩子们委托给我们日托中心,”她正在唠唠叨叨地说着,“他们就不该试图告诉我们应该怎样——”
  “我不关心这个。”我说。
  她眨了眨眼,“什么?”
  “我不关心你那该死的日托中心。”
  她的嘴紧紧地闭上了,抿成了一条线。她点了点头,好像这正是她所期望的,“一切终于开始了,”她说,“现在真相终于大白了。”
  “听我说,我们应该好好地享受晚餐。”
  “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吗?”
  “在什么发生之后?难道我们就不能一起享受这美妙的晚餐和两人相伴的夜晚吗?”
  “你想在沉默中享受这一切吗?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最近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为什么不试着问一问我?”
  “如果我觉得这样做有用的话,我早就问了。可是过去几个月以来,你一直生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只是坐在那里消磨掉所有的时光,一句话也不跟我说,什么事情也不做,把我排斥在你的生活之外——…”
  “我的生活之外?”
  “我们最后一次做爱是哪一天?”她注视着我,“你最后一次想要我是在什么时候?”
  我扫视着餐厅,感到有些难为情,“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我说。
  “丢人现眼?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又不认识这些人,我今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我干吗要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
  “我在乎。”我说。
  “可是他们不在乎。”
  她说得对。现在我们的声音已经提高了许多,我们绝对是一副争吵的架势,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们,也没有人给予我们哪怕任何一点儿注意。我猜想他们不肯这样做是因为出于礼貌。但是在我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小声说,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因为我在我们两个人的周围创造了一个无形的动力场,在它的包围下没人能够看见我们。
  “我们赶快吃这顿饭吧,”我说,“这个问题我们完全可以回家再谈。”
  “我想现在就谈。”
  “我不想。”
  她看着我。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卡通人物。我在她的脸上能够看到夸张的表情,她一定是有了什么不寻常的想法,或者正在面对某种严酷的现实,“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们的关系吗?你并不在乎我。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们的关系。你甚至不愿意为保住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而奋斗。你所关心的只有你自己。”
  “你不在乎我。”我反驳她。
  “不,我在乎。找一直都在乎你。可是你并不在乎我。”她坐在那里,隔着餐桌注视着我,她看我的眼神使我不仅不舒服,而且还感到了悲哀。她看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似的,好像她刚刚发现我是一个被克隆的人,坐在这里的是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没有灵魂的冒名顶替者。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失落感,看出她受到了很深的伤害,突然感受到了孤独。我真想隔着桌子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告诉她我仍然是以前的那个我,我是爱她的,假如我说了伤害她的话或者做了伤害她的事情,现在向她表示深深的歉意。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制止了我,使我没能说出这番话来。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我。我的内心极力渴望着能够抛开那些妨碍我们的东西,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我却低下了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的菜碟子。
  我拿起了餐叉,开始吃饭。
  “鲍勃?”她疑虑重重地、试探性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继续吃我的饭。
  过了一会儿,她也拿起了叉子,开始吃起来。
  一位男招待平静地、默默无闻地拿走了我的盘子,换上了另一盘。   ------------------
  
第三部分 第9章 爱情不再  8月份便提早进入了秋季。
  一天早上我上班时,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一只内部专用的牛皮纸信封和一只长方形的小木盒。我提前到了一会儿;德里克还没有来,现在我一个人占有这个办公室。我坐下来,拿起了信封,看着上面一行行名字。信封的发信地址上用不同颜色的印油盖着上个月的邮戳,签着不同的名字。它使我意识到我对自己的工作有多么讨厌。当我浏览虚线下面完全应付式的潦草签字名单和部门名称时,我发现没有一个是跟我接近的。
  我还意识到我已经来了多长时间了。
  3个月了。
  一年中的四分之一。
  很快便会到半年。然后一年。然后两年。
  我连看都没看就放下了信封,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压抑。
  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看着我面前既丑陋又空旷的办公室墙壁,然后拿起了小木箱,拉开上面的盖子往里看。
  是一些名片。
  好几百张名片,装满了小小的木箱。我看见在第一张名片的正面,在自动化界面公司的标志、地址和邮政编码旁边印着我的名字和头衔。
  我的第一张业务名片。
  我本应感到高兴才对。我应该感到激动。我应该感到某种积极的东西。可是那些像钱夹那么大的巨大名片使我深深地感到畏惧。名片预示着承诺,代表公司向我简单说明了,我将要在这里呆很长一段时间。名片在这~时刻看上去就像是一份合同的约束,持久不变的工作岗位以及责任的调查表。我想尖叫,我想把名片扔掉,我想把它们交回去。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从盒子里又取出了几张名片放进钱夹里,把其余的放进了写字台最上面的抽屉中。
  抽屉关上了。金属滑轮不合时宜地响了一下,发出了终成定局的一声。
  我发现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抽屉中间永远堵塞着的锁孔上。
  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我的生活。在这里我将度过我剩下的功多年或者更长的时间,然后退休,然后死掉。这种情形过于悲观,也许有点儿像悲剧。但是它基本上是正确的。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和类型。从理论上说,我可以换一份工作。找甚至还可以回到学校去,再拿一个学位。我有许多选择。但是我知道任何一种也不会实现。我只能调整我的现状,像以往那样去适应它。我不是~个创始人、行动者,或者有进取心的人。我是一个依赖者,一个虽不喜欢却能容忍的人。
  而且我的生命将会结束。
  我回忆起我上小学和中学时的那些梦想,我要当宇航员的理想,后来又想当摇滚歌星,再后来还想过当电影导演。我想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些梦想,我肯定他们都有过。没有一个孩子想当一名官僚或者技术专家,或者中间管理人——或者,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协调助理。
  这些工作只有当我们的那些梦想死亡的时候再去做。
  这就是每个人都有过的东西——梦想。我不去当宇航员了,不去当摇滚歌星了,也不当电影导演了。我就在这里,我就是我,生活的现实剥夺了我心中的欢乐。
  德里克准在8点钟前走进了办公室。他像往常一样冷落着我,立即开始打电话。9点钟,班克斯打来了电话,说他想跟我和斯图尔特开一个会,我上楼去了他的办公室,他们两个人已经在那里谈论了半个多小时,告诉我说,我搞的地质商务软件到现在为止多么令人不满意。我花了整个上午和下午重新写原来已经写好的地质商务指令说明。
  我想起来,就在5年前的这个月,我开始在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学习。5年的时间使我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那时我刚刚从高中毕业,我的前途无限。现在我以最快的速度向对岁靠近,锁定在这份可怕的工作上,我的生命等于终止了。
  我在个人电脑上用文字编辑软件修改文稿,我偶然敲错了一个键,删掉了10页文件。我看了看钟。已经4点30了。只剩下半小时了。我根本不可能在半小时以内重新打好所有的文件。
  见鬼,这活儿不是人干的,我想。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可是跟以往一样,我又错了。
  我回家的时候,房子里面一片漆黑,还能闻见早餐的残余气味儿。吐司,鸡蛋,橘汁的气味漂浮在凝固的空气中。我进了门,摸到了电灯开关。
  起居室显得很空旷。不是没有人,是没有家具所产生的那种空旷感。长沙发不见了,还有咖啡桌。电视仍在原处,可是录像机却没有了。波士顿家具无影无踪,连墙壁也变得光秃秃的,原来上面所有的镜框都不翼而飞了。
  我感到自己走进了另外的空间,进入了交界地区。也许这种反应过于激烈了一些,但是住宅里的景象令我震惊,使我意外,我的心已经不能集中地考虑任何问题了,只能思考目前的现状,这现状让人吃不消,我已经再也无法理清自己的思路了。
  但是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简走了。
  我一边匆匆往厨房跑去,一边拉掉了领带。这里同样有很多东西失踪了:平底锅,烹饪罐等等。
  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纸条?
  我看了看那张折叠起来并写着我的名字的纸条,惊呆了。
  这绝对不像是简的风格。她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她不会这样做事。假如她不高兴,假如她有了任何问题,她都会告诉我,我们会共同努力解决困难。她不会就这样打点行李偷偷走掉,只给我留下一张纸条。她不会离开我,也不会离开我们两人的家和我们共同拥有的一切。
  我最应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什么人带走了她,她被人绑架了,那人同时还洗劫了我们的家。
  但是我并不相信这个。
  她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我确实知道。也许我是亲眼看着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却不想说出来。我回忆起她曾经告诉我,交流是两个人的关系中至关重要的。即使两个人相爱,如果他们不能交流的话,他们之间就不存在任何关系。我回忆起在最近几个月中,她曾经努力试着跟我交谈,试着让我跟她谈话,告诉她是什么东西在烦恼着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记起了爱丽斯饭店的那个夜晚。
  自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就再也没有真正交谈过。我们为了交谈的问题曾经多次发生争执,她责备我在感情上讳莫如深,对她不够开放,不让她分担我的感觉,我还对她撒谎说我没有苦难可以与她共患,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我们的争论一直在不冷不热地继续着。
  我又看了一眼写着我的名字、折叠成正方形的那张白色纸条。
  也许她会告诉我她打算离开的想法。但是毫无疑问最近一段时间我们谈得太少了,在这种前提下,她给我留一张纸条绝对是可以理解的。
  我坐下来,拿起那张纸条,打开了它。
  亲爱的鲍勃:有些话很难说出口,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对你说出来。
  我并不想这么做,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我认为我现在无法跟你面谈。我认为我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我知道你怎么想。我知道你的感觉。我也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你有权这样做。但是我们之间无法沟通了。我已经反复考虑了很久,想知道如果我们试着分居一段时间是否有利于解决问题。我最终决定,我们最好现在就一刀两断。开始时可能会很难过(至少我会如此),但是从长远考虑的话,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我爱你。你知道这一点。但是有时仅仅相爱是不够的。为了保持关系,两个人必须互相信任,同甘共苦。我们之间恰恰缺少这个。也许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这一点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们曾经有过。
  我不想在这里责怪任何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是你的过错。也不是我的过错。是我们两人共同的过错。但是我了解我们。我了解我,也了解你,我知道,我们即使再努力也是粗然。什么也不会改变。我想,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我最好说声再见,就此告别。
  我永远忘不了你,鲍勃。你永远都是我的一部分。你是我所爱过的第一位,也是惟一的一位男人。我会永远记着你。
  我会永远爱你。
  再见。
  最下面是她的签名。她签上了她的全名。把姓和名都写上了,就是这样一个熟悉的名字,它对我的伤害却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我的心里感到空虚,这个词似乎有些陈旧过时,但是我的确有这种感觉。内心的疼痛几乎转变成了生理上的,那种无法确诊的、没有重点部位但是在大脑和心脏之间不停变换的痛苦。
  “简。雷诺兹。”
  我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纸条。现在我看着它,把它重新读了一遍,才发现不仅是由于她的签名过于正规才使我感受到了伤害。尽管整个信都写得十分生硬,疏远,那些话也击中了要害,但它们看上去却那样熟悉。我曾在上百本小说中读到过这样的句子,在上百部电影中听到过它们。
  假如她真的这么爱我,为什么没有流泪?我感到奇怪。为什么信纸上没有泪痕?墨水没有被泪水浸透?
  我扫视了一遍厨房,回到了起居室。一定是有人帮她搬走那些家具,长沙发,桌子。是谁?哪个家伙?她遇到的什么人吗?她睡过的男人吗?
  我重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我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她没有约过别人。她不会向我隐瞒那种事情。她甚至连试都没有试过。她会这样告诉我。她会这么对我说。
  他父亲可能会帮她一起搬那些东西。
  我走出厨房,穿过起居室,来到卧室。这里的损失虽然小一些,但是它们更伤人,更令人痛苦。家具没有搬走。床也在原来的地方,还有梳妆台,但是床单和梳妆台上盖着的桌布都没有了。壁橱里只剩下我自己的衣服。床头柜上装着镜框的照片全都被拿走了。
  我坐在床边。我由衷地喜欢我的这套公寓,从生理上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但是最重要的是,它被掏空了,没有了灵魂,心离去了。房间渐渐变得暗了下来,我仍然坐在那里,傍晚变成了黄昏,黄昏之后又是一个黑夜降临。
  我为自己做了晚餐,通心粉和奶酪,吃完之后看了电视新闻,《娱乐今宵》,以及所有那些我通常爱看的节目。我在看电视时似春非看,若即若离,似乎在等简的电话,又好像没有等。好像我的性格具有了多重性,心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矛盾想法和希望,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能有怎样的结果。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沙发上,直到门点晚间新闻开始。
  我向黑暗而空旷的卧室走去,走廊里听不到简刷牙洗澡的声音,我的感觉很奇怪,看到电视机没有打开,我才意识到公寓里太安静了。从楼下某个地方传来压低嗓门却仍旧清晰可辨大学生联谊会的声音。外面的生活像以往一样在进行着。
  我脱掉衣服,没有像过去那样随手扔在地板上之后爬上床;我决定像简平常要我做的那样,把它们放进洗衣篮中。我拿着裤子和衬衣走进了浴室,打开洗衣篮上的塑料盖,正要扔进去时,我往里面看了一眼。
  在洗衣篮的底部,我的袜子旁边有一条简的裤子。
  是那条白色棉布裤子。
  我把自己的脏衣服放在地板上。我使劲往出掏,看见那件卷成一团的裤子,那是简的。我想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她的情形。她那时穿着一条牛仔裤去上学,裤裆上裂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的白色棉布裤子。我始终能看见她那个蓝色的裤缝里露出的白色裤子,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弯下腰,从洗衣篮中够那条裤子。我勉强把它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好像怕碰坏它似的。我全神贯注地打开了裤子,它摸上去有些潮湿,当我举到面前时,我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儿。
  “简,”我默默地说。说出她的名字我感到好受了一些。我又一次默默地呼唤着,“简,”我说,“简……”
   
第10章 平庸的自觉  简离开我已经3个星期了。
  我坐进椅子里面,注视着墙上的日历。这个月的工作日上已经打了15个红叉。
  我每天早晨照例在日历上划掉当天的日期。我找到了第一个红叉,日期是9月3日。自从简走了以后找再也没有得到她的音信。她既没有打电话询问我过得怎样,也没有写信告诉我说她生活得很不错。我原来指望她即使不是感情上的原因,也会出于实际需要而打个电话给我。我猜想她一定会找个合理的理由跟我联系,例如有什么东西落在家里了,让我送去或者寄给她等等。可是她竟会如此冷酷无情,彻底斩断了我们之间的所有联系。
  我为她担心。我不止一次地想去她上班的日托中心找她,甚至想给她父母家打电话。我只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可是实际上我一次也没有打过,我想我是害怕。
  尽管我从急剧减少的信件中猜到她已经向邮局提出了更改地址的请求,我仍然能够偶尔收到她的账单、信件或者免费广告,我将它们全部保存了起来。
  只是为了防备万一。
  下班以后,我在万记商店买了一些牛奶和面包,但是我实在无精打采,甚至连通常从不放过的半加仑巧克力冰淇淋和多丽特斯曲奇饼都引不起我的任何兴趣了。所有的收款台前都挤满了人,我找到人最少的收款台,排在队伍后面。出纳员是位身材苗条、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孩儿,她一边毫无顾忌地跟排在我前面的那个男人逗趣,一边为他找钱。我不无嫉妒地听着他们两人轻松自如的调侃,希望自己也有这种跟陌生人信口开河的本领,讨论天气情况。近期时事等等,无论什么话题都行。事实上我甚至连想也不敢这么想。我实在无法想象我应该跟他们说些什么。
  我和简第一次见面时是她首先打破了沉默,假如这个重大的责任不幸落在我肩上的话,我们两个人可能永远也不会走到一起。
  轮到我付款时,那位女出纳对我笑了笑,“嗨,”她说,“你好!”
  “你好。”我回答了她。
  她开始扫描我选购的商品,我静静地在一旁等候着,“6美元43美分。”
  我默默地把钱递给了她。
  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当我把巧克力冰淇淋放进了冰箱,并把多丽特斯曲奇饼和面包放在餐桌上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是希望远离人群。我跟祖父母的关系很正规,我们之间甚至从来没有过拥抱和亲吻,尽管他们很爱找;我跟父母的关系也是这样。在我的一生中,我们全家人的朋友以及我父母的朋友都对我十分友好,但是我从来没有感到他们中有谁真正喜欢过我。
  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我。
  他们只是没有注意到我罢了。
  我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人,一个无名之辈。
  难道事情会永远这样下去吗?我真想弄明白。这种结果很有可能。尽管我在小学、初中、高中都有一些朋友,但是从来都很少,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他们其实都跟我一样,因为没有个性特征而无法详细描述。
  我产生了一阵冲动。我匆匆走进卧室,打开壁橱,在衣服底下找到了一些密封的盒子,盒子里藏着我的全部历史。我打开其中一只,在里面搜寻起来。我从最上面开始,一本接一本地寻找着,终于找到一本我高中时代的纪念册。
  我翻阅着那本纪念册。高中毕业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翻过这些纪念册了,今天又看到了五六年前的地方、老面孔,以及当时的流行时尚及发型等等,我感到十分新鲜好奇,同时也感到自己正在衰老,心里产生了一丝悲哀。
  然而我更多地感受到了不安。
  正如我所怀疑的那样,我找不到任何一张我和朋友们在运动场上、俱乐部里或者舞会上的照片,甚至连在校园中抢拍的也没有。到处都看不到我们的踪影,好像我和我的朋友们从来就没有在这所学校里出现过,从来没有在校园里吃过午餐或者在教室外面散过步。
  我看了看照片上的姓名,其中有约翰。帕克和布兰特。伯克,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的照片贴在我的个人相册中,照片上的样子跟我记忆中一点儿也不像。我反复地、一幅接一幅地翻着照片,从布兰特到约翰,又从约翰回到布兰特。我记得他们的外表看上去比他们的照片有趣得多,聪明得多,也活泼得多。不过也许是我的记忆发生了扭曲,因为他们的照片就在我眼前,他们在5年前就是用这种眼神注视着摄影师,现在仍然在纪念册里用同样的眼神注视着我,我甚至从表情中也看得出他们是一些毫无个性的人。
  纪念册的最后是一些绿色的留言纸。我想看看他们在毕业前夕给我留下了什么样的临别赠言。
  “我很高兴认识了你。祝你过一个愉快的夏天。约翰。”
  “过一个最棒的夏天,并祝你好运。布兰特。”
  难道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吗?我合上纪念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真是两个毫无个性的家伙!他们的赠言跟别人的没有什么区别。
  我坐在卧室地板的中央过了很久,用呆滞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墙壁。难道我得了所谓“早老性痴呆症”吗?要么就是我疯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鼓起勇气,再一次打开纪念册。照片上的人究竟是他们还是找自己?或者两者兼有?难道他们对我的看法就像我对他们的一样,认为我是个白痴吗?也许我们只是姓名和面孔不同罢了。我又一次翻开了纪念册,翻到我自己的照片,仔细地审视着我的容貌。我发现我的外表既不单调、枯燥,也不平庸、乏味,是个既聪明又有趣的年轻人。
  也许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之后,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庸的人。我可笑地想道,也许我真的有病,而且是约翰和布兰特传染给我的。
  我倒希望如此,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办了。然而情况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可怕得多。
  我匆匆翻完纪念册里剩下的几页,将它们大致扫了一遍。
  突然从最后一页和封皮之间掉出了一只十分眼熟的信封,里面应该是我的成绩单。我打开它,读着上面的内容。我高中时期的成绩全部都是中等,初中的成绩同样如此。
  我知道,我的英语才华绝对不可能是中等水平。我的文章总是写得格外出色。
  可是我所有的成绩单都没有反映出这一点。
  多年来我只是得了一大堆中等。
  一阵冷气迅速传遍了我的全身。我扔掉纪念册,匆匆走出卧室,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啤酒。随着砰的一声,我开始大口地往嘴里灌起了啤酒。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了。我站在厨房水池边,目光紧紧地盯着冰箱门。
  事情究竟会发展到怎样一种地步?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甚至不愿考虑这个问题。
  外面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太阳下山了,房间里到处笼罩着黑影。隔着门厅,我看见客厅里那些家具正在渐渐地变成一堆黑色的阴影,便走出厨房,打开了照明灯。从这里我能够看见原来长沙发和沙发罩所在的位置。我看着客厅,突然感到了极度的孤独。该死,我是如此孤独,我真想大哭一场。
  我想打开冰箱门,再拿出一罐啤酒,干脆喝个酩酊大醉。可是我不希望这样做。
  我不想将整个夜晚都浪费在家中。
  我走出房门,开车上了科斯塔梅萨高速公路,一直向南开去。等到开出一半路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要去哪里,那时我已经不想再改变主意,尽管我内心的痛苦正在变得越来越尖锐。
  我在高速公路的尽头转向了纽波特和布瓦尔方向。我一直开到了海滩,这里曾经是我和简的两人世界。我把汽车停在离码头不远的小型停车场上,锁好了汽车,在拥挤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人行道上到处是身着漂亮的比基尼泳装、被阳光晒成了棕褐色的女人和体格健壮、长相英俊的男人。玩滑板的游人从人们身旁飞快地一闪而过。
  我又听到了影楼酒吧里传来的那种音乐声,同样是是桑迪。
  欧文的曲子,不同的是它这一次似乎没有了魔术般的穿透力,而是带着某种悲哀和忧郁的情绪,我又一次感谢上帝,在不同的夜晚里它让我从同一支音乐中听到了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向码头望去,洋面上是幽暗深透的夜空。
  我在想念着简,不知道她正在干什么。
  我想知道她现在跟谁在一起。
   
第11章 没有对话者  德里克在10月份退休了。
  我没有参加他的告别聚会,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受到邀请。
  但是我知道聚会在什么时候举行,因为通知就贴在休息室的公告牌上。聚会那天我特意请了病假。
  奇怪的是,他走了以后我居然有些想念他。不管他是德里克还是别的什么人,只要这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我就不会感到孤独。他简直成了我跟外界交往的惟一纽带。他走了之后,办公室变得空旷了许多。
  我开始为我自己担忧起来。我跟外界的联系已经彻底中断了。德里克离开的那天晚上,我意识到我这整整一天里没有说过一个字、一句话,甚至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过。
  我在别人眼里却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没有人注意到我是如此孤独。
  第二天我去公司上班,早上跟斯图尔特说过一两句和工作有关的话,中午向德里。泰克公司的雇员交待了工作方面的要求,整个下午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回家后我准备了晚餐,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上床睡觉。在这整整一天里,我跟斯图尔特和德里。泰克公司的雇员总共说过6句话。情况就是这样。
  我需要采取行动。我必须换一份工作,改变自己的性格,同时改变我的生活内容。
  然而我却做不到这一点。
  “平庸。”我想,这个词对我的描述并不是最准确的。尽管它基本上正确,但是还不够充分和深刻,它显得过于宽厚了,算不上是一个贬义词,“被冷落‘洲更符合我目前的状况。我遭到了人们的冷落。
  也就是说,那个在英文书写中永远大写的“我”受尽了世人的冷落。
  第二天我故意走过程序员以及霍普、弗吉尼亚、路易斯的办公桌。我向每个人都问了一声好,他们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我的样子,极力地冷落着我。连平日对我最善良的霍普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冲我点点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一句问候话。
  事情正在变得日益恶化起来。
  我的形体正在日渐消遁。
  在回家的路上,我疯狂地开上了高速公路,一口气超越了前面的许多车辆,而且不给任何一辆超车的汽车让路。当我感到后面有人距离太近时,我便突然刹车,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他们把喇叭按得震耳欲聋,并竖起中指以示愤怒。
  我想,我终于受到了别人的关注。我现在不再是个隐形的人了。这里的人们都知道,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超过了一个黑肤色的女人,听到她在我身后猛按喇叭,我感激涕零。
  我又在一个朋克青年的奔驰车前方来了个急转弯。他从窗口伸出脑袋,冲着我大喊大叫,我却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开始在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去买彩票,每周仅在这两天里举行开奖。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中大奖,按照报纸上一篇文章的分析来看,我遭雷击的机会应该大于中奖机会。然而我仍然开始热心地观看比赛了,因为这是我把自己从工作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惟一途径。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夜晚,当我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那些标上号码的白色乒乓球在密封的玻璃瓶里飞来飞去时,我不仅希望赢,我还认为自己能够大获全胜。我开始在头脑里编织着更多的故事情节,暗自计划着怎样花掉这笔从天而降的横财。首先我会一解心头之恨,雇人买一吨牛粪放在班克斯的桌上;其次我还要雇一名杀手,强迫斯图尔特随着爱情歌曲的旋律赤身裸体地在一楼大堂里翩翩起舞;我还要用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大声辱骂这个公司的私人助理制度,直到人们找来保安,强行将我赶出大楼为止。
  这之后,我就立刻离开加利福尼亚。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暂时还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这个鬼地方代表着我生活中所有的错误,我要摈弃它,找到另一块净土,一个全新的、从未去过的未知世界,一切重新开始。
  至少我是这样计划的。
  但是在彩票揭晓的星期四和星期一,每当我拿自己的彩票跟中奖号码对照之后,我照例失望地回到办公室里去上班,兜里又减少了一个美元,又迎来了更加沮丧的一天,我所有的计划都见鬼去了。
  其中有一个星期一,我在电梯地板上无意中捡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测试部的全体会影照,约6X8英寸见方,显然是一幅60年代的作品。男人们留着过时的连腮胡,系着宽大而鲜艳的领带,女人们穿着短裙和喇叭裤。我从照片上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实在让我感到沮丧,一位长发披肩的美貌女郎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剪短发的老太婆;几位笑容可掬的、有着无穷魅力的男人现在已经皮肤粗糙、身材臃肿,满脸都是岁月留下的永久性年轮。二者之间的区别如此明显,使我感到似乎目睹了一部恐怖电影的化装术。我从来没有这样明白无误地看到过如此真实的化装效果。
  就像狄更斯小说里的吝啬鬼在圣诞前夜看到了幽灵似的,我从那张照片中看到了我的现实,又从现实中那些长满皱纹的脸上看到了我的未来。
  我回到了办公室。我不愿意承认我遭到了极其惨痛的打击。我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堆文件,封页附有一张黄色的即时贴,上面是斯图尔特字迹潦草的留言:“为人事部修改一下终止程序。明天早上8点钟交给我。”
  交稿时间是早上8点。
  这是第二次了。我叹了一口气,坐下来,拿起了文件。我用一个小时将文章大致浏览了一遍,看到斯图尔特在页边距上写着一些东西,显然他想让我把它们补充到文件之中。我进行了一些润色之后,拿着修改好的文件来到了大厅另一侧的速记中心。我微笑着对路易斯和弗吉尼亚打了个招呼,她们两个人却对我毫不理睬。我扫兴地在墙角的终端机旁坐了下来。
  我全神贯注地开始工作。当我把软盘插进驱动器,准备打印终止程序的修改稿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停止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钻进了什么想法,总之我不由自主地用键盘敲下了这样的话:“全日雇员可以在以下三种终止程序中任选一种中止其生命:绞刑,电刑,注射药品。”
  我把这段文字又读了一遍。我打算放弃了,几乎要把光标移动到这一行的开端,将它全部删掉。
  就差一点儿。
  我的犹豫仅仅持续了一秒钟。我知道,如果我把这样的修改文字交上去,我一定会遭到解雇。可是出于某种原因,我希望这种事情会发生。至少它能结束我长期以来所忍受的遭到冷落的痛苦。它将迫使我去别的地方,寻找另一份工作。
  但是我的经验告诉我,不会有人读我写的这篇东西。每当我把修改好的东西交给那些人,他们从来都不把它放进适当的文件中,更不用说会浏览立了。现在甚至连那个该死的斯图尔特也不再过问我的工作。
  “按照最新规定,由于表现不好而被执行终止程序的雇员无权享受溺水和肢解的方式,”我继续在键盘上敲着,“经过修改的大纲中明确规定,对这类雇员只能用绳子勒紧颈部,直至生命终止。”
  我把这句话又读了一遍,一个人暗自发笑。路易斯和弗吉尼亚在我身后一边工作一边聊天,谈论著她们前天晚上看过的一部轻喜剧。开始我担心她们会从我肩膀上偷窥这份杰作,后来我想大概不会,因为她们甚至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无病假条或非疾病原因无辜旷工3天以上者,执行电椅终止程序,”我继续在电脑上敲着,“电椅的开关由部门管理人员控制。”
  我急切地等待着,想知道那篇被称做“终止程序”的作品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响。然而任何动静都没有。一天过去了,接着又是一无,很快时间过去了好几天。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完了。
  显然斯图尔特自己也懒得读那篇修改稿,尽管他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表示过不放心,非要我立即改完不可,好像那是一份最重要的文件。
  为了确保不出任何问题,我还是去斯图尔特那里问了一次。
  一天早上,我正好在霍普的办公桌前碰到了他,我问他是否读过我的修改稿,我想知道它是否符合他的要求,“哦,”他毫无兴致地摆摆手示意我走开,并说,“还行。”
  他根本没有读过。
  或者……也许他已经读过了。
  我的胃部出现了一阵熟悉的痉挛。难道我所写的东西和我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情也跟我的性格一样毫无个性吗?难道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写的那篇作品吗?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实际上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极有可能。
  我想着英语成绩单上的那一大堆“中等”。
  在我的下一份地质商务软件屏幕指令中,我写道:“在所有的联机指令正确的情况下,按一下回车键,你妈会把它塞进你的屁眼儿里。她最喜欢这么做。”
  除了这句话以外,我没有再加任何评论。
  由于依然没有人注意我,我又采取了进一步措施。我穿上了牛仔裤和T恤衫,那是平常上街穿的休闲服装。我再也不容正规的西装衬衣,也不再打领带。既没有人当面谴责我,也没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每天早晨身穿着皱皱巴巴的棉布裤子走进电梯,夹在一片白衬衣、红领带中间,人们从来都没有任何表示。我还穿着裤腿紧绷、腰上钉着铜牌、已经有裂缝的莱维斯牛仔裤,肮脏不堪的旅游鞋以及从摇滚音乐会上买来的T恤衫,去参加过斯图尔特和班克斯召开的会议,他们居然没有注意到我的这身打扮。
  10月中旬,斯图尔特打算休息一个星期,临走之前在我桌上留下了下一周要完成的工作任务以及交稿的日期。他离开之后我感到轻松了许多,但是他离开期间也将意味着我和别人之间的小范围交往在本周内即将中断,他走了以后不再有人跟我谈话。没有人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没有人能够看到我、注意我,我简直完全变成了一个隐形人。
  星期五晚上我回到了家,极度渴望著有个什么人能够跟我说说话,什么人都行,什么话题都没有关系。
  但是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与之说话的人。
  我绝望了。我随手翻着一本过时的杂志,偶然在上面发现了一个色情电话号码,一般说来,在这种电话中总会有女人跟你谈一些有关性的话题,每分钟收费3美元。我拨通了电话号码,但愿跟什么人说说话,或者听一听她们的声音。
  我听到的却是电话录音。
   
第12章 新来的同事  下个星期一早晨,当我走进办公室时,有个人正坐在德里克的座位上。
  我格外吃惊,并停住了脚步。那个家伙跟我年龄相仿,也许稍稍年长几岁,留着棕色的胡子,浓密的长发。他身穿公司规定的白衬衫、灰裤子,打着一条极其宽大而且色泽鲜艳的丝绸领带,上面印着几只站在菠萝上的巨嘴鸟。他看见我便微笑起来,笑容宽厚、大方、真挚。“嗨,伙计。”他在跟我打招呼。
  我点点头回答了他,一时无法确定应该如何反应。
  “我的名字叫戴维。”他站起身,伸出手来跟我握了握,“我是从书局调到这里来的。你大概就是鲍勃吧?”
  我又一次点了点头,“你接手德里克的工作吗?”我痴呆呆地问道。
  他笑了,“什么工作?那个职位已经不存在了。它只不过是个职位而已。他们完全是出于同情才让那个家伙一直在这里呆到退休。”
  “我一直纳闷,他到底在做什么样的工作。”
  “大家都跟你想法一样。你跟他相处得怎么样?”
  我含糊其辞地耸了耸肩膀,“我不太了解他。我到这儿才几个月——”
  “知道吗,那个家伙是个性无能。”
  我发现自已被他逗乐了,“没错,”我承认道,“而且我们根本就谈不上是朋友。”
  “说实话,”戴维说,“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我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坐下,感觉好极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真正的谈话了,刹那间,我长期压抑的感情被这种眼外界的接触激发了出来。我突然有了一个新同事,而且他真正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这使我变得精神饱满,信心大增。
  也许我的状况从此将发生一个彻底的改观。
  “你做什么工作?”我问。
  “还是跟书籍保存有关,”他说,“只不过现在改在你们这个部门工作。他们设立了这个职位,以便把我从楼下赶到楼上来。
  我们部门的那些蠢货们不喜欢跟我在一起。“
  我大笑起来。
  “我不骗你。”
  我冲他直乐。他那个部门的人很可能不喜欢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却很喜欢他。
  我猜对了。戴维和我一拍即合。我们年龄相仿,有着同代人之间的共性,而且他很好相处,性情温和,平易近人,有一种天生开放型的性格,从他刚开始跟我谈话时起,我就感到我们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他没有任何话题不能跟我一起讨论,也没有任何观点需要向我隐瞒。在我和戴维之间绝对不存在恐怖主义者之间的那种俗套。
  他不仅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接受了我,而且还喜欢我。
  星期三,他终于向我提出了“那个问题”。我知道这是迟早要发生的,我早已有所准备,可是仍然感到有些吃惊。那天下午,我正在校对着我打印出来的地质商务系统指令,而戴维则正在休息,他靠在椅背上,用力咀嚼着福丽多斯牌薯片。
  他往嘴里扔了一片薯片,扭过头来看着我,“我想知道,你有妻子或女朋友之类吗?”
  “女朋友,”我说,“是前任女朋友。”我纠正自己的话。我感到我的胃开始折腾起来。我的感情一定流露在脸上了,因为戴维立即缩了回去,“真抱歉,老兄,我不是故意想伤你的心。如果你不想谈的话……”
  但是我的确想跟他谈谈。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到过我跟简分手一事,我发现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把所有的一切对什么人全部说出来。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戴维。哦,并不是一切。我没有告诉他我受到了冷落。但是我告诉他,自从我得到这份倒霉的工作以后,我们就怎样开始逐渐疏远起来,我变得很固执,甚至很少跟她见面,后来有一天当我回到家时,才发现她已经收拾行李离我而去了。我希望谈出来以后感觉会好一些,但是说句实话,我却感到更加糟糕了。事情刚刚过去没多久,那些记忆还很新鲜,把它们抖落出来只能稍稍减轻痛苦,不能驱除心中的魔鬼。
  戴维摇了摇头,“这太残酷了。她留了张便条就走了吗?”
  我点点头。
  “哦,你追上她的时候她都说了些什么?她怎么对你解释这一切?”
  我眨眨眼,“什么?”
  “你找到她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最终决定彻底离开了你?”他看着我脸上的奇怪表情,皱了皱眉头,“也许你真的把她追回来了,我猜的对吗?”
  难道我应该把她追回来吗?难道她真希望我这样做,以此证明我在乎她、关心她、爱她、需要她吗?难道我应该追随在她的左右,像电影上的男主角那样,带她回家吗?我有一种感觉,我的确应该这么做,这是她希望我做的事情。我看着戴维,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去找她。”
  “哦,老兄,事情被你搞砸了!现在你别想让她再回到你身边了。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两个月以前。”
  他摇摇头,“时间太长了,她大概已经找到别人了。你的机遇已经飞走了,兄弟。你难道没有试着给她打过电话吗?”
  “我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你应该给她父母打电话。他们一定知道。”
  “她说她要彻底切断一切联系,跟我一刀两断。她还说这样做比较简单一些。”
  “她们嘴上总是这么说。但是毕竟只是说说而已,跟实际情况完全是两码事。”
  走廊里有动静。原来是斯图尔特,“嗨,孩子们,”他说着,把头伸进了办公室,“别聊了,赶快干活儿。”
  我迅速拿起笔,开始读指令。
  “我在休息,”戴维说着,吃了一片福丽多斯薯片,“我还有5分钟。”
  “那你去休息室,别在这儿打扰——”他在回忆我的名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琼斯。”
  “没问题。”戴维慢慢地站了起来,冲着我咧嘴一笑,跟随在斯图尔特身后走出了办公室。我也对他笑了笑,但我感到心里很难受。
  人们嘴上说的和实际情况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
  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的话是对的。
  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快车道上有3辆车连续追尾,等我回到家时已经6点半了。我把车开进车库,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台阶,回到了公寓。我打开信箱,摸索着里面的邮件。有一张煤气公司的账单,本周余额明细表……还有一张卡片,摸上去像是贺卡之类的东西。
  一张贺卡?会有什么人给我寄贺卡呢?
  简?
  我心中的希望猛增。也许她等待着我跟她取得联系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也许她终于决定跟我联系了。也许她像我想念她那样在想念着我。
  我迅速地撕开了信封,眼前是一幅热气球在蓝天白云中飘荡的彩色画面,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几个字。我打开了生日贺卡。
  白色的卡片上用喷墨打印机打印着电子信息:“自动化界面公司的朋友们祝你生日快乐。”我的心沉下去了。
  一张非常正现的、来自单位的生日贺卡。
  我把贺卡揉成一团,随手往台阶上一扔,眼看着它落在了地上。
  还有两天就是我的生日。
  我几乎把这事忘光了。
   
第13章 被遗忘的生日  我的生日是在不停地打印、起草文件、起草文件、打印的过程中度过的。戴维病了,因此我一整天都是独自一人。
  晚上我一直在看电视。
  单位里没有一个人为我祝贺生日。我原本就没有指望他们为我做什么,但是我仍希望简能来个电话——或者至少给我寄张贺卡。她知道节日对于我来说多么重要。不过我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收到。更使我垂头丧气的是,连我的父母也不记得我的生日了。既没有礼物,也没有生日贺卡,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我试着给他们拨了很多次电话,但是始终在占线,最后我只好放弃了。
  我想,再过5年我就该30岁了。我记得当我母亲30岁的时候,她的朋友们为她举行过一个生日聚会,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那天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我也获准比平常睡得晚了一些。那年我才8岁,我母亲却已经显得十分苍老了。
  现在我也在衰老下去,奇怪的是我却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按照文化人类学教授在课堂上所说的,美国文化中没有那种人生新阶段如出生、命名、结婚、患病、死亡而举行的特别仪式,也没有成年仪式,因此在童年与成年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也许正因为如此,多年来我仍然感到自己是个孩子。我没有父母在我这个年龄时的那种感觉,无法用他们进行自我评价的方式来评价我自己。我也许过着一种成年人的生活,但是我的感情仍然是儿童式的,我对事物的态度和兴趣也是青少年式的。我并没有真正长大成人。
  我距离30岁只剩下5年了。
  我整夜想着简,想着这个生日应该怎样度过才对,有哪些方面跟过去有所不同。
  我躺在床上,怀抱着一个又一个希望,渴望着能听到电话铃声。
  但是它始终都没有响。
  夜深了。我不知道我一直到几点钟才睡着。
   
第14章 已是孤儿  感恩节来了,又走了,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度过了节日,收看着5频道转播的“黄昏地带”马拉松比赛,心里仍然嘀咕着,不知道简在干什么。
  一个星期以前,我曾试着给我父母打过很多次电话,希望他们邀请我去吃感恩节大餐,但是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尽管他们曾经连续3年邀请我和简跟他们一起过感恩节,我们却一次也没有去过,理由无非是学校、工作等等,总之所有能想到的理由都用遍了。今年,当我终于渴望着回家过节的时候,却再也没人向我发邀请了。尽管我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但是找并不吃惊。
  我知道我的父母不是出于恶意,或者故意不邀请我去——他们只是猜测我和简仍然有自己的安排——其实我没有任何安排,我渴望他们能给我一些爱。
  我还没有告诉父母我和简分手之事,因为事情发生之后,我跟他们一次都没有通过电话。我父母从来没有对我真正表示过亲热,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用成千上万个问题来问我,最终使我感到尴尬和难为情——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谁的过错?你们打算彻底分开吗?我不想强迫自己跟他们谈这类问题,我也不想处理这个问题,我想尽可能让他们知道得晚一些。我宁愿他们从别人那里间接听说这个消息,而不是从我嘴里直接听到。
  如果我打算去圣地亚哥过感恩节的话,我就得准备撒谎,告诉他们简临行时生病了,只好回家去跟她的父母一起过节。尽管这个蹩脚的理由明显站不住脚,但是我坚信我的父母一定会相信。他们属于那种很容易受骗上当的人。
  但是我从来没有骗过他们。我很清楚,我完全可以自己邀请自己,在星期四那天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台阶上。不过我感到这样做不太合适。
  因此我便留在了家里,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直播“黄昏地带”马拉松竞赛。我的感恩节晚餐是我自己做的通心粉加奶酪。
  我感到十分郁闷,我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孤独感和被抛弃感。
  我几乎盼望着感恩节尽快过完。
  星期一早晨,戴维比我先到了,他双脚搭在写字台上,慢慢咀嚼着不知什么牌子的松饼。经过了4天的孤独时光之后,我很高兴终于又见到了他。但是当我看到办公桌上那一大堆文件的时候,我仍旧感到心情无比沉重。
  我喜欢戴维,但是,我的天,我痛恨这份工作。
  我转过脸看着他,“真他妈的该死。”我说。
  他吃完最后一块松饼,把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了两张办公桌之间的垃圾桶里,“我读过一个故事,它说地狱是一个长廊,那里塞满了你这一辈子消灭掉的所有苍蝇、蜘蛛和蜗牛,你只能在这个长廊里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永远无休止地走下去。”戴维微笑着,“这就是地狱。”
  我叹了一口气,“它似乎离我并不很远。”
  他耸了耸肩,“其实这应该叫做炼狱。我倒不认为它就是人们所说的普通地狱。”
  “你说得对,这的确很有可能。”我回答说。
  我拿起笔,将最后一稿地质商务系统指令又浏览了一遍。
  我已经厌倦了这个该死的地质系统。从表面上看来我好像前进了一大步,承担了更加重要的任务,但是它却变成了我的沉重负担。我开始想念过去的日子,那时我的工作很少,而且每天都有所不同,尽管工作十分琐碎,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千篇一律和乏味无聊。
  4点钟了,按照弹性工作时间上班的雇员们已经要走了,他们经过我的办公室,向大厅另一侧的电梯走去。戴维靠在椅背上,转过身来看着我,“嗨,你下班以后干什么?有空吗?”他问。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无论他邀请我去哪里,我都应该婉言谢绝,找一个不能跟他一起去的理由。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任何人去过任何地方了。我听到自己对他说:“有空。有什么事吗?”
  “我想去亨廷顿海滨。那里有很多女孩儿。我想也许你应该去。”
  这实际上是一个邀请。
  我有些想去,我沉思了一秒钟,觉得这可能会救了我。我应该提议由各人分别承担费用。我们会变成很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伙伴;他会帮我找女人;我的生活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将得到彻底改变,这一点并不难。
  但是我真正的自我战胜了我自己。我摇了摇头,遗憾地笑着说,“可惜我不能去。我已经有安排了。”我说。
  “什么安排?”
  我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他看着我,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他说。
  从此以后我跟戴维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了。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过错,但是我们之间的那根感情的纽带似乎已经断裂了。我们的关系当然不同于我跟德里克之间的关系。我是说,戴维跟我仍然说话,依旧友好相处,我们只是不再那样亲密无间了。我们似乎曾经接近过友谊,但是又远离了它,我们最终发现,我们更适合保持一种相互了解的关系。
  我们又开始了例行公事。其实我们始终没有摆脱过例行公事,但是自从戴维跟我分享了这个办公室以后,从某种角度来看,我已经不再适应日常的惯例和俗套了。然而,既然我已经逐渐退出了戴维的周边生活,他也逐渐退出了我的注意,我又开始每天面对枯燥乏味的日常工作。
  我是一个毫无个性的人,干着一份毫无个性的工作,过着一种毫无个性的生活。
  我注意到我的公寓也是那样平淡乏味,没有任何特色。新买来的家具看上去极其普通,既不丑陋也不漂亮地摆在房间里,无论漂亮或是丑陋,它们都展示着家具主人的审美倾向,至少它打上了家庭生活的烙印。事实正是如此,我客厅里的每件家具都完美无缺,完全可以收进家具设计专集中,和家具展销会上那些经过防腐处理的家具同样显得毫无个性。
  我的卧室看上去像是假日饭店标准卧室的复制品。
  显然,无论这里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风格,全都应该归功于简。但是过去的风格显然随着她的出走一起离开了我。
  我知道事情往往是这样。我想改变一下风格,努力使自己不再平庸,变得回归自我,独领风骚。即使市政服务机构迁怒与我,我也不再甘心于那种默默无闻、不引人注目的俗套了。我要尽最大可能地张扬个性,要穿上最醒目的衣服。假如我因为天性而受到世人的冷落,我则要对抗自己的天性,设法使自己受到人们的关注。
  那个周末我去了家具店,订了一只长沙发,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还有台灯——它们是我从所有家具里挑选到的最荒诞怪异、最不合情理、最胆大妄为、而且最不配套的一些家具。我把它们捆在我的别克车顶上,带回了家中,摆在了最不恰当的地方。我把床放在了餐厅里,长沙发放在了卧室中。这样做既不平庸,又不枯燥乏味。没有人会注意不到这种极不合理的奇特布局和风格。我绕着新布置好的公寓转了几圈,欣赏着自己胆大妄为的杰作,心里感到非常满意。
  我又去逛了一趟马歇尔服装店,买了一套最新款式的服装,包括一件鲜艳夺目的衬衫和一条最厚颜无耻的裤子。
  我还去了“超级锋利”刀具店,买了一把经过改造的印地安匕首。
  我干完了这些事情,改变了自己,几乎从头到脚地翻新了一遍。我现在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自我。
  星期一去上班时,仍然没有任何人注意我。
  我穿过停车场,走进了大堂,感到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地引人注目,剃得光秃秃的脑袋中间耸立着一撮头发,腿上套着一条大口袋般的闪闪发光的红裤子,身穿一件鲜艳夺目的黄绿色衬衫,系着一条闪光的粉色领带。然而这身打扮并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甚至没有任何人看我一眼。两名等着乘电梯去5楼的秘书就站在我身边,她们之间的谈话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中断过,而且两个人都没有看我一眼,似乎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甚至连戴维也没有注意到我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当我走进办公室时,他向我打了个招呼,吃完了当作早餐的松饼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工作之中。
  即使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依然没有得到人们的注意。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办公桌旁,感到这身奇装异服和怪异的发型使我变成了一堆臭狗屎。为什么我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
  他们为什么要漠视我的存在?我究竟是怎么了?我摸了摸我的印地安匕首,好像要安慰自己说,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是个真实的存在物,是个物质的实体。我用手抚摩着被发胶弄得硬邦邦的、直立的头发。
  我究竟是什么?我是人是鬼?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这个星期过得很慢,一秒钟似乎变成了一个小时,一小时变成了一天,一天则漫长得难以容忍。戴维后半个星期外出了,从那天起直到星期五之前,我一直在忍受着万般歧视和冷落,我已经打算向其中一位秘书进行攻击,以证明我的存在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毫无顾忌地疯狂疾驶,我的心完全没有放在开车上,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的前后左右还有许多车辆。
  我的客厅里摆满了各种鲜艳夺目的家具,相互之间不协调的格局只能使我更加疲劳和压抑。一把粉红色的蝴蝶椅后面挂着一幅魔鬼罗斯特的招贴画,那是一个最不适当的地方。
  我松开了领带,坐在长沙发上。我已经筋疲力尽,然而阴郁的周末正在向我逼近。两天的自由时间,我将始终面对我自己。
  我开始试着找一些我可以参加的活动和可以去的地方,以便摆脱阴暗而又毫无意义的独处状态。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亲。我可以拜访他们,他们一定不会冷落我。我还没有沦落到被自己的母亲遗忘、或者被自己的父亲当成废物的地步。我可能无法向他们说明我的现状,但是只要跟他们在一起,只要跟这些注意我、在乎我的人在一起就足够了。
  自从感恩节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试着跟他们联系过。他们居然忘了邀请我一起过节,我模模糊糊对他们这种态度感到有些失望,很想为此而惩罚他们,但是圣诞节即将来临,我需要知道我的父母今年有些什么打算。
  我猜想这就是我要给他们打电话的最好理由。
  我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拨了号码。占线。我挂掉了。
  重新拨一遍。我跟我的父母并不亲密。我们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都不一致;甚至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并不喜欢对方。可是我们都爱着对方。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如果一个人在需要家庭的时候它却无法帮助你,还能有谁帮得了你?
  仍然占线。我挂断了电话。我有一个计划。我突然产生了一阵冲动。我会让他们大吃一惊。我要立即动身,驾车去拜访他们,在晚餐时突然出现在他们家门前的台阶上。
  平庸的人是不会产生冲动的。
  我收拾起我的牙刷和换洗衣服,10分钟之后,我的汽车已经汇入了高速公路的车流之中,直奔圣地亚哥方向而去。
  我想在凯皮斯特拉诺海滨的圣胡安、然后在欧申塞德、最后在德尔马各停一次车,继续给他们打电话。我想,假如我不事先打个招呼就出现在父母家门口,他们二老会不高兴的。但是我不想等待别人用商量、考虑之类的话来推迟答复。因此我继续在高速公路上驱车,飞快地向南方驶去。
  当我开到父母的公寓门口时已经快9点了。从我的童年时代到现在,我们家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这使我得到很大的安慰。下车后,我踏上了通向门廊的那条短短的水泥路。尽管我最后~次来这里距现在还不到一年,我却感觉到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我感觉到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了。我抬起脚,踏上了门廊的台阶,先敲了敲门,又按了一下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个陌生人。
  我目瞪口呆,吃惊得几乎要跳了起来。
  从这位陌生男人的身后传来另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是谁呀,亲爱的?”
  “我不认识!”男人冲里面喊道。他没有刮脸,身材肥胖,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他从玻璃窗上观察着我,“你找谁?”
  我清了清嗓子。我的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请问,我的父母亲在这里吗?”我问。
  那个男人皱了皱眉,“什么?”
  “我来拜访我的父母亲。他们住在这里。我是鲍勃。琼斯。”
  那个男人看上去相当迷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住在这里。”
  “这是我父母的房子。”
  “也许你记错了地址?”
  “塔斯!”那个女人大喊起来。
  “马上就来!”男人也大声地喊道。
  “我不可能记错地址。这里是我父母亲的家,我是在这里出生的。我的父母在这里生活了对年!”
  “我现在住在这里。你说你父母叫什么名字?”
  “马丁和艾拉。琼斯。”
  “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们是这座房子的主人!”
  “我从桑切斯先生手里租了这套房子。他是房主。也许你应该跟他谈谈。”
  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尽管天气十分凉爽,我却在不停地出汗。我试着保持冷静,试着告诉我自己,这件事一定会有合理的解释,这一定是一场误会。但是我知道事情绝对不会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我强忍着没有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恐惧,“请你把桑切斯先生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我好吗?”
  那位男人点了点头,“没问题。”他刚要转身,却又停下了,“我不知道桑切斯先生会不会介意我透露他的私人电话——”
  “那就请你给我一个白天的联系电话。你有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吗?”
  “哦,没问题。请等一下。”
  男人退回了那个住宅,也就是我们老家的住宅里面,去找一支笔、一张纸。我意识到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对于我来说毫无用处。现在是星期五的夜晚,除非我想在这里呆两天,一直等到星期一,否则没有别的出路。稍稍过了片刻,我看见了邻居家的木栏杆。年久失修的栏杆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住户的名字:克劳福德先生和夫人。克劳福德一家!我早就应该想到他们。克劳福德先生和夫人仍然住在隔壁,他们应该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应该知道我的父母为什么不在这里,为什么这对陌生夫妇要住在我们家。
  我等不及那个人返回,便纵身跳下门廊,穿过草坪,向克劳福德家走去,“嗨!”那个人在我身后喊道,同时传来他妻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跨过两家之间低矮的护栏,跨上了克劳福德家的门廊,按响了门铃。我的运气真不错,克劳福德夫人很快便来开了门。
  我害怕她被我的印地安短刀吓坏,便尽可能使自己的神态看上去像是没有危险的样子。她毫无惧色地给我开了门,“什么事?”
  “克劳福德夫人!感谢上帝,你还住在这里。我父母去哪儿了?刚才我敲开了隔壁的门,里面住着一对陌生的夫妇,他说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我父母的名字。”
  现在她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她慢慢地往后退缩着,准备在我有任何不当之举时突然把门撞上,“你是谁?”她的声音比我记忆中的苍老井衰弱了许多。
  “我是鲍勃。”
  “鲍勃?”
  “鲍勃。琼斯。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看来她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马丁和艾拉的儿子!”
  “马丁和艾拉没有儿子。”
  “你过去经常照看我!”
  她开始关上那扇门了,“我很抱歉——”
  我几乎失去了控制,只想对着她大喊大叫。但是我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保持着正常的音量,“告诉我,我父母马丁和艾拉在哪里?他们现在去了什么地方?”
  她眯起眼睛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那样子使我误以为她会认出我来,然而她摇了摇头,最终放弃了从记忆中搜索的努力。
  “他们现在在哪里?”
  “由于司机酒后开车,琼斯先生和太太6个月前死于一场车祸。”
  我的父母亲去世了!
  她在我的面前撞上了大门,我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在我的幻觉中,我能够看到窗帘被拉开了,克劳福德夫人的眼睛通过窗帘的缝隙向外偷窥。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我父母的住宅里那个叫做塔斯的家伙正在喊我并对我说着什么。
  我的父母亲去世了!
  我想哭,可是我不能。当父母活着的时候我对他们没有足够的关心,当他们死亡时我亦不能做出及时的反应。我没有时间做出充分的准备,并表现出一种失落感。打击来得太突然。
  我想感觉到悲哀的滋味,然而我没有。我只是感觉到自己麻木不仁。
  我慢慢地转过身,走出了门廊。
  没有任何人通知我参加父母亲的葬礼。
  遗憾的是我和我的父母过去并不怎么亲密,不过我经常在假设,我总会找到时间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最终会和好起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逐渐会有更多共同语言以及更多的团聚。这些都不是我刻意计划或者杜撰出来的东西,而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感情。然而现在那些模糊的希望永远弃我而去了。
  我想,我真应该努力一次,我真应该想到,他们随时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情况,我不应该继续摆出一副天真幼稚、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因为相互之间的争论而疏远了我们的感情,我应该在机会尚存的情况下加强跟他们的联系,使我们更加亲近一些。
  塔斯仍然冲着我大声地喊着什么,但是我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说些什么。我把钥匙插进发火装置,坐上驾驶座,转动了钥匙。在我最后离开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克劳福德夫妇。他们正从窗口上观察着我。
  6个月以前。那应该是6月份。那时简还跟我住在一起。
  我在两个月前刚刚得到了工作。
  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他们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难道没有人从他们的私人物品中找到我的姓名和住址吗?
  我从来没有设想过我会被自己的父母所冷落。但是当我回顾我的童年时代时,我吃惊地发现我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我想不起任何具体的事例,能够说明我曾经跟母亲一起做过什么,跟父亲一起去过哪里。我记得老师、小孩儿、宠物、好玩的地方。
  玩具,还有那些跟它们有关的故事。但是对于自己的父母,我只有一种普遍的感觉,因为他们养活了我,所以他们很了不起。我曾经有过一个正常、快乐的童年,至少我自己这样认为,但是我却没有温暖和爱的回忆。我应该拥有的那些回忆现在再也找不到了。我记忆中的父母亲是没有个性的,也许那就是我们不太亲密的原因。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我一直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儿,一个毫无个性的孩子,一个他们有义务抚养、教育的没用的家伙。
  也许我从诞生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刻起便受到了冷落。
  不,这不可能。我没有被父母冷落过。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们总是给我买生日礼品和圣诞节礼物,他们总是邀请我回家过复活节和感恩节,这些足以证明他们在注意我,关心我。
  不过简过去也很关心我。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受到冷落。
  车祸发生在6个月以前。
  那正是我刚刚开始注意到我的状况、开始了解我的个性期间。也许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也许当我父母去世时,当最了解我、最爱我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时,蛰伏在我内心深处深藏不露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了。也许正是父母亲对我的生存状况有着深刻的了解,才使我没有遭受他们的冷落。
  自从我失去了简以后,我从人们的注意中消失的速度进一步加快了。
  我开上了海港大道,从脑子里驱走了这些想法。我不想再考虑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了。
  我感到奇怪,我父母的遗物在哪里?它们被拍卖并捐给了慈善机构吗?我的父母除我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亲戚了,而我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得到。我们全家所有的照片和影集又在哪里?
  照片。
  照片是一切问题的关键。它成了导火索,使我爆发了。
  我开始大哭起来。
  我在高速公路上飞快地疾驶,任凭眼泪哗哗地流淌。我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我把车开到路旁,擦干了脸颊和眼睛里的泪水。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抽泣的声音,我强迫自己停止下来,最后终于抑制住了哭泣。现在不是动感情的时候。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现在什么人都没有了。没有未婚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我自己,一个被遗弃、被忽略的家伙。我只有我自己了,只有我的工作了。然而非常奇怪而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只能从我的工作中获得某种认可。
  但是这一点总会改变的。我要查明我究竟是谁,我属于何方神圣。我现在生活在黑暗和蒙昧之中,机会正在从我身边溜走。我已经从我的错误和历史中学会了许多,我的未来会截然不同于以往。
  我继续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我估计将近半夜才能回到布雷亚。
  我把车停在一家汉堡大王门口,要了一杯可乐。回家的路程还很遥远。   ------------------
  
第四部分 第15章 反抗  星期一。
  由于在科斯诺梅萨附近有3辆车发生了追尾,致使交通堵塞,因此我上班迟到了10分钟。但是我并不着急。我即使迟到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已经利用周末给我记得的父母的朋友们打了电话,问他们是否知道我父母的个人财产怎样处理了。结果没有任何人知道。还有几个人甚至不愿意理睬我。
  他们都不记得我是谁。
  没有任何人知道或者愿意告诉我殡葬仪式是在哪里举办的,我的父母亲被埋葬在哪一块墓地,我只好去图书馆复印了圣地亚哥电话簿上相关的电话号码,打遍了所有的葬礼室,结果是最后一个。我问葬礼司仪,他是否知道我父母的遗物怎样处理了,他说他不知道。我问他谁为葬礼支付了费用。他说这些信息是保密的。他很理解我,也很抱歉,他告诉我假如我能够拿出任何足以证明马丁和艾拉。琼斯是我父母亲的东西,他会乐于将信息透露给我,但是不能在电话上告诉我。
  “什么证明?”我问道。
  “就是出生证明。”
  我的出生证明在我父母那里保存着。
  他确实把我父母的埋葬地点告诉了我,我对他表示了感谢,记下了地址,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终于意识到,我的父母已经不存在了。我再也无法找到自己的根了。我没有了历史。我现在完全生活在现在。
  当我走进办公室时,戴维正在聚精会神地忙于工作,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我走过他身旁,脱掉外套,坐在了我的椅子上。办公桌上放着一大堆文件,封面照例是一张斯图尔特用专用稿纸匆匆写就的留言:“请将这些程序写成文献资料。12月10目前完稿。”底下草草签着斯图尔特姓名的缩写,“雷。斯”。
  12月10日。也就是今天完稿。
  留言条上的日期是11月2日。
  我注视着稿纸,将留言又读了一遍。这个杂种故意这么做,好让我为难。我迅速地浏览了一遍文件,里面有班克斯及其上司在好几个月以前做的备忘录,要求按照指定的程序写成文献资料。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程序。
  斯图尔特故意设计陷害我。
  我怒火中烧。但是我早已经适应了,实际上我已经拿出了笔,从第一页开始写了起来。我绝对不可能在今天完成所有的工作,甚至连其中三分之一也完成不了。我恼怒地写了几分钟后,意识到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我必须离开这里。我扔掉手中的笔,抓起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这种情况下我确实无法考虑到是否会被解雇的问题。我只要能离开办公室就行。
  大楼外面,阴霾的天空开始晴朗起来,从灰色逐渐转为了蓝色,云层里射出了一道道阳光。我的车停泊在距离公司最远的一个角落,等我找到汽车时,我已经开始出汗了。我把大衣扔到后排座位上,降下了车窗,往后倒了一些,离开了被一大片崭新汽车包围的那个孤独的车位,向位于南方的艾默里开去。我在第一个红绿灯向右转弯,然后在下一条街上向左转弯。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没有想好确定的目标,只希望消失在像欧文市一样令人舒适的、完全相似的迷宫般的街道中,但是我发现自己正在下意识地向西行驶。
  我最终抵达了南部海岸的大商场。
  我把车停在西尔斯公司楼下,步行经过了一段沥青路面,走到大商场的主要人口。从酷热的大街进入有空调的大商场里面,我立刻有了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
  尽管圣诞假日已经临近,停车场里也早已停满了汽车,可是商场里却人影稀疏,顾客少得可怜。扬声器里正在播放着穆扎克的圣诞歌曲。
  橱窗里耸立着瑰丽多彩的圣诞树,引发了人们对于节目的想象力。圣诞节永远是我最喜爱的节日,我总是如此地喜欢圣诞节的感觉,浓郁的节日气氛、耶稣诞生的场景、幻想中的圣诞老人……在这个神圣的节日里,圣诞老人装扮成一副世俗的面孔,在全世界进行节日巡游。可是今年我却感受不到节目的欢快。我不需要给任何人买礼物;我自己也不期望能得到任何人的礼物。去年,我和简在11月和12月几乎将所有的周末都用来购买圣诞礼物,为我们的庆祝活动做准备,享受着对方给自己带来的快乐以及节日给我们带来的希望。今年我形单影只,没有任何计划,生活毫无意义。
  我站在圣诞树旁,观察着行人的面孔,但是连我盯着他们看的举动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从理论上来说,大商场里的妇女和儿童应该能够注意到我。店里的雇员应该用怀疑的眼光注意着我。毫无疑问,我绝对应该引起别人的注意。
  可是事实上我却没有。
  然而并非每一个人都在冷落我。
  一名看上去比我年长几岁、目光冷峻的男子站在雷索利书店和比斯特罗花园餐厅之间的长凳旁紧紧地盯着我不放,他在观察着我的每一个举动。我开始并没有注意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当我开始感到不舒服,觉得自已被人监视时,我转向左侧,注视着那个家伙。他发现我在注意他,便将脑袋转向了别处,假装对比斯特罗花园餐厅的菜单发生了兴趣。现在轮到我观察他了。他又高又瘦,一头乌黑的短发越发强调了那副严肃冷峻的面容。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副威严的样子,就像一位流露着庸俗市民味儿的王公贵族。
  我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要盯着我,他又是怎样注意到我的,于是我向他走去,打算问问他。但是他立即走开了,在商场中央绕了几个弯,从两位女土面前夺路而逃,匆匆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想跟踪他,便跟了上去。可是他推开了一群人,上楼梯去了商场的二层。我知道我追不上他了,便眼睁睁地看着他惶恐不安地爬上了楼梯。这件事真有些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为什么要盯着我看?为什么当我发现自已被他监视时,他的表情十分内疚和可疑?我的服装和发型有可能会引起他的注意,这个推论似乎合情合理。然而为什么别人没有注意到呢?
  我注视着最上面的一层台阶,在那里我最后一眼看到那个人,他匆忙向西尔斯公司一侧走去。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也许这些都是我的幻觉。我急于知道是否有人看见我而产生了过敏反应。
  可是当我走进诺得斯托姆专卖店时,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在商场里面呆了整整一天。我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事情可做;我不想开车,也不想回家,所以我就出入于各大商店,在小卡尔斯商场里用了午餐,在大通商场里翻阅了几本杂志,在音乐总汇里尽情浏览了激光唱片。
  各家商店的生意从下午开始繁忙起来,那时学校的课程已经结束。我站在米勒百货公司里,从这个位置我可以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我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偶而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见那个目光冷峻的男人从货架的缝隙中盯着我。
  这并不是巧合。
  我们四目相交地对视了一会儿,我感到背后有一股冷气直逼大脑。他又转过了头,向别处看去,并加快脚步穿过走廊,向着商场大门的方向迅速离去。我紧紧跟在他身后,但是当我走到商场的主要人口时,我发现他早已钻进了购买礼物的人流中,在被大包小包夹裹着的顾客中间消失得踪影全无了。
  我想让他回来。但是我该怎么办?紧追不放吗?或是大喊大叫?
  我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竭尽全力地往人堆裹扎,终于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想象着,如果我仔细审视他那双冷峻的眼睛,我一定会感到恐怖。
  可是他为什么如此明显地怕我,就像我怕他一样?
  假如他这样怕我,为什么还要跟踪我呢?
  跟踪。
  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词呢?
  我慢慢地走着。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个人的身上有某种令我感到熟悉的东西。我从他的表情特征中几乎捕获到那种东西了,但是我却无法辨认它究竟是什么,直到他近在咫尺时我才看得出,某种东西使我非常烦恼。我直奔停车场,直接开车回了家。
   
第16章 谋杀  我琢磨着要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回去上班,并编了一大堆故事作为没有来的理由。但这些似乎都没有必要。没有人问及我为什么没有来。事实上,当我告诉戴维说我今天感觉好多了时,他居然很奇怪地看着我,“你病了吗?”
  “我昨天没有来。”我告诉他。
  “哦,”他说,“我没有注意到。”
  斯图尔特可能也没有发现我曾经离开过,但却记得我的任务已经过了他规定的最后期限。刚吃完午饭,他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琼斯,尽管我已经给了你足够多的时间,而你却没有按时完成那项重要任务。”
  足够多的时间?我直直地盯着他。我们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这件事将被记入你上半年的工作总结之中。”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鼓起勇气问道。
  他流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看着我,“为什么要怎样做?提高部门工作标准吗?”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真的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你特意为我提高了工作标准,对吗?”
  他脸上那副自鸣得意的笑容承认了我的怀疑,“是的,的确如此。”
  “这是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琼斯。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我鄙视你所做的一切。”
  “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
  “琼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多大关系。回去工作吧,至今为止,我对你的表现十分不满意,班克斯先生也是如此。我们有着同样的看法。”
  见你的鬼,我想说。但我只是用眼神表示了心中的不满,之后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我很平庸,所以才遭到了人们的冷落。这似乎是最合乎逻辑的答案,也是最合情合理的推论。我是在20世纪后半期成长起来的,因而也是大众媒体所泡制出来的标准化文化的产物。
  影响并决定我的思想、品位和情感的那些因素,同样也作用于我这一代的每一个人。
  但我并不甘心于这种现状。
  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平庸之人。假如我真的是个极其平庸的人,假如我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符合这一解释的话,那么我的生存状况就很容易理解。然而理论与现实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即使我所收看的电视节目与尼尔森收视率碰巧完全一致,或者说我内心的排序和报纸上的排行榜丝毫不差,但是我的读书品位却与主流相去甚远。
  即使我的读书品位与普通大众相左,它与那些跟我的社会、经济及教育背景相同的白种男人相比却仍然显得极其平庸。
  这种比较究竟烦琐到何种地步?
  把这些信息加以归类共从中选出一个模型将花费一个统计学家好几年的时间。
  我近乎绝望地努力想证明我到底是谁,我被无休止的冥思苦想折磨得几近发疯。
  我审视着我的房间,看着受到我的影响而变得枯燥乏味的怪异的家具,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走进厨房,在存放废品的抽屉里找到一张洛杉矶交通图。我翻开地图,找到了洛杉矶地方艺术博物馆。
  在我公寓前的街道上停着一辆白色的道奇车。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什么,可是当它跟着我驶出车道,随后紧跟着我上了学院路,之后是帝国大道,直至我的汽车上了高速公路,它还在我后面紧紧地咬住不放时,我这才感到有些心慌意乱。我想,也许什么事也没有,只怪自己电影看得太多了,独居的环境也使我得了妄想狂。但那辆车确实还跟在我身后,我拐弯它也拐弯,我加速它也加速,我减速它也紧急减速。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被人跟踪……尽管这个念头十分可笑,它却使我感到不安,甚至还有些害怕。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黑色的四门微型汽车急驶而来,恰好插入了我和那辆道奇车之间。我看准时机,在立交桥分岔路口猛踩油门,从距离最近的一个路口窜出了高速路,在桥下的红绿灯处停车等待。绿灯亮了,我仍然在留在原地不动,继续等待着那位不速之客的光临。那辆车却再也没有出现。
  它已经被我甩掉了。
  我重新返回高速公路,向络杉矶方向驶去。
  艺术博物馆附近拥挤不堪,几乎找不到停车的地方。我最后不得不穿过布雷亚塔市场,花5块钱找了一个黑车位。我走出停车场,经过一个狰狞可怕的动物木乃伊市场。来到了博物馆入口处,花5块钱买了一张门票。
  博物馆里凄冷、黑暗启温。屈指可数的游人在这座气势宏伟的建筑物里显得稀稀落落,甚至平日活跃的人在这种肃穆而压抑的环境下也会变得沉默寡言。
  我不停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侧厅来到另一个侧厅,从一层楼爬到又一层楼。看过了英国的家具、法国的银器和印度的雕塑,又去画廊参观了一些油画,在里面仔细寻找一幅表现了人类强烈痛苦的名画。最后它终于被我找到了,那是一幅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作品。
  在这个画廊乃至整个侧厅里,除了一名穿制服的保安默默地站在入口处走廊上以外,没有其他参观者。我站在画廊中央。
  我知道,这便是登峰造极的经典之作,这是我们的所谓文化,这是艺术的精华。
  我注视着这幅油画,感到浑身发冷。我想感受一下神奇的艺术感染力,领略一下令人畏惧和惊奇的感觉,那种当人们面对伟大的艺术品时所产生的超越感。可是我只感觉到了些许快乐。我倒览着其他陈列品,它们都是稀世珍宝,是人类历史上的财富,而它却无法引起我更多的兴趣。我的感觉被我的本性所抑制,自己是个平庸的人的事实抵消了我的其他感觉。
  我又一次欣赏着雷诺阿的作品,这一次离得更近了一些,以便更仔细地欣赏和观察,迫使自己感受画中所包含的一切,不管它是什么;渴望理解别人从这幅油画中所感悟到的那种东西。
  但我终于力不从心,因此打算放弃了。我转身准备走时,忽然看到有个人站在画廊的入口处凝视着我。
  他是我在林荫大道上遇到的那个目光冷峻的高个儿男人。
  一股冷气向我袭来,渗透了我的全身。
  眨眼间他便不见了。他是从大门左侧消失的。我迅速追到了入口处。但是当我赶到那里时,他已经没有了踪影。一对身穿黑色情侣高领衫的夫妇从大厅侧面向门口缓缓走来。
  我想知道门卫是否看见了那个人,但立即意识到这不可能,因为他正背对着大门,距离那个人的位置很远,他一定什么也没有看到。
  博物馆突然变得比以前更加黑暗、阴冷、空旷了。当我独自穿过寂静无声的侧厅和大厅,向艺术博物馆正门走去时,我意识到自己正屏息呼吸。
  我真的感到了害怕。
  我加快了步伐,想跑却又不敢。当我安全地走出博物馆,置身于喧闹的人群中,回到灿烂的阳光下时,才感到自己的呼吸又恢复了正常。
   
第17章 如影相随  戴维星期一走了。没有人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走,我什么也没有问。他的桌子被撤走了,身后的书架也空了。无需多问我也知道,他不再到自动化界面公司上班了。我不知道他是辞职还是被解雇了。我想他一定是被解雇的,否则他会告诉我。
  也许不是。
  通常人们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我发现我在回忆他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当我告诉他,自从简弃我而去以后我再也没有尝试过跟她联系时,他曾经对我说过一些关于女人的话,它们一直困扰着我,在我思想深处不断地提醒我。它使我感觉到,尽管简没有回到我身边不能完全归咎于我,但至少我是有责任的。我想了想,毅然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拿起了话筒。虽然她离开我已经很久了,我却仍然清楚地记得日托中心的电话号码,我的手指几乎是本能地按下了那七位数字。
  “请问简在吗?”我问接电话的女士。
  “简。雷诺兹吗?”
  “对。”
  “她4个月前就辞职了,早就不在这里工作了。”
  我似乎感到有人在我的腹部狠狠地踹了一脚。
  尽管我们分手以后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谈到过或联系过简,但我认为她就在附近,她还在继续过着她的生活,尽管我已经不是其中的一部分了。这种想法一直在安慰着我。虽然不能和她在一起,但是只要知道她还在那里,我就放心了。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她在抛弃我的同时就已经把过去的生活全部抛弃掉了。
  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她到底在干什么?
  我想象她正骑着那只该死的天使在全世界巡游。
  不对。我驱除了这种想法。那不是简。即使是她,也与我毫无关系。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我没有必要让她的新生活影响我的情绪。
  “喂!”老太太在电话里喊着,“你还在听吗?你是谁呀?”
  我放下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公寓外面看到了那个目光冷峻的男人。
  他站在一棵树的阴影下,身体的左侧被街区的路灯照亮了一部分。我站在窗口准备拉上窗帘的时候看到了他,刹时我吓得尿了裤子。我努力不去想他,这样我也用不着竭力搜寻他跟踪我的理由。但是看到他在黑暗中注视着我的公寓,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这足以令我恐惧万分了。事实很清楚,他正在监视我,并且始终在跟踪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还是冲到门口,打开房门,勇敢地站在门廊上。可是当我向那棵树望去时,他已不在了。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我关上房门,浑身直哆嗦。我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一定不是个活生生的人。也许是电视节目中经常播出的那种用搭便车的办法纠缠女人的家伙;也许是个幽灵;也许是守护天使;或许是个被我的祖宗冤屈、现在注定要跟我寸步不离的鬼魂。
  我觉得自己简直愚蠢透了。
  果真是这样吗?既然我能接受自已被冷落的事实,为什么我就不能接受他是一个鬼魂或者其他超自然存在物的可能性呢?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我梦见了那个目光冷峻的男人。
  我开始旷工,不再去上班。只要每个星期五填写一下出勤表,其他日子去不去都没有任何区别。
  我一点也不想回家,便开始在各条马路上闲荡起来。我走遍了哥斯塔梅萨的海岸市场、圣安纳的中心大厦、奥兰治的奥兰治大街以及布雷亚的布雷亚街。但我很快就厌倦了这一切。后来我发现自己就像被火光吸引的飞蛾一样,在欧文市区里转来转去。
  我总是将车子停在某个地方,然后穿过欧文市的购物区,在十分相似的商店里寻求安慰,那种协调和一致使我感到轻松。
  我的生活逐渐摸式化,每天在同一个汉堡王连锁店里吃午饭,在同一家音乐店、书店或服装店里创览。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熟悉了那些跟我一样在大街上闲逛的人,尽管他们的打扮很像上班族,但显然他们并没有上班,他们也不是在寻找工作。有一次我还看到有人在便利店里偷东西。当时我站在路边准备过马路时,突然看到一个穿着讲究的高个儿男人走进一家71连锁店,从窗前的货架上顺手拿了两瓶库尔啤酒就往外走。他显然没有付钱。那个人在便利店门前的人行道上跟我擦肩而过。
  我在想,那人是否留下了指纹?他有没有触摸过啤酒以外的其他东西?他必然要推门,假如我告诉了那个店员,警察会不会从门上获取那个人的指纹,从而将他逮捕呢?
  我伸出右手,举到眼前仔细观察着。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指纹吗?当我审视着自己食指上微微突起的纹路时,我怀疑它的真实性。我暗暗地怀疑我的指纹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并不真正是我独自拥有的。如果我身上的其他的东西都不是独特的、举世无双的,为什么推独指纹会与众不同呢?我曾在杂志和报纸上看到过一些指纹照片,其中的差别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假如指纹的图案只有极其有限的几种,那么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难道真的找不出两个完全一致的指纹吗?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着同样的指纹。
  毫无疑问,我的指纹肯定是最普通的那种。
  这个问题实在可笑透顶。假如事情果真如此的话,决不会没有人注意到。警察迟早会发现机率极低的同类型指纹,自然这会使得利用指纹进行刑事侦察和法庭证据变得毫无价值。
  也许警察已经发现并非所有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他们不愿意道破天机而已。人们总是喜欢维持现状。指纹在绝大多数案件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假如有一小部分人漏网了,也只能认为是为了维护这个有序的社会而付出的必要代价。
  我突然感到有一股冷气向我袭来。整个安全系统刹那间变得如此狰狞可怖,我的脑海中仿佛看到一个无辜的人,因为其指纹恰好与凶手相同而被判刑,受到终身监禁,甚至被执行了死刑。我甚至看到电脑列出了那些与凶手指纹相同者的名单,而警察则用抓阔的方法找出一个替罪羊交差了事。
  一切西方文明都有着这样的理论,即人是截然不同的、完全区别于他人的、独一无二的个体。这是我们的哲学观念、政治结构乃至宗教存在的基础。
  但我认为这种假设是不真实的。它是虚构的。
  我告诉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不要以自己的心态去设想整个世界。我应该好好事受自己的假日。
  我转身离开了便利店,走进一家音乐店,中午在汉堡王快餐店吃了午餐。
   
第18章 独自过节  圣诞节来临了,接着是新年。
  我独自度过了两个假期,一直呆在家里看电视。
   
第19章 起了杀心  工作一天天地积压起来。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我旷工不被发现,堆积了那么多的工作迟早也会被人发现,至少斯图尔特会知道。所以我决定在办公室里呆一个星期,处理一下工作。
  大概在周三前后的某一天,我到休息室去买一听可乐。我刚要进门,就听到斯图尔特在说:“你们知道吗?他是个同性恋者。”
  “我想是的,”斯泰西说,“他从来都不主动搭理我。”
  我走进休息室,斯图尔特朝我咧嘴笑了笑。斯泰西、比尔和保罗都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表情有点儿尴尬,随后便迅速离去了。
  我立即意识到他们是在说我。
  我感到一阵阵脸红,我想我应该为他们偏执的言论而火冒三丈,应该用激烈的言词来抨击他们的狭隘思想。他们居然敢说我是个同性恋者,这使我感到无地自容,羞耻万分,我脱口说道:“我不是同性恋者!”
  斯图尔特仍在咧着嘴笑,“你很想念戴维吗?”
  “狗杂种!”我忍无可忍了。
  他的嘴咧得更大了,“你真想干这事儿吗?”
  我非常明智地意识到,同时也感觉到,我们就像两个初中生在校园里互相对骂。我也是其中的一方,从感情上讲,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瘦弱的孩子,在操场上受到蛮横无理的大块头的侮辱。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你纯粹是在故意捣乱,我要将你的所作所为向班克斯先生如实汇报。”
  “哟嗬!你要向班克斯先生告我的状啊!”他夸张地带着哭腔说道,随即又换上一副强硬的口气,“那好啊,我也会写一份报告,说你不服从领导,并将你一脚踢出本部门,那速度保证快得让你脑袋直发晕。”
  “别指望我会在乎这个!”我说。
  那几位程序员谁都没有正视我们,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显然打算留在这里静观事态的发展。他们全都躲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或者假装留意着自动售货机里的饮料品种,或者随手翻阅着桌上的女性杂志。
  斯图尔特冲着我笑,那是一种生硬而残酷的笑,幸灾乐祸的笑,“你已被解雇了,琼斯,你已经成为了过去。”
  我目送他离开了我,步出休息室,向大厅里走去。走廊里有很多其他部门的雇员,我突然发现,尽管他在跟每一个人点头致意,但没有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搭理他,既没有人对他点头、冲他微笑,也没有人跟他打招呼。
  我想,他终于回到了那间寂寞、冷清的办公室里,这正中我的下怀。
  我惊喜地发现,他同样也受到了冷落!
  只有这样解释才说得通。他被人们注意的惟一理由就是他的部门负责人身份。是他的职位使他没有完全陷入冷漠的世界之中。程序员和秘书们注意他是因为他们必须这样做,那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因为他是他们的上司。而班克斯先生注意他是因为班克斯先生必须对各部门总体负责,必须清楚每个人,尤其是部门负责人的行为。
  除了他们以外,再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也许这就是他不喜欢我的原因了。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自身所具有却又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问题在于他并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冷落。在职务的掩护下,他可能根本就意识不到这一事实:本部门以外的任何人都不会对他有丝毫的注意。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我即使杀了他,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但是我立即打消了这一想法,尽量装做压根儿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已经不可能了,这个想法已经在我的脑海里生了根,即使我竭力用别的事情进行干扰,也将它驱赶不走。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向什么人极力否认我的想法,也许是向我自己。也许是上帝,设想他或者她正在聆听我的胡思乱想并用道德观念对我进行控制。尽管这也许并不仅仅是胡思乱想。我努力不去想,结果却越来越多地去想。我开始意识到,虽然我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儿可怕而且可憎,但是我确实想这么做。
  我也许可以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杀了斯图尔特。
  我想起了那个在对便利店偷啤酒的人。
  我确实可以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杀了斯图尔特。
  我不是杀手,我没有枪。杀人与我所受的教育以及我的信仰都背道而驰。
  但是,要干掉斯图尔特的念头却无时不在吸引着我。当然,我决不会那样做,那只是一个幻想,是白日梦——不,那不是个梦。
  我决意要杀了他。
  我开始理性地考虑这件事。斯图尔特真的是个受到了冷落的人,还是一个不怎么合群的无聊家伙?我杀了他之后能确保自己平安无事吗?
  他是否受冷落这一点其实并不重要。我自己已然是个受冷落的人。人们即使注意到他死T,也不会想到是我干的。我可以在他的办公室里干掉他,然后浑身鲜血地走出大厅,乘电梯下楼,穿过门廊,绝对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程序员们离开了,休息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房间中央,身旁只有嗡嗡作响的电冰箱和自动售货机。事情发展得太快了。我通常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过犯罪记录。我从未杀人,我甚至连想都不应该想到去杀人。
  可是我确实想要杀人了。
  而且当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决意要动手了。
   
第20章 加入组织  在动手的那天,我穿了一身小丑的戏装去上班。
  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我那样做。在潜意识里,我希望有人会发觉并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或者有人来强迫我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准备工作比我预料的要少一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决意杀死斯图尔特的念头越来越坚定,我开始做计划。我想我首先必须了解这座楼里的所有出入口,火警的位置,以及每层楼梯上保安人员换班的准确时间。结果我很快就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复杂,我又不是抢劫银行。实际上人们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我只需要走进去,干掉他,再走出来,便完事大吉。
  惟一重要的问题在于斯图尔特本人。他不会看不到我,不仅如此,他还比我强壮得多,他一只手都能打过我。
  如果他知道我是谁的话,他会反过来杀了我,扭头便走,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关心这事。
  我必须对他进行突然袭击,使他大吃一惊。
  我跟踪了他好几天,希望摸清楚他的生活规律和作息时间,从而确定最有效的袭击地点和方式。因为没有人注意我去哪儿。干什么,所以我能够在软件处的一角偷偷监视斯图尔特的办公室。找观察了两天,目睹着他出出进进,发现他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的作息时间像板上钉钉一样准确,这使我异常高兴。之后我又隐藏在大堂里继续进行观察,以便进一步了解他离开办公室以后到底去了哪里、干些什么。
  他每天午饭以后,大约1点1刻去卫生间,在里面呆整整10分钟。
  我知道,我可以在那儿干掉他。
  那是最适合于动手的地点。因为那时他毫无防备,我正好可以突然袭击。如果能趁他脱下裤子的那一刻将一切搞走,那就更好了,他不能马上跑掉。
  就这么办。
  一切似乎简单到了极点。我知道会成功。
  我将动手的日子定在1月30日。
  星期四。
  30日那天,我早早地起来,穿上我的小丑服装。这身服装是我在最后一分钟才决定使用的。因为前一天晚上,我下班的时候路过戏服租赁商店,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我想用它作为掩护。可是我知道这纯粹是胡思乱想,小丑服装在商业社会里根本起不到有效掩护的作用,反而是大张旗鼓的宣传。我终究用信用卡付了租金,在那里记了账,这将留下可查的记录,以备日后作为证据使用。
  我想,也许我在潜意识里渴望自已被人抓到。
  我用服装租赁商店提供的油彩仔细地化装了脸部。先用白色油彩涂满整个面孔,再画上嘴角微微翘起的大红嘴唇,最后将鼻子安放在准确的位置。
  我离开家的时候已经过了8点。
  我身边的座位上放着从厨房拿来的切肉刀。
  我好像是在银幕上观察着自己似的,不知道我是谁。我来到自动化界面公司,把车开进停车场后,绕过一排排汽车,进了大楼,乘电梯来到了我的办公室里。我一直将刀子举在面前,明白无误地公开我的计划,无意对此次行动进行任何掩饰。令人悲哀的是,仍然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更没有人进行劝阻。
  我坐在办公室里,将刀子摆在面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直等到1点钟。
  5分钟后,我站起来,穿过走廊来到卫生间,走进了第一间厕所。我本来以为我会紧张,结果并没有。我的手既不出汗,也没有发抖,我十分镇静地站在那里。其实这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若是回心转意还完全来得及,只消立即取消计划,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可是我想让斯图尔特受到伤害。
  我决心让他死。
  我暗暗对自己说,如果他走进我隐藏的这间厕所里,我就杀了他;如若他走进别的厕所,我就永远不再想这件事。
  我将刀子攥得更紧了,并且开始出汗。嗓子似乎在冒烟,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努力咽下了口水。
  这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我的心在砰砰直跳,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害怕。心跳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异常响亮,我怀疑斯图尔特是不是能够听到它。
  脚步声穿过瓷砖地板,渐渐向我逼近。
  假如这个人不是斯图尔特怎么办?假如其他人走进卫生间,看到我扮成小丑的模样,拿着切肉刀站在厕所里,他们会怎么想?我该怎么办?
  脚步声在我的厕间门口停了下来。
  金属门被拉开了。
  斯图尔特走了进来。
  刹那间,他惊呆了。我毫不犹豫地向他刺去,但是刀子无法轻易进入他的身体,它受到了肌肉和肋骨的阻碍。我努力将它拔了出来,再次用力刺去。这时他已经顾不得吃惊了,因为他已经开始狂呼乱叫起来。我腾出左手压住他的嘴巴,迫使他安静下来,但实际上即使他不喊叫,空旷的卫生间里回荡着的激烈的打斗声也足以令人毛骨悚然。我把他压在墙角,他拼命地挣扎和跟打,试图逃跑,鲜血流淌得到处都是。他向我的右膝猛踢了一脚,几乎使我摔倒;接着又~拳击中了我的脑部。刹时我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可是已经晚了,一切已经成为无法挽回的定局。我只能继续向他奋力猛刺。
  我此时的感觉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样好。我没有体验到满足感,没有品尝到正义得到伸张的喜悦。我只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冷血杀手。在我原来的计划中,我想象这一幕应是故事中的高潮,我应该为“我”这位英雄而喝彩,因为他终于使恶霸得到了应得的下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是血腥、肮脏、丑陋的一幕:他疯狂地希望挽回自己的生命,尽管我已经不再想杀他,却彻头彻尾、无法挽回地完成了这一过程。
  他终于倒下了,脑袋重重地碰在金属门框上,额头上又涌出了一注鲜血。他的挣扎逐渐衰弱,直至最后变得无声无息。我也受了伤。如果他动作再快一点儿的话,刀子早已被他抢了过去,这件事情将会是另一种结果。
  他突然猛击我的脚趾,我向后退了几步,歪倒在便池上。我翻身起来,又向他脸上刺了几刀。
  他的身体疯狂地抽搐了几分钟,终于一动不动了。
  我从他的鼻子上拔出刀,又有一股鲜血和一些粘稠的灰色块状物涌了出来,流到了我的鞋上。
  我该怎样向服装租赁商店解释呢?我这样胡思乱想着。
  我站起来,用卫生纸将刀上的血迹擦干净,跨过斯图尔特的尸体,从厕所里走了出来,将金属门紧紧地关上。他的脑袋和一只胳膊从厕所底下露出来,紧挨着小便池旁边的台阶,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此时此刻,我实在无法掩藏尸体,甚至无法对所发生的一切稍稍进行一番掩饰。
  这时我几乎丧失了所有的感觉:没有内疚,没有恐惧,没有慌乱,也没有兴奋,什么都没有了。我想也许我会感到震惊,可是实际上也没有。我的头脑似乎非常清醒,思维十分正常。事情的发生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但我还是坚持按照我的计划执行。我走出卫生间,来到大厅,乘电梯下楼,从大堂里走了出来。
  但是当我开始四处寻找我的汽车时,我其实已经走过了它停放的地点。我站在人行道上,茫然若失地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我的实际状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很多。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扔掉了刀子,浑身发抖,泪水模糊了双眼。我依然清楚地感受到刀子穿过肌肉插进骨头上的感觉、我的手压住他不断乞求的嘴巴时的感觉、以及他垂死挣扎的绝望表情所产生的惊心触目的感觉。我还能将这些刻骨铭心的印象和感受从记忆中抹掉吗?
  我茫元目的地在街头转悠。如果注意一下自己的装扮,我也许会发现我现在的模样有多傻。但此刻我无论如何都顾不上考虑个人形象了。
  我只是在不停地想着:我杀了人,我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
  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对斯图尔特除了工作之外一无所知。他结婚了吗?有没有家庭?或许他的小儿子或者小女儿双手扶着白色的栅栏,站在家门口等待他回家吃饭。我感到内疚和恐惧,心里空落落的十分郁闷和凄冷。杀人那一刻的勇气和毅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厌倦和无尽的失望。
  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我身后突然传来了警笛声。
  是警察。
  “鲍勃!”
  我循着声音望去。
  我看到那个目光冷峻的男人正在穿过马路向我跑来。
  我感到一阵惊慌,同时夹杂着恐惧,我想跑却又不能,只好转过身面对着他。
  快到我身旁时,他放慢了脚步,朝我咧着嘴笑,“你杀了他,对吗?”
  我尽量抑制住惊恐的神情,表现出不知所云的样子问道:“你指的是谁?”
  “你的上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鲍勃。你很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了。最奇怪的是,他的笑容里好像没有丝毫恶意,“别怕,你知道我一直在跟踪你,你知道为什么。”
  “你错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通过了加入组织的仪式,你已经加入了我们。”
  恐惧笼罩了我的全身,我突然想,我不应该将刀子扔掉,“加入了?”
  “你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我就像突然解出了一道困扰很久的数学题那样恍然大悟了,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我说:“你也是一个受到冷落的人吗?”
  他点点头,“不过我们自称为恐怖分子。平民恐怖分子。”
  我现在的感觉和刚才不同了。我有点儿迷惘,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好是坏,“你们有很多人吗?”
  他又笑了笑说:“是的,我们有很多人。”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我们”。
  “可是——”
  “我们希望你加入。”他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了对我说,“你已经切断了与他们那个世界的一切联系,现在你已经是我们这个世界中的一员了。你从来就不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你只是觉得必须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罢了。要知道,现在你已经不再需要那样做了,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从此以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了。”他那冷峻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们都做了同样的事情,也就是你刚刚做的那件事。我也干掉了我的上司,还有我上司的上司。当时我觉得很孤独,但是……我发现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还有许多人也同样如此。因此我认为我们应该组织起来。我第一次在海岸市场看到你时,就知道你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可是我知道你还在寻觅,你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自我,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着。”
  “可是你并不认识我啊!”
  “我不仅认识你,我还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以及你对于服装的品位;我知道有关你的一切,同样,你也知道我的一切。”
  “你的名字除外。”
  “菲利普。”他笑道,“怎么样?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说得对。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充盈在心头,这种感觉好极了。
  “你加入我们吗?”
  我转身向大街上望去。看着自动化界面公司那镜子般的外观,慢慢地点了点头说:“我加入。”
  “噢!”菲利普向空中挥了挥拳头,笑得更开心了,“你是一个胜利者,而不是一个罪犯,你不用为此而遗憾。”然后他伸展着四肢,以胜利的姿势欢呼雀跃着,“这座城市必将属于我们!”
   
第21章 大闹法庭  我丝毫不感到内疚。除了刚开始稍稍有些忧虑之外,我对我所做的事一点儿也不感到内疚,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甚至尝试着分析其中的原因。当我小的时候大人就告诉我,杀人是不对的,我也这样相信,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那是一种邪恶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我并没有不好的感觉呢?
  我想,尽管我表面上反对杀人,但是内心深处仍然觉得斯图尔特该杀。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怎么能认为一个人对下属傲慢无理就该以死亡来惩罚呢?这并非出于理性的考虑,它只是一种本能的感觉,一种情感的反应。不管是因为菲利普颇具说服力的解释,还是我自己的理性判断,总之我很快便使自己相信,我的所作所为是无可非议的。也许这种行为是非法的,但它却是合乎公正的,是正义之举。
  这样做究竟合法还是非法?
  这种概念对我适用吗?
  我认为不适用。我想正如菲利普所说,我是被造物主为了一定的目的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的平庸是一种福气而不应该是痛苦;我的不为人知使我不必受世俗道德的约束。菲利普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我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特别的人,因为平庸的本能赋予我一些周围人远远无法获得的权利和自由。
  我生来就是个恐怖主义者。
  对于平民而言的恐怖主义者。
  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概念,菲利普曾经为此反复思考过。
  他当天就把我带去,介绍给了其他几位同伙。我当时仍在发愣,有点儿不知所措,任凭他跟我一起坐进了车里,顺着他指点的方向,驱车来到了奥兰治的一家叫做丹尼的咖啡馆。其他人都已经集合在那里了,他们在餐厅里面,用两张餐桌拼成了一大张。
  没有任何一个服务员和顾客注意他们的举动。我进来时,发现除了菲利普之外还有8个人,是清一色的男性。其中4个人的年龄看上去跟我和菲利普差不多,大约20多岁,另外3个人估计30岁左右,还有一个老家伙至少有65岁了。
  看着这些人,我忽然意识到究竟是什么使我对菲利普印象如此深刻,是什么使我觉得他看起来很面熟。因为他跟我太相似了,这些人都跟我十分相似。当然这并不是指长相方面,比如说大家长着同样的鼻子或者同样颜色的头发;我们在表情以及姿势方面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一种很难界定的气质将我们划为了同类。我一眼就看出,我们中间没有少数民族,但这一点并不重要,我们之间的相似性远比单纯的种族关系深刻得多。
  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是被冷落的人。
  “这就是我向你们提起的那个人,”菲利普向他们介绍我说,“我一直在培养他,他今天终于干掉了他的上司,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
  由于紧张和难为情,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着双手。这时我才发现,在我指关节的招皱及指甲缝里满是干了的血迹,我意识到我仍然身着小丑的服装。
  他们都微笑着站起来,热情洋溢地跟我握手祝贺。那位老人名叫巴斯特,以前是个看门的。那4位年轻人是约翰、詹姆斯、史蒂夫和汤姆。约翰和汤姆在与菲利普认识之前都在连锁店工作。詹姆斯曾经是报社的发行部经理。史蒂夫是一家临时代理机构的职员。比利和唐都在30岁左右,曾经是中层管理人员,比利在奥兰治县,唐曾在一家私人投资公司工作。另一位30多岁的人名叫皮特,曾经是一个建筑工人。
  这些就是恐怖组织全体成员。
  “请坐!”菲利普拉出一张椅子,看着我说,“你饿吗?想吃点儿什么?”
  我点点头,挨着他坐下。我早就饿了,早饭和中饭我都没吃,而所发生的一切……我太激动了,胃口因此而特别地好。我发现自从我们进来之后,便没有一位女招待注意过我们。
  “别担心,”菲利普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走到餐厅中间,停在一个正要去厨房的又老又胖的女招待身边,那个女招待差点儿撞到了他身上。她停下来看着他,一脸奇怪的表情,“能为我们提供服务吗?”菲利普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指着我们的桌子,那个服务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对不起,”她说,“我——”她突然止住,又说,“现在可以点菜了吗?”
  “是的。”
  她跟随菲利普来到我们桌前。菲利普点了馅饼和咖啡,我要了奶酪堡、洋葱圈和一大瓶可乐。其他人都吃过了,只要了一些饮料。
  我挨个儿打量着这些受冷落的伙伴们。显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的大脑已经接受了这一切,而感情却滞后了一两个节拍。我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却不知道应该如何体验它。我发现自己在盯着约翰和汤姆,或者汤姆和约翰,我分不出他们两个人。我努力回忆,是否在辞去工作后在欧文大街上见到过他俩。
  我感觉到我跟他们比跟其他人更相似。
  我是否真的看到过他们?
  那个在便利店偷啤酒的人是不是他们中的一个?
  “好了,”菲利普笑着说,“我知道一切对你太陌生了。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可以向你详细介绍。”
  我挨个地看着他们。我在这里找不到冷漠、怀疑和鄙视一切的优越感,我看到的只有同情和理解。他们都理解我所做的事情,理解我此刻的感觉。他们的表情都十分坦然。
  我感到他们一点儿不像恐怖分子。菲利普也许是最狂热的,但他看上去也不够凶狠,不像是一名真正的恐怖主义者。他们就像一群假装成恐怖分子的孩子在闹着玩。
  我忽然想起来,虽然他们已经告诉我他们以前曾干过什么,但谁也没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干什么工作?都在一起吗?”
  “工作?”巴斯特笑道,“我们不工作。我们恨那玩意儿。”
  “我们不需要工作,”史蒂夫说,“我们是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那是什么意思?你们都做些什么?像一个社团一样住在一起,还是隔一周聚一次?”
  我注视着史蒂夫,但他立即转身看着菲利普。所有的人都看着菲利普。
  “这不是某一项工作,”菲利普开始说话,“恐怖分子不是说我们干些什么,而是指我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其他人点头表示同意,没有人打断他。
  “你问我们在干什么,”菲利普继续说,“我们在哪里工作,这正是问题的所在。许多人需要用工作来表明自己的身份,如果没有了工作,他就等于没有了身份。他们除了工作以外什么也不知道,需要从工作中获得生活的目标和满足感。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一份秘书的工作能得到多少满足感呢?只要有充足的时间,我们可以做任何凡是能够想象得到的任何事情!很多人不理解生活的意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在世上,也不愿意去想它。但我们跟他们不同,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操劳一生,忙碌到死。我们要生活!”
  我回忆起过去那些漫长的周末和枯燥的假期,我曾经一直是那些人中的一员。我看了看我的伙伴们,我知道他们也跟我一样。
  菲利普是对的。这是一个打破旧式格局的机会。虽然餐桌边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既善良又友好,但他们都曾经杀过人。
  人都杀了,还有什么顾虑呢?还能有什么忌讳呢?我们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我们不受任何社会规范的约束。
  我向菲利普点点头,表示赞成他那慷慨激昂的演说。
  他笑着继续说,“我们比任何人都拥有更多的自由。许多人认为,他们的职务非常重要,他们很在意自己的工作。他们真糊涂。例如有的售货员生了孩子之后立即回到工作岗位,因为她们觉得自己的工作如此重要,贡献如此巨大,假如没有了她们,地球将停止转动。可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大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如果他们辞职或者去世了,立刻就会有人替换他们的位置,丝毫没有任何区别。
  “这就是我们之所以感到幸福的原因。人们无视我们的存在,认为我们微不足道,因而使我们有机会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到底子什么呢?”我问道,“我是说作为恐怖分子,我们要做些什么?”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巴斯特说。
  “我们究竟想干什么呢?”
  所有的目光又一次转向了菲利普。
  大家对他的信赖使他十分欣慰和自豪。他挺直了胸膛,身子稍稍倾斜着,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就像反对派领袖向部下发布动员令一样,表情神秘而又充满激情地开始发言。他说我们就像一群复仇天使,我们饱受那些名声显赫、健康聪明的大人物歧视和虐待,我们懂得被冷落的滋味。正因为我们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我们所受到的压迫、我们看到的社会阴暗面,我们才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他说他已经想好了怎样干,只要我们有组织、有计划,我们就会给社会带来巨大的变化。
  大家就像市道会上的忠实信徒般热情洋溢地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感觉到体内有一股自豪感在升腾。但同时我又有些怀疑,难道我们的心中都有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
  或者只是希望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真正跻身于某个组织,成为它的一名成员?
  “我们真的是恐怖分子吗?”我问道,“我们是不是也要从事杀人、抢劫、破坏、绑架等恐怖行动?”
  菲利普激动地点点头,“我们正是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将我们的事业逐渐发展壮大起来。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长,但我们已经破坏了一些国内知名度最高的公司或商店,其中包括一家麦当劳餐厅。最初我们只想打击那些压迫我们的家伙,让那些极力吹捧自己、贬低别人的所谓名人遭受一些损失;但是同时我又意识到,所谓恐怖组织只不过是一支游击队,它只能将公众的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事情上。个别行为决不会带来永久性、待续性的变化,只能就某个具体问题引起公众的注意。对于我们来说,恐怖分子这个词也许有点儿言过其实。我们还从来没爆炸过任何建筑或劫持过任何飞机。”他说完笑了笑。
  “从来没有吗?”
  “我说过,我们会逐渐将我们的事业发展壮大,最后扩大为一场大规模的运动。”
  “我们究竟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呢?”
  菲利普十分满足地笑着,坐到了椅子上,“我们将变成名人。”
  服务员送来了主菜和饮料,我狠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人们的话题也从由我引起的讨论回到了日常琐事上。
  菲利普表现出一副超脱的样子,没有参加大家的议论。我似乎觉得他比其别人更深刻、更有思想。
  我很快吃完了奶酪堡。两个服务员拉上了百叶窗。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3点多了。
  我仍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我没有提问,他们也没有告诉我。
  我放下手中的叉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是什么人呢?我们生来就是这样,还是慢慢演变成现在这样的?我们到底是一些什么人?”我扫视了一圈,大家准也没有看我,表情却显得很不自然。
  “我们是与众不同的人。”菲利普说。
  “可是我们究竟是什么人?”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甚至连菲利普也显得无所适从。
  “我们是一群被冷落的人。”巴斯特说。
  “我知道,”我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看着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是说,你怎么会想到‘被冷落’这个词儿的,是谁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他耸了耸肩。
  菲利普这时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海广他激动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想到了这个词儿,难道不是吗?我们大家都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它,这是个准确的表达。“
  “可我不明白它究竟指的是什么,”我说,“它是否真的代表着什么?如果仅仅是巧合,就太令人奇怪了。”
  “就是说,我们天生如此,”菲利普说,“我们注定就是恐怖分子。”
  “是命运。”汤姆和约翰随声附和着。
  我对这样的谈话感到不舒服。我不觉得自己是被挑选来干一件事,也不觉得上帝为了特别的目的而选中了我们十个人,我只是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引导着我们,一种意志在指挥我们行动。这种感觉使我烦躁不安。
  菲利普看了看表,“天不早了,我们大家上路吧!”说完掏出20块钱扔在桌子上。
  “这些够吗?”我问。
  “没有关系,即使不够也不会有人注意。”菲利普笑了。
  我们在停车场分手,说好第二天早上在圣安那市法院大楼前见面。菲利普说他想破坏美国司法系统,这次只是小试一番,以便知道是否奏效。
  菲利普原来打算和史蒂夫一起走,但是穿过马路朝史蒂夫的丰田车走去时,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你跟我们一起去好吗?”
  “当然没有问题。”我说。
  当然没有问题。
  我已经在今天早上杀了人,又跟一群自称是恐怖分子的陌生人在外面呆了一个下午,我早已把自己当作他们中的一员了,并认为参加他们的活动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们7点半去接你,行吗?”菲利普说,“我们得先吃早饭。”
  “就这么办。”我点点头。
  然后我就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7点一刻就来到了我家,全体在门外等候。我刚刚冲过澡,穿着浴农打开了门。我很高兴见到他们,昨天夜里我整夜辗转反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产生怀疑,为什么摇身一变就成了一名恐怖分子。然而当我看到他们时,所有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我注定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就是原因。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加入过任何组织,我为发现了自己的同类而感到格外兴奋,在邀请他们进来时我高兴得合不上嘴。8个人全都挤进了我的小客厅里。
  “好啊,”詹姆斯羡慕地说,“你这里真不错!”
  我顺着他的目光扫视着这个房间。自从装修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它的确不错。
  我穿好衣服,梳理了头发,跟大家一起出发了。我们先去麦当劳吃了早餐,然后分别乘坐三部车行动。我、詹姆斯和菲利普坐进了菲利普的道奇车。
  我们好像生来就认识一样,大家都不把我当成新来的成员,我自己也不觉得陌生,立即被同化了。和这些朋友们在一起,我感到非常自在。
  不,不只是朋友。
  我们是兄弟。
  9点钟才开庭,我们8点半就到了,来早了一步。菲利普从他的车箱里拿出一个很大的帆布袋,我们问他是什么,他微笑着,没有告诉我们。大家跟着菲利普进了大楼,来到了交通事故庭,在后面的被告和公众席上就座。
  “我们准备干什么广詹姆斯问。
  “看我的眼色行事。”菲利普说。
  法庭里又来了一些其他交通违规者及其家属。书记员念了一串名字之后,一名法警走进法庭,接着是尊敬的塞尔威法官大人。他宣布开始审理第一个案件,于是一个警察带着一个流着骇人的长发络的黑人走了进来,那个黑人自称是出租车司机,介绍完自己就开始交代他违规转弯的情形。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
  “塞尔威法官是个大傻瓜!”菲利普忽然大喊。
  法官及其他工作人员向这边扫了一眼。法庭里的观众坐得很分散,我们周围只有我们几个人和一对西班牙夫妇。
  “你女儿是个婊子!”菲利普又喊了一声,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又冲我挤挤眼,怂恿我说,“说啊,快点儿说啊!”
  “他们会以藐视法庭罪把我们抓起来的。”我低声说。
  “不会的,他们不会注意我们,”他又轻轻推了我一把,“快说吧!”
  深吸了一口气后,我终于喊了出来:“去死吧!”
  “不许喧哗!”法官击了一下锤子,宣布道。然后示意法警来到我们前面的栏杆边。
  “杂种!”
  “王八蛋!畜生!”
  巴斯特和汤姆喊道。
  法官再次敲击木锤,法警往我们这个方向看了又看,那对西班牙夫妇则不停地侧着脑袋在我们周围寻找,似乎想知道到底是谁在捣乱。
  “你妈是个婊子!”我吼道,随后回头向菲利普得意地笑了笑。我的感觉好极了。
  “王八蛋!”巴斯特又喊了起来。
  “吃屎去吧!”我使劲大叫着,和其他人一样,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以前我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惹我生气,现在才发现我已经可以愤怒了。我痛恨命运,痛恨这个世界,痛恨每一个使我变成这样的东西。长期以来的不满与失望突然在此时此刻得以发泄出来。
  “我强奸你妹妹!”我大声喊道。
  “你精神失常,你是畜生!”詹姆斯大叫。
  菲利普打开他的帆布袋,取出了几盒鸡蛋。
  我激动得放声大笑起来。
  “快!”菲利普边说边将盒子放在椅子上。
  我们开始向法庭上扔鸡蛋。有一只打中了法警的帽子,刚刚击落了,接着又是一只飞到他的秃头上。法官在一阵鸡蛋炮的轰击下抱头鼠窜,我拿起一个向他砸去,准确地砸在他的胸口,黄色的蛋液在黑袍的衬托下闪闪发光。他只好匆匆宣布休庭,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办公室。鸡蛋很快便用完了,菲利普抓起了帆布袋,“好了,伙伴们,我们走!”
  “可是我们才刚刚开始啊。”史蒂夫不情愿地说。
  “找们并没有隐身术,”菲利普说,“我们只是被忽视和冷落,如果继续呆下去,我们都会被抓住的。该撤退了。”说着走出了审判庭,我们跟在他的后面。
  “婊子!”巴斯特边走边回过头道。
  我听到法警骂骂咧咧地关上了法庭的大门。
  我们都异常兴奋,情绪高扬得就像要飘起来一样。大家激动地聚在一起说笑,谈论刚刚发生的事情,重复着自己喜欢的诗句,把应该想到却没有想到的事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太好了!”菲利普高兴地说,“试想,如果我们砸的是一场很重要的审判会,它必将引起所有媒体的关注,我们将会公开露面,新闻媒介还会对我们争相报导。”
  “下一步呢?”我们推开玻璃门走出大楼时史蒂夫问道。
  菲利普笑了笑,双臂搭在史蒂夫和詹姆斯的肩膀上,“别急,伙伴们!我们会设想出其他方案来的。”   ------------------
  
第五部分 第22章 以牙还牙  我和我的伙伴们相处得十分融洽,虽然其中有几个跟我更谈得来,但是总的来说我对于大家基本上都很喜欢。说老实话,我为发现和我一样被冷落的人而感到欣喜若狂,以至于即使我会痛恨菲利普和他的伙伴们,也同样会感到非常幸福。
  其实我并不恨他们。
  我喜欢他们。
  而且非常喜欢。
  我感觉到,尽管菲利普那样说,但他们在此之前还没有真正组织起来,由于我的出现才使他们联合到了一起。尽管我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特别的东西,既没有想法也没有抱负,但我却像是催化剂,原来由于境遇相同而松散地聚在一起的一群人突然间形成了一个紧密的组织。
  菲利普在那个星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跟我在一起,他详细地询问有关我的一切,同时竭力向我灌输他的思想,希望我在许多问题上跟他保持步调一致。他似乎认为,恐怖主义的概念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虽然我已经接受了他的理论,而且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但是他仍旧不停地向我解释,就像传教士在点化一位不开化的教徒。
  开始时我还担心,斯图尔特被谋杀一案迟早会被发现是我干的,警察肯定会去公司轮番询问,很快便会发现从案发当天起我就失踪了。当菲利普星期六早上敲我的门时,我曾怀疑是警察来抓我。菲利曾告诉我,由于我们受到世人的冷落,我们中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被抓住过或审问过。我的同事们很可能早已忘记世界上还有我的存在,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向警察提起过我。
  我在奥兰治地方报和洛杉矶的大报上都没有找到有关斯图尔特谋杀案的报道。
  我们放了一个星期的假,兴致勃勃地跟菲利普一起策划下一次行动,那是我有生以来有过的最好的一个星期。我们去了海边。那里有很多女人,菲利普说,反正也没人注意,我们尽可以大饱眼福。于是我们挨个地比较她们的乳房和三围,给她们的姿态和臀部打分。我们还选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目标,大家一起盯着她,看她游泳、日光浴、梳理头发、在以为没人注意时偷偷瘙痒。与此同时,派一个人对她的每一个动作做现场直播。
  巴斯特出于一时的冲动和迷乱,他冲向海滩,解开了好几个独坐海滩的女人的泳装带。
  我们还去了迪斯尼乐园和纳特的贝蕾农场,趁看守注意其他方向的时候悄悄溜进去。我们还去商店偷东西,相互怂恿别人去偷更多更大的东西,然后飞快地溜出来,混进人群中哈哈大笑,而巴斯特从无线话务办公室搬出一只大箱子的时候被当场抓住。每当看电影时,我们总是派一个人买票,进去后再为其他人打开后门。我好像又回到了自己不曾有过的童年,做着童年时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这种感觉十分美好。
  我们还在一起聊天,聊我们的家庭、生活和工作,聊我们被冷落的感觉、作为恐怖分子要做的事情等等。后来我们发现,只有巴斯特和唐结过婚,巴斯特的老婆去世了,而唐的老婆却跟一个证券顾问跑了。除此而外,只有菲利普和比尔交过女朋友,其他人则如同被社会遗弃似的被女人遗弃了。
  我仍然不相信他们关于命运的谬论,但是我开始觉得,也许我们的现状真有一些必然性的因素。也许确实有某种非凡的力量在牵引着我们,且不管它是为了创造伟大还是为了给当代文化增添戏剧性的色彩。
  他们总是到我家聚会,我提出要去菲利普家,被他拒绝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完全信任了我,是否会实施一些考验的措施,还是本来就这么简单,但是在第一个星期里,他们都不告诉我他们的住址。不过大家好像都很喜欢我家,感觉很舒服,这使我异常高兴。我们还租过一些录像带,挤在客厅里观看,有时一直看到天亮,晚上就挤在沙发上和地板上睡觉。
  融汇于其中的感觉十分美好!
  第二个星期六,菲利普建议说,为了引起世人对我们处境的关注,我们将开始下一次破坏行动。大家又都聚集到我家,简单地吃了午餐之后,我将椅子倒过来,踩在上面,“好吧,我们这就干!你说吧,怎么干?”
  菲利普摇摇头说:“不是现在。我们是搞恐怖活动,不是一般的社会活动,我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这一次的目标是哪里?什么时候开始?”
  “哪里?市政府,奥兰治市政府。”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过去工作的地方。我还有钥匙和安全卡,我们能够混进去。”
  “你过去在奥兰治市政府工作?”
  “我过去是市政执行官助理。”菲利普说。
  这使我感到十分意外。虽然我不能确定菲利普在成为恐怖分子以前到底干什么工作,但我绝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觉得他应该干一些更富有冒险性或更具危险性的工作,像拍电影或做侦探之类,那样才合情合理,因为他虽然在我们中间很像一个领导,但他同样是个被社会遗弃的人,是一个平庸的无名之辈。
  “什么时候干?”比特问。
  “星期二。”
  我扫视了一下众人,点点头表示了同意,“就星期二吧!”
  我们分头出发,因为菲利普不让我们一起走。
  我到的时候,车位上已经有好几辆车了,其他几个人都在菲利普指定的大楼后门转悠,只有菲利普还没有来。我停了车,向他们走去。大家都不说话,似乎有一种默契,在共同期待着什么。
  巴斯特带来了一个朋友,也是60多岁,穿着一身制服,上面还挂着工作证,写着“朱尼亚”,意为幼小。想到这个名字和他本人年龄之间的不协调,我不禁笑了起来。那人回过头来对我微笑,为自已被人注意而感到高兴。我则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朋友朱尼亚,”巴斯特介绍道,“他也加入了我们的组织。”
  听他这样一说,大家都走来跟他握手表示欢迎,显然以前还不认识,刚才那种不太自然的沉默顿时被打破了。我也同样跟他握了握手,说了一些欢迎的话,显得有些尴尬。其实不久前我的地位还跟朱尼亚一样。但是从相反的角度去看,这一切都显得十分荒诞,令人感到迷惘。
  朱尼亚显得很激动,看得出来,巴斯特已经对他说过有关恐怖组织的情况,他遇到我们一点也不显得困惑和奇怪,他微笑着,眼里闪着泪花,一边和大家握手,一边重复着大家的名字。
  这时菲利普来了。哦!他的外表真够神气!一身质地昂贵、做工考究的套装,修整得纹丝不乱的发型,看上去真有些总统的气派,完全是一副现代领导人的形象。他面色冷峻,以曾是这里主管的神气穿过停车场,昂首阔步地向这里走来。
  大家开始安静下来,当菲利普非常自信地走上路线的时候,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以前,我只有作为观察员,而不是参加者时才经历过这种时刻。我感觉像在演戏,所有的演员都随着音乐的高涨而开始全身心地投入演出。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一个重要组织的一分子。
  这就是平民恐怖组织。
  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概念背后的涵义,理解了菲利普苦心孤诣地向我解释的东西。
  这时他冲我笑了笑,似乎能听到我在想什么。他拿出钥匙和安全卡,插进大门旁边的电子插孔。喀哒一声,门打开了。
  “我们进去!”他说。
  我们跟他进入了大楼。他又停住了脚步,谨慎地将大门锁好,接着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来到了电梯旁。菲利普按下了上楼的开关,金属门打开了,由于刚刚走出黑暗,我们一时不能适应电梯里的刺眼亮光。
  “去二楼。”菲利普说着按下了二楼的按钮。
  二楼比一楼更黑,但菲利普对这里十分熟悉,他逐一打开大灯,接着墙上的小荧光灯也亮了起来,将一个大房间照得通明瓦亮。这个房间的前方是一个凹过去的前台,里面用模板隔成一间一间的隔间。
  “这边走。”他说。
  我们跟他绕过前台,穿过迷宫般的小工作间,来到一只紧闭着的木门前。他开门进去,打开了灯。
  我吃了一惊,感到这个地方似曾相识。这是一个会议室,空旷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很长的会议桌,一侧的金属架上摆着电视和录像机,我在自动化界面公司参加面试的那间会议室简直跟这里一模一样。
  “这里跟我原来那家公司的会议室完全一样!”唐脱口而出。
  “好像是沃德公司的培训室。”汤姆说。
  “我觉得像我们的多功能厅。”比尔说。
  菲利普举起了双手,“我知道,”他停了一下,看了看我们,“我们是被遗弃的人。”说到这里,他有若有所思地环顾一周,将目光停在了朱尼亚身上,冲他微笑着,尽管没有说明,但已经默默地表示了对他的欢迎。他继续说道,“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都曾有过极其类似的生活经历。”
  “这是有原因的,绝非偶然,也不是巧合。我们今天能够相遇并且一起做事也不是事出偶然。这是注定要发生的。我们被上帝选出来并赋予了特殊的使命,这是一次我们施展才华的机会。”
  “也许你们一开始会觉得这不是才华,而是祸水。但是你们已经亲眼看到我们一起能做许多事,能够去许多地方,采取各种行动。你们自己看吧,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们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惟一被社会遗弃的人,还有很多被遗弃的人我们还不认识,也许永远都不会认识,他们在绝望中默默地度过一生。为了我们,也为了和我们一样的人们,我们必须进行斗争。因为我们有机会,有能力,也有责任为世界上不为人知的这一小部分人争取自己的权利。今天我们在这里并不只是因为我们要来,而是因为我们是被选中的平民恐怖分子。”
  我感到热血沸腾,我几乎要欢呼雀跃了。我知道其他人也跟我一样。
  “平民恐怖分子?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们有责任代表那些被忘记,被漠视,不被认可和赏识的人说话。我们要讲出他们的心声,使他们得到社会的承认。我们已经被忽视了这么长时间,不能再被忽视了。我们要让全世界惊醒,让他们聆听我们的声音,我们要对每一个人大声呼喊:“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我们来了!“
  “好啊!”斯蒂芬激动得挥舞着拳头。
  我也同样激动不已。
  菲利普笑着说,“我们怎么样才能做到这些呢?怎么样才能吸引社会的注意力呢?要靠暴力,靠有创造性和建设性的暴力行动。绑架人质,轰炸大楼,我们尽一切努力使我们被理解、被接受,使整个美国中部都来注意我们。游戏已经结束了,我们已有一个不小的联盟,要开始正式行动了。”
  说完,他从那昂贵的套装里掏出一个锤子。然后转过身去,平静而冷酷地朝电视屏幕砸去。随着“砰”的一声响,破碎的玻璃四散飞去,溅得到处都是。
  接着,他又用同样的方式砸碎了录像机。
  “奥兰治城市新闻肯定会报道这件事的。”他说,‘啃定回有文章报道说,一个神秘的人闯进市政府摧毁了视听设备,就是这样。“他边说边猛地将电视推到地上,”我们以前的行动不熟练也不集中,既没有很好地选择目标,也没有适当地表明我们的身份,所以才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说着又伸手去衣袋里掏东西,”这次,我专门做了名片。是专业印刷的商业名片,上面列着我们组织的名称。我们将把它们留在作案现场以让他们知道我们。“
  他把名片传给我们,我一看,是白底红字,写着:“反对被冷落!
  平民恐怖分子“
  “很好!”斯蒂芬说,“太好了!”
  “我们破坏得越厉害,有关我们的文章就会越长,我们获得的注意力也会越多。”菲利普在我们面前绕着桌子边走边说,“跟我走!”
  我们跟着他去了外面的工作间。他俯身打开桌上的一台电脑说:“他们早把我给忘了。甚至都没想到要修改我的密码。真是笨蛋。”他打开保护栏,输入了身份识别号和密码,屏幕上就出现了财产记录。其中一列是所有者的姓名,另一列是财产的估价。
  菲利普敲了两个键,记录就全被删掉了。
  “走吧!”他说,“他们一定会认为是遇到了很厉害的电脑黑客,删掉了许多重要的政府记录。这会被登在文摘报,或时报的奥兰治专版上。”
  他站起身来,将电脑显示器拉出来,“哐”的一声摔到地板上,然后又用脚将屏幕踢碎,用胳膊将桌子上的其他东西统统推到地上。
  “我们可以肆意妄为,那些笨蛋永远都抓不住我们!”他说着,跳到桌子上,将锤子高高举起,喊道,“我们铲平这个鬼地方!”
  我们在他的指挥下开始分散行动。我先捣毁了一培模板墙,砸了一台显示器,又打开文件箱,把能够看的都胡乱地翻了出来。我感觉爽极了,又激动又兴奋,平时压在心头的敌对和失望的心理在奥兰治市政府这些无名的没有知觉的物体上得到了充分的宣泄。
  整个楼里一片废墟。
  半个小时后,我们一个个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来到电梯旁集合。
  看着这一切,菲利普笑得合不拢嘴。他说:“这件事一定会受到重视和调查,并得到相应报道。这是一个好的开端。”说着打开了电梯门,我们走了进去。
  电梯门即将合拢的一刹那,他将钥匙和安全卡扔到了二楼的地毯上。
  “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23章 爵士音乐会  就像一个小孩突然拥有了大量的财富,或者是一个恐怖主义者一夜间登上了独裁者的宝座一样,我沉醉在对未来的幻想中,贪婪地享受着新获得的权力。
  我觉得我们都有这种感觉,只是不说罢了。这种感觉太新鲜,太强烈,也太纯朴了,我们不想通过讨论来淡化它。我特别激动,而且异常兴奋,简直有点儿陶醉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常胜将军,无所不能。菲利普的预言很对,我们砸了市政府的事不仅上了奥兰治城市报,而且在时报和文摘报上也有报道。
  虽然从大楼的后门到被我们毁坏了的工作间里到处都是我们的指纹,菲利普还将钥匙和安全卡扔到了电梯门口的地毯上,虽然我们还散发了好多新名片,但每篇报道都说警方对此案毫无线索。
  我们又一次遭到了冷落。
  我觉得我应该感到内疚。从小我就知道要尊重别人的财物,现在我也从没想过要去损害不属于我的东西。但菲利普是对的,如果我们的行为是为了扶正祛邪,即使违反了法律也应该属于正义。这个道理梭罗说过,马丁。路德。金也说过。马尔库斯。艾克斯的背叛行为也为美国人所崇奉。我们只不过是战斗在反对虚伪和不公正这场持久事业中的无名之辈。
  我还想毁坏其他地方。
  什么地方都行,我不在乎。
  我只是想随心所欲地进行破坏。
  第二天,我们又在我家集中了。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谈论著,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壮举”。其中我们的新伙伴朱尼亚显得尤为激动。他格格地笑个不停,像个小男孩而不是60多岁的老头儿,显然这是他多年来干过的最令人兴奋的事。
  菲利普独自站在厨房门边。看到他独自一人,我就走去问他,“我们下一步怎么干?”
  他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说:“我怎么会知道?你有主意吗?”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从第一次恐怖行动开始直到现在,我们的兴致正在逐渐升高,大家都在兴头上,准备继续干下去,可菲利普却好像……也不知道他是厌倦了,还是失望了,难道他对一切都失去信心了吗?我看着他,突然想到他是否得了抑郁症。但也不像,抑郁症患者要么情绪高昂,要么一落千丈,没有中间形态。而他却似乎十分平静。
  也许他感到了内疚。
  他正在想着我认为我应该想的事。
  我仍然想去袭击某个地方,给这个社会再一次打击,但我知道现在提出这个请求时机不好。在我左边的桌子上放着文摘报娱乐版,我顺手拿起来,头版头条文章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写着,在时尚岛的新港海滩正在举办年度爵士音乐会。去年我曾经和简一起去了那里。每年的三四月间,爵士艺术家都在百老汇附近的露天剧场举行星期四免费音乐会。
  “让我看看。”菲利普说着,从我手中拿过了报纸。显然他刚才从我背后看到了报纸,并且发现了感兴趣的内容。他看完头版头条之后,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分钟前还呆滞的目光突然有了生机,兴奋得闪闪发光,“有了!”他说。
  他接着便阔步走到房间的中央,举起报纸大声宣布说:“明天我们去爵士音乐会。”
  我们原打算提前到达,但一路上严重堵车,当我们千辛万苦抵达时尚岛时,已经是5点50分,离音乐会开场只剩下10分钟了。
  会场上摆满了露天座位和折叠椅,都已经坐满了人。迟到的人们就站在会场周围。我们站在一家男士服装店前,看着顾客们出出进进,他们都是我平日深恶痛绝的高消费阶层。身材苗条的女士们身穿紧身衣,戴着太阳镜;年轻富有、英俊潇洒的男士们大多在谈论生意。
  菲利普显然跟我有同感,他厌恶地看着那群人,“一群讨厌的家伙!”他说。
  这时主持人开始讲话,一群留着长发的男人和剃着短发的女人统统以中性打扮的模样出现在舞台上,紧接着音乐开始了,是拉丁音乐。我朝菲利普看了看,他显然有了什么计划,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看着他昂首阔步向前走去,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
  他在一个穿著名牌网球衣的漂亮女人面前停了下来,这个时髦的饶舌妇一直在同旁边一个穿着相同服装的女人说话,自从音乐开始起她们就始终没有停止停过。菲利普转身对她说:“请你安静一会儿好吗?我们要听音乐。”
  说完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那个女人顿时借了,半天没有反应。当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菲利普已经回到了我们中间。她转过身来看着我们,又看了看四周,想弄明白究竟是谁打了她。她的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面颊被打得通红。
  她和她的朋友很快便走开了,向一个站在露天座位附近的保安走去。
  菲利普冲我笑了笑,我听到比尔和朱尼亚在后面格格地笑。
  “我们怎么办?”詹姆斯问。
  “听我的。”菲利普说完向前走去,沿着折叠椅的方向挤进了人群,在一位年轻的土耳其人身旁停了下来,那个年轻人正在跟人谈论股票交易。
  菲利普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个年轻人的头发,用力地拽了起来。
  那个人痛得大叫,不停地转圈,双手握成了拳头。
  史蒂夫走去朝他的腹部猛击了一拳。
  那人立即跪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肚子,不住地大喘气。他的朋友们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我们,开始向后退去。
  比尔和约翰继续按那个家伙。
  我感觉有点儿不舒服。自从我们上次破坏了市政府以后,我一直还想去别的地方照样毁坏一番,我确实想看到某种壮举,但是另一方面,这种随意破坏的暴力行为又使我感到极其难受。
  按理说我不应该这样,因为我杀过人,破坏过公共大楼。尽管我不喜欢这些雅皮士们,但我仍然觉得我们这样做不对。如果他们对我们有挑衅行为,如果我们的行动有任何正当的理由,也许我的感觉会好受一些。但事实上我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我感到对不起那个被菲利普打了一记耳光的女人,也对不起那个挨揍的年轻人。我太了解受害者的心理了,我不能不同情他们。
  那个年轻人开始站起来,但菲利普立刻又将他推倒在水泥地上。他转过身对我说,“你找比尔和约翰,去抓他的朋友。”
  我站着没动。
  “去呀!”
  比尔和约翰开始对付其他人,而另一些人则赶来救援,接着出现了一场真正的混战。
  “你去加入他们的阵营。”菲利普命令我。
  但我不想加入,我真的不想。
  这时一个穿制服的蠢货往我身上撞来,他正在朝打架的方向走,准备加入到混战之中,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不小心撞到了我。他不但不向我道歉,反而举起了拳头对着我喊道,“滚到一边去!”
  我顿时火冒三丈。
  那群人立即跟我对立起来。那个穿制服的人顿时成了错误的象征,成了我所憎恨的一切的象征。他们不再是菲利普随意攻击的无辜受害者,他们应该受到正义的严惩。
  就是这些人一直在压迫我们,使我们被冷落,现在终于到了我们进行还击的时候了。
  我使劲朝那个穿制服的家伙背上打去。
  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嘴里咕哝着,脚下还没有站稳,后已经过来朝他腹部打去。他痛得弯下腰去,但仍然硬挺着,准备起来报复,这时巴斯特从后面赶来,照着那人的左膝就是一脚。
  他倒了下去。
  “撤!”菲利普突然宣布,“回家!”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和决定,只是和其他人一样,本能地服从着他的命令。我们10个人全都集中在菲利普身边,他高兴地点头示意着,“你们快看!”
  我的目光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混战仍在进行,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打谁。两个保安跑过去企图制止他们。
  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早已撤出来了。
  我突然明白了。
  菲利普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当他看到我已经明白了他的计划时,朝我会心地笑着点了点头,“现在我们去到处制造事端,进一步扩大事态。比尔和约翰,你们俩去尼曼。马库斯那边。詹姆斯,史蒂夫和比特去希尔福附近找点事儿;巴斯特和朱尼亚,你们到远处的露天座位去。汤姆和唐去绘画签名桌附近搞一次袭击行动;鲍勃和我留在这里。”
  这个计划非常奏效。我们选中一个人开始攻击,不停地揍他,其他人过来帮忙时,我们就故意捣乱,事情越搞越大,然后趁他们打得混天黑地时及时退出。
  很快人群中就出现了好几处骚乱,又演变成为一场大混战,我们则混水摸鱼,谁也不会注意我们。
  乐队这时停止了演奏,主持人宣布说,如果不能很快恢复秩序,音乐会将取消。
  然而混战却继续进行,越来越多的保安从守备处跑来,企图控制局势。
  菲利普看着这个壮观的场面,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抓出一把名片撒在地上,又在露天座位上放了几张,然后对我们说,“够了,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第二天,文摘报在头版报道了这次骚乱。
  标题是“暴力集团袭击免费音乐会”
  “暴力集团?”朱尼亚笑道。
  而时报却没有对我们的事迹做任何报道。
  “也许由于音乐会是由文摘报赞助的缘故吧片约翰说。
  “我们的第一个教训,”菲利普说,“就是要避免媒体有偏袒行为。”
  我们听了都哄堂大笑。
  “我们应该弄一个剪报,”詹姆斯建议说,“把有关我们的文章都剪下来。”
  菲利普点点头,“好主意,由你来负责吧!”接着又转过身对我说,“你的录像机最好,你就来负责录制当地新闻,说不定我们哪天会上电视呢!”
  “好吧。”我说。
  他继续在看着我,“顺便问一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摇摇头。
  “今天是你加入我们整整一个月的日子。”
  他说得对。我怎么能够忘记呢?就在一个月前,我杀了斯图尔特。想到这里,早上轻松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当我想起那天在卫生间的情景时,我的手心开始出汗,脖子上的肌肉变得紧张起来。在我意识中,我又一次闻到了血腥味,感觉到刀子艰难地插入肌肉,扎到骨头上之后,又错开一点继续扎。
  就在一个月前的这个时候,我正穿着小丑服装,坐在桌前等待着。
  那身衣服现在还在我卧室的衣橱里。
  “我们要回到那里去,”菲利普说,“看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不!”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你不要告诉我说你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是啊,”后说,“我们去吧,一定很有趣。”
  “他一个月前干了什么?”朱尼亚问。
  “他杀了他的上司。”巴斯特说。
  那个老头儿顿时瞪大了眼睛,“杀了他的上司?”
  “我们都一样,”巴斯特告诉他,“我以为你知道呢!”
  “不,我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跟你们一样,也杀了我的上司,我只是不敢告诉你们罢了。”
  菲利普继续看着我,“我想我们应该到你的公司去,看一看自动化界面公司。”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里奇怪地颤抖了一下,“为什么?”我问。我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但我努力保持着镇定,“有什么好处呢?”
  “可以净化心灵,我觉得你应该去,你如果无法面对它,就永远过不了这一关。”
  “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因为我不想无缘无故去打人?”
  他耸了耸肩,“也许吧。你要加入恐怖组织就不能心肠太软。”
  我想到了一千条反驳的理由,满肚子的话想说出来,也应该说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再看他,而是低下头看着我的脚,我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去。”
  “我们必须去。”他坚决地说,“不管你想不想去。我来开车。”
  詹姆斯正坐在沙发上,他从报纸上抬起眼睛问道:“我们都去吗?”
  “不,就鲍勃和我。”
  我想反对,想拒绝,可我发现自己违心地点头答应了他,“好吧。”
  菲利普在汽车里一直同我说话。自从杀死斯图尔特,在大街上初次跟他接触后,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他似乎急于向我解释他所谓的“我们的事业”的重要性。
  “我知道。”我说。
  “是吗?”他摇摇头说,“我从来都不了解你。我对于约翰、唐、比尔还有其他几个人的立场十分清楚,我随时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你对我来说却总是个谜。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想让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这样干和究竟干什么的原因。”
  “我明白。”
  “但是你不赞成。”
  “不,我赞成。我只是……其实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有时,有时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头。”
  “你仍然保留着过去的价值观和信仰,你必须彻底抛弃它们。”
  “也许。”
  他斜眼看着我,“你不太情愿,是吗?”
  “我不知道。”
  “可你跟我们在一起啊!你是我们中的一员。”
  “不管怎么说,”我说,“我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呢?”
  他点点头,“我们其他人又有什么选择呢?”
  说完便沉默不语,一直到目的地。
  再一次回到自动化界面公司的感觉十分奇怪。当我们驶过停车场时,我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我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汗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来。”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将会看到你,然后立即判断出是你杀了你的上司并逮捕你?事实是这些人根本就不记得你。他们可能连你的长相都说不出来。”
  “有些人可以。”我说。
  “你别指望他们。”
  车位已经满了,我们只好把车开到入口处一个残疾旅客专用的车位。菲利普锁好了车说,“我们到了。”
  “我不……”
  “如果你不面对它,就永远不能从它的阴影中走出来。你不能让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影响你的一生。你做的事情是对的。”
  “这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感到内疚?”
  “我不知道,我只是害怕。”
  “没有什么可怕的。”说着,他开门下了车,我也极不情愿地下了车,“就是这种地方使我们成为现在的我们,”菲利普说,“我们要打击的正是这种地方。”
  “我生来就被冷落的,”我纠正道,“我的工作跟这事没有关系。”
  “但它使你的处境更加恶化。”他说。
  我不想跟他争论。我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相信他,但又不能反驳。
  “你必须干掉那个家伙,没有其他的选择。这才是你自己,这才会跟我在一起,这才是恐怖分子。这只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
  我笑了,“是历史性的转折?”
  “你觉得适合,就这么说吧。”他咧着嘴笑道,“我们进去吧!”
  我们走进了大厅。门卫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像往常一样,他又没有注意到我。当我就要穿过他走进电梯时,我突然停住脚步,转过去和菲利普说:“我恨那个家伙。”
  “做点儿什么事情教训教训他。”
  “我会的。”我走到门卫的身边,他仍然没有看到我。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扔掉了他的帽子,骂道:“蠢货!”
  现在他看到我了。
  他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超过桌子来抓我的胳膊,“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个……”
  我退回去,走到菲利普身边,那个守卫突然一脸的迷惑。
  他再也看不到我了。
  “回来的感觉不错,”菲利普说,“不是吗?”
  我点点头,我确实感觉很好。我忽然庆幸菲利普强迫我回来了。我们继续向电梯走去,边走边幸灾乐祸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门卫,这次他不仅迷惑,而且有点儿害怕了。
  “我们可以干任何事情,”菲利普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的确如此。”
  电梯门开了,我们走了进去,按下了4楼的按钮。由于刚才得意忘形,加上菲利普在旁边怂恿,我产生了杀掉班克斯的念头。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他从来都不看我,即使有时看到我,他也不喜欢我。他一直是斯图尔特的同伙,有一次还嘲笑过我的发型。
  我来给他理个发。
  我想剥了这个杂种的皮。
  我立即又想起了斯图尔特死时的可怕样子,我杀他时他奋力踢我、打我的情形,血从他的身体里泪泪流淌的回忆,我知道我不应该再杀人了。
  刚才那种突如其来的兴奋突然又消失殆尽了。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到底想来这里达到什么目的?菲利普在车上说我们要去搞破坏,可我觉得自己没有心情去制造严重的破坏,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更加重要的破坏。
  我们到了4层。我直接走到程序部。斯图尔特办公室里十分阴暗,显然还没有人取代他的位置。除此以外,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我领着菲利普通过斯泰西的办公桌,还有帕姆和艾默里的,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们。
  这里使我压抑,空气十分厚重和燥热,我跟菲利普说我想走,但他说他首先得看看我杀斯图尔特的地方。
  我带他去了那个卫生间。
  回到这里真是一件十分荒诞的事情。当然,尸体早被搬走了,血也被洗干净了。但这个地方仍然让我恶心,我感到很肮脏。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第一个厕间。菲利普逼着我再重复一次谋杀的全过程,甚至每一个细节,他不停地点头,用手触摸着我痛打斯图尔特的那面金属墙,还蹲下来仔细查看我差点儿摔在上面的那个便池。
  他看完之后说,“你不用内疚,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
  我不同意这么说,但我点了点头。
  他轻轻将我推出厕所说:“抱歉!”
  “怎么?”
  “我要方便一下。”
  他关上了厕所门。我听到拉链打开的声音和马桶盖撞击马桶的声音。
  我突然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看到这里一切如故,同时回忆了一遍谋杀经过,所有这些都不能抚平我心中的不安。但是听到菲利普在我杀了斯图尔特的地方小便的声音却终于使我得到了解脱,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宣告了过去的结束。未来就在眼前,生活充满了希望。
  未来是我们的。
  菲利普放水冲厕所时,我正在暗自发笑。
  “一切都过去了?”他问道。
  “一切都过去了。”我告诉他。
  “我们去看看你的办公室。”
  我带他穿过了走廊。我的办公室和斯图尔特的房间一样空空如也,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来代替我。天知道,或许他们一直没有注意到我早已不在了。我桌上的文件还跟我一个月前放在那里时一模一样,始终没有动过。
  菲利普看了看这个狭窄的立体空间说:“天哪,这里太压抑了!”
  “是的。”我同意他的看法。
  “你过去难道不讨厌这个工作吗?”
  我点点头。
  他看着我,扔给我一盒火柴,“做点儿什么吧!”
  我知道他想让我做什么,想到这里,我的血流加快了。是的,他是对的。
  随后他便走出了办公室,在走廊里等候。
  这件事要由我一个人来做。
  我站了一会儿,最后点燃了火柴,凑近一本备忘录、一本程序手册的边缘,火焰在桌上慢慢地扩散,一张纸又一张纸。我忽然想到了我的名片,立即打开抽屉拿了出来,这时整个桌子都燃烧起来,我将抽屉翻了个,把卡片全部扔在火上,它们顿时就烧着了,开始卷曲,变黑,然后消失殆尽。
  我过去的生活结束了。
  彻底结束了。
  我永远不再回来了。
  我回到走廊上,冲菲利普点点头,然后镇定自若地走出了大厅,同时到处乱扔我们的恐怖分子名片。这时,火警警报声响起,灭火器也开始喷水。
   
第24章 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又一次问自己,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们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们是不是具有与常人不同的基因或染色体?这种现象能够从科学上找到一个正确的解释吗?难道我们是外星人或者另外一种生物的后裔?如果说我们不属于人类,那显然是个愚蠢的说法,因为我们在各个方面都符合恐怖主义者的典型特征,但又显然有一些东西把我们同周围人隔离开来。也许是因为我们这些人过于遵守社会规范,过多地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而现在的社会文化却引导人们追求与众不同,而不注意普通事物,导致我们逐渐成为现在这种状态,最终受到人们的冷落;或者我们真的属于某种类型的人,大家都能够发出某种潜意识的心理信号,结果被周围人识破真相而遭到冷落……
  我找不到答案,只有更多的问题。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考虑这么多,他们似乎并不思考问题。菲利普也许有思想,他比其他人更加深沉,他更认真、聪明、有雄心、而且十分达观。相比之下其他人在某种意义上就像一群孩于,看起来只要菲利普能做他们的父母,替他们着想,为他们做打算,他们就感到幸福。菲利普始终认为,既然我们遭冷落,既然我们都遭到社会的遗弃,我们就不必在意别人对我们的看法,对事物的衡量标准或观点。我们是自由人,是一个个自由的个体。而其他的恐怖分子则不同,他们不是以工作,而是以恐怖组织本身来表明自己的身份。他们只不过是从一个群体到另一个群体而已。
  但我不敢告诉菲利普我的这些想法。
  我让他以为我们都是他所希望的那种人。
  自从那天去了自动化界面公司之后,我和菲利普的关系更近了一步。我们虽然没有职位级别——菲利普是领导而我们是他的随从——假如有副职的话,必然是我,因为我的位置应该在菲利普之后。每当需要征求意见时,他必然会找我,因为他对于我的想法最为重视。其他人跟菲利普相处的时间都比我长,但是所有人都感觉到,除了平等相处的关系以外,我还享有~定的优先权,他们对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满,大家都能接受这个事实,一切都在正常和平静中进行着。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们轮番去了每个人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我们肆意破坏了这些地方。
  任务完成之后,我们处处都留下了名片,然而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反响。
  我们的剪报上确实多出了几篇新的报道文章,但是我们还没有在电视上显露头角,制造~条有轰动效应的电视新闻,但菲利普向我们保证,总有一天我们会上电视的。我对此坚信不疑。
  我开始喜欢上散步了。忙碌一天之后,或者等大家全部离开,就剩我一个人在家时,我并不感到疲倦,也不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以前很少独自散步,一方面因为我们这个大学生联谊会所处的位置不太理想,另一方面,我会因为在众人面前单独露脸而感到难为情。现在不同了,由于我已经知道不会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看见我,当我独自漫步街头时,心中充满了安全而舒适的感觉。
  散步能够使我完全放松下来。
  一天晚上,我一直走到城市另一端,找到了简的父母家。我不知道我还能期望什么,也许渴望在车道上看到简的汽车,我可以通过打开的窗户暗中窥视一番,然而当我到达那里时,只见整个房间一片漆黑,车道上空空如也。
  我在街上站了很久。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来接简出去约会时的情景,想起我们共同在车里度过的美好时光……我们将两扇车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惟恐她的父母从窗户里看到。当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这座住宅几乎成了我的第二个家。我在这里和在自己家里度过的时光几乎相等。
  现在它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在等待和观察着,试图鼓足了勇气,上前敲门。
  她是否又回到了父母的家中?或者一个人住在什么地方?
  即使她去了别的城市或者别的州,她的父母也应该知道她的地址。
  可是简的父母似乎并不在家。
  假如他们在家,假如我向他们询问有关简的情况,他们会告诉我吗?他们还能够认出我吗?他们会不会根本注意不到我?
  我又等了一会儿,夜里很冷,我身上感到凉飕飕的,我开始后悔没有多穿一件外套。
  最后我决定离开了。简的父母迟迟不归,我也无法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他们去度假了,或者去看望简了。
  我离开了那座住宅,开始沿着原路返回。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每个窗帘后面都闪烁着蓝色的电视机荧光。卡尔。
  马克思曾经说过,宗教是人民的寄托。他弄错了,电视才是人民的寄托。任何宗教都不能像这个万盒子一般拥有那么多忠实的信徒。没有一个主教拥有像著名的电视主教约翰。卡尔森那样非凡的论坛。
  我忽然意识到自从当了恐怖分子之后,我还从来没有看过电视。
  这难道意味着人们都不再看电视了吗?或者说,我不再是个恐怖主义者了?
  有许多事情我弄不明白,而且永远也无法搞清楚。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我们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去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尝试着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我转念一想,不对,让人们注意我们的事业,知道我们的存在,最终必将引起大人物对我们的关注,他们也许能够改变我们的命运,将我们从困境中拯救出来。
  拯救我们。
  这是我的初衷吗?尽管菲利普宣称我们是~些很特别的人,是被上帝挑选出来的北其他人都要幸运的人,尽管我坚定地拥护这一观点,我仍然会以任何代价换取跟其他人同样的生活,使自己适应这个世界。
  我会的。
  当我回到公寓里时,已经过了半夜。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脑海中闪过了许多想法,有了许多计划。在我改变主意并最终决定放弃之前,我拨了简的父母的电话。电话拨通了,一声,两声,三声。
  在第13声响过以后,我挂掉了电话。
  我脱下衣服,躺在了床上。我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手淫。
  后来我睡着了。我在梦中见到了简。
  我们袭击了朱尼亚过去工作过的汽车制造厂,将汽油等易燃性液体泼在水泥地上,捣毁了窗户、设备和汽车。第二天晚上,菲利普宣布说,他决定让大家休息一段时间,他说我们应该去度假。约翰提议去看电影,这个主意立即得到了一片赞成。
  第二天我们在影视城会齐了。
  那里同时放映了4部电影。虽然在一般情况下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分歧,但在选择哪部片子的问题上却左右为难起来。最后汤姆康、朱尼亚、巴斯特、詹姆斯和唐去看一部新上映的喜剧,我们其他几个人则去看恐怖片。
  我想这两部影片在本周票房收入排行榜上肯定名列前茅。
  菲利普买了一张票,我们趁验票员为他剪票之机偷偷溜了过去。恐怖片已经开演了,而喜剧片则要等10分钟以后才开始放映,于是我们分别在各自的放映厅里找寻座位。
  电影虽然并不十分令人满意,但是还算说得过去,比尔显出异常兴奋的样子。我在想,今晚的电影排行榜将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有一种感觉,也许占四分之一的观众会认为这部电影比较好。
  看完以后,我们4个人在外面悠闲自得地等候喜剧片结束。
  这时比尔说他肚子饿了。我们去票房查询了演出时刻表,发现喜剧片还有20多分钟才能演完,于是我们边走边聊地漫步向巴斯金罗宾斯餐厅走去,这时,两个操山地方言的金发女孩有说有笑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想喂那女孩吃一口蛋筒冰淇淋。”史蒂夫说。
  “哪一位?”
  “我想跟她们两人一起吃。”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菲利普突然停住了脚步说:“强奸象征着一种权力。”
  我们都停止了说话,面面相觑着,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强奸是一种武器。”
  原来他是认真的。我鄙夷地看着他。
  “你别那样看我。权力,这才是关键之所在,它是我们这些被冷落的人所不具有的,也是我们努力想得到的东西。”
  “没错。”史蒂夫说,“你上欢玩女人是在什么时候?”
  、“这主意真不错!”我讽刺他说,“强奸她们,这样就可以让女人注意到你们。”
  “我们以前就是这样做。”菲利普平静地看着我说。
  这种事情太突然了。我逐个地打量着他们,从菲利普到史蒂夫,又到其他人。我感到了震惊。我曾经杀过人,打过架,从事过破坏活动。但是所有这些在我看来似乎都情有可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这种事情……似乎不大对头。被我视为朋友。
  兄弟、伙伴的这些人真的强奸过女人的事实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们。我第一次感到他们是如此陌生,也第一次觉得自己和他们这样格格不入。
  菲利普大约看出了我的不安,也许我将它表露在了脸上。
  他温和地笑了笑,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我们终究是恐怖主义者呀,你也知道,这是恐怖主义者必然要做的事情。”
  “可我们作为平民恐怖分子,这样做对于平民百姓有什么帮助呢?对于我们的事业起到什么作用呢?”
  “让这些妓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史蒂夫说。
  “它能给予我们权力。”菲利普说。
  “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权力。”
  “不,我们需要。”菲利普在我的肩膀上捏了一把说,“我想该轮到你干一次了。”
  我挣脱了他:“不!”
  “不行。”
  他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指着人行道上一个刚刚走出一家内衣店的亚裔女人说:“那个女人怎么样?‘那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人:中等身材、匀称的曲线、性感的嘴唇,衬托着宝石般闪烁的黑眼睛,长长的黑发垂在腰间。她穿着一条紫红色的紧身裤,我能够清楚地看到黑色的法国内裤的轮廓。
  菲利普看着我的表情说:“把她做了,兄弟。”
  “但是……”
  “你若是不去,我们就去。”
  其他人紧跟着热烈地点头。
  “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没有人会注意你的。”
  我知道他是对的。和做其他事一样,强好女人同样也不会引起任何的注意。那个女人开始从我们面前走过,过了那家巴斯金罗宾斯餐厅,然后走进了位于街区中心的一条小巷里。
  无论如何这种事情做不得。
  “那个女人今天必定逃脱不了。”菲利普说,“要么你去,要么别人去,由你自己来决定。”
  我不想再争论了,我自信地认为,被我强奸要比被菲利普或约翰或史蒂夫等强好好得多。因为我是个好人,是有理智的人。
  这只是好人干坏事而已。被我强好不像被他们强好那样可怕。
  想到这里,我吸了一口气,从容地向那个女人走去。直到我已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时她才看到了我;而且直到我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进小巷里面时,她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使劲捂住她的嘴巴,免得她大喊大叫。她的手袋掉在了地上,黑色的花边内裤和红色真丝内衣从紧身裤和外衣下面露了出来。
  我有点儿害怕。开始我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她可能不会太讨厌我,尽管这样做在感情上有点儿勉强,但毕竟会有身体上的愉悦感。但是她惊恐万状,不停地哭泣,显得极度愤怒,我知道,如果我将她放倒,她除了恨我以外不会有别的感受。
  我罢手了。
  我不能继续下去。
  我让她走,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啜泣着,大口地喘着气。
  我离开她站起来,倚在墙上。我觉得自己真坏,差点儿变成了一名强奸犯。我的胃里在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了。我究竟是怎么了?我怎么能同意这样做?我变得如此道德沦丧,甚至发展到了不能坚持一贯原则的地步。
  我已经不是我想象中的自我了。
  我好像看到简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拖进一条小巷里强奸,大声哭喊着向我求救。
  这个女人是否有男朋友或者丈夫?有没有孩子?毫无疑问的是,她肯定有父母。
  “你还有机会。”菲利普一边解裤子,一边往这里跑来。
  我蹒跚着向他走去,脑袋晕乎乎地像要飘起来。我只能靠在墙上,用力地向他大喊一声,“不!”
  他看着我,“这是游戏规则,你应该知道。”
  他一把抓住她的裤子,使劲往下一拉,发出了衣服撕破的声音。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那个妇女可怜地啜泣着,不住地挣扎,拼命拽住裤子,拒绝被拉掉,企图挽救已经遭到损害的尊严。菲利普不顾一切地蹲下去,粗暴地拉开了她的双腿。我又听到了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她不住地哭喊着,泪水顺着通红的面颊流下来,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那是一种绝望而无助的恐惧。
  “让她走!”我说。
  “不行。”
  “下一个轮到我!”史蒂夫说。
  “你应该在我的后面。”比尔接着说。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巷,身后传来他们的笑声和那个妇女的哭喊声。
  我斗不过他们。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沿着人行道向左转弯,来到了巴斯金罗宾斯餐馆。我靠在窗台上,感觉到背后冷冰冰的玻璃,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在城市的喧嚣声中,我仍然能够清晰地辨别出那个女人的哭喊声,它逐渐被街头喧闹的汽车噪音和人声所淹没。通向冷饮部的门被推开了,比尔拿着一个硕大的冰淇淋从里面走了出来。
  “完事儿了?”他问。
  我摇摇头。
  他皱着眉头不解地问我,“你没有做成?”
  “我做不了那种事。‘哦说,心里沉沉的。
  “其他人呢?”
  “都在那里。”
  “哦!”他舔了舔冰淇淋,朝小巷方向走去。
  我闭上眼睛,倾听着街上的汽车噪音。菲利普有罪吗?我们大家有罪吗?找不知道。我这一生中所受过的教育全都在告诉我,平庸才是罪恶。纳粹用有组织的恐怖行为总结出了这条理论。在我的生命里,我早已听腻了的一句话就是,伟大、辉煌。
  壮丽绝不是罪恶,而渺小、世俗和平庸才遭人唾弃。
  我们既渺小、世俗,又平庸。
  难道我们有罪吗?
  菲利普认为我们已经很不错了,他相信我们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认为这样就对了。我们不必听从任何道德权威的说教,也不该受到任何伦理体系的束缚。我们自己决定什么东西对于我们来说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我一直认为这是错误的。
  我们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为什么会这样不同?我们的信念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差异,而在其他方面却完全一致?此时此刻,我感到我跟我这些受冷落的伙伴们就像我跟普通的男男女女一样格格不入。
  菲利普会说,我仍然死抱住已经被我抛弃的那个社会的传统习俗不放。
  也许他是对的。
  几分钟后,他们走出了小巷。我想回去看看那个女人怎么样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仍然把脑袋靠在巴斯金罗宾斯餐厅的窗台上,一动也不想动。
  “喜剧片也应该结束了,”菲利普整理了一下皮带说,“我们回影视城去。”
  我站起身点了点头,开始往回走。路过小巷时我往里面扫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那个女人一定是从另一个路口逃跑了。
  “你现在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菲利普说,“其实你过去就是这个行列中的一分子。”
  “我说什么了吗?”
  “没有,但是你那样想了。”他看着我说,“我们需要你。”
  我没有回答。
  “难道你宁可杀人,却不愿意强奸吗?”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这种事情完全是属于私人性的。”
  “它们都是私人性的。我们不是要打击某一个个体,而是要同整个社会做斗争。我们应该随时随地对他们进行攻击。”
  “我并不这样认为。”我告诉他。
  他停住了脚步,“你的意思是你反对我们。”
  我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反对你们。”
  “那你就是赞成我们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赞成我们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慢慢点了点头。我想我应该赞成,我别无选择,“是的。”
  我说。
  他咧开嘴笑了,一只手搂着我说道:“我们就像三个火枪手那样,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我勉强笑了笑,然而笑得很不自然。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抽污,有一种肮脏的感觉。我不喜欢让他搂着我,但是我没有说话。
  我跟他们是一伙。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除了他们以外,我还能有什么人呢?
  我还能是什么人呢?
  我们沿着人行道向电影城走去。   ------------------
  
第六部分 第25章 不再强奸  我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是一个与常人拥有同一个空间但却在时间上稍滞后一两个节拍的下层社会。这使我想起我曾经看过的一个古老的、关于异度空间的故事,它说的是时间中止以后,所有的人都被冻结了,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没有受到时空的影响,继续生活在时空之间。
  只有我们才能够看到那些没有被冻结在时空之间的人。
  他们只是没有注意我们罢了。
  当我希望与之联系的人看不到我的时候,那种感觉极不舒服。长期以来我一直都意识到自己遭受了冷落,但这次却有不同的感觉,好像我已经变成了没有形体的人,或者说像个鬼魂。
  以前我还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尽管我不为人所注意,但我毕竟还存在着。可是现在……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没有跟常人共同拥有一个空间。常人的生活就像电影,而我却像是观众,我只能观看,无法加入其中。
  只有跟其他恐怖分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们就像在互相印证着对方的存在。我们是生活在虚拟世界中的现实的人,随着这种远离社会的感觉一天天加深,我已经很少一个人独处了,并开始越来越多地和其他恐怖分子在一起了。只要有人在我身边,只要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我会感到好受得多。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们开始经常一起过夜,白天黑夜都不再分开了。
  我们11个人不仅相依为命地共同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我们也有自己的欢乐。受冷落其实也有一些好处,例如,我们可以去餐馆随意点自己喜欢的菜,一直呆到不想呆的时候,而且从来不需要付账,因为没有人注意我们;可以去商店免费挑选自己需要的商品;甚至还可以免费看电影和听音乐会。
  但我们仍然欠缺一些东西,至少在我的生活中是这样,尽管我们尽量不这样想,尽管我们努力想证实自己是快乐的,是比别人更幸运的,但我觉得这并不是真的。
  我们从来都不会感到疲倦,永远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们都是这个民族中最典型的一群,美国是一个最适合于我们生活的社会。我们喜欢上街购物,去餐馆吃饭,去逛游乐场,更喜欢那些旅游胜地,流行音乐最合我们的口味,我们对动作片也有浓厚的兴趣,这个社会中的一切都是按我们的标准而设计的。
  当我们厌倦了以合乎社会规范的方式消磨时光时,我们就去抢劫、偷窃、破坏。
  也许我始终就是恐怖主义者。
  那次强好事件发生之后,我们躲避了好几个星期。报纸和电视上都没有提及强奸之事,我甚至怀疑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被抓的可能,所以菲利普只好让我们放假休息。
  这是因为他想让我赢回信心。
  我的意见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这似乎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其他人都对所发生的事兴奋不已,他们正忙于挑选自己喜欢的那类女人作为下一次的强奸对象,但菲利普明确声明不许再搞性骚扰,至少在近期内不行。另一方面,他又力图说服我,强好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合法的武器。他似乎已经意识到我对他的看法有所变化,也不像以前那么尊重他。他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恢复他在我眼中的形象。
  那当然是自我鼓吹。这样的个人关心使我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有说服力。我理解他的意思,甚至在纯理论的层次上我同意他的看法。但我始终认为因为群体长期以来的错误而去惩罚无辜的个体是不对的。他也承认强奸那个亚洲妇女与政治实在没多大关系,他答应从此以后,除非是为了合理地实现某个目的,再不强奸女人。
  如果我们只是为了满足性欲地话,那就去找妓女什么的。
  我们都认为这比较合理。
  6月的时候,我们终于进行了第一次恐怖大行动,并且上了电视。
  那天我们呆在比尔位于温泉谷的三居室的家,我们都被一阵链锯的声音惊醒了。那声音异常地响,又近得可怕,本能的恐惧感使我的心砰砰直跳,我翻身跳出睡袋打开卧室的门。
  只见菲利普站在过道里,举着一个满是汽油味的气动链锯在头顶上挥来挥去。他看到我咧嘴笑了笑。
  詹姆斯紧跟着也出来了,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其他人也都陆续从起居室和卧室来到过道里。
  菲利普将链锯放下来,关了开关,笑着说:“起来了,伙计们!
  我们进城去!“
  在他脚下,放着锤子,螺丝刀,汽熨斗,斧子和棒球棒。耳朵里仍然在嗡嗡作响,我不解地问:“干什么?”
  “穿好衣服准备走,”他说,“我有个计划。”
  我们三辆车组成的车队向洛杉矶驶去,菲利普的道奇在前面开路。今天是星期日,路上车辆也不多。前夜的风使我们第一次能清楚地看到远处的圣加波里山和好莱坞山。在淡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洛杉矶的空中轮廓线正如电视和电影里一般美,只是一层淡淡的烟雾使建筑物稍显模糊。
  我们跟着菲利普下了高速路,沿着福蒙特大街,穿过密集的街区质败的百货店和妓女居住的旅店。在圣斯特左拐径直朝着好莱坞向比弗利山庄驶去。那些工具包括链锯都在我的车上,它们随着路上的颠簸发出格格的碰撞声,巴斯特靠着我坐着,手里拿着尼康相机。
  “你说他到底要干什么?”巴斯特问。
  我耸耸肩说:“我怎么知道?”
  “这真有意思。你不喜欢吗?”老人笑着说,“如果有人告诉我说像我这个年纪,他还和一帮匪徒四处游荡,胡作非为,我一定会觉得……嗨!真是好笑。”
  我忍不住笑了。
  “我感觉自己非常……非常年轻。你明白吗?”
  说老实话,我也有同感。我确实很年轻——至少和朱尼亚比起来是这样——但做恐怖分子使我感到激动、兴奋、信心实足。今早,我感觉特别好,轻飘飘的,简直有点儿晕了。我知道其他人一定也这样。
  “是的。”我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过了“比弗利山庄欢迎您!”的招牌,过了好几个进口汽车交易所。菲利普右边的转向灯开始闪烁,他从车里伸出一只手指着街上拐角处的标志:罗德奥德莱福。
  他拐到那条街上,停了下来。
  我跟在他后面停了车,走了出来。我早听说过罗德奥德莱福,但是没有来过,它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样子。那些商店看起来很普通,和我们在任何别的城市见到的一样,一点不像世界上最专业的商业区那么富丽堂皇。整个地区比我听说的要显得破旧一些,虽然街面上打着那些个名称像顾兹、卡梯尔、阿玛尼等,我还是感觉有点儿失望。
  菲利普走到我的车边,身后跟着唐、比尔和史蒂夫,“打开行李箱。”他说,“把东西拿出来!”
  “我们去干什么?”我边开箱子边问。
  “我们去抢劫好莱坞的弗雷德里克商店。”
  我皱了皱眉问:“好莱坞的弗雷德里克商店?为什么?有什么意义?我们偷内衣干什么?”
  “为什么?有趣呀!拿它干什么?把它们拿走,有用则留,没用则扔掉,捐给穷人,或抛在街上,随便!”
  “就像罗宾汉一样!”史蒂夫高兴地说。
  “对!像罗宾汉一样,劫富济贫。”菲利普从车箱拿出他的链锯说,“‘好莱坞的弗雷德里克内衣专卖店闻名全国,因为它是经营性感内衣的,肯定会引起媒体极大的兴趣。我们这次一定会引起注意。”
  其他人从我们身后追来,“什么?”约翰说,“抢劫弗雷德里克?”
  “对。”我一边拿起球棒一边说。
  “让我们洗劫了这条街道。”朱尼亚的眼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而且也不太喜欢的亮光。
  菲利普摇摇头,“警察会来的,我们只能选一家,干完就撤。”
  我抬头看了看罗德奥德利福。已经10点多了,可是商店还没有营业。我怀疑他们是否下午营业,或者周末休息。我看见人行道上走过了一个男人和两对夫妇,几辆汽车从身边穿过。
  “快点儿!”菲利普说,“晚了就来不及了,我们开始行动。”他站在一边,其他人开始从车箱里取出工具。
  我们都不知道弗雷德里克在什么地方,使沿着大街寻找起来。我忍不住想道,我们真可笑,11个人手拿棒子、斧子和链锯在星期天一大早走在罗德奥。德利福街上。即使这样,也根本没有人注意我们。
  一辆警车驶过,闪着左转灯拐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在楼区的中间,一个大玻璃窗里陈列着穿着红色C带、文胸和短裙的女模特,我们就停了下来,看着菲利普。他点点头,向拿着斧子的唐使了个眼色说:“你先来!”
  “干什么?”
  “把玻璃砸了!”
  唐站到大门前面,将斧头举过肩膀,瞄准位置使劲向前砸去。玻璃顿时碎了,无数小碎片落在地上。商店里的灯和报警器响了起来,一排监视器同时向这边转过来。菲利普从门里伸进去,拧开门锁,打开门框走了进去。几片残留的玻璃落了下来。
  菲利普一声不响地打开他的链锯。
  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想到要弄掉监视器,所以就径直走到它们停放的架子前,抡起棒子使劲砸去。我是不在意会不会被忽视,只要有5分钟的录像,我们就会被认出来。干完之后,我四处望了望,看见报警器——一个白色的小电匣——放在试衣间上面,就走了过去,跳起来一棒子砸碎了它。
  当我转过身来时,菲利普正在锯收银台,并已经推翻了收款机。比尔和康在砸柜台,而詹姆斯、约翰和史蒂夫则在推那些货架,其他人在袋子里装内衣裤。我走到一个模特前,剥下了它的胸罩和短裤。
  菲利普突然关了他的链锯,那种沉静让人很不舒服。我们都朝他看去,他正支着耳朵,聆听着。
  我们听到外面隔着好几条街传来了警笛声。
  “他们反应挺快的嘛!”巴斯特说。
  “撤!”菲利普命令道,“大家都撤!”
  我们迅速朝商店前面走去,将我们的名片丢在地上和残留的柜台上。
  “丢掉武器!”菲利普说,“丢掉它们,我们不能在街上引起人家的注意,警察会在几分钟内包围过来。”
  “我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汤姆举着一袋内衣裤问道。
  “扔了它。”菲利普说,“把能扔的都扔到街上,这会成为新闻里的一景。”
  我们每人抓了一把内衣裤和衬衫,出去时把它们丢到空中,落在人行道和街上。
  两辆警车从远处的拐角驶过来。
  “保持镇定广菲利普说,”自然一些,他们过来了。“
  在罗德奥。德利福街上只有我们几个人,可警察就是不看我们。他们飞速而过,在弗雷得里克前面街上的斜角处嘎然停止,随即全副武装的警察从车里钻了出来。还有两辆巡逻车从相反的方向飞速而来。
  我们一声不吭,慢慢朝我们的车走去。我掏出钥匙,打开车门进去,又越过座位给巴斯特打开后边的门。从档风玻璃里面,我看到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走进了商店,而另外5个则散成半圆形站在门外。
  我们跟着菲利普开着车拐过弯,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回到奥兰治县,我们照例去丹尼斯去庆祝。菲利普还是叫了同一个服务员来给我们服务。那个服务员依旧不认识我们,她照例过来拿了我们的菜单,转身就走,把我们忘在脑后。
  我们占据了整个陌间,大声地说笑。大家都很兴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骄傲无比。我们给自己原来工作过的地方所造成的损失也许更加全面而彻底,但哪次都没有像这次有这么大的效应,我们不停地猜测当我们在这里悠闲地用午餐时,贝福利。希尔斯正在发生什么事,那些警察在干什么,他们会向媒体讲些什么。
  朱尼亚正兴高采烈地描述他见到的一件很特别的外国式内衣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们写一张条子吧!”我说,“一封信。”
  “我们已经留下名片了。”唐说。
  “名片不管用,我们应该试试别的。”
  大家都看菲利普,他慢慢点点头说:“主意不坏。我们需要试一下。即使他们捡到了名片,这也会增加一点保险系数。”
  “你来写吧!”菲利普对我说,“写给贝福利。希尔斯警察总部。告诉他们我们是谁,都干些什么。让他们知道我们还会再去的。我要让那帮家伙好好考虑一下。”
  我点点头。
  “你寄出以前先让我看一下。”
  “好吧!”
  他得意地笑了笑,点点头说:“很快就会有很多人知道我们恐怖主义者的恐怖分子。”
  全国广播电台和美国广播电台都报道了福雷德里克大洗劫,内容都很短,都是隐约其词,很少实质性细节。但都在黄金时间播出并在11点新闻里再次重播。我把它们都录了下来。
  哥伦比亚广播电台也不甘落后地报道了这次轰动事件。
  那天晚上我写好信,让菲利普读过,大家签了名,然后寄出去。
  我们都急切等待回音。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去了。
  新闻里没有任何动静,电视和报纸上也没有后续报道。
  最后,在菲利普的指示下,我在一家便民店外的公用电话给贝福利。希尔斯警察局打了一个匿名电话。我以恐怖主义者的恐怖分子的名义愿意对好莱坞福雷德里克洗劫一事负全部责任。
  电话那边的警官笑着说:“不错,小伙子。但我们3天前就已经结案了。祝你下次好运。”然后就挂了电话。
  慢慢地,我将听筒放了回去,转身对大家说:“他说他们3天前就已经抓住罪犯了。‘”
  “那不可能!”朱尼亚说。
  史蒂夫皱皱眉说“再打一次,告诉他们抓错人了。”
  菲利普摇摇头说:“算了吧!一切都过去了。”
  “他们一定没有收到我的信。”我说。
  “他们收到了。”菲利普轻轻说,“但他们不当回事。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他转身走了,进了便民店。我们很困惑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周围有一群小孩正放了学从学校出来,兴高采烈地进了便民店去玩游戏,完全不注意我们。
   
第26章 战略转移  那天晚上,菲利普一个人出去,直到天快亮时才回来,但第二天马上就恢复了正常状态。我们几个则整晚呆在我的公寓里,早上起来大家去外面吃早饭。这几个月里,我很少回家,也从来不再买食物,所以家里一点儿吃的都没有。这次照例还是由菲利普来做主,“好了。”他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昨夜的失落感,“我们有3种选择,吃快餐,去咖啡屋。”他停了一下又说,“或者去弄新车。”
  巴斯特不解地问:“新车?”
  菲利普笑笑说:“我们的车都有点儿破了,该换新的了。我自己想有一辆梅塞德斯。”
  “你什么意思?”唐问,“我们是去偷车吗?”
  “我有个计划。”菲利普说,“吃过早饭我告诉你们。”他看了看大家又问,“我们是去寄居蟹还是去国际烧饼店?”
  他确实有个计划,一个很好的计划。
  我们去国际烧饼店吃早餐,随便抓过两张桌子,推到餐厅的最后面拼到一起,然后就开始讲他的计划。这个计划绝对可行,特别简单,而且或许只有我们才能做成。
  吃完早饭,我们就去看汽车。汽车专卖店还都没开门,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们从窗户里看。我们去了希里托斯汽车广场,那是希里托斯市专门划出来用于汽车交易的一个地方。我们一个一个展厅地看,玛兹达、吉普车、波舍、庞蒂亚克、梅塞德斯、尼桑、大众汽车、雪佛莱、林肯和卡迪拉克。当我们看完卡迪拉克的时候,已经过了10点了,展厅开始了营业。
  “我们是乘3辆车来的;今天我们要再选3牺回去。”菲利普说,“你们决定自己要什么了吗?我还是要梅塞德斯,我喜欢那辆淡蓝色的。”
  我们最后决定要一辆梅塞德斯,一辆红色吉普车和一辆黑色的280Z.我们两个两个地去。菲利普和我去弄梅塞德斯,比尔和唐弄吉普车,约翰和史蒂夫弄280Z,其他人则开旧车先回去。
  “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啊?”朱尼亚抱怨道。
  “下一次吧!”菲利普许诺说。
  我们就分头去行动了。我跟着菲利普去了梅塞德斯汽车交易处,售货员们很是厉害,顾客一踏进门,他们就猛扑过去,但我们没有这样的麻烦。事实上,菲利普还得到办公室去找售货员,那是个很激退的人,浑身满是油污,却穿了一身极不相称的昂贵的套装,带了一颗硕大的廉价戒指。他介绍说他叫克里斯,热情地抓住我俩的胳膊不住摇动,问我们喜欢哪种车。菲利普指着那辆我们早看好的蓝色车说:“那边的那辆。”
  克里斯看了看,然后把他的工作裤,褪色的T恤衫和风衣紧紧收了回来,很夸张地说:“那是我们的最新款。你们想要什么价位的呢?”
  菲利普听了随即转身要走,“我是来买车的,不是要来惹人讨厌。”说着向我使个眼色,“走,我们去看看波舍。”
  “对……对不起。”那个售货员说着,脸上那虚伪的笑容极不自然地抖动着。
  “我本来拿不准买哪个,是你把我推到波舍那边,谢谢,你帮助我下了决心。”
  “等等!”那人喊道。
  “什么事?”菲利普冷冷地看着他。
  “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知道你喜欢梅塞德斯一奔驰。我会给你一个很满意的价格的。”
  菲利普假装想了想说,“那好吧,让我们试一下那辆蓝色的车。”
  “好吧!先生,我去拿钥匙。”
  克里斯跑进办公室去了,菲利普和我对视一下,差点笑出声来。
  我们走进去上了汽车,菲利普在驾驶座上,那个售货员挨着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坐在后排。我和菲利普都系了安全带,那人却没有,显然需要留有活动空间以便进行游说。他半转过身子向菲利普说:“空调是很标准的。收录机也一样。”
  菲利普启动了车子。
  “出去。”那人指着门前说,“我们围着街区转一圈。”
  菲利普按着他的指示做了,他仍然在滔滔不绝地介绍车子的性能。
  我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那个售货员说,在菲利普转向时,他一只手紧紧抓着防滑杆,“注意看它如何转弯。”
  菲利普猛地一踩刹车。
  克里斯随即向一旁滑去,差点就摔出了座位,头重重地磕了一下。
  “好刹车。”菲利普说。
  售货员颤抖着坐回座位上,努力调整自己的姿势,“你不应该这么——”
  “下车。”菲利普说。
  “什么?”
  “我带着枪,你快滚下去,否则我在你肚子上打一个洞。”菲利普说着,将一只手伸进风衣口袋拿起枪,枪口朝外。
  “别打我。”那人乞求道,他那油腔滑调的口气早没了踪迹,就像一个吓坏了的孩子。他摸着门锁时几乎都哭了,“我走……
  把车拿去……你们怎么干都行……只是别打我……“他终于把门打开了,跌跌撞撞地下了车,把门关上。
  菲利普开动了车。
  他加速向高速路驶去,一边笑着说:“好一个笨蛋!”
  我掉过头去,看到那人从人行道上疯狂地跑了回去,“你说他会记住我们吗?”
  我回过头来,在后镜里看到菲利普那炯炯的目光。
  “对不起。”我说,“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我们是第一个驾驶新车回到预先约定的地点——比尔家的。其他人都在外面门廊里等候,看到我们,他们跑过草坪来欣赏这辆梅塞得斯。
  15分钟后,约翰和史蒂夫驾着280Z回来了,然后是比特和唐带着新吉普车停了下来。
  巴斯特看看新车,又看看旧车,高兴地摇摇头说:“真他妈像一个车队了。”
  唐拍着吉普车车罩说:“我们的生活水平在一天天地提高呢!”
  菲利普回屋拿了一瓶啤酒出来,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他站在朱尼亚旁边,眼睛盯着新车,摇摇头说:“知道吧!这么好的车浪费掉可是一件丢人的事,我们要用它们干点儿什么。”
  “比如说?”比特问。
  “去兜风。”约翰说。
  “我想干一些更适合的,适合恐怖主义者的恐怖分子干的。”
  “什么呢?”比特又问。
  “比如说去抢银行。”
  大家都沉默了。
  “银行?”詹姆斯有点紧张地重复道。
  “是的,自动取款机,基本上一样。”
  没有人吭声。
  “你们怎么了?都成老太太了?我们刚刚偷了几十万美元的车,还怕从一个取款机里抢一点儿钱吗?”
  “抢劫银行?”詹姆斯说。
  “你觉得我们干不了,是吗?”
  “我们干得了。”我说,“我们杀了人都没被抓着。我们搞过破坏,偷过东西,还洗劫了罗德奥德利福。我敢肯定我们能劫了银行取款机。”
  “说得对。”詹姆斯承认。
  “他说得对。”史蒂夫也说。
  朱尼亚激动得高声喊道:“我们干吧!”
  “我们干吧。”菲利普同意了。
  我们先去了五金店,拿了大锤和铁撬出来,从没人看管的保育设备部这边出去。我们先在奥兰治县转悠,选择营业地不在人口密集区,并且将自动取款机置于树下等隐蔽地点的银行。
  我们听从菲利普的指挥,径直走到机器前,将站在那里的人一把推开,然后将金属抽屉砸开。这时,报警器响起来,人们开始奔跑,但我们继续砸直到整个表面都被弄掉,然后把里面的钱拿出来,留下名片后从容地回到车里。
  我们第一天就抢了6家银行。
  第二天10家。
  我们抢了大概有4万美圆。
  我们将它分开,存入自己在银行的账户里。
  抢劫银行取款机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是大新闻。我们开始不断地在报纸上读到我们自己,并在电视里看到我们的业绩所引起的后续故事。有一些人看到我们的犯罪行为,亲眼目睹了我们的所作所为,但却什么也不记得。有些人想起来说看到一伙人,但说不出具体的特征。还有一些纯粹是撒谎,通常都是些很男人味的中年男子,他们总是千篇一律地说看到身穿黑衣的疯狂的匪徒。
  “哼!”菲利普将饼子仍在电视机上,嘲笑道,“该死的家伙!”
  几天后我们更加不担心了,因为在电视上看到警察抓住两个正在抢劫的疯狂的匪徒。那两个人显得很是粗暴,一看就不是合法的公民,如果不了解的话,我也会相信他们是有罪的。
  我想起了好莱坞的弗雷德里克,想起了被他们“抓住”的那些“罪犯”。
  “我想他们需要替罪羊。”詹姆斯静静地说。
  “操他们!”菲利普说:“我们再抢几个取款机来证明他们的清白。”
  “这些天,那些录像机成天都在捕捉我们的形象。”唐说,“我们怎么办呢?”
  “他们已经有我们的照片了,只是没有人记得我们长什么样,别怕!”
  第二天,我们有抢了3家,都在隆比奇市,当天晚上在电视里就播了出来,我们都录了下来以观结果。抢劫银行取款机并非最大的新闻——最大的是正放映有关绑匪的一部电影的威斯特武德剧院外的枪击,但它紧跟其后,位居第二,一个很沮丧的警方发言人说,昨天因涉嫌此案而被捕的犯罪嫌疑人今天已经释放了。
  菲利普瞥了瞥嘴说:“一群笨蛋!”
  “可我们还是没有取得声望。”我说,“我们只能不断地犯罪,却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
  “也许警方只是不在新闻里透漏我们的姓名而已。”巴斯特说“也许他们不想让公众知道我们。”
  “也许吧!”我说。
  詹姆斯正坐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里面警察包围了在开普敦搜查毒品时发现的嫌疑分子。他抬起头来,指着电视说:“知道吗?我们可以解决掉这个问题。”
  菲利普转过脸去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我们甚至可以在警察还没走的情况下去那个地方,走进去,搜了毒品和武器,再走出来。”
  “我们不是超人,笨蛋!我们都是恐怖主义者。虽然我们不会被人记住,不会给人留下印象,但人家并非看不到我们。”
  “你这是怎么了?”我问菲利普,“这只不过是个建议嘛!”
  他转过来看着我,我们的目光在刹那间相遇了。我感觉到他非常希望我能够理解他为什么生气,他为什么感到困扰,但我却全然不知,他只好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我感到像丢失了什么似的,“你怎么样?”我问他。
  他点点头,突然间显得很累,身心俱乏的样子,“明天见,伙计们。我要去睡了。”他疲惫地说。
  大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走过门厅去卧室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汤姆问。
  我耸耸肩说:“我不知道。”
  约翰很有深意地看了看大家说:“你们觉得他像不像……?”
  他随即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翻了翻眼睛,不说了。
  朱尼亚极不满意地看着他说:“闭上你的臭嘴。”
  我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喝。我感觉脸上发热,就站在开着的冰箱门前,让冷空气扑过来。
  史蒂夫也走进来说:“给我也拿一瓶。”
  我随手拿了一瓶给他。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扭动着瓶子,似乎下不了决心的样子,“你看,”他最后终于说话了,“我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觉得你得改变一下你的想法。”
  我越过冰箱门不解地看着他:“什么看法呀?”
  “关于强奸的事。”他说着举起了手以防我反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应该为我们想一想,我们都好长时间没有和人发生性关系了。并不是说以前就有很多,反正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只是说……你别切断我们推一的机会。你和菲利普比较亲近,他听你的。现在,就因为你不喜欢,他都不允许我们去干。”我叹了口气,我现在真的不能同意这件事,“我不是不喜欢性交,是不喜欢强奸。”
  “好吧,你可以不去做。甚至不必知道我们去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什么都不必管……但你不能让我们也都和你一样。”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有些女人还喜欢被强好呢,知道吧。有些胖女孩,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一个人不能做爱,如果我们给她,她会喜欢的。”
  “那你问问她是不是愿意,要是她同意的话,那没问题。”
  “可她不会同意的,这世界上的其他人,他们都不像我们这么不受约束。他们没有很多自由,他们只能说自己应该说的话,而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像那个胖女孩?她可能非常渴望被像我们这样一群健壮的年轻小伙子实施强好呢!”他咧了咧嘴,试图露出胜利的微笑,但看起来却很痛苦和令人同情。
  我看了看史蒂夫,觉得他很可怜。他对自己讲的话和提出的观点是认真的。对他来说,菲利普关于我们的存在和生活目的的复杂的理论只不过是他自己的行为和欲望的借口而已。他的思想,他的世界和世界观都是那么狭小。
  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什么目标;也许任何事情都没有什么原因;也许他们是对的,我们应该干任何想干的事情,就因为我们有能力这样干;也许我们不应该限制自己的行为,不要给它强加人为的界限。
  史蒂夫还在那里烦躁地摆弄啤酒瓶,焦急地等待着我的回答。他确实认定是我的反对使他得不到性关系。我看着他,我们之间有不同,很大的不同。我们都被忽视,我们在很多方面都很像——也许是几乎所有的方面——但我们认同的价值体系却截然不同。
  但另一方面,我却是一个杀人犯,一个强盗,一个恐怖分子。
  我有资格谈论道德吗?我有资格告诉别人他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吗?想到这里,我关上冰箱门,对史蒂夫说:“去吧!随你的便吧!”
  他惊奇地瞪着我说:“什么?你是认真的吗?”
  “你想强奸谁就强奸谁吧,这不关我的事。”
  他咧开嘴笑了,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是英雄,是男子汉,”
  我懒懒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
  我们肩并肩地走回了卧室。
  第二天,我们都一早就醒了,胡乱吃了点我东西,就到街上去闲逛,还赶上了一场中午的科幻片。看完电影出来,菲利普又恢复了他精神抖擞的样子,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副太阳镜戴上。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走,到我家去!”
  我们顿时都哑了。
  他的家。
  菲利普的家。
  我敢说其他人也像我一样惊奇。几个月以来,我们陆续地去了每个人的家里,就是没有去过菲利普家。当然是有理由的,很合情合理的理由。但我总觉得是菲利普故意将房间布置得不方便我们去,他有一些奇怪的原因不希望我们知道他住在哪里,我肯定其他人一定也这样想。
  菲利普调皮地卷着我说:“不好吗?如果你不愿意,那我们可以去你家。”
  “不。”我赶忙说,“你家很好。”
  他格格地笑了,好像很喜欢我吃惊的样子,“我想也是的。”
  我们跟着他去了他住的地方。
  我说不清楚我想象中他的家是什么样子,但绝不是他所住的这所毫无生气的房子。它位于阿纳海姆一个非常普通的住宅区,周围是一排排完全相同的房子。菲利普驶进停车道,停了下来,我跟着驶了进去,其他人则将车停在街上。
  我太失望了。经过这么多的等待和猜测,我希望看到的不是这些,也不止是这些。是比这更好的东西,是确实值得保密的东西。
  但也许这正是他要保密的原因。
  菲利普下了车,也不等我们就径直大步走上门前的台阶,开了大门走了进去,我赶紧跟了上去。
  屋子里面和外面一样地令人失望,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宽大而单调的卧室里摆着几件沉闷的家具;一张极普通的木茶几上放着闹钟和台灯;一张无法描述的长沙发、一个长长的没有装修的咖啡桌、还有一台电视机蹲在木头柜子里。墙上挂着一张油画,画上是一个小男孩手拿钓鱼林走在乡间的路上,身旁跟着一条可爱的小狗,整张画放在标准的相框里,非常合适。除此之外,屋里再没有别的装饰。整个家显得杂乱无章,就像是我祖母的老屋。我没说话,尽量不让自己的感觉显在脸上,但心里却一阵阵的空虚,还伴随着~点儿油然而生的优越感。我觉得菲利普的品位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更开放、更新潮、更年轻,也更豪华。怎么样也不该是这样一个有几件旧家具的庸俗的可笑的老太太的屋子。
  “我要去方便一下。”菲利普说着向里面走去,我点点头,这时,其他人也都一个一个地走了进来。他们也都保持沉默,只有巴斯特不住地赞叹他有多么喜欢这个地方,而詹姆斯则在那里翻眼睛。
  菲利普出来了,他说:“我有点儿事,你们随便坐,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冰箱里有吃的和饮料。”接着就又从门廊里消失了。
  朱尼亚、汤姆和比特进了厨房,约翰打开了电视,我就坐在沙发上。
  在我旁边的地板上,有一堆放得很整齐的写满了字的活页纸半隐在茶几的下面,最上面的那页像是论文或报告的草稿。
  我弯下腰,捡起那页纸,看了一下上面修改和划掉的部分,只见上面写着:“我们是幸运的,我们被认为是可随意处置,无足轻重的。我们有自由去做其他更重大的事情。”
  这是菲利普第一天在丹尼斯所讲的话,正是他那天脱口而出的那些激动人心的话。
  原来他都事先写好了记在脑子里。
  我又随手捡起一沓来迅速地浏览了一下:“我们是一类人,我们已经在相同的路上生活了很久”……“强奸是一件合法的武器”……“就是这些地方使我们成为今天的样子,这就是我们要打击的地方。”
  几乎他对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曾经提出每一个观点、所描述过的每一个主意、所解释过的每一个原理都在那堆纸里。他都是经过酝酿才写了下来。
  朱尼亚、汤姆和比特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拿着可乐,“没有啤酒,”他说,“只好有什么拿什么。”
  我私下里很小心地将这些纸放回了原处。一股冷意袭来,心里空空的。我仍然很尊敬菲利普,仍然认为他是我们当中惟—一个有远见、有思想、有毅力并有勇气将自己的想法变为现实的人,但面对这些事先想好了的演讲词和这间老太太屋,我心里真有点儿同情和难过,我不能不感到悲伤。
  几分钟后,菲利普提着两个大旅行箱从过道里出来了,“好了,”他说,“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走?”我问,“去哪儿?”
  “哪儿都行。我在这个破地方住够了,该搬家了。”
  我看了一下詹姆斯、史蒂夫及其他人。他们都和我一样惊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了。我又转过去问菲利普:“你想搬家?想住新房?”
  “主意不错,但我不是,我是想去旅游。”
  “旅游?”
  “我觉得我们需要出去旅游一下。”
  “为什么?”
  “最近我们有点儿太惹眼了。我想我们需要喘口气,避避风头。我们开始引人注意了。”
  “这不正是我们所要的吗?”
  “这种注意不是好事。”
  “什么意思?”
  他很严肃,很平静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他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谈这些,“就是说我们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多长的一段时间?”巴斯特问。
  菲利普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大家又陷如了沉默。我想象着我们离开了所住的城市,到了大西北的一个小镇上,一个朱尼亚的伐木公社,那里的生活节奏很慢,每一个人都相互认识。我不知道除了城市之外,我们是否还能够融入任何其他一种环境里。那个小镇的人是不是最终都会认识我们?我们会被注意吗?
  可能不会。
  “我们走吧。”菲利普说,“我们去每一个人的家里,带上车里能装下的个人所需物品,然后在路上碰面。”
  “在哪里?”比特问。
  “哪里都没关系。”
  “北边吧。”我说。
  菲利普点点头表示同意:“那就北边吧。”
  我们限定每个人只带两只箱子——这样的数量能够很容易地放在汽车的行李箱里——然后我们去了汤姆家、詹姆斯家、约翰家和朱尼亚家,之后才去了我那里。我搞不清楚自己想带什么,但我也不想浪费时间来考虑,所以我很快地看了一眼衣柜和壁橱里面,在梳妆台里翻了一通,拿了香波、内衣、衬衫和袜子。
  在梳妆台里,我突然看到了简的一条裤子,一阵思念或孤独或是其他的一些说不清楚的感觉猛然掠过心头,我不得不坐下来,把裤子捧在手里,在指间翻转。我仍然不知道简在哪里,就在我去了她父母的屋子后的那个星期,我曾试图给他父母打电话,但电话挂通了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却把它给挂了。
  现在,我急切地想和她联系,想让她知道我要走了。这很愚蠢,但不知为什么,它对我似乎很重要。
  “好了吗?”比尔在起居室里喊。
  “快了。”我应了一声,站起来,将裤子扔进箱子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卧室。我不知道我们是否真是去度假,是否等到风头过了就回来,还是我们就这样永远地走了,一去不复返。当我想到我们也许再也不回来了时,一阵莫名其妙的伤感突然袭来,想到我在这里做过好多值得回忆的事情,我突然间要哭出声来。
  “鲍勃!”约翰喊道:“来了。”我又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卧室合上第二只箱子,然后一手拎一只箱子,飞快地走了出去。
   
第27章 新来的伙伴  我们离开家乡已经3个多月了。
  我们一直向南走,横穿了整个加利福尼亚州,每到一个旅游景点都要停下来游览一番。我们跟在一个旅行团的后面参观了圣西敏,省去了一笔导游费,又参观了温切斯特的神秘屋。我们等旅行团离开之后,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又溜进了那间阴森森的鬼屋,在那里借宿了几个晚上。最后我们在圣克鲁斯乘坐了环滑车道,又去博得加海湾观赏了海岛。
  我们大多数情况下都住在汽车旅馆。对于那些从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来说,在汽车旅馆里谋一份工作是他们最好的生存方式。我们从来看不到为我们烹饪的厨师,也看不到为房间送餐的服务人员;负责房间卫生的清洁工也是趁我们不在的时候来清理房间、更换毛巾。
  旅馆的装修是由一家没有什么名气的公司承担的。每套房间都有两张双人床,中间用一只低柜隔开,柜上固定着一盏台灯。细长的梳妆台上有一台电视机,它也被固定在柜台上。梳妆台上还放着一本赠阅的圣经。这本书几乎随处可见。
  我希望自己讨厌这样的生活,我也知道我应该讨厌它。可我就是做不到。我喜欢这种生活方式。我们大家都喜欢。我们对这里的食物和住宿安排从不感到厌倦。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氛围,我们独一无二的、具有独创性的生存环境,我们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享受到了无穷的乐趣。我们是一群平庸的、中等智商的人,只有这样我们才感到其乐无穷,尽管我们没有住进五星级宾馆,而是大部分选择了中等价位的汽车旅馆,以我们自己的观点来看,我们却好像生活在极乐世界之中。
  我们无论吃饭还是住旅馆从来不用付账单,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干过其他非法勾当。无论是从现实生活的需要还是恐怖分子的身份来考虑,我们无一例外地认为该给自己放长假了。
  我们去了俄勒冈,穿过华盛顿,来到了加拿大,最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过去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加利福尼亚,走出这个地方使我的心情激动万分。我看到了许多只是在报纸上读到过、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事情,这使我感到自己的眼界更加开阔,更像一名地地道道生活在大都会里的人,我的自尊由此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
  我喜欢旅行,喜欢周游全国,但是我更喜欢每天晚上聚在一起吹牛。我每天都在盼望着这个时刻,因为它使我有了一种目标感。我们正是在这种聚会中才第一次讨论了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们心里有什么样的感受,备受冷落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等等话题,试图探讨人生的意义。这种时刻往往不是由菲利普告诉我们应该产生怎样的感觉,而是大家在一起争先恐后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努力尝试着使我们的生命更加有意义。
  我以前从来没有当过任何一个团体的成员,从来没有置身于任何小集体或者小社团,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我知道人们在小集团和非法机构中寻找的是什么,他们在这里趣味相投,那种感觉简直妙极了。我感到我重新获得了自由,因为我跟那些与自己相似的人走到了一起。这里的气氛既轻松又愉快依们的谈话既认真又诚恳,但是并不带任何严肃和庄重。我们大家住在一起,生活得十分愉快。
  由于大家经常守在一起,而且很少分开,因此很久以来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跟菲利普单独谈一谈。我想问他为什么要带领找们离开南加州。有很多次我刚要张口时,身边碰巧有人走过。
  我决定等待合适的机会。
  机会终于被我等到了。当时我们正在沙西特山脚下准备登山。这是惟一的一次机会,因为大家已经离开导游,开始各自爬山了,唯独菲利普一个人在车里全神贯注地研究地图,思考着下一步该去什么地方。我跟他一起留下了。等大家离开很远以后,我开始跟他谈话了。
  “怎么样,”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折好了地图,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一直都在耐心等待着,不知你打算什么时候问。”
  “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吧?”
  他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并不是真正知道,我只是有一种感觉——”他停住了,“你有没有体验过类似直觉或者预感一类的事情?就是说,你早就感觉到可能会有某种事情发生,后来它果然就发生了?”
  我摇摇头。
  他舔了舔嘴唇,“我有过。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巧合还是别的什么,但是我有时的确有这种感觉……例如我杀死我的上司那一次;远在几个月之前,当时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我会干出这种事情,然而我却预感到了,我迟早会杀了他。当然这事后来果然发生了。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同样也产生了某种预感。那一天有一种声音在跟我说,我应该去一趟南岸商场。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我还是去了。到那里之后,我选择了一个恰好能够遇到你的餐馆,并吃了午餐。这一切似乎……好像是在某种外力的引导下完成的。”
  我笑了起来,“你好像有一种救世主的情结。”
  “也许真的如此。”他承认了。
  我的笑容消失了,“我只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可不是开玩笑。”他抬头看着我,“我有时候真的能够感觉到。”他把地图放在车座上,走出汽车,关上了车门,“总之,这次旅行就是这样决定的。有某种东西在跟我说,现在我们应该出一趟远门,做一次长途旅行了。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有人正在向我们一步步地逼近,我们必须离开那里了。我不知道这次旅程需要多长时间。我只知道我们必须离开,而且越快越好。”
  “你知道是谁在跟踪我们?是警察吗?”
  “也许是。”他耸耸肩。
  “其实你并不这样想。”
  他看着我,“是的,我并不这样认为。”
  “我们还能回去吗?”
  “当然,”他说,“很快。我想风头已经过去了。我觉得几周以后我们就应该安全了。”
  我们沿着旅游路线前进。其他人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当我们开始沿着阶梯下山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菲利普,“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注意地看着我。
  “你住的那套公寓是你父母的吗?”
  “不,是我自己的。我买下了它。”
  “对不起。不知为什么,那套公寓着上去好像是你父母的住宅。”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母亲在哪儿?”我又开始发问。
  “我不知道。”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想谈这个问题。”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推一能够听到的是鞋底踩在鹅卵石阶梯上发出的声音,以及偶尔从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鸟叫。
  “我是一个受到冷落的人,”菲利普说,“你跟我一样,也是一个备受冷落的人,我们永远都会是这样。不要指望从童年时代或者家族史中找到答案。你肯定找不到。”
  我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前方的小路上出现了其他几位伙伴。我们匆匆追赶上去。
  我们的队伍中又增加了两名成员。
  保罗是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遇到的。当我们途经约瑟瀑布时,他一丝不挂地站在瀑布下面的步行桥上,声嘶力竭地用下流话高声叫骂着。桥上站满了来这里旅行的游客们,他们都在抬头欣赏着瀑布的壮观景色,有时还会停下来拍张照片。这些人来自美国和其他一些国家,其中有英国人,德国人,日本人。
  保罗则在那里恶声恶气地发泄着心中的怒火,“杂种!杂种!杂种!杂种!妈的!妈的!妈的!”
  找们站在桥下注意地观看着。
  “这真是太奇妙了,”菲利普说,“游客们都看到他了,也听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他们居然对此毫无反应。”
  史蒂夫和比尔忍俊不住,他们似乎认为这是他们所见过的事情中最为可笑的。
  这事简直令找毛骨悚然,它有点儿像戴维。林琪恐怖电影中的一个片段。一个男人赤裸裸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而百慕大短途旅行团的全体游客们却对他视而不见!他们就在他的身边来来往往,有人还碰到了他的身体,甚至有的游客为了使摄影效果更好一些,时而把他推到桥的两边。瀑布落差的声音震耳欲聋,遮掩了所有的说话声,然而随着这个一丝不挂的男人那双坚定有力的嘴唇不停地上下运动,咒骂声传到人们耳朵里时已经变成了:“啊!啊!啊!”
  这个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的危险家伙显然是在竭力乞求什么人的帮助,渴望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我所能够得出的结论就是,假如我们这些恐怖主义者最终没有走到一起的话,我们终将发展到他这一步。
  “他完全精神失常了,”詹姆斯似乎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简直是个疯子。”
  我点了点头。
  “不对。”菲利普说。
  他跟随游客走上了步行桥,走到那个人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些什么,无非是一些其他人挖空心思也想不出来的话。这时那个人已经停止了咒骂,转而放声大哭起来,最后又变成了狂笑。他紧紧地拥抱着菲利普,身体不停地颤抖。
  菲利普拉着他走下了步行桥。
  那人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目光在我们身上反复地扫了几遍,脸上流露出略知一二的表情,“难道……你们都遭到了别人的冷落吗?”
  我们都点了点头。
  他双膝跪倒在地,又开始痛哭流涕起来,“感谢上帝!”他喊道,“感谢上帝!”
  “你并不是孤立的一个人,”菲利普用手搭着他的肩膀说。
  之后又向我们介绍道,“他叫保罗。”
  保罗的神经系统并不像我和詹姆斯所担心的那样。尽管他没有精神失常,他仍然需要好好地调整一下自己的精神状态,因为他已经独立生活了许多年。当我们回到南加州的时候,他已经差不多完全恢复了正常。
  我们的第二名新成员是在我们回到奥兰治之后发现的。
  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们回来一一个星期之后。当我们走进布雷亚商场时,发现他坐在沃尔登书屋的杂志架前,正在阅读着一本彭特书局出版的小说。他很年轻,不过20岁左右,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T恤衫,长发在脑后流成了一根马尾。当时我们正准备去小吃店,菲利普一见到他便突然停了下来,在书店门口仔细观察着他。几分钟之后,那人显然感觉到有人在注意他,便抬起了头,注视着菲利普的眼睛。
  “你们半小时以后在小吃店等我们。”菲利普对其他人说。
  等大家离开之后又对我说,“我们又有一名新成员了。我们需要先了解一下他目前处在哪个阶段。”
  其他人走远之后,我和菲利普便走进了书店,来到杂志架旁边。他一边从架子上拿起一本《人物》杂志,一边冲着那个坐在地板上的人微笑着。那个人有些惊慌,把正在阅读的那本彭特书局的小说放在另一本书上,匆匆离开了书店。
  “你刚开始时也跟他一样,”菲利普告诉我。他放下手里的杂志说,“走吧,咱们跟着他走。”
  跟踪这个人易如反掌。他试图避开我们的视线,却做得十分拙劣。他匆匆钻进购物的人流之中,不停地回头张望着,想知道我们是否还跟在他的后面;之后他插进了一对情人的中间,紧接着又跟在一群少男少女后面,一边往大门口走,一边回头观察着我们的动向。
  我必须承认,他对我们产生的害怕心理使我体会到了手中掌握权力时的快慰,使我感到了自己是多么强壮有力。我在商场里跟踪那人时,觉得自己心中又平添了许多自信。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权限,感到自己就像阿诺德。施瓦辛格所扮演的一个孤胆英雄,奋不顾身地迎战自己的对手。
  “他还没有脱离自发状态,”菲利普对我说,当时我们两人已经跟着那个男人来到了西尔斯专卖店,“他现在还没有变成我们中的一分子。”
  “自发状态?”
  “我是说他还没有杀过人。”
  那人已经走出了西尔斯专卖店,并开始向停车场跑去。我正要追上去,菲利普举起一只手拦住了我,“呆在这儿别动,我们永远也别想抓住他。咱们还是去看看他开的是辆什么车再说。”
  我们走到商店门口的人行道上时,那人已经驾着一辆黄色的小型双座大众牌汽车驶出了停车场。
  “他会往我们这边开的,”菲利普说,“他想看看我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你能不能记住他的车牌号码?”
  果然不错,他没有从停车场的另一端离开,而是全速向我们这个方向驶来。当他从我们身边开过去的短短一瞬间,我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了他那宽阔的前额下面紧盯着我们的疯狂而凶狠的双眼。
  转瞬间他便消失了。
  “你记住车牌号了吗?”
  “只记住了一部分,”我说,“PTL,还有几个数字。我觉得第二个数字应该是5,但是我不能肯定。也许是6。”
  “有这些已经足够了。我在车窗上看见一张福乐敦大学的通行证。想想看,在福乐敦大学停车场上找到一辆车牌号码以同工打头的黄色大众车简直易如反掌。”
  我们又回到了商场,穿过西尔斯专卖店,向小吃店走去。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杀死他的老板?”我问他。
  “这种事情可以从脸上看得出来。一个人处于自发阶段时会有~些变化,主要是生理上的,或者生物学上的变化。在第一次杀了人之后,他的内心会发生一些重大变化。他在行为上跟别人有着明显的不同。我无法准确地解释这一点,但是我非常清楚。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在小吃店里见到了其他人,他要大家跟我们一起去,“我们要跟踪这个人,要穷追不舍。他要不了几个星期就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你对他一无所知,也无从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和工作环境,你是从哪方面看出他会杀死自己老板的?”
  “我们每个人都看得出来,”菲利普的声音里透出了一种悲凉的味道,“这一点我们都能够做到。”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开车去了福乐敦大学停车场,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黄色大众汽车,除了最年轻的汤米在距离那辆车不远的地方留守以外,其他人都坐在自己的车中等候。
  12点刚过,那人胳膊底下夹着一摞书,从数学楼方向往停车场走来。跟他一起走出大楼的还有其他几名学生,他们全都结伴而行,跟其他同学边走边聊,而这位即将成为我们的一员的人却形单影只,独自一人。
  他走进车场,打开了车门。
  “嗨!”汤米说,“这车是你的吗?”
  那个人看了他一会儿。他的脸上充满了矛盾的表情:惊慌,宽慰,还有恐惧。最后恐惧占了上风,汤米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人已经钻进了大众车,并立即关闭了车门,同时发动了汽车。
  “等一下!”汤米喊道。
  车已经开走了。
  我们几个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他距离加入我们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菲利普很有把握地说,“下一次他就会成为我们的人了。”
  我们靠预感选中了那个最不一般的日子。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我们又来到了那个停车场,在周围躲了起来。这一次那个人没有上课,而是坐在车里。
  他戴着一副弗兰肯斯坦在小说中所创造的怪物面具。
  我感到一股冷气从脊梁骨上直冲脑门。我十分清楚他要去干什么。我干过这事儿。我理解他的感受,他处理事情的方式。
  可是作为一个第三者看到了这种事情,仍然会产生某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感到好像我正在观看一场由我主演的、谋杀我的上司斯图尔特的电影。我记得当时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地孤独,没有任何人注意我,也没有人能够看到我。我知道这个家伙正在经历着跟我当年同样的感觉。他没有发现我们正在监视他,而我们却知道他要干些什么,并且正在等待着他完成这一自发行动。
  我想现在就走近他的汽车,让他知道他并不孤独,让他知道我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干过同样的事情。但是由于菲利普早已说得很清楚,同时我还理解,这种事情必须从头到尾由他自己来完成。这是一种初始阶段的自发行为。
  他走出了小型大众汽车,拿着一把枪筒被截短的自动手枪。
  我们看着他走出了停车场,向校园走去。
  几分钟之后,一座建筑物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枪声,紧接着又是一声。然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喊叫声,那声音好像是从水下传来的。
  “好了,”菲利普说,“我该出发了。你们大家在丹尼斯等我。
  我会跟这个家伙谈一谈,然后带他一起回来。“
  我们点了点头,“没问题。”史蒂夫说。
  我从别克车的后视镜里看到,那个人意乱神迷地站在停车场外面,仍然戴着那副弗兰肯斯坦的怪物面具。手枪已经不知被他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菲利普笑着冲他挥了挥手,向他身边走去。
  当他们两人来到丹尼斯时,他已经变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他的名字叫吉姆,他跟我一样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的一切。
  他理解我们,是我们中的一名成员,他听说我们是平民恐怖主义者之后,便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认为这是一个最为辉煌的理念。
  他还为我们找到了一个住处。
  自从我们结束旅行回来之后,就一直住在各种各样的旅馆和汽车旅店里。菲利普始终不愿意让大家再回到过去的老家,认为那种地方已经不安全了。我们一直想寻找一个供大家共同居住的新地方,一个所有人都可以住在一起的住所。
  吉姆告诉我们,他两个多月以来一直住在某个汽车旅店里。
  “他们最近在距奥兰治县不远的查普曼附近新盖了一批样板住宅,从查普曼到那里需要翻过一座小山,离欧文市不太远。
  白天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但是每天晚上寂静空旷,景色迷人。
  那里的公寓是按照著名的《建筑精选》中的式样设计装修的,每套住宅里都有一间精致的浴室,还有一只浴缸,算得上是精美绝伦了。我的公寓在整个样板建筑群的尽头,另外还有其他四套。
  其中每套公寓都有两层楼,包括3到6间卧室。我们可以把整个地方都占用下来。“
  “这主意听起来真不错。”我说。
  “这个地方是新开发的,当然很不错,入口处还有大门,可以挡住非法闯入者。真是一个理想的家园。”
  “听上去是不错,”菲利普承认,“让我们亲自检验一下再说。”
  那天是工作日,除了我们几个之外,没有任何人来做房屋交易。我们径直来到了销售办公室,销售人员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我们,或者跟我们打声招呼。我们拿了一些宣传广告手册,直接走进大门,来到了那群样板接的尽头,开始参观第一套公寓。
  所有的房间都出色极了,也奢侈极了,里面放满了最昂贵、最豪华的家具。这群住宅群一共包括五座大型公寓,我们13个人住在里面足够宽敞。菲利普占用了其中最大的一套,那套房间原来是吉姆的住宅,他说他会跟吉姆和保罗一起住,一旦他们有了什么问题,或者需要任何帮助时,他都会帮他们解决。我跟詹姆斯、约翰同住隔壁的一套公寓。
  我们回到现在的住处,即塔斯廷的假日饭店,各自收拾整理自己的行李和私人财产。当时已经5点多,时间有些晚了。我想直接回到我住的房间去,但是詹姆斯想去商店买些吃的东西,而约翰的货车还在我们以前住过的那家汽车旅店的停车场上,他想搭史蒂夫的便车把它取回来。我把别克车钥匙递给了詹姆斯,坐朱尼亚的美洲豹返回了假日饭店。朱尼亚这辆崭新的汽车是在最近一次袭击行动中搞到的。
  我跟朱尼亚来到了我们的新住处,各人从车厢里取出了自己的行李。
  “你在假日饭店里还有其他东西吗?”他问我。
  “还有一只皮箱。”
  “我也是。你想不想明天把它取回来?”
  我点点头。
  “明天我走之前来带上你,咱们一起去。”
  “多谢。”我说。
  “明天见。”
  “再见。”我穿过空旷的走廊,向我的新住宅走去。天渐渐黑下来了,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自动定时器打开了室外的路灯,灯光投射到了建筑上。火炬形的壁灯亮了,汽车库里的照明灯也亮了起来,把出入大门的车道照得通明瓦亮。
  吉姆曾经说过,他能从销售办公室偷来房间钥匙,我住处的大门上果然挂着一串钥匙。我拔下钥匙,拧开了超大号的撞领,走了进去。
  我的住宅。
  说真话,这是我们的住宅。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只把它当成是我的地方,把约翰和詹姆斯看成是我的房客。
  我把皮箱放进衣柜里面,打开了照明开关。顿时,门厅里隐藏在壁凹中的照明灯、客厅和书斋里的落地灯,以及餐厅里的枝形吊灯……整个公寓全部亮了起来。我吃惊地呆站在那里,过了好半天才回过味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房间里的气味儿都是那样诱人。
  忽然楼上传来一阵嘈杂声,好像是敲门的声音。
  “喂,有人在家吗?”我大声地喊道。
  我等待着,静静地倾听着。
  没有回音。
  我将行李箱扛到了楼上,放在了主卧室的地板上。将来谁住在这间主卧室还是个问题,我想一定会出现一场争斗。但是我认为至少应该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我不打算放弃自己的主张。
  正如吉姆所说的那样,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卧室的舒适程度简直无与伦比。浴缸安装在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上,大小跟适意牌浴缸类似,浴缸尽头的台面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从毛玻璃上可以透视到整个庭院。
  我想小便,于是我去了卫生间。我发现马桶上安装着具有最佳静音效果的冲水装置。我又回到了卧室,一头倒在了床上。
  我的感觉好极了!快乐极了!每一间住房都是独一无二的,所有的家具和装修都是由几家大名鼎鼎的公司提供的,它们的公司铭牌镶嵌在住宅门口的墙上,紧挨着烟灰缸。显然这些公司把这座建筑装修成具有典型性、代表性的样板住宅,原本是为了向更多的人进行推销、宣传,而不是为了让我们几个人感到高兴。
  我爱这些建筑群。
  我更爱我自己的住宅。
  我又一次听到了敲门声。我坐起身,侧耳倾听着。那声音似乎来自我隔壁的房间。活见鬼,究竟是什么东西?老鼠吗?
  也许是管道坏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笑了。也许我应该向装修公司投诉。我走出了卧室,穿过客厅,又来到了另一间卧室。
  这显然是一位姑娘的卧室。墙上挂着芭蕾舞艺术绘画,白色的桌面上摆着洋娃娃,粉色的床单上还有一些填充宠物玩具。我扫了一眼整个房间,没有看到任何可能会引发那种声音的物体。
  也许问题出在两个房间之间的墙壁上——一个女人从壁橱里跳了出来。
  我大叫着向后退去,差点跌倒在地板上。她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目光既愤怒,又充满了恐惧。两人谁也没有往前走出一步。
  “你是谁?”
  “你是谁?!”
  我忽然意识到,她既能看见我的形体,也能听见我的声音。
  我更加仔细地审视着她。她比我年长一些,大约在35岁到叙岁之间,除了那双失魂落魄的眼神和狂乱的头发以外,她的身上有着某种庄重娴静和依稀可辨的羞涩气息。她的恐惧在逐渐减退,勇气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你是个被冷落的人吗?”我问她。
  她吃惊地看着我,“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个词儿的?”
  “我也是被冷落的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
  “所有的人?”
  “我们一共有13个人。我们已经住在这里了。”
  她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重重地坐到了床上。她看着墙壁,我看着她。她很迷人。她的性格中有某种令人惬意的温柔感,目光中显然充满着智慧,黑红色的嘴唇不大不小正合适,看上去一定很敏感。她的头发是浅褐色的,她那对中等大小的乳房完美无缺。
  难道我对她着迷了吗?并不完全如此。她很美,但是我和她之间并没有出现我和简在第一次见面时爆发出的火花。然而找依然感到了某种兴奋。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单独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说过话了,甚至也始终没有过今天这样的巧遇或偶然接触。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玛利。”
  “你住在这里吗?”
  “我以前住在这里。我想以后不会了。”
  我不知道应该跟她说些什么好,这时我真希望菲利普能跟我在一起。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从哪里来?”
  “戏是加利福尼亚人。家在科斯塔梅萨。“
  “你独身一人吗?”
  她充满疑虑地看着我,“那又怎样?”
  “我的意思是,还有别人跟你一样吗?”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想我应该邀请她加入我们的组织,但是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有权做出这种决定。这种事情通常由菲利普决定。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对方。她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女性被冷落者,她的真实存在着实使我吓了一跳。
  我解除了对她的防备。我曾经猜测,受冷落这种事情纯粹是男性世界的事。无论是有计划的还是纯属巧合,我们中每一名受冷落的人碰巧都是男人。
  无论如何,我仍然为自己强壮的体魄感到兴奋。以前我也考虑过我们大家应该分别找一些女朋友、情人或者妻子。我们应该有更加正常的感情生活,保持一种健康快乐的性关系。
  但是孩子的事情该怎么办呢?假如受冷落是由于遗传所致,他们的基因会呈现隐性性状还是显性性状?我们会有正常的孩子吗?也许我们的后代比我们还要糟糕?他们会不会完全变成隐形人呢?
  当我们站在那里相互对视的短短几秒钟里,我考虑了所有这些可能发生的问题。这时她打破了僵局,开始往大门口走去,“我……我想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
  “等一下!”我说。
  她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什么?”
  “别走。”
  她惊恐地看着我,“为什么?”
  “让我问问我们的人。”
  “那又怎么样?”
  “只要我跟他们谈一谈,这个问题就能解决。”
  她退了回去,重新坐在床上,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过几分钟就回来,”我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好吗?”
  “我还能去哪儿呢?”
  我出了房间,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梯,跑进了菲利普的公寓,把玛利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
  “一个女人?”他显然激动了。
  “一个女人?”保罗受惊似地重复了一遍。
  “我认为我们应该讨论一下。”我说。
  菲利普点点头,“你说得很对。”他立即让吉姆跑遍所有的公寓,把大家召集起来。几分钟之后,我们在菲利普的客厅里集合了。除了约翰、詹姆斯、汤米还没有回来,其他十个人全都到齐了。大家分别坐在长沙发、椅子和地板上。
  我迅速将我怎样在壁橱里发现了她,以及我跟她的谈话简短介绍了一下。
  “她一直住在那里吗?”菲利普问道。
  “我猜想是这样。”
  他转过头对吉姆说:“你从来没有见过她吗?”
  吉姆十分肯定地回答了他。
  我们迅速展开了讨论。
  我清了清嗓子,“我说,我们还是收下她吧。”
  “不行。”保罗说。
  “我觉得咱们最好强奸了她,然后把她扔到大街上。”史蒂夫说。
  “我们来投票决定吧。”巴斯特说。
  我站了起来,“有什么可选的?她本来就是我们中的一员。
  以上帝的名义,你们究竟认为自己是怎么回事?是兄弟会吗?
  还是社会团体?我连她的想法都不知道,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当一名恐怖主义者。我还没有问她。但是她应该是我们中的一员。每一名受到冷落的人都应该是我们的成员。“我摇了摇头。
  “鲍勃说得对,”菲利普说,“她已经算是自己人了。”
  “此外,”詹姆斯又补上一句,“这个女人不是那种只是为了跟我们纠缠才破门而入的人,我们应该利用这个机会。”
  “走吧,我们大家跟她自我介绍一下,”菲利普说,“假如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逃走的话。”
  我们10个人一起走进了隔壁的公寓里。我抢在其他人前向第一个走进了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了楼梯,从门缝向卧室里面窥视着。她纹丝不动地坐在床上。
  “大家都来了,”我说,“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玛利耸耸肩膀。她似乎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但是代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孤傲、冷漠和无动于衷。
  像往常那样,这种谈话由菲利普来进行。他解释了平民恐怖组织的含义,告诉她我们是些什么样的人,询问她是否愿意加入我们的组织。
  “我不知道。”她说。
  “你宁肯一个人生活吗?”
  她耸了耸肩膀。
  菲利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一张脸。你过去在哪儿工作?”
  她有些不自在,把头转向了一边,“干吗问这个?”
  “海港,”他指着她说,“你从前在布瓦尔海港工作。”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那个地方见过你。”
  “得了吧,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你不是在大街上招揽男人吗?我确实在那儿见过你。”
  她顿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变得垂头丧气。她点了点头,纵身扑倒在床上,下嘴唇轻微地颤抖起来,“我只是试着干过一段时间,”她说道,“我……我以为这样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眼泪从通红的眼眶里面不停地流了出来,“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够看见我——”
  “但是我的确看见你了,”菲利普悄悄地对她说。他坐在了她的身边,“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所以我就开始观察你。后来你突然失踪了,渐渐地我也就把你给彻底忘掉了。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弄湿了右半边脸颊。她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我杀掉了我的第一位、也是我惟一的一位客人。”她开始抽泣,身体伴随着哭声而剧烈地抖动着,眼泪从捂着眼睛的手指下面涌了出来。
  菲利普用胳膊把她楼到了自己的怀里,“好了,”他安慰她说,“一切都过去了。”
  我们几个人很不自在地站在他们两个人身旁。
  “我用刀子捅死了他。”
  “没事儿了,”他说,“我们不是来这里审判你的。我们每个人都干过同样的事情。”
  她站起身来,擦干了眼泪。
  “我杀了我的老板和老板的老板,”他说,“我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你真的不在乎我干过那件事吗?”
  “我们都干了同样的事情。”
  她还在不断地抽噎着,“那么……这么说你们可以接受我?”
  “你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菲利普说,“我们怎么能推开你不管呢?”   ------------------
  
第七部分 第28章 新人新问题  我们快乐地生活在这个大家庭里,每天早晨在10点钟开大门之前外出,晚上5点钟关门之前回来。我想,这种生活有点儿像一个小社会: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
  我们大家共同分享一切东西,甚至包括性,不过这其中并不包含任何感情或者义务的成分。它纯粹是一种生理活动,就像一个人必须吃东西和排便一样,属于一种毫无意义的投资行为。
  我参加这项活动多半是出于责任而不是欲望使然,但是尽管这种事给人带来了生理上的快感,但是它并不能使人得到满足。
  每次完事以后,我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深深的空虚感和失落感。
  我们开始轮流与玛利作爱。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体验过性了。她也同样,因此她有充分的理由表现出性饥渴。她很快便开始明白,实际上她本人并不希望跟每个人都发生关系,不过她并不反对非强迫性的、不承担责任的性经历。
  此后,菲利普跟她住一个晚上,接着便轮到我,约翰则是下一个,就这样反复循环。巴斯特通常不参加,他说他不想破坏他对已故妻子的怀念之情,但是朱尼亚总是全力以赴地投身进去,他喜欢翻阅各种性手册和性工具,尝试每一种凡是能够想得出来的方法和姿势。
  后来又出现了小组合作的方式。我不喜欢这样做,它使我感到极其不舒服,所以我没有参加,然而绝大多数人都参加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卧室里睡觉时,听到詹姆斯和约翰共同跟玛利躺在了一起。我竭力使自己在他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睡着。
  第二天早晨詹姆斯和约翰仍然酣睡不醒。我在餐厅遇到了玛利,我为她冲了一杯咖啡,放在餐桌上,然后坐在了她的身旁。
  有好一会儿工夫,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不同意这么做。”她终于说话了。
  “这不是我同意不同意的问题。”
  “可是实际上你不同意。你就承认好了。”
  “我只是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也许我喜欢。”
  “真的吗?”
  她抿了一小口咖啡,“虽然我并不十分喜欢,”她承认了,“可是我也并不讨厌。只是做就是了。不过似乎每个人都很喜欢这种方式。”
  “你这样做难道不感到自己像是,哦,就像是……妓女吗?”
  她耸了耸肩膀,“我以前就是干这一行的。”
  “不对,你不是。”我放下手里的咖啡杯,“你知道吗,你用不着力了让大家注意你而跟每个人都保持性关系。无论你怎么想,毕竟大家已经注意到你了。”
  “可是如果我这样做的话,你们会给予我更多的关注。”她笑了,“此外,我还没有听说过会有谁拒绝接受免费服务。”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突然感到十分郁闷,便决定出去散一会儿步。我推开椅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出了公寓的大门。这个建筑群已经开始了它的第三期工程,工人们已经来到了工地,有人正在用水泥调和混凝土,有的则爬在高架上干活。
  我绕着圈子走到了大门外,开始沿着查普曼大街跑步,一直跑到最近刚刚建成的~家汽车加油站附近。我走进商店,拿了一块老板娘牌的水果派后,走了出来。我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注视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来往车辆。今天我一点儿也不想跟别的恐怖组织成员外出活动了,我需要休息一下了。我们最近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自从出门旅行回来之后,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我发现除了能够拥有自己的住宅,以便有个藏身之地以外,我还渴望着所有的一切都能恢复到以前的老样子。
  我怀念一个人独处的那些日子。
  今天的时间将由我自己安排。我已经这样决定了。今天我打算从平民恐怖组织中脱离出来。我要变成过去那个不引人注目的、备受冷落的我。
  我一蹦一跳地走回了样板公寓,菲利普和保罗正坐在长沙发上,一边吃着艾格牌华夫饼干,一边在看“早安,美国”。
  “嗨,”菲利普说,“有什么事吗?”
  “我想今天自己呆一段时间,”我说,“我希望一个人独处一天。我需要时间来考虑一些问题。”
  “好的。反正今天我们没有计划毁灭地球一类的重大行动。
  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
  “那就等你回来后再见。”
  我回到房间,带上钱夹和钥匙,开着别克车出发了。
  整整一天了,我一直驾着车在公路上疾驶,除了开车以外什么也没有干。需要汽油时我便开进加油站,加满之后接着又开;肚子饿了便停在汉堡大王门口要一份快餐,此外我一门心思地开车,什么也不想。我开上了通向圣莫尼卡湾的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接着转入内陆公路,从那里开进了一条山间小路,直奔波莫纳方向。一个人熟车的感觉挺好。我打开了收音机,把车窗拉上去一些,又提高了车速。阵阵凉风吹拂着我的面颊,我假装自己不是一个受冷落的人,而是一个正常人,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而不是徘徊在其边缘的、一个看不见的影子;我正在这个世界中驾车漫游。
  等我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尽管在另外两套公寓里仍有灯光,我的住宅里却已经漆黑一片。这正合我的心意。总之我今晚一点儿也不想跟詹姆斯或者约翰聊天,只想倒下就睡。
  玛利和菲利普正赤身裸体地坐在我的床上。
  我打算离开卧室。
  “你要去哪儿?”菲利普问道。
  我十分不情愿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去找个睡觉的地方。”
  “你就跟我们睡在这里。”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不想这样。”
  “这不是强奸,”菲利普说,“你不能有任何异议。我们几个人都是可以有合法性关系的成年人。”
  “这样做并不合法。”
  “我告诉你,这是合法的。”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你仍然停留在你那些陈腐的伦理观念中,没有意识到我们早已进步了,早就把那些垃圾扔在脑后了。
  普通的规则对我们不起作用。我们是一群超凡脱俗的人。“
  可是我绝对不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
  我摇了摇头,重新走出了卧室。
  整个晚上我都睡在楼下的长沙发上。
   
第29章 被迫接受  现在已经11月了。我们的汽车使用了半年多,已经有些磨损了,我们甚至开始厌倦它们了。菲利普决定扔掉现有的汽车,重新搞几辆新车。
  另外,搞车时我们可以乘机在大庭广众之下制造一些轰动效应。
  我们驾驶着吉普车、梅塞迪斯以及另外三辆赛车举行了一场毁车大赛。星期三晚上,我们从公路上偷来一些警察在某段路上设置的路障,关闭了靠近长滩的405号高速公路,用火堆照明,模仿撞车的过程,把车撞翻在大街上,或者两辆车全力以赴进行侧面撞击。波切车是第一辆惨遭厄运的汽车,它遭到菲利普驾驶的梅塞迪斯以及我驾驶的吉普车从四面八方给予它的重创;朱尼亚和他的车很快便被史蒂夫驾驶的280Z废掉了。这一回,剩余的车全部掉转车头,冲着我开过来了。尽管我英勇善战,给史蒂夫以迎头痛击,并且几乎把菲利普挤到了电线杆上,但是终因寡不敌众,在其他几辆车的合力围攻下被撞到了马路中间,吉普车最终宣告报废。
  菲利普是这场毁车大战的赢家,这次胜利使他有资格取消了我们大家曾经一致做出的留下梅塞迪斯的决定,他重新决定,这辆车应该跟别的车一起留在高速公路上。他驾着车开到了空旷无人的大路中间,将车速控制在慢速行驶上,然后纵身跃出了车门。
  梅塞迪斯向正前方开出几分钟之后,突然向右转弯,超过一个陡坡,向堤岸下面滑去。紧接着我们听到了撞击声,我们等待着爆炸,结果没有发生。
  “到此为止,”他说,“游戏结束了。我们该回家了。”
  路障的另一边已经发生了严重的交通堵塞现象,我们徒步穿过了不停按喇叭的黑压压的汽车群,找到了我们特意为回家而准备的那辆汽车。
  我们开着车回家,心情格外地好。
  我们的小小行动成为一条地方新闻,大家集合在菲利普的起居室里观看,当电视上出现了被毁得面目全非的汽车的画面时,我们欢呼雀跃,举杯庆祝。
  “未经授权而设置路障的原因以及车主的下落已经成为警察局立案调查的神秘案件。”新闻播报员这样说道。
  玛利坐在康式椅的椅背上笑吟吟地说:“这事儿真了不起,简直太出色了。”
  我尽心竭力地执行看我的任务:把电视上的新闻全都录制下来。
  之后,男主持人居然用我们那件汽车事件跟女主持人开起了玩笑,之后便是天气预报。
  其他几位恐怖分子仍然兴奋不已,滔滔不绝地议论著毁车大战和新闻报道之类的事,只有我手里拿着遥控器,站在那里观看天气预报。我意识到,我们已经不是平民恐怖主义者了。我们既不尊贵,又不浪漫。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那样无足轻重,可有可无。我们只是一群无知而可怜的家伙,又极力以各种凡是能够想得起来的方式,借用各种能够借用的手段,在这个社会上留下一些印记,让人们知道我们的存在,在公众中制造一些轰动效应。
  我们是一群小丑。真实生活中的闹剧角色。
  这种想法使我吃惊不小。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从开始的几个星期起,我就已经很少考虑我们这些恐怖主义者的活动范围了。我只是简单地接受菲利普的观念,认为我们正在进行的所有一切活动都是真实的、合法的、值得的。我过去一直在分析,我们究竟在完成一个什么样的事业。但是当我现在回过头来仔细审视过去的一切时,我才第一次醒悟:那些活动实际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那些伟大的幻想又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和今人难堪。
  菲利普对他自己的表现很生气,他的怒火使他热血沸腾,驱使着他去干一些大事业,对于他的一生来说显得十分重要的事业。但是我们其他几个人没有这种原始动力,我们是一群羔羊。
  我们大家都是。包括我在内。我在刚开始时可能也感到过愤怒,但是后来便不再愤怒了。我不再有任何感觉了,无论我过去曾经从破坏中得到过什么样的快乐,那种感觉现在不再有了。它们早已消退了。
  那么,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我关上了录像机,退出录像带,把它放进万盒子里,独自一人回到了家中。我花了很长时间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穿上浴农,走进了卧室。玛利只穿了一件白色丝绸短裤,躺在床上等我。
  “今晚不行。”我疲倦地说。
  “我要你。”她略带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虚假的热情。
  我叹了一口气,脱掉了浴衣,“好吧。”
  我伸展四肢躺在床上,她爬到了我身上,开始吻我。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床角增加了压力。一只粗大坚硬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我的器官。
  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我扭动着身体想摆脱掉。我感到恶心。我知道我应该再开放一些,但是我不能。
  我的身体被玛利纠缠住了。我想离开,但是她的胳膊和双腿绕在我身上,我无法挣脱她的怀抱。
  我听见一声被压抑的男人的嘟哝声,我能辨认出来,那是菲利普的声音,我意识到他正趴在床角向我身上用力。
  我闭上了眼睛,心中充满了深深的、阴郁的绝望。
  简。我想念她。
  菲利普的嘴巴离开了我,几秒钟之后,玛利身体僵硬起来,她呻吟着,在我的身上增加了压力。压力在增加,减少,增加,减少,后来她喘着粗气弯下腰来,崩溃在我的身上。
  我终于将身体撤离出来了,我感到自己的情绪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来得低沉。我痛恨菲利普,甚至有点儿想杀掉他。我想坐起来,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的生命从他的躯壳中挤出来。
  我想让他滚蛋,不想再看见他,但是他站在床边,注视着我。
  “你给我滚。”我说。
  “事情没有那么糟糕。我能看得出来,你很喜欢。”
  “那只是一种机械反应。”
  菲利普在我身旁坐下。他的眼睛里有某种绝望的眼神,我能够理解,除了他那些有关改变传统伦理观念的言论以外,他在内心深处跟我有着同样的感受。
  我想念他那间老太太式的房间。
  “你可能痛恨这样做,”他说,“但是这样能使你有活力,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你不是更加有活力了吗?”
  我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这并不是实话。而且我们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是我们都假装它是真的。
  他也冲我点了点头,“重要之处就在于此,”他说,“这真的很重要。”
  “没错,”我说着,掉转了脑袋,闭上眼睛,拉上了被子。后来我听见他跟玛利说话,但是我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因为我不想听。
  我闭着眼睛,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后来便睡着了。
   
第30章 大行动  有时我真想知道简到底怎样了。
  不。不是有时才想知道。
  我始终都在惦记着她。
  我没有一天不想念她。
  自从她离开了我,我们分手至今已经一年半了,我很想知道她是否又找了人。
  我想知道她是否想过我。
  上帝知道我真的很想念她。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随着时间的消逝,她的形象已经开始在我的记忆中消退了。我再也无法准确地回忆起她眼睛的颜色,她笑的时候的真实模样,以及那些只属于她本人的一擦一笑的具体细节。我到处寻找,找遍了所有的人群,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年轻女子长得很像简,我纳闷,如果自己再一次见到简,是否还能认出她来。
  如果她改变了发型,或者改变了服装式样,我很有可能跟她擦肩而过却形同路人。
  这个想法使我极度悲哀。
  上帝,我为自已被世人忽略而感到痛心疾首。
  我痛恨受到冷落。
  我并不是想说自己不喜欢这些恐怖分子伙伴,或者找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找并不这样想。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
  我讨厌自己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我讨厌我所喜欢的那些事情c我不想成为现在的我。
  但是这些恰恰是我永远无力改变的事实。
  在与玛利和菲利普那天晚上同床的经历之后,我放弃了性。
  找把自己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了。玛利仍然一天换一个房间地轮流跟他们过夜,但是她每次来我们的房间时只去约翰或詹姆斯的卧室,她对我很客气,我对她也很客气。但是多数时间我们两个人都在尽量漠视对方,互相躲避着对方。
  菲利普对我的态度似乎也改变了。我们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亲密,如果我们存在独裁等级制度的话,我很有可能仍然是他的副手,但是他会因此而怨恨我。
  我跟菲利普对玛利都很客气,从外表看起来很友好,但是过去我们共同拥有的那种真挚的友谊已经不存在了。菲利曾看上去比以前更加强硬,更加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更少跟大家开玩笑或者共同娱乐了。他并不是只对我这样。他跟每个人都是这种态度。甚至本尼亚也注意到了他的这种变化。
  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人敢于当他的面说什么。
  我有了一个印象,菲利普对于我们组织的功效有着跟我同样的看法。第二周的周末他花掉几乎所有的时间,把自己独自锁在房间里。我们在星期六那天的确去了花园街的几个汽车交易市场,挑选了几款新车,但是此外我们仍然感到情绪低落,我们只是在晚餐时才见到了菲利普。
  星期二,他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在营销办公室里开了一个会。他派保罗去各个房间,向每个人分发书面邀请函。他表示这是一个强制性参加的会议,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宣布。
  8点整,预定的开会时间,我、詹姆斯和约翰穿过大街。菲利普、保罗和吉姆显然已经偷到了钥匙,或者找到了开锁的办法,因为通向办公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了。所有的灯都开着。房子中间的桌上,在一张打开的地区图上还有一张奥兰治的县地图。桌子的周围摆好了13把椅子。
  我们坐在吉姆、保罗和玛利的身旁,等待着其他人的到来。
  菲利普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到齐并且就座以后才开始发言。
  他直接进入主题,“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集合,”他说,“你们知道我们的目标。但是最近我们似乎失去了这个目标。”
  他看了看四周,“我们最近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我们把自己称为恐怖主义者,但是我们究竟又恐吓过谁?我们一直扮演着恐怖主义者的角色,只是闹着玩儿罢了。尽情地做自由赋予我们的、我们想做的事情,假装我们所有的行动都是有意义的。”
  自由所赋予我们的。
  菲利普实践了这一信念。他早就把它写出来了。一阵冷飓飓的感觉从我的脊梁骨一直往上窜。我突然知道下一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们大家需要认真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假如我们打算把自己叫做恐怖分子,那我们就必须做得像那么回事。我们需要把注意力高度地集中在我们的事业上,就像我们刚刚开创的时候所计划的那样才行。我们需要发表一项声明。一个能够抓住全国人民的心的勇敢的声明。”他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火花,“我想我们应该毁灭那个家庭乐园。”
  当我听他提起乐园的名称时,我的肚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种病态的下沉感。我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詹姆斯、吉姆、巴斯特和唐都流露出同样的感觉。但是从其他人,特别是朱尼亚和史蒂夫的脸上,我看到了激动和期待的目光。
  菲利普指着铺在我们面前桌上的地图,“我已经制订了一个计划,我想一定能够行得通。”他草草地描述了一下他的设想。
  他说,为了修建一条新公路,道路施工人员最近正在用炸药爆破奥兰治县南部地区的一些山洞,我们可以从道路工程中搞来一些炸药。我们可以到家庭乐园,分为两个小组,分期分批到达,分别乘坐不同的汽车,从几个不同的入口处进入。我们每个人都装备炸药和遥控引爆装置,在预定的时间里,我们乘上不同的交通工具,放好炸药,然后在火车上会面,我们在车上同时引爆炸药。然后在老城车站下火车,若无其事地分头步行回到各自的车上,开着车回家。
  他会提前把信息通告警察和媒体,以平民恐怖分子的名义承担这场袭击事件的责任,“哇呜!”史蒂夫笑着说道,“这主意太棒了!”
  对于这个计划没有什么可讨论的。菲利普宣布说,一切就照他说的办,会议结束了,他就像一位将军那样,向大家轻快地点了点头,他的身后响起了一片生硬的掌声。他独自一人走入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所有的人面面相视着,又看看摆在桌上的地图,没有一个人说话。
  大家各自回家了。
  我们孤独地走入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第31章 家庭乐园  我神志有些恍惚,好像自己已经丧失了意志。
  后来的两个星期里,我跟其他几位恐怖分子忙忙碌碌地为袭击家庭乐园而做准备。我并不想干这种事,我认为这样做是错的,但是我只是一只怪人摆布的羔羊,我只好什么也不说,服从菲利普的指示,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夜晚,我孤独一人躺在床上,我对自己说,我想离开,我想脱离恐怖主义者,我只想恢复到过去的生活方式中,过原来那种平淡而不引人注目的生活。
  我只是这样对自己说说罢了。
  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
  我反对菲利普的计划,我真的认为我们打算干的那件事情是错误的,但是我也喜欢在一个项目中占有一席之地,跟大家在一起努力。
  而且我仍旧喜欢当~名恐怖主义者。
  我公开了我的反对意见,试着把我的观点传达给其他那些被冷落的人。但是我再也没有向菲利普低头,其他人没有勇气跟他作对。
  我们把时间定在感恩节过后的那个星期六,那一天家庭乐园肯定热闹非凡。这事一定会成为重大新闻。我们会被各种媒体炒得沸沸扬扬。
  星期四,玛利做了一顿感恩节大餐,我们在菲利普的房间里吃了饭,整整一天时间都被消耗在电视机前,在橄榄球赛和分界地马拉松大赛这两个节目之间不停地换来换去。菲利普跟我们一起吃了晚餐,但是其他时间他都一个人在楼上工作。
  星期五晚上,也就是袭击行动的前夜,我们大家又去营销办公室——或者按照菲利普的说法是战争指挥部——集合开会。
  这一次他铺开了一张家庭乐园的平面图,用红笔点出了游乐场里那些具体的地点。
  “以下是我们的分工,”他说,“史蒂夫和玛利,比尔和保罗,朱尼亚和吉姆,托米和巴斯特,唐和詹姆斯,皮特和约翰,鲍勃和我。我们乘坐的汽车在这里停放,这是我们要走的路线,这是要搭乘的火车……”
  他详细地向我们描述了计划,然后让每个人大声复述自己的任务。我的任务是陪菲利普乘坐梅塞迪斯。我们必须在中午到达,然后步行通过入口处的大门,我携带炸药包,菲利普携带遥控引爆装置。我们在那里呆两个小时,然后乘车去商店,假装成普通游客,在两点一刻准时参加乐园组织的疯狂旅程,游戏将近结束时,我们的车辆已经开来,我迅速从车里跳出来,将炸弹放在某个家伙的背后,接着又跳进来。我们留下车,步行去火车站,上火车以后就呆在车里,直到所有成员都上了火车,然后菲利普引爆我们的炸药,其他人也引爆他们的炸药。我们在老城火车站下车,离开公园。
  菲利普让每个人重复一遍自己的时间安排,其时我一直在观察着他,我很奇怪,为什么他要挑我做他的合作伙伴。并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左右手;这件事早已尽人皆知。
  也许因为他不再信任我,需要对我进行监视。
  散会以后,我们正要离开,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让我呆一会儿再走。其他人走回了他们各自的住处,只有我留了下来。
  菲利普从地图上拿下了红色图钉,收起桌上的地图,把它叠起来,“我知道你对这事儿的看法,”他说,“但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去。”
  他一边叠地图一边低着头对我说话,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我意识到,他正在试图以他自己的方式跟我和解。他希望向我道歉。我斜靠在门旁的墙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图钉,玩弄着它们,“当一名恐怖主义者没那么容易。从来没有一定之规,也没有现成的传统可以依据。
  一切全靠我们自己一边摸索一边建立。有时我们也犯错误。有时我们无法判断究竟是对是错,直到一切变为事实。“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我点了点头。我不能肯定他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我甚至不敢肯定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们两人四目相对地注视着。
  后来我走出了办公室,回到了我的房间。
  我们在寂静中开车来到了家庭乐园,寂静中充斥着紧张的空气。菲利普打开了收音机。那是个我不喜欢的波段。但是我让它继续响着,因为有聊胜于无。
  我们把车停在一个悬挂着“停”字的路灯旁,穿过停车场,走进了入口处的大门。
  在我们刚刚踏进游乐场的一刹那,计划将要进行的袭击事件似乎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磨盘,在它的重击之下我喘不上气来,我的脑袋直发晕。我不得不停下脚步,闭上眼睛,重新调整呼吸。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我看到大批的人流从老城车站蜂拥而来,穿过魔术商店,走过了历史博物馆。一匹马拉着一辆四轮车开了过去,马身上的铃档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在我的前方,在大街的尽头,我能够看到优美动人的童话故事中的城堡。
  一家人从我们身旁走过,那个男孩问他的父亲,他是否能要一些冰淇淋。
  事情很严重。眼前是活生生的生活现实。我从来没有像他这样跟自己的父母讨价还价过。我想我们中间没有任何人做过这样的事情。也许菲利普例外。
  我以前杀过人。不过那种情形跟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很不相同。我的事纯粹属于私人恩怨。而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却无异于一场谋杀无辜的残酷暴行。这里只有母亲,家庭,以及孩子们。
  我不想再当平民恐怖主义者了。只要我离开这里,我就可以不当了。
  “我不想干了。”我告诉菲利普。
  “你能干好,而且你也想干。”
  “如果我真的不想,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会杀了你。我会按一下这个遥控引爆器,你背在身上的那些炸药会把你的屁眼儿炸到地球的另一边去。”
  “你会那样做吗?”
  “试试看。”
  我摇了摇头,“我不能杀害无辜的老百姓。”
  “没有任何人是无辜的。”
  “我们难道不能找个地方把炸药引爆,而不用真正伤害到任何人吗?我们仍然可以发布声明,我们依旧能够得到我们所希望得到的关注。但是我们用不着非杀人不可。”
  “如果我们真的杀了人,他们会更加认真地对待我们。”
  “你已经把信件寄出去了,是吗?”
  “对,还有我们的名片。昨天寄走的。寄给了游乐场的总经理室。还寄给了阿纳海姆警察局,以及本地所有的报纸和电视台。”
  “这真是好极了。他们会收到这些信件的;我们将放置那些炸药;他们将搜寻炸药;我们用不着非得毁掉一切。我们仍然能够得到公众的注意。”
  “你为什么希望事情会是这样?”菲利普问道。
  “会是怎样?”
  “为什么你对那些人这么关心?他们关心过你吗?他们曾经注意过你吗?”
  “没有,”我承认,“但是他们也没有伤害过我。”
  “难道必须涉及到你的私人感情你才干吗?”
  “是的。”
  “说实话,我非常讨厌你这一点,”他说。他看着大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叹了一声,“不过有时我自己也这样想。”
  “你真的想把这事干完吗?”我向大家站的地方做了一个手势,“我的意思是,这地方是个家庭乐园。你真的想把那件事干完,毁掉这个家庭乐园吗?”
  他正想说些什么,忽然愣住了,形状诡秘地四下里看了看。
  “什么事?”
  “有点儿变化。你没有感觉到吗?”
  我摇了摇头。
  “他们正在找我们。”
  “什么——?”
  “那些信肯定早就寄到了。邮局真它妈的该死。”他往大街上扫了一圈儿,注意观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妈的,我看见他们了。”
  惊慌的感觉在我心中迅速扩展起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找到其他人,撤出这鬼地方。”
  我向四面望去,看见人行道上和大街里面有许多剃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灰色西装的家伙。其中一些人的皮带上似乎佩带着对讲机,因为他们正在对着发射器说话。他们在我没注意的时候消失在人群中了。
  我们匆匆赶往老城,向“未来世界”方向走去,比尔和保罗这会儿正坐在“朱庇特之旅”的椅子上策划着爆炸行动,“那些家伙是什么人?”我问道。
  菲利普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告诉我之前我压根儿就没有看见他们。他们就跟我们一样,很难被人发现。”
  “正是这一点最令人担忧。”
  我们发现比尔和保罗正在排队等候乘坐“朱庇特之旅”。我们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四个人匆匆来到“潜水艇之旅”,找到了史蒂夫和玛利。
  满眼皆是穿灰西装的人。
  “他们是‘家庭乐园’的工作人员吗?”比尔问道,“没准儿是警察?”
  “我不知道。”菲利普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听上去紧张得要命。
  四面八方都是灰西装,但是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们。我甚至无法确定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人,在寻找什么东西。我们跟史蒂夫和玛利一道,刚刚准备爬上一座“魔力山”,忽然,藏在公园四处的喇叭里传来了既平静又严肃却而不失友好的声音,宣布:“由于存在着不可知事件,‘家庭乐园’将在5分钟以后关闭。请各位游客从主门顺序退场。”
  我们周围的各种游乐设施都被关闭了。人们被身穿红外套的快活的年轻人驱使着,迅速而有效地向公园的出口处疏散。
  “——作为补偿,所有的游客都会收到为期两天的‘家庭乐园’入场券,欢迎各位回到欢乐之家来!”
  这条信息被重复了很多遍。
  “快走,”菲利普说,“他们已经追上来了。没有人群作掩护的话,我们肯定会被发现。”我们发现皮特和约翰正在“非洲公主”旁边等候,唐和詹姆斯则等在“远洋冒险”号游览车的前面。
  到现在为止,游乐场里的普通游客几乎已经全部退场了。身着灰色西装的工作人员和看上去像是警察的人一道,在人行道上像过筛子一样仔细地巡视一遍,甚至连每个游览车、商店和所有吸引游客的去处都不放过。
  菲利普看了看手表,“就这样,”他说,“其他几个人还在外面。我们得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们十个人穿过“疯狂西部大世界”,路过商店和娱乐中心,匆匆向门外跑去。
  我们看见汤米和巴斯特从公园大门口走过去,向早已废弃的老城火车站方向急行。
  他们距离大街还有几码远的时候被人盯上了。灰西装们正在发狂般地对着发射机和对讲机说话,几个穿警服的家伙掏出手枪,蹲在地上,摆出了一副准备射击的姿势。
  “跑!”菲利普大喊。
  “往大门外跑!”我尖叫着。
  我们全都声嘶力竭地大声嚷嚷起来,让他们赶紧逃离危险。
  但是他们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似乎不知不觉中家庭乐园里只剩下了灰西装、穿警服的人和我们自己。
  当我们正在大喊大叫的时候,有两名灰西装的目标转向了我们所在的方向,我们悄悄地蹲在走廊里藏起来,半天没有出声,那些人终于忘掉了我们。
  “站在原地别动!”有人在用话筒喊话。
  我们走出了藏身之处,看见汤米飞快地跑回入口处,他似乎已经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巴斯特看上去却有些迷惑。他从自己站的地方向场米那里跑去,然后又向灰西装跑去,最后干脆站在那里不动了。
  “放下你的武器!”话筒中传来了喊声。
  瞬时,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像哑剧的一幕场景。巴斯特大惑不解地站在那里,扫视着周围,似乎想发现话筒是在跟别的什么人说话,接着像猜谜般地用手指着自己,好像在说:“说谁?是在说我吗?”
  紧接着枪声响了。
  巴斯特倒下了。
  “不!”我大叫起来。
  我打算跑过去,但菲利普抓住了我的衣领,把我一把拽了回来,“忘了这事儿,”他压低嗓门说,“对他来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现在我们必须救出我们自己。”
  “他很可能还活着!”
  “如果他还活着,他们会把他弄走的。走吧。”
  我们抄近路来到一家餐馆,从侧门走出接待室,穿过一个上面写着“内部专用,游客止步”的房门。
  “汤米怎么办?”玛利问道。
  “他会设法回来的,”菲利普说,“他特别聪明。”
  我们躲在家庭乐园后面的假门后边,那里看上去像是一个停车场,位于办公大楼之间,我们向大型公共停车场跑去。跑了很久以后,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家庭乐园的大门口,我们以为距离自己的汽车已经太远了。但是令人惊讶而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的汽车就停在停车场的外边。我们立即马不停蹄地向停车场跑去。
  汤米正在梅塞迪斯车旁等候我们。朱尼亚和吉姆也在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他们三个显出十分焦虑和害怕的神情,菲利普向他们大声喊了起来,要他们尽快把车开过来,注意别让人从后面跟来。我跟菲利普上了梅塞迪斯,向主路飞奔而去。菲利普转了个弯,穿过高速公路,左一下右一下地开着,沿着林肯大道疾驶下去,直奔洛斯阿拉莫斯,然后又掉转车头返回来,回到了查普曼,一路回家了。我们后边没有被跟踪。
  我们到家时,其他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菲利普把车停在销售办公室门口,告诉大家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我们到哪儿去?”玛利问道。
  “总会找到一个地方的。”
  “也许他们不会发现我们住在这里。”
  “我们冒不起这个险,”他说完,目光将所有人迅速地扫视了一遍,“你们是不是还带着炸弹和引爆器?”
  大家点了点头。
  “很好。现在我们就把这里解决掉。我不想给他们留下任何一点儿痕迹。”
  “光天化日之下,”吉姆说,“样板公寓现在正是对外开放时间。”
  “尽管做就是了。”
  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公寓里。詹姆斯、约翰和我迅速将所有的垃圾——废旧罐头盒、饮料罐、旧报纸——统统放在厨房的地板上。我在所有的垃圾上浇满了汽油,把剩余的汽油浇在了楼下的地毯上。
  我们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便立即发动了汽车,开出大约一个街区之后,我们引爆了炸弹。我们原来没打算这样干,但是公寓终究化为灰烬了,从左至右,无一遗漏。现场一片狼籍,惨不忍睹。显然我们策划的这次爆炸具有极大的震撼力。墙壁被连根拔起,源自地下的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突然把房顶炸到了空中,只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我们的住宅看上去就像原始森林遭到劫难以后成吨的废木料正在疯狂燃烧时的壮观景象。
  推销员们相互招呼着,仓皇地逃出了办公室,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我知道他们中间肯定早已有人通知了警察局和消防队。于是我按了一下汽车喇叭,用手向前方的公路指了指。菲利普会意地点点头,把脑袋伸出车窗,向后大喊一声:“跟我来!”
  他飞快地驶离现场,拐上了查普曼公路,其他人紧随其后。
  我们刚开过塔斯廷大街,就看见一长列警车和消防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向相反的方向飞驶。
  我们进入了科斯诺梅萨高速公路,直奔南方而去。
  我们马不停蹄地从55号公路转入了405号公路,最后菲利普开进一个汽车加油站门前。
  显然他在开车时一直在考虑问题,这时他走到每个人的车前,让大家给车加满油。他说,我们要去圣地亚哥呆上几天,住进~家汽车旅店,然后一直保持低调。他仍然有些发抖和惊慌不安,他告诉我们用现金付汽油费,而不要像以前那样加满之后就偷偷溜走——如果因此而暴露行踪则得不偿失。
  “你知道圣地亚哥,”菲利普告诉我,“你来带路。找一个没人注意的汽车旅馆。”
  我在前面领路,一直开进了汽车旅馆业最集中的一条街道。
  我们选择了海厄特,一个比较大一些的、相对来说没有特点的地方,从女招待的服务台上偷来房间钥匙,在靠中间的一层里占用了几间住房。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下行李之后,我们在菲利普的套间里集合起来观看有线台的新闻。
  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家庭乐园一案的消息。
  我们分别收看了5点整、5点叨分力点整的新闻,电视频道被我们不停地换来换去。
  什么也没有。
  “这些人渣,”玛利说,“他们把整件事情完全掩盖起来了。”
  “巴斯特究竟怎么样了?”朱尼亚问。自打我们离开家庭乐园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很小,而且极不自然地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我不知道。”菲利普承认。
  “你认为他死了吗?”
  菲利普点了点头。
  “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谁会注意或关心他的死活呢?”詹姆斯说。
  之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想念着巴斯特。我想起了过去我们曾经有过的快乐,他曾经对我说过他感到跟我们大家在一起又年轻了许多。
  我想大哭一场。
  “甚至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死,新闻除了轻描淡写地谈到家庭乐园遣散所有的游客并临时关闭的情形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报道,”菲利普说,“也许娱乐公司有充分的理由要求媒体在报道时回避这条新闻……或者其他什么人提出了这样要求。”
  “谁?”史蒂夫问。
  他摇摇头,“我还不知道,”他说,“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第二天我们整整一天都呆在旅馆里,收看新闻报道,或者看报纸。
  第三天,我们去了海洋世界。
  菲利普的妄想症和过度紧张以惊人的速度减退下去,到那天为止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
  在他的极力怂恿下我们大家去了海洋世界。他和其他人的表现跟往日没什么区别,好像这仍然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我们在正常地参加郊游那样,到了那里以后,他以饱满的热情阅读着海豚和杀人鲸的表演时间表,在鲨鱼箱前争先恐后地抢着观看。我简直难以相信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忘记了巴斯特,他们对他的死竟会如此无动于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沮丧极了。尽管巴斯特之死不会引起整个世界的注意,但是我至少希望它会对这些被冷落的伙伴们发生影响。难道我们的生命如此一文不值、无关紧要,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地牺牲掉吗?
  在观看杀人鲸“沙姆”的表演时,我终于被迫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们坐在大看台最前排座位上,水花溅了一身,杀人鲸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来了个鹞子翻身,端直地落在了我们前方的水面上,所有的恐怖主义者都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妙极了!”保罗说,“我真高兴咱们能来洛杉矶玩儿。”
  “我们能到这里来都是由于我们准备制造家庭乐园爆炸案时被那些人渣给搞砸了,巴斯特一命呜呼了,那些打死他的人渣又跟上了我们,想把我们也摆平了。别忘了,我们可不是为了他妈的度假才到这儿来的!”
  “你是怎么啦?”菲利普说,“能不能冷静点儿?”
  “冷静?两天以前,你让我们炸掉那些该死的公寓,因为你觉得那些灰西装跟上了我们——”
  “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
  “现在巴斯特死了,我们就来到这个该死的海洋世界里快活地玩它一场!”
  “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死毫无意义。”
  “什么意思?”
  “他已经献身我们的事业了。”
  “哦,那么我们大家现在应该很高兴地把自己献身给所谓的‘事业’喽。我们应该把它当成是一种生意场上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想,这件事对于我们的意义就在于它使我们得到了解放,我们不用再成为机器的奴隶,而是一个大机构中的一小部分。
  我想我们应该为个人的权力而斗争。现在我们只是假设把自己的个性隐藏在一个大的团体,也就是说,你的团体里。“我的目光眼他相遇了,”作为我自己来说,我决不愿意死。我不愿意为任何人而死。我想活。“我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巴斯特也想活。“
  “巴斯特已经不在了,”菲利普说,“我们无法使他再回到我们中间来。”他的目光固定在我的脸上,“此外,我们为什么就该感到很糟糕呢?我们为什么应该为自己感到内疚呢?当他活着的时候我们总是跟他在一起。我们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我们为他提供了一个属于他的地方,他也知道这点。他跟我们在一起时很快乐。”
  我不想相信菲利普,但我还是相信了他。上帝啊,我毕竟相信他了。我试图告诉自己说,他理解我的思维方式。他能够操纵我,那是因为他对我了如指掌。但是我无法使我自己相信这一点。菲利普是对的。巴斯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比他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要过得快活,这也是由于有了我们大家的缘故。
  菲利普冷静地看着我,“我觉得我们需要杀一个有名望的人”
  我眨了眨眼,顿时警觉起来,“你说什么?”
  “我正在考虑这件事。正如你所说过的~样,我们把家庭乐园的生意给搞砸了,作为恐怖主义者,我们没有完成原来既定的目标。但是我正在考虑,如果我们能杀一个名人,就会使我们得到公开报道的机会,我们的案子就会公之于众。”
  “可是我再也不想杀人了,”我说,“我不想杀任何人。”
  “其实你想。”
  “不,我不想。”可是在我内心深处的那种东西又一次同意了菲利普的理由,认为这将会是一次正义的行动。
  “我也不想杀人,”吉姆说,“我们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有名望的女人,把她强奸了?”
  “为什么不能绑架一个名人,用他当人质呢?”玛利建议道,“这样就会有大量的新闻媒体争相报道。而且我们也用不着非得要他的命。”
  “我们每个人都要过别人的命,”菲利普冷冰冰地说,“你们似乎很容易就忘记了这些。我们大家都不是圣人。谁都不是。”
  “可是我们中间已经有人从错误中吸取了教训。”我说。
  “你究竟想干什么?什么都不干吗?你想要发生重大的变化就需要采取重大的行动——”
  “什么样的变化?我们究竟在这里愚弄谁?你以为杀死一个名人就会改变我们的地位和属性吗?我们是被冷落的一群,而且将会永远遭受冷落。这就是我们的现实,老兄,你必须逐渐习惯这个现实。”
  我们周围挤满了人群,他们看到鲸鱼从一连串的圆环中飞跃过去时疯狂地欢呼雀跃起来。
  “名人,”菲利普深恶痛绝地说,“那是~种我们必须与之斗争的观念。它是我们不满情绪的起源。为什么这些人要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的承认?为什么大家不能得到同样多的关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个病态的社会中,杀死一个名人,你就变成了一个名人。记得马克。戴维。查普曼吗?我们都知道这个名字,那是因为他谋杀了约翰。列农。还记得约翰。辛克利吗?他曾经试图谋杀罗纳德。里根总统,因为朱迪。福斯特使他心神不宁。詹姆斯。厄尔。雷又怎么样?还有李。哈威。奥斯瓦德呢?假如我们杀死一个名人,一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我们就给敌人的营垒以重大的打击,我们就会因此而名声大震,我们就能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的确在此。”
  “如果我们被抓住怎么办?”皮特胆怯地问。
  “什么?”
  “如果我们被抓住,我们顶多只能得到一次专题报道。那是能够使媒体注意到我们的惟一方式。否则,我们就会跟以前一样永远不为人知。警察会接到大量为此次行动承担责任的信件和电话。即使我们发了信,或者打电话,它们只能很快消失在文件柜里。”
  显然菲利普还没有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这使他愣了几秒钟,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上来了,“玛利说得对。我们应该绑架一个名人。可以让警察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还活着。然后他们就会对我们备加关注。我们可以恐吓他们,说我们要杀了这位名人,除非我们的要求得到满足。这样我们便会有所收获。”
  “我们可以给他录像,”我建议道,“我们把录像带寄给警察。”
  菲利普转过来看着我,笑容逐渐在脸上扩展开来,“这是个好主意。”他对我咧嘴笑了,我也回敬了他一副笑脸。老魔法开始灵验了。我们两人又成为了兄弟。
  鲸鱼的表演结束了,欢呼声仍然持续了一阵之后,人们纷纷从大看台上站起来,提着礼品袋和随身物品,在我们周围鱼贯而出,准备离去。我们仍在座位上没有动。
  “那么我们现在去哪里?”朱尼亚问,“去好莱坞?还是去比弗利山庄?”
  菲利普摇了摇头,“那些地方是旅游点。名人只有在有重大活动时才在那里露面,而且那时那里也过于拥挤,有众多的保安人员。我倒有个主意,我们可以去棕榈泉。那些名人住在那里。
  他们在那里更容易接触,经常不带保镖。“
  “这主意听上去不错。”我说。
  史蒂夫也点了点头,“行,咱们动手干吧。”
  菲利普看了看全组人员,“大家都同意了吗?”
  大家齐声地答应着:“同意,”“没问题。”多数人都点了点头。
  “那么咱们就定在明天,”他说,“明天我们收拾行李,向棕榈泉出发。”他微笑了,“我们去给自己抓个电影明星回来。”   ------------------
  
第八部分 第32章 棕榈泉  除了天气比我所想象的更热一些以外,一切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
  罗迪欧。德莱弗过去曾经是个穷困的地方。现在棕榈泉诱人的魅力一定得益于大量的广告宣传。这里阳光明媚,天空清澈如水,所有的景物都清晰可辨,连空气都比洛杉矶和奥兰治清新多了。这里有着宽敞的大街和低矮的建筑群线条明快,造型优美,人们穿着时髦得体的服装,显得格外美丽动人。惟一不协调的是这里的气候,炎热的阳光下,路灯杆和商店的玻璃橱窗上令人惊讶地贴着许多圣诞树模型。如果不是这些圣诞饰物的提醒,我会以为现在已经到了夏天。
  我们乘坐了四辆汽车,排成一列纵队,缓缓地行驶在主干道——棕榈泉峡谷大道上,希望找到到一个适合我们的地方,终于在距离高速公路不远处发现了装修一新的“第六汽车旅馆”,它远离繁华闹市,正合我们的口味,于是我们决定在这里住下来。大家打开自己的房间门,把皮箱和行李扔在地上后,又一起乘车返回市区,补充一些生活用品。
  我们弄了一些食品、绳索,另外还搞了一台摄像机。
  “我们应该上什么地方去找这么一位名人呢?”回到旅馆后我焦急地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随便找一个有铁门和高墙的豪宅,敲碎玻璃闯进去,绑架一个什么人出来?”
  “这主意不算太糟糕,”菲利普笑了,“不过我想我们应该从当地的夜总会入手,也许能在舞厅或餐馆里发现合适的目标,然后一直跟踪他们回家后,再一举抓获。”
  “那时我们拿他们怎么办?”汤米问道,“带回我们的旅馆吗?”
  “也许,”菲利普沉思了一会儿,“也许我们应该另找一个地方。”他转向了蒂姆,“今天下午你和保罗出去找一找,最好能找一个样板公寓或者供出租的住宅,或者……一个能够容我们住一段时间的地方。”
  “我们现在怎么办?”
  “全体人员分头行动,在附近仔细观察,对时装店和餐厅要格外留心,多加关注,争取及早确定今晚的行动计划。也许我们应该对这座城市做一些详细调查,以免被人跟踪或者重犯以前的错误。”
  我们在德塔克吃完午餐之后,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出发了。
  我、菲利普、约翰和比尔乘坐同一辆汽车,我们把车开到了西南方向的一排商店附近。商店旁边有一家图书馆,菲利普让我去那里找几份当地出版的报刊杂志,了解一下本周将有哪些公众活动在这里举行,包括各种庆典活动。
  “例如?”我问。
  “高尔夫球赛、商店开业等等,什么都行,只要上面有名人的名字就行。”
  他们三个人开始分头行动,在商店里到处搜索着绑架目标。
  我们说好一小时以后在车上集合。
  我走进图书馆,直奔期刊阅览处,找了三份上一周的当地报纸,在紧靠图书馆后墙的阅览桌旁找了个座位。我迅速地浏览着每个标题,阅读着每一则广告,关注着每一幅照片。
  第三张报纸第三版上刊登的一幅照片引起了我的高度注意。我放慢了速度。
  根据这幅照片上的小标题来看,这个叫做乔。霍西的人是沙漠棕榈市的市长。
  这是一个被冷落的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知道的,但是我确实知道。这个人的神色中有某种令我感到十分熟悉的东西,在缺少领袖气质或个人勉力的人身上才能看到的那种东西。尽管报纸上这幅黑白照片已经污迹斑斑,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读懂了它的涵义。我凝视着它,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被冷落者的照片。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同类居然在照片上也保留着如此明显的特征。
  我一口气读完了下面的说明文章。我知道我应该继续在报纸上挖掘有关名人的报道,然而这件事刻不容缓,我不能再拖延下去。我撕下了那半张报纸,把它折叠起来,匆匆离开了图书馆。
  我跑过了隔壁的商店,透过橱窗玻璃搜寻着菲利普的身影。
  他正在一家古玩商店里假装欣赏维多利亚时代的贺卡,实际上在偷听两位衣着考究的年轻女士谈话。
  我匆匆闯入了商店,大门上的警铃立刻响了起来。只有菲利普抬起头来看了看我。
  “有情况。”我说。
  “什么情况?”菲利普把手中的贺卡放回了展台。
  “我发现了一个我们同类的线索。”
  “什么样的线索?”
  “他是一名恐怖主义者。也就是说,这里也有人受到了冷落。”
  “哦。”他带着失望的神情往我身后瞄了一眼,“那位先生或者女士现在在哪里?”
  “是一位先生,名叫乔。霍西,是沙漠棕榈市的市长。”我举起了报纸,“看一看这篇东西。”
  “沙漠棕榈市?”
  “跟棕榈温泉市相邻的一座城市。从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那里比棕榈温泉市更加排外,历史更短暂。尽管它的知名度不如棕榈温泉市这样高,那里却有许多声名显赫的大人物。”
  他从我手里拿走了那张报纸,“让我看一看。”菲利普看完照片和文章后,脸上立即露出了极其兴奋的神情,“今天晚上他要在沙漠残疾人基金会举办的酒会上发表演说。声名显赫的人们通常都喜欢在这种慈善活动中露脸,他们不仅能够获得免费宣传,还能得到博爱、人道主义者或慈善家的美称。”他收起了报纸,“这家伙也许能介绍我们认识其中的一两位。不错,你今天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干得真不错!”
  “晚宴在什么地方举行?”
  “在一个叫做拉阿莫尔的饭店,7点开始。”他把报纸放进了衣袋里,“找找那家餐厅,然后搞一身西装穿上。我们将准时前往。”
  拉阿莫尔餐厅的晚宴只有持邀请函的人才能参加,饭店门口有一名穿制服的男子专门负责检查证件,防止非基金会成员和未经邀请的人混进来。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从他身边溜了进去,并在酒吧里找到了座位。
  餐厅很大,很像40年代电影中的那种夜总会。餐桌撰成了半圆形,从中间向外辐射。大厅的中央是一个梯形的楼座式半圆形舞台,乐队正在台上演奏爵士乐。昏暗的屋顶灯和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艺术装饰灯柔和地照亮了每一张餐桌。身穿燕尾服的男招待和身着短裙的女招待在大厅里穿梭往返。
  菲利普说对了,慈善事业总是吸引着各色各样的大腕名流。
  喜剧演员鲍勃。霍普金斯,大明星查尔顿。西斯登、杰里。路易斯等人吸引着众人的注意,宴会做东的也是一些名人,尽管相比之下稍显逊色,但比起其他非名人佳宾来仍然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我们坐在酒吧里观望着晚宴的整个过程,从偶尔到酒吧来点饮料的人们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多数跟基金会的工作有关。
  通常我们总是按照菲利普的眼色行动,今晚他却出奇地安静,让人感到他似乎很讨厌这种场合和这些人群。
  开始上菜了,我们由于没有餐桌而无法进餐。乐队停止演奏并开始休息,代之而起的是逐渐传来的碰杯声、银餐具的撞击声以及压低了的谈话声。
  调酒员将饮料在托盘中摆好,由酒吧男招待送上了餐桌。
  我们每个人为自己偷了一杯。
  晚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演讲开始了。演讲者从服装到内容都没有太大的区别。第一位上台的是基金会主席,第二位是基金会发起人,接下来是提供资金的本地企业领导人。之后由一位残疾儿童的父亲讲话。
  最后才轮到市长乔。霍西登台亮相。
  当市长先生走上讲台开始发言时,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来宾们却跟我们恰恰相反,他们对于他的注意比起前几位来少得多。这一结果并没有出乎我们的意料,因此我们并不感到吃惊。令人吃惊的却是市长先生的讲演内容。
  他一开始便夸奖沙漠残疾人基金会以及它的事业,表明他如何喜欢跟每一位出席今天晚宴的人在一起工作。他说他感到很遗憾,因为这一次将是他以市长的身份最后一次出席基金会活动了。他已经决定辞职了。
  他原来以为自己这番话会使人们大吃一惊,显然没有想到全体来宾们的反应会如此冷漠,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说了些什么。
  我们几个人却在专心地听他讲演。我从菲利普的脸上能够判断出,他跟我同样都注意到了一个问题:市长先生其实并不想离开这个职位。
  菲利普转身看着我,“这事儿你是怎么想的?”他问,“不会是丑闻吧?”
  我耸了耸肩膀。
  “他的辞职完全是出于无奈,其实他并不想走。”
  我点点头,“我也这样想。”
  他摇了摇头,“不可思议。”
  门口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兴奋的喧哗声从靠门口的几张餐桌传来,像冲击波般向外辐射,迅速传遍了整个餐厅,来宾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大门方向,一些身穿燕尾服的人正在那里尽力疏散激动的人群。这时众多保缥中间出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面孔,他春风得意地向全场的来宾们点头致意。
  那是弗兰克。西纳特拉。
  他已经从入口处走进了大厅,挨个跟人们握着手,并向我们这里走来。喜剧演员鲍勃。霍普金斯突然靠近他身旁,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西纳特拉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友好地搭在喜剧演员的肩膀上,同时高声地向一位在主席就座的中年男子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那人冲他摆了摆手,用晦涩难懂的语言同样大声地回答了他。
  “西纳特拉!”朱尼亚被打动了,他激动地看着菲利普,“咱们去绑架他!”
  “等一等。”菲利普仍然注视着舞台,有3个40多岁的人正在面容严峻地跟市长谈话。
  “西纳特拉!”朱尼亚又重复了一遍。
  “没错!”菲利普反感地冲他摆了摆手,站起身,穿过人群向舞台走去。我好奇地跟在他身后。
  站在乔。霍西周围的3个有钱有势的家伙毫不掩饰地把他当成了他们的奴仆,尽管我们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市长正在低眉顺眼地阿谀奉承那3个富翁,而他们则耀武扬威地向他发号施令,似乎正在公开解决一桩家庭琐事。除我们以外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他们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为乔。霍西感到愤怒,并为他遗憾。菲利普又向前走了几步,正要走上舞台的时候,市长突然转过身来看到了他,同时也看到了我。他流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立即回头看着那些大富翁,假装在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谈话。
  “到酒吧来!”菲利普冲他大声说道,“我们呆会儿在酒吧等你!”
  我们从乔。霍西的表情中无法判断他是否已经听到。
  “我们能帮助你!我们也是被冷落的人!”
  乔。霍西听到“被冷落”几个字后,突然转过身来,显得心烦意乱,脸上流露着令人无法理解的表情,好像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似乎还包含着某种激动和振奋的成分。我们就这样互相对视着。那3个有钱有势的家伙显然从市长的举止和神态中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扭头向我们这个方向张望。
  菲利普抓住我的肩膀,“快走。”两人迅速向酒吧走去。
  大家很快在酒吧里聚齐了,“西纳特拉就在那张大餐桌上,”
  朱尼亚用手指指点点地说,“鲍勃。霍普金斯跟他坐在一起,旁边还有另一位著名人物,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要我说,咱们干脆把这几个人全都绑架了。”
  “我们今天不绑架任何人。”菲利普说。
  “我们不是计划好了,要在公众场合制造轰动事件吗?”
  “我们原来的确希望在公众场合制造轰动事件,把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这些陷入困境的被冷落者们身上,帮助跟我们~样的人们。不这样做我们就不能出名。可是现在,显然那几个有钱有势的家伙正在强迫我们的朋友辞去市长的职务,只因为他是一个被冷落的人。他们希望找个更有进力的人代替他,以便得到更多的关注。我们有机会帮助被冷落的人,真正为他们做些好事。我想,现在我们就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让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帮助我们的同伴夺回即将失去的权力!”
  一股冷气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菲利普发表如此慷慨激昂的演说了,由于过度激动,我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我正是为了这样的理想才变成了一名恐怖主义者。
  “乔。霍西作为沙漠棕相市的市长可以为受到冷落的人们做更多的事情,其作用比起绑架一位名人或在公开场合制造轰动事件重要得多。这次行动将是一次真正的壮举,它意味着我们的进步。”
  我看着前方的舞台,一名富翁已经离开,其他两个家伙仍在那里没完没了地数落市长,“你觉得他杀过自己的老板吗?”我问道。
  菲利普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觉得不大可能,”他继续观察着霍西,“他身上有些跟别人不同的东西。我不能确定他会这么做。”
  “为什么?”
  “我不知道。”尽管我并不理解他的话,但我仍然相信他。
  大约半小时以后,乔。霍西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神色紧张地回头张望着,惟恐有人跟在后面。他看到有如此众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显得格外吃惊,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歼珠。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玛利。
  “很高兴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菲利普向他伸出了手,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跟你一样,”菲利普说,“我们是一群被冷落的人。我们把自己叫做平民恐怖主义者。”
  “恐怖主义者?”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你。”他站了起来,我们大家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吧,跟我们一起回旅馆去。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讨论,并制定一下行动方案。”
  市长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吃惊地点了点头。14个人一起穿过人群,绕过门卫身边,尽可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离开了餐厅,融进了惬意的夜色之中。
   
第33章 干预政治  乔。霍西跟我、朱尼亚、保罗、蒂姆一样,没过多久就适应了这个大家庭的生活,我们很快便成为了亲密伙伴。他了解我们,找们也了解他。尽管亲密无间的伙伴关系曾经使我感到温暖和美好,然而当我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关系怎样在发生作用时,我浑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我们宪竟是一群什么人?
  我终究又回到了这个老问题。
  乔。霍西跟我们回到汽车旅馆以后,建议我们一起去他的公寓,大家没有异议,便动手收拾行李。菲利普向他解释什么是恐怖主义者,我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我们希望完成什么样的事业等等。市长精神饱满地听着菲利普滔滔不绝的述说,一席话使他热血沸腾。
  “我认为我们可以为你提供帮助。”菲利普告诉他。
  “什么样的帮助?”
  “帮你保住市长的职位。你留任市长之后,也可以帮助我们,因此这将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我们的理想就是,为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承认和关注的群体争取它应有的政治权力。
  这正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市长先生摇了摇头,“你们不懂。我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份工作,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的言行举止符合他们的意志。他们了解我,他们需要的正是我这种绝对服从的人。”
  “‘他们’是什么人?”史蒂夫问。
  “当然是当地商业界的首脑人物和沙漠之城名气最大、最‘德高望重’的公民。”乔挖苦地说,“我在没有经过他们允许的情况下私自做了一项决定,结果就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别着急,我们会摆平这事儿的。”菲利普说。
  “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惹恼了他们?”我问。
  “市议会就文比公园投资修建垒球训练馆一事进行表决时,我违反了他们的要求,投了赞成票,使投票结果超过了半数。他们曾经要求我将投票的事情推迟到下一次会议举行,等我向他们请示之后再做决定。”
  “你用不着为此而后悔,”菲利普说,“其实你做得很对。现在我们就来帮你官复原职。”
  “明天我跟他们有一个会议,”乔说,“你们跟我一起去参加吧。”
  “我们会去的,”菲利普答应了,声音里透着坚定的信心,“我们试试看,能不能让那些家伙撤消这个决定。”
  乔的住宅是一座毫无特色的公寓,位于住宅区中段的一条大街上。那是一个令人感到十分舒适的地方。他没有妻子、伙伴,也没有同居的情人,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但是所有人都住在里面还是显得过于拥挤,一部分人必须睡在地板上。
  我们已经疲劳不堪,没有精力考虑其他问题了。我跟菲利普、詹姆斯和玛利睡在客厅里,长沙发归玛利使用,其他人则在地板上钻睡袋。
  “今晚我要不要进去陪乔睡觉?”玛利安顿好之后问菲利普。
  “让他安静地呆一天吧,”菲利普说,“他需要一些时间调整自己。”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我问。
  “你、我、史蒂夫和乔一起去参加他们的会议,开开眼界,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做决定。”
  “我们怎样行动?”我问。
  他没有回答。
  我们一早便被乔的闹钟吵醒了。梳洗完毕之后,大家一起去“国际煎饼大王”吃了早餐。乔提出由他结账,菲利普对他说,吃完尽管离开,不用付账。
  市长带领着我们游览了这座城市。我、菲利普、史蒂夫乘乔的汽车,其他人跟在我们后面,经过一家新开业的商场和一座正在扩建的商业大厦,驱车进入了沙漠棕相市的繁华地带,“你们知道吗,”他开始介绍,“十年前,沙漠棕桐只不过是棕润温泉市附近的一些简陋棚屋和小商店,当时这些漂亮的建筑物还不存在。”
  菲利普看着窗外说,“据我看,这些富翁们在沙漠棕榈拥有大量的地盘,他们强迫市议会按照他们的意志规划这座城市,让市议会出资赞助新开发的项目,以便他们从中得到大量的财富。”
  “因此而成为大富翁。”
  “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你以前干什么?”
  乔笑了,“我曾经是人事部助理。”
  “从来没有人注意你、关心你,突然有一天,有人提出要帮助你参加市长竞选,结果你一夜之间便被人捧为本市的头号人物,表面上执掌政权,其实不过是个傀儡。”
  “完全正确,就是这么回事。”
  “除了提议修建垒球训练馆以外,你一定还做过其他事情,”
  我说,“他们决不会因为一桩小事就罢免了你的市长官衔。”
  “这是我惟一想得起来的理由。”
  史蒂夫摇了摇头,“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能够当市长是由于本地的市民投了你的票,他们可能还会投你的票。干脆让那些家伙现在就滚蛋,你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了。”
  “不,我需要他们。”
  “为什么?”
  菲利普嘲讽地笑了起来,“史蒂夫,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在这种小规模的选举中,你怎么知道谁能当选呢?你认为候选人必须跟自己的选民见面吗?你以为选民们了解候选人在所有问题上的立场吗?别开玩笑了!一般说来,人们总是根据自己对候选人姓名的熟悉程度进行投票,候选人通过广告和报纸等媒体的频繁宣传,使自己的名字为大众所熟悉,而这些宣传手段其实都能够用金钱买到。如果藏在幕后的这些家伙支持你,你就能够当选。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最后你的名字印刷在五彩缤纷的广告宣传品上,张贴在全城每一间电话亭里。”
  乔点了点头,“精确极了。”
  “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已经在市长的位置上干了许多年,他的名字早已为人们所熟悉了。”
  “你知道谁是圣安那市的市长吗?”
  “不知道。”
  “怎么,难道连你这个来自圣安那的人也不记得自己的市长叫什么吗?乔是一个受到冷落的人,你不至于认为还有人能够记得他吧?”
  “哦,”史蒂夫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们开车回到了乔的公寓。市长和几个富翁的会议定于11点钟在我们刚刚经过的那幢商业大楼里召开。菲利普带领我跟史蒂夫去参加乔的会议,其他人在周围逛街、购物或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点钟必须返回,我们将召开一个战略性会议,制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乔换上了一身漂亮的西装、领带,菲利普、史蒂夫和我坐进了他的汽车,我们四个人向市区进发。
  商业大楼使我立刻回想起自动化界面公司、斯图尔特之死,以及那具血迹斑斑的尸体。我强迫自己忘掉这些不愉快的想法,跟随乔进入大堂,走进电梯,乔按亮了五楼的按钮。
  金属门打开了,门口是一条铺着长地毯的走廊。我们穿过大厅,来到了办公室。双层木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特伦斯。哈灵顿,董事会主席。
  乔胆怯地敲了一下门。
  菲利普走上前,把门砸得哈哈直响。
  市长舔了舔嘴唇,“让我跟他们谈。”
  菲利普耸耸肩膀,点头同意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后边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个电子遥控门。我们走进一间类似接待室的房间,房间尽头的另一道门也自动打开了。隔着走廊能够看见里面有一只巨大的写字台,坐在靠背椅上的是基金会晚宴上的三个富翁之一。据我猜测这个家伙就是特伦斯。哈灵顿。
  “他们特意把这里设计成张牙舞爪的样子,以便吓唬人。”菲利普压低嗓门说。
  “的确如此。”乔回答道。
  我们穿过接待室,来到办公室门口。我们昨天晚上见过的三个有钱有势的家伙都在这里就座,其中两人坐在写字台右侧的高背椅上,左侧的一只长沙发上坐着另外三个看上去同样显赫的人物。
  这里看上去很像电影上的那种办公室,有一扇特意打开的门通向里面的一个小房间,我猜那是一间浴室。办公室的正面是一座巨大的书架,整整占据了一面墙壁,中间摆着一台高科技立体声组合电视机。写字台后面有一排窗户,透过它,按漠之城和圣加辛托山惊心动魄的全景图尽收眼底。
  “请进,”写字台后面的男人挤出了一丝微笑,笑容里看不到任何一点儿热情或者幽默感。
  “请坐。”
  没有椅子可供我们就座。
  随后那人便大笑起来。
  特伦斯。哈灵顿高大、强壮,红润的面庞和结实的下巴,一头长长的灰发经过精心梳理,巧妙地遮掩着光秃秃的脑袋。我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坐在高背椅上的另外两名富翁身上,他们正在注视着我们,其中一位理着军人式的短寸,嘴里咬着一根硕大的、没有点燃的雪茄烟,另外一位留着浓密的灰白胡子,嘴里咀嚼着一块硬糖。
  就像有人往磁场里放进了~块磁力相反的磁铁,我们双方之间的厌恶和反感已经显而易见,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
  我跟菲利普已经很久没有协同作战了。我看了看菲利普和史蒂夫,顿时感觉到他们正在想些什么,因为我们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我们只想立刻就要了这些杂种的命。
  这种意识尽管不很确定,但却十分吓人。我想对自己说:我希望提高道德伦理水平,不再实施暴力,不再伤害任何人。可是这并不是实话。我们都知道,我们内心的感觉实际上是一种动物式的下意识反应,它属于直觉思维。
  我们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杀了这些家伙。
  我扫了一眼长沙发上的几位显赫人物,他们一个个气势逼人,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他们在我眼里就像一部老式喜剧片中的最佳搭档:一矮,一胖,另一个剃着光头,脑袋上闪着异样的光芒。这些大人物毫无兴致地打量着我们。
  乔凝视着哈灵顿,“你想见我?”
  “我要你向我们递交辞呈。我们已经为你打印了一份,你只需要在上面签个字就行。我们一月份将要举行一次特别选举,安排有关新市长上任的事宜,你最晚应该在本周末签署你的辞呈。”
  “你们尽可以把那份辞呈拿去擦屁股。”菲利普说。
  声音虽然很轻,听上去却像炸雷一般震耳欲聋,立即招来了所有的目光。我明白了,菲利普这句话终于引起了这些做权力和金钱交易的家伙们注意。在此之前,我们的反感情绪仅仅引起了他们对乔的格外关注,如果不是菲利普,他们直到现在还不会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我可以问一句吗,你们是什么人介哈灵顿的声音虽然很低沉,但是语气中充满了威胁和恐吓。
  “不关你的事,你这吃狗屎长大的杂种。”
  哈灵顿的注意力又转回到乔身上,“霍西市长,你不打算把我们介绍给你的朋友吗?”声音里仍然带着明显的恐吓意味。
  乔显然被吓坏了,但他坚持着没有流露出屈服和怯懦,“不。”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个嘴里叼着雪茄的人站了起来,“霍西,你彻底完蛋了。
  你是一个既不讲效率、又不明事理的小人物。我们需要一个新市长,一个真正的市长。我们对你再也没有耐心了。“
  哈灵顿在桌上按了一下按钮。从我们原来以为是浴室的房间里走出了两个人,其中一位长着一副银行家的容貌,高大、英俊,45岁左右,另一位长胡平庸,大约跟那位银行家年龄相当。
  哈灵顿指着那个长相平庸、毫无个性的人说:“我们这一次选中了吉姆。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沙漠棕榈市的新任市长。”
  吉姆显然是个跟我们一样的人,一位被冷落者。
  我观察着吉姆,他也注视着我。很明显,他知道我了解他,菲利普、史蒂夫也了解他,这一点我可以肯定,然而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能使他毁掉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他成为大人物的惟—一次机会,或者说一个赌注,他不至于为了我们而把整个事情弄糟。我知道他的感受,这事不能怪他。我还知道一件他无法知道的事情。一件连乔也难以预见的事情。
  那就是,无论将来结局怎样,他仍然逃脱不了被冷落的命运。
  “我们终于有了一名真正的市长,”那个叼雪茄烟的家伙说,“一个真正能干点儿事情的人。”
  “我们走吧,”菲利普对我们说,“我们已经听够了,该离开了。”
  乔似乎一直想说什么,显然又改变了主意。他果断地向大门走去。
  “你还没有签上你的姓名——”
  “他不会签的。”菲利普说。
  哈灵顿的红脸膛变得更加红了,“你他妈的以为你是什么人?”
  “我是菲利普,平民恐怖组织成员。”
  “你不知道你在跟什么人打交道!”
  “恰恰相反,”菲利普说,“不知道跟什么人打交道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们匆匆走出了房门。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浑身像筛糠似的直哆嗦。我既恐惧又愤怒,肾上腺素分泌得格外旺盛。
  我希望那些人跟在我们后面,把我们打得屁滚尿流,甚至还有些希望那些带武器的保缥沿着走廊从我们身后追来,然后爆发一场混战。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电梯门被打开了,我们迅速下楼,穿过大堂,直奔停车场,找到乔的汽车。
  市长开锁时显得很紧张,“他妈的!”他不停地嘟哝着,“杂种!真该死!”
  “冷静些。”菲利普劝道。
  “他们知道我的住址!”
  “我们去找个汽车旅馆,他们永远找不到我们。”
  “假如刚才我一言不发,他们甚至不会注意到我们。我们藏在汽车旅馆里,他们永远找不到我们。”
  “你真的这样想吗?”乔满怀希望地问道。
  “这种事情我太清楚了。”
  乔发动了汽车,飞快地窜出了停车场,眨眼便来到了大街上。
  菲利普自信地点了点头,“我们完全能够对付这几个家伙厂从语调中听得出,他的情绪同样很激动,”让我们把他们的屁眼钉在墙上!“
  “平民恐怖主义万岁!”史蒂夫一拳砸向空中。
  我也感到十分激动,“我们是最棒的!‘俄说。
  乔热情奔放地扯着嗓门大叫起来,同时把车开得飞快。
  菲利普忍不住笑了,“我们迟早会收拾这些垃圾的。”
  我们到家时,其他几名恐怖分子已经在房间里等候了。菲利普将所有的人召集到客厅里,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们该怎么办?”唐问。
  “我们要杀了他们。”菲利普说。
  我沉默了。我想起了家庭乐园,我知道其他人跟我一样。
  “我们要把那帮混蛋一笔勾销。我们要让这座城市的人民选举出真正最好的候选人。我们要把民主制度还给沙漠棕榈市。”
  詹姆斯看了看蒂姆。他们两人又看了看我。我希望我能够挺身而出,明确地表达出我们的担忧。但是我跟菲利普去过富翁们的办公室,我知道他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也同意他的决定。
  “我们必须在棕榈温泉或者周围的其他城市找一家汽车旅馆,在一个星期内隐姓埋名,保持低调,让他们以为我们走了,然后再给他们一个突然袭击。”接着,菲利普从夹克兜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把银色的手枪,在房间里发出耀眼的折射光。
  “真带劲儿!”乔激动地说,“这下咱们就能把那些混蛋打得底滚尿流了!”
  史蒂夫大笑起来。
  “我们必须武装自己!”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接连不断地搞谋杀?”蒂姆迷惑不解地问道,“我实在搞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非要杀人不可,暴力怎么能解决——”
  “它只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工具,”菲利普说,“一把恐怖分子手中的低级工具。”
  “这是惟一能使他们听得懂的声音,”乔说,“也是惟一能够制止他们的东西。”
  “我觉得这件事需要投票决定。”詹姆斯说。
  菲利普晃了晃脑袋,“我们要取那帮杂种的狗命,你可以选择参加或者不参加,但是我们已经决定了,这件事非干不可。”
  “我不干。”蒂姆说。
  菲利普耸耸肩膀,“那是你的权利。”
  蒂姆看着我。我回避了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菲利普。
  “现在立即收拾东西,”菲利普开始发号施令,“乔说的对。
  他们知道他住在这里,很快就会追来的。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那天晚上,我躺在宽敞的旅馆床上,发现自己在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地再现着今天在哈灵顿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我记得早晨菲利普在汽车里告诉史蒂夫,人们选举并不是根据对候选人的真实了解,而是根据对其姓名的熟悉程度。
  难道所有的政治家都是这样吗?我感觉到很有可能。我试着回忆加州国会议员的名字,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尽管他们利用一切机会使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我却只记得两名参议员中的一名。
  我心里直发冷。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民主吗?难道这种虚假、伪善、无实质性内容的官样文章就是人民手中所掌握的民主吗?
  我睡着了。我梦见我们飞到了华盛顿,到白宫之后,如入无人之境,竟没有一个保安人员看见我们;我们居然受到了秘密特工的冷落。
  我在前边带路。我推开了椭圆形办公室的大门,总统正在跟他的顾问们开会,不过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会议。他们在告诉他什么话可以说,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问题需要考虑等等。总统周围有许多人都在等候给他上课。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目光中充满了恐惧,我一望而知他也是我们的同类。
  我醒来后发现枕头上浸透了汗水。
   
第34章 节日气氛  我们在棕榈温泉的假日饭店里度过了圣诞节。
  住在什么地方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例行活动和仪式,我们大家就这一点达成了一致意见。12月24日那天,我们集体去了棕相泉商场,选购了一些圣诞礼物。菲利普规定:每个人只能给其他恐怖主义者赠送一份礼物。任何人不得例外。
  那天夜晚,玛利准备了烤牛排、土豆泥和肉汁,我们喝掉了大量的葡萄酒,还看了几盒录影带。
  彩色糖球在头脑里跳舞的美丽幻觉伴随着我们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大家争先恐后地打开了各自的礼物。我收到了一些书本、磁带、录像带以及一些服装,另外还得到一把自动手枪,是菲利普送给我的。
  晚上玛利为大家准备了火鸡大餐,我们下午就早早地开始吃了起来。
  我忍不住想起以前在我的公寓里度过的那些圣诞节。虽然跟大家一起过节的感觉极好,但是我仍然想念早些时候的圣诞节,那时我总是跟简和我的父母一起过节,我现在才意识到,那时我们有着多么快乐幸福的时光。回忆往事使我变得郁郁寡欢,我无数次他希望重新回到过去,希望当时就能够预知现在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会做得比现在更好。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意识到,不断地回忆过去只能使我更加抑郁,我强迫自己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现在和未来。
  我一个人独自坐在屋角,没有加入伙伴们的节日狂欢。玛利向我走来,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圣诞快乐!”她对我说。
  我冲她笑了笑,“圣诞快乐。”我拥抱了她,吻了吻她的脸颊。
  她向我伸出手,拉着我一起回到了浓厚的节日氛围之中。
   
第35意 大开杀戒  沙漠之城的生意往来在圣诞节和新年之间的这个星期里并没有中止,我们利用这个机会搜集了有关对手的情况。乔告诉我们那些富翁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办公。我们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反复出入新落成的商业大楼,寻找着对手的足迹。
  那些站在银行和大公司入口处的保安们对我们视而不见,我们轻而易举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溜进商业大楼,随意进入任何一间办公室。有些房间上了锁,有些却没有,这些房间里正在进行着各种交易、收受着各种贿赂,秘书在跟老板偷情,办公桌上放着妻子、女儿照片的总裁在跟年轻的女雇员通奸。
  他们发现有人偷窥时显得惊慌失措,甚至怒不可遏。
  有的家伙根本看不到我们,我们把自己当成隐形人,站在一边旁若无人地观看着。
  然而没有找到那几个富翁。毫无疑问,他们这个星期在跟自己的家人共度圣诞假期。他们真够走运的,因为我们每次来访都是全副武装,随时准备结束他们的性命。
  今年的新年正好是星期六,菲利普让乔在星期六之前给哈灵顿打个电话,先确定一下开会的日期。哈灵顿不想在星期六开会,因为他要在家看球赛,但是乔说要么星期六开,要么就不再开了,富翁们最后同意了。
  乔挂掉了电话,“他问我辞职的事情想好了没有,”他说,“我告诉他说,我们开会正是为了解决此事。”
  “不错,”菲利普点点头,“好极了。这样我们有了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事先预演一下。”我们星期五去沙漠上练习了射击。
  全体成员都去了。
  甚至连蒂姆也去了。
  星期六那天我们很早就醒了。我们对于这次行动的具体细节仍然感到模糊不清,菲利普也许知道我们应该怎样除掉那些有钱有势的家伙,但是他没有把详细计划告诉我们,大家仍然不知道要干些什么。焦虑不安的心情使我们无心睡懒觉。
  谜底在早餐桌上揭晓了。
  在电视机正在转播的玫瑰大游行的背景音乐衬托下,菲利普为我们精心设计、勾画了这次行动中每个人的工作安排。既然这是一次恐怖行动,又经过了精心策划和周密部署,就一定不能出任何差错,必须保证一举成功。
  按照我们的计划,乔先上楼跟哈灵顿等人周旋,其他人在11点钟进入哈灵顿的办公室。我们赶在9点之前就来到了商业大楼,坐在汽车里等待着。那个叼雪茄的人在10点左右首先出现了。10点半刚过,3个富翁都到齐了。
  “他没有来。”10点半时乔说。
  “谁?”菲利普问他。
  “吉姆,那个将要成为新市长的被冷落者。”
  “你指望他能怎么样?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权力,他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菲利普打开车门,走出了汽车,示意其他几辆车里的恐怖分子全部下车,每个人手里拿着左轮手枪、机关枪和自动步枪等武器鱼贯而出。
  “好极了,”菲利普说,“你们已经知道计划了。我们现在进去,把事情了结一下。”
  “等一等。”乔清了清嗓子。
  “怎么?”
  “我希望由我来处置哈灵顿。最好把这家伙交给我。”
  菲利普笑眯眯地说,“没问题,他归你了。”他用目光扫视着每个人,“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我有一个问题。”玛利用手扶着车门摇了摇头。她的车就在我们前面,她坐在乔的身边。她昨晚跟乔过了夜。
  菲利普转过身,恼怒地注视着她,“你怎么啦?”
  她脸色苍白,“我……我完成不了这个任务。我没法下手。”
  “胡说八道。”菲利普说。
  “我说的是真话。我真的不行。”从表情来看,她似乎快要爆发了。
  “可是你曾经参加过家庭乐园的——”
  “我真的干不了!难道你不相信吗?”
  菲利普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好吧,”他叹了一口气,“你在车上等我们。”
  她几乎很难察觉地微笑了一下,“你们离开这里时让我开车,好吗?”
  他对她露出了一丝笑容,“行,只要你能对付得了。”
  “遵命,头儿。”
  他又把全体成员扫视了一遍,“还有谁想临阵逃脱吗?”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凝固了片刻,又转向蒂姆,最后看着詹姆斯。我们都摇了摇头,“好极了,”他说,“现在我们就去跟那些杂种们谈一谈。”
  进入大楼之后,唐和比尔把守南侧的楼梯口,汤米和蒂姆把守北口,保罗和约翰把守在大堂的电梯口,其他人全部上了楼。
  我抱着一杯自动步枪,目光紧盯着电梯上方闪烁的数字。
  由于太紧张,我的手心不停地出汗,握着枪的那只手直打滑。
  我暗自思忖着,我为什么要卷进这次行动中?这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从心底感到,我正在做一件必须做或者应该做的事,但是我同时又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对头。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我不应该想着杀人。
  但我毕竟想了。
  我开始考虑我和其他平庸的人到底为什么平庸。难道平庸的人都想杀人吗?
  也许他们真的想。
  我又想道,有些事情似乎脱离了正常的轨道。
  这时电梯门打开了,我们已经到了五楼。所有的灯都关掉了,只有几只隐藏在天花板壁凹里的荧光灯照亮了长长的走廊。
  我们蹑手蹑脚地向办公室走去,武器已经处于发射状态。
  “哈灵顿是我的。”乔又悄悄地重复了一遍。
  菲利普点了点头。
  我们走进黑暗的接待室,通往办公室的门慢慢地打开了。
  “你先进去,”菲利普耳语着,“把枪别在皮带上,千万要藏好。”
  乔惶恐不安地转向我们,“你们不会扔下我不管吧?”
  “决不会。我还想听听他们对你说些什么。”
  乔点了点头。
  “霍西市长!”办公室里传来了喊声。
  “快去!”菲利普低声地说。
  我们几个人围在门口,藏进了黑影中。乔走进办公室时哈灵顿站了起来。他看上去块头更大、更具威胁力了,他的黑色剪影紧靠着那只俯瞰沙漠全景的窗口,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里透着紧张、强硬的语气,明显在压抑着愤怒的情绪,“你这臭狗屎。”他说。
  “什么?”
  “你他妈的以为你是什么人,可以随随便便地毁了我们的假期?你认为我们不会给你点儿教训吗?我不知道你那只愚蠢透顶的脑瓜里钻进了什么东西,显然你已经忘了你是谁,我们是谁,究竟谁说了算。”
  “他说了算,因为他是这里的市长。”菲利普走出阴影,一步跨进房间,拔出了左轮手枪。我们几个人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房间里所有的目光都从乔身上转向了我们几个人,“这些家伙是谁?”秃子问。叼雪茄的人走过来,斜着眼睛仔细地将我审视了一番,又看着史蒂夫和朱尼亚,最后看着皮特,“他们来了这么多人,一大帮。”
  “‘他们’?”菲利普嘲弄地说。
  “我当然不是指我们。”
  “你以为我们是谁?”
  “这得由你自己来告诉我。”
  “你听好了,我们是平民恐怖分子。”
  雪茄烟哈哈大笑起来,“真风趣,不过我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就是说,我要在你身上钻个眼儿,你这个自大狂。”
  菲利普举起手枪,扣动了扳机。
  雪茄烟尖叫着倒下,殷红的鲜血从胸腔上的伤口向外喷射。
  在短短一秒钟的时间里,出现了一副令人作呕而又惊异的画面,惨不忍睹的伤口处露出了一些发亮的人体器官和组织,鲜血像一股喷泉般从里面涌了出来。雪茄烟开始在地板上疯狂地扭动起来,地毯上、裤子上、皮鞋上,以及痛苦而又吓人的身体上,到处溅满了鲜血。
  “把他们消灭掉。”菲利普冷漠地下了命令。
  我们开枪射击了。
  我瞄准了秀子。他玩命般地在会议室里东躲西藏,妄图夺路而逃。我想象自己正站在射击馆里进行射击训练,他就像射击轨道前方的一只标靶,正在前后左右地来回躲闪着,我用自动步枪瞄准了目标,跟踪几秒钟之后,狠狠扣动了扳机。第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胳膊,第二颗打中了身体的侧面,此时他已经倒在地板上痛苦地哀号起来。我又对准他的脑袋瞄了一下,最后扣动了扳机,鲜血夹杂着脑浆进出了秃子的头颅,他完全静止不动了。
  我以为自己会感到难受,但是恰恰相反,我的感觉却十分良好,简直好极了。我扫了一眼那个矮个儿的家伙,发现他抱着腿躺在地板上,尖声尖气地哀求我们烧了他。他腿上流出的鲜血已经将一大片白色的地毯染成了红色。皮特用步枪顶着他的脑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别开枪!”他疯狂地尖叫着,“不!不!不!不!——”
  皮特拉动了枪机,矮个儿的脑袋开了花,变成了一只红白相间的混合体。
  我的情绪仍然十分高涨,我想再找个什么人试试自己的枪法,但是所有的目标已经被其他人消灭干净了。
  乔把最后一颗子弹射进了哈灵顿那只早已僵硬的躯体中。
  房间终于变成一片死寂。
  在一阵乱哄哄的尖叫和枪击之后,突然降临的宁静使人感到毛骨谏然,显得极不真实。我的耳朵被枪声震得嗡嗡作响,房间里仍然笼罩着一片烟雾,地板上布满了斑斑血迹,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儿、金属味儿以及粪便的臭气。
  亢奋的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憎恶和恐惧的感觉。我们干了些什么?我遇到了詹姆斯的目光,他脸上的表情就是我的镜像,我从中看到了自己。
  “我们走吧,”菲利普简短地说,“必须尽快离开,现在就走!”
  乔看着血迹斑斑的办公室,“我们是不是应该——”
  “现在就走!”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我立即跟着他,一个劲儿直反胃。
  我强忍着恶心飞快地奔出了走廊,翻肠倒肚地吐了个一干二净。
   
第36章 平民政治  新闻中播出了谋杀案。它成了一条重大新闻,刊登在《今日美国》的头版头条,同时国家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争相播发了新闻,美国广播公司的新闻专题节目做了详细报道,《华尔街日报》也转载了这条新闻。
  我们杀死的那些家伙不仅是沙漠棕相市的显赫人物,而且是商业界的大腕儿,他们的死引起了东京和华尔街股票市场连续几天爆跌。原来,那个抽雪茄烟的人名叫马库斯。兰伯特,他不仅拥有全美最主要的工具制造业——兰伯特工业集团,而且还是十几家跨国公司的主要持股人。其他人尽管不如他那样显赫,他们的死讯同样在国际金融市场引起了轰动。
  我们剪贴了所有的报刊文章,将电视新闻全部录了下来,保存在我们的媒体报道资料室里。乔整个变了一个人。我们在拉阿莫尔餐厅第一次遇到的那个低三下四、俯首听命的哈巴狗,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趾高气扬的好斗的公鸡。在许多方面,我更加偏爱过去的那个乔,我知道其他恐怖分子跟我有着同样的感觉。虽然他那时既腼腆又胆怯,但是他善良、大方、敦厚老实,现在他自信得过了头,尾巴翘到了天上,好像只有他才是最重要的角色,他那种的态度使我们大家很不舒服。
  恐怖行动后的一天,乔参加了市议会召开的一次会议。他在会上公开要求城市计划委员会的主席和管理人员辞职,要求对他曾经被迫同意的几项条款进行重新表决,这次他统统投了反对票。
  我们坐在观众席上冷眼旁观着。菲利普极其认真地注意着整个会议的进程,每当市长发言时他都要皱皱眉头。最后当乔投票赞成扩建一段横穿三个街区的道路时,我拍了拍菲利普的肩膀,“你怎么啦?”
  “我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我跟随他的目光看到,乔正在带领大家讨论街区项目,“什么意思?”
  “人们都在听他说话。他们开始注意他了。”他看着我,在房间里环视了一遍,“不仅那些市议会的议员,而且还有记者以及旁听席上的观众都看到了他。”
  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而且他变了。我的意思是,他在我们的帮助下杀了他的老板,可是他并没有……”菲利普摇摇头,试图找一个更恰当的词汇,“他不仅没有靠近我们,反而离我们更远了。他……我无法解释这种事,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在自发杀人行为之后会发生些什么情况。但是这些情况在乔的身上并没有发生。”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朱尼亚说。
  “你怎么想?”
  “我认为他介于两个世界之间。”
  菲利普沉默了。
  比尔激动地点着头插嘴道,“不错,有可能他父亲是我们的同类,而母亲却是个正常人,他分别继承了父母的一部分遗传基因。”
  菲利普也点了点头,“各占一半儿,”他说,“我能看得出来。
  这个解释说得过去。“
  我清了一下嗓子,“你认为我们能够相信他吗?我的意思是,你认为他能记得自己的出身吗?他还能算是我们的同类吗?”
  “他最好长点儿记性。”菲利普说。
  “如果他忘了呢?”
  “我们就消灭他,让吉姆代替他的位置,正如那些富翁们最初设计的那样。”
  三天以后,吉姆出现在市长办公室里。他拘谨、怯懦、惊慌失措,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他相信,我们不会为任何事情责怪他。
  吉姆给菲利普打了个电话,要求跟我们见面。他担心我们会因为他跟哈灵顿、兰伯特等富翁有牵连而跟踪他、杀了他,因此他特意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他说他想把一切事情当面谈清楚,然后宣布休战。
  不存在什么休战,也没有必要谈清楚任何问题。菲利普最终还是同意了他提出见面的请求,并确定了会谈的时间和地点。
  “别告诉乔。”他挂掉电话时告诉我。
  “为什么?”
  “原因嘛,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现在不能说?”
  “就是不能说。”
  第二天早晨,当吉姆在预定的时间走进市长办公室时,情绪看上去十分糟糕。从外表看来,他似乎在勉强维持着生计,并承受着很大的生活压力。他衣着肮脏,面色慌怀,身上散发着臭味,显然他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
  菲利普向他解释什么是恐怖组织,并告诉他我们是干什么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没有向吉姆施加任何压力,但是他说得很清楚:假如他愿意,他可以自由加入我们的组织。
  正在这时,乔走进了办公室。
  乔在走廊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走进大门,由于愤怒而变得面色通红,“从我的办公室里滚出去!”他用手指着门,大声地嚷嚷着,“从我的城市里滚出去!”
  “这是吉姆,”菲利普对他晓之以理,“他刚刚加入了我们这个恐怖组织。”
  乔的目光从菲利普身上转向吉姆,又转回来,“你知道他是谁?”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他是新来的平民恐怖组织成员。”
  “他是哈灵顿那个杂种找来替换我的家伙!”市长走到吉姆面前,目光逼视着他,“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我叫吉姆。卡德威尔,旧金山人。”
  “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卖你们。这些家伙在煤气站找到了我,问我是不是愿意当市长。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回答?”
  “别对他那么凶,”我说,“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他要霸占我的位置!”他咄咄逼人地看着新来的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得不离开旧金山,因为我在我供职的植物园里杀了我的上司——”
  菲利普疲倦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行了,后面的故事不用说了,我们已经知道结局了。”
  “我要他立刻离开这里!”乔怒吼着。
  “我不会答应你的任何要求。”菲利普就像对哈灵顿说话一样,用低沉而冷漠的声音回答了乔,同时用果断而坚定的目光盯着他的双眼。
  乔退后了一步,但他的语调毫不含糊,“我是这里的市长,”
  他说,“不是你。”
  “说得对,”菲利普说,慢慢走近他身旁,“你的确是这里的市长。你是这个该死的棕润温泉市的市长,你有权拓宽街道,修建棒球馆。”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写字台上,听起来就像甩动皮鞭的声音,“别告诉我你他妈的是谁,假如不是我们插手帮助了你的事情,你现在还什么都不是,”他用手指着吉姆,“你就会跟他一样!”
  “我感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别忘了,现在我们是在我的城市里,我是这里的市长——”
  “是的,你是市长,幸亏你还没有当上国王。”
  “我要你们所有的人都离开我的办公室!”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伸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把左轮手枪,“我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事情果然不出所料。”
  乔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扫了一眼蒂姆和詹姆斯。我们都不知道事态会发展到这一地步。我感到口干舌燥。
  “现在吉姆是这里的市长,”菲利普冷冷地检查着枪膛,“你喜欢这个决定吗?我甚至不用费心请你写一份辞职报告,或者在辞职书上签上你的大名。我只需要把你请出这间办公室、换上别人就行。”
  “你不能这样做!是人民选我当了他们的市长!”
  “我可以再把你选掉。”菲利普冷笑着说,“你认为人民会发现其中有什么不同吗?”
  我浑身直冒冷汗。眼前这个菲利普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不是那个把我发展成为恐怖份子的理想主义者,也不是那个为乔。霍西即将丧失的市长地位打抱不平的人,更不是那个想要炸乎家庭乐园的神经质的半疯子,或者谋杀了自己的上级、除掉了那些银乔过不去的富翁的毫无同情心的冷血杀手。这是一个已经濒临危险边缘的人,一个没有动机和计划、不需要任何理由、一切仅仅取决于直觉的菲利普。这个菲利普足以使我失魂落魄。
  “菲利普。”我说。
  “闭嘴。”
  吉姆终于发言了,“我不想当市长,”他说,“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请你们不要选我。我不想——”
  “你也给我闭嘴。”他盯着乔,“市长先生,你现在怎么办?”
  乔结结巴巴地说:“我很抱歉,”他舔了舔嘴唇,“我只是……
  我只是……“他绝望地看着菲利普。
  菲利普仍然毫不动心地站在那里,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最后点了点头,“好吧,”他说,“就这样办。”他把手枪放进了上衣兜里,“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已经接受吉姆加入我们的行列了?”
  “没有问题。”接着乔向吉姆伸出了手,强制自己笑了一下,“我很抱歉,”他说,“你不会介意吧?”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这个场面是我希望看到的。”菲利普的举止中有着某种令人无法解释的苛任东西。我记得我曾经认为他可能得了躁狂型抑郁症。
  他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看看詹姆斯,他也看看我,我知道他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他转过了脸。
  菲利普继续点着头,“大家又成为朋友了。我很喜欢看到这个结果。我们仍然是朋友。”
  吉姆整天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告诉他关于过去的生活以及现在的新生活。他很快就跟玛利好上了,他们之间明显地产生了吸引力。每次看到他们两人缠绵地坐在一起时,詹姆斯和我总是会心一笑。我有一种预感,在不远的将来很难在其他恐怖分子的床上看到玛利的影子了。菲利普的神经仍然绷得紧紧的,敏锐得像~条蛇。他从早到晚都显得十分亢奋,在我们住宅的周围不停地走来走去,出出过进,偶尔找人说几句话,说了一半突然又停下来。他似乎在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某种东西的降临。
  晚餐之后天黑了下来,外面刮起了一场风暴。我们正在乔的客厅里看电视,菲利普突然匆匆闯入,撞开了房门,站在走廊里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得走了,”他说,“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站起身来,皱着眉头,走到他身边,“你要去哪里?你在说些什么?”
  “你不会理解的。”
  “不试一下怎么能知道呢?”
  他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谢谢你,”他说,“不过……还是算了吧。”他注视着门外,“千万别跟着我,”他说,“谁都不许跟来。”
  说完他便立即消失在夜色之中。我独自站在他刚刚离开的走廊里,只听见他那渐去渐远的脚步声,逐渐被凄厉的沙漠风暴吞没了。   ------------------
  
第九部分 第37章 内部分裂  菲利普一个星期之后回来了。
  回来以后的菲利普变成了他过去的那个自我,快乐,热情,整日忙于制定计划,吩咐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被冷落的人,全力以赴地完成他的政治事业。
  他不在的时候我们进入了休眠期。我们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也不知道假如他不回来我们该怎么办。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大家对他如此依赖。无论我们有多少争论和分歧,无论我怎样经常地尝试着离开他,其实我跟其他人一样,对他存在着依赖性。我知道,我们中间没有任何人具有领导才干,能够取代他的位置,成为我们这个组织的负责人。
  正当我们面临着必须自己做出抉择的困难时刻,菲利普回来了,言谈举止似乎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重新投入了新计划的制定工作,告诉每个人应该做些什么。
  我想就发生的事情跟他谈谈,也想跟别人谈一谈,但是我出于某种原因没有谈。
  乔是我们跟真实世界的联络员。他绝对受到了冷落,但是不知是出于他性格中的虚幻性,还是他所处的位置,他能够让那些未被冷落的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可以跟他们交流,他们也会听他谈话。
  菲利普回来之后,他让乔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任何一个正在为本市工作的被冷落者,把他们提拔到掌握权力的位置上。“他们在自己的部门里永远也得不到提拔,因为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即使机会来了他们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提名。”
  “我不能确定谁是被冷落者。”乔犹豫不决地说。
  “我能,”菲利普告诉他,“给我打印一份全市的雇员名单以及他们的个人简历。我们从这些人里面逐渐筛选一些出来。之后你就可以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到市议会大厅来开会,向他们介绍我是效率专家之类,让我有机会亲眼看到他们。我们一旦找到任何人,就可以跟他们谈话,并决定把他们放在什么位置上。”
  “这之后我们该怎么办?”
  “看情况再决定。”
  结果证明,市政厅里没有一个受冷落者。
  我们简直成为珍稀物种了。
  但是这些并没有影响到菲利普的决心。他想出了大量的问题,把它们按不同类型划分成许多题目,然后把我们召集起来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询问,用我们的答案做一种他叫做EAP的测试,即“教育能力水平测试”。他让乔在市议会通过一项规定,要求沙漠棕搁市所有的学校由学校管区出面主持,在本学年结束之前举行这项考试。
  “我们可以趁他们还年轻时就发现他们。”菲利普这样解释。
  同时,他和乔打印了一沓一沓人事调查和劳动分配报告,以便识别哪些市政雇员在完成任务方面以及工作量方面表现得最平庸、最一般、最无个性。菲利普的目的就是,通过自然缩减以便最终解雇那些工作表现最差的雇员,给那些最优秀的雇员降级,让他们承担最繁重的任务和主要的工作,提拔那些表现最平庸、最普通、最像我们的人。
  “具有平庸才能的人应该受到奖励,”他说,“这是能使我们得到人们尊敬的惟一途径。”我们其他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松散了,我们没有一个可以为之努力的具体的短期目标,我们又开始到处游荡起来,每天晚上进电影院、白天逛商场。我们出入于昂贵的五星级饭店,在豪华的游泳池里翻江倒海。晚上我们拜访夜总会。我们发现惹恼那些显贵人物是一件让我们倍觉开心的事。当他们跳舞时我们就在他们的脚下使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摔得人仰马翻,尴尬极了,他们周围那些平庸而毫无个性的男男女女们在一边暗自发笑。我们撩起尊贵女土的裙子,下面的景色一览无余,还使许多自命不凡的人窘迫得无地自容。我总是把棕榈温泉地区看成是著名人物退休疗养的胜地,令人吃惊的是有这么多年轻的电影明星和电视剧主角们,周末经常有许多现代艺术家出入于这里的夜总会。
  史蒂夫和保罗在一家夜总会的女士盥洗室里强奸了一名金发女郎,那人目前正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拍摄的一部电视剧中担任女主角。史蒂夫干完之后说,“她没有我想的那么好。玛利什么时间都能做得比她好。”
  “名人跟我们没什么区别,”保罗同意他的看法,“我真不理解人们为什么把他们捧得那么高。”
  我什么也没有说。
  听说了强奸事件之后,菲利普和乔十分恼火。菲利普给大家上了一堂关于在沙漠棕榈市犯罪方面的课。“人们不可能在同一间屋子里面又吃又拉,”他说,“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觉得自己听得懂吗?”
  发现菲利普自从那次“出走”之后变了许多,我感到很有趣。
  他最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保守主义者,避免使用那些他过去带头使用的恐怖主义工具,选择了在地方制度界限以内进行策划。
  我不得不承认,我更喜欢这种保守一些的方式。
  大约一个月以后,我从一家书店出来,沿着附近一条空荡荡的街道走,一个女人一头撞在我身上。她有些意外地大叫了一声,然后站在那里向四处张望着。
  她根本没有看见我。
  丝毫也没有。
  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是个盲人。可是几乎是同时,我已经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她只是看不见我。我在她面前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隐形人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仍在发狂似的四处寻觅着,接着便匆匆离去了,一边走一边继续回头张望,寻找着不知藏匿在何处的隐形冒犯者。
  我完全惊呆了,不知该如何反应。我考虑了一会儿,目光在大街上扫视了一遍,想再找个什么人试试。在大约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我看到汽车站上坐着一个无家可归的穷人,便匆匆赶上前去。他留着浓密的胡子,身披一件肮脏的外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街对面的一座建筑物。我舔了舔嘴唇,慢慢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开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转移到我身上。
  我停住了脚步,“喂。”我说。
  没有回音。
  我在他耳边重重地拍了拍手。
  他毫无反应。
  我往他肩膀上用力推了一把。
  他吃惊地站起来,大声嚷嚷着,发疯似的四处寻找着。
  他同样看不见我。
  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他们又回来了!”他狂乱地嚎叫着跑到了大街上,渐渐离我远去了。
  我沉重地坐在长凳上。
  我们已经发展到了第二个阶段。
  这种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某个晚上突然发生了一场变化,还是经历了渐变的过程,逐渐从公众视线中消失的?
  一辆汽车开过来了。司机没有看见坐在长凳上的我。汽车没有停。
  我意识到,我们完全自由了。甚至那些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各种限制现在也毫无用处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确定是否应该告诉别人。我不能肯定自己希望大家都知道。我有一种感觉,这样做会使我们变回到从前,现在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的革命和发展,都会被大家志个一干二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们会克制不住地利用自己的隐形,去跟人们玩一些毫无意义的游戏。
  此外我不得不承认,拥有绝对自由的前景使我感到了害怕。
  我不敢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展翅飞翔,我不相信自己。
  更谈不上相信别人。
  我们有权拥有这种未经许可的自主权吗?
  我走进乔的房间,还是不能确定自己该说些什么,不能肯定是否应该告诉他们一些事情。约翰、比尔和唐已经不在了,但是感谢上帝,菲利普还在家吃午餐。其他人围在起居室里,聊天,看杂志,看电视。
  我必须跟大家谈一谈。我决心已定。但是我打算(用低调处理,不大肆张扬)尽可能说得比较婉转一些。
  “我不想吓唬在座的各位,”我说,“可是我刚刚从书店出来时,撞到了一个女人身上,她居然没有看我。”
  保罗从他正在读的一份《时报》上抬起头窃笑着,“内幕大揭秘。”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她根本看不见我。不是她不想注意我。她的目光能穿过我,看到我后边的东西。”我环视了一周,神经质地清了清嗓育,“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状况正在变得……越来越糟?詹姆斯曾经说过一次,我们可能会成为隐形超人,能做空中取物等一类事情。你们不觉得我们现在就能办到吗?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了这种状况?”大家对我的话回答以沉默。菲利普看上去极其不安。
  我把我在那位无家可归者身上所做的实验也告诉了他们。
  “我也注意到了一些变化,”皮特低声说,“不过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以为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但是自从我们消灭了那些有钱有势的家伙之后,事情就变得有些两样了。”
  汤米直视着菲利普,“这是不是那种逐渐积累起来的疾病?
  我们得了这种病吗?“
  菲利普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也注意到了。我只是不想说罢了,怕吓着你们。”
  玛利坐在长沙发上,紧紧握着吉姆的手。电视上正在播放一条广告,那是一种新上市的卫生巾。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大街上时,我好像有一种被人从笼子里放出来,要在辽阔的、一望无际的天空飞翔的感觉。现在我感到监狱的墙壁正在向我逼近。尽管大家都在场,我仍然感到十分孤立和孤独。
  “我们该做些什么?”汤米问道。
  菲利普站了起来,“我们能做些什么?”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我必须回去工作。我会跟乔谈一谈,看他怎么想。也许他对这事儿有不同的观点。”
  “也许他能看见我们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玛利提醒我们说。
  菲利普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走出了起居室,“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说。
  我们隐形了,但是这似乎没有多大关系。至少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可怕。在光天化日之下,置身于万贯财富之中,乔变成了我们跟普通世界的联系人。在没有对立面的状态下,我会感觉到自己从世界上消失了。
  乔看到的我们跟从前一样。
  我们在他眼里还没有蜕化。
  暂时还没有。
  菲利普继续以合法的方式夜以继日地工作着,为了改善我们的地位,为使大众赋予我们更多的注意而努力着。其他人的行为又变回了从前。
  一天晚上,我们去西斯罗餐馆大吃了一顿沙拉,肉卷,燕麦啤酒之后,沿着拥挤不堪的人行道往家走,准备路过一家“顶尖音像”商店,偷~些录音带和激光唱片。菲利普把我推到一边,“我需要跟你谈谈。”他说。
  “关于什么?”
  他停住脚步,让其他人走远一些之后说:“我们被跟踪了。”
  他停顿了一下,“我想有人在跟踪我们。”
  “谁在跟踪我们?”
  “那些穿灰西装的家伙。”
  我胳膊上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他们发现我们了吗?”
  “我认为是这样。”
  “你什么时候觉察到的?”
  “也许一星期以前。”
  “你只是感觉到,还是亲眼看见了?”
  “我看见他们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采取措施呢?为什么不抓住我们,或者杀了我们?”
  “我不知道。”
  我往四面看了看,想知道现在周围有没有什么人。我只看见穿着十分惬意的休闲服的旅游者和过往的行人,“你认为他们是什么人?”
  他耸耸肩,“谁知道?也许是政府派出的什么人。联邦调查局或者中央情报局。对他们来说我们成了头号间谍。照我看来,我们是被他们创造出来的。也许我们的父母用过毒品,接受过某种辐射,或者——”
  “你真的这样想吗?你认为这就是我们受冷落的原因吗?”
  我本应为他的想法而感到惊骇和愤怒,但是相反的是,我却感到了兴奋,我想,我终于为我们目前这种状态找到了一个具体的说法。
  他摇了摇头,“不。但是我确实认为他们发现了我们。我认为他们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我感到他们正在监视我们。”他沉默了片刻,“我觉得我们必须把他们除掉。”
  “不,”我说,“别再杀人了。我杀过的人已经够我用两辈子了。我不打算去——”
  “可是你杀那些大富翁时显得很高兴。别不承认这一点。”
  “那情形跟现在完全不同。”
  “说得对。那些家伙想炒了乔的优鱼,扶植一个新市长。那些家伙杀了巴斯特。他们还要杀我们。那就是所谓的不同。”
  “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嘘!”菲利普压低嗓音悄悄地说,“你的声音放低一些。”
  “为什么?”
  “我不想让大家担心。”
  “不让大家担心吗?在大家杀了那么多人之后?”
  “我现在不能解释。这就是原因。这个原因对你起作用吗?”他看着我,“我告诉过你我有特殊的感觉,也就是直觉、预感吗?现在我就有这种感觉,感到我们不应该告诉别人。”
  我们两人好半天都不说话,“什么样的‘直觉’?”我问他,“它们究竟是什么?是……类似‘超感知觉’吗?”
  “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
  他半天都不作声,“对,我猜就是‘超感知觉’一类的东西。”
  他终于说,“或者更像是预知未来。它们总是关系到未来要发生的事情,而且最后总是变成事实。我并不看图片或者影象。我没有得到什么条理清晰的启示。我……不过是知道一些事情罢了。”
  “上个月你为什么要走进沙暴?居然消失了一个星期?”
  “我不得不那样做。”
  “你离开之后都干了些什么?”
  “与你无关。”
  “跟我有关系。”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不,与你无关。”
  “有一定的关系,你木承认吗?这跟你的所谓‘直觉’有关。”
  他在叹气,“比方说,我非走不可,非得出去做某件事情。如果我不出去,我们大家就会遇到可怕的事。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你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对我也毫无意义。但这是真的,真的会有事情发生。”
  “为什么不把所有这一切告诉大家?我们——”
  “因为你们不会理解。因为跟你们大家没有关系。”
  我们一直沿着人行道慢吞吞地往前走,已经来到了“顶尖音像”店门口。其他几位已经过去,只有皮特在门厅里等候我们,“我知道你们两人谈话不想让我听见,”他说,“不过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在谈那些‘灰西装’?”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他们就在这里。我在西斯罗餐馆就看见了一个。”
  菲利普把他从门口拽了出来,“有几个人知道这事?”
  他耸耸肩膀,“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没人知道吧。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觉得应该先跟你说。‘”
  菲利普笑了,“真有你的,皮特。”
  我又往周围看了看。
  “他们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菲利普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皮特问。
  “杀了他们。”
  我摇了摇头,“他们并不是孤立的。他们为别人工作。他们早已通过电话或者无线对讲机跟他们的老板联系过了,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虽然可以杀他们,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麻烦。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菲利普想了一会儿,“你可能是对的,”他说,“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我们必须告诉大家。然后由大家投票表决,但是我们不能坐在这里束手就擒。现在很不安全。我们或者杀了他们,或者走人,或者两者同时进行。”
  “同意。”
  “好的。现在我们回家。开会时见。”
  我们投票的结果是留下来。
  藏起来。
  除了菲利普以外,我们进行了无记名投票。似乎每个人都厌倦了杀人,大家都不想对巴斯特的不幸进行复仇了。我们已经受到了太多的惊吓,只想保持低调,不愿再张扬了。
  “可是我们该藏在哪里呢?”玛利问。
  “城南新建的住宅小区里有一批相当不错的住房。”乔建议说。
  “出入方便吗?”菲利普问道,“有大门吗?有多少条出入口?
  那个地方能保证安全吗?“
  “别担心。”
  “灰西装们可不是在跟我们闹着玩儿,”菲利普说,“假如他们真的在这里,那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他们已经杀了我们的一个人——”
  “乔可以跟警察局长谈谈关于这些家伙的事情,”蒂姆向他指出,“他可以使他们停止骚扰。我们能够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我们。”
  菲利普犹豫了一秒钟,“好吧,”他说,“但是千万要小心。如果他们发现你跟我们是一伙,他们会杀了你。”
  “不用担心。”
  菲利普点点头,“好的。从现在起,我们要24小时放哨,每分每秒都要提高警惕。”他转向了乔,“你带领大家到你所说的那个地方去。”
  我们开车来到了住宅小区,找了一套牧场式风格的住宅,它位于住宅区的尽头,在这里所有过往的行人都可以一目了然。
  乔真的去找警察局长谈过了,他们安排了一辆警车,把守在住宅小区的入口处。他向警察描述了灰西装的外表,警察们断言对这些人一无所知,并保证一旦发现任何一名灰西装,立即抓住审问。
  “我想你们是安全的。”乔说。
  “也许。”菲利普告诉他,“但我还是让人放哨。以防万一。”
  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
  又一次适逢沙暴天。我们都在家。原计划进行一次烤肉野餐,结果刚开始便被沙暴破坏了,只好把东西搬进房间里,玛利把烤制了一半的鸡肉放进烤箱。大家围在一起,聊着天,喝着啤酒,同时观赏著录影带《最好的枪》,等着烤肉出炉。我忽然注意到菲利普不在房间里。他或许在浴室或者厨房。但是某种感觉告诉我,他不在那些地方。我迅速找遍了整座住宅,没有看到他的影子。我打开门,向外张望着。我从呼啸的沙暴中看到,所有的汽车都在住宅前。
  我看见了菲利普。
  他正在隔壁的住宅里。我从侧面的窗户上能够看见他的身影。
  某种东西使我警觉起来。我有了一种直想呕吐的感觉,立即跑到门外,从隔在两家院子之间的护栏上跳过去,一步跨上了台阶。尽管沙暴大作,房门却大开着。我冲了进去,匆忙寻找我刚才看见菲利普的那个窗口,穿过门廊,来到了客厅。菲利普就在我面前,正在向客厅里面走去。
  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肉刀。
  “菲利普!”我大叫着。
  他不理睬我,继续往前走。
  “菲利普!”我追上前去。
  他麻木不仁地对自己说话。我听见他说,“好的。”他说话的样子听上去就像他正在跟什么人谈话。
  上帝吗?
  一股冷气穿过我的手臂,我想起当我刚刚加人恐怖主义者组织时他曾经提示我说,上帝选择了我们来做这项工作。
  “好的,”他又说了一遍,看上去好像在回答什么人的问题,“我会的。”
  但是他曾经声称他不能听见人类以外的声音。
  “不。”他对那个看不见的提问者说道。
  “菲利普!”我抓住他的肩膀。他急转过身来,把刀子举到我面前,但是当他看清楚我是谁以后,收起了刀子。
  他对准我的鼻子就是一拳。
  我晕头转向地倒在墙边,脸上很疼,鲜血从鼻孔里往外冒,也流进喉咙里……我吐了一口,站起身,想喘口气。菲利普不在客厅里,他已经走了。一秒钟之后,我听到一个孩子断断续续的尖叫声。
  我从客厅尽头的走廊跑出去,看到菲利普在一间粉红色的房间中央,正跪在一张双人床的旁边。他浑身上下全是血,一对红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癫狂的眼神,他用刀往躺在他面前的两个早已纹丝不动的幼童身上用力猛扎着。
  “我的名字不叫戴维!”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是菲利普!”
  他举起刀,插进了一只肩膀里面,“我是菲利普!”
  一个女人尖叫着冲进了房间,把我撞倒在地。当眼前的悲惨景象印入眼帘时,她的尖叫声突然间停止了。她曼死过去了,不是优雅而缓慢地,像电影上的动作一样,而是直挺挺地、重重地跌倒在地。她的脑袋咚地一声落在木地板上,伸展的手臂泡进了她女儿的血泊之中。房门的侧面是一只粉红色的梳妆台,上面放着两只小猪存钱罐。我拿起一只,向菲利普的脑袋上砸去。
  它打中了目标,又弹了起来,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大把的硬币散落在血泊之中。菲利普摇了摇脑袋,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好像刚刚发现自己的手里拿着刀子,面前躺着死去的女孩,我站在门口。他好像刚刚从噩梦中惊醒,用虚弱而恐慌的目光看着我,“我不是不是我……我没有……我必须——”
  “什么也别说了。”我说。
  “请帮我清理一下这里。帮我把他们弄走。”他发狂般地乞求着我,向我伸出了沾满鲜血的手。
  我有一点儿替他难过,但是只是一点儿,“不。”我厌恶地说。
  “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我们就会遭遇——”
  “遭遇到什么?”我追问着,“我们会遭遇什么样的灾难?”
  他开始哭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菲利普流泪,这情景使我揪心,但是房间里的其他情景使我的心口更加疼痛。我这次决不饶恕他。我甚至不敢断定他究竟干了什么。我永远不会因为我们是同类而为他辩护。我们的亲密关系也决不能原谅这种残杀无辜的行径。
  “我退出恐怖主义组织。”我说。
  “别告诉别人——”
  “放你的狗屁。”
  我走出卧室,走出住宅,顶着沙暴,回到了蒂姆的房间。我把发生的事情,我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每一个人,房间里沉默了,大家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走进了隔壁住宅。史蒂夫和朱尼亚留下帮助菲利普打扫混乱的现场。其他人回到住宅,沉重的打击使大家又一次沉默了。
  “我退出,”大家都回来之后我说,“我不干了。”
  “你不能退出。”皮特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是一名被冷落者。你不能因此而变成一个不受冷落的人。”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个受冷落的人。但是我不再是个平民恐怖主义者了。我从恐怖主义组织中退出。我不能再跟着菲利普干下去了。他疯了。”
  “可是我们都杀过人,”保罗说,“这难道不是意味着我们都疯了吗?”
  “假如你真的看不出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我就对你无话可说了。”我环视着我的朋友们、兄弟姐妹们,“我要走了,”我说,“有谁想跟我走?”
  “你要去哪里?”詹姆斯低声地问道。
  “我不知道。”
  “我哪儿也不去,”乔说,“我是这里的市长。这是我的城市。”
  我点点头,“我能理解你。”
  “我也不走,”蒂姆说,“我不跟菲利普干了,但是我想留在这里。”
  玛利往前走了一步,“我们跟你走,我和吉姆都跟你走。”她望着吉姆,他点了点头。
  “我也走。”詹姆斯说。
  “还有我。”唐也说道。
  最后,比尔、约翰、汤米、皮特以及保罗决定跟菲利普留下来。我知道史蒂夫跟朱尼亚也会跟他们一样选择留下,于是我没有等他们回来。
  “你们需要多长时间收拾东西?”我问。
  詹姆斯苍白地笑着,“我随时整装待发。”
  我们在菲利普和其他两个人回来之前离开了。我答应给他们打电话,保持联系,但是我却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做到。我的心里充满了太多相互冲突的感情。我首先想摆脱的是被冷落的沉重负担。我只想重新变成一个恐怖主义者,不再担心及西装之类的纠缠、考虑着怎样杀人、或者推翻“整个制度”。我自从遇到菲利普之后再也没有强迫自己尽过任何社会义务。我只想和平、安宁地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我们穿过沙暴,上了蒂姆的货车。我已经开始后悔我所做的决定。我看到的事情对我产生的恐惧感已经开始消退,我发现自己在为菲利普的行为辩解,告诉自己他是个病人,他无法克制自己,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已经开始想念菲利普了。
  我又想起了海洋世界。
  不,我对自己说。我不能让我的记忆消退。
  我既然做出了决定,就必须坚持下去。
  我们离开了住宅小区,穿过城市,驶入州际10号公路。风暴已经平息下来,天上已经出现了星星。一轮被云彩遮住一半的月亮把沙丘变成了蓝色。
  “我们现在去哪里?”詹姆斯又问了一遍。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们有主意吗?”
  “回家。”
  “回哪个家?”
  “我们的老家,我们真正的家。你的公寓。我的分期付款的套房。”
  “万一灰西装们发现了,潜伏在那里等着抓我们怎么办?”
  “这么长时间以后还会等着抓我们吗?别开玩笑了。”
  “好吧,”我说,“听起来不错。你们其他人怎么办?”
  “我也想念我的家。”唐承认道。
  我们举手表决,结果一致通过了,“行了,大家行动吧。”我们开车去了一个靠近高速公路的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汽油,足以维持开回奥兰治县的长途跋涉。乘詹姆斯加油时,我走进一家小型超市,找一些吃的东西。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受到冷落的人。
  我们互相对视着对方。这个小小的便利店里除了我们以外再没有其他人。我站在那里惊讶地看着那个柜台后面的人。他很年轻,梳洗得很干净,留着长长的棕色头发,他长得有点儿像蒂姆。
  “你,”他终于说话了,“你是个被冷落的人。”
  我点了点头。不知什么原因,我想起了菲利普的政策,他认为不应该接纳任何一个没有杀过自己老板的人。这个人还在上班,显然他还没有杀死自己的老板。
  “我的名字叫丹。”他说。
  “你好。‘俄疲倦地说。我原来打算偷一些曲奇饼干和薯片,但是我现在想道,我应该付钱给他。我不想给这个家伙添麻烦,他是我们的人。
  “你是从汤普森来吗?”
  汤普森?我摇了摇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打算去那里吗?”
  “对不起,你说什么?”
  “汤普森。”
  我木然地盯着他。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会不知道汤普森?”
  “我不知道。”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詹姆斯正在往油箱里注油。我不知道这个该死的家伙在说些什么。我的心里出现了一个想法,保罗被我们发现时神经有些不大正常,他大概有类似的情况。
  “我是从汤普森来的。”
  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汤普森是咱们的城市。”
  “咱们的城市?”
  他点点头,“咱们大家的城市。”
  我注视着他,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我清了清嗓子,“你是说……那里的人都跟我们一样?”
  “当然。那是一座被冷落之城。”
  被冷落之城。
  我好像突然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世界,蜂巢式的洞穴和隧道里窝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社会。我想起了西雅图地下埋藏的城市。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看过这样一部电视剧。这种跟地面上的世界共存的城中之城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
  出于某种原因,我正是把被冷落之城想象成那种样子。
  被冷落之城。
  那里的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模一样。
  这种想法使我热血沸腾。
  丹点了点头,微笑了,“我就出生在这里。我是几年前离开的,我想周游全国,增加一些生活经历。我是个作家。作家总是需要丰富的生活经历。”
  “可是……可是这座城市……它叫汤普森吗?”
  “是的。”
  “那里的人都是被冷落的吗?”
  “没错。”他摇了摇头,“你刚从门口走进来时我吓了一跳。
  你是我最近3年以来惟一见过的一个被冷落者。我以为他们全都住在汤普森。“
  “货车里面还有几位。沙漠棕榈市还有好几个人。那里的市长就是一名被冷落者。”
  “不骗人?”
  “不骗人。”
  “吁!”
  “听着,”我说,“你能带我们大家去那个场普森吗?可以搭我们的车。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怎么走就行。”
  “不可能,我哪儿也不去。你知道我上夜班时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人走进那些大门?”他摇晃着脑袋,“我来告诉你吧,从深夜一直到黎明,有一个畸形人展览。”他指着靠在收款台上的一本活页夹说,“我把它们全都记录下来了。”
  我点点头,强制自己笑着。我为这个家伙感到难受。他难道不知道受冷落意味着什么吗?无论他写的书有多么了不起(当然那不可能是一本了不起的书,充其量只能是一本平庸的书),却永远不会有人看到。无论他做出多么大的努力,终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
  “哦,你能告诉我怎么走吗?”我问。
  “那座城市就在凤凰城的一个郊区。离戈伦代尔不远。就在凤凰城的西边。”
  “你能在地图上标出来吗?”
  “那座城市不在地图上,我也无法画出来。此外,通向那里的路也没有名字。不过别担心,你们会找到的。”
  詹姆斯走进了小型超市,吉姆和玛利也跟在他后面。
  “这里有女盥洗室吗?”玛利问道。
  丹指了指商店后门,“从那里出去,就在喷泉旁边。”
  玛利感到很吃惊,“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售货员笑了,“我们都是同样的被冷落者。”
  “有一座城市,”我说,“一座被冷落之城。他就是从那里来的。那地方名叫汤普森,离凤凰城不远。”
  他们默默地听着。
  “还想回家吗,或者想到那里去试一试?”
  “我们回去吧,应该告诉其他人。”
  “对,菲利普应该知道此事。”玛利说。
  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我说,“去告诉他们吧。但是我还是打算离开他们。从我告诉他们之时起,我已经脱离了他们。我不再是一名恐怖主义者了。我是认真的。”
  “我们跟你一起走。‘詹姆斯说。
  “我会把这些事情写进我的书里,”丹说,“这是很好的素材。”他打开活页夹,忙着在上面记笔记。
  “我要去盥洗室了。”玛利边说边往商店后门走去。
  “带着丹一起去,他也可以听一听。”
  “这太棒了,”丹笑着说,“太了不起了。”
  我们回家时,菲利普已经恢复了他的正常状态,跟从前一样的可爱、热情、富于煽动性,但是我坚持着我的态度,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并告诉他们怎么找到那个地方之后,我们便出发了。
  离开之前,我去了乔那里,“你继续留在这里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汤普森也许是你们的城市,但是沙漠棕榈市是我的城市。这里是我的家。”
  “你打算继续完成我们开创的事业吗?”
  他笑着点点头,“自我历程已经宣告结束了。现在我在为事业而工作。”
  我拍拍他的后背,“乔,你真是个好人。我从报纸上第一次看到你的照片时就知道这一点。无论我们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始终为能够遇到你而感到高兴。我很高兴认识了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放屁。我又不是快要死了。我只是留下来罢了。”
  我笑了,“我知道。”
  这时已经是半夜了,我困得无法开车,就让吉姆开。玛利保证说不让他睡着,我跟其他人坐在了后车厢里。
  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父母的墓地。
  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事,当我们沿着高速公路前进,经过印第奥,行至亚利桑那州边界时,我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情。我费了很大的劲儿寻找我父母的墓地,当时却没有想到花费一点儿时间去公墓找到他们下葬的地点。
  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我的感觉糟透了,或者有些糟糕,但是我安慰自己,即使有来生,我父母的灵魂很可能已经忘记了我,甚至我从未去他们的墓地悼念他们。
  我们被活人冷落着,同样也被死人冷落着。
  我们会遭上帝的冷落吗?
  这才真正是个问题。我差点儿问出了声,几乎大声地说出来了,可是菲利普不在这里,只有他才会对这类问题认真思考,因此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从后面车窗里向外望去。到了凤凰城之后,怎么才能找到汤普森?假如这座城市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地图上,假如它就像我们一样,是整个世界都看不见的隐形城市,我们怎么能够有希望找到它?靠同情心的感召力吗?
  我真有些后侮,应该等候菲利普和其他人。
  我望着黑暗中的沙漠。汤普森在凤凰城的郊外,我们就知道这些。但是它究竟是在一条主路上,还是在远离高速公路的某一条不起眼的土路上呢?假如贯穿凤凰城的主要大街同时也贯穿了这座城市的话,人们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它呢?普通司机当然会在那里停下来加油,或者买一杯饮料,或者一盒香烟。当然还会有汽车开过城市的边界。假如城市里有街道,联邦政府和州政府会投资保养这些道路。真实世界都无权对一座完整的城市视而不见,无论居住在这里的是怎样一些人。
  我闭上眼睛,打算休息一会儿。
  黄昏时分我醒了过来。
  “我们到了。”詹姆斯说。
   
第38章 乌托邦  我们在一个荒凉的丁字路口停了下来。背后是仓库和铁轨,大片的空地上长满了仙人掌和杂草,昔日的建筑工地上还遗留着瓦砾和岩屑。前方闪耀着拂晓的第一道曙光,在我们疲倦而又绝望的眼中那宝石般的地方,便是汤普森城了。
  我眨眨眼,揉开了眼睛,“你们能肯定这里就是汤普森城吗?”我知道答案,但我还是想明确一下。
  詹姆斯点了点头,“你往那儿看。”他用手指着侧面的车窗,我刚才没有注意到,窗外立着一块十分醒目的绿色标牌。
  标牌上写着:5公里,汤普森城。
  “我们终于到了。”玛利的话语中带着倦怠的神情。
  “还等什么?”我说,“我们赶紧开车吧。”
  吉姆发动了汽车,我们向着闪闪发光的目的地前进。
  我原以为我们会由于激动和兴奋而变得滔滔不绝起来,然而当我们沿着荒凉的小路前进时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我们好像置身于电影里的最后一幕场景,男主人公完成了既定的目标,大家即将分手,各自回家。车厢里充满了离愁别绪,但是每个人都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本来发现了这座城市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想也许由于大家都意识到,至少是在下意识中感觉到,这就意味着我们以前的生活到此便宣告结束了,大家为此而感到悲哀。
  我们距离场普森城越来越近了,我透过挡风玻璃观察着窗外。我为终于找到了一个我能够置身于其中并且有所归依的社会而感到由衷地高兴。我不再想念我在恐怖组织里做过的那些违背社会伦理的事情了,但是我会想念我们之间那种亲如手足的兄弟情谊。尽管大家还像以前一样相互信任,但是原来的亲密友情不可能继续保持,我们终会彻底分手,这一结局将不可避免。当我们融入汤普森城的日常生活时,过去那种激烈紧张的生活方式也将完全抛弃,我们将有史以来第一次跟成千上万的同类们生活在一起,我们会发现自己更加喜欢结交新朋友,过去的老朋友将在我们的生活中逐渐变成无关紧要的人。
  又有一个标牌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城市界牌。走近以后才看到,界牌上贴着一张商品广告,上有白底蓝道的条形码,是一种普通的产品包装广告。在产品一栏中填写着“城市”二字,从字体上看得出来,它是用计算机打印的。
  看来这里的人不乏幽默感。
  “这里通向天堂还是地狱?”詹姆斯悄悄地问道。
  我们谁也没有回答。
  开过了两个加油站和一家小商店之后,我们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汤普森市中心了。
  从远处看到的景色具有一定的欺骗性。走近以后我们才发现,这座城市毫无疑问是我所见过的世界上最沉闷的城市。它并非萧条衰败,也非肮脏破落,更谈不上年久失修;既不是雍容华贵,又绝非品位低下,它只是……极度的平庸。它从各个方面都表现出彻头彻尾的平庸化倾向。虽然街区的设计造型跟其他城市的郊区住宅具有相似的风格,然而公寓的设计却跟其他城市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尽管每套公寓都被设计得相互之间截然不同,但是其效果却十分拙劣,好像他们知道自己是被冷落者,因而公寓的主人竭尽全力地试图使自己看上去不同凡响。有一座公寓甚至被涂上了刺眼的粉红色,还有诸如大红色、白色、蓝色等五颜六色的公寓。还有一座公寓张灯结彩,整个建筑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圣诞装饰物。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尽管这些公寓相互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它们在毫无个性方面却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依然无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知道,既然我能够看得出这个问题,其他人也能够看得出。
  这真令人沮丧。
  城市中心地带的建筑物既缺乏情趣,又单调乏味,其外型设计尽可能采纳了最普通、最不令人讨厌的风格。所有的建筑物在造型创意上都不具备任何特色。
  我们的汽车在城里来回地兜着圈子。天还早,街上只有很少几个行人。几辆汽车停在加油站里,车的主人正在给车加油。
  人们步行或开车,匆匆忙忙地去上班。大多数大街上都空无一人。
  我们经过了一座公园和一间公共游泳池,来到了一座两层楼高的方形建筑物前,正前方竖立着一块广告牌,上面用十分醒目的大字写着:汤普森市政厅。一位高大魁梧、留着浓密而卷曲的胡子的中年男子叼着根烟斗,站在台阶上向我们招手,“开过来!停车场在这里!”他大声喊着,用手指了指他前方的停车场标志,“把车开到停车场来!”
  吉姆看了我一眼。我耸了耸肩,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车开了进去。我们打开车门,下车伸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在车里坐久了,浑身感到十分疲倦。我走到那个中年人身旁,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什么好。
  他从嘴里拿出了烟斗,冲着我笑了,“你就是鲍勃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
  “丹今天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说你们要来。我叫拉尔夫。约翰逊,是这里的市长。”
  他伸出一只厚厚的大手,跟我握了握,“我也是迎新会和协调委员会的成员,我的意思是说,我有责任带领你们在这座城市里参观,回答你们的问题,为你们寻找位处;如果你们打算住下来,还可以为你们找一份工作。”
  “你能回答我们的问题吗?”唐摇摇脑袋,“我们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初来这里的人都跟你们一样。”他把我们每个人都看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吹了吹烟斗,“丹说你们兄弟姐妹们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向玛利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因为他离开这里后从来没有打过电话,今天这是第一次。”
  “真的?”我非常惊讶。
  “我想那是因为你们有一个自己的组织,而且互相之间报团结。正如人们所注意到的,被冷落者从来没有成群结伙一致行动的习惯,也从来没有形成过组织。但是你们这些人却不同……”他摇摇头,“你们这些家伙非同寻常。”
  “我知道,”我说,“你一定是指菲利普。他发起了恐怖组织,把我们团结到了一起。”
  “恐怖组织?”
  “我们是平民恐怖主义者,这是菲利普的主意。他认为我们被冷落的时间太久了,我们应该代表所有不能或者不愿采取行动的被冷落者进行恐怖活动。”
  拉尔夫佩服地摇了摇头,“这个菲利普一定是个人物。他现在在哪里?”
  “他会在一两天之内跟另一组人来汤普森城。”詹姆斯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询问是否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拉尔夫。我摇了摇头。
  “我盼望能够见到他们,”拉尔夫说,“我想,现在到了该确定大家命运的时候了。请你们把自己的姓名和经历告诉我,各人做一下自我介绍。”
  我们各自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出生地以及简历。
  等大家介绍完毕之后,市长从嘴里拿出了烟斗,沉思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他说,“看来只能直截了当地说了。你们大家都,哦——”
  “你想知道我们是否杀了自己的老板,是吗?”我问。
  他笑着点点头,松了一口气,“是的。”
  “一点不错,”我告诉他,“我们每个人都杀死了自己的老板。”
  “那么现在我向你们正式宣布:欢迎光临汤普森城!”他慢慢地跨上了水泥路面,向方形建筑物走去,“你们已经获准进入这座城市了,现在就请跟我进入市政厅。”
  市长的办公室在市政厅一楼,跟我在自动化界面公司的办公室一样狭窄和窘迫,只是比它稍大一些。房间里只有一面窗户,正对着停车场。墙上空荡荡的,什么装饰物也没有,写字台上堆满了官样文章和报纸杂志,到处都看不到个性化的痕迹。
  我们分别领取了一些表格和常见的问卷调查表,是一些类似于就职申请表的东西。实际上应该把它们叫做“居民身份登记表”。
  几分钟之后,吉姆抬起了头,“你们这里有商店、住宅,还有市政厅,可是为什么地图上却没有标出来?”
  “因为这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它是汤普森企业所赞助的一座试验性城市,汤普森企业的所有产品都将在这里进行试用。如果我们不喜欢某种产品,则说明普通美国人都不喜欢。我们免费使用我们所需要的一切:食品、服装、电子器件、居家用品等等。所有的商品在我们这里都一应俱全。”
  我的腹部突然有了一种空洞的感觉,“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一座由被冷落的人为他们的同类建立的城市?”
  “当然不是。”
  “这么说,它就不应该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被冷落者自己的城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当然应该算。我的意思是说,这里住的都是我们的人,我们是完全自治的,只不过——”
  “只不过场普森企业拥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座建筑,你们是在为他们而不是为自己工作。”詹姆斯放下了手中的笔。
  拉尔夫开怀大笑起来,“其实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我承认,一开始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来习惯这种观念,但是你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些的。无论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建造了它,现在它毕竟已经变成了我们自己的城市。”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假如这座城市是汤普森企业的附属物,假如公司赞助你们、支持你们,这就意味着你们不是被冷落者,因为毕竟汤普森企业注意到了你们。它知道你们的存在。
  我这样说对吗?“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十分重要。
  他耸了耸肩膀,“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首先,统计员对我们所消费的每一种产品进行统计,然后将统计数字交给老板,老板把数据送到公司分析员手中,分析员将分析结果报送他们的上级,他们的上级再将这些信息递交给总裁,直到最后这些数据才能送到决策者的手中。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公司里起着决定作用的那些大人物们甚至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存在。”
  我们沉默了。
  “过去汤普森企业曾经独占这座城市,”市长继续说道,“尽管现在我们仍然是它的领地,但我们已经不习惯于仅仅受它的管辖了。现在,任何想要利用我们的公司必须首先付钱给我们,因此我们之间变成了一种商业伙伴关系。所有的公司都在向我们提供免费商品,因此我们可以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例如,我们免费收看有线电视以及所有的电影频道,因为电视台想知道普通老百姓喜欢看什么样的节目;我们所有的食品都是免费的,因为他们希望知道大多数人选择哪一类食品;我们的商店里堆满了各种新款时装,因为他们想了解人们爱穿哪种款式的服装。民意测验部门在我们这里有一间永久性办公室。你听说过随机统计吗?这座城市里永远都有各种各样的随机统计和调查工作在进行之中。”
  “所有的东西都免费吗?”唐说道。
  “所有的东西。你需要什么尽管拿走好了。我们喜欢开玩笑说,我们是世界上惟一实现了共产主义社会的地方。当然,它必须依靠拥有亿万美元的资本主义大财团的鼎力相助。”
  “政府知道这个地方吗?”
  拉尔夫靠在椅背上,叼着烟斗吸了一口,“我想他们不知道。
  你瞧,我曾经长久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不相信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可能早已活不到今天了,因为他们早在冷战年代里就会发现我们的军事用途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我想我们应该属于私有企业严格保守的一个商业秘密。“
  “唐之所以提出了这个问题,”我说,“那是因为我们被人跟踪了。他们看上去像是政府机构的人。”
  市长的脸上阴云密布,“一定是国家研究协会的人。他们是汤普森连带公司雇用的帮凶。”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们不希望任何人离开这座城市,不想让我们混迹于恐怖主义者群中。我猜这样会破坏他们在外部世界所做的民意调查的准确性。至今为止他们只做了平行测试,即分别对我们和恐怖主义者群进行调查。我们是一个庞大的消费群体,有些公司甚至为了向我们提供服务而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他们不希望我们离开这里,因此暗地里不断地给我们找麻烦,以此证明我们跟外部世界之间的不相融洽。”
  “他们会因此而杀了我们吗?”
  他耸耸肩膀,“在他们眼里我们究竟是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是。我们即使离开了,又有谁会注意到我们?谁会在意我们?”
  他露出了一丝笑容,“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经常给他们造成一些混乱,他们不是找不到我们,就是忘记了我们,总之很难跟我们保持联系。甚至那些专门负责跟我们联系的人也看不到我们。”
  “他们抓了一个我们的兄弟,”我说,“他们杀了他。这事就发生在家庭乐园。”
  拉尔夫面色严峻,“对不起,”他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办公室门上的钟表,“现在是9点。时间不早了,所有的部门都要开门了。你们赶快填写这些东西,我带你们四处看一看。我们要去很多地方。”
  我们完成了那些问卷,交给了他。他把它们放在桌上的文件夹中,站起了身,“我们去看一看这座城市。”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汤普森是仿照好莱坞电影中的小城镇建造的。市中心有公园,有一座市政厅、警察局、消防队三位一体的办公楼,所有的建筑物都从这里向外延伸。街区的中心是商业点:水果蔬菜店、写字楼、煤气站、百货商场、汽车交易市场。
  银行、电影院,市区的外围是住宅和学校。
  我们穿过了商业区,拉尔夫做我们的导游。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是连锁店:西尔斯、德格特、蒙哥马利、万斯、塞福威、无线电屋、电子城等等,甚至那些非连锁店的商店也在橱窗里摆满了名牌商品。在这里散步我感到十分惬意,我感到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一切似乎都是特意为我而设计的。
  不是这么回事,我告诉自己。我的需要和愿望不会如此一般化。我也不是一个如此平庸的人。可是实际上我就是一个如此平庸的人。
  “这里有被冷落者吗?”我问拉尔夫,“他们中间有没有普通的夫妻?”
  “有。有时也会有。”他笑了,“尽管爱情是盲目的,然而对于爱我们的人来说,我们并不是被冷落的人。”
  “有没有人尝试着探讨一下我们究竟是什么人?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有人尝试过。我的意思是,经常有人要求我们填写各种问卷,或者打电话进行民意测验。
  他们要求全城所有的人每年做一次体格检查,这完全不同于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体格检查。那些公司没有把我们作为人来关心,他们只关心我们是否做了他们要求我们做的事情。“
  “这地方有多少年历史了?”玛利问道。
  “这座城市建立于1963年,当时它叫做奥兹,隶属于奥兹企业。汤普森企业于1979年从奥兹手里接管了它,并将名称更改为汤普森城。”
  “难道它的一切活动必须符合国家的意志吗?”
  “当然如此。否则它便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汤普森城6O年代末甚至发生过暴乱,可借你们没有看到。那些年轻人说,我们再也不想遭受冷落了,我们希望得到人们的认可。我认为他们那时并没有完全认识到自己是什么人。他们以为自己就像少数族群那样受到了统治者的压迫。当时奥兹总部发生了抗议行动,这次行动被平息下去以后,接着便发生了暴乱,两起行动前呼后应。”他停住了脚步,四处张望着,然后压低了嗓音,“他们派私人军队前来镇压,最后平息了暴乱。110名无辜市民死在了枪口下。这条新闻从来没有播出过,即使有人亲眼目睹了整个现场,他们也不会记得了。部队进驻城市之后,在这里建立了兵营,并开始滥杀无辜市民。他们见人就开枪,根本不在乎杀死的是什么人,也不在乎他们正在干什么。”他又扫了一眼周围,确信没有人偷听,“千万不要说出去,这个话题不宜公开谈论。”我点了点头。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们获得了更大的自主权,但那是由于我们的屈服。我们知道自己具有可利用性。”他摇了摇头,“时代改变了,我们也在改变。现在我们敢于对公司说不。”他耸耸肩膀,“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继续向前走,半天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时我们来到了菲尔茨夫人曲奇饼屋,它位于一家没有风格的画店和没有特色的鞋店之间,“哦,你们一定得尝尝这里的曲奇饼,它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们站在窗口,一个托盘接一个托盘地看过去。我能够闻到烤甜饼的香味儿,那是一种浓郁而甜蜜的巧克力的诱人香味儿。
  饼屋还没有开张。拉尔夫在橱窗上使劲儿敲了两下,一位身穿红白外套的中年女人推开窗户,探出了脑袋,“什么事儿广”我们又来了几位新主顾,格兰达。能不能请他们品尝一下你的手艺?“
  那女人看了看我们,向我们微笑致意,然后转过身去,向市长先生说:“没问题,”她说,“我可以为他们准备一些。至于你吗,只好等开门以后再说。”
  “哦,格兰达——”
  “别跟我‘格兰达’、‘格兰达’地叫个不停。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想让他们尝一尝,说穿了,其实是你自己想来上一块儿。”
  “我经不住它的诱惑。我太喜欢你的——”
  “好了,拿着。用这块甜饼堵住你的嘴巴。”
  她把一块特大号的甜饼递给拉尔夫,将其他几块分给我们几个人。我们拿着完美无瑕的可口甜饼开始往外走。
  我咬了一口。我希望自己讨厌这块甜饼的味道,以此证明我不是一个普通而平庸的人,我的品位跟拉尔夫的不同。可是我的确太喜欢这甜饼的滋味了。它放了那么多的巧克力和花生酱,完全是我梦中的理想配方,好吃极了。它如此地完美无瑕,使我感到它简直就是特意为我制作的。
  这事儿真让人感到可怕。
  特别是当我知道全城每个人都跟我想法一致的时候。
  我们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一边吃一边谈论著甜饼的味道如何之好。我看了看周围。我原来以为汤普森是座真正的城市,一个真正的社会,而不是什么公司的实验基地。我有些喜欢沙漠棕榈市,还有些喜欢我远在布雷亚的公寓。
  同时我也有些喜欢这里。
  我们继续前进,大约在午餐时分回到了市政厅。那些秘书。
  职员们已经回到了大楼里。拉尔夫从他的写字台上拿起文件夹,带我们上楼,把文件夹交给“住房和社会发展部”柜台后面的一位女子。
  “这是丹尼斯小姐,她会帮你们找到住处的,”拉尔夫说,“她会派人带领你们去找,直到你们满意为止。我想你们都希望找一个带家具的公寓吧?”
  我们点了点头。
  “没问题。”他转身看着我,“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跟我走。我会帮你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我点点头,“好的,”我对其他人摆了摆手,“大家再见了。”
  “再见。”詹姆斯说。
  “再见。”玛利对我笑了笑,“我想我们大家会在这里过得非常愉快的。”她紧紧拉着吉姆的手。
  “但愿如此。”我说。
  我向唐点头告别,跟拉尔夫一起下了楼梯。
  市长在大堂里对我说:“我喜欢你,也信任你,对你有好感,才决定单独向你了解有关菲利普的情况。”
  “他怎么啦?”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方面的情况。”“今天早晨我一直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猜不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告诉你,菲利普又要成为你们的领导了。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家伙过几天就要来了,而你们的表情却好像在说,他这个人从来就不存在。你们是不是感到了失落?“
  “是的。”我承认了。
  “菲利普……他有什么问题吗?在他来之前,有没有什么事先应该让我知道的情况?
  我犹豫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有一些被冷落的人……让我想想该怎么说……他们心理上不大正常,也就是说精神出轨了,或者说大脑里面短路了。我以前见过这种情况。从前我们这里有个纵火狂,他从表面上看是一个极其正常的人,可是他总是强迫自己到处放火,他说他看见那些房子里住着巨大的蜘蛛。还有一个人幻想自己在同敌对族群对话,他们要他使狗受精,以便重新调整世界人口结构。我们抓他的时候,他正趴在一只爱尔兰谍犬身上发情。尽管这种人只占了其中很小一部分,但是他们给我们制造了大量的麻烦。”
  我尽量使自己嗓音清晰地问他,“是什么原因使你认为菲利普属于这种类型的人?”
  “我不知道。每当我们谈起他时,你们大家或者沉默不语,或者嘘嘘地互相警告,之后便保持缄默。你们的态度使我感觉到,其中肯定有问题。我想补充一句,我说的那些人跟菲利普一样,既有魅力、又有领导才能。其中一位是著名的中学教师,另一位是我的前任,汤普森城上一任市长。”
  “哪一位是前任市长?”
  “就是那个骑在狗身上的疯子。”
  “菲利普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他端详着我的面孔,把我研究了半天,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用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好吧。我们去安排一下你的住处。”
  我跟着拉尔夫走出了大门。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不愿意把菲利普的真实情况,关于他杀害那两个小女孩、关于他的“直觉”
  以及他的所有一切统统告诉拉尔夫。是因为我对于他的忠实超过了对自己的良心吗?或者因为……或者因为在我的心灵深处,我仍然相信菲利普是正确的。如果他不杀害那两个小女孩,我们中间也许真的会有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
  不。这种想法太愚蠢了。
  可是菲利普的“直觉”应该是对的。难道不对吗?
  拉尔夫穿过停车场,径直向一辆白色汽车走去,“如果你们愿意工作,我们有多种职业可供你们选择,我们这里从来不受经济萧条的影响。”
  我点了点头,假装自己在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
  “如果需要的话,你们可以体几天假,调整一下自己,休假之后如果仍想工作,可以来找我。”
  我们坐进了汽车,他开始向我描述我的那套带家具的私人公寓。他的话刚说了一半便停住了。这时我们的汽车已经开到了一条彩旗飘舞的大街前。
  “这里在干什么?”我问。
  “这个周末将要举行安迪。沃霍尔日大游行,他们正在为这个节日做准备。”
  我这才注意到,所有的路灯杆上都挂满了彩旗,电话线杆上悬挂着沃霍尔绘制的玛利莲。梦露、简。方达、詹姆斯。汁和伊利莎白。泰勒等等名人的肖像画。
  “安迪。沃霍尔日?”我问道。
  “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最重要的节日?”
  “也就是说,一个人在这一天里可以出名15分钟,”拉尔夫说,“受到人们长达15分钟的关注。我们为此而祈祷,这是我们希望得到的东西。”
  我刚准备表示异议,并向他流露出讽刺的神情,但是我制止了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剥夺这些一生中从未受到过注意的人们获得别人承认的权利?我们也曾经生活在阳光下,也有过15分钟出名的经历。即使平民恐怖组织从未得到过社会承认,我们的活动却确确实实地记录在案了,同时媒体对我们也进行了报道,所有的录像带都可以证明这一点。我回忆起在追随菲利普之前我的那些烦恼和绝望,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谴责这些跟我们有着同样追求的可悲的灵魂。
  我专心致志地观看着一只巨大的展板,它挂在街头的一只临时支架上,“以前有没有被冷落者变成名人的例子?”我问拉尔夫。
  “1970年,我们这里有一个摇滚组合登上了排行榜。乐队叫做‘胡椒树同谋’,专集的主打歌曲名叫《阳光世界》。”
  “我有那张唱片!”我说,“我喜欢那首歌曲!那是我父母送给我的第一张唱片!”
  他的笑容里带着悲凉的味道,“我们都有这张唱片。大家都喜欢它。但是人们对它的热爱仅仅持续了一个星期。我想,你现在从任何一个不被冷落的人那里都找不到这首歌曲了。也许有些叙多岁的人还把它收藏在车库的旧箱子里,多数人手里的这张唱片或者已被扔掉,或者已经捐给了慈善机构或救世军。
  我敢保证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记得这首歌曲了。“
  “摇滚乐队现在怎么样了?”
  “特迪。哈沃德当了我们的部长。”
  “其他人呢?”
  “罗杰1973年死于吸毒过量;保罗是我们当地电台的早间新闻主持人,不瞒你说,当年我也曾在摇滚组合里当过鼓手。”
  “哦!”我被他感动了。我真的动了感情,用敬仰的目光重新审视着他。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曾经坐在床边,用两支铅笔当鼓棒,跟着唱片的节奏敲打着鼓点,并想象自己站在舞台上,面对着成千上万个大声尖叫的女孩子们。我想把这段经历告诉他,但是看到市长满脸可笑而又可悲的怀旧之情,我明白了:今天绝对不能跟他谈这事。
  汽车转向了另一条大街。“咱们得开快点儿,时间有些晚了。我们现在去看你的私人公寓。”   ------------------
  
第十部分 第39章 接受安排  我在市政厅计划部找了一份工作,专门审查报送来市政厅的建筑项目。这是一项枯燥乏味的工作,鉴于我本人就是一个枯燥乏味的人,我的周围也都是一些枯燥乏味的人,因此从理论上来说,我应该喜欢这份工作。
  然而我并不喜欢它。
  这使我感到吃惊。过去,我的喜怒哀乐和情绪波动,甚至我的脉搏跳动始终与菲利普及其他恐怖分子保持着一致,毋庸置疑,我在汤普森的生活应该比以前更加轻松愉快,我应该更加快乐和幸福。
  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并不是我的新同事们的错误,他们举着双手迎接我的到来,在我第一天工作结束以后,他们甚至还邀请我一起去墨西哥餐厅共度快乐时光。错误是我自己造成的。也许我不应该对这份工作有过高的期望。可是我感到失望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魔力。当初我刚刚来到汤普森城时,原以为一切都很完美,所有的一切都合我的口味,可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尽管我周围是一些跟我完全一样的人,我仍然跟过去一样地感到了孤独和冷落。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私人公寓是个相当不错的住所。拉尔夫把我带到了湖滨小区,那是一套两居室并带家具的公寓,公寓外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人造水道,紧接着是一片约11英尺长的绿化带。我对这里的坏境十分满意,但是由于多年来跟其他恐怖组织伙伴长期混居在同一个狭窄的空间里,突然间拥有了这么多房间使我感到惴揣不安。
  我忽然想起了那些恐怖组织伙伴们。
  自从我搬来之后,我们大家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见面了。
  对这一点我早有预感。我曾经邀请詹姆斯、唐、吉姆和玛利来我的私人公寓做客,我也去拜访过他们的新家,但是由于我们住在城市的两端,几乎隔着整座城市,而且没有两个人在同一个街区以内工作,因此我们变得相互之间很少来往了。
  我有一种感觉,这种状况是事先有计划、有目的、同时经过精心安排的。我感到不可思议。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既然生活在自己人中间,为什么还要被人为地分隔开?这种做法简直毫无意义。
  跟恐怖主义者在~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现在变得越来越多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变成了妄想狂。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们已经难得见上一面了。
  大家开始更多地跟新结识的工作伙伴们在一起,而我们见面的机会则变得越来越少了。
  我从别人那里听说,菲利普等人在我们之后很快便来到了这里,他们跟我们一样,完全融入了汤普森城的生活方式之中。
  但是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尝试着花费精力去找他们。
  汤普森生活方式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正如拉尔夫所说的那样,所有的一切都是免费的。我对整个城市进行了仔细的观察,果然没有见到过货币交换,无论是硬币还是纸币都没有见到过。如果我想要某样东西,我只需走进商店,拿走便是了。我想,也许需要向公司出具一张用货清单。
  不用付账便从货架上拿走东西,这件事情其实对于我来说并不新鲜,我早已习惯于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偷偷地溜进商店。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拿东西,今生今世还是头一次。现在我必须花一些时间,重新习惯被人注意的事实。现在我已经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处于众人的注视之下了,好几个星期之后我才对公众的目光稍稍适应起来。
  除了电影、录像带和有线电视以外,汤普森城还有一座博物馆,里面放满了凡是能够想象得到的最平庸的艺术品;每周五在会议中心举办一次流行音乐会;另外,社区剧院还推出了一些舞台剧。
  我喜欢这一切。
  跟我一样,所有的人都喜欢这些玩意儿。
  可是有些事情不大对头。人们向我提供了我需要的一切,我的周围堆满了凡是能使我感到快乐的所有物品。但是我仍然感到缺少了一些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去考虑这件事。
  汤普森城到处在流传着一个谣言:依阿华州某个地方有一座真正的城市,它是被冷落的人们为自己建立的一座乐园。我告诉自己,假如我能找到那个地方,我一定会感到快乐。
  我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我也使自己相信,那一定是真的。
   
第40章 意外重逢  那是7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准确地说,是7月5日。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我曾经邀请过詹姆斯来我家吃烤肉,他爽约了;他星期五邀请我一起喝上几杯,我也没能赴约。照此推理的话,我想这一次又轮到我提出邀请了,我去万记肉店挑选了一些牛排。我想,假如詹姆斯想吃烤肉、喝格洛格酒的话,我会再一次邀请他来的;万一他不能来,我可以邀请苏珊,我们办公室的这个女孩似乎对我发生了兴趣。
  我推着手推车穿过超市,向商店后排的肉制品冰柜走去。
  我把三盒速冻米饭放进手推车,然后从货架之间转了出来。
  我看到她向我走来。
  她是简。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像一只缩头乌龟那样藏在手推车后面,在它的掩护下悄悄溜掉。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我曾经在梦幻中无数遍地想象过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应该有怎样的反应,可是我却变得如此震惊,完全不知所措地站在货架的尽头,紧紧抓住手推车的扶手,痴呆呆地看着她。我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忘了她看人时的眼神和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我以为时间已经使她在我记忆中变得模糊,我的感觉也因而变得迟钝起来。可是实际上我连一点细节也没有忘记,我对她仍然记忆犹新。我看着她,内心感到了强烈的痛苦,那张胜、那双眼睛和嘴唇,在我的记忆中掀起了汹涌的波涛。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青春岁月,那些美好的时光,以及那些相互对峙的日子。
  一切的一切全都回到了我的脑海中,时间已经将它们冲刷得令人不堪回首。
  她穿了一条崭新的牛仔裤和一件T恤衫,头发梳在脑袋后面,扎成了一条马尾辫。对我来说她仍然美丽得无与伦比。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我身上还穿着早晨洗车时特意穿的那件肮脏不堪的外套。当她向我的方向看的时候,我连想都没有来得及想,便退到了货架后面。我的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着,手在不停地发抖。我感到害怕极了。我怕她仍然不想见到我,害怕她仍然恨我、冷淡我。
  总之,我害怕她的任何一点变化。
  倘若她变成了一个对我来说十分陌生的简,那才真正是最可怕的事情。自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至今已经过去了大约3年,一个人在3年中完全可能遭遇到足以改变一生的经历。我们两个人都变成了跟过去不同的人,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相互适应了。
  也许她已经遇到了别的男人。
  这是又一件最可怕的事情,是我不愿承认的。
  我在纸箱的缝隙中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手推车。我头脑的一部分想逃跑,把她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并努力说服自己相信:重逢只能彻底打碎我长期以来为自己编织的那个梦幻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我的另一部分却想跟她谈谈,摸摸她,跟她重新团聚。
  我看见她拿起了一包新鲜鸡胸脯肉。我没有想到我对她竟会如此记忆犹新。我真的记得她。我记得她的一切:她眨眼的样子,她拿鸡胸脯时的表情,她舔嘴唇时的神态。一切都历历在目,那样逼真地深藏在我的内心,现在又如此鲜活地重现在我眼前。恰恰在这一刻里我才意识到,我仍然那样真挚地爱着她。
  简好像为了回答某个信号,或是受到了某种震动似的突然抬起了头,注视着我这个方向。
  她看见了我。
  我们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互相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我看着她将那包鸡胸脯放进自己的手推车。她的双手也在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她舔了一下嘴唇,犹豫不决地张开口,好像打算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
  “嗨。”她终于说话了。
  我已经有3年没有听到这声音了。可是它依然那样熟悉。
  亲切,对我来说就像是美妙的音乐。我的嗓子里堵得慌,眼睛突然变得潮湿起来,我用手指擦了一下,怕自己忍不住会流出泪水。
  “嗨。”我说。
  接着我便哭了,她也哭了,她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拥抱着我,吻我潮湿的脸颊。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她抽泣着说。
  我紧紧地搂着她,“我也想你。”
  几分钟之后,我搂着她的肩膀,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观察她。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动人。无论过去的几年里她经历了一些什么变故,无论她遭遇了哪些事情,其结果终究使她变得愈加漂亮了。
  我意识到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当时我并未真正认为她长得漂亮。尽管她对我有着很强的吸引力,可是我在她身上没有看出这种近乎完美的、不带任何偏见的美。然而她现在的确漂亮。
  她同时也是一位受冷落者。
  她还没有完全陷进去。我知道这一点,我能够辨认出来,可是有时它并不十分明显。
  特别是在这一时刻,它显得并不重要。
  我仔细地审视着她的面孔,她的嘴唇。我能看到她眼睛里面的东西。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知道怎样向她表达我正在考虑和感觉到的东西。我们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朋友吗?她能感觉到我此时此刻所感觉到的东西吗?她想返回到我们分手时所处的关系中,并让它继续发展下去吗?我们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回顾,太多的话要说。但是尽管我们这样接近,感觉这样一致,我们之间仍然存在着某种障碍。我们分手已经很久了,几乎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一样长,我们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完全能够摸透对方的心思了。
  我又开始研究她的目光,我知道我应该直截了当地说。我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和我所感觉到的东西:“我爱你。”
  她用我所期待的方式回答了我:“我也爱你。”
  所有的不确定因素都被排除了。我们已经清楚了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们知道对方在感觉些什么,在想些什么。
  由此开始,我们便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双方抢着说话,不断发生争论,重复,略过两个互不相关的故事中相互交叉的多彩画面。她说她很后悔跨出了家门,可是由于大固执,以致于不愿回来向我道歉。我告诉她说,我一直试图得到她的消息,可是我始终害怕跟她取得联系。我告诉她我离开了自动化界面公司,我告诉她我见到菲利普和平民恐怖主义者组织的经过,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我杀死斯图尔特的事,以及恐怖主义组织后来实行的一系列举动。她告诉我她发现自己也是一名被冷落者,当女招待时,她遇到另一位被冷落的中年女子,并跟她一起来到了汤普森。
  我们对于能够再次见面都感到了惊讶。我们碰巧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不是别处相遇了。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儿,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简的声音里透露着某种开玩笑的意味。
  “也许真的如此。”我说。
  我们拿着各自挑选的食品,去了她的住宅,一个一层楼高的公寓,距离主干大街不远。我很吃惊地发现她有许多陈旧的老式家具,她从我们的老家带来,摆在了宽敞的起居室里。很明显她感到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东西。这里看不到任何能使这间房子看上去不同寻常或者别具一格的企图;只是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布置了她喜欢的那些家具。在她这里我感到舒适,浑身上下感到轻松自如,尽管我从理性上意识到简的品位十分平庸和不具特色,但它仍然令我感到高兴。我感到一切都恰到好处。
  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简是个被冷落者?
  是什么原因使我以前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
  我猜想是我的愚昧所致。
  她为我们做了晚餐,是烤鸡和速冻米饭。我们就像回到了过去。我躺在我们的长沙发上看电视,她在厨房里忙个不停,我们在起居室里一边吃着晚饭,一边观看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濒临危险”,那情形就像我们是一对从来没有分开过的恩爱夫妻。我们的节奏,习惯和谈话方式,以及她的那些小小的性格特点全都没有改变。我们谈着当前流行的浅薄话题,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快乐。
  晚饭之后,我帮她洗盘子。当简擦干最后一件餐具时,我开始沉默了。她一定注意到了这点,因为她抬起了头,“你怎么啦?”
  “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看着她,神经质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们是不是去该——”
  “——你是说去做爱吗?”她替我说了。
  “——你想要吗?”我说。
  我们都笑了。
  她看着我,她那饱满而鲜红的双唇极度敏感,“是的,”她回答了我,用涂满肥皂沫的双手摸着我的脸颊,踮起脚尖来吻了我。
  那天夜晚我们根本不需要进行任何排练。还没有等到脱掉衣服,两人就已经迫不及待了,我趴在她身上,她伸开双腿,引导着我的进入。
  兴奋过后,我困倦已极,感到昏昏欲睡,很快便进入了无梦的世界。深夜的某个时候,我被她弄醒,我们又来了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打电话请了病假,人事部助理玛吉。兰接了电话,当她说话时,我通过电话线几乎听见了她的笑声,“我们已经猜想到你今天早晨会请假。”
  有人在监视我。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不变,“真的吗?”
  “没有关系。你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对我的私生活有如此密切的了解,这种情况应该使我感到愤怒,可是事实上她的话却没有激怒我。我发现自己在对着话简笑,“谢谢你,玛吉,”我说,“明天见。”
  “再见。”
  我从起居室的窗帘建里观望着外面的世界,我看到亚利桑那州明亮的蓝色天空,我知道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毁掉我们的这一天。
  我回到床上,简正在等待着。
   
第41章 重燃爱火  又一个周末,我搬进了简的公寓。
  我只带了我在汤普森随身携带的一些衣服和私人用品。我把其他东西都留给了下一任私人公寓的房主人。
  我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打开了箱子,看见了简的那条裤子。
  我离开家时随身带走了它。我把它递给了她,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还保存着这个,”她说。她微微一笑,“你在干吗?喜欢那气味儿吗?”
  “不,”我承认了,“我只是……随身携带着。我想保留它。”
  “能使你想起我吗?”
  我点了点头,“是的,它能使我想起你。”
  “你在这里等一下。”她走出了卧室,几分钟之后,手里拿着一件我的旧T恤衫回来了。那是一件免费的促销商品,是我在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念书时得到的,通常我在洗车时穿它。
  “我偷走了这件衣服,”她说,“当我想你的时候,我身边需要有一些你的东西。”
  “我居然没有发现它不见了。”
  “你不会注意到的。”她坐在我身旁,脑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一直都在想念着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我差点儿问出口。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弯下腰来,托着她的下巴吻了她。
  我很快活,真的,我觉得开心极了。我想,那是因为我跟简都是平庸的人,否则不会有这种感觉。整个美国、以至于整个世界上,每天每夜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跟我们有着同样的感觉。
  然而对于我来说,它奇妙极了,简直独一无二,我心中充满了满足感。
  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相处得更加融洽、和谐。分手之前我们两人之间原有的障碍已经荡然无存,我们亲密而敞开心扉地相互交流着一切,过去对我们的关系造成损害的形式的误解都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的性生活比起过去来得更加积极。早晨、夜晚和周末的中午,我们都要做爱。然而过去的恐惧和焦虑仍然没有消失,甚至在我们享受着新的爱情生活的快乐时,我发现我自己仍然想知道,简是否真的像我一样发自内心地、全心全意地体验到了一种满足感。星期日早晨,当我躺在长沙发上读报纸时,简解开我的睡衣,抚摩着我的身体,迅速地吻了我。我放下报纸,看着她,决定说出我心里所想的,“我能使你满足吗?”我说。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你又开始提那个老话题了?”
  “对,还是那个老话题。”
  她摇了摇头,笑了。她的表情中没有原来那种迫不及待和烦躁不安的迹象,“非常完美,”她说,“这有点儿像‘金锁和三只灰熊’的故事。你知道吗,一碗粥太热,另一碗粥太凉,还有一碗不冷不热正合适。你正是那个最最合适的人。对我来说你简直出色极了。”
  我放下手里的报纸,把她拉到我的身上来。
  我们在长沙发上又来了一遍。
  我有时很想知道简的生活的其他方面,她的朋友们,她的家庭,她来到汤普森之前抛在身后的所有一切。出于好奇,我问了一次,“你母亲怎样了?”
  她耸了耸肩膀。
  “那你父亲呢?”
  “我不知道。”
  我感到了惊讶,“你没有跟他们保持联系吗?”
  她摇摇头,掉转了视线,看着很远的地方。她迅速地眨了眨眼,然后睁得大大的,哦,看得出来她快要哭了,“他们在冷落我。
  他们永远看不见我了。我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变成了隐形人。“
  “可是你跟他们一直很亲密呀。”
  “曾经是这样。我觉得他们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
  她真的哭了。我把她拉到我的怀抱中,紧紧地搂住了她,“他们当然知道你是谁。”我说。可是对此我并不十分确定。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是怎样分手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但是我意识到现在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最佳时机,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拥抱着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第42章 结婚  时间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春天已经过去,接着夏天来了,然后是秋天。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每一天都跟前一天一样,日常生活已经形成了一成不变的规律。我并不介意。说句实话,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们工作,玩乐,购物,睡觉,交友,做爱,生活。按照皮特原则的规定,我进入了了市政厅的统治集团中。简成为她工作的那个日托中心的顾问。夜晚,我们呆在家中看电视。我喜欢的那个电视节目改在了另一个时间段播出。后来它又被取消了,其实这事儿并不很重要,因为它被其他节目代替了,新换的节目我也同样很喜欢。
  时间过得很快。
  我过着美好的生活。尽管它枯燥乏味,但它令我十分满意。
  这就是汤普森城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也是最离奇、最可怕的事情。从理智上来说,我能看出所有的事情都是那样可悲,那些努力使自己跟别人有显著区别、具有独家风格的人,其努力仍然毫无收效,那些在服饰上令人绝望的努力,行为上的怪异最终都落得费力不讨好。我能看出他们所付出的努力;看得出他们难于见人的隐秘。可是从感情上来说,我爱这个地方。这座城市简直白壁无瑕。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快乐过,我觉得适应极了。
  这是属于我的那类城市。
  这里的职业技术范围宽泛得令人吃惊。我们不仅有最普通的会计和办公人员,而且还有科学家、垃圾回收工、律师、管道工、牙医、教师及木匠。一些在工作中无法使自己显要或者不具备提拔能力的人。许多人其实很能干,他们岂止是能干,而且聪明、有智慧,他们都是自己选择的领域中的依仗着。
  开始我以为是我们的工作导致我们成为一群无名之辈,后来我以为是我们的个性所致,再后来我开始奇怪:是否跟我们的遗传基因缺陷有关。现在我已经没有了主意。我们并非都是官僚,尽管它在我们中间有一定的比例,我们也并非具备同样的性格。在汤普森我又发现,市民们受人注意的程度可以被划分成不同的等级。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在这个被冷落者之城中还有被冷落者,也许他们已经逐渐从人们的视觉中引退而成为了隐形人。
  这个想法使我恐慌不已。
  我是否又在留恋过去的旧时光?怀念我的平民恐怖主义者生涯吗?又在回味那些冒险的经历、同志加兄弟的亲密关系吗?
  那些强奸、杀人事件吗?
  我不能说我真的怀念那时的生活。我经常想起它们,可是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段经历好像是别人的。它们似乎已经成为了古代历史,每当我的思绪转向那个方向时,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位老人在回顾自己具有反叛精神的青春年华。
  假如简知道我跟玛利都干了些什么,假如她知道我差点儿强奸了一个女人。
  假如她知道我杀过人。
  好多人。
  我不知道她该做何感想。
  我从不问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从不问她抛弃我之后,在跟我重新相遇之前这段时间里都在做什么。
  我不想知道。
  从我们在超市重逢之日起,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年零一个月了。我和简在市政厅里简短地举行了一个通俗的婚礼仪式。詹姆斯、唐、吉姆、玛利都来了,还有拉尔夫,以及简的朋友、我单位的朋友都来参加了婚礼。婚礼之后我们在公园里的会议中心举行了鸡尾酒会。
  我过去只邀请了跟我一起乘坐同一辆货车来到汤普森的恐怖主义者,但是当我们跳舞和欢聚一堂时,我感到没有给菲利普和其他人发邀请有些内疚。除了所发生过的一切以外,我仍然感到,他们对于我比起这里的其他许多人来说显得更加亲近,不考虑我们之间的裂痕,我发现自己仍然渴望着他们此刻在这里跟我分享这一时刻。他们是我的家人,或者说,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很后悔没有邀请他们。
  然而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把一切念头都抛在脑后,为简斟了一杯香槟,庆祝活动继续进行。
  我们去亚利桑那州的斯科茨代尔度了蜜月,在保留地度过了一个星期的假期。在拉普萨塔和影子山的驼峰旅馆里,我使用了恐怖主义者的老办法,偷偷溜进套房。
  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夜晚,我偷偷拿到拉普萨塔旅馆蜜月套房的钥匙,打开房门,抱起简,跨入了门槛。她哈哈大笑着,我也哈哈大笑着,努力不使她掉下来。最后在她尖声尖气地叫声中,我把她扔到了床上。她的衣服飘起来盖在了脸上,暴露出穿着长袜的颀长的双腿,我们仍在大笑着,我感到兴奋极了。我们事先计划好了,两个人一起冲一个很长的淋浴,为倾心的爱做一番充分的准备。可是我现在就想要她,我问她是不是真的需要花很长时间来激发性欲。
  她用微笑回答了我的问题,脱掉了内衣,张开四肢,迎接着找的身躯。
  我们躺在床上,沐浴在男欢女爱之中,“你想不想来点儿花样?”我问道,“我们尝试一下别的姿势?”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过去太世俗化了。”
  “那又怎么样?你喜欢那样,你难道不承认吗?反正我最喜欢以前的样子。我们为什么要强迫自己适从别人的观点?为什么我们要在乎别人对性的看法?”
  “我们在乎别人的看法,因为我们是平庸的人。”
  “我并不认为那种姿势是世俗的,”她说,“我的感觉好极了。”
  我意识到她说得对。我也感觉好极了。为什么我们非得改变做爱的姿势,就因为别人也改变了,就因为别人说我们应该改变吗?
  我们没有改变。
  我们在这一个星期假期中在游泳池里游泳,在斯科茨代尔最昂贵的餐馆里就餐,用我们最喜爱的、最平庸、世俗、传统的姿势做爱。
  我们返回汤普森时洋溢着健康、快乐的神色,心灵得到了充分的休慈,身上酸疼。可是我感到发生了某种变化。城市还是老样子,人也是原来的人,只是……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我已经回到了真实的世界,我发现我怀念着那个世界。假期之后我没有回家,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名经过一周假释之后又回到监狱中的囚犯。
  我回到办公室,简也回到了她的单位。几天之后,我们又重新适应了一切,重新调整了自己。只是……
  只是那种被窒息的感觉仍然没有完全消失。我在每一件事情的背后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甚至在我最快乐的时候也能感受到,这种感觉使我极度不安。我想跟简淡一谈,因为我觉得应该跟她谈谈。我不想让过去两人之间缺乏交流的问题再火出现。可是她是那样快活,竟对我的感觉丝毫没有觉察,令我难于启齿。也许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一种类似新婚抑郁症之类的感觉。让她分担我的偏执狂,这对她不公平。
  我强迫自己把不满情绪扔到一边。我究竟是怎么啦?我已经得到了我所想要的一切。我跟简重新团聚了。我们住在一座这样的城市里,在这个社会里我们没有受到人们的冷落,而是得到了关注。在这里我们不是受压迫的少数族群,而是统治阶级的成员。
  生活十分美好,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努力使自己相信它。
   
第43章 进攻白宫  市政厅和警察局各自有自己的人事部门,但是它们共享一个数据库。我正在阅读新雇员的相关表格,它们每月向各部门报送一次。正在这时,我看到了史蒂夫的名字。他被警察局雇用了,他姓名前的星号表明他以前有过执法的经历,现在正处在上升的位置。
  史蒂夫?曾经有过执法经历?
  他曾经是个书记员。
  当他和恐怖主义者在一起时,他是个强奸犯。
  可是我没有资格提出这个问题,对警察局聘用程序进行质疑也不是我的工作范畴。因此我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史蒂夫已经变了。也许他变得成熟起来了,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把名单贴在了告示栏上。
  尽管我在市政厅工作,在汤普森居住,因而性格受到市议会活动的影响,但是我对当地的政治问题毫无兴趣。市议会于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召开会议,并通过有线电视网向当地社会现场直播整个过程。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旁听过,也没有从电视上观看过。
  通常是这样。
  但是8月的最后一天,拉尔夫向我建议说,我有可能参加9月的会议。
  我们在肯德基炸鸡店吃了午餐,我把鸡骨头扔进纸盒里,用餐巾纸擦了擦手,“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
  他看着我,“你的老朋友菲利普特应邀出席这次会议。”
  菲利普。
  自从一年多以前我来到汤普森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或者见到过他本人。我有些纳闷,以为他已经离开这里了,回到了棕相温泉,周游全国,招兵买马。这样长久地保持沉默,这不像他的风格。他喜欢权力,喜欢成为公众注意的焦点。
  他迫切地需要聚光灯,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安分守己地甘于默默无闻,甚至在汤普森这种地方也不太可能。
  我试图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真的吗?”
  市长点了点头,“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你甚至会希望参加到会议进程中来。”
  “我不这样认为。”我说。
  可是我如此好奇地想知道事情的发展状况,想知道菲利普究竟持怎样的态度,以至于有一天夜晚,我终于打开了电视,收看了汤普森频道。
  摄像机镜头固定不动,始终对准了市长以及会议大厅前排就座的议会成员。我看不到任何观众,我观看了半个小时,等待市长将议题提交讨论。
  “日程表上的第一项,”他说,“是由菲利普。安德森提出的请求。”
  我们惟一的女议员苏珊。李把眼镜扶正,“什么请求?”
  “我们让请求者本人来解释一下。安德森先生,有请。”
  当他经过摄像机旁,向主席台走去时,我从他的后影便认出了他。他笔直地站在台上,充满了信心,他充满激情的面孔显然跟市长以及市议会成员缺乏表情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最能够吸引恐怖主义者的东西。我看到了菲利普浑身上下沾满了鲜血,正在用刺刀向两个早已一动不动的孩子身上猛扎。
  “那个人就是菲利普吗?”简问道。
  我点点头。
  “他的样子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平庸些。”
  “他是个受到冷落的人。你还指望从他脸上看到什么奇迹?”
  我从电视上看到,菲利普正在清嗓子,“市长先生,市议会的女士们,先生们。我打算提交的一项提案将会有利于汤普森所有的人民,不仅对整个社会有益,而且对全世界受冷落者也有好处。我在这里列出了这项请求的详细目录,我会发给你们每一位。所有的项目逐一列出了财务状况,请各位随意浏览,我们可以在下一次会议上进一步讨论细节问题。”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主席台上放着的发言稿,“我的计划的大致提纲是这样的:汤普森需要自己的军队,自己的武装力量。为了实现所有的目标,为了一个我们自己的国家。我们有警察保护我们在自己的境内不受到干涉,但是我相信我们仍然需要一支武装部队来保护我们的主权和利益。”
  两名议会议员在交头接耳。我从观众的脸上能够听到激动的讨论声。
  简看着我,摇了摇头,“城市军事化?”她说,“我不喜欢这样。”
  “现在让我们安静下来,”市长说。他正对着菲利普,“是什么使你认为我们需要军队?这主意听上去像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军装,武器,训练。我们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威胁,从来没有遭到过袭击。我看不出有任何需要这样做的理由。”
  菲利普格格地笑了起来,“开支?所有的一切开支都是免费的。汤普森需要的只是一张贴单。我们需要做的便是向他们提出要求。”
  “可是市议会有责任确定这个要求是否合理。”
  “这是一个合理的请求。你说我们从来没有遭遇到任何人的袭击,但是奥茨曾经于1970年派部队来过这里,并杀死过110个人。”
  “那是1970年的事情。”
  “这种事情随时可能再一次发生。”他停顿了一下,“此外,我在提案中建议说,我们的军事力量要同时具备进攻和防卫的能力。”
  市长皱了皱眉头,“进攻能力?”
  “我们这些受冷落者在我们的整个历史过程中始终遭到别人的抛弃和剥夺。受到重视的、掌权的族群可怜我们。我们不能反抗。现在,反抗的时刻来到了。现在我们要改正他们强加在我们头上的所有的不公正。”
  “我建议将我们最好、最能干的人集中起来,训练为一支快速反应部队,向白宫发起正面攻击。”
  房间里像炸了锅一样,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菲利普站在那里微笑着。这种场合正是他所需要的,他所热爱的,他也正是为了它而存在,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幸福的笑容。尽管我的判断是正确的,然而我为他而感到高兴。
  这时,市长已经无法控制整个会场了。观众们为菲利普而欢呼雀跃,争执不休,并对那些议会成员们大喊大叫。
  “他们多年来一直按照他们自己的意志行事。我们不能容忍他们再这样下去了!”菲利普大声喊着,“我们可以向他们发起进攻,因为他们看不见我们。若是继续保持沉默而不尽快采取行动,一切就将海之晚矣!我们要控制白宫!我们的业绩将在美国历史上青史留名!这个国家将变成我们的!”
  整个过程都被我尽收眼底。即使市长和议会反对菲利普,公众也会支持他。假如拉尔夫和其他人想保住自己的饭碗,他们必须同意他的提案。
  我关掉了电视机。
  简的脑袋斜靠着我的肩膀,拉住了我的手,“你认为结果会怎样?”她问我。
  我耸耸肩膀,“我不知道,”接着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
  后来的几个月里,汤普森频道是本市民众收听新闻的惟一渠道,大大超过了尼尔森电视收视率的最新记录。本地有线新闻的主播格兰。约翰斯通每天晚上向市民提供有关训练和军事设施的最新消息。由于我们在关系到美国最大的一项工业方面处于全国独一无二的境地,菲利普和所有追随他的人必须为他们所需要的武器、车辆填写出特别订货单,并且只要等待送货即可。他们有固定的接收人员、接收地点,也许随着国民军装备需求量的增加而补充订货。这种行动还为本市增加了一些新的工作岗位。
  开始我感到好奇,为什么要建立快速反应部队,为什么汤普森或国家研究协会、或者其他机构不能制止他们的做法,为什么联邦调查局不能进行一次调查。菲利普的音量始终没有降低,他用响亮的声音将这次行动的目的解释得清清楚楚:“我们要打倒有权有势的上层人士!”他宣称道,“我们要在这个国家建立一个新的政府!”然而我意识到,也许像我们周围的其他事物一样,我们的广播节目同样也会受到别人的冷落。没有人能够制止菲利普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没有人了解他的计划是什么样的,尽管他终于亲自露面了,而且通过电视把它们传送到四面八方。
  我第一次想道,这一次他的计划有可能会实现。
  两百多人自发地签名支持发展国民军部队。结果出乎意料地发现,汤普森竟然有许多人曾经参加过陆军、空军、海军,这些人自然被菲利普收编,并进行了初步训练。菲利普亲自挑选了50个人,把他们训练成为恐怖主义者。这些人是前卫部队,他们将攻打白宫,为后续部队铺平道路。
  两辆坦克由载重货车运到了汤普森。
  军用吉普车抵达了吉普车交易市场。
  大量的自动化武器也及时交货了。
  最后,似乎是为了名垂青史,菲利普在市议会的会议厅里正式宣布说,一切已经就绪,我们可以开始向华盛顿发起军事攻击了。
  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狂热的好战分子,这使我感到了不安。简也有同感。我们所有的朋友,詹姆斯、唐、拉尔夫、玛利和吉姆都跟我们有着同样的感觉。
  可是整个城市已经信心百倍地准备向未知世界宣战了。星期六举行了规模盛大的游行,欢送国民军踏上征程。旗帜飘飘,群情激奋,中学生军乐队一边行进一边吹奏乐曲以鼓舞士气。
  我跟简并肩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着菲利普出现。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法抹去深藏在我脑海中的一幅图像——匕首高举在头顶,“我不叫戴维!我是菲利普!”
  ——但是这些恐怖的恶梦已经被他近几个月以来毫不动摇的努力给遏制住了,他显然认为这是拯救汤普森和受冷落者走出困境的伟大创举。我跟简在此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她认为这是菲利普在做给人看,这是个骗人的把戏;而我却认为它发展了恐怖主义的理想,它足以证明菲利普忠实于自己的事业。
  国民军开始迈着整齐的步伐沿着大街前进,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看上去棒极了,简直不亚于专业水准。步兵们将要乘坐着吉普车、卡车和公交汽车走遍美国。在游行队伍的最后面是一辆敞篷坦克车,车里的人正在向观众挥手,向孩子们散发糖果。
  那是菲利普。
  我往最前排挤去,一直挤到了路边。这是我第一次跟他相遇时所看到的那个菲利普,那个曾经领导过我们的菲利普。他居高临下地、傲慢地站在车上,紧随在大部队后面向市中心进发。他的目光从大街的一侧扫视到另一侧。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他看见了我,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对我微笑了一下,行了个礼。我点头向他致意。当我看着大队人马大踏步向前迈进时,我感到嗓子眼儿里堵得慌,胳膊也一个劲儿地发抖。我想,假如这是一部电影,就会有激动人心的背景音乐伴随而起,画面上还会出现美丽的落日余辉。这个场景充满了戏剧化风格和伟大的英雄主义气概。
  军乐队和游行的人群已经靠在了大街的两旁,国民军继续向城市的边境地带进发。
  他们在星期六晚上抵达首都华盛顿。
  汤普森频道派出记者和摄像师跟随士兵们前往采访事件的整个过程,星期六晚上,城市的每~部打开的电视都在转播这个频道的节目。
  我们看到坦克和吉普车在首都的大街上开进,在人所共知的界标前戏剧性地列好了队形,尽管我至今仍然不赞成发动战争,但是当我意识到我们的人将要成功地占领首都华盛顿的时候,我却抑制不住地感到骄傲自豪,感到某种类似于爱国主义的冲动。
  可是尽管我们是一群受冷落的人,尽管我们是隐形的;然而武器设备却无从隐形,我们早就应该估计到,这种引人注目的全方位进攻不可能不受到人们的注意。我们的军车占据了民用交通要道,就像巨兽闯进了聚会似的,当军车开到红绿灯路口,直通白宫时,面前出现了一条早已被路障封锁得严严实实的大街。
  一位美国军官向他们走来。
  坦克车和吉普车都刹住了车闸,往后倒退了几英尺之后才停了下来。接着而来的是冷漠。没有人呼喊,没有人说话,显然双方事先没有用无线电进行联系。大街上静悄悄地,听不到一丝喧闹声。时间在拖延过去。过了4分钟。又过了5分钟。10分钟过去了。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扛着摄像机进行现场直播的记者承认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旦情况明朗后他会立即告诉我们。
  转播镜头转向了白宫,另一名记者正在那里追随菲利普的先头部队。他们已经顺利地翻越了护栏,正在向白宫草坪前进。
  在洒满月光的草坪上留下了肮脏的痕迹。
  突然,镜头转向了大街上,那里,美国军队正在向我们的人开火。
  我们的记者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试图解释发生的一切,他们的表现却糟糕得很。
  不过我们已经从屏幕上亲眼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我们的国民军已经溃不成军。
  尽管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武器装备,尽管我们的国民军经过充分的训练,几乎能够抵御全世界最好的军队,他们却没有可能了。
  我们的坦克开炮了,却什么也打不着。
  吉普车里的人全都下了车,走过大街,向美国兵和他们的运输车开火。可是他们似乎同样无法击中任何人或目标。他们开始像苍蝇一样四散逃命,扔掉手中的武器,掉转头往回跑。
  记者和摄像师也跟在他们后面逃命。
  有几秒钟镜头完全变成了黑色。
  我们又回到了白宫,那些跟我们一样毫无个性、毫无特色的秘密特工们正在草坪周围追逐菲利普和他的先头部队。草坪上开着雪亮的安全照明灯,对准了大楼的前方,汤普森的记者甚至在他向大街对面的公园里撤退时还一面解释说,菲利普的人已经发出了警报,警告大家说美国总统安全卫队已经出现了。
  我们的一个人在翻越护栏打算逃跑时被子弹击中了。
  上帝呵,拜托你了。我在想,这个人千万别是菲利普。
  这时我看见菲利普在奔跑。我从他的身材、个头,他摆动胳膊时的样子认出了他。他用手抓住护栏上的铁栏杆,纵身一跃便跳到了护栏外面。我听到了开枪的声音,如果那枪声是冲着菲利普来的,那么它没有打中目标,他已经跑过大街,向摄像机镜头前跑过来。
  镜头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各位观众,现在信号中断了。”在汤普森主持新闻广播节目的格兰。约翰斯通宣布道。
  我迅速转换了一个频道,希望有线电视台能播出特别新闻报导,因为它们当然愿意尝试涉及到总统生活的题材,把袭击白宫的重大事件插进正常节目时间档播出,可是我只收看到了照常播出的情景喜剧和警匪片。
  我又转到有线新闻电视网,收看了一个小时。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那天晚上我一直等到11点晚间新闻播出的时间,我用遥控器在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以及国家广播公司之间不停地换来换去。
  美国广播公司播出的新闻节目全部跟这次袭击行动有关。
  广告播出之前正好有一个叨秒钟的连续镜头:有人正在从白宫的一个有利位置上向大街对面射击,菲利普跟其他几个人迅速地奔跑,后面一群穿西装的人正在追赶他们。新闻节目主持人伴随此镜头而播出的一条新闻词是:“今天其他方面的消息:秘密特工击退了一群试图人侵白宫的人。”
  接着图像便切换成了一则盥洗液广告。
  我默默地坐在简身旁,呆呆地注视着那则商业广告。一切使到此为止了吗?为了政变成功,二百多名国民军经过了长久的精心准备,艰苦的训练,开着坦克、运输卡车和吉普车,在周末离开了汤普森。
  所有的这些努力最终得到的只是新闻报道节目中的一则只有一句话的新闻。
  我关掉了电视机,一头倒在床上。也许今天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是多么可怜。菲利普组织起了一支能打仗的队伍,制订了具有可操作性的计划,最后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到。
  甚至比这更糟糕。
  我很想知道,我们的国民军到底死了多少人,是不是还有人被抓进了监狱。
  一周之后,菲利普在衣衫褴褛的众残兵败将们簇拥下,带着抑郁和仇恨回到了汤普森。
  政府不认为他们的袭击行动足以构成威胁,甚至没有把他们关押起来。也没有对他们进行起诉。
  有153人死于这次行动。
  我们都想把菲利普当成是一名英雄,可是在他的心里,他已经认为自己是一名失败者,那些伟大的计划已经沦为街谈巷议的笑柄,基于这一观点,他躲避着众人的目光,引退到阴暗的角落之中。
  格兰。约翰斯通试图跟踪报道,就所发生的一切对菲利普进行采访,但是菲利普一生中第一次拒绝了免费在公众面前亮相。
  此后我再也没有在电视上见到过菲利普。
   
第44章 隐形杀手  新年伊始,我和简决定要一个孩子。她扔掉了所有的避孕药片,我们开始为实现这个目标而全力以赴。可是无论怎样努力,我们始终都没有收到任何效果。简想找医生咨询一下,我却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对她说,我们应该再接再励。我有一种感觉,问题出在我身上,但我又不情愿经过化验来证明这一点。
  当我大学刚刚毕业,初次在自动化界面公司得到一份工作的时候,我似乎看到辉煌的未来展现在我眼前。时光飞逝,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转眼就要叨岁了,接着就是叙岁,然后进入老年,最后走向死亡。俗话说得好:人生苦短。
  我这一生究竟干了些什么?我生活得有价值吗?我的生存和死亡究竟对整个世界有多少关系?我们总有一天会死,不如趁现在尽情享受一番,这种想法到底有没有意义?
  我不知道。我意识到也许我永远无法知道它们的答案。
  有一天下班以后,詹姆斯来到我家,简邀请他跟我们一起吃饭。晚餐之后,我和詹姆斯开始回忆起过去的岁月。我告诉他我第一次参加恐怖行动的经过,说到高兴之处,我们两个人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我眼泪都笑出来了。我擦了擦泪水,“你还记得巴斯特吗?
  他不停地大喊:“我操!‘”我们继续笑着,但是笑声里多了一些忧郁。我想起了巴斯特,我还记得他在家庭乐园里被灰西装们开枪打倒之后那种悲哀的眼神。
  我们沉默不语,静静地注视着星空。这是一个典型的亚利桑那州的夜晚。
  “你们睡着了吗?”从厨房里传来简的声音,“外面这么安静。”
  “我们在想问题。”我说。
  詹姆斯靠在椅背上,“你在这里过得快活吗?”他问我。
  我耸了耸肩膀。
  “我听说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一个国家,”他说,“是个被冷落者聚集的天堂。”
  我吸了吸鼻子,想跟他开个玩笑,“是亚特兰蒂斯岛吗?它早已沉没在直布罗陀海峡了。要么就是一个幻想中的国度。”
  “我是认真的。”他的眼中流露出渴望的神情,“也许我们会在那里找到自由。那是一种真正的自由,我们再也不需要在汤普森城当牛做马了。我有时感到,现在我们就像一群受过训练的小动物,必须按照主人的脸色行事,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这种生活日复一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我语塞了。我十分理解他的感受,“我听说衣阿华州有你所说的那种地方。”我说。
  “我也听说太平洋上有一个那样的国家,位于夏威夷和澳大利亚之间某个地方。”
  我的心灵深处出现了杯盘碰撞的声音。
  “我正在考虑离开这座城市,”詹姆斯说,“我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感到自己好像在消磨时光。我想去寻找那个国家。”他停顿了一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跟我一起走。”
  我有些想去。我有点儿想念那些到处惹是生非、令人兴奋的冒险生涯,而且我在汤普森城也感到有些压抑。可是简喜欢这里,而我是爱她的。我再也不会做任何损害我们关系的事情了。
  同时我也有些喜欢这座城市。
  我试着使我们的话题变得轻松一些,便跟他开玩笑说:“大概是因为你形单影只,仍然一个人苦熬的缘故。你早该找个女朋友,两个人一起奋斗了。”
  詹姆斯忧伤地点了点头,“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走,”我说,“我们两个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它现在已经成为我们的家了。”
  他点点头,似乎这一回答早在预料之中。
  “你问过其他恐怖主义者吗?”
  “还没有,不过我会问的。”
  “其实你也喜欢这里,对吗广我看着他,”我知道你对这座城市有看法。不过你仍然喜欢它。我说得没错吧?“
  “你说得对。”他承认了。
  “我们他妈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我们就像一群机器,只要你按一下正确的按钮,就能得到你所需要得到的反应。”
  “我们是一群受冷落的人。”
  我抬起头来,仰望着夜空,“它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被冷落这个词包含着不同的内容,它并非一种终极选择。我工作过的地方曾经有个朋友,当别人已经忽视了我的存在、没有任何人注意我的时候,他仍然能够看见我并注意到我的存在。还有乔呢,他的情况又该怎样解释?”
  “魔力是没有法则的,”詹姆斯说,“科学却必须依据一定之现。你总是试图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情。它既不属于遗传学,也不属于物理学,它不遵循任何一门科学的规律。但是世界上确实存在着魔力这种东西,它没有任何可以解释得通的理由,既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
  “魔力。”我摇了摇头。
  “我阅读了大量有关这方面的文章。对我来说这是惟一能够解释得通的理由。”
  “你的意思是说魔力吗?”
  “也许这个词并不贴切。”他坐直了身体,“据我所知,使我们变成目前这种状态的原因既无法用数字加以界定,亦不属于生理学范畴,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释。因此只能得到玄学即魔力这一解释。”
  “也许我们是透明的,是只有人形没有躯壳的灵魂。”
  他站起身,笑了起来,“也许吧。”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得回去了。明天早晨我还要去上班。”
  “我也一样。为了一份没有报酬的工作。”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我们穿过房间,他向简道了一声再见,我陪他走出了大门,向汽车走去,“你真的要走吗?”我又问道。
  “我也不知道。有这种可能。”
  “你决定之后一定要通知我一声。”
  “那当然。”
  我目送他的汽车从车道上渐渐远去,直到汽车尾灯在十字路口处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疲倦,更不想回到房间里看电视。简也不想呆在家里,因此她洗完确碟之后我们便一起出去散步。
  我们欣赏着碗蜒曲折地环绕着私人公寓的人工湖。简用胳膊搂着我,斜靠在我的肩膀上,“你还记得我们在纽波特码头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吗?”
  “我记得,我们那天在卢比斯餐馆吃了晚餐。”
  “吃的是奶酪包和洋葱圈,”她笑着说,“现在回想起来真美妙。”
  “螃蟹馆的蛤蜊杂烩场更让人回味无穷。”
  我们半天没有说话。
  “我想我们再也去不了拉古纳海滩了。”她低声说。
  一只蚊子在我脑门上嗡嗡直叫,我伸手在额头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我突然觉得湖边的私人公寓看上去破旧了许多,湖水也显得十分寒酸。我想起了海滨的夜晚,从码头上远远看去,明亮的聚光灯把海滨的夜色辉映得像白天一样。我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悲哀,几乎要哭出声来了。我强烈地希望彻底改变我们的生活,希望我们重新回到过去的老公寓中,共度我们旧日的美好时光,同时希望现在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我多么渴望自己从来没有受到过冷落。
  我拉着她回到了人行道上,“咱们回家吧,”我说,“天已经很晚了。”   ------------------
  
第十一部分 第45章 目击者  早上10点来钟,杀手进入了市政厅办公大楼,走下电梯之后,寂静无声地来到了前台。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他的身影。我注视着这个矮小肥胖的男人,他身着小丑服装,化装成滑稽小丑的样子。随着吱呀一声响,他推开了公共接待室和工作区之间的那扇大门。
  我的胃部突然痉挛起来,同时感到焦渴难忍。当时我还没有看见小丑手里的刀子,但是我已经预料到他要来这里干什么了。我的第一感觉告诉我,有一个未曾杀过上司的人混进了汤普森城,他正打算在这里随便杀死一个人,以弥补这一缺憾。我不认识那个小丑,但是我知道他不在这一层楼工作。
  然而我发现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居然会没有一个人看见他。
  这些想法尽管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但是小丑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已经来到了计划部督察员雷。兰的办公桌前。他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了雷的嘴巴,另一只手将刀刃放在他的喉咙部位。
  我猛地站起身来,椅子被撞倒在地上。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奇怪的是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他慢慢地划动着手中的尖刀,用刀的姿势显得很专业。鲜血不是喷射出来的,而是像一股涓涓的细流,从细小的伤口处汩汩地往外流淌,很快便浸透了雷的白色衬衫,还在滴滴答答地继续往地上流着。小丑仍然用一只手捂着雷的嘴巴,另一只手往他的左眼裹扎了一刀,接着又一刀扎进了右眼。刀锋上沾满了白色和绿色的粘性混合物质,与不锈钢刀刃上的红色液体混在了~起。
  那人在计划部督察员的头发上擦了几下刀子,松开了压他嘴巴上的手掌。雷那泊泊冒血的喉管上发出了一声与其说是尖叫,倒更像是格格笑的声音。他浑身疯狂地抽搐着,终于引起了办公室里其他人的注意。
  小丑对我微笑着,扭动着身体。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看得出他是个精神错乱者。从他那副怪异的化装上我也能分辨出他的异常之处。他完全不同于菲利普所表现出的瞬间癫狂状态。这才真正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他的样子吓得我尿在了裤裆里。
  “他在那儿!”我大叫一声,用手指点着小丑的方向。我的身体终于能够挪动了,喉咙里也终于发出了声音。雷从椅子上渐渐地滑了下去,最后倒在了血泊中。人们纷纷往这里跑来,但他们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的呼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看到杀人犯。
  “真可惜,你差点儿就成功了,”那人以同样疯狂的声音对我耳语道。他怪异地笑着,那笑声就像是用指甲刮黑板时发出的声音,“哦,你很快就会看到……”
  他随后便不见了。整个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刚才站过的地方现在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空气显得极为凝重,大厅里充斥着一股橡皮烧焦了的气味。
  我疯狂地四处张望着,然后迅速跑到了电梯旁,这时电梯门还没有打开。我将整个工作区扫视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显然罪犯并不是因为没人看见才得以逃脱的,实际上他彻底消失了。我匆匆返回到柜台后面,雷正躺在地上。
  急救医生来到了现场,对雷实施了紧急救护,并立即将他送往医院。但是他还没有离开楼梯时就断气了,他们已经对他无能为力。
  雷被谋杀后,我变成了公众注目的焦点。警察来到了案发现场,为那把椅子拍了大量的照片,并为我做了笔录。当我叙述谋杀全过程以及我所目睹的~切时,所有的人都簇拥在我的周围仔细地倾听,不愿错过每一句话。然而同样是这群人,当我指着杀人犯大声尖叫时,他们却置若罔闻,完全漠视了我的存在。
  我回忆起那个小丑对我说的话:“真可惜,你差点儿就成功了。”
  这话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说,我在汤普森这座被冷落之城中又一次沦落为被冷落者了。
  因此我的境况其实跟他一模一样。
  我变成了置身于被冷落者之城中的一名被冷落者。
  这一次我受到了所有被冷落者的冷落。
  我记得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经在迪斯尼乐园乘坐过一种叫做“太空冒险”的游乐车。在乘坐的过程中,你会感觉到自已被一架超强的显微镜缩小,并进入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与有形世界和谐共存的无形的原子世界之中。
  也许那个杀人的疯子其实是个鬼魂。
  我急于知道真相。多少个世纪以来,有成千上万的人都说自己见到过鬼魂。也许他们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跟小丑同样的被冷落者,他只是因为在被冷落者族群中进一步受到了冷落而最终变为了隐形人,这种人比起一般的被冷落者距离恐怖主义者更远了一层。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魂,也许人类从来没有什么来生,也许人们死后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也许人们关于人死后的所有概念其实全部来自于对被冷落者族群所产生的误解。
  但愿能有一本被冷落者族群的历史,以及那些在被冷落者族群中进一步受到冷落、因而蜕变为隐形人的历史。
  拉尔夫走出了电梯,急匆匆地来到我跟警察谈话的地方,“我正在银行办事的时候听到了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警察。
  正在询问我的那个警察把这里刚刚发生的谋杀案简略地告诉了他。
  拉尔夫看着我,“你是惟一看见整个过程的人吗?”
  “这正是我的猜测。”
  “我们需要你,”市长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你是推~能够看见那个家伙的人。你可以帮助我们抓到他。”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我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我被它吓坏了。我就像得了某种慢性疾病一样,情形变得越来越糟糕了。我曾经跟恐怖主义者交过朋友,参加过恐怖主义者的社交活动。但是我后来逐渐蜕变,并加入到被冷落者的行列之中。现在我的蜕变程度似乎已经发展到了愈发严重的地步。我暂时还能够在普通被冷落者和这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家伙之间起到桥梁作用,可是我最终会变得像他一样,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成为无影无踪的隐形人。难道我真的会变成那种人吗?詹姆斯、简以及所有我认识的人再也不会想念我、不会注意我,总有一天再也找不到我、看不到我了吗?不,我对自己说。事情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不会变得没有人能够看见的。我不会让自己彻底隐形,从此消失掉。
  “他疯了,”我忧虑地说,“这是个完全精神失常的人。”
  “别担心,你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我们会派人跟你在一起。
  你不用抓住他,只要找到他的线索就行。“
  “我并不为这一点犯愁。”
  “我们会抓住他的,”警察说,“他再也不能杀人了。”
  “我也不是为这个而担忧。”我又说。
  “那你到底还在为什么担心?”
  我用目光将周围的人扫视了一遍,不愿意让他们了解我真正担忧的那件事情,“我不知道。”我撒了个谎。
   
第46章 教堂谋杀  一个小时以后,他又来袭击了一次,在教堂里杀死了特迪。
  霍华德。主教大人拖着划开了一道大口子的身体在圣坛上垂死挣扎了很久,就像一条腹部被刨开的鱼似的胡乱扑腾了一气,直到死神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第47章 再次隐形  城市的气氛突然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了。每个人都变得恐慌不安,神经几乎紧张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感到好像又回到了加利福尼亚那种昼伏夜出的日子里。汤普森城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系列杀人案。尽管存在着一定的犯罪率,强奸罪和家庭暴力始终保持着全国的平均水平,但是目前这种情况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当警方根据我的描述发出的通缉令刊登在各种报纸上、并在汤普森电视台播出以后,恐惧的骤风席卷了整个城市,连任何一件小丑服装都会引起人们的万分恐惧。一个受到了被冷落者们冷落的疯子,在这座被冷落者们聚集的城市里重新上演了受冷落者自发杀死自己的老板的悲剧,这个事实令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惊。甚至连简都感到了害怕,她现在临睡前总要将一根垒球律放在身边。
  然而……然而无论我怎样努力,我跟别人一样找不到那个杀人的疯子。我曾经看见过他,我知道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但是令我烦恼的并不因为他是个杀人凶手。
  令我烦恼的是,为什么别人都看不到他,而我却能够看到他。
  “你差点儿就要成功了。”
  也许不仅在自动化界面公司和加州大学,也许我的整个一生都注定要受到人们的冷落。我能够容忍这个结论。我能接受自己不同于恐怖主义者的事实。但是我却不能接受自己不同于其他被冷落者的事实。
  我的情况正在变得日益糟糕起来。
  第二天我刚一上班便注意到,平日向我点头微笑、招手致意的市政厅同事们今天却个个变得毫无表情。这种情况持续有多久了?难道说我早已蜕变成为了隐形人,而自己却始终没有意识到?
  我试图回忆我跟同事、朋友们谈论过的话题。难道比起我跟其他人的话题更枯燥更乏味吗?我在自己的城市比在别的地方更容易遭到忽视吗?受冷落的感觉又一次回到了我的心中。
  我想,也许并不是因为我受到了冷落才变得如此平庸;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我的个性太平庸才使我受到了人们的冷落。因此,眼前的一切其实都是由我自己所造成的。假如我能做些事情,例如改变我的行为方式或者个性,也许还来得及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
  我从计划部临时被调到了警察局。我在这里没有被人忽视的感觉。在市长和局长的眼里,我成了重要的破案人员,他们把我当成了阿加沙。克里丝蒂小说中的男主角——著名的比利时大侦探赫尔克里。波洛。
  惟一的问题是,这一案件至今没有任何进展。我们没有想出任何一个办法,能使我们尽快抓住这个精神失常的家伙。我只能在城里到处搜寻,两名侦探紧紧跟在我身后,试图在大街上某个地方碰巧看到他。整整过去了一个星期,我每天在办公室。
  商店、购物中心等处转来转去,我的目光努力搜寻着每一个跟小丑外形相似的人。我和巡警们开着汽车在周围的街道上没完没了地寻找那个家伙的踪影。我查阅了一本又一本罪犯的照片。
  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了。当我走大街上时,我发现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注意到我了。在我最初发现自己又一次受到冷落的时候,当时的感觉简直糟透了。我想起了保罗。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赤裸着身体,疯狂地、声嘶力竭地对着行人狂呼乱叫。难道那个小丑遇到了跟他同样的情况吗?难道杀人只是他处于无法忍受的孤独和压力下的一种宣泄吗?
  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你差点儿就要成功了。”
  我知道我正在向那种类型的人转变。我的恐惧从来没有对简流露过。我很清楚,这件事情绝对不应该告诉她。尽管我应该跟她分担一切,共同面对所有的困难,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不能把这个情况告诉她。她可能比我还要惊慌。如果我非下地狱不可,就让我一个人去。我不想拉着她一起去。
  可是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她。我克制不住地想这样做。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告诉她说,我亲眼目睹了谋杀的全过程,而且我是谁一看到杀人犯的人。但是我没有告诉她其中的原因。我没有告诉她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那个星期里,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跟史蒂夫的会面。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名很成熟的陆军中尉,局长让他负责协调市政厅的安全。为了防备杀人犯再一次袭击上一次的犯罪现场,按照局长的要求,办公大楼中无论什么地方发生情况,警察必须在十秒钟以内做出反应。他估计用这种快速反应的办法一定能够当场抓获罪犯。
  史蒂夫受命去完成这项任务,他跟我谈了一次,希望尽可能准确无误地确定,第一,罪犯从电梯步行到雷的办公桌所需要的时间,第二,办公室的人为什么会对他视而不见,以及第三,他被发现之后又怎么会迅速消失,等等。星期四,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跟我通了一个电话,丝毫不带任何开玩笑的意味。他请求午餐前在计划部跟我见面。我整个上午的时光都在大街上跟巡警们一起搜索,到11点半钟,我准时回到了办公大楼。史蒂夫已经在等我了。然而他居然没有认出我。
  我当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尽管又花了几分钟时间以便得到最后的确认。
  他竟会不知道我是谁。
  我们一起在恐怖组织中呆了那么久,我们不仅是伙伴、朋友,而且还亲如兄弟,可是他居然想不起来我是谁。他以为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而我只是市政厅里的一个普通的无名之辈,一名小官僚。当他表现出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时,我甚至没有勇气告诉他,我们曾经有多么亲密。我想告诉他,提醒他,并且激发他的回忆,可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他直到离开时也没有意识到他一直是跟谁在一起。
  谋杀案再也没有发生。没有武力袭击,甚至连一点儿类似的迹象都没有。警察局逐渐对我失去了兴趣,我又回到了市政厅。他们要我保持高度警惕,有可疑情况随时向他们汇报,之后便很快将我忘在了脑后。我返回计划处一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人对此发表任何评论。
  我回到计划处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我看到市长穿过大堂向我走来。我向他招了招手,“那件案子进行得怎样了?”
  我问道,“有什么新线索吗?”
  他的目光虽然看着我,却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丝毫没有停住脚步的意思。他继续向远处走去,终于离开了我的视野。
   
第48章 迅速蜕变  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忽然发现,我们的卧室外面又长出了一棵新树。
  我在窗前注视着,胸口有一种被紧紧扼住的感觉。这棵树不像那些种在我们庭院里的棕桐树。它很像是圣经中描写的那种桑树,并且远远比我们的房子要大得多,深深地植根于草坪的中央。
  这棵奇怪的树居然长着紫色的树叶。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我只知道,我顿时被它吓得魂飞魄散。我站在窗口,目光始终注视着这棵树。正在这时,公寓的大门打开了,简沿着草坪向人行道走去,从地上拣起了一捆报纸后,穿过那棵大树,又走进了家门。
  难道我的视觉产生了幻象吗?不,那棵树如此清晰和真切,它就长在那里,这决不可能仅仅是个幻象。
  难道我疯了不成?有这种可能。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
  哦,你将会看到一幅怎样的图景……
  我迅速穿上牛仔裤,匆忙跑出了房间。那棵大树仍然长在那里,它如此高大,颜色又如此鲜艳。我伸出一只手摸了摸。
  我的手穿过了树干。
  我什么也没有摸到。没有温度感。它既不冷,又不热。也没有空气的对流。好像这棵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集中了全身的勇气走上前去。它看上去是有形的,既不是透明的,也不是半透明的。走近大树之后我只看到了一片黑色。我应该已经走到了树干里面,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活见鬼,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站在那里,目光停留在紫色的树叶上。
  “你在干什么?”简在厨房里大声地问道。
  我回头看着她。她正从敞开的窗口迷惑不解地注视着我,我想,她一定会认为我的举丘愚蠢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绕着树转了一圈,然后穿过草坪走进了大门。我回到了厨房,她正在那里忙忙碌碌地为调制果酱做准备。
  “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我在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摇摇头,“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停止了搅拌,观察着我,“自从发生那起谋杀案之后,你的行为变得有些古怪了。你没事吧?”
  我点了点头,“我很好。”
  “你知道吗,有很多目睹了暴力行为的人,甚至包括有些警察在内,必须去找专家咨询,解决感情方面的困惑。”
  “我没事。”我说。
  “别钻牛角尖了。我实在为你担心。”
  “我真的很好。”
  “我——”
  “我真的很好。”
  她看着我,掉转了目光,继续搅拌果酱。
  早餐之后,那棵大树依然长在那里,我洗完操之后它还在那里。简想去商店买一些晚餐用的水果,我痛快地提出替她跑一趟。她说好吧,正好家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她把所有要买的东西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我,我驾车离去了。
  我假装所有的事情都很正常,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是我在公园里又看到了一些紫色的大树,在缅因大街的马路中间也长着一些红色、蓝色、黑色的灌木丛;我还看到一条银色的小溪从蒙哥马利城堡的停车场中间流过。显然昨天夜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事情果然在我身上发生了。
  然而却没有人注意到任何一点迹象。
  简让我去她喜欢的一家超市,她觉得那里的商品比别处的更好一些。我在超市里面又看见了另一棵大树,跟我家院子里的那一棵十分相似,它是从肉制品柜台上长出来的,树枝从柜台一直往上延伸,穿过了天花板。
  当我在超市里静静地观察着这棵巨树时,我周围的顾客们熙来攘往地选购着商品。这种生活我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了,我再也不能继续假装着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了。在我的生活环境中到处都充满着灌木丛生的幻象,这个奇怪现象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
  难道那个杀人犯也遇到了跟我同样的情况吗?
  我迅速拿起挑好的食品,匆忙回到了家中。我发现简正在厨房擦洗地板,便把食品袋放在餐桌上,退出了厨房。我对她说,“出事了。”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希望你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舔了舔嘴唇,“我……我能看到恐怖主义者看不到的东西,”我说。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希望从里面看到某种默许或者暗示,但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她轻声地说。
  “你往窗外看。”我指着窗口,“你看见那棵树了吗?就是长着紫色树叶的那一棵。”
  她又摇了摇头,“不,”她仍然轻声地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难道她以为我疯了吗?
  “跟我来。”我带她来到了庭院,站在距离大树不远的地方,“你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是的。”
  我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了大树的主干旁,“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吗?”
  她点了点头。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已经蜕变了,我的外形已经消失。”
  我悲哀地说。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我告诉她有关那个小丑的事情,关于警察,关于史蒂夫不认识我,拉尔夫没有看见我,以及办公室的同事们对我视而不见的事实。我还把今天我去商店的路上看到了大树、灌木丛以及小溪的事情统统都告诉了她。我说完之后,她沉默了良久。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泪水。
  “我没有疯。”我对她说。
  “我并没有那样想。”
  “那你为什么——?”
  “我不想失去你。”
  我紧紧地搂住了她,她趴在我的肩膀上失声痛哭起来。我顿时热泪盈眶,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哦,上帝!难道我们又要分离?难道我命中注定要跟她分道扬镳吗?
  我松开她,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目光,直到她的眼睛看着我,“你能看见我吗?”我问。
  “是的。”她吸了几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是不是……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你也许不像以前那样了解我了吧?你还能记得我住在这里吗?”
  她摇了摇头,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拥抱着她。她的话使我稍稍放心了一些。可是我很清楚,这种状况维持不了多久。她爱我,对她来说我很重要,因此我才能够在她的意识中多保留一段时间。可是我终究是要蜕变的。这种事迟早是会发生的,而且是无法避免的,我将最终从她的视觉中彻底消失掉,会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神出鬼没。也许有一天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她会浑然不知;当我坐在长沙发上时,她会走过我的身旁,喊着我的名字,我虽然回答了她,她却断然听不到。
  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我一定会自杀。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们去找人,”她说,“可以去找医生。总会有什么人能够帮助我们改变这种状况。”
  我看着她,“怎么改变?”我问道,“你认为有办法让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要发生吗?难道大家就喜欢住在这座城市里吗?莫非人们都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吗?我的天!”
  “别对我大声嚷嚷。我只是在想——”
  “不,别那样想。你不能那样想。”
  “我并不是说他们真的能够改变现状,但是我想他们也许能够使蜕变的速度逐渐减慢,甚至最终停止下来。我想——”她泪眼汪汪地跑掉了,穿过草坪回到了家里。
  我追了过去,在厨房里找到了她,“真抱歉,”我拥抱着她,吻着她的前额,“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
  她拥抱着我,“我爱你。”她说。
  “我也爱你。”
  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紧紧地互相依偎在一起,好像她的拥抱可以把我留住,使我不至于继续蜕变下去。
  “那天晚上我给詹姆斯打了个电话,我想跟他谈一谈,告诉他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我想,知道这事的人越多,消息传播得越广泛,挽回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铃声响了第四遍时他才拿起了电话,“喂?”
  “詹姆斯!”我说,“是我!”
  “喂?”
  “詹姆斯?”
  “是谁打电话?”
  他显然听不见我的声音。
  “詹姆斯!”
  “喂?”他被激怒了,“有人吗?”
  我挂断了电话。
  自从菲利普出发攻打白宫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跟他见过面。他回来以后我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但是我希望并且需要跟他谈一谈。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够了解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假如真的有人能够为我做些什么的话,这个人只能是菲利普。他的心智可能有些不正常,但是与此同时,他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也是最有能力、最有抱负和理想的人,我对于跟他取得联系虽然持保留态度,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寻找他的惟一目的就是,希望他还能够看得见我。
  我从市政厅的电脑里查到了他的下落。我终于在破败不堪的城西某处找到了他,他住在一套狭窄不堪的一居室住宅里。
  在这个荒凉而又人烟稀少的地方,极少能够看到那种竭力从外观上显示出自己区别于他人的、有独特个性的复式公寓。这里的住宅并不醒目,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整个地区看上去都不具有任何特色。我经过了三个人口才找到他所在的那幢公寓大楼。
  到达他的住处之后,我把车停在了大街上,在车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试图聚集起足够的勇气,以便敲响他的房门。简想跟我一起来,我没有同意,我告诉她说我跟菲利普曾经亲如兄弟,我一个人去效果会更好一些。现在我却后悔没有让她跟我一起来。我至少应该事先给菲利普打个电话,告诉他说我想见他。
  我走出了汽车,向176号公寓走去。我知道如果我继续犹豫下去,很可能会说服自己取消这次见面。因此我强迫自己走到公寓门口,按响了门铃。
  房门打开了,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嘴巴干涩得几乎冒火。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菲利普站在房门口。
  我的恐惧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陌生而又沉重的失落感。门廊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菲利普已经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人了,既不是那个野心勃勃、收留我成为恐怖组织成员、带领大家从事各种冒险活动、承担着重大责任的领导者,也不是那个在暴风雨之夜被疯狂的幻觉所困扰的精神崩溃者,甚至也不是那个想当英雄却从华盛顿大败而归的失败者。我面前的这个菲利普是一个平庸而可怜的家伙。这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评价。
  过去他曾经是个勇往直前、敢说敢干、魅力四射的冒险家,现在看上去却无精打采,面如纸灰,一副毫无个性的样子。他的目光已经不再那样炯炯有神,他性格中闪烁的火花似乎已经熄灭,显然他的精力已经彻底耗尽了,他比我最后一次见到时苍老了许多。菲利普已经变成了一名汤普森城的无名之辈,这使他很难过。我看得出来。
  我试图不让自己脸上流露出吃惊的样子,“嗨,菲利普,”我说,“好久不见了。”
  “是戴维,”他疲惫不堪地说,“我的真实姓名是戴维。我只是把自己叫做菲利普而已。”
  我不叫戴维!我叫菲利普!
  “哦。”我点点头。好像赞成了他的说法,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赞成他。我们互相对视着,相互研究着对方。他看见了我,我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确注意到了我,没有忽视我的存在。但是这一点给我带来的安慰太微不足道了。我真后海来到了这里。
  他没有邀请我送他的房间,我们站在门廊里谈话,“说吧,你想怎样广他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想直接切入正题,那样显得太唐突,但是我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好,于是便神经质地清了清嗓子,“我结婚了。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简吗?我们在这里相遇了。她也受到了冷落。”
  “那又怎样?”
  我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我说,“有些事情不大对头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不放,似乎在试探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他想考验我。我大概是通过了他的考验,因为他慢慢地点了点头。他离开门廊,向房间里走去,“进来吧,”他对我说,“我们谈一谈。”
  他的房间里依然有他的老房子里那种老奶奶的气息。我跟随他走进狭小的客厅,坐在长沙发上,观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着湖水的廉价油画,感到有些毛骨谏然。“想喝点儿什么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走进厨房,拿来了一些啤酒,并打开了罐口,放在我面前。我向他表示了感谢。
  我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特意来这里想对他说的那些话应该怎样开头,“你还能经常见到其他恐怖组织成员吗?”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
  “乔最近怎么样了?你听到他的消息了吗?”
  “我想他早已完成了过渡期。他肯定已经不再是个被冷落者了。”
  不再是个被冷落者了。
  这可能吗?当然可能了!我就是个例子。我联想到了我自己以及我的现状,不禁打了个寒噤。
  “情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说,“可能会向正面发展,也可能会向反面发展。”他不歇气地灌了一通啤酒,“而我们正在向反面发展。”
  我猛地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事情正是如此。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其实我早已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正在蜕变。”
  我的恐惧中伴随有一丝安慰。我如同又发现了新的被冷落者那样感到了惊恐,同时也感到放心,因为我不必独自面对这一悲惨的结局了。菲利普又跟我站在一起了。
  “再也没有人看到我了。”我说。
  他凄惨地笑了笑,“跟我谈谈吧。”
  我看着他那毫无个性的神态和那身平庸的服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笑了,突然间我们好像又回到了昔日的岁月,玛利还没有遇到我们,家庭乐园的事件还没有发生,我们也还没有到过棕润泉;我们好像在他的老公寓里,仍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和朋友。坚冰已经融化,我们开始聊了起来。他告诉我说,自从白宫的惨败之后,他便开始迅速蜕变,后来就长达几个月地在这套公寓里隐居起来。我告诉他我跟简的生活,关于杀人犯的情况,以及我是怎样发现我又跟过去一样变成了一名受冷落者。
  我拿起了一罐啤酒,“而且……我还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说。
  “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往那儿看,‘哦用手指着窗外,”我看见那里有一片红色的草地,远处还有一棵黑色的大树,树叶和树枝都很像仙人掌。“
  “我也看见了。”菲利普说。
  “真的吗?”
  他悲哀地点了点头,“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们。我不想让你们恐慌。我不能断定你们将会发展到我这个地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尽管我有一些理论,但它们毕竟不过是理论而已。”
  我看着他,“你认为我们有可能改变目前这种状态吗?会不会永远蜕变下去,直至消失?”
  他看着窗外的红色草坪和黑色仙人掌,“我认为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低声说,“我觉得我们已经无药可救了。”
   
第49章 看不见的肉搏战  星期四,杀手再一次袭击了我们。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去上班,可是我仍然去了。其实我完全可以像在自动化界面公司时那样没有必要露面。我可能会这样做。或许我应该这样做,在已经不太多的时间里尽可能跟简厮守在一起。但是我每天早晨照旧上好钟表,照例去市政厅上班。
  星期四,那个杀手又回到了以前的犯罪现场。
  这一次他没有穿那身小丑服装,所以我没有认出他来。当时我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桌旁,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那里从昨天起就开始出现一些粉红色的石头,上面长着花草树木。我在心里成千上万遍地想着,假如简有一天真的看不见我了,我该怎么办。正在这时,电梯门打开了。他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走过了大堂,向前台走去,他的举止中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但是我并没有往心里去。
  突然空气变得凝重起来。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
  我警觉地站起身,我突然开始注意刚走出电梯的那个人。
  他走路的姿势太眼熟了。是小丑。他又回来了。
  他从后面摔倒了我。
  我被他扼住了喉咙,眨眼间我看见了金属小刀在我眼前一晃,我还没有来得及清醒地意识到该怎样做和为什么要做时,直觉已经迫使我飞快地闪到了一旁,同时突然跳了起来,不仅杀手的刀子没有碰到我,而且他还被我撂倒在地上。他含混不清地哼哼着,用手砸着地板,指我喉咙的那只手早已松开了。我翻身站起身来,从办公桌上抄起了一把剪刀。
  他还跟以前一样疯狂。当他冲我咧嘴一笑,向我挥舞着刀子时,我感到他的面孔似乎分裂成了好几块,“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你这狗娘养的。我在大街上看见你了。”
  我靠在办公桌上,跟他隔桌相望。我实在不喜欢他看人时的样子。他是个秃子,人过中年,天生长着一只小丑式的鼻子。
  他的游移不定的性格中流露出某种混乱的东西,当他脸上化了装的时候神智会显得更加正常一些。
  “我希望你别过来,”他说,“你不能过来。”他站在地板上的一片低矮的蓝色灌木丛中,他的双脚弄乱了树叶,并不断地碰落在地板上。
  他能够碰到这些幻境中的东西。
  他突然一跃而起,扑向办公桌另一侧,用刀锋向我腹部扎了过来。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没有刺中我,不过很快便调整了一下姿势。我乘机躲到一旁,用剪刀向他捅去。我划破了他的脸,并在他脸上戳了一个洞。他疼痛难忍,愤怒得破口大骂起来,原来已经扭曲的面部变得更加不堪入目。我拔出剪刀,向下挪动了一些,对准胸口的中心部位刺了进去。我能感到刀尖碰在胸骨上的感觉,随后便有一股暖流从胸腔里喷涌而出,沾满了我的双手。我拔出剪刀,又向他的腹部扎去。
  我抽身站了起来。
  他不再尖叫,只是发不出声音地抽泣着,身体抽搐了一下,从办公桌边翻倒在地板上。市政厅地板上和刚刚出现的桔黄色草坪上洒满了鲜血。他因为失血过多而面如纸灰,好像已经没有了生气。
  我祈祷上帝,让他快点儿死掉。
  整个事件就在所有的同事以及柜台前两个办事人员眼皮底下发生着,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在我们周围,计划部的日常工作像往日那样有序地进行着。
  一位打算复印文件的秘书踩到了一滩鲜血,她既没有看到它,也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杀手看着我,眼睛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你……”他刚要开始说,声音便减弱下去了。他突然站起来,走过另一张办公桌——他穿越了墙壁。
  我傻眼了。我能看见办公桌后面的墙壁,但是我突然看到墙后面也长着草坪,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远方。我扑向前去,试图追上他,但是尽管我能看见杀手离开的路径,等我跑到那里时却什么也没有了。我并没有置身于草坪之中,“咯”地一声,我碰到了坚硬的水泥石灰墙面,脑袋碰得很疼。
  我踉踉跄跄地回到办公桌前,透过透明的墙壁,注视着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泣不成声的杀手一瘸一拐地走在倾斜的小路上,穿过橘黄色的草坪,渐渐消失在紫色的树丛中。
   
第50章 手刃顽凶  噩梦已经结束,却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单枪匹马拯救了整个汤普森城,使它从此摆脱了无休无止的系列杀手的烦扰。
  简是谁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我想告诉拉尔夫,也曾试图告诉警察局长,但是他们都看不见我。我甚至还发出了若干封匿名信,寄给市长、警察局长、新闻媒体,以及所有那些能够把消息传播出去的人。可是依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官方仍在继续着他们那没完没了地、盲目地寻找杀手的行动。
  第二个星期,我拉上了窗帘,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只有要吃饭和去卫生间时才出来。我的烦恼并非由于我没有得到社会的承认,也不是由于我又杀了一个人。
  是由于……另一个世界的侵入。
  原因正是如此。另一个世界。现在我知道了。我越来越经常地看到陌生的地平线,不属于地球的沙D域的植物物种、地质结构、颜色搭配。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属于跟我们分享同一个维度空间的另一维度的一部分,或者还有什么别的解释,但是我知道,这个另外的世界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密集地入侵了我的生存空间。即使我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也于事无补,因为地毯越来越经常地变成了一片橘黄色的草坪,墙壁也不再是白色的水泥石灰,而是变成了透明的窗户,通过它可以透视到奇妙的景色,从头顶的天花板上看到,棕色的云彩飘浮在金色的天空。我早该离开简,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可是我没有。我试图跟这些幻象或者具象、或者管它叫什么名字的东西做斗争,但是我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离开简了。我会跟简更加亲密,把我看到的一切、感觉到的一切通通都告诉她,而且似乎只要我跟她在一起,另一个世界的侵入就会有所退却。
  星期天,我看到了那个怪物。
  到目前为止,我所能够透视到的另一个世界还仅限于植物。
  岩石和大自然,从来没有涉及到动物的领域。星期天早上一觉醒来,当我拉开窗帘向外看时,我突然看到,橘黄色的草坪上有一只怪物在盯着我看。当我看到它时,它开始沿着繁茂的草丛移动起来,外表就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蜘蛛,足有一匹马那么大。
  虽然相距很远,我仍能看到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神情。它那只长着长毛的嘴大张着,发出吓人的咝咝声。我立即放下窗帘,离开了窗口。我不知道那怪物在说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继续观察下去,我一定会弄明白它究竟说的是什么。
  我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那天我又去了一趟菲利普的家。简要跟我一起去,我坚决不同意。我撒谎说菲利普看到她会很不自在,他希望我们两人谈话时没有外人。尽管她有些不情愿,最后还是相信了我。其实我说的并不是实话——我确信菲利普一定会愿意看到她,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不希望她跟菲利普见面。不过我对她说的这些谎话其实并无恶意。
  当我离他的公寓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已经开了门。他的变化使我大吃一惊。我上次见到他至今不过两周,但是他却憔怀了许多。从外表上看并没有显著的变化,只是……他的身上似乎缺少了一种东西。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变得麻木不仁、毫无表情,就像橱窗里的一尊模特,他原先那种与众不同的独特个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非我也变成了他这副样子?
  当他叫我的名字时,我似乎又看到了他那种独特的气质,他的声音使我感觉到了那种曾经把我拉到他身边来的智慧和力量。
  我跟着他走进了房间,只见遍地都是灰尘和空酒瓶,还有许多色彩斑斓的植物。我吃惊地看着他,“你能触摸到那些东西吗?”
  他点点头。
  我顺手从咖啡桌上拿起了一根蓝色的树枝,用手轻轻摸了一遍,心里顿时感到异常轻松。
  “你很快就会发展到我这一步的。”他伤感地说。
  那个小丑对我说,你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我点了点头,望着地板上那些遭到破坏的奇花异草,清了清嗓子说,“你还能感觉到那种奇怪的……”说了一半我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我想说什么,“那是最后一次。自从恐怖组织解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过那种直觉了。”
  “你再也没有杀过人吗?”
  他笑了笑,“没有。”
  我曾经在沙尘暴发生的夜晚去邻居家里寻找过菲利普,当时他正在那里滥杀无辜。从那以后我便始终被一个问题困扰着,我觉得现在必须问清楚了,“那天晚上你在跟谁说话?”我问道。
  “我认为是上帝。”
  “你认为?”
  “就是那个不停地叫我‘菲利普’的声音。甚至当我还不知道自己受到冷落之前,我就在梦里听到过它的声音。它告诉我,我的名字应该叫菲利普,它还要我把所有的恐怖主义者组织到~起。另外它还告诉我一些其他事情。”
  “是你的直觉吗?”
  他点点头,“我曾经在梦里见到过它。当时我被吓坏了,因为它就藏在树荫底下。它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看着远方,“不,这样说还不够准确,应该说,它使我内心充满了恐惧。我确实认为那声音来自上帝。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像是一派胡言。”
  “现在你怎样想?”
  “现在?假如从另一个维度空间来看的话,现在我认为它可能是某种存在物。”
  另一个维度空间。
  看着窗外那片覆盖了整个街道的紫色森林,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他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了,“我想我真的看见过一次。那次不是在梦里,而是在我的窗外。”
  我不想知道他究竟看见了什么,或者他认为自己看见了什么,可是我知道他的确想告诉我。
  “那东西就藏在树荫下面,外形酷似蜘蛛,个头却像骆驼一般大。我能看见它的眼睛、眉毛、牙齿、毛发和蹄子。而且它认识我。”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甚至不敢往窗外看了。
  “我经常在想,我们都是被上帝选中的人,”菲利普说道,“我们之所以离上帝最近,是因为我们实在太平庸了。我喜欢平庸,我认为平庸就是完美。这就是上帝想要创造的人。人类具有进化和蜕变的潜能,但只有我们这些平庸之辈才拥有完美,才能得到上帝的慈悲。”
  “但是,”他看着窗外说,“现在我却在想,我们更能够接受来自于它那里的心灵感应以及各种信息、现象。”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听说过古希腊神话中那只人身羊蹄、头上长角的畜牧之神‘潘’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
  “那是一个与异度空间神秘接触的恐怖故事。”说着他便走到桌旁,那里堆着许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他从其中挑出一本,递了给我,“就是这一本,你读一读吧。”
  我看了一眼封面。《恐怖及超自然之力的神话》。书中有一页是折着的,我翻开了那一页,第一眼便看到了“希腊人身兽面神‘潘’的故事——作者:阿瑟。马钦”。
  “你最好读一下这一章,”他又说了一遍。
  我看了看他,“现在吗?”
  “只需要花半个小时就可以读完它。我可以看着电视等你读完。”
  “我不能。”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眨了眨眼睛,“跟你谈话。”
  “谈些什么?”
  “关于……”
  “关于你看到的一些东西吗?莫非你看到了刚才我所描述的那些东西吗?”
  我摇了摇头。
  “那么,你一定看到了一些类似蜘蛛的东西。”
  我看着他,慢慢地点点头。
  “你一定要读一读这个故事。”
  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不知道一本虚构的恐怖小说对我们的境况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我很快便明白了。奇怪的是,书里描写的情形与菲利普所描述的以及我所亲身经历的一切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感到极不舒服。一个疯狂的科学家想出了一个从我们这个空间输送到另一个维度空间的转换办法,他把一个女人送进了异度空间,尽管她最后完好无损地返回,但是却完全疯了。她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在古代被称之为人身背面神的怪物,她在那里怀孕了,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当女儿长大以后,能够随意来往于两个空间之间,但是她在我们的空间里变成了一名杀人狂。她勾引男人,当他们发现了她的真实面目之后便会被迫自杀。人们终于找到了她,并杀了她。
  菲利曾用笔在许多章节中划了线。例如,她女儿从一片草地上走过时突然消失了;当她穿梭往返于两个空间之间的时候,在空中留下了沉重的分量。有一段话详细描述了那种既无法用语言描述、又令人难以想象的神秘力量,它的震撼力远非人类所能理解。故事的结局是,那个怪物——也就是那个女儿终于回到了异度空间,永远留在了她真正的伙伴们身边。
  这个最后的结局使我打了个冷战,我似乎看到疯狂杀手带着累累伤痕,狼狈不堪地向紫色的森林中逃去。对于他们来说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当我会上书时,菲利普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不感到这个故事很熟悉吗?”
  “它毕竟只是一个故事。”我说。
  “但是它比人们所能想象的、甚至比作者本人所能够了解的要真实得多。我们两个人都看到了另一个空间里的东西。”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曾经听到过古希腊神话中那个人身兽面神的声音。”
  我看着他。我无法相信,但也不能不信。
  “我们这些人就是异度空间的传递者,”他继续说道,“我们能看到它们、听到它们的声音、并能够从它们那里获取信息。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我们来这个空间的目的。这也是我们这个被冷落族群得以形成的原因。我们两人可以将神秘力量传递给其他被冷落的人,让他们都知道,他们可以告诉那些像乔一样亦此亦彼、介于两者之间的人,乔再告诉他们这个空间里的人。”
  “可是其他被冷落者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我说,“而且我还记得你说过,乔已不再被冷落了吗?”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反对。
  “况且,传递者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全部。它并不能使我们比别人更平庸,而且它跟平庸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人是单向度的。一个黑人并不仅仅是一个黑人而已,他同时还是一个男人,是某人的儿子。也许还是哥哥、丈夫或是父亲;他可能喜欢快板、摇滚或者是古典音乐。他还可能是一个运动员或学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侧面。没有一个人是一维的,可以只用一个词来描述。”他停了一下,“我们也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他。我也不知道是否愿意相信他。
  我只是觉得被忽视不应该是我生存的惟一原因,是我生命的最大特征。但如果说我的生活完全与此无关,与我自己的个性天赋或者我们这个集体的特征没有任何关系的话,恐怕我也不会承认。
  菲利普向前倾了倾,又说:“也许,这就是整个人类将来的趋向,是一切事物正在发展的趋势。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目标,是被忽视一族演化的最终副产品。也许有一天,每个人都将能够在两个世界之间来回穿梭。也许我们会是海伦的伙伴。”他说着指了指书。
  我想起了那个凶手,他那明显的疯态,虽然确实会使人联想到故事中的那个女儿,但我还是摇了摇头,说:“不!”
  “为什么?”
  “我们并不会进化为能够在两个世界或什么的地方自由穿梭的高级的生物。我们正从这个世界退出,进入另一个。我们正在被它吞吸进去。然后,就从这里消失。这就是进化的目的?
  把人们从他们所爱的地方拉出去与那些可怕的蜘蛛生活在一起?我想不是。“
  “你太鼠目寸光了。”
  “不,我不是。”我摇了摇头,“况且,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并不想去那里。我甚至不想看到它。我只想和简呆在这里。如果你把花在想它到底怎么回事上的时间用来想怎样才能阻止这个过程,也许我们还会幸存。”
  “不,我不能。”他说。
  不,我不能。
  我盯着菲利普,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一直都在指望他来拯救我,带我离开这个混乱的境地。而此时,他的断然拒绝像一把刀插到了我的心上。突然间,我发现原来他那些复杂的理论,他编的故事,一切都是为了说明我们不可能再回去了这个事实,我们是注定这样的。我突然发现,菲利普和我一样被那莫名的怪物吓着了。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我问道。
  “没有什么可以做,我们无能为力。”
  “放屁!”我使劲拍了一下咖啡桌说,“我们怎么能束手待毙呢?”
  菲利普看着我。不,不是菲利普,是戴维在看着我,菲利普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疲倦的,顺从的,失魂落魄的男人,“我们会的,”他说,“我们也会的。”
  我愤怒地站了起来,一声也不吭地走了出来。他好像在后面说什么,但我听不到,也不想听。愤怒的眼泪一泻而下,我大步穿过树林来到我的车旁。现在总算明白了,菲利普根本帮不了我,没有人能帮我。我安慰自己,努力让自己相信将会出现奇迹,在我被完全弄走之前会有人来阻止这个必然的过程,可是不行。“我开车走了,穿过汤姆森,穿过另一个世界。
  我再也没有回头。
   
第51章 爱的力量  我坚信简的话,努力让自己相信折磨我的事并非不可挽回的,并非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而是会随着一根魔律的轻轻一挥或者什么不为人知的力量的干预而烟消云散。
  菲利普是否也曾暗示过我这些呢?魔法?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尽量去保持这种想法。但即使不是遗传学的蓄意所为,而是奇异多变的魔法在起作用,总之,我的情况在一天天地变精。当我走到镜子前时,我看到一个比我老好多的人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房子周围,汤姆森在逐渐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橘黄色的草地,银色的河流、粉色的岩石、紫色的树木和马一样懂懂作响的蜘蛛。
  我开始向上帝祈祷,让那个世界消失以使我回归正常,但他或她却充耳不闻。
  我们是否以被上帝抛弃?
  和简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感到正常的惟一时候。在她面前,另一个世界的干预会有所减少,至少在屋子里不会受他的影响,所以,我尽可能地和简呆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想象还是简真能保护我不受那些奇怪景象的影响,但我相信她,相信她是我的护身符,我的守护神,我在利用她给我的这些好处。
  我们在想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力量……假如这是一种力量……我们怎么样才能驾驭它、增强它,但一切都徒劳无益,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两个人呆在一起,希望这样能赶走一切。
  但实际上并不能。
  她辞掉了工作呆在家里陪我。这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在汤姆森一切都是免费的,她只需要在我们需要东西的时候去商店取一点儿回来。
  我不想让我们两个只是相对而坐,等待结局的到来,整天为自己而叹息。我们不能这样,但也不能就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我们要面对现实……找出最好的解决方法。
  我们谈了很多。
  我们每天做好几次爱。
  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靠那些垃圾食品来度日子……热狗。
  汉堡包、玉米卷、空心面和奶酪……但简决定我们应该抓紧最后的时间享受一下生活,于是她去商店拿了牛排和龙虾,蟹肉还有鱼子酱。这些东西没有一样对我们的口味,至少是不对我的口味,但要在最后的时刻享受一下的想法确实很吸引简,而我也真不想给她泼冷水。
  我们真的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争吵上。
  简从商店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卧室里重看《吉里干岛》,她抱着拿着两大袋食物,我站起来去帮她,她环现了一下屋子,喊道:“鲍勃?”
  我的心忽地提了起来。
  她竟然没有看见我。
  “我在这里。”我喊道。
  她放下一个袋子,朝着我的声直跑来,我也向她跑去,我从她手里拿过另一个袋子放在地上,然后将胳膊绕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压住她。我把头理在她的头发里边,泪水一涌而下,“我觉得一切都结束了,”我说,“你肯定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能行,我能看到你。”她像我抓她一样紧紧抓住我,好像我正处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努力不让我滑下去。她的声音里带着恐惧,我知道,在我喊她以前,她向屋子里扫视的几秒钟内,她曾经没有看到我。
  我将会失去她。
  牛奶从缝隙里流到地毯上弄翻了纸盒,可我们无暇顾及。
  只是紧紧地抓住对方,不让对方走开,什么也不说,也不需要说,日色渐晚,拉长了外面橘黄色的草地。
  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呼声惊醒,有一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声音不高,是压低的耳语声,像在电影常见的那种声音。而它更像是被距离模糊了的呼喊声,像一个人在旷野里向我呼喊。
  “鲍勃!”
  我坐起来,在我的旁边,简仍在熟睡,毫无知觉。
  我推开被子,下了床,然后拉开窗帘向外看。
  汤姆森不见了。
  我盯着外面橘黄色的草地,那边是一片紫色的森林。再远一点,在视平线上是粉色的山脉,一轮黑色的太阳懒懒地挂在闪亮的金色天空上。
  “鲍勃!”
  声音似乎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我朝那个方向看去,看到那些大蜘蛛的黑色影子在树林里移动。远处是一个一动不动的更黑、更模糊的东西,但我能看出它是有生命的。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它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鲍勃!”
  “什么事?”我应道。
  “加入我们吧!”
  我并没有感到害怕,虽然我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吓坏,树林里那个黑色的东西应该早把我的魂都吓出来了。可那声音是那样温和,那样舒服,可能是因为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等待的日于结束了,我反而感到放松了。
  “来吧!”那个声音喊道,“我们在等你!”
  窗户和墙都在我的面前消失了。好像在梦里,被催眠了一样,我穿过曾经是墙的地方,感到一股异样的清风吹过我的头发,肺里充满了一样的空气。甚至温度都不一样了,不热也不冷……反正是不一样。
  我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的心里荡漾着一股奇怪的幸福感,一种顺其自然式的满足持续着,虽然我的大脑很理智地给我以警告和提醒。
  我继续向前走去。
  “不!”
  是简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充满了无望、无助和极度痛苦的声音利刃船穿过我心里那种混饨的温暖的感觉,我拍拍脑袋,转过去看她。在那一刹那,我发现自己站在我们房子前的院子里,而她正透过窗户朝我喊叫,然后就又忽然回到了草地里,看到她在无墙的房子里呼喊,就好像被从堪萨斯来的龙卷风轰隆一声吹倒了似的。
  “鲍勃!”另一个声音在叫,不再像先前那么温和、舒服。事实上就好像是来自树林中那个黑色大怪物的威胁,我想朝简和我们的卧室走去,但我的脚却不能向那个方向移动。
  “鲍勃!”简大声地喊。
  那一幕又闪了一下,我又看到了院子,房子。
  “简!”我喊道。
  “我看到你了!”她哭着喊,“我在乎你!我爱你!”
  找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喊,怎么会想到这些,怎么会觉得这些话会起作用,但它确实引起树林里一阵隆隆的声音,我突然又恢复了行动。我转过身朝她跑去,那个奇怪的另一个世界,开始消退,渐渐从现实里消失,直到完全不见了,剩下我赤身裸体地站在外面的草地上,脸和手须在卧室的窗玻璃上,玻璃的另一面,是同样失魂落魄的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是她把我从边缘上拉了回来,是她救了我。
  我跑到厨房门前,简给我开了门,我们紧紧地拥抱住对方。
  “我听到你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就看到你出来了,在慢慢地退去。”简哭着说,“你在消失!”
  一切都过去了。没有金色的天空,橘黄色的草地,也没有紫色的树林。只有我们的房子和汤姆森以及这里的夜空。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一定是她对我的爱把我拉了回来,使我没有消失到那个世界里去。可我知道不是这个起了作用,这只是一部分,一小部分。除此以外还因为她看到了我,她没有抛弃我。
  她还说了那句话,按照这样的顺序:“我能看到你……我在乎你……我爱你。”
  魔法。
  “我爱你。”她又说。
  我们没有被爱我们的人所抛弃。
  我紧紧地抱着她,“我也爱你,”我说,“我也能看到你,我也在乎你,永远在乎!”
   
第52章 目中无人  第二天,我出去了,但人们看不到我。完全看不到。没有人能看到我,听到我,我不仅仅被忽视,我根本就不存在。
  本来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我又可以回去工作了,我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切都会正常起来。但当我下了车走上市政府门前的台阶时,我发现没有人在看我。我送到里边,看到市长秘书,她却没看到我。我站在拉尔夫办公室的门道里,他对我视而不见。
  “拉尔夫!”我喊到。
  没有应答。
  我想跟他玩一下,扰乱一下他的心清,把东西移来移去让他找不着。但这又能怎么样呢?我转身走开了。我第一次发现,即使我能够这样做,我也不打算再回去工作了。
  我不想再呆在这里。
  我不想再继续住在汤姆森。
  我钻进汽车,往家里驶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是试销产品?
  是人类的试验品?这有意义吗?能作为生于世上的合理理由吗?也许是的,正如拉尔夫所说的,“必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
  但是那个并不是我。
  也许在汤姆森生活和工作确实让一些被忽视的人找到了一丝使命感;也许他们确实制造出了产品,因为他们在汤姆森生活得很好;也许是为了创造工作机会才雇人去生产那些产品;也许买了那些产品的人们因此而感到幸福;也许汤姆森的被忽视的人确实因此而有了责任感。但这对我来说远远不够。
  汤姆森整个变成了又一个自动互联公司,而我什么都不是。
  但我想让自己算个人物。
  我在房前停了下来,在那里坐了一会儿。透过前面的窗户,我看着简在用吸尘器打扫卧室。一切都完蛋了。一切的一切。
  走过的路变成了一条死胡同。恐怖分子组织也在一场血腥暴力中解散了,这个自己人的城市也突然变得和我曾努力逃离的那个一般狰狞。
  我还能做什么?我该去哪里?
  简怎么办?
  我在那里又坐了几分钟,然后进去告诉简所发生的一切。
  我叫她去打电话叫她的朋友。
  没有一个人能听到她说话。
  我们去了市里,在商场里逛。没有人能看到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变成了隐形人。简把我往回拉,而我却把她往前拉,这样我们都滑入了一个无人的世界,被被抛弃的人抛弃了。当这一切事实都逐渐明朗起来时,简变得越来越沉默。
  “我实在不明白这些离奇古怪的事情。”她对我说。
  “我也是。”我说,“我想那一部分已经结束了。”
  “那我们就这样被困在这里。”
  我点点头。
  她突然扔掉钱包,拉开了衬衫。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解开胸罩,踢掉鞋子,拉开拉链把裤子脱了下来。
  “住手,别胡闹了!”我开始有点儿害怕了。
  “怕什么。没有人能看到我。”
  她把短裤也脱掉了。
  “简!”
  “来呀!来跟我做爱!”
  她就那样赤裸裸地站在商店中央,喊着淫秽的脏话,但没有一个人看她,根本就没有人注意。我从内衣店里拿了一件睡袍搭在她的肩膀上,领她出了商店,回到车里。
  然后带她回家。
   
第53章 再次迁徙  她在床上呆了两天。开始时,我很担心她会走不出来。我没想到她会做如此反应,这确实使我有点害怕。但在第三天早上,她比我先醒了,当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弄早饭了。
  “暂时神经错乱。”我走进厨房时,她睡眼朦胧地对我说。
  我坐在桌前,倒了一杯橘子汁,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你第一次发现自已被抛弃时的反应吗?”
  “不,只是这一次。我想是迟延的压抑综合症。是早已经储存起来的。”
  “可你现在已经好了?”
  “是的,现在没事了”
  我看着她:“那我们怎么办呢?”
  “你想干什么呢?”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根本不受任何束缚,我们在这里没有什么可牵挂的。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想干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说。
  她走到桌前,手里拿着煎锅,往我盘子里放了两个鸡蛋,“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她说:“一万个不想。”
  “我也一样。”我看着她,“你觉得我们去哪里好呢?”
  她很害羞地笑了笑说:“去海滩?”
  我点点头,笑着说:“就海滩了。”
  那天下午,简在收拾行李,我给菲利普打了个电话。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那里,是否已经去了那个世界。我也不知道他能否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我的存在。但可巧他还在,并且能听到我说话,他答应我马上过来。我告诉了他我们家的地址。
  15分钟后他就来了,看上去脸色更加苍白,比最后一次见他更加精疲力竭的样子。但我还能看到他,简也能看到他,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当我介绍我的朋友和我的妻子互相认识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很温暖,很幸福。
  他晚上没有走,跟我们在一起。
  晚饭的时候,我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我所看到的和简所做的一切。
  他点点头说:“所以你认为是别人的认可使我们能够呆在这里,是吗?”
  “很有可能。”
  “那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我认识你,”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因为我了解你,我在意你,我爱你。”
  他咧嘴笑了一下说:“值得一试,哦?”
  “不会有害的。”
  “那你走了怎么办呢?”
  我无语。
  他笑了,说:“别担心,我并不是企求你们的邀请。”
  “不是这样的。”我急着解释。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事实上,我一直都在想邀他跟我们一块儿走,只是觉得应先和简商量一下。
  “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呢?”简问道。我看着她,点头表示感谢。
  他摇摇头说:“这里是我的归宿,这里有我的人。”
  “但是……”
  “没有但是。我想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去战胜一切攻击。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找不存在。“我笑了笑,点点头,但还是很担心。
  第二天早上,菲利普帮我装车,简把房间收拾整洁了,她不想给下一个房客留下一个乱糟糟的房间。
  “你确信不带走那些家具吗?”我问她,“哪里都有托运车的。”
  她摇摇头说:“坏。”
  一切都准备好了。
  简上了车,扣上安全带。我转向菲利普,尽管我们有不同之处,有不同的看法,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但现在要说再见了,心里真的好难过。我们在一起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好也好,歹也罢,这段经历已经使我们之间建立了永远拉不断的关系。我看着他,他那曾经锋利而今已变得漠然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跟我们一起走吧!”我说。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会在继续消退了。我正往回走呢!再过几个星期,我会变得比以前更强大。别担心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那不是真的。我太了解他了。
  “你们准备去哪里?”他问,“回到帕姆斯普瑞吗?你可以再招一些新的恐怖分子。”
  “那不是我。”我说,然后指了指周围,“这里也不属于我。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这是我先要解决的问题。但你呆在这里,你可以再组织起恐怖分子,为我们的人民而战斗,恪守你的信仰。”
  “我会的。”他说,声音很微弱,“保重!”
  我想哭,一滴泪水来不及擦掉而滚了下来。我看着菲利普,冲动之下,很快地拥抱了他一下说:“你要保重!”
  “好!”
  我进了车。
  “再见!”他对简说,“我和你相处不长,但我觉得似乎早认识你。我们一起流浪的日子里,鲍勃除了说你什么也不干。他非常爱你。”
  她笑了笑说:“我知道。”
  他们握手道别。
  我发动了汽车,倒出了驾驶道。我朝菲利普看去,他正微笑着挥手。
  我也向他挥手。
  “再见!”我又一次说道。
  我们的车往前驶去,他跟在后面跑着追,待我们上了城市公路,他就在后面一路小跑。我们离开了汤姆森,他还站在马路的中央,向我们挥手。
  我回头向他鸣了一声喇叭。
  我们继续向前走,意识到菲利普正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而汤姆森也变成了远处一个不规则的小黑点。
   
第54章 决斗  我们住在汽车旅馆里,开始找房子。
  在拉古那海滩买不到任何财产,也没有可供出售的空房子,所以我们就沿着海边到了科罗那德马。
  我提议就随便挑一所自己喜爱的房子住下就行了,因为又没有人能看到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费力去找自己的房子,我们没有理由不可以找~所大一点儿的房子和房主伙住在一起,就像幽灵一样,一定很有趣。
  就这样,我们住进了一对有钱夫妇一所临海的大楼里。我们占了客房和客房的卫生间,然后等房主出去或者睡觉时用他们的厨房。
  但是,和别人住得那么近,那么亲密,并且分享别人的秘密是很令人不安的。当我看到别人在享受自由,看他们无所顾忌地挠痒痒,看他们不住地抱怨,让真实的情感写在脸上,我感觉得特别不舒服。于是就又沿着海岸向前走,终于找到一所大房子。这所房子过去是用做娱乐场所,后来做不下去了,已经空了两年了。
  我们搬了进去。
  日子一天天滑过。我们每天起得很晚,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海边,晚上看书或看电视。我觉得我们过得很开心,但又一想: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菲利普的观点,说我们有着特殊的使命,命运对我们有特殊的安排。但我总觉得生命应该有个结清,应该有个目标,过得有意义。
  但事实却不是。
  生命没有目的。从生到死,我们都在努力把事情做得最好。
  就是这样。我们不能从那些毫无联系的事件中找到生存的模式,因为本来就没有模式。我的出生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突然有一天,简说她怀孕了。
  于是一夜之间,一切都改变了。我想也许这就是意义所在。
  也许我会在这个世上留下一些痕迹,也许会悄无声息地走掉,不管怎样我都应该留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将来取决于我和简。
  也许我的孩子会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许依然默默无闻。
  但他的孩子会继续。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生命之路延续多远,都是因为有我。我是这条生命链的一环。
  我有一个目标。
  我想起拉尔夫曾经说,被抛弃的人的孩子也是被抛弃的人,我告诉了简,但她毫不介意,我也不介意。她说她不喜欢太平洋海边的生活方式,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另外一个不同的环境里成长,于是我们就又开始搬家,最后在卡莫的一间海滨屋子里安顿下来。
  头3个月很快过去了,我们都觉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开心。
  我们试图与她的父母联系,但他们根本听不到我们,也看不见我们,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仍然很失望。但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令人感动的事。我们一本本地翻关于名字的书,阅读《父母必读》之类的书籍。我们还偷了婴儿食品。
  家具和衣服。
  我们坚持天天去海边散步,但后来简的身体开始变大,走不多远就很累了,于是转而钟情于室内运动。但她却一定要让我坚持去散步,说不希望我也变得像她那么胖。她还说,希望能一个人呆一会儿,让我别总呆在她身边。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甚至开始喜欢海边的独自散步。
  于是就发生了以下的事情。
  我大约在沙滩上走了一公里,正往回走。然后就看到剧面一阵奇怪的骚乱。我急走几步,向前张望。
  在沙滩的那边闪现出紫色森林的淡淡轮廓。
  我的心立刻砰砰地跳了起来,浑身僵冷,喘不过气来。我吓坏了,掉头就往回跑。到了门前,朝台阶直冲上去。
  简凄厉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还从来没听她这样叫过,从来没听到她这样极度恐惧的绝望的声音,可是现在听到了,惊恐像一把钳子绞着我的心,我痛得弯下身子,几乎不能移动,但还是硬挺着往前跑去。
  “鲍勃!”她又喊。
  我冲过走廊进了卧室。
  那个杀手在里边。
  他已经上了床,撕掉了简所有的衣服,正骑在她身上,拿刀抵着她的脖子。他居然没有死,还活着,并且跟着我们到了这里。
  他用眼角扫了我一眼,然后转过来看着我。
  他的拉链开着,下身露在外面。
  已经勃起。
  “哦!你回来了。”他阴险地笑了笑,“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要让你看着我强奸你的妻子。”他说完从旁边捡起简撕碎的内裤,故做优雅地拿到鼻子上,很夸张地嗅着,“哦……”
  他边嗅边说,“好香啊!”
  我怒不可竭地往前走了一步,他立刻把刀子压进她的皮肤里,血流了下来,简疼得大声叫喊。
  “别动!”他说,“否则我就割断她的喉咙!”
  我站在门口,呆若木鸡,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某种希望和幻想,我想也许菲利普已经退到那个世界,他会跳出来救我们,把这个家伙弄回他来的地方。
  可是这并没有发生。
  那个人往前倾了倾,勃起的阴茎压在简紧闭着的嘴唇上,“张开你的臭嘴!”他命令道,“否则我就把你肚子里的孩子给弄出来。”
  她于是张开了嘴。
  他把他的阴茎插了过去。
  一阵冲动。如果我仔细考虑一下,我也许不会那样做;我会担心简和未出世孩子的生命,也许就什么都不会做。但我没有想那么多,我看到他的阴茎插进了简的嘴里,顿时失去了理智,发疯地向他冲去。我跳起来,骑在他背上,手抓住他的头。他也许会把刀插进简的喉咙,但就在那一刻,她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痛得尖叫一声,暂时失去了控制力,我猛地拉他的头部,将他从简的身上拉了下来,抓住了刀子。刀子划开了我的手掌,我不能说我不感到痛,但我不能停止,我用尽全力去扭他的脖子,直到喀嚓一声,他不再喊了,软软地垂了下去。但他仍然纂紧了刀子,简从他手里抽出来,朝他的胯下捅去,鲜血涌过他鼓起的腹部,滚滚地流到床单上。
  她抽了出来,又朝他胸口捅去。
  我翻了个身,但仍拧着他的脖子,我们两个都双双滚到了地板上。
  我赶紧跳起来,以防他再站起来,但这次他没有动。
  他真的死了。
  我看了看四周,没有橘黄色的草地,也没有粉色的树林,没有那个地方的任何痕迹。
  简还拿着刀子,身体像树叶一样不住地颤抖,不住地啜泣,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死死地盯着她身上的血迹,一边不住地吐着口水,一行粘稠的唾液挂在下唇上。
  现在我开始感到刀子切入了手掌,血从手的一侧涌出滴到了地板上。但我顾不上疼痛,走到简跟前,将刀子轻轻从她手中拿开,然后扶起她来进了另一间卧室。
  “他们在派人跟踪我们吗?”简哭着说,“是不是因为我不让他们把你带走,他们就跟踪我们介”木是的。“我一边拍着她的头发,帮她躺到床上,一边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就是那个家伙在捣乱,他在找我,而不是你。“
  “也许他们会派更多的人来。”
  “不。”我说,“不会的。”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但我确实知道,也许是菲利普所说的直觉吧!
  “一切都过去了。”我说。
  这一次我是对的。
  是的。
   
第55章 把根留住  那天下午,我去把他的尸体埋了。
  我事先把它切成了小块儿。
  第二天,我们收拾好东西,离开那里,去了门多西诺。
  四个月后,简生下一个九磅重的男孩。
  我们给他起名叫菲利普。
  有时候我想,我是很幸运的。我为自已被抛弃而感到幸运。
  虽然我的外表很普通,但我的经历却很不凡。我曾见过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也做过一般人所做不到的。我过得很幸福。
  我已经意识到,我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精彩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奇迹的世界。虽然我的本性使我不能充分享受它们,但至少我知道,它们确实存在。
  我尽力把这些告诉我的儿子。
  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曾经做过的坏事。我现在相信,也明白我曾经是那么的坏。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也不管有多么充分的理由,谋杀从本质上讲都是很坏的行为。不论谁为了什么原因都不应该杀人。
  如果有上帝的话,只有他或她才能够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我惟一可以说的是,我已经从错误中吸取了教训。我所经历的一切并非一无所获。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
  所以,也许我的一切旅程都有其特定意义,我生命里那些毫无联系的看似散乱的事件都是命运的安排。
  但我仍然在想,我们到底是什么?是另类的后裔?是基因突变?还是是政府实验?我疑惑,但是我不像过去那样整天思考这些问题。这并非我生活的核心。
  我的儿子才是。
  菲利普才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上帝和魔鬼,天堂和地狱,但我忍不住想我们之所以是这样一定有其原因。我确实相信我们是为了某个目的才来到这个世界,而且确信这个目的不仅仅是生存,不仅仅是像其他人那样弓队注意,更不是为大众消费做试销产品。但到底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我会明白。
  也许我的儿子会明白。
  那我所窥见的,差一点走过去的那个世界又是什么呢?我常常会这样想。它到底是什么?天堂?地狱?极乐世界?它是否神秘主义者和宗教领袖沉思好长时间后被认为失去一切自身的知觉所看到的那个地方?还是同我们的世界同时并存的另一块空间?
  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理论。
  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源自迷信还是科学,那个世界的存在多少缓解了我对于死亡和来世的焦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真的担心死后的事,但我肯定考虑过,因为我现在感觉轻松多了。
  我不知道是否有来世……没有人能知道……但我却确信有,并且不害怕。
  我们仍住在门多西诺的海边。早上我写东西,而简则照顾菲利普,收拾花园。
  下午我们会一起度过。
  我们生活得很幸福。但甚至现在我都感觉到我们终会不满足现状。有时我会想起在汤姆森时詹姆斯和我说的话,他说在海的那边,一个小岛或半岛上,有一个属于被抛弃者的国家,在那里,和我们一样的人们自由而平静地生活在自己的国度里。
  我想,那里可能更适合抚养孩子。
  看着海水,我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会去学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