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剑改版:廖平经师年少时 | 小说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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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平经师年少时
廖平经师年少时
石念文
引言
1942年,毛泽东主席致书任陕北特委宣传部长刘澜涛,请代为找寻与哲学相关的重要典藉,信末特别提及:“还有廖平,此人对我影响甚深,望一并找来。”
1958年3月,毛泽东主席主持召开“成都会议”期间,跟时任重庆市委书记任白戈再次谈到廖平先生。主席说:“你知道你们四川有个廖平吗?他是一个对经学很有研究的人,章太炎是步他的后尘。”
1932年,廖平先生于井研病逝,享年81岁。蒋中正、谢持、于右任、吴佩孚、龙云、孙科、陈立夫、宋子文、熊克武、刘湘、刘文辉、吴虞、邓锡侯等各界名流纷纷撰制诔文、挽诗或挽联,寄托哀思。10月9日,四川大学与井研旅省同乡会联合在川大法学院举行追悼会,盛况空前。
《谢持、于右任、蔡元培等请予褒扬公葬建议书》云:“窃吾国治经之士,自明清以来,各标汉宋,聚讼纷纭。其能会通百家,冠冕诸子,摧马郑之藩篱,窥周孔之堂奥,而独标新帜,扶堕起衰者,则唯近代经师廖季平氏焉。”
《国民政府令》称:“宿儒廖季平精研经术,综贯百家,著述宏富,志行清洁,阐前圣之蕴奥,以大同为依归,笃古潜修,洵堪矜式。兹闻溘逝,允宜优予褒扬。除将生平事迹、著述备存,宣付史馆外,着由行政院转饬财政部发予治丧费二千元,并派四川省政府委员一人前往致祭,用示国家崇礼硕儒之至意。”
先生廖平,字季平,号六译,清咸丰二年(1852)生于井研县盐井湾(今研经镇)。同治十三年(1874),受时任四川学政张之洞拔识,得为秀才;光绪十五年(1889)考中进士,外放湖北知县。先生以亲老为辞,改授四川龙安府(今江油县)教授。以后历任射洪县训导,绥定府(今达县)教授,尊经书院襄校,嘉定九峰书院、资中艺风书院、安岳凤山书院山长,成都国学馆馆长、国学专门学校校长,成都高等学堂、高等师范及华西大学教授等职。
先生一生著述130余种,治经六变,其“托古改制”之说对康梁“戊戌变法”产生重大影响。“他积学如海纳百川,钩玄如淘金沙底,专攻如铁杵磨针,构思如开张天马;为求真不怕创新立异,为坚信如姜桂老而愈辣(张秀熟语)。”被后学誉为“中国最后一位‘经学大师’”。除经学之外,先生在法学、佛学和医学方面也颇有造诣。
为缅怀这位国学鸿儒,在先生辞世75周年之际,笔者广收博采先生少年行状,据此铺陈演绎,敷衍成篇,名曰《廖平经师年少时》,以期作为引玉之砖,探寻先生成长之足迹。

咸丰二年(1852)二月初九那天晚上,四川井研一个叫盐井湾的小镇上,一户廖姓人家的主妇又生了个儿子。就像石缝底下冒出一株草芽,丛林之中掉下一粒松果,谁也没有在意。就连做父亲的廖复槐也是一脸平静,没有半点喜色。对他而言,添个孩子不过如磨房里添了头牛犊,糖果店成交了一笔买卖,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何况他此前已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哪里还有为人之父的兴奋与喜悦。他甚至有些沮丧:自己都是快五十的人了,待到把这个孩子养大成人,早已是风烛残年。这苦撑苦熬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廖复槐原非井研土著。先世于明洪年二年(1369)由湖北麻城县孝感迁入,至复槐已历十八代之久。一直以来,先辈在井研也算得是望族。虽然说不上金玉满堂,却也是有头有面,衣食无忧。到了复槐这代,不知怎么回事,尽管更加克勤克俭,日子却过得一蹋湖涂。作为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廖复槐自然不会明了时局,更不可能把鸦片战争、太平天国与自己生活的每况愈下联系起来。
盐井湾位于井研县城东北角,丘山绵延,沟谷纵横,土多黄沙,十年九旱;小镇那条狭长的小街歪斜破败,如一条雨打沙淘的雷公虫。廖复槐家就在这“雷公虫”的头部,后院是两间磨房,临街开着糖铺。
子时将尽,小街早已进入了梦乡。廖复槐送走了产婆,安顿了家人,轻轻坐在床沿。看了看安详入睡的妻子,凝视着新生儿娇嫩红润的小脸蛋,一种幸福与温馨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日子虽说艰难,可添丁进口毕竟是大喜之事啊!
“哇,哇……”孩子的哭声响亮。妻子醒了,弹起身来,伸手将孩子揽入怀中,嘴里轻声哼了几句,孩子很快又睡着了。
“贞慈,给孩子起个名吧。”复槐温情地说,“前几个孩子都是我起的名字,先生们都说俗了。你是翰林的后人,起的名字一定更有深意。”
“我?”妻子稍加思索,“那好吧。深意说不上,不过寄托一点我们的心愿而已。在这混乱动荡的年代,我们不敢奢望孩子能大富大贵;只求天下太平,孩子一生平安。”
“那就叫‘廖平’,对吧。”复槐有些按捺不住。
“对。孩子上面已经有三个哥哥,按照‘伯、仲、叔、季’的排序,就以‘季平’为字,怎么样?”
“好,好极了!不愧是书香世家的千金,比我这个老粗厉害多了。”
“废话少说,快睡觉吧,你明天不干活了?”
是啊,明天不仅要干活,还得比以前干得更多。一大家人,加上这个刚出生的孩子,都在他一人的肩上扛着呢。

咸丰七年(1857),廖平六岁,正值井研遭遇特大旱灾。塘枯井废,满眼黄沙;山上焦土一片,田中滴水难觅。小镇上一大半住户都拖家带口逃荒去了,廖家的磨房、糖铺早已是门可罗雀,一派萧条。一家人靠野菜、芭蕉头勉强度日,不满周岁的小弟饿得面如菜色,连啼哭也像蚊子叫唤,有气无力。
入冬后的一天,廖平跟三哥上山挖野菜。走了几山几坳,连荒草也没有见着几株活的。廖平一脸失望,垂头丧气正往回走。忽然一声惊叫,拉起三哥就跑。原来,他看到沙凼里躺着个死人,手里拿个破碗,嘴角流着绿汁。不用说,这人必定是饿死的。
连续几天,廖平脑海里满是那个死人的影子,失魂落魄,少言寡语。母亲以为他是“撞了煞”,叫大哥二哥上山把那个死人就地埋了,并取回一块泥土,在火上烧炙后淬水让他喝下。其实,他是在想,当年杜甫一定也遇上过这样的饥荒吧,不然怎么会知道“路有冻死骨”呢?
第二年开春后,连续下了几场大雨,井研旱情得以缓解。外出逃荒的人家陆续返乡,廖家磨房和糖铺的经营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廖平家终于走出了困境。
一天下午,万寿宫塾师向春廷到糖铺买糕点,廖平正巧在店里玩耍。看到活泼机灵的廖平,先生心里很是喜欢。先生走到廖平身边,拍了拍廖平的小脑袋,轻声问道:“小鬼几岁了,可曾入学?”廖平仰头看了看先生说:“小鬼七岁,尚未入学。敢问老鬼高寿,愿收小鬼为徒否?”先生哈哈一乐:“老鬼已知天命,若得小鬼而教之,不亦乐乎!”
第二天,廖平由母亲领着上了万寿宫。在孔圣人牌位前磕了几个响头,再拜过先生向春廷,就算是“穿上牛鼻子”(发蒙)了。
先生门下还有几个弟子,比廖平稍大,已经念到了“学而”。先生每天教廖平读“人之初,性本善”,读“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还读“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廖平觉得很是乏味。一天下课后,廖平怯怯的跟先生说:“启禀先生,承蒙家母教诲,弟子对‘三百千’之类蒙学读本早已是烂熟于胸。若先生不弃,也教弟子‘四书’吧。”
先生惊讶不已,说:“既已烂熟于胸,那就挑一篇背给先生听听。”
廖平有些犯难,说:“弟子专从思字用功,不以记诵为事。”
“强词夺理!记诵尚且不能,又如何称得‘烂熟’。把手掌伸出来!”
“叭!”先生的戒尺重重地打在廖平的掌心,连续二十下,痛得廖平钻心剌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但廖平不敢哭出声来,哭了先生还要打。
看到廖平肿得像泡粑一样的手掌,先生余怒未消,严厉的训斥道:“读书治学务求踏实严谨,容不得半点取巧投机。若尔等浅尝辄止,不求甚解,将来如何应对科考!‘不以记诵为事’,那还叫读书吗?简直是一派胡言!从明天开始,一月之内把你学过的蒙学读本全部背完,一字也不能错。要是背不出来,那就不是打几下手掌那么简单了。”
回到家里,廖平一肚子委屈,趴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母亲宽慰道:“平儿不哭了。先生是对的,读书怎能不背呢?这样吧,你每天早些睡觉,鸡叫就起床,母亲陪你背书。我们平儿那么聪明,背几篇蒙学读本算个啥!”
从此以后,廖平每天鸡叫头遍就起床背书,母亲一边纺线,一边陪读。可不知怎么回事,提到课文的内容和含义,廖平能说得头头是道,可要他背出原文,却好比牵牛爬皂角树。连母亲也不禁凝惑:这孩子的脑瓜子该不会有啥问题吧?
一个月期限到了,廖平总算结结巴巴背完了先生规定的课文。先生见他背书时那副面红耳赤、大汗淋漓的苦相,看他每次写的文章、作的对联都还像模像样,对于背诵之事也就不再苛求。

咸丰十年(1860),云南义军李永和部在攻占犍为五通桥之后,前锋直指井研。资州知州董贻清率四县兵勇来研防堵,被困孤城。义军环山扎营,昼夜轮番进攻,轰塌南门城楼。兵民以柜台、土石筑内城防堵,苦撑60余日。
其时,县境内兵匪成患,人心惶惶,乡民逃匿,田地荒芜。万寿宫闭馆,廖平辍学。廖平父亲审时度势,举家出奔。母亲小脚,背着小弟,携着廖平,艰难随行。一家老少餐风露宿,走走停停。先避廖家嘴,再歇柴家山。逃到仁寿大愿寨后,一家人再也无心往前走了,便就地取材,砍树子,割茅草,搭起个简易的茅屋,一家人才得以安顿下来。
逃难的日子对于不满9岁的廖平来说,感受最深的却是新鲜与剌激。一路上,他们跋山涉水,穿林绕甸;幽深的丛林中不时撞上几只野兔,三更半夜间或听到几声狼嚎。大愿寨山高林密,怪石嶙峋,鸟雀嘈杂,云淡风轻。这里原是人迹罕至的荒野,眼下却成了难民们避难的港湾。富豪之家多在山上建起高房大屋,居高临下,气度不凡;小康人家也选择山阴避风之处搭起屋架,盖上厚厚的茅草;冬暖夏凉,宽敞舒适。相比之下,廖家的窝棚又小又窄又简陋,显得寒怆多了。
孩子永远是快乐的,即使逃难,他们也一如既往制造着快乐。山寨上有不少跟廖平同龄的孩子,好玩的天性使他们不到几天就亲近得跟兄弟似的。他们一同去荒草丛中捉迷藏,到小溪沟里抓鱼虾,钻进丛林深处逮野兔,或是爬到树梢掏鸟窝。开心自在,无愁无忧。
大凡富贵人家,纵使逃难也不会忘记富贵人家的体面。他们在大愿寨的新家建好之后,都要在房檐之前挂上一排檐灯。白天看去,不仅富丽,而且雅致;晚上点燃,既很明亮,又显气派。每到傍晚,看到别人家门前明亮如昼,而自家门前却漆黑一团,廖平心里很是欣羡,成天缠着父亲,希望在自家茅檐也挂上几只。一脸疲惫、满面愁容的父亲要么充耳不闻,要么吼他几句:“人家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兵荒马乱的,吃饭都艰难,还挂檐灯!”
廖平心里很不服气。我们又不比别人少只胳膊少条脚,凭什么就不能挂檐灯呢?他看见过别人家做檐灯,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弄几片竹篾扎成一个冬瓜形状,再糊上红纸(有钱人家用的是红绸),把松油灯点燃放进去就成了。廖平跟一个伙伴要了张红纸,学着别人的样子,躲在屋后的岩洞里偷偷地做。到天快黑时,果然做成了。吃晚饭时,廖平把檐灯点燃挂在自家檐下,漆黑的茅屋前顿时大放光彩。一家人看后开心不已。母亲夸赞说:“我们平儿不仅聪明,而且有志气!”哥哥姐姐和小弟也围在檐灯下拍手叫好。正在屋里喝闷酒的父亲大声吼道:“看灯就看饱了!不吃饭了?”大家赶快回到屋里,围在了竹篾编成的“饭桌”前。
吃过晚饭,5岁的小弟悄悄跟廖平说:“四哥教我,明天我们再扎几个,把屋檐挂满,把山都照亮。”廖平正要回话,忽见门前火光通明,还夹着噼哩叭啦的爆竹声,知道大事不好,赶紧拉着小弟逃出门来,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也随后逃了出来。原来是风吹灯摆,灯笼着火,立即引燃了茅屋。待大家回过神来,正欲返回屋里抢东西的时候,整个茅屋已成一片火海。
看到仅有的一点家当顷刻间化为灰烬,父亲气得眼里喷火,顺手操起一根木棍向廖平劈了过去。廖平自知铸成大错,心里愧悔万分,也不躲闪,也不逃离,任父亲一阵狠劈猛揍。父亲打得累了,扔下木棍,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脸嚎啕大哭起来。哥哥姐姐和小弟早被盛怒的父亲吓得不敢动弹,见父亲痛哭,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哭声一片。
过了许久,父亲抬起头来,看了看立在一旁纹丝不动的廖平,扯起喉咙大声喝道:“你这个败家子,丧门星,老子没你这样的祸害!你跟老子滚,马上滚,别让老子再看见你!”见廖平仍然不动,捡起木棍又要劈打,母亲急忙上前,一手抹眼泪,一手抓住父亲举起的木棍,哀求道:“别打了,他还是个孩子,你打死他也不顶用啊!”
“我们啥都没有了,以后这一大家人怎么活嘛?”父亲松开了手中的木棍,又蹲下身子大哭起来。
母亲劝慰道:“总会有办法的。前年闹饥荒,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再说,老大老二都成大人了,会有办法的。”
廖平跪到父母跟前,浑身抽搐,嘴里发狠道:“父亲母亲,你们别发愁,明天我就上山砍柴,做牛做马我也要养活你们!”
母亲一抱揽过廖平,又心痛又欣慰:“傻孩子,你还小呢?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几个孩子齐刷刷跪在父母周围,再次哭作一团。

云南义军李永和部围困井研县城达两月之久,先后与守军激战于城东凤凰山,在城西掘地道、掷火弹并辅以云梯、吕公车攻城,在三官楼、翠屏山置大炮轰击南门,屡攻不克。楚军将领萧庆高率部来援,双方激战于翠屏山。义军伤亡惨重,撒离井研。得知兵患已去,出逃民众陆续返乡,廖复槐也带领家人回到了盐井湾老家。
火灾之后,廖家靠乡邻接济,重建茅屋,勉力维持。返家时自然是两手空空,身无长物。而盐井湾的磨房和糖铺已为兵匪所废,满目萧条,一片狼藉。廖复槐靠起会和借贷重理旧业,艰难度日。好在廖平三个哥哥都能吃苦耐劳,母亲更是日夜操持。半年之后,廖家总算度过了又一次危机。
生活再艰难,书还是要读的。廖平的几个哥哥都没有读多少书,按廖复槐夫妇的想法,几个儿子中也该有个能写会算的,能否博得功名倒不必指望,将来打理生意也还用得着。廖平尚小,就让他再读几年吧。
万寿宫的向春廷先生尚未复馆,廖平被送到了禹王宫胡龙田先生门下。这位胡老先生严谨而古板,对弟子的背诵要求甚严。廖平记忆力不好,时常遭到先生的训责、喝斥甚至体罚。一日,先生要弟子们背《尚书•盘庚》,廖平从早晨背到傍晚,其他同学都背完回家了,廖平还是结结巴巴,背不完整。胡老先生又气又急,重责了廖平十大板子,并写下一张字条让廖平带回。
廖平一瘸一拐回到家里,战战惊惊把字条递给父亲。父亲接过一看,满脸狐疑。上面写道:“复槐仁棣,请明日来馆一晤,共商令郎去留之事。”
“到底怎么回事?”父亲严厉责问道。
“今天先生让背《尚书•盘庚》,我没能背熟。”廖平怯生生的答道。
“那你是咋个搞的?”父亲提高了嗓门。
“平儿的记性本来就不好嘛,又不是没有用功。”母亲在一旁替廖平解围。
“不能背书还读啥子书?”
“人家向先生都说,平儿的对子、文章做得都好,理解能力也不错。”
“可人家胡老先生是摆明不想教他的了。”
“那你说咋个办呢?”
“咋个办?书不读了,在店里帮忙打杂。”
“可他还不满十岁呀!”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哪个叫他那么笨呢?连先生都认为不堪造就,还花那个冤枉钱干啥!”
父命难违,廖平失学了。可他每天仍然是鸡叫起床,读书写字;偶尔也在糖铺里打打杂,或是带着小弟到街上转两圈。可一放下书本,廖平心里总是觉得空荡荡的。廖平总也想不明白,读书为什么一定要死记硬背呢?“心既通其理,则文字皆可弃”,把那么多宝贵的时间拿来死记这些“可弃”的文字,实在可惜。莹八岁,能吟诗;泌七岁,能赋棋;刘晏七岁举神童,甘罗十二为宰相,靠的是天资聪慧,肯动脑筋,肯下功夫。若是没有这几条,你就把《四书》《五经》一字不落背得出来,也不过是个书蠹而已。只是眼下的自己连学都上不成了,这些委屈又跟谁说去!
一日午后,廖平读书累了,找出大哥的鱼竿正要出门钓鱼,见母亲在祖先灵位前上香,便放下鱼竿,默黙走到香案前面,虔诚的祷告说:“列祖列宗在上,小辈季平今日垂钓,若能钓得一对鲤鱼,必助我复学,且读书有成。”祷告完后,廖平拿着鱼竿鱼篓独自来到小黄冲。小黄冲有一口荒塘,四面杂草丛生,塘里也是水草密布。廖平围着荒塘转了一圈,选在一棵老榆树旁下钩。这地方廖平以前常来,那是跟大哥二哥在一起,扳夜钓,割牛草,天旱那年还来这里挑过水。
廖平把蚯蚓穿在鱼钩上,随意丢在一块杂草较少的水面。听到树上有知了在叫,便爬到树上捉知了;又在草丛中捉了几只蜻蜓,再拿出备用的鱼线把蜻蜓和知了系在一起。看它们朝着不同的方向振翅使劲,时起时落,忽高忽低,忙碌了半天也未能飞出两步,廖平十分开心。不经意间,看到鱼竿已被拉成了一弯柳月,廖平急忙上前,双手握竿用力上提。可鱼竿已成弯弓一张,水下还是没有动静。不会是钩住水草了吧?廖平正感疑惑,隐隐看到一条红鱼在鱼线的一端左右奔突。廖平心中一喜:大鱼上钩了!他学着大哥的法子,只是轻轻带住鱼线,任其扑腾。待它精疲力竭之时,再稍一用力,红鱼便被提到了岸上。廖平仔细一看,吃惊不小。一条大红鲤鱼,足足有父亲的巴掌那么大。难道真有神助!莫非是祖宗显灵了?
廖平把鲤鱼取下放进鱼篓,把蚯蚓重新穿上鱼钩,还是丢在那块水面,全神贯注的盯着浮标,期待着奇迹的再次出现。浮标间或一动,廖平心里立即紧张一阵,细看却是万年鱼儿或是串杆儿作怪。水鸭、打鱼子雀咡不时在水面起落、翔舞,廖平不为所动;牛氓、蚊虫在身上脸上恣意妄为,廖平稳如泰山。远处农家传来鸡鸣犬吠,升起袅袅炊烟。天渐渐暗了下来,水面上的浮标已模糊不清,廖平这才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看来不会再有奇迹发生了,收竿回家吧,太晚了母亲会担心的。廖平弯腰取竿,准备收线。怪了!怎么拉不动呢?莫非……廖平欣喜若狂。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就更顺利了,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问题。果然又是一条大鲤鱼!廖平提起鱼篓,抓起鱼竿,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向家里狂奔而去。
祖宗“显灵”了!廖家老少亦喜亦惊,兴奋、敬畏、虔诚之情交织。廖复槐同妻子一道把两条大红鲤鱼做成祭品,恭恭敬敬摆在列祖列宗灵位前面,续上香火,率全家人三叩九拜。
祭祖之后,廖复槐对妻子说:“祖宗谕示不可违。平儿那么喜欢读书,就让他复学吧。”
妻子说:“你终于想转了。当初就不该让他停学。”
“过去的事就不再说了。你看请哪位先生好呢?胡龙田那儿肯定是不行的,平儿也未必愿意。”
“我早替你想好了:小黄冲的曾雩亭,学馆设在廖荣高家。这位曾先生可不是平常之辈,人家是拨贡生,在来凤书院做过主讲。”
“好!就这位曾先生。还有那位老中医廖荣高,也是远近有名的郎中。平儿课余时间再跟他学点中医,纵使将来考不上功名,学得一门手艺还是不错的。”
第二天,廖平由父母陪同到了小黄冲廖荣高家,向曾先生行过拜师礼后,廖平恳求先生道:“弟子愚鲁,作文制对、辨词会意尚可应付,背书却如火中取栗,实在太难了。望先生特许弟子不背。”母亲也说:“平儿这孩子读书很是用功。这一年多停学在家,仍是手不释卷。《四书》、《五经》读完后,现在已读《史记》、《汉书》了。”
先生看了看廖平父亲,见其点头黙许,便说道:“那好,既是令慈令尊认同,那便许你不背,专于思字用功。”
廖平父亲回头对廖荣高说:“世兄医术高明,声名远播。若需打杂听用,平儿课余可供差遣。”
“好说好说。”廖荣高爽快应承。
曾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讲口极好。讲经论史,透彻犀利,令弟子们神游于书山学海,心旷神怡,茅塞顿开。
廖平如饥似渴,勤学苦读,在学习和思考中体会到了无穷乐趣。偶有闲暇,就去廖荣高的药铺帮忙抓药,或是打杂跑腿;廖郎中也间或给他讲点“汤头口诀”,说说“望闻问切”。两年下来,廖平的学业大大见长,诊病用药也懂得了许多。

同治四年(1865),十四岁的廖平再次辍学。
这时的廖家已是十余口人的大家庭。廖平的大哥和二哥都已娶妻生子,三哥也即将成婚。一大家人的生计仅靠磨房和糖铺已难维持,而廖平上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为此,父亲在糖铺旁边增设了茶馆,并强令廖平停学卖茶。一是家里人手太紧,忙不过来;二是怕几个儿子劳逸不均,将来会有闲话。再说,廖平已是几个兄弟中读书最多的了,现在停学也不算委屈了他。
于是,读书正当上劲的廖平挥泪告别了孔圣人、孟夫子,每天在茶馆里端茶续水,送往迎来。母亲看着心痛却爱莫能助,曾雩亭先生也替他大为惋惜。
每天鸡叫头遍,廖平还坚持起床晨读,读到天快亮时,便到溪边古井挑水,续满水缸后,再生火发燃炉子,打扫卫生,安放桌凳,开始一天的营生。晚上待客人散尽后,清洗完茶具,收拾好店子,再回到书桌前面,继续造访古圣前贤。
廖平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自然不懂得经营之道。对于如何讨好顾客,如何减少成本,他是一窍不通,也没有心思去琢磨。一月之后盘点,不仅没有利润,还赔上了几个杯子。父亲见状,很是恼火,把廖平臭骂了一通。父亲说:“看你那个三心二意的样子,咋个挣得到钱,咋个成家立业!老者老娘将来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呢。”母亲说:“别怨孩子了,他是第一次做嘛。你那么大的时候还在沟沟头摸盘夹呢。平儿别灰心,以你的聪明,还愁办不好一个小小的茶馆!”
夜深了,父母的话仍在耳边回响。廖平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点睡意也没有。母亲说得对,只要用心,经营个茶馆算不了什么。可他实在不甘心一辈子就做个茶老板。“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为什么非得开茶馆谋生活呢?这日子多没意思呀。可是眼下,上学的路已被父亲堵死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廖平就这么胡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天亮才被母亲叫醒。廖平揉了揉惺松的睡眼,晨读时间已过,该挑水去了。
母亲替廖平把炉子发燃,把桌凳摆好,待廖平把水挑满,客人已陆续到了。母亲见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心疼地说:“要是受不了,今天母亲替你,先去歇会儿吧。”听到母亲这番话,廖平心里一热,强打精神说:“没事的,母亲去忙别的吧。要是被父亲看到,我又要挨骂了。”母亲鼻子酸酸的,心里叹道:唉,平儿这孩子好懂事,不读书实在可惜了!
“难道一辈子就干这差事!挣点小钱,娶妻生子,养家糊口,终老一生。”整个上午,这个问题一直在廖平心里缠绕着。“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我廖平纵使不能与先圣贤达相提并论,要是能有点小作小为,也不枉读过几年圣贤书啊!
“嘿!你这娃咡咋个搞的。”经客人这一声大喝,廖平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给客人续水时,把滚烫的开水溅到客人身上去了。天气暖和,穿得单薄,这客人看来被烫得不轻,继续喝斥道:“不会干就别干嘛。又想挣钱,又不用心。老子喝了几十年的茶,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真是他妈的闯鬼了!”
正在糖铺里忙碌的母亲闻声赶来,连连跟客人道歉赔小心,直到母亲表示免去那桌客人当天的茶钱,那人才气哼哼的闭了嘴。母亲叫廖平来跟客人赔礼,可回头一看,廖平早已不在茶馆,只在粉牌上留着“我要读书”四个大字。
中午吃饭时,廖平没有回来。大家忙着各自的事情,以为是小孩子赌气,没有在意。晚上吃饭时,仍不见廖平的影子,母亲有些着急了,催促丈夫和几个儿子分头去找。找到万寿宫,没人;找到禹王宫,没人;找到曾先生那里,还是没人!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父亲突然想起小黄冲那口荒塘,廖平上次能够复学,就是因为在那里钓到了两条鲤鱼。会不会又到那里钓鱼去了呢?待父亲赶到那里,围着四周转了两圈,连个影子也没有看到。父亲这才真着急了,该不会是……他不敢再往下想。父亲失魂落魄往回走,心里渐生悔意:唉,要不是日子太难,弟兄太多,怎么也不该强令他退学啊!要是这孩子有个好歹,怎么向列祖列宗交待?还有妻子,她最爱的就这个儿子,从小就教他读书识字,吟诗作文;每次遇到大小事情都护着他。妻子祖上是翰林出身,到了她父亲一辈才衰败下去。她心里一定在这个儿子身上寄托着重振书香世家的梦想吧。妻子知书达理,贤淑贞慧,作为丈夫,可不能伤了她的心啊!
一阵凉风吹来,廖复槐醒了醒神,停下脚步,细细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丝动静,连狗叫虫鸣的声音也听不到,只有侧面半山上的土地庙里有一豆微弱的灯光在幽幽晃动。灯光?眼下正值暮春,土地庙里怎么会有灯光?难道……廖复槐顾不上多想,踢踢绊绊,连摸带爬赶到了土地庙前。
眼前的情景让廖复愧松了口气,同时也令他心痛鼻酸,老泪纵横。廖平蜷缩在土地神脚下,手捧一本《唐书》,就着一盏残灯正读得如痴如醉。成群的蚊蝇在他脸上、手上贪婪地吮血,他全然不知;父亲在他身边立了半晌,他也不曾发觉。
父亲蹲下身子,轻轻叫了声“平儿”,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廖平如梦初醒。这才觉得腿脚酸麻,饥肠辘辘,满手满脸奇痒难忍。
父亲站起身来,牵着廖平的手,温和的说:“回家吧,孩子。”
廖平挣脱父亲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长淌,哀求道:“父亲,让我再读几年书吧,没有书读的日子,我实在没法过啊!”
“这个——,回去跟你几个哥哥商量后再说吧。”父亲平静的说。
“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宁可饿死也不回去!”廖平十分坚决。
“你这娃咡,翅膀长硬了?敢跟老子顶嘴了!这可由不得你,我就是绑,也得把你绑回去。”父亲的口气十分严厉。
“父亲大人,孩儿求你了,你就成全我吧。不让读书,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求你给孩儿一条生路吧。”廖平说着,不由得悲从中来,揪心扯肺的嚎啕痛哭。
正当父亲束手无策之时,母亲带着三个哥哥赶来了。见此情景,三个哥哥纷纷跪下给廖平求情。
大哥说:“难得四弟这么好学,父亲你就答应他吧。我们弟兄几个中也该有个读书人啊。”
二哥说:“父亲大人别担心,四弟干的那些活我跟三弟全包了。”
三哥说:“我结婚时少摆几桌酒席,四弟上学的钱也就有了。”
看到孩子们那么心齐,那么诚恳,母亲不由得泪如雨下。看到丈夫还在犹豫,大声抱怨道:“大家都这么说了,难道你还做孤家寡人不成。”
廖复槐一咬牙:“好!既是这样,我就是讨口要饭也要供平儿读书,让我们廖家也出个像样的读书人。”

盐井湾舞凤山,古木森森,遗世独立。上有古寺一座,始建于唐。1000余年间,这里“不知宋元,无论明清”。常有高僧奇人传道授业,香客学子祈福诵经。其时,有儒生姓钟讳灵者于此设馆授徒,声名远播西蜀;有学子姓廖名平者,于此住馆苦读,叩开儒学之门。
据廖平之女廖幼平回忆,廖平复学之后,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读得废寝忘食,读得如醉如痴。他深知,为了自己能继续读书,父母哥嫂日夜操劳,省吃俭用;母亲怕他挨饿,每顿做饭之时,便抓一把米另存一处,积到一两升后就给他送到学馆里来。
为了强制自己不擅离座位,廖平常用一条绳子把自己拴在书桌之上,并打上很多死结。坐久了,疲乏了,看到同学们都在外面活动,也想出去走走,可一想到要解开那么多死结,又坐下了。
廖平没钱买灯油,晚上便站在大殿下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看书,直到深夜。有天早晨,和尚起来烧早香,见他在灯下读得那么专注,便问道:“这么早你就起来了?”廖平这才发现天已亮了。
冬天,大殿里太冷,廖平便坐在床上用破棉被裹住双脚,一手执书,一手拿着香,吹一口,看几行。一个冬天过去,破棉被上满是香灰烧出的小孔。
一天晚饭后,廖平正在看书。和尚给他送来一盘嫩包谷粑,外加一碟红糖。廖平一面看,一面吃。和尚来收盘碟时,见红糖原封未动,而廖平却是一嘴黑墨。和尚忍俊不禁,笑问道:“包谷粑甜不甜呀?”廖平说:“很甜,很甜!”和尚哈哈大笑说:“墨都给你吃光了,还‘很甜,很甜’。”廖平一看桌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两年后,十六岁的廖平遵父命完婚。新娘是东林乡李家山人,比廖平小一岁。当时风俗,新婚之后,新郎新娘要一同“回门”。廖李两家相距二十余里,家屋贫寒,无轿子可坐,只能步行。新娘子是小脚,走路很慢。廖平总是快跑一程,然后坐在路边石头上埋头读书;待新娘子走近了,又快跑一程,再坐下来继续苦读。
同治十三年(1874)二月,二十三岁的廖平第三次赴省院试,试题《子为大夫》。按八股文规范,二句破题。廖平之文以三句破题,为阅卷者所弃。学政张之洞检验落卷,见其契题异之,因细加披阅,拨置第一。次年肄业尊经书院,开始了“通经致用”的人生历程。
参阅文献:
张秀熟《廖平经学思想研究•序》
李耀仙《廖平与近代经学》
廖幼平《廖季平年谱》
廖幼平《我的父亲廖平》
李伏伽《廖季平史料专辑》
蒙默《在廖平遗骨迁葬仪式上的讲话》
嘉州小钢炮 07-4-21 09:11
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