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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2:38:20

名人专栏
郭敬明:夏天的躁郁症[中](1)
  接上期]
  12
  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描绘上海?
  如果是形容词,那么应该是发达、浮华、奢侈、小资、文艺、古老,抑或是快速、便捷、冷漠、虚荣?
  如果是名词的话,那么应该是恒隆、中信泰富、伊势丹、美美百货、锦江,抑或是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东方明珠、外滩三号、汤臣一品?
  如果变成有长度的词条,又或许变成24小时有着冷白色灯光的便利店,两边长满法国梧桐的狭窄街道,四通八达的地下铁,十字路口四个方向同时变成绿灯的淮海路中心,王菲拍过电影的新天地,以及新天地边上昂贵的翠湖御苑以及华府天地,笼罩着上海的六月份的梅雨季节,黏稠的云朵,还有灰蒙蒙的暗淡天空。
  四年前,我和痕痕坐在新天地外面马当路的路沿上,看着来来往往穿着华服的男人女人,以及穿着廉价衣服的学生样的我们,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染头发,痕痕也没有习惯穿,我们喝着手中的瓶装可乐,眉飞色舞地聊天。那个时候的我们,还舍不得用30块钱去买一杯新天地门口的星巴克咖啡。
  而四年之后,我们坐在我的凯迪拉克里,停在来福士门口,看着过往的人群,玩着“一分钟内过去的人里面,有多少个你可以接受与他/她谈恋爱”的游戏。我们手边就是星巴克在这个夏天大行其道的抹茶星冰乐,窗外是各种各样的男男女女,我们依然眉飞色舞地聊天,但是,却已经没有了四年前坐在马路沿上内心的平静。一分钟过后,我们摇起车窗对司机说:回家吧。
  13
  我到底离过去的自己有多远?我到底变成了多么不一样的自己?
  我来上海后的第一辆价值120块的自行车,在搬到新的校区的时候,被我留在了我大一大二的那个校园,我把它停在图书馆的楼下,锁上环形锁,拔下钥匙用力地扔向湖里。
  而第二辆价值3600块的自行车,我忘记了被我留在了什么地方。
  我离一个人骑着单车去上课的日子有多远?
  我离顶着还未亮透的清晨就开始匆忙往教室里赶的日子有多远?
  我离学校门口那家凌晨六点就会开门做生意的早点店有多远?
  离冒着热气的稀饭和馒头有多远?
  在我坐在凯迪拉克里开往一个又一个声色犬马的目的地的时候,我离曾经一头黑发,背着书包的自己,有多远?
  14
  曾经的无数个夏天,曾经的无数个闷热无风的夏天。
  白云像是照片一样,一动不动地定格在蓝天上面。膨胀的蝉鸣,喧嚣地起伏在空气里。
  那个时候的自己,不会穿衬衣,不会打领带,不会戴胸针,白色的T恤和牛仔裤,是夏天里最常见的穿着。
  没有冷气的教室,只有头顶生涩转动的风扇。
  一晃就是好多年。
  15
  多少个生日过去。多少年的六月六日里吹灭的蜡烛。多少个被吃掉或者被抹在脸上的奶油蛋糕。
  每年都有无数的人热热闹闹地给我过生日,但是永远没有变化的都是最开始的那些人。
  hansey,阿亮,痕痕,还有离开去了美国的清和。
  无数多张合影的照片上,他们看上去永远和我在一起。
  多么希望真的可以永远在一起。
  《岛》封面I5land上那个醒目的5。
  如果把我们所有拍过的照片,我们所有开过的玩笑,我们所有一起去过的餐厅,我们所有一起喧闹过的深夜,我们所有一起看过的电影,我们所有一起讨论过的文章,我们所有一起听过的音乐……如果把这些统统变成大大小小闪亮的碎片堆放在我的面前,又或者沿路撒向我漫长的过去,那么……
  16
  在我年少的时候,我和好朋友们在分别的毕业纪念册上矫情地写:“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样。”
  17
  到底是谁,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要我好好地生活,说我们一定会闪闪发亮,但最后却小声地捂着电话哭起来。
                 
郭敬明:夏天的躁郁症[中](2)
  到底是谁,在离别之后每天发着短信关心着彼此,后来太忙就变成MSN聊天,再到后来MSN上永远都是一个安静的绿色小人。鼠标无数次地滑过去,手指却僵硬得无法点击。
  到底是谁,说我们要一起周游世界,最后却比谁都离得更远。
  到底是谁,悄悄地背好行囊,也没有说一声告别。
  到底是谁,在毕业纪念册上挥洒着签名,像明星谢幕时的光彩表演,而到后来,却丢失了手机里联络的号码。
  是我。
  18
  飞机降落到地面的时候已经快午夜12点了。
  出了机场,把重重的旅行包扔进车后厢里,然后关上车门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车已经无声无息地开上高架了。
  半个小时前的一场巨大暴雨,100毫米的降雨量,平均地分布在上海的土地上。路面和摩天大厦的外立面墙,都是一层反射着霓虹的湿漉漉的水分。
  很早以前听朋友聊起过,说中国也就只有上海和香港,才会在高架边上就是高层的楼房。好像每一辆汽车,都是贴着别人家的窗户呼啸而去。偶尔抬起头看向窗外,还可以看见有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把白色的床单挂到窗户外面来。
  沿路的霓虹越来越亮。开到外滩的时候,和金茂的灯都熄了,只剩下AURORA的巨大萤幕依然亮着。看上去很孤单的样子。黑色的江面上停着一艘装点一新的游轮,上面挂满了长串的灯管,不过此刻没有亮起来。我看到过这样的游轮在假日的时候趾高气昂地从黄浦江上慢悠悠地开过去,偶尔船上还会嗖地蹿起一颗巨大的烟花在天空里爆炸。
  我也曾经看见过好几艘某某保险公司巨大的广告飞艇,沿着江面,在陆家嘴一幢接一幢的摩天大楼的缝隙之间漂浮着,看上去像极了电影里未来世界的样子。
  这就是上海。
  我整整生活了五年的城市。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它像是一个庞大而又寂静的巨大洞穴。
  19
  在高三的那一年最后的夏天,气温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教室外面的那一个温度计在某一天下午突然爆炸了,一小颗水银滚落在走廊的地面上,明晃晃地四处乱动。
  教室里永远是一股刺鼻的风油精味道。伴随着窗外炽热的风,往眼睛里刷刷地吹着。
  桌面上摊开的五星物理题库让人想呕,尽管三天前刚刚和微微一起在离学校半个小时的书店里把它买回来。不过我买的是物理,她买的是历史。她在高二的时候明智地选择了文科,于是可以和见鬼的物理化学生物统统说声再见了。可以明目张胆地在物理课上翻世界历史百科,也可以用笑眯眯的眼光去看待那张只有个位数分数的化学试卷,随便的事儿。
  可是我不行,我依然像一个二奶一样,对物理化学生物百般谄媚机关算尽,就算不清楚现在窗外的日照是否是一年中最长的日子,也一定要明白到底钠这种金属有多活跃。尽管我知道自己将来的人生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钠这种东西。尽管我知道也许将来买房子的时候,一定非常关心日照的强度和楼面的朝向问题。但是又怎么样呢,随便的事儿。
  对于频率越来越密集的考试来说,更加让人压抑的是周围的人的面孔。青色,黑色,紫色,苍白色,怎么看怎么不像活人。
  推开窗户经常可以看见篮球场上有高一高二的男生脱掉T恤,挥汗如雨地练习着投篮,阳光把他们年轻的脸照耀成健康的古铜色,汗涔涔的后背在阳光下像一面波光粼粼的湖。好像他们才算健康的人,才是享受着年轻生命的族群。
  而我们算什么呢?埋在发黄故纸堆里的老学究么?
  躁郁的心情随着高温在胸口里膨胀起来,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沉甸甸的气球,也许什么时候,就突然地爆炸开来也说不定。那个时候会有人哭吗?会有人难过吗?会有人把我炸得四分五裂的尸体伤心地拼到一起吗?还是大家依然顶着那张苍白的脸,不动声色地继续研究两颗球相撞之后动量守恒呢?
                 
郭敬明:夏天的躁郁症[中](3)
  我望着讲台上物理老师油光焕发的脸和同样油光焕发的头顶,钢笔在纸上重重地划破了好几层。
  20
  当我们每一次提到夏天——
  超市里一定有堆成小山的西瓜。无籽的,进口的,薄皮的。堆成绿色的海洋。
  冰柜里各种颜色的碳酸饮料还有各种果汁,拉开门的时候突突地往外面喷冷气。开得太久会有收银的阿姨不耐烦地说:“挑快一点好。”
  马路上女孩子撑起厚布料的伞,踩着高跟鞋走过快要被晒得化掉的马路。
  里,隔三差五会听到某某城市气温再创历年夏天的新高,或者某某城市出现重大水灾。屏幕上卷动着的昏黄的水流,其实和黄浦江里那些混浊的漩涡没什么两样。
  游泳池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女孩子头发上的桃子味洗发水,无数发烫的身体懒洋洋地泡在慢慢变暖的池水中。偶尔有叶子被风吹下来,啪的一声打在水面上。
  而每一个夏天过去——
  漫长的暑假结束,依然必须每天顶着早早就亮起来的清晨起床,刷牙时看见院子里清晨的露水,在慢慢变强的光线里消失不见。然后一直持续到冬天,刷牙洗脸之后,打开门朝学校走,头顶依然是没有亮透的暗蓝色的天空。乌云冻僵在天壁上。
  教室头顶的风扇被用塑料布包扎起来,慢慢地掉满了灰尘。偶尔有风吹过,簌簌地掉在桌面上。
  弄堂里的傍晚,亮灯的时间越来越早,晚饭摆到桌子上,不吃很快就会变凉。
  新的一年换了新的春联,但是脚上的运动鞋还是以前的那一双。
  我们每一次都会提起夏天,然后再让它过去。
  在来和去之间,我们含混不清,而又痛快淋漓地长大了。
  未完待续 ……
                 
爱礼丝:拖稿日记(1)
  00
  深夜二十三点五十三分,宾妮在QQ上为我加油!大魔王发消息来说要来我家视察我的工作。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拖稿了……
  其实最初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走上拖稿这条路,现在我只能说写字这件事真是忒不容易了。
  01
  凌晨三点三十八分的时候我告诉小鱼儿我在赶稿。小鱼儿说你怎么还没赶完。我说我把之前连载的部分重新写了。那边发过来一行肯定会被编辑批红的很不规范的“。。。。。。”,之后马上跟了一句你真是作孽啊。
  我说,我要崩溃了,你帮我写吧。
  她说,……好啊,如果你执意的话。
  把新写部分发给小鱼儿看。
  她说,你移情别恋了。
  我说,确实,我移情别恋了。连载的时候我还是爱着夏汐的。可是写完我就爱上聂天逸了。
  她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写的过程太痛苦了,写完爱也耗完了。
  小鱼儿说,那我放心了,你改写完《恋爱习题》,还是会和夏汐复合的,因为改的过程更痛苦。
  小鱼儿说的没错,改文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好像一个已经完整成形的小孩,硬要从他身上剜下血和肉换上新的,他疼,我看着也疼。而且大魔王也说,你这是浪费时间,你改了别人也未必知道你改了。我想这大概就像花了毕生积蓄送一个孩子去英国进修,即使真的变聪明了也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
  不如送去韩国整容了。
  最让我绝望的是,我改完发给小鱼儿,她说,我怎么觉得你改了以后整个情节都慢了。不如连载的好。
  我说,连载太乱,很多人说看不懂。而且戏份太分散了,我把戏份都集中了,可是一集中就有很多问题,所以……
  我还想继续往下说,却被小鱼儿阻止了。她说,好吧,刚刚是我乱讲的。
  小鱼儿一直陪我到六点才下线。
  02
  凌晨五点四十九分时候,我在想明天要不要爬起来赴约。对方是一个帅不帅有待考证的男孩子,因为我没有看清楚,只瞄到一眼,像Rain。
  我和他是在电影院里认识的,电影没开场的时候他和他的朋友经过我和小黑的座位,然后在我的右手边坐下,左手边自然是小黑,黑到在影院里会把他的位置当成一张空座位。小黑一个劲地在我耳边说坐你旁边的那个很帅很帅,于是问他要了电话号码。很唐突,但是他没有拒绝。
  要完了之后我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句。
  真是肤浅啊,但是还是美滋滋的。
  电影散场的时候,各自叫车回家。一辆taxi向我开来的时候突然接到小黑的电话,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大 意是那个男生刚刚从他身边经过,他的鞋子其实很土,打扮也很土,还牵着另外一个女生的手。这番话说完我的taxi就开跑了,车上自然是坐着别人。于是我也怒了,我打电话回去给他。我对着电话那头吼道,叫我要号码的是你,现在说这说那也是你,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小黑说,叫你要号码纯粹是好玩,现在是怕你被人骗了。
  我和小黑说,比起你说的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我要约他出来。小黑说,我不管你了,可是你没有赶完稿。
  我突然想起来,小黑和大魔王是认识的,然后我就败了,乖乖回家赶稿去了。
  03
  N天前(N>=100),我和小鱼儿说,我开始写作了。
  她问,什么类型的啊?
  我说,青春校园。
  哦,小言啊。小鱼儿把青春文学称为小朋友的,简称小言。小鱼儿说,看不出你还有作家梦。
  其实也不是作家梦。只是看了好多的故事,总有一天也会兴起写自己的故事的念头。就是这么简单。
  小黑说,才不是这么简单,大魔王可以证明。
  当时我没信他,现在我后悔了。
  04
                 
爱礼丝:拖稿日记(2)
  凌晨四点四十六分,我总觉得我再写下去就要变成《拖稿习题和通宵舞会》了。我开始希望夏汐、小薇、天逸、芭儿……都像演员一样自己开始在word上表演,然后我只要存盘就可以了。
  我又想起了大魔王,他写过很多很受人欢迎的故事。也会非常潇洒地说,我又通宵了,一晚上写了x万字这样的话。
  是不是每个人每写一个故事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苦痛过程?
  我也想一晚上写x万字。
  05
  凌晨五点五十八分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的天光对小鱼儿说,通过这次的拖稿,我发现其实自己擅长写的是悬疑。
  小鱼儿说,你还是乖乖把小言写好吧,你的悬疑我总觉得还是在比海天尽头那个接点还要远几万倍的地方。
  06
  凌晨六点零三分的时候,我决定去睡个觉。
  无论明天发生什么,无论是大魔王杀到我家来,还是我自杀,我都决定去睡个觉。我想我明天一定能结束全部工作的,虽然我每天都这么想。
  明天一定可以。明天永远可以。
  07
  早晨八点十分,我收到小鱼儿的短信,她说,昨天我睡过去了,你写得怎么样。我说,还是那样,不过我又开始奋斗了。
  尽管我还在拖稿,我还是要感谢我的朋友。宾妮、小鱼儿、小黑。
  好吧,也该算上大魔王。
                 
落落:花与爱丽丝(1)
  a] 太阳花,读书时在阳台上养了好几盆,两三块钱买包种子,不用怎么照料就会生根发芽,然后迅速成长,挑了好似随意的某天开出颜色不一的花。
  虽然一个晚上后就枯萎,但留下了鼓鼓囊囊的种子,于是让小花盆里更加热热闹闹地拥挤不堪。
  b] 养过文竹——当然文竹不是花——更小的时候,小到把尿尿浇灌在里面也丝毫不避讳的时候。结果那文竹的长势良好异常,最后的高度几乎要比肩院子里的紫藤。
  紫藤是在夏天时会开出淡紫色的连缀式花朵。一串串荡下来,非常香的味道。
  c] 一串红,出现在童年的每一个公园里。但比起观赏的作用,它更主要的存在意义是,拔了中间长长的花蕊,可以从底部吮吸到小小一颗的甜露。非常奇妙吧。直到现在也觉得,一串红真是朴实却有心计的家伙呀。
  还有牵牛花,以前爬在奶奶家弄堂的墙壁上,要过了多久才知道它在其他地方有新的名字叫朝颜哪?
  d] 跟花有关的记忆薄得好像一本在电车站台随手可取的路线小册子。上面蜿蜒曲折的路线一定不会指向传说中的,有戴礼帽的兔子先生做导游,红桃士兵和黑桃士兵追着你到处跑。而事实上,爱丽丝漫游仙境的故事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e] 如果还能找到什么以花朵为主题的内容,那也许都是和节日庆祝有关。读中学的时候刚刚听说世界上还有母亲节,花2块2角买了两枝康乃馨和一枝满天星,店主还给它用简单的紫色塑料纸包装了一下,而我好不容易等到他问“是送给谁啊”,立刻用准备了半天的力气大声说出“送给妈妈的,今天是母亲节!”可他只是简单点点头说“是”。
  这算不得最失望的。
  等到妈妈下班回家,站在门口对她笑得鬼鬼祟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又想在脸上忍得神秘,最后终于从身后掏出扁扁的花束,举到她面前说“哎呀,母亲节快乐”。
  所有的电视剧,电影,小说,动画中,那些理所当然的画面里总应该是一副顿时指数飞升的亲情画面,做母亲发自内心的微笑甚至还红了眼眶,而做女儿的此刻也由最初的颇感自豪变成了随后的有点害羞。
  可妈妈只是接过来说“哦,母亲节啊今天”,然后她将花放到一边,拿着在路上买的塑料袋说“帮我把里面的绿豆芽拿出来洗洗,我还要烧菜,来不及了”。
  f] 那个时候,从她的学校到家的路上要换两次车,中间走个五六分钟,并且因为往往要准备晚饭或是第二天早上的早点,所以妈妈总是会提前下车去菜场,然后走回来。
  三月的时候天还有些微的冷,我把背对着妈妈,在厨房水池里洗豆芽的时候,哭了,还是没有呢。真的记不太清楚。
  g] 初三那年,学校里第一次出现了将大束玫瑰放在车筐里骑回家去的女生。当时她经过我们身旁,的确很久很久都没办法将视线移开。过了半天才互相低声地说了两句“又不见得是别人送她的”,“也许是她送给别人的咧”,“老师都没看见啊?”“不没收的吗?”
  十几朵的玫瑰花,已经可以扎束成不小的一把。所以日后听说“送上九十九朵”,总难免要想“吹牛吹太大了吧”。
  h] 晚上一起骑车回家。初三时的校服,非常非常邮递员式的墨绿色,好像个难看的布袋那样罩在身上。车筐里放的书包,那时从超市里买回的不知道算什么牌子,黄色的,因为装得太满,让车把总是东摇西晃。
  好看的衣服,鞋子,来自名贵的运动品牌,或是漂亮的项链,发饰,以及那些贴在书本上五颜六色的贴纸,手机下可爱的挂件,不会不想要。包括有一个可以在夜晚打很久很久电话的男生,能够被安排得更丰富的周末,或者一束出现在生日时的鲜花,引起整个教室内的骚动,连邻班也伸来好几个脖子。
  这些全都想要。
  i] 沿着灰色的路线,想起身下是已经足够破旧的自行车,天蓝色的油漆早就生锈脱落得厉害,而希望换辆新的山地车,回到家,听见妈妈说起今天菜价又涨的消息。
                 
落落:花与爱丽丝(2)
  j] 我想还是有人对于花朵的感情远没有那些文艺书册里描写得深。那些印着或朦胧或清晰的彩色照片的书页里,把每朵花都形容得好像希望那样迂腐而无凭无据。并不是所有的眼睛都有足够的准备和精力去发现美,事实上它们从来只是无暇去发现。
  家计,工作,职场里谁和谁又在为了评选职称而明争暗斗。生活是说不完的东西,为了三四斤河虾带着自备的称量计,防止有些小贩浑水摸鱼。也有熟悉的摊主,豪迈地挥挥手说“六块二,就算你六块钱啦,下次再来哦”。然后离开菜场便要加快步伐,不然一顿晚饭也许得将近八点才能上桌。
  谁会在这样的路上停下来去注意爬出一侧墙壁的金银花。即便它在初夏散发着遥远而真切的香气。它们所处的气氛相距太远,硬要联系到一起便立刻像笑话。
  k] 没有人知道路的尽头,空气里洋洋洒洒的都是细碎的疲倦,来源细小总能让人忘了自己是为什么低着头,垮着肩膀,一段路乏力地蹬了半天。
  世界的确值得让人埋怨,它一边是星河尽头,浪漫美好从来只有“更”而没有“最”,一边又是街巷旮旯,小孩子还为了新买的旅游鞋不是耐克牌而哭了一天。那是爸爸从外地带回的所谓礼物,虽然也有“勾”的符号,但前面却偏偏长出个“三角”。想对他说“不是的,买错了啊”,可他来不及擦汗,把鞋盒举着期待地问“那个售货员推荐说这是卖得最好的,那你觉得好看吗,你觉得好看吗?”
  l] 晚上的阳台,摆在栏杆上的花,到了此刻已经半枯萎,粘连的花瓣,仿佛没有说出口的话。
  什么时候雾来了。打湿了它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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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1)
  作者:落落
  所有的人都说:“不试的话,连成功的可能都没有了。”
  “为了让自己不后悔,试一试吧。”
  “大不了失败一次,还有什么损失?”
  包括最要好的朋友在内,特地发来短信说:“加油!不就是心一横嘛。捡日不如撞日,就选在今天吧。”
  印晓凡尴尬地笑着,女生将手机放进书包口袋,带上微波炉里刚刚热完的早点,推门出去。地铁站在步行两百米外的地方。早上瞌睡朦胧的关系,女生背着书包的肩膀,疲倦似地微微垮下去。但是在她踏进地铁入口的下行台阶时,立刻直起背。一边把散乱的刘海打理好。
  地铁。早上八点和晚上六点的高峰时段,原本设计供六个乘客休息的座位,这时也会被第七个不安分的小孩,或满脸怒容的妇女挤出新的落座空间。
  这也许是唯一能安慰印晓凡的事情。她在每天早上六点便要搭上地铁,为了赶往远在城市另一端的学校。女生半睁半阖的眼睛里满是困倦,冬天时分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把脖子完全埋进制服衣领。
  早上的车厢,还暗蓝色的天空,座位空着八九成。
  第一次只能算小小的意外。事实上,因为睡着而倚住邻座乘客的肩膀,最后被列车一个拐弯惊醒——这样的过程也许连意外也算不上,明明是常见于各种交通工具上的场景。而印晓凡当时擦着口水从睡梦中醒来,等反应完全程她涨红了脸,低头连连对被自己借用了好一会肩膀的邻座道歉着:“啊......不,不好意思。”
  “嗯。”声音传来。很难去分辨是“没关系”还是“不行”的单音节。
  那次终究因为太害臊的原因,余下的车途印晓凡连看也不敢往一旁看。只有低下的视线扫见的小半块,如同内容补充一般——浅米色的长裤,白色的球鞋。想要视线再往上移一点点,地铁报站催着女生该在这里下车了。
  如果有“第一次”之说,就一定会有第二、三次。
  等到女生突然意识过来,也许已经是第五次,甚至第八次。她从男生的肩膀上睁开眼,地铁车窗外映出投放在车站内的广告牌,斜着看去,有些色块还不能立刻分辨。
  这次似乎只好说“......啊......”了。道歉还有作用吗。
  “呵。”回应一个鼻腔里的短促笑意,“没事。”
  第五次,或许是第八次,才在那样一个“没事”的台阶上,顺势看向对方。与米色长裤统一的上装,冬天里系着深色围巾,下巴掩在里面的男生,对视过来。印晓凡怔怔地点点头,尽管立刻察觉似乎应该摇头才对。而她再次烧到一定高度的脸也充分提醒着——不论怎样,再也不能继续靠过去了。
  连接触在一起的衣袖也突然变得异常有存在感。
  故事在某个夜晚的长时间电话里,终于按捺不住说给了好友听,对方的态度和想象中一样激烈,连连把“艳遇”“桃花”牵扯到一起用来形容印晓凡的经历。
  “......至于吗?”女生还在半信半疑。
  “你仔细想呀,你坐了那么多次车,你也说车厢里很空吧,那为什么这么多空的位置,他每次都坐在你旁边——哦对了,是他先上车还是你先上啊?”
  “应该是我先吧......”
  “啊呀!那不更说明问题了吗?”
  “......会吗......你想多了吧?”
  “我想得再多,也是因为这么明显的事实摆着呢。”好友似乎在那边拍着胸脯做保证的样子,“不信你看明天。”
  “明天什么?”
  “如果明天他还是坐在你身旁,那我的看法肯定没错。”
  “啊,你什么看法了呀?”
  “他对你有意思啊。”
  “......”
  电话结束在印晓凡妈妈敲着门说“差不多了吧”的提醒上,女生看看钟点的确已经很晚了,连忙要收线,掐断在话机里的最后一句话是“他肯定是有所暗示啦!”
                 
告白(2)
  印晓凡站在窗台边呆呆地看着外面。末了她伸手拿过一旁的小镜子。照见的也是很平常的脸,如果能允许稍微自大一些的话,没准能说成是“娇好的脸”。十几年里没有特别惊艳的变化,但偶尔换上特别突出的衣服,也能被妈妈夸奖两句“女大十八变”。可妈妈的话能做数吗。
  在那个电话后的第二天。印晓凡再浓重的睡意也被驱赶得干干净净。她用几乎屏息凝神,并腿正座的姿势守在自己的固定座位上。当地铁行进到下一站时,早上六点十分依然稀落的上车人影里,米色的衣装和深墨绿格子的围巾,斜挎的包在走进车厢时取下到手里。
  接着坐在印晓凡身边。
  是没有已经熟络起来的聊天的。不会说“哟”和“啊是你”,也不会说“好巧”或者“来啦”。如果没有“这是第■次”的背景,在他人看来完全是最平常的画面——男生坐下后,把手插进口袋,稍微闭点眼睛似乎也是在瞌睡,而他的旁边恰好有印晓凡而已。
  如果没有“这是重复的几乎天天上演的第■次”,没有这样一个前提。
  那天印晓凡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因为紧张过度而酸疼地绷住。她内心里反复了千万个念头,疑问句,感叹句,省略句,层不出穷的标点符号像遇水膨胀的植物烦乱地扎根。
  而好友的话无意是不限剂量的催化剂,听印晓凡说完后,立刻露出“如我所料”的表情:
  “现在你该信了吧。”
  “......我信什么啊......还不都是你猜的。”
  “喂喂,还要怎样你才肯定啊?他突然抱住你?”
  “你毛病呀?!”忍无可忍,窘迫尴尬又羞涩地喝住好友的话。
  如同反驳着印晓凡的嘴硬,第二天在地铁上,因为不敢再冒冒然靠向男生所在的左侧,于是打着瞌睡时也不忘把身子歪向右边。终于在地铁离开某站加速时,女生自然而然地往右边载倒下去。直到被一旁的人拉住肩。
  男生说:“唷。小心。”
  “......啊......呃。”
  想在这句后面接上,“请问你叫什么”,一定太奇怪了吧。
  可刚才的动作难道不奇怪吗。
  奇怪吗。
  究竟是自己想得太多,还是事实本来如此。
  只能微侧过十几度角的视线,后来发觉还不如车厢对面玻璃窗上倒映的人影看得更清楚。
  地铁从地面进入地下后,暗黑的外景和车内橘黄的明亮灯光反差,于是男生和印晓凡的面貌被一起照在了窗玻璃上。
  比起面部的细节而言,果然这样的倒影只能大致反映出诸如身高差,衣着颜色对比之类的笼统部分。已经重新把手插回口袋,低头半寐的男生,好象一幅失去了大半细节的图画。然而印晓凡一点点咬着嘴唇,内心的激动一瞬化为悄无声息的软质的水,撞击在整个车厢。
  喜欢过的人当然有。小学时迷恋的角色,初中时崇拜过的老师如果统统不算,印晓凡也有被对方喊一声名字就全身绷紧的暗恋对象存在。虽然随着毕业分开,一段过去就成了只供将来怀念的散文诗。可女生有些柔软的触角,还是会像碰到突然外界的刺激那样紧紧蜷缩起来。
  如果是真的......
  每天每天在地铁上相逢。冬天的早上那么冷的空气。邻坐在一起。
  好象任一句都可以问“为什么”。都有应该的势必的理由。
  “他肯定对你有意思啦!”好友从电话里跳出的声音肆无忌惮地点着某个方向。
  有些不都是因此而产生的么。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某个机缘巧合,或者看来仿佛机缘巧合,实际有莫大的预谋在里面。然后准备一些足够的少女情怀,一两个温柔的男性主角,美好的故事就有合理的结尾。
  于是热爱漫画小说的女生,包括好友甚至印晓凡在内,一条条推论就在这样的理论上应运而生。
  “可他也只不过每次都坐我旁边。”
                 
告白(3)
  “也许他是害羞呢……他感觉自己都已经给了你最大暗示了。”
  “......会吗。”
  “你也需要牺牲一点吧,不然可能一直都不能往前进哦。”
  “牺牲……”
  “对啊,告白!”
  印晓凡一下瞪住眼睛:“......别闹了!”
  早上的地铁,印晓凡坐在绿色椅子上后重有拿出手机看了看好友发来的那条短消息。不知怎么,自己的故事已经从最铁杆的死党开始,渐渐被要好的朋友,不错的朋友,熟悉的朋友,甚至仅仅认识的人都知道了。
  于是课间的聊天里,也有人突然拐过话题说:“唉,我觉得你要去告白比较好哦。”
  印晓凡含在嘴里的半块来不及咽,她咳嗽一声:“......哈?啊?”
  “是呀是呀,你不知道吗,隔壁班那■■■,前阵鼓·起·勇·气,对□□□说啦,最后,居然成了!”到这里似乎挺不甘,“早知道我赶在她之前说了嘛。”
  所幸聊天从这里开始转向“哦原来你也喜欢□□□啊”。印晓凡暂时从话题中心解脱,心里稍微舒口气,最后还是冷不防被人又提点了一句“不试的话,连成功的可能都没有了。”
  的确是有想抓住的念头。区别只在它随着遇见和分开而时大时小。
  好友甚至设计了美好的未来“想想有个在外校的男友得多拉风啊,什么□□□的都比不过,到时候还能上他学校去转两圈,被别人问起的时候,他说‘哦,她是别校的’。”印晓凡刚想打断好友的臆想,对方跟着说“唉,你的生日也马上就要到了吧,能有个男友陪伴过生日,那真不是一般的爽翻天啊”。
  所有的人都说:“不试的话,连成功的可能都没有了。”
  “为了让自己不后悔,试一试吧。”
  “大不了失败一次,还有什么损失?”
  印晓凡缩上键盘,把手机放回书包时,地铁车门打开,固定的那个人影又坐到这里。今天是把白色球鞋换成赭色的,鞋带灰色。
  身旁的空气被堵住一半,穿梭在数节车厢里的冷气到这里就消失,变成有温度的隐约而又确实的替代。
  印晓凡漫漫地绞着手指。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借着列车节奏的振动,在某一个拐弯后,女生把头靠上了一旁男生的肩。
  是与以往任何一次睡梦中无意识的行为不同,这次是确凿的,故意的,预谋中的。
  稍有些久违的触感。头发蹭着他的大衣外套,接触面积有或大或小的变化。地铁进站时慢刹的惯性,就更靠过去些,等到离站时列车加速,给予的压力又减少一点。
  还是和先前一样,既没有被喊醒,也没有故意动作肩膀提示她避开,完全默许的状态。
  印晓凡闭着的眼睛,缓慢地渗出一些潮湿。
  告白吧。
  既然不试的话,真的连成功的可能都没有。
  不试的话,一定会后悔。
  没有什么能够损失。
  在印晓凡将一张手写的便条纸在下车前匆匆塞给对方后,整整一天她感觉自己像只剩余5%电力的人,连站直的气力都没有。好友关切地上来询问“怎么啦”,女生也没有说明“我给他写条了”的勇气,只是找了个台阶蹲下身,随意地挥挥手。
  第二天早上。入冬后最冷的一天,气象台在印晓凡出门前的广播里报道着“大风黄色警报”,六点完全漆黑的天,女生坐进地铁时感觉双手都有些颤抖。前往下一站的列车仿佛要抵达不知什么次元的国度。
  门开了。印晓凡压着下巴抬起视线。
  没有上车的人。
  她张皇地四下看着,抱着书包从座椅上站起来,朝前后两节车厢搜寻。直到在视线的某个角落,一块仿佛被圈注出的淡米黄色,着路后凝固在眼睛的某一点上,印晓凡看见对方换了地方。
  不试的话,真的连成功的可能都没有。
  ——那么,试了的话,连期待成功的可能都没有。
                 
告白(4)
  不试的话,一定会后悔。
  ——那么,谁来解释自己此刻的心情除了“后悔”以外还能有其他别的形容?
  没有什么能够损失。
  ——自信不算损失?自尊不算损失?以往每次的期待都不算损失?
  从此以后再不会遇见。
  当事人如果不是自己,为什么谁都能够信口夸河地许诺着“一定”“绝对”“没错”,洋洋地渲染着没边的可能。而自己偏偏也相信了那微不足道的可能。印晓凡把脸用力埋在书包里,手一点点抠紧了座椅。
  再来已经是两周后。度过最严酷寒冬的列车,天也开始逐渐在六点显出蒙蒙的亮光。印晓凡自上次以后同样更换了原先的固定座位,她调换到后两节车厢。因而这次的相遇只能算彻底巧合中的巧合罢了。
  “嗨。”她先向男生打招呼。
  已经不系围巾,但依然穿着浅米色制服的男生愣了一下后,尴尬地笑了笑:“你好。”印晓凡身边空着七八成的位置,但他站着没有坐。
  “我只是想问一下......那为什么之前你一直坐在我的旁边?”
  “如果有让你误解到什么,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只是,只是,”男生换了手抓住栏杆,“觉得两个人坐一块,不那么冷罢了。”
  “是吗。”印晓凡笑笑,“也没错呢。”
  “嗯......”
  “该抱歉的是我。”嗯,是我想得太多了。
                 
冷兵器时代(1)
  ——献给某个年月
  ——年轻是什么?就是那年我疾呼着环保,却悄悄随手把废纸扔在没人看见的角落,明明拐角就是垃圾桶;戴着值日胸牌的你看见了,说,同学,你扔得很美形。
  ——年轻是什么?就是那年我费尽心思,却只装作巧合中的巧合擦身而过,却不敢仔细端详你的眼睛;和别人一起的你看见了,转头向同伴,说,昨天模特大赛,7号的腿真美。
  今天节气雨水,气温--3~12度,室温刚好可以理直气壮的拉开运动校服拉链露出粉色毛线衣和费尽心机搭配的......纽扣。
  层峦叠嶂,草木葳蕤,花团锦簇,蕾丝喧闹。美少年的肩线呈三角板一样的轮廓,后脑的头发恰到好处地趴在衬衣领子与脖子交界的地方,有一番令人不间断母性大发进而动手抚摸的风情。那一根根尤其罪恶的睫毛结结实实的铺在了每一颗红心上。
  而此刻台上不解风情的中年妇女还在滔滔不绝地陈述着她有多么了解马克思的用心良苦为什么价格就是要围绕着价值上下波动,忽然眼神就因发现睡眠呼吸而起伏的额前乱发而心花怒放起来。
  “褚小希同学”,
  三角板闻声微微震了一下。
  “你是不是能解释一下你对价值规律有什么不满么?”
  三角板变成了半圆仪。
  “或者你可以回答我为什么每次上课都看不见你的脸?”
  三角板以1/2倍速变成了直尺。
  “不好意思,老师,我只是脸被胳膊硌了太多和您期待中的脸颊不相称的红印儿不情愿抬起头来”,直尺用手轻轻掩着脸孔,笑靥如花。
  “同时,我自始至终身体力行用虔诚的姿态去‘沉思’革命导师马克思同志为政治经济学的奉献”,花儿微笑着偷瞄教室。
  “并且,我对马克思同志与恩格斯同志两位同志间充满的革命同志般的情谊也充满了……”
  “老师,已经下课了。”就在褚小希的同志论发表完之前,常路把手里的一摞书轻轻磕了磕插话。
  “还有,您让我收的列宁土地论阅读报告已经齐了,是不是现在帮您拿到办公室去。”
  中年妇女哐哐当当合起讲义转身出门,估计怒气此时转化成了对自己在理论水平和对革命导师的研究上有待提高的怨念。
  常路把头发绑结实,转向趴在桌子上饶有兴味地冲着中年妇女背影摇头的褚小希,敲了敲那张被他常年用来当床的课桌:
  “你,体育课不用上了,把报告写完交给我。”
  “……这样我只能认为你借机接近并与我搭讪。”褚小希捂着脸,眼中泛起盈盈光亮。
  常路伸出指头直指向褚小希的眉间:“作为课代表,我不想看到所有你的女同学拥趸,和所有认为模仿你的行为可以得到我点他们名字机会的男同学效仿你,而让我一本作业都收不到。”常路转身刚要走,突然又回过头来:“你随时随地眨星星眼的功夫足够每次按时交作业了,不过,这种行为还真衬你动听的名字”。
  褚小希眯着眼睛,半晌,指指常路脑后的皮筋,然后用那一贯看不出笑到什么程度的语气:“你鞋带开了。”常路顿时感到脑袋上青筋活跃,但此时此刻,那些每个正常人应有的仁义理智在眼前浮现着,所以还是坚持控制表情,端起篮球走了。
  “真的开了呢……”褚小希笑笑,随手自作业簿里翻出常路的报告,自顾自抄了起来。
  褚小希抄完报告的时候体育课只上了一半,所以就去操场“感受一下如火如荼的生命”,褚小希望着篮球场半场上跳健美操女生的运动短裤如是说。篮球场的另外半边是一群女生在打篮球,褚小希仔细一看是他们班的那帮如火如荼的生命在体育老师纵容下自由比赛着。
  常路是显眼的,尽管她只是穿着灰色的运动......长裤。但那一头嚣张的头发简直就在猎猎飘舞,奔跑,跳投,转身,像一片飘飘洒洒的墨色酒幌。“还挺像那么回事”,褚小希笑了笑走到场边,倚着篮球架子观赏起来。
                 
冷兵器时代(2)
  五分钟之后,褚小希的脑袋上冒出了三道浓墨重彩的黑线。
  带球走步,二次运球……“我真得很怀疑,她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并且自然华丽连续进行这些动作”,褚小希克制自己不一头磕在地上,“而且还不系鞋带。”
  “常路,鞋带开了!”褚小希笑眯眯地冲着常路喊。
  常路顿时感到后背一阵冷风,接着好似受到重重地践踏——果然受到重创倒地——不是因为鞋带。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
  几乎所有的队友都争先恐后地捧着一颗红心向褚小希奔去。
  褚小希兴致勃勃地表演起投篮给他的忠实拥趸们观摩,拥趸们则用比打球还高的热情欢呼雀跃。
  “上篮是3步不是4步”,褚小希边示范边循循善……fans,“你们也不能因为抢篮板球掐别人的脖子。”
  常路望着鼻子下水泥地爬过的蚂蚁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
  下课铃不失时机地响了。
  褚小希蹲在常路面前,似笑非笑地说:“看来你对在球场上进行日光浴有独到的体会。”
  常路抬起眼皮来看着这张逆光的脸,三白眼还是面瘫,总之美得没有一丝瑕疵,却有一拳把它打肿的欲望。
  “看样子你需要我温暖的援助之手,”褚小希伸出手,骨节张开的角度温吞而和善,“我还要告诉你我报告听从你的吩咐写完了,要麻烦你去交呢。”
  见常路大义凛然就是不动的架势,褚小希晃晃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起身,挥手走了。常路趴在地上,望着褚小希的背影,感觉到膝盖和胳膊肘全都擦破的疼痛,眼泪才忍无可忍地流了下来。
  时间的速度犹如夕阳的乌鸦一样一晃而过,彼时的常路还在幼儿园里当体育委员。所谓幼儿园里的体育委员,就是负责到时领着全班小孩子户外放风的阿姨,在这群鼻涕虫里找一个身体最健康,性格最强硬,最好还有点拳脚功夫,总之能在时常突发的暴动中树立威信的人代替她维持秩序,然后年轻的阿姨就溜到墙角搬一把躺椅,思考她的嫁衣穿什么款式以及怎么对付婆婆的无理取闹去了。
  四月末的四点钟,幼儿园院子里一幅懒洋洋的色调,砖缝里冒出绿油油的不知名草本植物,暖暖的风和不时从草丛和花朵里飞起的蚂蚱缠斗着;衣服染上了晚霞,远远的,怎么看……都不像一幅画:
  全班小朋友多半在边哭边看这其中两个小男孩滚在一起,互相用橡皮泥和不知从什么模型上拆下来的塑料块(事后据可怜的园长向家长哭诉,是当时非常流行而且还不便宜的立体拼装玩具)攻击对方,正当两人以最原始的决斗方式打得如火朝天时,常路手里挥舞着一条柳枝编成的鞭子从人群外冲了进来,颇具女王气势地抓住了男孩A的后脖领,用鞭子使劲抽了一下男孩B攥住男孩A前脖领的手,又用穿着漂亮红色小皮鞋的脚狠狠地各自踢了他们屁股几下,结果两个未来男人之间的战斗转化成了以女王胜利、男孩们痛哭着跑回教室的好戏。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真是自然得像热血的RPG游戏,最先胜利的肯定不是最终打败boss的少年才俊,而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沦为了次boss或者用来被膜拜的配角,或者只是青春啊怀念中无数被主人公用来说事的路人甲乙丙丁或者面目不清背景人物ABCD。
  常路还没来得及像所有身体力行冷笑话和暴力解决一切问题的单细胞少女一样不知从哪里摸出没盖的茶杯或者作18X状叼起多半是用作装饰用的烟卷,其他的小朋友已经分好了阵营,一批打算等着阿姨睡醒了去汇报这一明显影响安定团结的事件,一批继续以无比崇拜的眼神跟随着常路,另一批——也就是绝大多数不满5周岁的公民已经迅速忘记了刚才的暴力事件——或者说这件事本身就是无数青春啊怀念的素材。
  幼儿园之所以成为无数人标志性怀念符号的原因估计是,什么事情都已经模糊的可以用迸发的想象力超过80%地虚构,不需要用逻辑和理智准备像模像样的官方解释来对付随时随地的证据和证人。比如某娘亲最喜欢检查某爹亲买回来的胡椒粉是不是来自那传说中初中时某爹亲绯闻女友目前居住的街区的超市。
                 
冷兵器时代(3)
  常路刚发觉似的,把沾了她满手绿色粘稠状物质、可能有碍公主(分明是女王)形象的绿色柳条扔到了一边,然后却像所有想维护自己形象却在某种程度上本末倒置的那个年纪的的人一样,把手背在背后,然后在裙子上蹭了蹭(……)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爬到了幼儿园的矮墙上,望着夕阳的方向,嗯,好吧,其实是爹亲来接她回家的方向。
  严肃地说,世界不是那么有情调的。就算在小说里,也不是。
  常路小同学完美的马尾辫因为刚才除暴安良,或者说是以暴制暴更合适些的行为散乱得异常夸张。幼儿园时代的女孩子大多对维护自己形象心有余而力不足,常路掳下了皮筋,却不知把头发绑得油光水滑的奥义究竟是什么。她皱着眉头,专心研究着左手怎么能够脱离人体工学原理把右耳际的碎头发拢到一起。
  “你鞋带开了啊”
  常路迎着声音看去,一张逆着夕阳的金色的小脸,面无表情。
  常路左手还在不屈不挠地和右耳际的碎头发进行着斗争,但她还是用上半身带着视线去够自己穿着美形小皮鞋的脚了。
  150度。
  120度。
  90度。
  哐铛。
  常路小同学从矮墙上栽了下来。
  四月末的五点钟,暖洋洋的夕阳照着幼儿园的矮墙。穿红皮鞋的小姑娘以极为不雅的姿势趴在墙角的草丛上大哭,有着面无表情金色小脸的小孩子拽了拽她皱巴巴的裙子说,真的开了呀。
  这真的不是一个惊悚电影里的镜头。
  总之,矜持(……)的常路同学从那时候起就对逆光的物体充满了怨念:“收起你的《网球王子》,别让我看到那可恶的逆光眼镜片,”常路一边贴创可贴一边威慑医务室值班的槐宇飞,“碘酒拿来,少女向的口香糖男。”
  槐宇飞暼了常路一眼,满不在乎地使劲嚼着口香糖:“野蛮也许是天赋异禀,迁怒于我就不对了,”扭头朝屏风隔壁,“装大牌,碘酒拿过来。”
  庄达俳一副明显睡了整个下午的姿态,慢悠悠地打着哈欠走出来,瞪了槐宇飞一眼“神经病啊,”仔细看见槐宇飞手里的漫画,“口胡!谁让你又一边抠鼻孔一边看我的杂志!这黏糊糊的是什么!废柴!我定要打到你扑街!”
  “你才抠鼻孔!这是口香糖!别操着港漫那种恶心的强调说话!装什么大牌!”
  两个嘴脸狰狞行为猥琐带着执勤袖章的高中男人撕扯在了一处。
  常路只好随手抄起桌上的杂志朝着两人扔过去。
  两个被暗器打懵的男人脸上呛满了碘酒。
  “你们俩从幼儿园时感情就很好,犯不上只争朝夕”常路端起标志着列宁学术高度的报告书,“待会儿你们班主任就检查过来了,依稀她今天穿着‘尖尖的’高跟凉鞋,我想。”
  常路一瘸一拐地走在办公楼和行政楼之间的月季花坛比月季花茂盛的小路上,远方呢,又是那该死的夕阳映照的逆光美景。
  学生一堆堆推着自行车回家中,男生们勾肩搭背地抱着足球篮球各种球,女生们叽叽喳喳商量是为红薯还是雪糕贡献周末最后的零花钱,男生摆出“来追我啊”的奔跑架势躲避着女性卫生委员安排的扫除任务。
  那么,男生这种生物存在有什么意义?除了耍宝和挨揍,常路叹气,进而咬牙。
  周末的晚上除了选秀节目和暂时扔到一边的作业,最幸福的是比平常稍显用心的晚饭。香辣鱿鱼虾,蛋黄玉米,传说中黄瓜和花生还有鸡肉炒在一起的花花绿绿的菜。明显吃得超过高中女生心里防线分量的常路开始暗暗后悔。常路娘亲瞄了一眼显著吃多的女儿,说:“今天超市没有大减价,我也没有捡到钱包,对了,更没有心血来潮模仿分不清性别的电视厨艺小哥教师。”
  “我可什么都没说,”常路没有给娘亲反攻的机会,起身,“杂志上说,中年妇女饭后涮碗有利于控制体重。”
                 
冷兵器时代(4)
  常路娘狠狠地咬碎了虾脑袋,后悔当年为什么不生一个像同事家那样美形又可爱嘴甜打腻的美少年,而不是越长越使当娘的样貌相形见绌,并且说话愈发尖酸刻薄的女儿:“你才中年妇女!我是中年美少妇!美少妇!”常路爹默默地放下了筷子,回身拿起电话听筒,伸向常路娘:“你要订血压仪么?老婆?”
  常路随手抄起校服外套,也就是那块从发下来就怎么洗都搞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的衣服状的布,准备以散步这种形式消耗热量让自己晚上临睡前心安理得些。
  3年后的常路可能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当年怎么会这样和那件丑陋的服装建立那般深厚的感情,穿什么最后都要惯性地套上它。
  3年后的常路绝对会痛心疾首地认为作为女性穿得如此kuso去逛街是不可饶恕的。
  然而现在的常路似乎没有这种意识。她就这样在临街都是华丽橱窗的马路上晃悠着,偶尔对搭配得不可理喻的衣衫用撇嘴表示否定(同学,其实那个是dior家瘦削的新男装,而已)。
  理论上,傍晚的景色总是带着不真实的调调。或者是各家文学青年中年老年都喜欢给夜景强加一些就算没什么感受美的细胞的人特殊的感情,比如他们竟然可以说路边摊的烤鱿鱼能缱绻出袅袅的氤氲,或者什么什么雪糕的包装纸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翻卷着状似看破红尘般飘飘欲仙。
  街角的音像店在经历了建设初期盗版满架的时段之后,良心发现或者是觉得应该树立经典形象而转了型,很好没有在临街的大喇叭里放什么翰墨拉比法典古巴比伦王朝爱来爱去幼发拉底河就干涸了什么什么(sorry,这里的时空似乎有些错乱),倒是每朵寂寞的花说私密语的花。常路在一大排“经典收藏”范晓萱前默默发愣。
  想着一个正常的小姑娘可以一夜间换上动物模型衣唱儿童歌曲,那么又一夜之后她会换上什么行头唱什么歌,或者干脆就变成另一个什么物体存在,抑或就这么,像所有终将逝去的东西一样消失了,最后在旁人的交谈中变成了“就是那个谁嘛……哎,叫什么来着”。
  常路的眼睛穿过玻璃隔板,投向马路对面的邮箱。
  “好的,收下颌!给我一个45度侧脸~”
  一个身高远远低于邮箱的女生端着一只黑黝黝的相机,机关枪扫射一样瞄准搔首弄姿的模特。
  街上有潮乎乎的空气打着旋,云彩堆成黑色的坨,暗红色的天空就像要倾诉什么一样阴沉。
  常路下意识把校服拉链往上拉了拉。
  她的眼神却一直留在模特身上。
  白色的衬衫,黑色的的长裤,一副洁癖到欠扁的造型。
  光着脚,踩在一堆黑纸白字纵横了函数曲线和英文字母的试卷上。
  乱蓬蓬的头发在风里草窝一样伸展着。
  只系了一颗纽扣的白衬衫吹起来,美丽的锁骨被街灯毫不吝惜地打上高光。
  右手里拎着球鞋,左手腕系的鞋带顺便在风中配合地抖动着。
  锈迹斑斑的邮筒。
  常路觉得这一切合衬得非常合理。然后路人们也没有因为这值得围观的多散布一些不懈的言论和鄙夷的眼神。
  因为很美。
  很多时候,说不清楚的事情,人们就冠以“灵异”、“伪科学”、“巧合”、“缘分”、“没发烧吧” 、“吃饱了撑的”,然后却心安理得状享受这理所应当的结果。
  从来没有人宁愿相信常理,或者用三段论严格解释自己的遭遇。
  因为很美的事情本身就是一场证明,证明你曾经这样无遮拦地遇见过美好。
  “小姐你好,麻烦耽误一下你可以吗?我是万百秀发型中心的……”
  常路才发现自己被一个身着橘黄色印着“万百秀发廊”T恤衫,头发像被电击后撒上胡椒粉芥末混合物的猥琐男揪住,并且滔滔不绝地劝诱换一个造型。
  “你不觉得我现在正在忙?”常路厌恶地企图甩掉电头男。
                 
冷兵器时代(5)
  “小姐你头发很好适合做一下。”电头男一副和蔼可亲状。
  “那么,就更不用去做电击了不是么”。有人插话。
  之后常路发现自己在奔跑,被人拽着奔跑。
  侧脸一个狡黠的笑脸:“好。”
  衬衫,男。
  白色衬衫黑色长裤,男。
  美丽的模特,男。
  褚小希。
  灯火昏黄的街道,音乐混杂着路边摊的味道,钻过了人群,背后一个郁闷的电头男。
  常路被褚小希拽进了超市大门,然后被一把甩开。
  “你看,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反应迟钝肢体不协调。”褚小希说。
  “你这幅样子到更让人觉得奇怪,还有,你甩我干什么。”常路瞪了褚小希一眼。
  “哎,给你解围我连鞋都没穿好不好,做人总得讲点道理,或者你觉得赤足才体现出我的个性?”褚小希腾出手来坐在超市台阶上穿鞋,还不时自然地向买减价菜的欧巴桑妈妈们投以乖巧的微笑,“帮我姐的艺术节出一组照片,结果刚拍好就看见你给缠住了。”
  “你姐就是那个天天蹲在高中门口偷拍男生的F大学生吧。”常路黑线。
  “她可是长着发现美的眼睛呢。”褚小希毫不在意地赞美他姐,或者分明是赞美他自己道。
  “我很不理解为什么制鞋厂商喜欢做系带运动鞋,”褚小希端详着自己的鞋带,无论如何也穿不出正常的交叉“所以我一直认为皮鞋才是证明脚的价值的东西。”
  常路瞄了一眼他笨手笨脚却依然嘴硬的样子,说:“你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不具备作为一个超龄少年应该具备的基本生活能力。”
  “你就喜欢这样看着我在这样人头攒动的超市门口作笨拙状?”褚小希两眼闪闪,带着装腔作势的可爱,“虽然我是无所谓。”
  “你不是一贯兵来将挡。”常路转身就走,没有给等着看青春剧的阿妈大叔以及你我留下任何机会。
  褚小希无奈地笑了笑,趿拉着鞋站起来跟在常大小姐后面。
  无论多么严酷的日剧导演,都会安排男女主人公一组美好的镜头,或者是绿色原野或者金黄稻田再或者放风筝淋喷泉,也许是对“青春啊”无限的遐想的后遗症。
  然而真实的世界是不同的。
  超市并不是一个合适铺陈男女主人公情绪的好地方。
  穿着难看校服的常路和趿拉着球鞋的褚小希混迹在青椒、带鱼和提篮大妈中,在打折区躲过店员歇斯底里的吆喝,并且艰难地从一堆袜子短裤特价台钻出来,互相鄙视着:
  “看那蓝色的太空青蛙简直就是你的形象代言”
  “只有你的脚才能穿进这么杰出的惊世骇俗的设计”
  ……
  超市的一楼有两个个体商贩的摊位,一个卖充值卡,另一个卖各种零七八碎的小饰品。那些打着外贸单品旗号的小玩意自然有一大群女生簇拥着挑挑拣拣。架子上挂着水钻藏银的头花发夹,还有各色状似缎带的东西,暖风口的鼓动下,飘飘摇摇很是拉风。摊主大叔的脸,也明显绽放成了青春红晕的大丽花。
  常路装作不在意地瞄了一眼,又觉得褚小希分明能察觉出她对女性化商品的喜爱,就掩饰地往下拉了拉校服拉链,头发却被轧住了。再往下猛地一拽,皮筋勒着头发全给扯了下来。
  常路狼狈得拢头发,但断了的长度决然不能收拾好。还有校服拉链绞进的碎发,这对于迫切想解决尴尬状态的人来说确实是个难题。
  “你鞋带开了。”褚小希双手抱在胸前。
  “啊?”
  常路觉得今晚上帝简直是缺少娱乐项目了。
  低头。
  结果自己手里攥着头发,弯身的力量又狠狠扯了一下子。
  褚小希看着常路的表演,微微一笑。
  走上前。
  从货架子上拉下一条棕色的带子。
  把眼泪决堤外加发愣的一把头发拢了起来,系了一个并不熟练并不华丽的结。
                 
冷兵器时代(6)
  “我上幼儿园第一天,指着邻班小姑娘的头发问‘妈妈那是什么’,我妈妈说那叫鞋带”;
  “我当时很奇怪为什么和我脚上的不一样”;
  “妈妈说:‘以后你会见到更多样子的鞋带,但是,只有妈妈系的鞋带最结实跟脚’”;
  “幼儿园下课后我看见那个小姑娘在系她的‘鞋带’”;
  “然后她就看了看自己的鞋,从墙上掉了下来”;
  “从那之后,我就确信那不叫鞋带”;
  “从那以后我讨厌有鞋带的鞋子”;
  ……
  商店街准备打烊的气氛弥散开来,常路一面恍惚地溜达在路边,耳朵边上一直是低调的陈述。还有一个高调向路边女生笑得花枝乱颤的褚小希。
  “嗯,你难道就不能感动得帮我系一下?”褚小希站住了,抖了抖脚。
  “……你不是会系。”常路把脸别到路当中的砖头接缝处。
  褚小希踢掉了鞋子。
  “那是因为,高度正合适。”
  褚小希上前,双手捧起了那一拮温润的头发。
  无数暖湿气流随着车辆经过,卷起的风低速搅动着逆光的颜色,让人看不见眼前,看不见身后,看不见别人的表情。看不见远方的灯火,看不见一秒秒之后的光景是否与这一瞬间有什么不同。
  常路红着脸手里轮着一双鞋子,往家的路线走;
  褚小希哭丧着脸“犯不上吧……”紧紧跟在旁边。
  “……自讨苦吃。”
  “那你把球鞋还给我,否则我就要喊了”
  “喊什么随便你”
  “……其实,我跟你主动示好是有原因的”
  “哈?!”
  “那个,话说列宁的土地报告我原封不动抄你的,案发以后还多麻烦你去解释;并且可不可以你帮我把这月的阿多尼斯还给庄达俳?这个我还是不太方便……”
  “??!!……那你还是光着脚吧”
  ……
  也许,在初春的晚间剧场,不上映烂俗言情剧,自有电视台的意思。
  ——鸣谢那些生命中带来幸福的人们,无论你们现在还是过去式。
  ——年轻,本来就是一出忘了又记起,美化又可笑的戏。
  The end
                 
全宇宙至此剧终(第五回)(1)
  作者:落落
  [Chapter ONE:“……似乎,没有诶……”]
  下午一场家长会后,某个地方的事态爆发出来。
  被老师告知了“你的女儿前天被捉到和邻校男生在外留宿”的母亲,愤怒而羞愧甚至忍不到回家,在走廊里便揪着自己孩子的耳朵,随后一声响亮的耳光。开始还控制音量的争执到了这里便解除了开关。不仅靠窗的,连坐在教室中间位置的裴七初也听见了越喊越高的嗓门。
  “你干嘛呀!”女孩子的声音总是更尖细一些。
  “我当初怎么没有打断你的腿啊?顺便把你这张脸皮撕掉,反正你也不要脸了是吧?!”
  “你发毛病啊!”
  “狐狸精是吧?像你这种狐狸精我生得出你就打得死你!”
  教室里的空气暗无声息般沉寂着,裴七初听到女生几声啜泣后终于爆发的声音:“想打死我你就打啊!反正也不用你给我收尸!死女人!”
  裴七初把手边的耳机塞上,音量即便调到最大,还是有些断续的音节带着悲愤的哭腔不时闯进歌曲里。
  当事人的女生是裴七初的同桌,或许老师说的问题的确存在,可并没有不堪到多么严重的地步。而那女生的妈妈,裴七初将思路从歌曲中暂时腾空出来,简单回忆后——恩,的确在前几天,大家聊天时说到父母的某些事迹,同桌的女生说到“我妈小时候骑车带我去念钢琴课,可她反而迷了路,结果害我迟到不说,老师问她为什么来晚了,她还说因为家里有急事嘿!你说她多胡来。”
  前几天的事情和今天的完全不能联系起来的样子。可偏偏它们来自同一段剧情的上下场。
  “那是你爸爸?”裴七初看见先前和辛追告别的中年男人说,注意到辛追点点头,接着说,“你们长得真像。”
  “我妈妈也这么说过,好象还挺吃醋似的。”辛追笑笑,接着出于礼貌,也加了一句,“你和你爸感情真好。”
  裴七初知道是在先前的家长与学生一起观摩校内宣传片时,她一直把头靠着爸爸的肩膀。其实是很无意识的行为,家里就这样,但她有些害羞地打岔说:“也还好啦……这次成绩退步,照样被他念一顿。可能还要扣点零花钱吧。”
  打断两人对话的是裴七初的同桌,一路冲进教室抓过书包凌乱地往里塞满东西便飞快地跑了出去,被各种情绪激化的脸上,眼泪明显还没有干。
  裴七初和辛追将视线从女生消失的教室后门撤回来,对视了一眼后,一同抿了抿嘴,露出仿佛是苦笑的表情。
  “晚上早点回家,我有事问你。”这是父亲在离开前对自己说的话。不过内容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吧,辛追暗自想。很早以前冲动中对老师撒的谎,尽管事后想也知道老师们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听信,于是一番调查后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的事实,等到今天向父亲最终确认是否自己的家境是否真的出了这么多状况。
  “……晚上学校里有值日。”
  “总之我有事问你。”
  有天早上,天刚亮,辛追看见父亲已经起床了,坐在桌边吃一碗东西,三五口匆匆忙忙解决便起身出门,她迷糊地翻身问一边大床上的妈妈,得到回答是父亲今天得赶早去外地出差。等到辛追起床,她看见父亲放在桌子上的碗,里面还剩着两条宽粉,女生刚奇怪这明明是父亲一直都不爱吃的么,她顺手拿起碗去闻了闻,轻微但确凿的淡淡的馊酸味——
  这样的事情,根本不知道该说给谁。包括父亲本人在内。该怎么说。“爸爸你注意点身体吧。”“赶时间也不能这样。”“对自己太节俭”。而辛追不认为“我觉得你太辛苦了,让我很辛酸”——类似的话能让父亲宽慰而不会更加悲哀。大人们总是努力营造一切都在掌握的样子,“点穿它”怎么会是一个善意的念头。
  辛追在离校前慢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努力为晚上可能被质问到的“为什么要对老师撒谎”寻找最合适的说法。于是在她背着书包走过学校的自行车棚时,刚听见有人喊着自己,便立即回过头去。
                 
全宇宙至此剧终(第五回)(2)
  贝筱臣刹住山地车车把,到她面前说:“回家?”
  “恩。”
  “哦——”一旁有人声打断他,跟着有“诶你朋友?”的疑问,于是贝筱臣看一眼辛追,肯定到,“啊,没错。”
  “那,一起去不好吗,反正多出一张票。”接在男生的肯定后,顺势的邀请。贝筱臣听了也觉得可行,他问辛追,“你,赶着回家吗?”
  “……哦,也没。”
  “那,我同学请吃饭,多了一份餐卷,你一起来吧。”
  辛追低头想了想,男生已经又问了一声。
  “呐,你来,好吗?”
  “恩……”辛追含了含下巴,“谢谢。”
  参加聚会的有十几人,有些从谈话中间推断或许也是刚刚才见面,这让辛追多少轻松点,她跟着贝筱臣坐在长长的餐桌前。起初有人戳着贝筱臣的胳膊,尽管收小了声音可辛追也猜得出在说什么,因为男生很快否定到“才不是!乱猜个屁!……只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辛追掰开筷子,朝贝筱臣看一眼,果然还是和记忆中那样,每次面对一次性竹筷,总是因为施力过大把两根掰得异常不对称。
  虽然本人已经长大了。
  影子能够一直落到她面前的茶碗里。
  “你不吃葱,蒜之类的对吧,”贝筱臣从和他人的对话中不时回过头和辛追说话,“那这个沾酱你别碰哦。”
  “好的。”
  或者就是说着“诶,扔两叠纸巾过来”后,将到手的分出一半给辛追。
  “谢谢……也用不着这么多啦。”
  正式的食物上来前,几盆餐前冷菜,哪怕只是腌毛豆和萝卜片之类都被人在聊天中逐渐瓜分完了。尤其是辛追筷子落到一半,因为被贝筱臣喊住说话,等她再回头,目标所指的牛肉已经被人全盘扫光。女生稍微吐了下舌头,而贝筱臣一下站起身,借用身材优势越过桌面,用筷尾用力敲了敲正打算将牛肉往碗内拨的朋友:
  “不要一进饭店就变得浑身好象只剩胃袋存在一样。”同时拿回餐盘放到辛追面前。
  鉴于辛追是陌生面孔,因而起哄和取笑都没有大规模延伸,而餐桌那一头,好似真心话大冒险一般的游戏已经展开了。辛追听得晚,等她注意到,已经是一旁的贝筱臣抽中真心话,被一拨人敲着筷子逼问“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泡在杯子里的茶凉了,上面浮起小片油渍。辛追吹开一点,脸凑过去时听见一旁的声音说“好啦好啦,我想想”。贝筱臣挥断一边“不许随便想两点出来凑数!”的哄声,筷子碰了碗沿一声后说“活泼的”,接着“善解人意”,“聪明的,哦,太聪明就算了。”
  “太无趣了!没有爆点的回答!举个类似的例子出来!”终究感觉男生的回答没有新意,四周的人都投出反对票。
  “例子……似乎没有诶……”完全微笑的语气。
  辛追拉开凳子走到小小的包间外,一直在走廊尽头才发现服务员,女生对她说了请来添些热水的要求,折返回去时,屋内已经结束了上一个段落,辛追坐下时,只听见有人朝贝筱臣闹了一句“这个例子举得我肠子都冷得缩短了三公分!”
  “又不是缩你的命根子……”注意到刚刚回到座位的辛追,贝筱臣马上咽下了嘴边的话。他问:
  “饿了么?”
  “还好。不,其实有一点。”
  气氛像面前的晚餐那样热闹,不同的话题各自进行着,于是这里爆发完笑声后那里又接上。没有冷场的时候,这让辛追觉得很好。
  她喝完了碗里的汤。用瓦火煨的,藕的香味渗透得彻底。想到这里女生用手点点贝筱臣问:“能打包的么?”
  “诶?没必要了吧?”男生淅淅呼呼吞下一筷子羊肉,“带回家的话,冷的也不新鲜了啊。”这时被另一侧的朋友拉过袖子的贝筱臣,面对“上个游戏你打多久通关”的问句,便聊起了男生们的话题。
  辛追用勺撩了撩碗底。真的是非常美味的汤。
                 
全宇宙至此剧终(第五回)(3)
  衣食无忧。话题开阔。聊天时总是伴随着大笑,气氛更热烈便拍着桌子。
  “你没去看首映场吗?”,或是“那款手机降到2500啦!”,稍微女性化一点的问题“上周刚做的头发护理,我妈在那里半了六折卡”。
  普通的情况下,多半都是这样吧。说活跃也好,轻松也好,这个年纪的闹闹腾腾也好,虽然看起来异常简单,可真是让人喜欢的氛围。
  辛追打一个轻微的饱嗝,后靠向椅背,她抬起脸,屋子中间挂着翅膀状的顶灯。有一瞬,想伸手去碰的念头。来自光的久远的温柔。
  [Chapter TWO:“不拿我们当人看。”]
  替同桌把今天老师预留的作业记在本子上,放在她的课桌里,然后裴七初拿着书包离开了教室。走到女用门外,耳朵里捕捉到的一丝哭音,依然很敏感地让裴七初站了下来。随后她从某扇门后听出了声源来自于同桌。
  “……没事么。”她敲了敲门。
  里面只有暂时静默了一秒,可随后还是因为控制不住重又绵延开的“呜呜”声。
  “作业布置的内容,帮你记了在教室里……”裴七初想了想,“……那,我先走了。”
  到家后,透过门便听见了争执声,一旁楼梯上正好有人上下,裴七初握着门把尴尬地不知该不该打开。
  原因不用问也知道。虽然未必一定是因为爸爸的工作问题。可自从爸爸下岗后家里的争吵变多是既定的事实。尽管有时候是因为“谁该买菜”“谁该去接奶奶”这类琐碎的小事,但原先一些点滴现在也成了可以让父母为之吵架的导火线。
  裴七初放下书包后去卫生间洗脸。
  “你看看你女儿,进了门以后连人都不叫了,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你不要东拉西扯。”
  “好,我们就说回来,我告诉你了下班后来车站接下我,我提了整整十斤的油啊,要死啊,就这样在车站等了半小时。”
  “那怎样,我也告诉你我下班不一定有空,你都当耳旁风?”
  “你下班不一定有空?先生,现在你有‘班’‘下’吗,你一天到晚外面打猎那样乱转,怎样,晚饭的鸭子不是我买的还是你打回来的?”
  裴七初听到用力的一声砰门声。她伸出头,屋里已经只剩下妈妈一个。
  “……他去哪里?”
  “你别管他!”因为生气而站在原地半天没动的妈妈,好象只有抬手的力量,她说,“你拿碗筷出来。”
  “你别跟爸爸吵架了……”
  “你知道什么啦!”
  裴七初将碗筷用开水烫一烫后,看着妈妈:“……你不吃?”
  “吃吃吃。”走近一把拖开椅子,“有毛病……十斤油,提得我手到现在都发软。”
  “爸爸也是真的忙。下午刚开完家长会。”
  “那又怎样?他现在又不上班,这跟接我有冲突么?”妈妈一下转向裴七初,“你就知道向着你爸爸。今天家长会,怎么说?你的成绩,进了退了?”
  “……”女生沉默地扒一口饭,“现在问这些干什么……”
  “不能问啊?快说啊!”
  “退也只是退了一点点……9名……”
  “……你们爷俩真是一点都不让我省心啊!”妈妈一下放下筷子,“老公没用,女儿也乱糟糟!”
  “你怎么这么说……”裴七初皱起眉毛。
  “怎么?你也来跟我顶?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女生盯着妈妈的眼睛,“工作爸爸也有一直在找,我的学习退步也不是因为松懈或什么,这次作文审题错了……你讲得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啊?!”最后她按捺不住扔下一句,“别好象家里现在就你挣钱,都不拿我们当人看。”
  “……”一下失声的妈妈,眼睛泛出红圈,她扔下饭碗,走去卧室关了门。
  裴七初梗着脖子不断给自己夹菜,然后就着饭一口口吃完。从刚才起就睁得很大的眼睛,最终还是起到了一点效果,起码没有跟着掉眼泪。只是心里依然像呼吸不畅那样累出浓郁的东西,再压得低一些就要成云絮那样,闷闷的声响逼近心脏。
                 
全宇宙至此剧终(第五回)(4)
  吵架真不是什么陌生的词。
  偏激点的话,谁的童年没有和父母吵过架,那么用“不完整的童年”去形容也不奇怪吧。从小时哭闹着要玩具结果要求无用,到大一点为了“你电视要看到什么时候”和“烦死了”。芝麻大小的撒了一路,像嵌在水泥路面里的砂石,多到完全数不清。
  但,六岁时的怨恨和十六岁时的怨恨是不同的,六岁时的委屈和十六岁时的委屈不同。六岁时愤怒的原因同样和十六岁时相去甚远。
  连六岁时仅仅能够以哇哇大哭作为“吵架”的唯一形式,也和十六岁时会说的话,差别得太过巨大了。
  裴七初想起今天学校内同桌和她妈妈的争执,或许这已经不能用争执,吵架去形容,已经成了对骂。十六岁的人,恶毒的词语和咄咄逼人的气势早已不成问题,被惹怒的时候完全可以挑最残忍的说法,只为了能够真正刺痛别人。即便是自己的妈妈。
  而眼下十六岁的自己,“别以为你挣钱就了不起”,这样的话有多刻薄决不会不知道,可自己不正是因为它足够刻薄才说的么。
  妈妈是不常哭的人,裴七初也明白,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父母的卧室大门。如果有很细小的声音在内心提醒着去站起身道歉,但总能找到更多的声音重复着“本来就是妈妈太过分”“我只是那句有些出格而已”,理由永远不愁不够。
  屋子里的光亮只有沙发边的一盏五瓦小灯泡。白廖廖。
  裴七初倒在沙发上,把脸埋进沙发布面,她想,谁来让我家中个500万吧。
  100万也好。
  或者50万。
  喘不过气来了。
  晚上裴七初接到班上女生的短消息,以非常口吻要求裴七初明天一定得跟着去唱卡拉OK。“你究竟有多久没出来活动啦?到底怎么啦?!我可不管,明天晚上!等到你来为止!”裴七初咬住嘴唇,反复想着该以怎样的借口顺利推脱,毕竟,她左手按住书桌上的钱包——自从爸爸下岗后,自己的零花钱已经被缩减到只能和原先的娱乐活动告别了。
  可一再地拒绝,也许在别人看来是有些奇怪,裴七初数了数剩余的票面,60多元,刚够勉强维持到月底的程度。
  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女生在屋里稍稍转了两圈,她打开房门,里只有隐隐的月光,晚饭时的矛盾被一直僵持到现在。而爸爸——女生看见了放在沙发一角的公文包的形状——爸爸或许是在八点左右回来的。
  裴七初悄悄朝沙发移动了几步。直到公文包的四个棱角都愈加清晰。她用力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将包上的拉练慢慢地撕开一个小口,屋里响起饮水机自动注水的声音,女生惊恐地一回头。再转回来就花了更多力气似的,她从里面拿出爸爸的钱包。
  “……就拿100。就拿100,就拿张100而已。”女生心里默念了好几次。她握着钱包走到窗边,有月光和路灯,一点点明亮的地方。
  意识到绷住身体,将眼睛尽可能地睁大,或者吸一口气后死死憋住……意识到还有这些方法可以尝试前,女生已经从牙齿里漏出哭声。
  所谓大人,普遍就是拥有一个打开后里面装着一叠纸币的群组。——这是早在小学毕业时,就从亲戚的舅舅,邻居家的叔叔,或者同学的家长那里了解到的事实。当然里面包括自己的爸爸。他有一只灰色的牛皮钱包,每次“要交学费啦”“要交餐费啦”“要买新鞋子啦”“要去外面吃饭啦”时,便啪的打开,从里面数出几张或十几张,交到裴七初手里说“给”……
  灰色的牛皮钱包里,眼下只有两百元钱。
  [Chapter TWO:“起码我不是。”]
  初中时的学校门外是一个条长长的下坡道,走路大约得用上几分钟,到了底才与马路接壤,所以无论坡上还是坡下都竖着醒目的牌子提醒注意安全。因为前几年的确发生过,有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不清楚,但学校每天都会在上学和放学的时段里派出各班轮流值勤,特别是勒令学生不准骑车冲下坡,必须推着走。尽管是容易引来怨声载道的要求,可既然有“安全考虑”四个字的重大意义,也就慢慢变成了风俗。
                 
全宇宙至此剧终(第五回)(5)
  从初中毕业了两年,班霆看见下坡道依然会有下车推行的惯性思维。他平日里上学坐电车,今天是周末,他去附近的邮局领取一份快件。
  车推到一半,在路的那边发现了叔叔,领着他的小女儿一起回来的样子。班霆站定喊着对方,正要推车过去,叔叔说“哦,是你啊,出门有事?”,看见男生点点头后,叔叔跟着说“哦是么。那再会了”。
  班霆停在马路中间的脚步由缓慢变成凝滞。视线里目送两人走远。倒是叔叔的小女儿,走开几步还冲他摆手喊“霆霆哥哥——”
  班霆母亲前些天私下里跟班霆提起说,爸爸和叔叔闹翻了。尽管是意料中的事情,但男生“唔”一声后便长久没说话。做妈妈的看出这不是“没事了”的信号,过几个小时又想办法将话题绕回来:“怎样?”
  “恩?什么怎样?”班霆从电脑前转过身。
  “你爸爸还在电话里对叔叔说,让他们以后再别上咱们家。”
  “爸爸也是狠角色。”
  “你别这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开玩笑的。”班霆抬着下巴看向母亲,“我对这事其实并没什么想法,真的。”
  真的。
  与己有关的事情才可能真正关心。好比感情深厚的爷爷,生物的竞赛。但有些只是家庭问题,好比钱财的分配,更多归属于父母,既然那属于成人世界,班霆不觉得自己有揽上身去头疼的义务。他能做的只是在进展的事态便静静观察,确认一个“原来如此”的过程而已。
  原来那些电视里真的不是乱说,翻脸,争夺,都会是近在咫尺的事。一个用力摔断的电话,结句是“要么你就上法院告我!”
  从邮局出来时,路途变成迎着日光,夕阳染出层次的紫和红。班霆骑到坡前,想起什么似地停住了,歪过龙头停在路边一间店面边。坐在车凳上,他问里面的老板:“打工的那个女生呢?”老板迎上来,先说“哦是你呀”,然后指指上坡的方向,“刚才去给人送啤酒了。”
  “恩,好,谢谢。”班霆打过方向朝上坡骑过去。果然没一会,他看见了辛追。
  “挺重的。”男生打量小推车里的两箱啤酒。
  “……啊,”辛追犹豫着。
  “介意帮忙么。”
  “……谢谢。”辛追看了看男生的车后座,“但这个也没法放上去吧。”
  “不用。”班霆下车,对辛追示意到,“到这里来。”他将自行车交给女生。走去握住推车的把手。
  稍微有些前后距离,但还是一起走着。
  “累么?”班霆问。
  “还行。老板人挺好的。起初我还怕自己未成年他不收。”
  “会就不介绍你来了。”
  “……谢谢你……”
  “上次已经谢过了。”
  过去三个月了。有些既定的事实如同岩石一样,落地,盘踞般侵占。然后缓慢下沉。如果有风带来一些土和种子,那么或许能在表面生出薄薄的绿色的新生。
  辛追略略侧过脸去,班霆注意到她的目光,回过头问:“怎么?”
  “没……”
  “我家就在前面,所以只能送你到坡下了。”
  “好,没事。谢谢。”
  “你不用这么客气。”
  “但是……”该谢的总不能忽略。况且替她介绍打工这点,总觉得不是一个点头就能解决过去的。
  班霆站住脚,歪一点下巴看女生有些为难的表情:“那好吧,如果你会觉得安心点,下面有家面馆,在那里请我一顿晚饭就行了。”
  “诶?”
  “恩,可行么。”反正今天爸妈都不在家,本来晚饭就打算随便解决。
  “好……好的。”
  不管怎样个性的男生,吃东西的速度永远比女生要快……这是辛追在自己刚吃完一半时就看见班霆已经放下筷子作完结状时的念头。她有些着急地连忙捞起两根,坐在对面的班霆则说:“不赶时间。”
                 
全宇宙至此剧终(第五回)(6)
  辛追重新放慢速度,咬起一根面条含进嘴里时,无意的抬头,发现男生拿着从一旁取阅架上找到的报纸,正随意地翻到某页。下颔的脸,被黑色的头发垂盖住小半的眼睛。漫漫移动的视线,将报纸翻到下一页。这时他抬起头,正对着辛追,随后班霆合上报纸,右手抽过一旁桌上的纸巾,递给辛追。
  接着又将报纸打开,翻到先前的那页。边看边等女生吃完。
  辛追低下眼睛。
  “婶婶。”辛追正要结帐时,听见班霆朝着另一个方向低低地说了一声。女生回过肩,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捧着用来买外卖的饭盒刚刚踏进店里。而她对班霆的称呼也让辛追很快明白过来两人的关系。
  对方很快把目光落到辛追身上,认出她之后表情明显呈现惊诧的无穷状。
  “……诶,你是?!……”
  “我——”辛追站起身。
  “婶婶。”班霆又喊了一声,他站到辛追身旁。
  “……哦,哦……你们认识了啊。”客气似的笑,支满了整张脸,“不错,不错啊。”
  “你结帐去吧。”班霆对辛追说。
  “怎么搞的,还让人家女孩子买单啊。”
  班霆看过去:“婶婶到这里不是来了解这些的吧。”
  “……啊,对,碰巧嘛。”转身向店员说了句“给我来两斤辣肉面”,重新看向班霆的表情笑得一如先前,“真是够戏剧性,怎么像电视剧一样哦,给了你们家十四万,还跟你要好得来,这可真有本事啊……”
  辛追站在柜台边强令自己不许回眼看过去,最终落进她耳朵的除了“两碗一共十块五毛”外,就是班霆的声音。
  “婶婶尽可以拿对我爸爸的不满撒到我头上,但这些除了可以让您一时解气外,似乎也没有任何帮助吧。而且‘给了我们家十四万’,和‘要好得来’,我想问,这两条不行么,让您更不舒服了么?我没有阻碍您拿出同样的本事去实现吧?”
  从店里出来,辛追只有余光里扫到的那一点点男生的人影,她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时男生的衣服口袋里传来了手机铃声。辛追看见班霆换个手取出手机,看见屏幕上的来电人姓名后却没有按下通话键,而是将电话重新放回口袋里。
  她默默地看着班霆,或许有很轻微的叹口气。
  “……”男生却转过脸来,过了半天他说,“是以前的。”
  “什么?”很快懂了,“……女朋友?”
  “恩。”
  辛追有些吃惊,但依然镇定地不在脸上表现出过多:“不接么。”见男生没有点头或摇头的反应,辛追淡淡笑了笑,露出“真是啊……”的表情。
  “什么样的女生呢。”她过会问。
  “……挺特别的个性。”
  “活泼?善解人意?……聪明?男生是不是比较喜爱这种的呢,”辛追摆摆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我不是。”班霆说,“不要把一顶帽子盖死在‘男生’这个群体上。起码我不是。”
                 
谁偷走了我的长袜子皮皮(1)
  文/落桐
  是谁偷走了我的长袜子皮皮?是谁偷走了我们存封在罐头里的草莓爱情?离开凌宇十年,我原以为可以永远记住他的模样,却没想到,那个留在时光裂痕里的少年,他已经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原来,那些走失在青春河流里的爱,丢了就是丢了。
  1
  凌宇遇见我时,苏辰正把手搭在我的腰上逛街。
  时间在这一刻暂停,灯火辉煌的西单文化广场突然万籁俱寂,只有凌宇的面孔在我面前无限放大。这张在我记忆里缺席了十年的面孔定定的看着挂在我脖上七彩项链许久,然后我听他轻声唤道:“丫头?”
  丫头,我定定的看向凌宇,记忆如同浮云,层层翻涌,最后化作珍珠般的星辰,在墨色天宙里耀耀闪烁开来。
  我未曾想过,会在这里,以这样的姿态,和凌宇重逢。
  遇见凌宇那年,我尚是头顶扎羊角辫,穿条纹海军的小姑娘。
  那时我家住筒子楼,是那种极老的旧式楼,好几户公用一间厕所,一个厨房,每到下班的时候,这两个地方总是人气袅然,上厕所的人匆匆解决问题,然后慌忙赶着去厨房抢占个好位置。做饭,炒菜,喧闹的人声和蒸腾的热气搅拌在一起,构筑成终日不变的楼道主旋律。
  我家是一个大开间,爸妈用一道帘子把房间隔成两个空间,晚饭的时候,妈在公用厨房里热火朝天的忙碌,我则乖乖的趴在窗台前,一字一字,工工整整完成当日的作业。
  我的功课一直很好,小学六年,我拿了五年的年级第一,这个荣誉,在小学六年级时被人取代。
  新的年级第一获得者,是一个中途转学来的男生。
  现在想来,我年少的时候真是属于后知后觉型,典型四眼牙套妹,脑袋只知道埋在书本里,对周遭山高水深风起云涌的一切都懵懂未知。既不参与课间操女生的各类八卦,也不关心任何与学习无关的话题,我只在上课抢答老师问题时格外积极兴奋,又或者在发下试卷时心醉于那种运筹帷幄的乐趣,除此之外,那些令女孩子头角峥嵘的各种文艺晚会或比赛,我都只是沉默的台下小米粒一颗,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我亦不关注任何人。
  但我还是渐渐听闻了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开始是抱着全班作业去办公室时,听到有赞扬从昔日最疼我的老师嘴里说出,于是知道有这么一个男生,刚转学来不久,功课优异自然不必说,奇就奇在压根没见过他用过功,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周围的老师于是个个点头咂嘴,说这孩子实在是天分高,日后一定有大出息。
  老实说,初听到这番话时,我偷偷躲到学校厕所后的小树林里抹了几把眼泪,觉得是自己一直来辛辛苦苦经营的东西,突然被人夺了去,而那人,却没花任何气力。
  后来,一个名字开始出现在周围女生的话题里。这些和我同岁的女生,她们总是喜欢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在课与课的间隙争分夺秒,讨论前一晚的电视剧有哪些比较好看,讨论新走红的明星八卦绯闻,讨论班上哪些男生和女生的交往貌似暧昧。
  她们越来越多的,开始反复说一个人名字,凌宇。
  “六(五)班那个凌宇真的好帅哦,听说他代表学校参加全国少年围棋大赛,获得了一等奖呢!”
  “你的消息太落伍了,我妈和他爸是同事,听说他已经拿到了钢琴十级证书,是少年宫好多年来第一个年级这么小就考到十级证的人呢!”
  哇……每个女生一发表完有关于凌宇的消息,底下一群女生就发出了这样充满了倾慕、崇拜、以及震撼的惊叹声。
  这样的对话,我是从来不参加的,我没有那个传说中的神童凌宇厉害,自懂事起我就清楚明白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不够漂亮,不够聪明,不够出众,不够天分,唯有用百倍的努力,才能勉强在人群中踮起脚尖,让众人能够看见我。
                 
谁偷走了我的长袜子皮皮(2)
  可是,还是有些无法忽略的小情绪在心头发酵了,那种少女浅浅的自卑和嫉妒,蛰伏在皮肤下面,时不时就伴随着凌宇名字的出现,轻轻地冒出来,扎我一下。
  2
  暑假很快到了,筒子楼里新搬来一家住户。
  那日是周末,我从少年宫学书画回来,刚走到楼前,只见一对母子忙忙碌碌,不停歇的把很多家什从楼下往楼上搬,母亲不停地抹去脸上的汗珠,而那少年背对着我,一整个背后都被汗湿,楼外是白花花刺目的阳光,酷暑难当,此刻所有人都躲在房间里避暑,没有人来帮忙。
  我于是走上前去,拿起一件包裹说:“阿姨,我来帮你吧。”
  那母亲抬起湿漉漉的脸惊诧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呵呵笑了,她摸摸我的头说:“小姑娘,谢谢你啊,天太热,你还是回家吧,别弄脏了衣服。”
  母亲身边的少年也转过身看着我温和地笑,他用黑乎乎的手擦着脸上的汗,那汗液立即在脸边拉出几道黑印,那模样,如此滑稽又可笑,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三个人于是立在七月盛阳里哈哈大笑。远处茂盛青翠的梧桐树叶里,是夏日阵阵潮汐般的蝉鸣。
  我很快知道,这母子就住在我家对面。
  那少年和我同岁,他母亲叫他石头,做完功课的时候,石头常常拉我一起,戴上遮阳的帽子,跑到老楼附近的农村去玩耍。
  这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在认识石头之前,我的暑假一直是在15平米的大开间里度过,做作业,发呆,看书,练习书画。我不知道自己家附近有这样广阔的一片农田,我更不知道仲夏的农田竟然是这般的美!日光灿烂温暖,篙草从田地里不可遏制的拔节而起,将曲折阡陌层层覆盖,漫天之下是满目繁茂葱茏的绿色,有色彩斑斓的蝴蝶和蜻蜓在头顶上盘旋,碧绿的小溪顺着泥土潺潺而流,蜿蜒向不知尽头的前方。
  石头显然是个很有趣的玩伴,他常常和我玩的一个游戏,叫做找东西大王。
  所谓的找东西大王,是石头从他妈给他买的童话书里看来的,那本书的名字叫做《长袜子皮皮》,石头告诉我,长袜子皮皮是个很牛的小女孩,她力气大的可以拎起两个警察,没有事的时候,她就和她的朋友们做找东西大王,任何东西,田野里死去的蜻蜓,废弃的橡皮圈,小松鸡,鸵鸟毛,等等等等,都是找东西大王的目标。
  我枯乏的小脑袋完全被石头描述的奇幻世界迷住了,于是一心一意要和他做找东西大王,成为长袜子皮皮一样的人物。
  就这样,石头出现后,暑假的光景于我突然变得生动而漫长起来,常常是在日光西沉的时候,温暖的一天结束,繁星在暮色中化作飞鱼,我和石头的小帽子里装满了一天的胜利品,手拉手,得意洋洋的踏上归途。我们通常把找到的各式宝贝清点到捡到的一个废弃的饼干筒里,比如石头捡到的一大把绚色小珠子,比如我在一棵大树下发现的许多七彩糖纸,石头抱着饼干筒和我说:“丫头,等到这些东西存到一定地步,我就可以给你变出更多好玩的东西来。”
  我抬头看石头明亮的眼睛和好看的笑脸,心里涌动着无以复加的小小愉悦和欣喜。
  不出去找东西的时候,我就跑到石头家串门子。他妈妈十分喜欢我,每次都烧了好吃的菜招呼我,香菇青菜,麻婆豆腐,香干肉丝,茼蒿肉丸汤……都是极简的家常菜,可是石头妈总是有本事将之做得色香味俱全,就好像石头的家,明明非常简陋,从书桌到沙发都有股陈旧的气息,可因为拾掇得干净,看上去也就分外的居家亲切起来。
  唯一与室内格调不搭的,就是中央那架黑色程亮的钢琴。
  这架钢琴,据石头说是他母亲省吃俭用好几年,才存下钱买的。石头每在暮霭四合的黄昏时分,就着屋外亮起的氲黄路灯开始弹琴,从练习曲弹到李斯特莫扎特,石头弹琴时候的样子和在郊外与我玩耍有着截然不同的光芒,那个时候的他异常严肃,脸上有着投入的表情。在石头之前我不是没听过其他,可我只觉得石头弹奏的音乐异常动人,有种朴素深远的空旷情感,这种复杂交错的成熟情感展现在一个少年脸上,便又尤为吸引人。
                 
谁偷走了我的长袜子皮皮(3)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上石头了吧。
  3
  暑假结束的时候,我顺利升入本城的重点初中,放榜单上,我是第二,第一名是两个醒目漂亮的楷体大字,凌宇。
  4
  然而令我欣喜的是,石头也顺利升入初中,并且和我一个学校。
  新生开学第一天,我起迟了,慌慌张张跑到学校时,上课铃声正响起。年轻的班主任披着乌黑的发走进门来,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按照惯例,新生入学,第一堂课总是点名,然后大家自我介绍一番。而花名册的顺序上,M打头的莫姓前面还有12个字母的名字要点,我觉得有点困乏,于是从书包里掏出本石头家借来的《长袜子皮皮》,放在语文书下偷偷地看。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正沉浸在找东西大王长袜子皮皮的世界里时,忽然听到老师清脆的一声点名:凌宇!
  我下意识地抬头,四处张望,只见窗斜角座位处一男生起身,他对大家温和的笑,然后,趁同学们的精力都放在老师正在介绍的“凌宇同学是成绩排名年级第一的新生”时,他偷偷对我眨了眨眼。
  犹如平地里惊雷炸起,九月的阳光从窗口哗得齐头涌进,是那样的强烈,让我疑心自己看花了眼。这分明,是石头呵!
  整整一堂课,我再没心思看书,不知要做什么好。是,我简直蠢得像头猪,和人家相识一暑假,竟然连姓名都不问一声。可是我怎么能想到,那个我一直心怀微小嫉妒和羡慕的凌宇,就是那个满田野奔跑和我共追逐蜻蜓蝴蝶的无忧少年石头呢?
  下课铃声一响,他便跑到我的桌前,俯下身来看着我。
  “丫头,我们居然在一个班,你不会是暗恋我才故意跟着我的吧。”
  周围同学听到这话,一阵怪叫,他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促狭地对我笑,我迅速红了脸庞,正欲结结巴巴的组织语言反击他,他却拍拍我的肩膀,大声说:“放学一起走啊!”然后便抱了篮球,领着一帮男生跑出教室。
  我脸上余烧未退,一颗心跳得惊魂未定,只好假装看书掩饰。
  但,仍有闲言碎语传了过来,几个女生聚在我身后,我听到有女生酸酸地问:“她和凌宇什么关系啊?”
  我眼睛还在一丝不苟地盯着书,心却早已神游太虚。和凌宇与众不同的亲密关系,在那一瞬间竟不可思议地在我心里萌发了优越感。
  5
  凌宇告诉我,石头是他小名,只有母亲才这么叫他。于是在学校里,我和众人一起,叫他凌宇,但只剩我俩人的时候,我便叫他石头。石头石头,这世界上可以这么叫他的只有他母亲,以及我。
  这是我内心隐秘的小小虚荣,令我无比快乐。
  我们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有时走路,有时骑车。周末的时候我依然早早做好功课,和凌宇骑车去找东西,开始的时候我们只是在周边的农田,或者废弃的厂区探险一番,后来便越走越远,凌宇带路,我放心地跟在他后面,在散发着温暖气息的宽阔水泥路上畅快地骑着车,阳光如大雨沿途暴洒,身影被正午的阳光缩得很小,逐渐象要连到一起。
  走远路果然是有收获的,我们找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路边一晃而过的灼灼玉兰花,错综复杂小巷里不知谁人遗弃的一双手绘球鞋,暮色四起的江边一堆形状奇怪的蚌壳,以及无数个路人投掷过来的羡慕笑容。
  我们骑着单车去向漫无目的的远方,时光如同迎面而来的风,刷刷地往后流,我们抱着饼干筒,搜集这世上所有奇奇怪怪的东西,以及被遗落的快乐。
  学校里开始有人传我们早恋,但我们功课一直保持年级前三,老师便也无话可说,反倒责备打小报告的人,有时间多向莫小凡和凌宇讨教下学习方法,提高学习成绩。
  办公室门外,偷听的凌宇对我比了一个V型手势,我们奔到墙角无人处,他摸摸我的脑袋,然后我们得意的大笑。
                 
谁偷走了我的长袜子皮皮(4)
  我清楚记得那年我十五,凌宇十六,我是12月的生日,生日那天刚好下了场大雪,凌宇骑车带我去家门口的小吃摊上吃一碗虾籽面,清淡的面汤上洒上几粒青色的葱,然后从辣油瓶里舀一大勺辣油,我们在氤氲的热气中一边大口吃着面条,一边讨论着课堂上老师布置的作文题,虾籽面好香,辣油好辣,后来,我便再也没吃到过那样香的面条。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筒子楼道里黑黝黝的一片,凌宇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上楼,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不走了。黑暗中,我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环佩叮当的项链,从我的脖子上绕过去,轻轻系上。
  我刚想问这是什么,凌宇却突然俯下身来,我只觉得唇上传来一阵温柔的触感,伴随着一点点辣油和虾籽面的清香,我的大脑“嗡”得一声,心跳得几乎快要死去,但全身却被一股奇异的甜蜜环绕,令我无法动弹。
  良久,凌宇才松开一口气,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丫头,生日快乐。
  那夜,我辗转难眠,就着从窗口透进的月光反复抚摸着颈上的项链。这串项链,上面串着各种不同的小玩意儿,有五彩的玻璃珠,碎成不规则形状的小贝壳,几根色彩斑斓的羽毛,还有毛线缠成的绒球,都是我和凌宇收集的宝贝,如今,它们缠绕在我的脖子上,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在甜美的初恋里,憧憬着美好不可限量的未来,最后逐渐微笑着安然入睡。
  6
  寒假放榜的时候,我和凌宇的名字依然高悬榜首,父母为了奖励我,决定带我去遥远的首都北京游玩。
  我带着雀跃和欣喜与父母踏上火车,临上车的时候,还想着要在大北京给凌宇带什么回来好让他无比惊喜。
  两周后,我回到家,刚放下行李就兴冲冲地敲隔壁的门,然而敲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开,我以为是凌宇家有事外出,可是第二日,第三日,他家一直都静悄悄的,无论我站在门口敲多久的门,也无人来应。
  我有点恐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日起床一睁眼,我便冲到对门去看有无动静,终于一日,母亲从邻里那里打听来消息,原来我们走后没多久,一日,凌宇的母亲突然匆匆从学校叫回凌宇,然后母子俩迅速的收拾好家什,像他们刚来时一样,又再度搬离了这里。
  记忆里,再没有哪个冬日,能比得上那年冬日更加寒冷更加哀矜了吧,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做作业也不能安心,常常趴在大窗台上写着写着就泪流满面,隔壁一点风吹草动我便惊跳起来,冲到门口看是不是凌宇回来了。
  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
  凌宇不见了。
  7
  是夜,西单文化广场上逐渐人迹稀少,天色渐暗,靠近广场的花坛里,有不知名的花香盘旋不休。
  我低着头,坐在石阶上,凌宇坐在我的旁边,默默地抽着一根香烟。
  十年了,我未曾想过会再遇见他。
  我偷偷抬头看他,记忆中那个黑发黑眼睛的男生,他突然就变了,直接从一个少年郎,变成一个身形健硕面容英俊的男子,而中间数年的滔滔年华全部都不存在,全部都被忽略,跳过。
  良久,凌宇才腾出一只手,揉揉我的发,他说:“丫头,这些年来,你还好吗?”
  那晚,我和凌宇坐在首都最心脏的广场上,喋喋不休地说话,我仿佛突然患了倾诉症,恨不得将这期间消失的十年时光全部说给凌宇听,一口气说完,统统说完。我告诉他自他搬走后,我便变得愈加沉默,每年拿理所当然的第一,然后直接保送重点高中,然后考上令老师和父母都面容有光的名牌大学,先是本科,然后是硕士。生活就好象一条四平八稳的河流,我在每个关键点都冷静自持的前进,转弯,然后奔向大家都认同的更高地界。
  当然,我没有告诉凌宇一直有个男孩在追我,他待我如同多年前的他一样,体贴,温柔,宠溺,学校里的人都当我们是一对,他是苏辰,在我和凌宇相遇的时候,他正耐心的陪我逛街。
                 
谁偷走了我的长袜子皮皮(5)
  我说完了我的故事,然后抬头看凌宇,“石头,你呢?”
  凌宇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转过身来,墨黑的眸子直接看进我的眼睛,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俯身低头,吻住了我的唇。
  8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我和苏辰分了手。我告诉他我遇见了凌宇,所以必须和他澄清关系,虽然我并未觉得,我们有过真正开始。
  苏辰几乎未说什么就从我身边离开了,然而在后来连续好几天内,有同寝室的同学告诉我看见苏辰喝醉在校门口的小餐馆里,吐了满地都是。
  我有些微的心酸,但这些心酸,在见到凌宇那一刻立刻统统灰飞烟灭。命运兜转了十年,我依然能在正确的时间内遇到他,我想这就是缘分吧,天定的命数,无论怎样,也要在一起的。
  我和凌宇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房租很便宜,是多年未修的老楼,搬家那天我仿佛一个小主妇,拉着凌宇把大大的超市和建材市场逛了个遍,然后买了一大堆我喜欢的精致小玩意儿,透明雕花的瓷碗,巴洛克风格的木纹架,田园风格的大纱帘,精巧细致的小布偶。回家后,我扯了大段大段的抹布,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擦地,累得汗流侠背,却依然欣喜异常。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凌宇就站在未封闭的阳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夕阳将他忧郁的侧脸划成好看的弧线,我的内心充满了富足的欢愉。
  是夜,我和凌宇躺在干净柔软的碎花床垫上,窗外的星光直接漫进屋内,凌宇握着我的手,终于告诉了我当年他家匆忙搬走的原因,原来凌宇的父亲是个赌徒,在欠下巨额债务后一死了之,他母亲被迫无奈,只能一次次的搬家来躲避要债的,无论酷暑寒冬,只要是一点点的风声鹤唳,他母亲就如同惊弓之鸟,带着他匆忙逃躲,直至那最后一次,他们全家终于下定决心,决定远走高飞,来到北京,投靠一个远房亲戚。
  然而人是不能一再经受颠簸的,再而衰,三而竭,离开我们的家乡来到这陌生城市后,凌宇仿佛元气大伤,成绩再不复往事的辉煌,他开始厌倦学业,只盼望能早日工作,好担负起养家的责任。
  “所以你高中毕业都没考大学就直接工作了?”
  “是。”
  “那阿姨呢,她现在在做什么,她还好吗?”
  “她不好,最近刚刚查出了重病,需要很多钱动手术。”
  我呆住,再不能问出话来,我没想到我和凌宇呆在一起的第一夜竟是这样的情景,我没想到我爱慕多年的少年远走他乡后身上竟背负着这样巨大而沉重的悲哀,这夜我和凌宇都彻夜无眠,睁着眼躺在床上,直至天亮。
  9
  我开始勤俭节约起来,把长发束起,平日里只穿动物园淘来的几十块钱衣服,我还兼了两份家教,一下课就慌忙奔赴城东,给那些淘气却有钱的孩子耐心反复地讲述功课。
  周末的时候,我在校门口的咖啡店里做兼职,白天没课的时候,我钻进借别人的电脑给各大杂志写稿子。
  我开始张口闭口就提赚钱,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想着如何赚更多的钱,寝室里有要好的朋友奇怪地问:“莫小凡,你现在怎么变得那么市侩现实?”
  我笑,并不为自己辩解。
  是,这些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躲在安全纯净的城堡里悲春伤秋,他们怎么能够想象,同样是人,当他们还在挥霍父母每月按时打到帐户上的生活费时,我的石头却在零下10度的街头为公司新出的产品扮成圣诞老人做宣传,当他们接过他手中的传单随手就扔到地上时,他们可曾想过,十年前,这个少年并不逊色于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不,甚至更好!
  和凌宇的再度重逢,我突然从一帆风顺的河流表层看到了泥沙下方的暗流涌动,那是生活最真实的惨白面目,不要轻易指责任何人市侩或者现实,生活本来就是如此沉重残酷,它并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谁偷走了我的长袜子皮皮(6)
  好在凌宇还是原来的凌宇,生活磨去了他曾经的豪情和锐气,却并没有把他变成一个刚硬世俗的男人。他会在加班回来的晚上,给我在楼下买两个温热的包子做夜宵,我们在寒夜里把包子你一口我一口吃完,然后趴在阳台上看星星,凌宇指着对面高楼大厦的繁华灯火对我说:“丫头,等我们有了钱,就在那里买套房子,要有你最喜欢的大落地窗,可以坐在下面晒太阳,周末的时候,我们开车带妈一起去京郊游玩,对了,丫头你最喜欢的车是什么型号……”
  每当这时,我就觉得那些儿时的快乐又回来了,我和凌宇手牵手畅游在家乡宽敞的水泥马路上,风浩浩荡荡的拂面而过,大道两旁的白玉兰花悠远清淡,一朵朵地开得极其丰盛妖娆,人生就好像这花开花落的历程一样,简单轻松,我和我喜欢的人一起,骑着车,唱着歌,以为那就是地老天荒了。
  10
  凌宇妈妈的病情恶化了。
  是肾功能衰竭,医生说除非换肾,否则别无他法。
  但那些巨额的医药费,我们要上哪里偷去?靠凌宇存下的积蓄和我微薄的存款,仅仅能够维持一个月的治疗期。
  我听闻消息,匆匆赶到医院,只见凌宇蹲在病房门口,不发一言。他不哭,也不说话,他只是如同一尊雕像,在母亲的病房前凝固了一夜。
  第二日,凌宇胡子拉碴的去上班,他告诉我,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公司尽心工作,也许老板会预支给他一些钱,其他的,再想办法吧。
  可是上帝并没有对所有痛苦都动恻隐之心,凌宇的老板没有预支给他那些钱,平日里看似要好的同事,也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声称自己要养家养房,举步唯艰。
  在午夜回家的晃荡地铁里,凌宇给我打电话:“丫头,怎样才能救我妈妈?你告诉我,没有钱,是不是连唯一的亲人都留不住?丫头,我妈妈不能死,我还没有挣到很多钱,回报她的养育……”
  话音到这里就断了,地铁里信号不好,可是我听到了断线前凌宇的呜咽声,如同一只受伤的兽,在胸腔里闷声炸裂,我放下电话,蹲在阳台上,失声痛哭起来。
  半个月后,凌宇的妈妈撒手而去,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抗争不过残酷的命运,黯然离世。
  火化的时候,我紧紧抱住浑身发抖的凌宇,我喃喃自语:“别怕,石头,就算是世界末日,这世界上还有我陪你一起走过。”
  然而,仿佛一夜之间,凌宇就老了。
  他比从前更加卖力的工作,没日没夜,没完没了,我常常在晨昏颠倒的昏睡中感觉身边有人回来过,然而睁开眼,他又已经离开了。我给他打电话,听到的不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忙”,便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凌宇把自己变成了一台疯狂运转的工作机器,仿佛只有籍此,才能逃避丧母的悲恸,以及无法再报养育之恩的遗撼。
  我曾数次来到凌宇工作的大楼下,28层的高楼,顶端快要耸入云霄,凌宇工作的第26层总是灯火明亮,然而在我眼里看来,却是无比的荒凉。
  孤身入眠的夜晚,我带着凌宇15岁时送我的那条项链,无声流泪,我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怎么就从轻薄的少年身,走到了如此狼狈的地步?我一遍遍地问,是谁偷走了我的长袜子皮皮?是谁偷走了我们存封在罐头里的草莓爱情?离开凌宇十年,我原以为可以永远记住他的模样,却没想到,那个留在时光裂痕里的少年,他已经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原来,那些走失在青春河流里的爱,丢了就是丢了,纵使我们多想挽留,却再也无法回头了。
  而生活,生活仿佛一个张着大嘴的空洞,我们丢进去委屈,愤怒,悲伤与眼泪,然而这还不够,我们把自己也丢了进去。万劫不复。
  11
  2006年12月30日,我25岁生日,京城飘起了小雪,我站在复式楼大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灯火辉煌的华美夜景,微笑着迎接新的一年到来。
                 
谁偷走了我的长袜子皮皮(7)
  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按下接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
  “丫头,生日快乐。”
  是凌宇,手机的信号有些不好,我问他是从什么地方打来,他的声音时断时续,最后我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传来,然后电话就断了。
  家明从身后走来,环抱住我。
  “谁打来的电话?”
  “一个很久很久的朋友,三年前他母亲去世,于是离开北京,说要去全国各地流浪。”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消息呀,直到今天才打来电话,什么也没说完就断了。不过我在电话里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想必他也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吧,而在他离开的时候,我还绝望得要死,担心他此生都不会再拥有幸福了呢。”
  “小傻瓜”,家明把我的身体扳过来,宠溺的刮了下我的鼻子,“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归宿,这只是时间而已,而途中经历的那些痛苦和磨难,都是河流必经的波澜,闯过来就好,不必一直耿耿于怀。”
  呵呵凌宇,你听见了吗?这是我的新男友家明,我们在去年认识,数月后就结婚,因为他足够简洁,淡定,正好镇住了我心里因你而起的混乱奔突的心性。他带给我有条不紊的镇定生活,就好像我未遇到你之前过得日子一样,平淡,波澜不惊,但是温和,让人安心。
  而那些和你有关的过去,我决定将之和那条项链一起封存,就好像这首海子的诗句一样。
  从此再不提起过去,
  痛苦或幸福,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温暖之光[下](1)
  文/消失宾妮
  倘若没有他人。也许我之轨迹与你之轨迹,终会交叠至一处。
  或许我们也将,并行至死。
  倘若……没有他人。其他事。
  没有。
  14
  闲时时央试图发明些新菜式。在玖椤未回家之时,她躲在厨房理拼拼凑凑,煮出一锅气味温润的粥。按照少女恋爱魔法的课本教程,向着一锅粥许愿。再往里面放进自己的头发屑或者玫瑰瓣之类古怪的东西。有时还需要淋一夜月光。
  为着只是魔法生效的那一刻。
  “他就会明白你的心意”。
  ——魔法书如是说。
  “小音,你说放头发屑会不会被发现呐?”时央看着白润的粥中漂浮着的点点黑星,有点不太相信地问着自己肩膀上的小熊布偶,“还是发现了他就会恨死我呢……”
  花格子布偶小熊顽皮地坐在少女肩头,表情仿佛是“只笑不语”。
  然后是傍晚时玖椤回家,习以为常地将那一锅古怪食下。然后是时央开始等待魔法生效的那天。然后是无数个相同的然后。在每一个这样的白日与夜晚,少女悄悄藏在美味间的心情、少年故意漫不经心地吃掉她书写爱意的调味。
  “好不好吃吗?”时央期盼的答案其实无关。
  “还好啦。”
  甜是爱。涩如思念。而汤之浓稠都是内心待解的焦灼心态。玖椤尝出爱之百味,却故意不作回应。
  然而时央不服气。
  “小音,下次应该试这个了吧?”
  玖椤躲在昏黄的光影下,看着时央坐在厨房的角落里偷偷翻阅那本胡编乱造的魔法书。
  “其实早就明白了呢。小傻瓜。”
  空气里原本沉静的灵体闪耀起温和的光。细微如粉尘,自这小小的空间中缓缓升起,交织成少女情绪的某一部分。这一刻,作怪的灵体成了天然的指向,能让这个介于两个世界之间的人轻易明白对方此时心绪。
  “原谅我没法告诉你呢。”玖椤轻轻施法,将时央周围异变的灵体又抑制下来,“这个世界的次序越来越混乱了。灵体这么轻易就被情绪刺激。”
  少年回过头。
  “越来越糟糕了……被他们抓到,会不会像处理叛徒那样对我?”
  他抬头看一眼眼前这个让人眷恋的世界。灯光所及之处,散在一地的杂志与零食;电视机里自娱自乐的访谈;还有身后的厨房理,躲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傻瓜。
  他们彼此之隔一墙,他之手掌所放之位,是她额头轻轻靠向的那个地方。
  她在遐想,假若他能明了一切便好。
  而他仰着头,隔着一墙的距离,试图去抚平她凌乱的额发。
  温暖之隔一墙。
  假若有个男生对你不愿回绝、又对你之心意始终缄默。
  那并非他不喜欢你。
  也许是因为他明明喜欢着你,却又无法喜欢你。
  15
  阿破坐在空间间隙处,看着眼下厨房里的小女生又开始忙碌。这已是第三天。自己接到命令来到这个空间带回“叛逃”的玖椤。说成“叛逃”实在是很离奇。因为千百年来所有人都是自愿加入守护者的行列,并为此至死不悔。
  玖椤却是第一个“叛逃者”。
  于是阿破先从起因下手,妄图查处让玖椤眷恋人世的原因。不过观察了三天也一无所获,除开眼前的小女生总是试图往自己做的菜里加些莫明其妙的佐料。
  “难道那些怪东西是蛊惑玖椤的原因?”
  “你可是正牌守护者,能不说这么不尊重魔法常识的话吗?”
  身边的同行者立刻打消了他的想法。
  “开玩笑嘛。”他打了个哈欠,“大人既然派我来,应该就不会介意我用我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吧。”
  玖椤没想到,自己担心的事情居然会这样降临。比起在野外被截或者单打独斗,甚至是失手被擒,也不会有此刻这么尴尬。自己等待良久的对手,居然会在自己打开家门的那一刻,明目张胆地向自己问好。
                 
温暖之光[下](2)
  “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吗?”
  名叫阿破的少年轻飘飘地浮在天花板上,笑眯眯地问着眼下的时央。
  “你回来啦!”时央不好意思地向自己跑来,“这位是阿破,好像是我不小心召唤到的……”
  “不是哦!我可不是‘不小心’出现的哦。我是因为……”
  阿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时央制止住:“好了啦!你别说啦!”
  阿破鼓鼓嘴,飞至玖椤眼前。熟悉而夸张的笑容,同样银色的长发。这不是与自己出自同样职业的阿破又是谁。可是那个世界的混蛋们,居然用计接近时央,并且派来的还是自己最好的搭档——阿破。玖椤咬紧牙关,两人之间之差分毫,彼此对视的几秒内,彼此眼神里都已经蓄积了无法估计的力量,仿佛只等待宣战那刻。
  然而阿破双眼一眨,阴云瞬时散去,熟悉的气流辗转而来。
  “这位先生啊,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噢。”
  时央和阿破一起微笑着看着他。
  16
  “你搞什么啊?不是来抓我的吗?”
  “不要那么紧张”阿破跳上大树,同玖椤一起坐在树上,“我们可是好兄弟唉。”
  “就是这样才不放心呢。怎么他们偏偏派你来?”
  “我怎么知道。”阿破笑笑,伸手去揉玖椤硬梆梆的脸,“大概大人并不希望以暴力制服你吧。”
  然而玖椤仍旧绷着一张脸。好不容易等来的那个追踪他的人,居然会是自己在那个世界理最好的朋友。
  “大伙等着你回去呢。不过你也真是不幸,刚刚逃跑,第四空间就暴动了。”阿破靠在树上,随手点起一支烟,“不过,你干嘛要逃走啊。”
  “我只是想冷静冷静。”
  “拜托。你要不想做了就继续当人类呗。”
  “回归人类……意味着再也记不起跟你一起工作的经历,也就代表这过去的一年时光,我都会永远失去。”
  “那就全职做守护者呗。”阿破一手搭上玖椤的肩,“我说你也是,已经脱离人类社会那么久,究竟有什么舍不得的。难道你还想把爸妈那套房子卖了钱再走?”
  “你以为都是你啊!”玖椤无可奈何,“我只是……没有理由。”
  作为人类的理由,或者作为守护者的理由。
  无论作为哪一个,自己都没有。
  “居然在想这种问题。”阿破不屑地笑笑。
  万物虚空无影,如同少年指间的烟,燃灭而后消散。可这些消失,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其它空间之中。灰飞烟灭的星星之火,在幻灭之后终究变成了那些徘徊在世界之中的灵体。红之火光燃尽,然而在另一个空间之下,蓝之星火渐渐明亮起来。
  “喂。”玖椤看着阿破,“你怎么会选择变成守护者?”
  阿破想了很久,答案最终变成神秘的笑容消失于嘴角。正当玖椤想再追问下去的时候,阿破却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过身来:“喂,你知道我是用什么借口说服时央、我是被她召唤来的吗?”
  “什么。”
  阿破用手指学着女孩子般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心形。
  “我告诉她,我是‘爱神’……听见她的愿望才来人间的哦!”
  玖椤的拳头已经飞了过去:“你有点觉悟好吗?”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变成守护者吗?”阿破适时躲开,纵身跃入黑暗的天空中。他轻如羽毛,随上升的气流悬浮至月影间,仿佛夜间的暗妖,嘴角是一抹妖魅的笑,“那……就来参与我为你设置的这个游戏吧。”
  17
  所谓的游戏最后演变成了争宠之战。阿破以“爱神”的名义徘徊在时央身边,嘘寒问暖,好不体贴。偶尔便装出现在她的学校门口,以其俊美之面孔惹得校园风波连连。同样银色的长发,然而他是天生的乐天派,暖人心扉的笑容征服了整个校园。
  “今天好风光呢!”时央在饭桌上嚷嚷着,“没想到阿破这么厉害!”
                 
温暖之光[下](3)
  “你喜欢明天还可以再来呀。”阿破一副标准的“优秀工作者”模样,“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子啊,不如我明天换个造型去接你!”
  “喜欢什么类型啊……”时央想了想,忽然不再吭声,而是闷头吃起饭来。
  桌面上筷子交错行驶,像是小车般。然而玖椤所驾驶的车辆却总是横冲直闯,仿佛要将其他车辆全部撞到似的。她以眼角的余光看着玖椤与阿破之间无声的抗争。从未见玖椤吃得那样急促,像是在追赶着心绪之中的某处。却又不知他为何要追赶。然而乐天派的阿破驾驶着他缓慢优雅的“筷子车”轻松的行驶在桌面上。
  你来我往之间,战争如箭在弦。
  然而这样迫切的气氛下,玖椤忽然意识到时央窥窃的目光正小心翼翼地注视这自己。她端着碗注视着桌面上来往不断的“筷子战车”,自己的筷子被咬得紧紧的。
  半瞬寂静。
  车速慢了下来。
  “我吃饱了。”
  玖椤将筷子轻轻搁置在桌面,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里。
  碗内还有大半残余。
  他的身后,两双眼追随他的背影一同走远。一双笑意盈盈;而另一双则灌着汪汪泪水,仿佛一片清澈的湖……湖之中夹杂着爱、苦恼、悔恨,还有不知所措,正渐渐涨过两岸。
  “他真是个小气的啊。”
  阿破故意在时央耳边说道。
  18
  半夜时,玖椤照例起身去厨房门外,等着那个磁场异常的女孩又一次激起灵体的变化,好躲在一旁替她收拾残局。然而走至门口时,才发现厨房里早已聚集了许多淡蓝色的灵体。夜如此黑暗,厨房仿佛是一直盛满萤火虫的玻璃瓶。
  “怎么办嘛小音,他好像生气了……我是不是不该召唤什么爱神出来呐?”
  女孩抱膝而坐,拥着那只小小的熊布偶,轻声叹息。
  傻瓜。他又不是什么爱神。
  玖椤笑着,转而看向房间中聚集的灵体。
  生命如此美艳,即便是已经被抛弃的残垢,若是感受到召唤的情绪,也要燃成最美的光景。火光荧荧飞舞,映在玻璃上,流淌出奇异的光芒。
  然而制造了这一切的少女却看不见这些。
  她之世界唯有黑暗的一片。
  这一夜的光芒胜过往昔,仿佛在提示他那个女孩的哀伤之壮丽,竟这般深沉的召唤出瑰丽的画卷。清冷的色泽徘徊于黑暗之中,由稀落的几点繁星、最终演变成悲伤的宇宙。
  玖椤摇摇头,站在门外悄悄施法。驱除的手势搁浅在胸前,这时他忽然想起自己初遇她的那一刻,也是如此默默替她解除危险,最终转身离去。
  流火散去。
  少年转身隐入黑暗。
  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个瞬间,厨房门忽然打开。
  一双手环抱过来。——仿佛初次被她拦截下的那般。
  然而她之语句却不是第一次时那般轻若棉絮,而是断断续续、呜咽藏在唇齿间。
  “果然……是你。”
  “我是……路过。”
  仍旧是拙劣的谎。
  “撒谎……”
  “我没有撒谎。”
  他低下头。
  “你以为我感觉不到,刚刚那些冰冷消失的瞬间,你带来的温暖吗……”
  自己竟忘记了她敏感的体质。
  空气之中漾起温暖人心的波长,也不知究竟是何处衍生出来的力量。玖椤被时央紧紧的抱着,她仿佛是因不知所措,却又害怕松手后怀抱里的那个人会忽然消失掉。
  那么,让你平静下来便好了吧。
  玖椤静静站在黑暗之中,等待少女喘喘的哭泣声最终平息下来,一切焦灼的情绪终究黯然。
  那,然后呢。你该松手让我走了吧。
  转瞬的寂静过去。庞大而无法估量的黑暗之中,少女细小的声音传入玖椤的耳朵里。如温火,细细烘烤着他那故意被掩藏住的心。
                 
温暖之光[下](4)
  “对不起。”
  第一句,断断续续牵牵绊绊。
  “我喜欢你。”
  第二句,声音细如蚊蝇。
  可情绪却排山倒海而来。
  于是。
  答案句是。
  “你这个小傻瓜。”
  18
  爱情顺利。于是该送走“爱神”。阿破就这样成为一个“优秀工作者”。理应功成身退,然而冒牌“爱神”、正牌“瘟神”此刻含糊不清地赖在原处不肯走。
  玖椤奚落了阿破一番,然后愉快地去接时央放学。
  在夏日的阳光下,依在树旁等待她的身影。
  尝试在千百万人之中一眼就找到你。
  看你越过茫茫人海,脚步轻轻、踏过忧愁情绪,向我奔来。
  夏初的路旁大树上、不知名的小白花簌簌掉落,仿佛一阵芬芳的雨。细嫩的花朵落在时央额头上,玖椤伸手为她抚去。女孩子涨红了脸,有些不习惯地想躲开男孩温和的手掌。
  然而就在这一瞬,他仿佛忽然明白过来。
  自己面临的选择是,在那个不平凡的世界做一个不平凡的人,亦或在这个平凡的世界成为一个平凡的人。可是自己一直以来只是依仗着不平凡在平凡世界理成为了不一样的人。可是,究竟什么才是属于我的位置。
  倘若只能在前两者之间做选择。
  那么,我选择的是……
  花瓣落成的雨。芬芳的气息。
  脸上可爱的小雀斑。眼神中闪烁优柔的情绪。
  时央抬头露出温和的笑。她伸手将小熊捧在眼前,模拟着小音的声音说着话。
  玖椤的瞳孔里,答案昭然若揭。
  “喂,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啊。”
  玖椤拦下蹦蹦跳跳的时央。
  “什么呀。”
  “你为什么要召唤我出来?”
  时央怔了怔。
  “因为好奇?因为觉得很酷,想要人羡慕呢?还是……因为害怕这个世界的某些东西,所以要我这个别的世界的人来保护你?”
  纵使不回答,他也不会犹豫。
  自己只不过是想看她渴切的眼神罢了。
  而不是如同那一日在学校,她明明哭泣却扭过身伪装着若无其事。
  只不过是希望她能全心地放松下来,让他保护着她罢了。
  因为保护她,大概将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惟一理由。
  声音尚存在咽喉深处,然而天色却忽然暗了下来。天空中飘零的白色花瓣忽然变作深蓝。仿佛烟花散落,在空中留下那些即将燃尽的流火之光,顺沿着空气游离着。
  “嗳?……怎么好像,下雪了?”
  这灵魂漂浮的世界。七色冷光存在的世界。原本周围浮动不安的世界。空气中隐隐闪耀着因为世界失衡而获得自由的灵体。如七色雪。纷飞在四周。这样奇异的美景却预示着立体世界间一场无法预计的变化。
  可是,时央怎么会看见。
  “好冷……”她伸手去触摸,然而手指立刻被冻得污青。
  玖椤赶忙捉住她的手:“别动!”
  磁场在不自觉地削弱。与之前主动的召唤不一样,她是因为太过敏感而被侵蚀。有限的力量终究会被渐渐吞噬光。局促不安的情绪迅速染满全身。
  这是怎么了?
  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我就知道阿破是不会对你狠心的。不过,我不同。”
  玖椤寻声望去。
  身着黑衣的男子随着灵体漂浮在天空中。与阿破悠闲自如的姿态相反,他着云踏雾,身边如雪飘散的光满转瞬萦绕至他掌间,仿佛手执一把异色的长剑。银色长发迎风展开,仿佛凛冽的鸟雀。
  刹时,一柄光剑从天而降。
  时央被气流所袭,跌至玖椤怀中。肩头的小熊布偶顺势摔了出去。
  “我才是你真正的对手。叛逃者。”
  话音落处,剑也终于落地。
  一道耀眼的光芒植入地面。
                 
温暖之光[下](5)
  一同贯穿的,还有小熊布偶的头颅。
  “喂喂。我也知道你不会听我安排啦。”
  然而,天空的另一端,顽皮的阿破撑着下巴看着黑衣男子。
  “白痴,我等你好久了啦。”
  19
  如果阿破早一点出现,那么事情不会这样被揭晓。
  可,若非这样,也许真相永远也不会浮出水面。
  我们彼此都有未能倾吐的心结,那是彼此坚守的黑暗国度。那儿没有鸟雀飞临,也没有云雾缭绕的气息。唯有彼此深藏的妄想与绝望。
  其实,我们都像是那些残余在空气之中的灵体,内心都怀有那样不甘的梦境。
  为着彼此深藏的秘密,我们想要传递给对方的温暖,始终无法泅渡至彼岸。
  玖椤顾不上天空中的战争,只看见自己怀中的少女忽然跑了出去。不远处的地面上,小音依然微笑着看向时央所在的方向。
  “小音……”
  小熊布偶的脖颈间,白花花的棉絮从其内冒了出来。它的身颈之间,早已断裂开来。玖椤这才发现,原来小音的身体里藏着一张小小的照片。被光剑削去的一角变成了浮于尘世的碎屑,伸手可触,却又永远无法拼凑成原样。
  时央跪在地上,捧起残缺的小音,从其中取出那张小小的照片,眼泪大滴掉落。
  然而她呼唤着的、却是他人姓名。
  “爸爸……”
  玖椤站在了她身后。
  “这就是你只和小音说话的原因吗……”他看着少女瑟瑟颤抖的背影,“这就是,你召唤我来这个世界的原因吗?”
  因为没有人关怀,却又一直受伤害,甚所以才想召唤出另一个世界的力量。
  而自己惟一的朋友,也竟是自己所创造出来的惟一的依托。
  连绵的黑暗处,光线忽然重现。
  阿破站在天空中,一手搂着那个一同设计下这次计划的同事,一面看着时央身后的少年最终蹲下身来,从环抱住那个一直将懦弱的自我隐藏着的少女。
  “让我保护你。”
  阿破对于肉麻的对白有点受不住,可仍旧不忍错过这样的时刻。
  然而理应圆满的故事,结局却出人意料。
  “得知父亲去世之后,我试过好多次找他回来,可是都失败了……所有人大批嘲笑我,但我只是想找到那个能够保护我的人。……虽然他早就去了彼岸的世界。”
  时央没有回头。
  “可你不是我召唤来的那个人,你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20
  高一三班的时央,被称为全校“最不吉利之人”。不吉利之原因远非你所见那般简单。她长得不好看,头脑也不好使。除开正日与一直小熊布偶说话之外,其实在更早之前她被人疏远,是因为她总是说要去另一个世界找寻她的父亲。
  那个自出生就未曾谋面的人,直至他死去自己也从来不知。
  在困倦的时光之中想象,有一天他会来陪伴孤单的自己。这样的梦一直保留至十四岁,然后常年在外忙碌的母亲才告诉自己,他早已过世。
  之前的世界里,关于父亲的想象是惟一点亮黑暗的光芒。
  然而一切就这样失于顷刻间。
  而后,是试图以各种方法来寻回父亲的存在。
  不止回忆,连召唤也用上。若这样能延缓他离开的脚步,那也是值得。但是却因此背负上了“傻瓜”的名号。希望造就笨拙的行为,可自己是知道真相的,然而有些事一旦停止,那失去的便是整个世界的光芒。
  于是她自己制作了一个小熊布偶,以父亲名字的其中一字为名,将对父亲的思念藏于其中。原本是为了不再让人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可从此以后却又成了“最不吉利之人”。
  或者,已经有过过去的人,是不可以再重新来过的。
  于是她干脆成为一个让人厌恶的人,顺延他们之口舌、成为让人厌倦的那个“不吉利少女”。那样也好,在错失了整个世界之后,备受伤害的心终于不需要再顾忌他人的想法。
                 
温暖之光[下](6)
  她一心一意去寻找那个带给她希望的世界。
  然后,她遇见他。
  时央遇见玖椤。
  失去全世界眷顾的少女,遇见那个徘徊于两个世界之间的“守护者”。
  21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因为我喜欢你。”
  “可我,希望你回去。”
  22
  “我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过你。”时央走近他,“……其实我召唤成功的时候,根本不是因为我想召唤。”
  她轻笑一声。
  “我讨厌这样的世界……讨厌永远一个人的孤独。然而早已到达彼岸的父亲从不肯回来接我。那么,我只好自己去找他了。其实……那个时候,我明明是想死去的。”
  所以磁场会放弃抵抗,自动消失吗。
  原来是这样。
  “人类的世界,很痛苦。猜测,妒嫉,毁灭,损坏。”她的声音异常坚定,“所以,请你回到那个世界去吧。就算是为了我,为了让我知道,今后有个人会为了我而从另一个世界而来,而不是因为我,而被耽搁在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世界里。”
  “就算是为让我知道,我应当活着,去寻找你生活的那个温暖的彼岸。而你应该永恒的在那里,等我到来。”
  光芒闪烁之处,源自少女瞳孔里最黑暗的地方。
  沉浸于黑暗的过去,无法逃避的黑色时光。然而在内心深处被黑暗吞没之处,在那样一个污浊的地方。却有着难以置信的光亮。
  玖椤咬了咬牙。
  “如果我回去,是以消除你与我在一起的记忆为代价呢。”
  少女在夕阳的暖色光芒下,目光里犹疑的亮点闪过。而后她故意地提高嗓音,扭过头去对肩膀上的小熊布偶说:“小音……居然有人要挑战我的记忆力哎?”
  然后是她正过脸来。
  夕阳色。
  逆光。
  因而,你之表情被光影的魔法永远埋藏。
  “笨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给我的温暖的。我会依靠着他们找到你,并且在第一时间、认出你。”
  21
  倘若我们各自有自己的轨迹,那么,若非平行,我们总会相遇。
  倘若没有他人。也许我之轨迹与你之轨迹,终会交叠至一处。
  倘若……没有他人。其他事。没有属于彼此的心结,那么我们的轨迹也不会忽然失衡,如此这般,只在一处相会,而后各自离别。行驶至天涯之远。
  可这个世界,却存在着那么多种未知。
  那么,就让我去一个永恒的空间。
  以永恒的生命,来达成永远的存在。
  让我以永恒来证明你追寻的彼岸,一直就在这里。
  幸亏你能忘记我。
  因为,喜欢着、却又隔着一个世界之远的悲伤,我一人承受便好。
  22
  放学后,教室仍旧空无一人。时央正抱着小熊收拾东西。因为四下无人的缘故,她偷偷将小熊背后的拉链拉开,从其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温和地笑着,厚眼镜,鼻翼有着与她类似的雀斑。
  她笑了笑,然后将照片收回小熊身体里。
  在与教室重叠的次空间内,玖椤站在时央一旁看着她。
  虽然此刻,她已经永远地忘记了他。
  忘记了温暖源。忘记了召唤。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
  并且不止她,就连在玖椤父母墓碑上的“儿子”一栏,也已经消失于玖椤的选择之中。
  这个世界里,再也没有玖椤这个人。
  时央将小熊布偶放至肩膀上:“小音……你说究竟有没有那个世界啊,为什么我怎么召唤都召唤不来那个世界的人呢……。”
  仍旧是那样孤独的身影。放学后独自留在教室里自言自语。表情犹如祈祷般神圣。她怀抱着小熊,双手合十,面向太阳落下的方向闭上双眼。如此这般,又是许久过去。
  她的额发被风吹散。
                 
温暖之光[下](7)
  玖椤习惯性伸手去抚平她凌乱。然而他们此刻隔了一个世界。他之手触向她时,却只抚到自己这个世界的幻影。
  自己竟忘了呢。玖椤好笑地收回了手。
  然而就在那一瞬,时央抬起了头。
  “小音……好像,有人抚摸了我的额头也。”她双眼看向空气之中的一片荒芜,想找到那触觉的出处,然而眼前却是一场空,“……好温暖。”
  还是能感应到异常么。
  玖椤笑了笑。看着时央仰起面孔寻找他在另一个世界的抚摸。面孔小小的。眼睛里是透亮的光。平时不肯停歇的小嘴,此刻摆出无辜的弧度。
  而后,他俯下身来。
  隔着彼此之间无法跨越的那个世界,轻轻地吻上她的唇。
  时央仰着发烫的脸。那熟悉而遥远的温暖贴上了嘴唇,轻微的接触后,最终消失了。夕阳之光从一侧的窗户涌了进来,笼罩在她的身上。
  脑海里瞬时闪现过许多碎句。
  “我喜欢你。”
  “你以为我感觉不到,刚刚那些冰冷消失的瞬间,你带来的温暖吗……”
  “笨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给我的温暖的。我会依靠着他们去追随你,并且在第一时间、认出你。”
  肩膀上的小熊因为光线的缘故,脸上仿佛流露出温和的笑容。
  微红的面孔。惶恐的眼。玖椤看着她。然而身后传来同伴的呼唤。他应和着转身离去,投入这个永恒的空间内。窗外星光降临时,微风随之而至。教室里那一瞬间的温暖,仿佛只是一场漫长的梦。
  或者,什么都不是。
  仅仅是那些隔着一个世界的温暖,在无数次拐曲、迷失之后,平安抵挡彼岸。
  23
  你知道吗。
  我会依靠着你所给的温暖在第一时间里、认出你。并且依靠着他们,去追寻你所在的那个彼岸。但这是因为,你之温暖所带来的光芒、足以逾越至一个世界远的距离。
                 
遗漏在宇宙的尽头(1)
  文/王小力
  4600
  如果。
  如果把脑海里关于你的记忆,用一个点来表示的话。
  那我大概可以书写出足以衍绵到宇宙尽头,那么长的省略号。
  [·]
  关绫一瘸一拐走进教室的时候。她明显地感觉到里面那原本软塌塌的气场,因为她的出现而僵了一僵。
  即使刻意不去接触,在走向自己座位的时候,却依旧可以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夹杂着惊异、同情、好奇……又或是其他一些说不清什么的古怪意味。
  “看个屁啦”
  心中暗自不爽地小嘀咕着,关绫朝教室倒数第二行的靠窗位看去。预期中的身影还未出现。
  “哼。齐凌。又迟到!”继续甩出了第二句嘀咕。
  拉开凳子坐下来的同时,收到同桌和周围同学的慰问。句式一是“你没事吧”。句式二是“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或是“还好还好”。面对单调而纷杂的问句,被关心的一方似乎也说不了更多的什么。事实上身边人们的过度关切,只会让她越发觉得心烦意乱。
  “……可是……你真的没事么??”有同学甚至从前排特地跑下来问。千篇一律中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个带有转折意味的前缀。
  “可是”。什么“可是”?“可是”什么?
  “……有完没完!别一直问一直问的好不好?”终于不爽的小情绪升腾化成怒气,“我知道被车撞到只伤个一只脚的人是很少见啦,也不用把我当怪物吧?”
  弥漫着火药味的言辞,变成压不住的什么生物,从唇间蜂拥而出。那么突然。把周围的人轰得措手不及——包括关绫自己。
  “干嘛这么大火气啊?”伴随着细微的嘟噥声,停留在关绫身上的目光逐渐涣散开去。第一个别过脑袋的是同桌,鼓着一幅“不和病号计较”的腮帮,开始低头补抄昨天布置的英语作业。
  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的关绫想说些什么挽回的话。张了张嘴却在下一秒重又阖上——[低姿态]向来是她人生的死穴。很多时候即使自己的心早已融化成油润润的一片。四肢和嘴却依旧像是生了锈的重铁一般笨拙得硬性。
  所以……才会和齐凌冷战直到现在吧?
  [··]
  算了一算。加上受伤的两天。这是第五天——将近一个星期的冷战期。
  起因却只是男生随口的一句感叹。
  “很难想象如果我们没有了手机,会有多麻烦。”齐凌说。
  是这样平常的句子——平常的语式,平常的内容。这样的一句话。出现在和女朋友放学回家的闲聊里,也是很平常的。
  而关绫的回答是“没了手机还有公共电话呗。”
  除了口吻里略微的漫不经心。同样是很平常的回答。
  所以这之后会从 “用公共电话,记号码实在很麻烦。”“你只要记住我的号码就好拉~”的平常里,拉扯出“你居然不记得我的手机号码?” “我记得你家里电话就行了” “不管!手机也要记住!” “你一年换三次卡,谁有空老是记啊”这样的一团糨糊,是齐凌和关绫都史料未及的。
  如果早知道会因此而导致之后的冷战,或许关绫也不会说出那句“不管!总之你现在快背下来”。
  是带着撒娇意味的句式。但它们被女孩略显生硬而急切的语气裹了几裹,送到齐凌的耳边,就变成了“无理取闹”。
  皱了皱眉头。齐凌看向自己身边的女孩。没说什么。眉头松开的时候他偏回头,垂下眼睑只盯着脚下的石子路。
  关绫偷偷瞄过去,看到身边男生的轮廓软软融在淡杏色的落日中。和着因为逆光而显得寂静的黑发——搭配出关键词本该是“温柔”的吧。
  却因为混合了对方置之不理的沉默,而编织出让人难以接近的气场来。
  终于小小的牢骚在彼此不发一言的景况里积郁成为不满。具象化成行动,就是抽出原本被对方拖着的手,连带放慢了脚步。
                 
遗漏在宇宙的尽头(2)
  情侣间所耍的小别扭大多带着“希望被对方安慰”的私心。却也大多,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最终在彼此间出现了明显一大截的距离后,男生回头望了一眼。随后一脸漠然地转过头,只留给关绫一个在余辉下渐行渐远的背影。
  ——是这样不值一提甚至有些无厘头的起因。
  也是这样不值一提,甚至有些无厘头地,演变成了即使5天后的现在也让关绫觉得郁闷的冷战。
  [···]
  第一节的早自习。课铃打响。齐凌没有出现。
  关绫趴在桌子上,读不进书。又不想说话。把手机的翻盖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又过了一阵子,她开始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最终连带着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难受得都想吐了。
  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冷战。关绫掰着手指算了算。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十只手指弯弯直直掉一个多循环。她得出结论:二十一次。
  两个人在一起的两年零三个月。大大小小的冷战吵架加起来,共计二十一次。关绫全都记得。
  最无聊的一次,是因为他没有经她同意拔了她的一条白头发。最气人的一次,是他因为睡过头而足足让她等了一个钟头。最久的一次,是因为他在她叫嚣的时候泼了冷水——那次他们足足冷战了两个星期。这些,全都是记得的。
  记忆中。无论哪一次,似乎都比这一次来得要更值得一提。
  却惟独是这一次,像是被什么大手一气按入了日光也照射不进的大海深处的难过。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被车撞到,他却没来慰问”吧。
  像是要为这个论点提出论据,关绫将手机按到[来电号码显示]。
  栏目里包含了近六日的来电号码。从两天前的受伤当天开始看,是一长列熟悉的名字。同学的、朋友的、亲戚的,甚至还包括了一些没有被自己记录过的陌生号码。
  来电的内容无非都是询问伤势或是问候身体。相同的话来往的太多,反而被记忆压缩成模糊的一小点。关绫揉揉脑袋,她甚至想不起那些陌生号码究竟是谁——其实是谁也无所谓。
  有所谓的是。在这一长列的名单列表里。没有齐凌。
  直看到栏目的最底端,被关绫改成“齐猪”的昵称旁边,系统显示出来的时间,是[五天前]。
  ——就算是冷战期。就算并没主动告诉他自己的倒霉遭遇。但。这也是让人不能接受的疏忽吧。
  终于愤愤合上手机。
  [……]
  干脆分手算了。
  即使在心底回荡着诸如此类的念叨,却依旧阻止不了关绫每隔三分钟就朝课室门口暼上一眼的焦躁。
  毕竟因为休养的缘故,已经有三天没看到那张脸了吧——一直懒得剪理,而长得快遮住眼睛的刘海。看起来总像没睡醒地,但笑起来又能弯成那么好看的弧型的眼睛。明明长得很能看,却总是喜欢半珉着的嘴巴。齐凌。
  几乎算是一见钟情。关绫想起初次碰面的场景。
  那是三年前的某次课间小休,她去邻班找朋友聊天,因为朋友的一句“阿绫你啊~”,而让正好路过的男生诧异地望了过来。
  和现在一样长得快遮住眼睛的刘海。和现在一样像是没睡醒地半睁着的眼睛。和现在一样长得很能看却半珉着的的嘴巴。后来在朋友的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齐凌。
  和[绫]发音一样的[凌]。
  那之后也有过两三次的短暂的交谈,在走廊碰面会嘻嘻笑地相互招呼。直到升上高中部。被编进了同一班。才正式熟络起来。最终在男生的一句“我觉得你还满可爱的。”和女生一句“所以?”的明知故问中,拉开了之后两年零三个月的序幕。
  说出来似乎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经过。
  而里面细腻的微妙的琐碎的繁杂的锦蔟的温暖的美好的蠢蠢欲动的细节只有关绫自己知道。它们存在于女生的记忆里,永远像是新建出来的洋楼,被码出整齐而完好的派头。
                 
遗漏在宇宙的尽头(3)
  手机号码。座机号码。EMAIL地址。生日年月。心中的偶像。爱吃的东西。常上的网站。狂热的游戏。喜听的音乐。排斥的明星。讨厌的服装牌子。
  又或是。
  曾一起报名的义工活动。学校的春游。晚饭后特意约出来的小散步。到山顶通宵等落日却在最后的一刻靠着睡着。没有玩到摩天轮的游乐园之行。
  关于“齐凌”的。关于“和齐凌”的。
  都是记得的。
  所以,才会对当时背不出自己手机号码的对方生起气来。
  ——真正喜欢一个人的话,怎么会记不住关于他的东西?
  所谓记忆,就是因为要保存住“喜欢”才奢侈地存在的吧。
  欸,怎么可以记不住?
  [……]
  早自修过去将近三分之二。望向门口的频率由三分钟一次变成了一分钟三次。
  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少女情怀的小小澎湃,关绫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发慌。有什么东西在那儿被打成了死结,她连着深呼吸了几下。却苦恼地发现空气的涌进并没有让那个存在松动哪怕一丁点。
  怎么会这么难受?
  终于忍不住打开手机,想要拨打那个早被默念至烂熟,不需要查找[电话簿],就能靠记忆直接按下的号码。
  第一个数字是1。第二个数字是3。第三个数字是0。第四个数字是7。第五个数字。第六个数字。第七个数字……
  然后突然就被什么摄去了全身的力道。在按完所有数字,准备按接听键的瞬间。关绫突然发现自己虚弱得连手机也有些抓不稳。
  后来就真的掉到了地上。在周围杂乱的交谈声中,覆盖上足以吸引他人注意的,很响的一声“哐噹”。
  急急地附下身去捡,直起身的时候关绫对上同桌惊异的脸。
  “还好吧?”毫无新意的出场白。
  “呵。没事。NOKIA的。经摔。”。虽然莫名的烦躁此时已像被点燃的野草般越烧越烈。但想到自己之前伤及同学感情的小失控,关绫尽量和气地应答回去。
  “我是问你啊”同桌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你的脸苍白的好厉害。”
  “是么?”条件反射地翻开书包想找镜子。一边翻一边象是自言自语地补充 “我也觉得今天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因为……要坚强一点哦。”
  翻书包的手僵止了动作。关绫眨了眨眼睛。“什么?”
  [因为…]和[…要坚强]。两者之间的省略号,象一串空白的凹陷。她摸不明白。
  “呃。”同桌摆出一幅[你还问我?]的脸。然后关绫听到她的声音:
  “我知道齐凌死了你很难过。”
  关绫听到她这样说。
  或许后面还跟着“发生了也只能节哀了”或是“别想太多了”的后缀。但此刻它们随着同桌的脸一同被模糊成为无关痛痒的背景。而浮现在那上面的,是像被过度锐化而显得棱角尖利的四个字。
  那么美好柔软熟悉温暖的“齐凌”,和那么暗哑生硬陌然冰冷的“死了”。
  但它们连在一起。
  [……]
  据说巨大的行星在灭亡后,会微缩成肉眼也看不到的存在。叫做 “黑洞”。
  又据说人在极度痛苦或遭遇撞击的时候,大脑会为了自保而自动舍弃一些记忆以此逃避现实。称为“选择性失忆”
  在那些被自己一厢情愿所认定为平滑而空白的过渡里。你忘了绝望与悲伤曾带着怎样巨大的羽翼从上方尖啸着席卷而过。
  尽管这不过是短短2天的间隔。
  两天前。晚自修后的放学路上。在关绫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她被齐凌推离了自己的身边。
  在那之前。齐凌在放学路上面无表情地走过冷战中的女孩身边。却在两人擦身的同时牵过了她的手,用故意压低的声线背出关绫的电话号码。
  在那之后。关绫看到那辆出了故障的轿车,和马路上因为紧急刹车而擦出的长长一条印子,还有躺在地上的齐凌。关绫看到男生校服上的褶纹。因为沾满了血而被落日折射成诡异的紫。他们之间相隔不过两米。
                 
遗漏在宇宙的尽头(4)
  ——一些可以用[为什么]作为前缀的句子。
  为什么被车迎面撞上的自己却只是摔伤了右腿的膝盖。
  为什么只是擦伤一条腿的自己却足足在家休养了两天。
  为什么周围的人要表现出这样过度的关切。
  为什么却惟独没有接到齐凌的慰问电话。
  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为什么会觉得莫名的难过。
  是疑问的句式。却并不是问题。它们一字排开。就成为足以填补空白的答案。
  而应对着它们的问题是:
  为什么……会忘记?
  [。]
  “如果一个记忆就是一个点,那我脑子里关于你的记忆可以排成超长的一串省略号哦!”曾因为少女情怀的莫名高昂而这样对齐凌剖白过。
  得到的是对方有些反应不过来的一声“嗯?”
  那时他们站在午间休息的走廊里晒太阳。阳光融化进了空气。懒散的氛围里男生觉得有点儿困倦,他眯起眼睛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呵欠,然后就被身旁刚说完莫名其妙的话的女生揉乱了头发。
  “就是说喜欢你啊。笨!”
  所谓记忆,就是因为要保存住“喜欢”才奢侈地存在的吧。
  暖阳里的齐凌歪着头看过来,几秒后他的手揽过关绫的肩膀,动作间女生听到对方校服在摩擦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抬头看过去,男生半抿着嘴唇,被刘海半遮住的眼睛在光里弯成好看的弧。
  所以啊,我都记得。
  所以……我也忘了。
  [如果。
  如果把脑海里关于你的记忆,用一个点来表示的话。
  那我大概可以书写出足以衍绵到宇宙尽头,那么长的省略号。
  ……可我遗漏了句号。]
                 
对门的房客(1)
  
                 
对门的房客(2)
  “请在这里签个名。”送货员递来一张单子。
  程司接过单子的时候,看到了对面的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对面的人回来了。)
  当时只是这样想。
  签完名后,程司把单子递还给送货员。
  “辛苦你了。”
  程司目送着送货员离去,然后关上门的时候,看见那个女人仍然站在那里。
  (是在找钥匙吗。)
  虽然关上了门,但仍十分介意那个女人的事。
  (她干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程司拆开了装暖手炉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了说明书,对照着暖手炉仔细地阅读。可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
  (从背影上看,应该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父母都是年轻又漂亮的人。
  (难不成不是主人,是访客吗?这么说的话,正在等人过来开门也情有可原了。)
  程司又往下读了几行,觉得实在读不下去了。
  (要么干脆看一看吧!)
  程司走到门边,从猫眼望出去——那个女人还在那里。她紧紧地靠着门边站着,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回过头望向程司这边。姿势跟刚才看到的完全一样,完全没变过。
  (为什么?已经过了二十几分钟……)
  程司的心脏突然一阵紧张,像被什么紧紧扼住了。那种没由来的压迫感使他的眼睛发痛。程司转过身,吸了吸鼻子。
  什么味道也没有。
  (什么嘛……)
  程司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坐到了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正播放着最近很红火的侦探剧,程司常常听同事们提起它,自己也曾从网上下载过几集来看,那真的是一部十分惊险刺激的电视剧。这一集说到侦探调查一宗人口失踪案,在调查的过程中侦探发现该失踪者的丈夫有很大的杀人嫌疑,但始终找不到他杀人的证据。后来侦探在偶然看到他们房子的房屋结构图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们的房子里少了一个房间!于是侦探趁其丈夫不在的时候,潜入屋里砸开了那面墙,在那间“消失了的房间”里发现了被囚禁至死的“失踪者”,这时候,她的丈夫回来了……
  整个故事悬念迭出,十分扣人心弦,程司入神地看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程司才惊觉时间的流逝。于是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从里拿出一盒牛奶,先喝了点牛奶垫垫肚子,再拿出几个土豆和一些蔬菜,准备做晚饭。程司拿着食材向厨房那边走去,经过门口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她还在那里吗。)
  虽然心里也明白是很的想法,但那股好奇心正在不断地膨胀,越知道没必要去看反而越想看。
  (再看一眼也无妨。)
  程司把眼睛凑到猫眼上,一阵刺眼的光在眼膜上闪了几下,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对门的房客(3)
  (走廊灯烧坏了呢……)
  程司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嚓嚓”地打了好几下,始终打不着。
  (坏了么?)
  反正也不是很远,程司决定摸黑前进。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还真是黑,管理处要什么时候才能派人修好啊。)
  “啊——”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程司好像突然碰倒了什么,然后从下方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声,程司再次掏出打火机,“嚓嚓”地又打了几下,这次终于打着了。
  “你没事吧。”程司走上前去。星点的火光映照着女孩的面孔——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约摸二十岁上下,这就决定了她不止漂亮,还拥有着逼人的青春。
  “啊,没事。”女孩揉了揉脚脖子,然后站了起来。
  “真是抱歉……”
  “不是你的错,是走道里太黑了,我也没看清楚。”
  “要么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反正也快到了。”
  “那你住……”
  “405。”
  “太巧了,我住403,我就住你旁边呢,那一起走吧。”
  女孩想了想,好像也无法拒绝:“哦,好。”
  程司把女孩送回了家,虽然只有几步路的路程,但程司却觉得非常高兴。
  (她就住我斜对面呢,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发现呢。)
  (这个女孩的眼睛,跟我以前见过的女孩都不一样,她深深地吸引了我呢。)
  程司打开了房门,心中正体验着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甜蜜感觉。
  
                 
对门的房客(4)
  “我说,我是403室的,我对面门应该就是404室吧?”
  “可是这栋楼并没有404室啊。”
  “怎么可能没有……”
  “确实没有。”和仓一脸肯定地说。“每个月的管理费都是我逐户逐户收的,所以我清楚得很,肯定没有404室。至于原因嘛,我想是因为数字太过不吉利了吧,现在建筑都有讲风水的呀,就像什么第13层楼不说是13层而说14或者15层什么的……”
  和仓接下来还有说什么话,但程司已经听不到了,他抱着公事包踉踉跄跄地走上了四楼,打开了房门,然后走进了家里。他拿起遥控器想打开电视机,可是按了好几下也没按中开关键,最后还“砰”地一下,遥控器掉在了地上,程司想蹲下身去捡,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
  令人作呕的恶臭。
  ——这几天房管处大修公共管道。
  一动不动的女人。
  ——是在找钥匙吗。
  站在对面的房门外。
  ——只是一面墙啊。
  再加上。
  ——两年前物业曾经大修过这栋楼。
  程司实在无法停止自己的想象,他逼迫自己想点别的东西,譬如今天晚上一定要完成的那几份计划书,但他的脑海里却只是浮现出那扇门,门里传来腐烂般的恶臭,紧紧靠着门边站着的女人,消失了的404室,呈现在漂亮女孩眼里的一面墙,一切的一切,都毫无例外地指向一个答案。
  “啊——”
  程司想借助一声吼叫来赶走这些可怕的想象,却无力地发现这声音是如此陌生、颤抖而且充满了恐惧。他发了疯似地开了全屋的灯,然后打开电视机,按到了一个正播放着娱乐节目的频道。
  (怎么可能,这完全是小说的情节嘛,哈哈……怎么会是真的,哈哈……这是二十一世纪耶,你没病吧?竟然会相信这些?哈哈,哈哈……)
  程司越是这么想,越觉得全屋的空气都往自己身上挤压过来。他紧张地往四处张望,仿佛害怕什么东西突然出现似的。慢慢地,他的视线落到了一个箱子上。
  箱子里,有一把斧头。
  程司慢慢地打开了大门,走道的灯已经修好了,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对门的墙上。
  程司的手里拿着一把斧头,这把斧头对于他缺乏锻炼的身体来说,显得有点沉重。他用尽全力举起斧头,砸向了对面的那面墙。
  一下,两下,三下。
  墙在斧头的撞击下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裂缝。
  (你看,我就说吧,这墙后面,根本不会有什么呀。)
  一下,两下,三下。
  墙上的砖块突然大面积地脱落,程司看到了那扇门,在这天以前,他每天都能看到这扇门,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夹板门,紧紧靠着门边站着一个女人,她仿佛是听到了身后的声响,缓缓地朝程司这边转过头来……
  
                 
对门的房客(5)
  (唔?怎么换不了台?遥控器没电了么?)
  因为家里没有备用的电池,李俊索性走到电视机房边,直接按电视机上的按扭。
  (连电视机上的按扭也坏了么?真衰!)
  电视上一直播着那个侦探剧,播到侦探砸开那面墙看到女死者的时候,画面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像是卡住了似的,画面分切成了许多个小格,伴随着“嗞嗞”的声音,画面开始倒放。重播。倒放。又重播。
  那个侦探就一直重复着砸墙,看见女死者。砸墙,看见女死者……
  (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俊心中一阵恐慌,想也不想就扯掉了电视机的电源。
  这时,“叮铃”一声门铃声响。李俊愣了愣。
  (谁啊?)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把眼睛慢慢地凑进了猫眼——
  对面的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从背影来看,女的大概有四十岁,男的约摸二十岁上下。他们紧紧靠着门边站着,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回过头来望向李俊这边。
  (唔……对面的人回来啦。)
                 
它城之旅(1)
  文:卢丽莉
  我春天出发,夏天抵达它城。
  自行车在上一个城镇已寿终正寝,我推着它去路边的修车铺,黝黑结实的修车男人戴着黄得泛白的草帽。他说,没救了,换一辆吧,小姑娘,换一辆吧。我看了看左边的路,这里离它城还有多远?你要去它城?男人吃惊地抬起头,随后闷闷地转过视线说,还有二十里路哩。
  我把自行车卖了,废铁价一块二毛。朝左走过十里路,再十里路,在夏未的某个傍晚抵达它城。有个少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城外的山坡上睡觉,样子有点像老于。几只瘦羊跑到土路上撒欢,我一走过去就躲得远远的。我走进它城时,暮色四合。
  我又想起老于。想起他的手,他的脸,他说话的声音。老于喜欢漂泊,他说年轻的时候就该去远方漂泊。高一的时候,他从借来详细的,兴致勃勃地邀请我跟他一起漂泊。他指着一条用红笔标出来的路线说,我们要从这里出发,一分钱不带,骑着自行车向西走,一直走到大理。他说我喜欢大理。
  整个行程需要四个月,老于说等我们放暑假就去。
  决定去它城,是因为曾经在从阳的博客上看过关于它城的游记。从阳说,它城是个好地方,山山水水,人人物物。我问从阳,它城在哪里。从阳说,在你的城市,一直往北走。
  那是多年前的一段对话,一次小小的心血来潮,却在多年后的某一天突然被忆起。
  离家第五天,我的城市,她那样大,我还没有走出她。母亲还在继续打电话给我,这充分证明了我留在桌面上写着“妈我走了不回来了”的字条毫无用处。我还在继续接她打给我的电话,一边听一边向前,不回头。我以为这种状况会持续到地老天荒,可事实上这只持续到我手机没电。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自生自灭吧。”
  第七天,我走出了我的城市,花光了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所有钱,变得一文不名。我突然想起老于曾经说:“我们要从这里出发,一分钱不带。“想起那一次无疾而终的漂泊。老于在暑假时去了竞赛集训营,拿了一等奖。然后就进了竞赛班。他发短信给我,说他爸爸要他读物理,他说我也想跟你一起读文科,可是……他说对不起小鱼儿对不起。
  我曾经跟老于说过,我就是水里的一条鱼,用鳃呼吸,没有眼泪。他说那我就叫你小鱼儿。小鱼儿,对不起。
  老于发短信给我的那一晚是春初,第二天就要月考,我复习到很晚,趴在桌子上睡着后,梦里出现了那条铁路。
  很小,小到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已经认识老于了。老于当时还是小于,由于受火车侠动画的影响,会常常拉着我到效外的铁路边。他有时会大胆地跑到枕木上,摇摇晃晃地走一段路,装模作样地大叫“火车侠冲我来吧”。但更多的时候是坐在铁路边的草地上,一边摘金星草一边说,以后我要像火车侠一样,沿着铁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就问你带不带我去。才不带呢!女人啊……他歪着头想了很久,用了一个在动画上看来的,对当时的老于还是意义不明却仿佛非常成熟句子;“女人啊,很麻烦的!“
  曾经看过一句话是,漂泊不是旅游,肯定要付出代价的。在月考当天背着满书包的行李踏上它城之旅的我,当时还不能明白它所包含的意义。
  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真正的漂泊不是揣着满口袋的钱上路,去看天边的云,看云后的阳光,看破败的小镇里灰色的脸庞。顾影自怜。
  我在城市的边缘找了很久工作,想赚取钱币支撑接下来的旅途。但这只让我知道一分钱不带是多么年少而天真的梦想,我并没有找到想象中包括洗碗碟的工作,原因是未成年。这也许是国内外认知的落差,因为听说国外五岁就可以去送报纸。
  结果是我卖掉了手机、MP3跟照相机,拿着二千四百七十元继续我的旅程。旅馆是非必要便不能住的,因为很贵,而且危险。我尽量在太阳还未下山之前找到一处稻田或山林,相较于人的各种邪恶,这里反而更加安全。现在的山里已经很少有狼虎这样危险的动物了,晚上钻进睡袋,倚山而眠,听着耳边细小的声响,有时还能透过重重叶障看见满天繁星。几乎要以为与大地合而为一了。
                 
它城之旅(2)
  但是山也有不好的地方。黑暗,浓重的露气以及无穷无尽的孤独。孤独让人特别擅于回忆。我记起了初中有一个女孩被人拉去仓库轮奸,堕了两次胎,认识很多男人,上床并要他们负责。他们都答应了她,然后把她遗弃。我跟她不熟,或者说是很看低她的。但我却忆起了她跟我说话时的样子,笑笑的跟别的女生没什么不同。记起跟人结怨,被人扔了一本政治书,然后就跟朋友密谋,偷了那人的所有书,拿到学校后面像电影里的坏人一样把那些书一把火烧了,纸灰顺着风吹到脸上。记起自己第一次用假钱,第一次喜欢一个男孩子,第一次向他告白然后被拒绝。还有那些我几乎要遗忘的记忆,都在这些孤独的夜晚逐个浮现出来。我觉得很惊讶,甚至受宠若惊,为什么呢?我以为我的人生是很贫乏的,贫乏得需要做些什么来证实自己与众不同。我以为我已经没什么可回忆了,除了老于。但原来还有这么多,多得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骄傲,骄傲得想大哭一场。
  它城沿坡而建,坡度十分缓慢地延伸向山顶。这里只有一间旅馆,或者说是客店,一共十个房间,可以长期出租。我在客店住下来后就要好好看看它,我的目的地它城。它城没有车夫。道路两旁倒常是有些孩童,帮忙推载了重物的车上坡,赚一、二角外快。轱辘缓慢地转动,辗过了每个它城孩子金黄色的童年。这里的人还保有抽旱烟的习惯,下田干了一会活,或者天色晚了,就点上一支旱烟,坐在门槛上款款地抽,烟火明明灭灭,屋里的煤油灯透出昏黄的光。我想起了我的城市,她跟它城一样,深夜发着光,只是一个是为了炫耀,一个是为了指引那些迷途的归人。我坐在田边与上了年纪的老人交谈,他们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说,静静地听。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皱纹和纯朴的性格。
  这些都与从阳说得一样。只是从阳没有说,这里美丽的星空,这里斑驳的石板路,还有天涯海角。
  出了它城就是天涯海角,老人们说,天涯海角便是世界尽头。
  我问老人们,天涯海角就是那个名胜吗?老人们一脸茫然,他们说天涯海角不是名胜,不过总有人会到那里去,十年一个,或者一百年一个。我说天涯海角是个好地方么?从阳没有告诉我,也许她没有去过。老人们都笑了,然后各自散开,忙他们的晚饭去了。
  我还没有决定接下来的行程,它城是我与从阳的回忆。没有人告诉我如果到了目的地,还能继续往哪里去。可天涯海角对我是一个神秘的诱惑,也许是因为老人们的欲言又止,也许是因为它的名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所有决定都可以推迟到天涯海角之后,也许更加后,也许更加更加后,也许,我的城市,我将离你越来越远,独自漂泊。
  吃完晚饭我问客店的老板娘天涯海角在哪里。老板娘说沿着从它城进来的路一直往前走。她又问我是否要走。我说是,我要去天涯海角。老板娘说,那么,之后就是归途了吧。
  从阳说它城是个好地方,山山水水,人人物物。我想一定是因为她也到过天涯海角。天之天涯,海之海角。原来只是兜兜转转的游戏。我说过的,它城沿坡而建,坡度十分缓慢地延伸向山顶。可我没说完的,或者说我没想到的,是建造者玩了这样一个把戏,让你以为你在往上爬,却是在往下走。
  我站在它城的尽头。有个少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城外的山坡上睡觉,样子有点像老于。我向他招手,少年睁开半眯着的眼,笑着说,嘿,嘿,你又来啦?我笑着说,不是,我要回去了。
  我是不是到现在,才突然发现,我走了那么远,原是为了漂泊,但事实上只是发现那些远离我身后的,对我有多么重要。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1)
  当我推开那扇门
  想看看永恒荣光的状景
  那没有他们说的实用阶梯 然而我
  又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在我走出那扇门
  撕下某本书的二百五十二页
  它用黑色镶金这般地写着:
  Hey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左小祖咒《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如此这些依旧活得盲目而卑微的年生,常常会在被一夜的暴雨吵得无法入睡的夜晚,试图回想从一九九几年的某个值得纪念的夏天到今晚,究竟有过了多少场这样熟悉的叫人无眠的夜雨。好似这滂沱的雷雨中,每一颗掷地有声的雨滴,都在字正腔圆地回述着那些感情充沛的少年时代的夏天,人是如何一手撑着酷暑,一手写下许多文字来,心中有着信誓旦旦的疼痛和欣悦,并且不相信时光的力量。
  这样的夏天,于生命留下的只是一溜狭长而落寞的影子。在影子的深处,某些已经再也看不到了的面孔偶尔还会闪烁起来。背景永远是浓得像油墨一般的黑暗。你正在离开。身影的轮廓与颜色已经迅速地褪进了那片浓墨之中去,可是眉眼之中的灿亮,却鲜明得融不进夜色。
  我想起来,便会觉得——
  这是一副适合搁置在回忆里的笑容。
  早前某一个夏日在近的黄昏——应该是五月,因为彼时一场大雨过后无限清明朗然的阳光和云朵的阴影洒满了空无一人的教室,美得令我宁愿在那儿多呆一会儿自习——那便是只有五月才有的阳光——可是你走了进来,令我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果不其然的是,我们从一个不愉快的话题开始,由沉默和僵持迅即地逼近争吵的临界点。于是我一言不发地扯下了脖子上的项链塞还给你;几乎与此同时,你也铁青着脸转身便把它扔出了窗外——
  于是在那个原本美好得适合放在记忆里的黄昏,竟然就真的被放在了回忆里——只是因了一个并不美好的场景。如此一个行为的代价,对于你来说,或许只是5分钟之后后悔起来,蹬蹬地冲下楼去猫着腰在草丛里面狼狈地寻找那条对于那时的你来说还很昂贵的项链;但是对于我来说,是花去后来多年的时间,凭借着记忆之中对那条项链的外观和质地的记忆,在每次经过首饰店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坚持寻找着一模一样的另一条。
  毕竟我想起来你所说的——从认识我的第一天起,便每天存一块钱硬币。存了近三年,最终把它买下来送给我。我于是不自觉地会想像,你常常在那家店子门口徘徊,有时会走进去,天真而傻气地趴在柜台前,低头低得快要把鼻子贴在柜台玻璃上,反复观察那条项链,踌躇着价码牌上的数字,最终总是默不作声地走开。
  这显然不是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可是我们总是找不到其他途径。总以为物品可以代替想念和诺言,让我们在彼此的生命深处永久停留下去。
  这些过去的事,理所当然地被后来更多的事情所冲淡,模糊了愉快和伤感的界限。那些愉快,最终因为过于短暂而在回想起来的时候变得伤感;而那些伤感,却会因为叫人刻骨铭心而变成了回忆中的快活体验。一切已经混合成深冬时节玻璃窗上模糊氤氲的霜雾一样语焉不详的怀念,轻轻抹开一块来,才可以清晰看得见所有曾经叫人动容得不堪重负的人事。
  毕业的时候,又有不舍。你给我你的一颗校服扣子,用一条红色的细鱼线穿起来,系在我手腕上。你没有征求意见便直接用力打了死结,然后抬头定定地看着我,无言之下却似有在说“不准取下”的时候,我竟然觉得很感动。
  又隔些年,收到一封你写来的信。从收发室里拿到牛皮纸的信封,看到信封右下角的几个字,兴奋到一瞬间觉得眼底里有泪。当即撕开,迫不及待地随便往路边的石阶上一坐,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读,看到在结尾处写的话,“我等你的好消息”,眼泪终于落下来。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2)
  从那个时候起,便一直把这封信放在书包里,在很多很多坚持不下来的时刻,一个人低下头去拉开书包最里层一个几乎从来不会拉开的拉链,拿出信来,一目十行地把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话读下去,读到最后总是会闭上眼睛,怆然欲泣,觉得我们路过的所有年岁,年岁中那些与他人经历并无二致,却在自身感受上尤为孤独壮烈的记忆,其实是在昭示着在追逐幸福的路上遇到的痛苦都并不枉然。就像你现在总说,过去那些不懂事的年生,我们这些所有迷惘在青春期里的孩子总需要经历一些咋咋呼呼的伤春悲秋,才会渐渐懂得隐忍平和的真谛。彼时总是这样轻易倒戈,仿佛世界真的欠了自己一个天堂,所以煞有介事地自以为是最悲惨的一个。我亦曾经毫无原由地深陷其中,只不过不需要搭救。
  2004年。高三。某个情绪低落的晚自习,在第一百七十七次把那封信从书包里拿出来读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便把这封信末尾的那句“我等你的好消息”剪了下来,然后将这一小张一厘米宽,四厘米长的纸条,贴在课桌抽屉底部的外沿——只要一低头,便可以看到的位置。
  从那个时候起,当再次遇到身陷兵荒马乱之中,觉得再也坚持不下来的时刻,只要一低头,便可以看见这句温暖的话。它是那样安之若素地等待在那里,等待着我想起它来,等待着我被无原由的伤感所捕获的时刻,等待着我低头——不是为了哭泣,而是为了注视它——借以予取予求地安抚那些无处遁形的,落水一般的无力和悲伤。
  那是在高三,连埋头从书包里找出信来的时间都可以富有效率地省略,便直白地读到我最想看到的那句话:
  我等你的好消息。
  而今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这句如此简单的话,竟然是支撑那一年兵荒马乱摇摇欲坠的时光的全部力量。
  2005年,离高考15天的时候,放温书假。离开教室那天中午,我慌慌张张忙里忙外地收拾好教室和寝室里的全部东西准备离校。所有的书本和杂物,多到令我瞠目结舌,请了两个挑夫跑了两趟才搬运下楼,塞满了小车的后盖,车厢后座以及副驾的位置。
  妈妈开车已经上了,离校100公里之远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我带走了所有的东西,却忘记了带走课桌抽屉边沿贴的你写的那句话——
  我等你的好消息。
  那个瞬间,我几乎失去控制一般慌张地从书包里翻出那封信来,幻想着我无意中已经把它从抽屉边沿撕下来带走——
  然而没有,信纸的末尾那个小小的长方形缺口仿佛伤痕一般留在那里。
  我等你的好消息。
  这又果真仿佛是一个隐喻。人的这一生,我们抓住的都只是些看起来庞大却本质上无关紧要的东西;遗失的,总是无从弥补的部分,因为它形态微小,或甚至本身就并不可见。比如因成长而失去青春,因金钱而失去快乐,因名誉而失去自由……
  那日我坐在离你的这句祝福渐行渐远的车上,切肤体验着命运的戏谑之处。一路是昏默的夏日暮色,焦燥而凄迷的蝉鸣,和苍穹尽头那些溽热而疲倦的暗红色云霞。我好像是在真切地经历一种路过,路过白驹过隙的电影般的青春:那些车窗外一闪而逝的耀眼的绿色快得拉成一条线,隐喻式地将所有景致穿成了一条项链,戴在了记忆的身上。一切都有似一本鲜活的悲伤的诗集——陈列已久,却不被仔细阅读和悉心感受。世界上的此刻,有那么多人来了又去了,也总有一日,会是我们的终点。可是我时常无故地担心,希望那样一个永别的时刻,我不会忘记我将什么不可弥补的东西遗留在了人间。
  但,我若不是因遗失了它而追悔莫及,又如何能够知道它重要得不可弥补呢。这竟又是一个承受不起反复诘问的生命的悖论。
  所以,人应当忍于希望的诱惑,活得像河流一般绵延而深情。静静穿过悲伤的茫茫平野,欣悦的深深山谷,穿过生命中那些漫无止境的孤独和寒冷。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3)
  在我们的生命之河短暂相遇然后别离之后那些孑然独立的年月,因为知道人情淡薄,又奉守着那句老生常谈的话——安慰捉襟见肘,唯有冷暖自知——所以我们都并不关心他人,亦疲倦到不常愿做没有回报之事。可是为何,我仍时时怀念,过去我们曾经是被彼此那般毫无保留地盛情关怀过,以至于让我在日后看多了人情淡薄的年岁,在这炎凉的世间某个角落寂寞起来的时刻,想起你来便会微笑。
  那是从来不曾悲伤地坐在我身边的你。
  那是从来不曾快乐地坐在你身边的我——可悲的是,在曲终人散之后,我才恍悟,原来再也不能有你坐在身边,才是真正的不快乐。
                 
写给十年后的我(1)
  写给十年后的,我自己。
  第一眼看不经意以为是Wyman写给薛凯琪的歌。
  在经历过漫长的十年,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自己曾经的过往。过去与现在,同样的一个人,倒映在两个不同时间不同空间被中央的界线彻底隔绝开来的地带。我们能认出那另一个自己的么?
  我们还能对自己曾做过的事情而感到无悔,骄傲吗?从前所相信的故事,坚定的信念未曾动摇吗?缘分是否已出现,成就还算不赖吗?旅途上增添的经历,又有让棱角消失吗?
  ……其实我也无从得知。
  To: Jeiel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大概还没有睡着吧。我预设的时间是23点45分。你应该还把胳膊枕在脑后,又或者环抱着膝盖坐在楼梯上,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下闪亮着,安静地胡思乱想。23:30熄灯睡觉,凌晨整点之前在冥想中恍惚入眠。这是在高中时代养成的习惯。我想除非你现在已经非常有名,红到就连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也会引起女生们尖叫,要不然你一定不会舍弃这个良好的作息习惯。
  先前我本来在做语文测试卷。你应该还记得的,高中的语文老师是个超级麻烦的家伙。上课睡觉,迟交作业,私下讨论,偶尔逃课这些我们时常温习的动作在她眼里统统视为大逆不道的壮举。她会很巧妙地引用国内谚语国外事例来反复对你进行攻击。最后实在不行就直接去找班导投诉。而我对她通常视而不见。对于她,我觉得还是闭上嘴拿漂亮的成绩单还击是最有效的方法。我不知道你那时是否还会想起曾经的生命里有过这么一个人。还是你已经淡然了年少时的记忆,只会微微笑着说:“她也只是为了我好嘛!”
  现在的我每晚都趴在台灯下做着五花八门的参考书。每当体力尽失的时候会去冲一杯麦斯威尔。自从有一次在杂志上看到利用这种咖啡制作多样点心的方法后,就开始试着自己用廉价的材料玩味出这样那样有新意的东西来。而十年后,你应该会在每天上班前去Starburks喝一杯卡布奇诺吧。为崭新的一天,输送充沛的电力。即使那时侯你已经变得很有钱,下巴已经蓄起了成片的胡茬,会以温室效应为借口不扣衬衣领口的衣扣。提包里仍有每月的潮流家居杂志。依然会在每天收工后傻瓜一样的冲进里的烹饪专栏,乐此不疲的研究新式料理。
  小时候就经常和别人讨论,每当放暑假的时候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去高级西餐厅做零时工。那时的初衷很幼稚,单单只为了学会交际词措和待人礼仪。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动机开始变得很功利。因为零花钱不够买新上市的模型,因为嫌生活太乏味想寻求刺激,因为觉得自己交际面太窄想结实更多的漂亮MM……年少青涩的感情和理想全部填充进单薄的生命,发酵膨胀出另一段更为充实的人生。倘若以后,你在经营一家便利商店。偶尔假期有渴望来打工的学生少年,你会笑得一脸诡异的允诺他们么?
  从今年的那天算起,我已经收到了将近二十张CD了。全部都是包装精美的原装CD。其中有好多张我都舍不得拆开,把它们小心翼翼的放置在衣柜的抽屉里保存起来。听说在一家叫做“皇后”的音像店里买正版CD有原装巨幅海报赠送。我都开始怀疑那些送我CD的人是怀着个人私欲冲着那些海报去的。有谁愿意给我看看验收单据么?
  我往往有时就这么不识好歹。我不记得是谁和我说过,CD的保质期很长很长。长到你头发基本掉光,眼睛已经看不清楚十米之外的东西,还时常把刚买好的生活用品落在公车或者墙角的那个时候。它的音质还和很久很久之前买的那时效果一样。所以我决定等到我老到已经分辨不出中文和日文的年纪,我再把它们找出来,一遍一遍反复去听。
  同时我也渐渐开始发觉自己也具备那种被人宠的特质。所以,当我陷在这种状态之下时,我一定要学会知足。我不想有一天自己变得再也没有人理会,没有人信任。那样一定很可怕。光是看桐谷修二我就觉得害怕。扯远了,我现在敢肯定的是,你一定搬家了。即使没有,那些自己曾经珍视的东西也应该跟随自己徙迁。你没有弄丢那些CD吧,还是像从前那样把它们小心的收藏在壁橱里么?又或是把它们忘在储藏室的纸箱里没有拿出来。不过,要是没有遗失的话,你一定不能提前拆开。
                 
写给十年后的我(2)
  上了高中开始觉得写日记是件不可理喻的任务。因为每天重复些无聊事情的生活完全没有记录的必要。换下来的是也不再是三五空行的连贯圈线以及制服领口之上洋溢出的童真微笑。周围都是些冰冷的人,失神的眼光,飘忽的心绪,没有与人交流的念头,谁先松懈就会败下阵来。见鬼!生活真的成了日剧里演的那样,是在一家荒凉的剧院出演的的一场荒诞的歌剧么?我现在每天仍要起得很早,叼着刚烤热的面包牛奶去挤20路公车。中途上车的我只能淹没在不到十平方米却能塞40个人的交通工具里,人群中无数次压抑心中的烦躁。有时会看到小乌,一个反穿制服的家伙。我通常把哥哥送我的G-Star穿在制服里面,我们都是些贪慕虚荣的人。他打了一个很耐人寻味的比喻:我们都像是这大众制服里的名牌服装,即使埋没在人群里,却总会暗地里闪耀自己的不同……那个时候的你,制服早已被一件件按年代顺序挂进置物间的衣架上了吧。代替它们的是纯白或深黑色的西装么?我记得自己一直不喜欢杂糅的颜色。还是你一直都穿着不同底纹白衬衣,骑着刮花的彩虹山地车依旧张狂的穿行在走道栏杆外,倔强的妄想和跑车较劲。始终都没有坐上轿车么?现在的我每天都在做着相同的白日梦,想要帮爸爸买跑车。向他证明我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这些不甘平凡的心愿,它们究竟会实现么?真可惜,我又不能提前问你。
  许多女生都告诉过我,这一辈子最不能忘记的就是自己的初恋。嗯,我也是有初恋的人么?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吧。你知道其实我是个很爱面子的人,不会当面提些让自己脸红的事情。这里我们私底下说就好了。我记得初中有过一个女生让我一直暗恋了三年。那时整天就沉浸幻想的场景里入睡。仿佛这世界生物绝种大地冰封天气骤动唯独我躯壳风化元神残存不肯软化,爱得像块化石。也许就是那时尝试写情书磨练出了现在一副会说话的唇齿。我想你一定不愿记得这段结果,我被拒绝了两次。哈哈。
  ——我呢,多少次都已经坚持到最后关头才选择退缩。后悔的事情太多了。所以这次我决定不再放弃。
  看见银幕上花泽类坚定的神情,于是自己就学着他的样子去告白。虽然后来被一句“我们还是维持从前的样子”的理由被委婉的拒绝。却仍不甘心的坐在窗台上反复思念了一整夜。很快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也不知道这些牵挂能不能带得走。我不相信航班的承载力,即便只是搭载着人群,都像在倍感艰难的飞行。遗忘在教学楼顶的情书不知还找不找得到,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如若我阵亡/留给你/留给你/填好这/革命情歌/延续天真的我
  去年的11月开始学播音。每周上两堂课,其余的时间自己分配。我是个太过闲暇的人,以至于周围同学都以一种羡慕的姿态神情羡慕的看我——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还能如此故作轻松。我听后笑笑转身离开,心里被突如其来的寒意刺得发疼。从此以后我开始每天清晨傻瓜一样正立在窗户前对着远方的山林大吼大叫。晚餐时间会去看《新闻联播》,学着那六个中国最标准普通话发音员的神态和腔调。有一搭没一搭的面朝镜子练习直到哈哈大笑。体育课也借机翘掉了,一个人躲在天台上拼命的练习台步走。
  对于现在每一次的上台练习,我已经没有像从前那般羞怯了。正如哥哥说的那样,把台下的观众,评委,老师统统看成金猪宝宝。把白织灯想象成镁光灯。把讲台当作舞台。而自己就是那光芒汇聚之下引领众生的舞台之王。把每一次的练习都认为是一场华丽的走秀。后来我借鉴了龟梨和也所说过的一句话:“我要对得起那些花了钱来看表演的Fans。”这种臭屁的自大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偶尔有人提及关于今后发展前途的事情时,我总会略带骄傲的表示我现在最大的志愿就是希望能上北广。我不会去留意那些听了我这话的人是否马上就冷下脸来,我也知道他们不说话的原因是怕挑明了冷场了伤害到我。他们最多也只觉得我在做一个很有水准的梦。其实那样也没有关系,那些话我只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所以我要再努力一点来让他们都目瞪口呆。十年后的你究竟有没有从事这方面的职业呢?我想最差也应该混个午间电台的录音员吧。还是没有经受得住人生的考验,成了一只被上了拉线的人偶,始终没有逃出命运玩童的掌控,半途中就耗尽了体力提前败下阵来。
                 
写给十年后的我(3)
  我不知道十年后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样,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变强。即使之前我已拼命勾画过不下百种形象,但他们都欠缺实质连我自己都觉得太不真实。你说我有可能会站在南极冰原上带领梦幻犬之队雪地狂奔么?你说我十年后会在祖国西北荒漠里掘凿出新生的恐龙化石,远古经卷,甚至更玄妙的地层遗址,就此成为扬名全球的优秀考古学家么?我是健康成长的好少年,对祖国怀有的是崇敬之情,还不至于沦为道德卑劣私欲旺盛的盗墓贼。你说我十年之后还是个单身汉么?每年11月11日穿着嬉皮的在大街上闲晃,看见漂亮MM时会吹口哨,主动上前去抚摸她们宠物狗光滑的头顶,有时弄不好还被冷不丁咬上一口。还是已经成为了丈夫,成为了爸爸,拥有幸福和睦的家庭。可不经意回想起自己仿佛上星期还是个17岁穿校服坐在课桌前听讲课,因为解不出函数方程苦恼得头皮发毛所谓满腹理想的臭屁高中生。
  悬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指针悄然无息的流走了这么多段年华岁月。季节有意无意的转换背景,人群步行过成长的路途上留下一步一步更为深刻的足迹。飞禽走兽迁徙冬眠过一个又一个世纪,海水蔓延腐蚀冲击散了一整块坚实的大陆。上帝用不可解的魔法一瞬间扭转了时间替换了空间。中间空缺或者遗漏掉的细节,已经永远填补不回来了吧。你应该早就做了丈夫,上个月还在为了妻子要你想好儿子或者女儿的名字的事情斟酌不定,一直没想到合适得体的名字。别忘记了,你不是当年还很自大的夸自己是积极向上的文学小青年么?
  从一开始我就发觉我给你写信这种行为很傻,十年前的今天我就知道了。我同样知道你那时的状况取决于我现在的人生观以及努力程度。无所谓预不预测,你的命运就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可以轻易的揉碎它,只要我愿意的话。可是没有人会蠢到拿自己前程去玩一场没有期限的游戏。我想除了我没那个毅力之外,还是很眷恋这个世界,很渴望在富足的生活中安分守己。
  最后想听一下你的意见。你到底希望我现在如何成长,等待了你那个年纪,能成为曾经构想中最理想形象的大人呢?
  17岁的Jei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