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江房价:rr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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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瑞雷克》
时差
  上海的春天总是来得很快。就像前几天还在下雪,而一转眼,就可以穿着薄毛衣牛仔裤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了。你也应该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吧。我记得你以前有时也会和朋友一起旷掉枯燥的数学课,然后在学校的湖边那块绿地上,躺着看天。                       
二重身(1)
  四月。日照一天比一天漫长。
  阳光在墙上打出手影。岁月慢慢过去。
  他们说每一年的三月是这一年里最美好的日子。绿色渐次软化着世界的每一个棱角。
  所以,每一年的这个季节,我都喜欢在街上双手插进口袋里闲晃,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充满了卑微的幸福感。
  小四啊,有一天,你一定会觉得,活着真好。
  To:十九岁的小四
  你收到我的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刚刚结束晚自习回到住的地方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在一条狭窄的马路边的一栋五层高的小楼。有着老旧的外表,红色的砖墙,以及爬满整面朝南墙壁的爬山虎藤蔓。你应该会在楼下打开信箱,左手提着书包,右手拿着一罐冰可乐,然后用嘴咬着信封,快速地上楼。
  又是三月了。我也忘记了在上海我到底度过了多少个三月。
  上海的春天总是来得很快。就像前几天还在下雪,而一转眼,就可以穿着薄毛衣牛仔裤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了。你也应该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吧。我记得你以前有时也会和朋友一起旷掉枯燥的数学课,然后在学校的湖边那块绿地上,躺着看天。那时的一些傻问题,比如“三年后的自己在做什么呢?”或者“我未来的理想是……”这样的一些问题,就和当年的那些绿草一样,洋溢着幼稚而美好的生命力。
  没有经过这个世界的浸染而带上斑驳的噪点。
  那个时候你总是在和朋友打赌,猜钢琴教室里弹琴的人是男生还是女生。这样琐碎而无关紧要的问题都可以成为生活中很重要的事情,这是你几年之后所无法想象的。
  昨天晚上梦见了你。
  梦里城市滔天大水。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流从城市表面漫过。所有的人都顶着滂沱的雨水匆忙地逃窜着。我坐在路边咖啡厅里一个靠近落地窗的位置等你。窗外闪电时而照亮漆黑的夜。
  地面像是镜子般地反着光。
  后来我看到你。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有意思的是,你下车后,还湿淋淋地站在马路边上,朝着远去的公交车鞠了个躬,显得又礼貌又很可笑。
  你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显得很忐忑,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着水,你胡乱地拨了拨被淋湿的头发。也看不清楚你的表情,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认得我。
  你小心地喝着水。然后环顾着这个咖啡厅。
  然后你说:请问……
  我翻身拉开窗帘。窗外是浓厚的夜色。
  在这样一个沉睡的世界里,大部分人都睡着,很少的人醒着。醒着的那些人,睁着眼睛在想什么呢?
  说来也很可笑。我现在经常半夜三点穿好衣服然后步行穿越一整个小区,去大门口的二十四小时超市买东西。有时候是几杯酸奶,有时候是一份便当,有时候我甚至会无聊地买一份当天已经过期的报纸。郁郁寡欢却也兴致盎然。沿路听得到人工制造的虫声、蛙鸣声、流水声。
  但是,小四。你要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这些声音来自隐藏在草丛中的人工电子喇叭。就像我们可以靠吞镇静剂来获得安宁,靠酒精来制造兴奋,靠安眠药来制造睡眠。可是,这些都不是生活的本身,他们是人类用化学物质制造出的幻觉。
  所以那一天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你现在很多时候都活在真实的幻觉里面。那个时候我以为他是在同情我,可是,他马上补了一句:“真羡慕你啊,好开心。”
  小四,你知道吗,就是因为这样,我日渐失去了对时下生活的判断力。幸福被模糊了界限,剩下毛茸茸的轮廓。于是也就感受不到了痛苦。
  当你活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羡慕的生活中时,你也会渐渐地暗示自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忍受的。
  当你活在被人羡慕的流质里,你也就失去了抱怨的权利。
  买完东西后,我就慢慢地重新走回去。
  小区的路灯每十米一个。于是就会在黑暗、光明、黑暗里重复前进。
  像极了我们每个人都在跋涉着的充满隐喻的人生。
  之后我发现,人在这样安静而又黑暗的环境里,心情会变得格外清澈而透明,很多以前没办法想明白的事情,都可以在这种时候想明白。而在想明白的那一刹那,是突然的轻松,抑或巨大的沮丧。
  我也不知道这样讲你明不明白。因为我也忘记了十九岁的你,到底有没有这么多在黑夜里独自漫步的日子。
  写完这封信的时候,天又重新亮起来了。
  发件人:不详
  To:发件人不详
  收到你的信很意外,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感觉上你又知道我很多很多的事情。
  就像你的信的开头那样,我正好上完晚自习,然后在租住的楼下,看到信箱里你的信件。你甚至猜对了我会因为拿着可乐而习惯性地把信封叼在嘴上。
  我不善于写信,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在信里对你说一些什么。
  我现在生活很好,只是每天有太多的功课让我头皮有点发麻。每一天老师都会发下很多散发着新鲜油墨味道的印刷试卷。厚厚的试卷夹差不多每隔十天就需要更换一次。我现在的书架上已经堆了差不多有十七个试卷夹了。好在它们很便宜,我在学校门口买的,两块钱一个。
二重身(2)
  我喜欢白色,所以这十七个试卷夹我都选择了透明的白色。看着这些塑料夹整齐地放在书架上的时候,我虽然也会暗暗吃惊,但是,却也会有一种混杂着辛酸的成就感。
  我甚至曾经有过那么一些带着诗意的联想,感觉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就是记录在这些散发着油墨味道的试卷上,一页一页地,推进着生命的前行。在复杂的方程式里,在虚拟时态里,在立体几何的辅助线里,我一天一天地变成和昨天不一样的大人。
  大人。在我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我觉得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有时候我也很烦。每天早上六点就需要起床。虽然我在高三可是因为没有住校所以不需要参加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晨跑。但每天六点半的早自习还是雷打不动。
  每天都像是刚刚躺下去,翻了一个身,稍微闭上眼,然后闹钟就响了。外面的天泛出浅紫色的灰,然后变成蓝色,再变成橙色,最后就是红色的云朵从天边燃烧起来。窗外有很多的鸽子扑扇着翅膀朝天空飞去的声音。
  看到你在半夜也无法睡着,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你。
  我没有在半夜那么晚的时候出去过。只是有时候在晚自习下课后,我会去操场慢慢地跑两圈。学校跑道边的草,每到夏天就会发疯一样地生长。在夜风里,弥漫出浓郁的草汁的味道。围绕跑道的路灯将操场分割成不同的明暗的区域。只是我没有你那么多的联想,看到你将那些明暗交替的过程比喻成我们艰难的人生,突然就很敬佩你。
  发件人:小四
  五月。日光照在皮肤上激荡起热度。
  脸庞在与天空的对峙里渐渐变得潮红。混杂着泪水。模糊了理想的轨迹。
  那些飞过去的,是年轻的灰烬。
  与青春里无尽的,赞美诗篇。
  小四,终有一天,你会变得很勇敢,勇敢到可以将那些狂风中的怒吼,听成是对你赞美的变奏。
  To:十九岁的小四
  我度过了很特别的一天。
  这整整的一天里,我没有跟别人说过话,没有与别人打过交道。我过了一个孤独的一个人的二十四小时。
  下午醒来的时候天空很灰,空气里浮着大把大把的水汽。
  空调在头顶上嗡嗡地运转着,玻璃窗上凝结了很多的水珠。
  我起床,安静地刷牙洗脸,穿好衣服坐在客厅里发呆。电视里各种人物闹来闹去,主持人滔滔不绝,明星虚假地微笑,今天股票升了多少,昨天房价跌到谷底。娱乐版谁又上了头条,谁又拿到了票房第一。我看着嗡嗡作响的电视,觉得这个世界好吵好吵。
  不过小四,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很吵很吵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就只好选择去听自己想听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愿意听我们说话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所以,当你还年轻的时候,你就尽情地说话吧,当你长大之后你想要说话的时候,你就说给自己听。或者如果实在不想说,就一直放在心里。
  无论如何,不要像现在的我,说着各种好听的话,在心里流着难看的血。
  傍晚的时候夜幕降临得很快。
  我换了件有兜帽的运动衫出了门。没走几步就下起了雨。
  小四,我记得以前的你很喜欢下雨的天气,你总是站在下雨的屋檐下面,看着屋檐之外大雨滂沱的世界:消失了飞鸟的天空,逃窜的人群,留下了干净的大地,飞溅的水花,漫延的水流,提着裙子奔跑的女生,在篮球架下孤单打球的被雨水淋湿全身的男生。你在日记里写过,下雨的时候,世界就会变得安静。所有的生命都像是一起沉到了湖底。
  可是每到下雨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会很糟。因为我看到每一个人脸上挂着的雨水都像是泪水;我看到每一个奔跑的人都觉得他们是在逃亡;我看到昏暗的天空就觉得是世界末日。这样阴暗的心理,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滋长在心底。而终有一日我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是参天的大树,不可摇撼。
  那些长在内心里的茂密的森林,阳光照不进,青苔覆盖着黑色的土壤。
  我也忘记了究竟在什么时候,倔强而固执的自己,就那样负气地背好自己的小行囊,朝着暗无天日的森林里走去。
  那一刻甚至微微地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从森林里走出来了。
  大街上的行人很少很少,地面湿漉漉地反射着耀眼的霓虹光芒,像是一地化开的脏脏的油彩。
  我在路边一家寿司店里吃了晚饭。店里很冷清,没有几个客人,白色的光将大堂照得很亮,也很冷。
  十二点左右我决定回家。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很大的电玩城。我进去玩了两个小时。
  整座三层楼的电玩城里几乎只有我一个人。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一个伟大的国王,无论是射击那些从天空呼啸而过的战机,还是与丛林中的恐龙奋战,抑或挑战着古堡中的那些僵尸,我都觉得自己像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小四,我突然想起你十九岁的时候最喜欢的一支乐队“麦田守望者”,他们的那首《英雄》里的歌词,就像我凌晨独自游荡在电玩城的序曲:
  “忽然间,雷声轰鸣,忽然大雨落下。
  “模糊了手中宝剑,淹没我盔甲。
二重身(3)
  “梦里的雨,下不停,一半冰冷一半透明。
  “像那天,如梦一样,我的英雄他哭不停。忽然间,转头睡去,再也叫不醒。”
  小四,只有当你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你才能够看到最真实的自己。但是……你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的。因为在这样孤单的世界里,你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扮演,所有的面具,都因为你自己与自己的对峙,而分崩离析。
  剩下的,就只有那个你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不愿意面对的,懦弱的悲伤的自己。
  也只有你自己,才是可以将悲伤展示给他看的唯一的人。
  因为我忘记了是谁说过的,悲伤只是把插在心口的匕首,拔下来给人看,也只不过溅别人一身血罢了。
  附:二重身是心理学上的一种现象,指在现实生活中自己看见自己。出现二重身的人,往往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都会以死亡告终。
魔法快转(1)
  [2005年9月28日。Torocat:如果你是王子,你喜欢公主还是灰姑娘呢? ]
  喂,你可不可以不要睡着听我说。Carlo在身边微微合着眼睛,我知道他前一秒钟还在认真地听着我的故事,后一秒钟就已经抑制不住发出了鼾声。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他把被我压在脖子下面的左手手臂抽出来,放进被子里之前还拍拍我的脑袋说,今天又偷偷看言情小说了吧。
  如果我真的有时间看小说就好了。
  夏天炎热的空气才刚刚褪去就已经感觉入冬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光线和一些动作一样是有声音的,刷刷地就照进来了,噗噗地叠好被子,哗哗地刷牙洗脸,然后坐在床边吃Carlo留下的半包饼干然后喝牛奶,在杯子里像一只金鱼一样biubiu地吐着气泡。然后同时打开电脑和书。浏览器的页面锁定在BBS的Love版块,隔一个小时左右去刷新一次。
  在我的留言后面,经常会有人很不客气地说,小孩子懂什么,一边儿去。
  而我的情绪也会由开始看到别人甜蜜时同样感受到的温暖,转变成漠然,渐渐地产生了讥讽的情绪,进而烦躁,进而恼怒。由开始看到别人痛苦时心中满满的同情,转变成同样的漠然,同样渐渐地讥讽、烦躁、恼怒。那些幸福,写得好像与小说里面安排好的情节相同,随着鼠标滑轮的滚动一层一层地铺展开来,最后编造出相同的美丽的谎言。那些苦难,也就好像现实中我们经历过的任何一种磨难,愈发觉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有的时候我也会自己走进别人的故事里去,如同在看偶像剧的时候自作主张地选择当那个面容美丽身世悲情的女主角一样,Carlo就应该是那个家世显著衣着光鲜外加英俊冷漠却内心温柔的救世主男一号,抑或是另一个身份低微放荡不羁粗口打架强横无理却同样内心温柔的牺牲者男二号。不知是谁曾经总结性地说过,女主角总是会放弃王子带给她的如金碧辉煌的宫殿一般闪耀的幸福去选择和小皮匠在乡村平静如水的温暖。每当落日的最后一丝光亮和烟筒的顶端以及湖边芦苇的尖鞘三点连接成一条直线的时候,这种温暖就会随着木质小屋里刚揭开盖的米饭香四溢到生活的各个角落。
  你的眼角和发梢。额头。嘴唇。指尖。
  可是,真的就只会有这么一个结局吗?
  [ 1999年9月11日。顾晓:灰姑娘总是用尽所有的想象力眺望关于王子的一切。 ]
  高中。葱绿色。
  陈凯的教室在五楼,顾晓头顶的正上方。女厕所也在五楼。这两件原本毫无关联的事情被顾晓擅自用持续两年零三个半月的暗恋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这样一来,连每个课间长达九分钟的偷窥都显得很自然,甚至有了这样一个看似堂而皇之的借口,她的目光就显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半圆形伸出的天台。隔着操场的高楼上面,玻璃墙反射过来的微微刺眼的光线。
  篮球场里时起时落的呼喊声。个别教室拖着堂,老师持续的讲课也掩盖不住讲台下的骚动——周围人群的吵闹声还有女孩子们咬完耳朵爆发出的哄笑声。
  无论如何,这里都是嘈杂而温暖的,混杂着青春痘一样年轻而敏感的情绪固执地混乱着。
  他从教室里出来了。
  因为下午有体育课,所以穿着运动装呢。
  一定又在临睡前洗澡了,乱蓬蓬的头发在面部周围七翘八翘的。
  要考试吗,怎么站在走廊里还拿着教科书呢。
  又是和另一个男生一起朝着楼下吹口哨呢,如果从那里走过的是我……
  顾晓顺着视线吐了吐舌头,脸却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好像楼顶的缝隙里吹下的风忽然增加了温度烫伤了皮肤,连嗓子也跟着不舒服起来,揉着眼睛咳了一会儿还不见好转,反而连手心都热了起来。偏偏这个时候陈凯边上的男生乱扭着脖子一下子看向顾晓这边,还用手指着给陈凯看一样什么东西。顾晓顿时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脑筋不太清楚地朝女厕所的方向跑去,刚跑了几步就被打雷一样的铃声震清醒了,转身飞奔下楼。
  他们是在说我吗。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这个在篮球场上从来都见不到的男生,自己怎么也会偷偷地喜欢呢。这种心情就好像线球被风吹着滚到了草地上面起了静电,太阳照着显得毛毛糙糙的,怎么抚也抚不平了,于是干脆不去管它,任凭这个线球滚啊滚啊粘上了草根和泥土还有一些爬行的小动物。然后甚至毛衣上好像也沾上了一些污浊,弄得浑身痒痒的。
  这个不是很高却干干净净的男生。
  他的字写得很漂亮,虽然顾晓的书法已经让很多人赞叹了,还是自愧不如。
  他总是喜欢把自行车停在地下车库的最里层,因为他总是在校园已经空了的时候仔细地关好灯锁好门提着书包走进车库推车回家。
  他曾经代表班级做过一次值日,在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拿个小本子在顾晓她们班门前探头探脑地抓扣分,顾晓眯着眼睛偷看他佯装镇定又有点脸红地做记录的样子直乐,心想你也有今天呀。
  他曾两次骑车带同一个女孩子出校门,去往和家相反的方向。
  不要紧的,那个脏脏的线球其实是很私人的东西呢,不管那片草地有多少人在上面做过操,踢过球,烧过篝火,粘在线球上的那些脏东西也只是被顾晓一个人带回家了,也只有她一个人会当做宝贝一样地放在手心里反复揉搓的。可是心里还是会忍不住地疑问,那个女孩子是谁呢。她可以和他那么接近地在一起,我却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魔法快转(2)
  如果。如果我早一年上学,和他分在一个班,那有多好。
   
  [2005年10月15日。Torocat:魔法师就可以让生活不停地存盘然后不停地回去修改一切的不如意吗? ]
  周末的时候一般我们会很早地洗漱完毕冲上床窝在被子里看一张碟。从星期五的傍晚开始Carlo就彻底放松,一起去校门口的小饭馆吃土豆烧牛肉,喝一盆汤或者一瓶啤酒,悠闲地吃这些过于简单的食物,觉得这个时候时间过得快还是慢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有了预知的娱乐活动,反而变得散漫起来,就好像已经看见幸福就在眼前了,只要稍微抬抬手就可以抓到,或者只要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幸福就会自己凑过来在你的脸上亲呀亲,赶都赶不走。
  然而是谁说过有的幸福近在眼前,伸出手去却永远也触碰不到的。
  是谁说过幸福还长着翅膀会飞的。
  这些煽情的话语应用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就硬生生地演变成一系列的悲剧。
  譬如在我们吃完饭回到家发现时针和分针已经快要在North的方向重叠了。
  譬如我们发现家里所有的碟包括电脑里的电影全都是看了好几遍再看就要吐了的。
  譬如想要BT随便down一部时发现小黑和小白这两只猫咪在打架的时候把路由器的电源线扯断了。
  目瞪口呆。
  于是来玩大富翁吧。我是孙小美,Carlo是沙隆巴司。
  我买很多很多的地盖很多很多的房子,抢很多很多的点券换很多很多的道具。他买很多很多的股票,换成现金,再买很多很多的股票,再换成现金。我总是告诉他,走完你满意的每一步都记得要存盘哦。因为你不知道下一步,什么灾难会不期而至。
  遇到恶魔。征收土地。
  各种数目不等的罚款。银行挤兑停止放款。
  被飞弹炸到。住院三天。监狱三天。
  汽车撞电线杆全毁。强迫出国观光。
  变卖所有卡片道具。
  这些灾难无论大小都足以改变一个角色的命运呢。
  于是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存盘,倒退,存盘,再倒退。不全是因为躲避灾难,有的时候为了得到一个想要的神灵或者道具,为了买到想要的那一块地,也这样乐此不疲地重复操作着。这样一来击败对手就会变得轻而易举。最后孙小美跟在大福神后面跑着说“呵呵,承让了”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人生也可以如此操作,那有多好。
  如果可以倒回去加快吃饭的速度。
  如果可以倒回去下午买几张新的电影碟。
  如果可以倒回去没有从楼下捡来这两只猫。
  如果,如果我是一个魔法师,有着挂在赫敏脖子上的那种转盘时间机器,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像哈利·波特一样改变过去的事情救出巴比和布莱克呢。
  [2002年7月12日。顾晓:这个世界上哪里来的魔法,不然为什么我还没有穿上水晶鞋变成公主。]
  大一。灰红色。
  暑假回家的火车票是学生会负责集体订的,所以顾晓坐的这个车厢里满满当当全是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有可能是当你在图书馆借书的时候,他就隔着书架站在你的对面;有可能你在教室上自习的时候,他就坐在前面N排的某一个靠窗的位置上;有可能你在小卖部买橘子的时候,他正在旁边拿一塑料袋说,“老板,称两斤苹果。”总之就好像临时的同乡会一般,在火车还没有启动时这个车厢就迫不及待地沸腾了起来,趁着几乎所有人都在叫嚣着聚众打牌的时候,有的腼腆的男生偷偷拿出手机,脸红心跳地记下了对面漂亮女生的电话号码。
  不知道空气是怎样地凝结起来再化开的。
  MP3里面歌手干净的嗓音才刚刚开始吟唱,顾晓就看着刚进车厢的两个人愣了神,已经封存了一年多的那个线球又开始浑身上下滚动起来,抓着了线头却导致整团线都被扯开了,越扯越长,缠绕在胸口喘不过气。
  同学,可以换个座位吗?他拉着一个女孩子的手突然就站在了面前。
  几十秒以后陈凯替顾晓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挪向隔壁车厢的时候,看着这个女生的侧面觉得有些眼熟,她的嘴巴翘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耳根处却在微微发红呢。是自己为女朋友换座位的要求弄得她有些窘迫吧,所以开始还固执地自己要求来拖这些行李的,结果把两只箱子都摔到了地板上。陈凯正不好意思的时候,前面的女生转过头说,学长……代替她的那个女孩却突然从后面跟上来接过他右手的包包说,很沉吧?然后满脸歉意地对顾晓说:“同学,真的谢谢你了。”
  七个小时零二十分钟孤独的路程。
  顾晓本来想说,借这个机会问到他的名字也好。可是被那个女孩子打断了。她好像就是高中时他骑车载过的那个女生呢。应该早就是他的女朋友了吧,不然怎么会为了她忍心赶走自己呢。外面天已经黑了,顾晓拉开窗帘都看不到外面一擦而过的房屋,只能看到玻璃上反射着自己略带忧愁的表情,因为不清楚恰好连脸上零星的青春痘也看不到了。虽然她也不是什么一下就能吸引住别人的漂亮女生,却也希望他能多给一点目光看着自己的呢。
  接下来的六个半小时里,顾晓就一直在懊恼与自我否定里昏昏沉沉地睡着,脑袋开始靠在窗边上,有的时候被车厢的剧烈颠簸晃向外侧,歪歪地落在邻座男生的肩膀上;那个男生开始几次还会惊得扭过头来看,再后来就慢慢习惯了,由着她的脑袋跷跷板一样左砸一下右砸一下,砸向玻璃的时候还会嘭嘭响。中途顾晓起来去了一次厕所,回来的时候发现座位边上的几个男生冲她直乐,迷迷糊糊的不知所为何事,然后又睡了。几分钟后突然惊醒,面红耳赤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裤子拉链……
魔法快转(3)
  “怎么这么一傻傻的小姑娘”,有个男生笑道。
  可惜这时顾晓已经又睡死过去了。
  梦里面还在傻傻地想:如果,如果刚才提前一分钟和他说话,那有多好。
  如果,真的可以和那个女生换个位置,又会怎样呢。
  [2005年10月29日。Torocat:要做只管爱情的小女巫,让时间快转。 ]
  关于魔法师这一想法自从出现就不曾停止过。一个复杂到一百多题的心理测试,从第一题开始,选择A直接跳二,选择B直接跳三。依此类推。这个测试我不厌其烦地做了两次,很赖皮地改动了其中一题原本应有的答案。于是五分钟以前我还是海底邪恶的黑巫师,转眼就变成了守护白雪公主的森林女王。
  可是依然不是我想要的呢。
  快到期中的时候Carlo的工作突然变得繁重起来,在身边的时候都不太理我,一个人对着那个非典型的二十一寸电脑屏幕表情愁苦,并时不时咕哝出几句我的智商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半个小时内捶胸顿足六次以上,然后又瘫在椅子上继续愁苦的表情。怎么会喜欢上这个完全不懂浪漫经常气得让我咬牙切齿的工作狂啊。可还是固执地喜欢,于是只能自作主张地想,他以前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活泼阳光的男生吧。
  年轻,和现在也就只差了三年的时间吧。
  那段时间在他的日记里,真的灰得好像地狱一般难过呢。
  于是我其实只想做一个善良的有一点点法术的小魔法师。我只是想有一把可以飞越时间的破扫帚带我回到三年以前,或者再早一些,让我很早很早地就出现在Carlo的面前,比其他所有伤害过他的人都要早,那样是不是就可以让那段阴霾从他的记忆里消失呢。然后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应该还是一个笑容干净热情开朗的大男生吧。
  变成小魔法师以后,要让其他贯穿忧伤的爱情也美好起来,应该也是挥挥手一般容易的事情了吧。
  [2004年12月18日。顾晓:那些悲伤原本不是我拥有的。那些幸福却一直是我想要的。]
  时间仿佛从顾晓走出站台的那一刻停止,所有的事情开始变得无法挽回。
  明亮的日光下一对年轻男女临别时的亲吻被雕刻在马路纷繁的背景里。出租车站的两层阶梯上,陈凯俯下身去蜻蜓点水地碰触了徐菱的嘴唇,然后短暂地拥抱,替她把行李放在车后座,最后站在路边挥着手看她离去。最后,这一系列的动作被顾晓的瞳孔分割成N个细小的情节,一、二、三、四,好像有着固定的步骤一般井然有序。
  这次是自己忽然惊醒的。原本凝结在面前的完整的画面好像突然被重物击中了一般支离破碎,又好像是从睡梦中醒来,环顾左右也不知道刚才在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顾晓猛地晃动了一下脑袋,终于向前挪动了双脚。行李很沉。艰难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看那个台阶,却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刚才那是幻觉噢。
  那从高中开始的暗恋,也都应该是幻觉吧。
  那这一次的相遇,应该还是幻觉才对吧。
  在步行街上,顾晓又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身边高大的男生握着她的手,微笑地看着这个经常无端端愣神儿的小姑娘,他曾经说,她的视线里一定总是会出现非同寻常的绚丽画面,于是才使她愿意在任何时候忽然停下来去欣赏。这是个脑海里充满了童话色彩的男生,就这样她在一次次的幻觉中把手交给了他。在她的思维停滞下来的时候,可以放心地让他牵着自己的手继续行走。
  可是眼前那个人是他吗?他怎么是一个人呢?
  陈凯也是这样向前走着看到了顾晓。这个女孩子的眼神直直地看着他的方向,让他觉得脸有些发烫,随后又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她应该是在发呆吧。是个蛮可爱的女生呢。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陈凯禁不住又扭头去看她的脸,微微翘起的嘴巴,额头上几颗青春痘。是有些亲切的,不知有没有在哪里见过。甚至连她边上的男生都变得有些面熟了起来。他边走边挠着头,想得嘴角上扬了起来。
  一分零三十秒后顾晓回过神来,重新握紧了身边男生的手。
  [2005年11月17日。Torocat:顾晓的故事终于可以说完了。]
  今天Carlo终于坚持没有在我说故事的时候睡着。于是他只听到了结尾,却不知道任何经过。他伸出手去把灯关了,然后翻了个身说,不是那么让人满意呢。
  是啊。
  其实,可以让她和他一个班级的。
  其实,可以让她和她交换位置的。
  可是她也许还是会喜欢上其他班级的其他男生。
  其实,也可以从一开始就让她知道,她曾经喜欢的那个人叫陈凯。
  于是后面的这些情节就几乎不会出现。
  可是这些都不是顾晓自己能控制的。
  就好像,你和我一起在校门口遇到她,不是也只好归类于突发事件吗?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有和你联系过吗?她怎么知道你还在这里呢?
  我也开始产生幻觉了。这些疑问夹杂着两层阶梯上的景象又开始像滚脏了的线球一样在身上扎着,扎得心里痒痒的,揪起来又会觉得痛。
  Carlo抓紧了我的手。
魔法快转(4)
  他说,曾经是我一个人在这里,看到她和另一个男生牵着手走出来。
  也有那么十几秒钟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呢。
  那么,你其实是开始相信我的故事了吗?
  [2002年7月12日。顾晓:魔法的起点。幻觉的终点。 ]
  不知道空气是怎样地凝结起来再化开的。
  MP3里面歌手干净的嗓音才刚刚开始吟唱,顾晓就看着刚进车厢的那个人愣了神,已经封存了一年多的那个线球又开始浑身上下滚动起来,抓着了线头却导致整团线都被扯开了,越扯越长,缠绕在胸口喘不过气。
  同学,可以换个座位吗?Carlo搂着顾晓的肩膀冲着这个好像突然就站到了面前的男生说。顾晓有些惊慌地赶忙把自己的票递上去。
  她的位置在隔壁车厢八十五号,麻烦你了。Carlo又补充了一句。
  那个男生笑笑,然后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转身离开。还是那个熟悉的眉眼,只是观察的距离近了许多,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他比以前更瘦了。
  他的笑没有高中时那么开朗了。
  那么多东西他拿得动吗?
  他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顾晓的目光已经不知道涣散到什么角度去了,眼前好像有个转盘在不停地转着,有的时候会停止下来,告诉她,在这个时候,他曾经在做什么。
  我在这个时候,看到过你在做什么。
  你在课间操的时间躲在五楼的平台上拿着一本书在看。
  或者我记错了,是在和别人聊天吗。
  你在运动会的高中组八百米比赛上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或者我记错了,是一千五百米吗?
  你在体育课下课后总是会去小卖部买一罐可口可乐一口气喝完。
  或者我也记错了,你从来都喝百事的吧。
  你在两个星期五的晚自习下课后骑车带同一个女生回家,可是她吗?
  难道还是我记错了,是星期三还是星期四?或者并不是同一个女生吗。再或者,你根本从来都是一个人离开的呢。
  突然这个转盘四分五裂开来,转轴滚落到地上消失不见了。
  顾晓想,我甚至连记忆都模糊了。所以还是这么让他走了。
  七个小时零二十分钟结伴的路程。
  当顾晓的脑袋第二十七次从Carlo的肩膀上反弹回车窗玻璃上终于被巨大的撞击痛醒,起身去了厕所,回来后很快又重新睡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覆辙(1)
  他躺在床上听着同住一个酒店的一对情侣争吵,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钟。女人大声说:“我那个时候非常害怕,我不想跟你吵。”男人说的话他听不清。
  因为要在指定期限上交一份短篇小说而且不擅长捏造情节,他通过制造一次旅行寻求素材,不在乎这会让小说的代价过大,并且丝毫无益于使他能在写作上获得长足进步。
  一月的云南几乎没有多少观光客,在一个小镇里,他暴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找到一个满意的住处——庭院需要有充足的光线并且干净,要能随时上网,要处在角落地带这样感觉上比较安全僻静。之后的几天,他把大部分的时间浪费在背阴空荡的房间里,上网查看邮件留言,然后昏睡,对于接下来需要完成的小说束手无策。
  他往往会在下午出门,找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餐馆叫一些菜单上出现的他平常喜欢的食物,可是几乎每餐都令他非常沮丧,似乎食物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只为了填补空腹而完全不会被计较味道。他本来已经沉浸在这种落魄的情绪中,回到房间默默睡觉,还被一个不知所云的争吵弄醒。
  房间很黑暗,休眠中的电脑发出呼吸频率的橙色微光,透过厚窗帘隐约能看到庭院里悬挂的几串暗红色灯笼。
  他在灯光惨白的卫生间里洗过头发,披上外套便出门。
  在一家他已经几乎一年都没有光顾却偶然又被约去的酒吧里,他初次遇到朋友的朋友D,笑容具有猫科动物特征的神秘女子,让他非常喜欢。整整一个晚上他都表现得尽量愉快而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容易顺利与人沟通相处的人。他在那次酒吧散场后向朋友询问D的电子通讯账号,添加为联系人,长久地挂线等待她出现,他之前在酒吧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与D的正面交谈,觉得与喜欢的人在一起甚或是与其交谈,不可与他人分享。
  他梦见学校走廊西边尽头的楼梯转角,窗子开得很高,所以照进来的光线投在很远的地方形成一块明亮的斑,近处仍旧昏暗,让他几乎看不清楚对方的脸,Jo对他说自己要转学了,他于是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梦里的这个消息带给他的坏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学,他神经兮兮地在早自习课间找到Jo问“你是不是要转学了”。对方说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是有可能。他心情更加不好,没再说什么就回到自己教室,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觉得灰暗。他很清楚地意识到Jo可能的离开会对他造成非常严重的打击,并且他内心明白他将对这件事情无能为力。
  他开始胃痛,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感觉到这种身体上的反应,确切地说更好像是胸口积郁的情绪无法抒发,原因是喜欢一个人,害怕失去。
  WithColin(D)
  “终于看到你上线了,我是Neh,前一天晚上和你在酒吧遇到,很喜欢你。怎么称呼?比如,你是否有惯用的英文名或者代号。”
  “没有。”
  “就叫你Colin吧,形容一个人聪明迷人。”
  “随意吧。明天是新年,你今晚有什么打算么?”
  “自己坐在家里面咯,可能玩玩游戏什么的,你一定有人陪吧。”
  “没有。”
  “那,不如晚上出来吧。”
  “去什么地方。”
  “淮海中路应该会有倒计时,在那边碰头吧。”
  “好啊。”
  “我把电话号码给你,随时联系,我准备下线了。”
  “那到时候见。”
  小镇里的这间酒吧并没什么特别。被一群年轻的人经营着,在这种旅行的淡季,其他酒吧早已空落,唯独这里还算热闹,仿佛白日里散落在小镇各处稀少的观光客都在夜里不约而同地选择这间酒吧,围聚在一起笨拙地跳舞,场里没有DJ,音乐是用CD机播放出来的,曲目间还会有令人尴尬的停顿。
  吧台很小,里面挤着店家的女生在说笑着共进晚餐,他向她们询问酒单,最靠近他的女生抬起头来笑着从一摞摆放混乱的本子里抽出一本递给他,而后低头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因为太长,她仰起脸朝他顽皮地笑,她的眼睛很明亮,他记得他在某一个阳光中能看到灰尘的场合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你叫司机把车开到马当路,我在那里等你。”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应该像是被掩盖在深深的水里,仿佛容易被周围嘈杂的声音掩盖过去,他自己也不确定。
  单单这样站在人群密集的场所边缘打电话给Colin讲明约定的地址,就足够让他心情愉快。天气并不算暖,等待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尝试用手机拍摄树上悬挂的细小灯光却没有成功。大约过了两个小时,Colin打电话来说因为节日的交通管制,计程车只能停在西藏中路。他知道大致的位置,于是开始朝那边赶,他内心不确定,询问路人,他们的回答也仅仅是指向他之前不确定的方向。他觉得有一些渴,道路因为正在举办活动而拥堵不堪,还有烟雾从广场舞台蔓延到他经过的地方,非常嘈杂——他从小就不喜欢,而就是这种穿梭在人群里的感觉,对方是他要寻找到的人,是处女座,英文名字是他决定的虽然注定不会被使用,也一样是这种节日,到处是人群。他至今记得这种感受,也记得那段感情中他所付出的一切和假想幸福的落空。
  “听说今天晚上广场有烟花?”“那一起去看吧,好像我们班好几个人都要去,就咱们的那几个朋友,正好还能碰头一起看。”“他来吗?”“谁?”“你们班新转来的。”“可能会去吧……”
覆辙(2)
  “金苹果。”
  他朝正在低头吃面好像再不愿意被人看到的女生说。她慌张地示意身边正在摇晃调酒壶的小伙子开始做这杯酒,一边拿出本子记录。
  这是无酒精鸡尾酒中唯一名字不算做作的一个。
  他付好钱以后坐在那里,发现递过来的是一个外表非常女性化甚至显得愚蠢的杯子,觉得尴尬。于是决定快速喝光这些浓郁黏稠并且过分甜腻的酒。
  他把杯子放到一旁,又叫了一杯奶昔,等待的时候关注起墙面上以往的观光客留下的字条和照片。
  吧台前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服务生之间不断地互相喊话,很大声,来抵抗激进的音乐。他微笑着听一个服务生气急败坏地前后三次催促一杯“玛格丽特”,然后移开凳子给想从吧台里面出来的人让一条路。
  他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他并不知道来酒吧除了喝酒还能做些什么。因为他永远无法同陌生人开始交谈,而且独自在外又绝不可以自我麻醉,只能选择愚蠢的无酒精鸡尾酒和幼稚饮料。这一刻聚众舞动的游客和服务生之间的大声喊话让他觉得自己被孤立起来。
  他觉得可能在这样一个时间,没有人会想到他。
  这种感觉他常常有。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在摄氏零下二十度的黑夜里在人群中穿梭试图能够与他喜欢的人相遇,他并不知道对方是否在场。头顶上有盛大的烟花开放,伴随着尖锐的哨音。
  他记得他嘲笑过对方土气的乳名,并根据这个乳名的发音送给对方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英文名字,Jones,他并不知道这和一个什么著名的经济指数相关,亦不知道多年以后他会仅仅因为这名字出现在一个品牌之中而促使自己有一段时间疯狂购买那些他并不喜欢、后来全部放在储物箱中再不会穿的衣服。
  他送给Jo一张圣诞卡片然后彼此认识。
  他曾经问,你可不可以爱我一天,那么一小时,或者五分钟,或者三秒钟。而对方仅仅把他当做普通朋友,并且对他的一些奇怪行为或者无端发起的坏脾气并没有太多好感,甚至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甚至演变成尴尬。他也讨厌自己在面对Jo的时候就会变得神经质情绪化而且非常敏感,很多次他甩开对方独自离开,而内心非常后悔,希望对方能够挽留自己让一切得到挽回。
  Colin穿一件黑色的及膝外套,显得头很大比例有些失调。他们一边走一边聊起Colin的大学专业和对未来工作的期许。他们离开时代广场的拥挤人群前往新天地一带,他之前在等待的时候独自到过那里,预先看好了电影场次,觉得其实度过岁尾只是一件无聊的事情或许应该看一场愚蠢的午夜电影,然后回去休息。
  他们到达新天地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人群中有一种让Neh觉得莫名其妙的兴奋气氛,Colin有些心不在焉地收发手机短信,然后显得心情低落。Neh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一直望着对方,Colin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会对他笑,然后继续埋头收发短信。
  “倒计时就快开始了哦。”
  “嗯。”
  Neh走出酒吧的时间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突然,音乐并没有停止,他的奶昔也没有喝完,没有任何事情带有“告一段落”的意味,离开完全是他在某一时刻的草率决定。他走出门去,回酒店的路上用手机拍下流水中逆流游动却不曾改变位置的锦鲤和沿途悬挂的大红灯笼。
  他接到电话,朋友说他一直喜欢的一个作家突然询问他的手机号码,不久他接到她的手机短信询问他的MSN地址。他当时好像对她说:“我们终于认识了。”好像或者又没有这样做。
  “我们应该靠前面一点去看烟花的。”Colin终于因为人群开始大声地一起倒计时转入到现实中来。“不然就在这里吧。”他无所谓。
  Colin兀自地朝前面走,Neh跟在后面,看到伴随着尖锐声音开放的金色烟花,无数的光在天空中流窜,仿似找不到方向,他突然问:“你觉不觉得,这场景有种末世的意味,仿佛它们都在逃脱,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不幸。”一边用手揉眼睛,试图清理掉风吹进眼睛里的烟花灰。Neh背对着烟花的天空借由彩色的光端详着对他来说仍旧陌生的脸,痛出眼泪。
  人群为这时刻的到来呈现出他所不能理解的激动,虽然是新年已到,可是谁都应该知道任何事情不会因为这一秒钟到下一秒钟的跨越得到任何好转。
  WithRosebush
  “实际生活中,我觉得一个人需要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多,很少的,但是很真实,就可以了。比如说,有一个可以爱着的女孩子,有一两个好朋友之类,比空泛的喜欢更重要。而且有时候恋爱能帮助一个人打开心扉,所以不说话的状态,是会有改变的。”
  “我也做过努力,只是我以为多数时候我很真诚地说一句话,说喜欢对方,都会得不到相信,所以后来几乎再不做尝试。”
  “那你准备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几天?”
  “去心里想去,觉得会找到自己想要的影像的地方,心情合适的时候就出发,然后离开这里准备回去。”
  “来去匆匆。”
  “我不能容忍在一处停留,也无法坚持不懈地去寻找。”
覆辙(3)
  他不能记起那天他有没有看到Jo,也不记得印象中的那一次Jo对他表情愉悦的时候看起来是否发自内心。他与Jo相处融洽地在人群中嬉闹,他在烟花开放的寒冷黑夜寻找对方,在他的印象中是同一天发生的事情,又仿佛不是,如果是,他亦不记得哪件事情发生在前。他不记得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没有开始变坏。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不记得自己做过多少会伤害对方的事情。
  他们在临近中考的几个晚自习前夕还曾经友好地一起买晚餐,他被老师叫去送一些等待复印的试卷,他抱着一大摞白纸在走廊流散的人群中等对方出现,然后一起走到另一栋楼。放下东西离开以后,在楼梯的转角,他说我可以抱你一下么?Jo对他伸开手臂。
  以至于他在今后的漫长的时间里都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怀疑自己的判断,却唯独在思恋和怀念里偏执地相信这样一个并没有给过他多少温暖,时至今日已经再不想见到他的人,唯一会选择躲避他的人。
  WithRosebush
  “你应该不知道,我是在高中的时候开始读你的书,而后因为你的一本图文集得到启蒙,开始接触摄影。”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厚窗帘完全透不过光线,房间仍旧黑暗安全,他只能听到庭院中有鸟雀的鸣叫和人走动的声音,非常空荡寂寥。他确认电池的电量以后,带上相机和一瓶水,走出门去。他想象着他将登上雪山,能够拍摄到冰雪——虽然他早已在自己的家乡见惯,只是意义有所不同,他听闻山顶有经幡在凛冽风中随风翻动,他觉得他可能会恐高,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出现意外会从山顶跌落,消失在茫茫的雾气之中。
  出租车司机告诉他自从去年一名游客在山上失踪以后,每逢这种风天,索道都不会开放。意味着他没有办法去,只能选择另外一处,被叫做云杉坪的地方——情死之地。
  “大概结束了。”Neh在安静得仿佛有回声的黑色天空下对Colin说,这里因为灯火太璀璨完全看不到星斗。他拉着Colin穿过正逐渐散去的人群,“我们去看一场电影,我刚才去看过放映表,这段时间有一部电影上映,无论是否愚蠢无聊,但总算消磨时间。”他不知道这样不容对方做出选择是不是过于专横霸道,只是他内心中希望对方记得这个夜晚,或者他可以恋爱在这部他不喜欢的电影里。Colin为他买了一瓶可乐。在这部Neh早已看过的电影上映的时候,他一直在走神儿,Colin埋头发送短信。
  “是我的男友,他好像从来都不在乎我,假如我不主动联络就永远不会打电话或发短信来,现在他可能睡着了,一直都再没有回。”
  电影院里所有的人看起来都非常疲倦,可能包括电影本身亦都是力不从心,有好多事关命运爱情的严肃命题被敷衍演绎,碰触不到本质。有的时候我们对一些事情怀抱太大的希望去追寻付出,往往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结果并不会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是不会放弃,结果越来越不能放弃,结局就很可能会不幸。
  只是Neh觉得Colin明白自己的心意,知道他会一直等待下去,直到有一天不再被充当今天这样的候补。
  WithRosebush
  “你的新书,是关于什么?”
  “嗯,一个关于寻找和落空的故事。其实落空也是一种实现。”
  中考的那天早上他看到Jo,他们彼此没有打招呼,他记得中考的英文试卷里面出现Jones的名字。
  在索道上,Neh和一位当地的女子同座。缓慢上升的过程中,他进行了这次旅程中唯一一次和陌生人的对话。她问他为什么在这种旅行的淡季一个人来,他说因为这样让他觉得很自由。他对她说,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到过这里,那时候传闻一名游客失踪,雪山正在封山,一年以后的这次的旅程也算是了却一份心愿,皇敲幌氲接置挥谢帷K运笛┥揭丫鱿至嘶拢苡锌赡芤欢问奔湟院缶徒桓创嬖凇?
  他回头望他来时的路,公路在山腰的转角消失不见,天空中没有云。
  WithRosebush
  “年少的时候,人是活在巨大的幻觉中的。老去,是意味着幻觉渐渐消失。所有惊心动魄的感情,只有在年少时才会去相信和追寻。”
  他至今仍然会在感觉寂寞的时候想起那段他至今为止唯一相信的感情。在汽车穿越漫长无边际的黑夜、到达他的家以前。在列车的行进中伴随着有节奏的轻微晃动,观赏车窗外落下的一场晦涩的雨的时候。他知道不放弃是他的偏执应该受到的惩罚,一切的罪都源于自身。
  他缓慢穿过一片原始森林朝目的地进发。风掠过云杉的丛林发出空旷辽阔的声音,让人觉得内心寒冷。阳光投射成明亮的线,因风吹动树木而改变着位置,照亮各处的飘散的灰尘,倏忽明暗仿似他所有感情中诞生然后湮灭的希望,让他无端地觉得非常欣慰。
  因为处在相当的海拔,他呼吸钝重,他听到自己急促的气息和心跳,风吹过丛林的声音,乌鸦的叫声。地上有被夜风折断了的树木的庞大躯干,生长着浓密的苔藓,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和死亡非常贴近。他记得自己在小说里曾经塑造的一个角色,他把自己的人格放在那个角色身上,却给出了不好的结局。
覆辙(4)
  如今这丛林让他对旅程突然再无遗憾,他觉得可以就此结束。所以只在山上逗留了短暂片刻便离开。
  你可以让你自己觉得爱我一天吗?
  我不能。
  那么一小时?
  或者五分钟?
  不能。
  那么三秒钟呢?可以吗?
  好吧,三、二、一,爱完啦。
  WithColin
  “这么晚也不睡。”
  “Neh,我们一起出去旅游好不好,我期末考试结束就没事情做了。”
  “好。”
  “你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去吗?海南,或者云南?”
  “我带你去丽江吧,我们可以找到一家干净的酒店,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那么我过两天给你答复,我先安排下自己的时间。”
  “嗯,等你的消息。”
  他关上电脑的时候想象着可以在旅程中拍下Colin开心的样子,想到他们能够一起去雪山,一起在街道里四处兜转,最终熟悉每一条街。
  WithRosebush
  “你都是只拍摄风景,好像很少看到你自己的作品里面有人物出现。”
  “是,我害怕镜头对准一个陌生的人,会引发纠纷。可能这种情形和无法与陌生人交谈一样,带有怀疑、不相信的因素。”
  “以后是想做摄影师么?”
  “不,我只把它当做让别人理解我的方式。”
  他的笔记本电脑里存放着他离开家以后在外生活的每一次飞行中记录的影像,他在拍下他们的时候心里想着同样的事情,怀着几乎同样的心情,只是这种感情似乎逐渐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流逝,让他觉得内心逐渐变得安静。
  订机票的前一天Colin告诉他因为接下来安排了几个面试最终无法与他同行,而且Colin的男友工作结束就快回到上海。
  WithRosebush
  “在年少之后,不会再有美的故事出现。”
  “可我希望我能一直相信下去。”
  从丽江飞回上海的过程中,他看到那些云,和他在去的路上,以及一年之前,似乎没有不同。
冰是睡着的水(1)
  大学提起裤子从你的身上起来,冷冷的对你说,走吧,把青春留下!这个时候你会觉得是大学上了你,而不是你上了大学。——发信人:螃蟹时间2005.12.3
  我缩在上铺,一边看着这条短信一边喝水,默不作声。然后把它群发给所有的人。
  我成年之后的第一个夏天走失在2005年。在那个夏天的尾巴上,我独自像一个民工一样拖着一个43cm×50cm尺寸的行李箱,背上一个六十公升的行囊去北方上学。火车在凌晨三点到达那个原本无我的北方城市。没有人接我,也找不到车。于是我非常落魄地在售票大厅里面席地而坐等待天亮,等待五点的第一班接待新生的巴士。
  手机的闹钟把我吵醒,我站起来拖起行李往外走。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我已经被明亮的天色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未曾料到这里天亮得这么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我现在已经与家乡有了将近十个经度的时差。
  在巴士上我旁边坐着另外一个系的新生。她细细柔柔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当巴士逐渐远离市区,沿着一条褐色的散发着化学品臭味的河流向荒僻的郊区不断深入之时,她开始抽泣,肩膀像觅食的鹿一样玲珑地耸动。我问她:“同学,你没事吧?”
  她不做声。
  开学一个礼拜之后,我听说,隔壁系的一个女生,第一年考北大差三分,今年复读还考北大,差两分,她来了我们学校。那天在校车上,一路上越来越荒凉越来越荒凉,她就一路哭着来到这里。
  到站了没?到了报声平安。——发信人:妈妈时间2005.9.1
  现在我和一群陌生的Freshman挤在六人间的寝室里面,地面是一层厚厚的灰尘外加一层软绵绵的纠结不已的头发,各种塑料口袋包装花里胡哨的食品堆满了跛脚的木头桌子和我们的胃。垃圾篓从来都是爆满,如果没有那个操一口天津话的宿管阿姨来训斥,那么就永远也不会有人去倒掉。水房里面哗啦哗啦每天挤满了女孩子没完没了地洗衣服。我对面床的那个女生用一千七百多块买了一支网球拍(我不知道是不是上面有纳达尔的亲笔签名),却舍不得给楼下的学生会吆喝的慈善活动捐献一分钱。其实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善良到常常责怪我说:“你怎么洗澡不叫上我一起?害我坐着等你不能去洗。”或者我们宿舍另外一个姑娘经常会说,“你怎么在看高数?不行,那我不能看英文了,我也要看高数!!”再有就是你听到如下一段很绝望的对白——
  甲:咦?咱的课外阅读书目清单里面怎么有《失乐园》?
  乙:《失乐园》?我有碟啊……嗨,濮存昕演的咱也要看啊……
  甲:不对啊,上面说是一个叫弥尔顿的人写的。
  乙:咱中国还有姓弥的啊……
  甲:不对啊,清单上说是一个古代英国人……
  然后我就很无语地看着这一群姑娘在上课之前为了化妆而折腾一个小时,下课之后买来瓜子专心致志地嗑一整个晚上,或者一边嗑一边手忙脚乱地斗地主。
  宿舍里零零碎碎的垃圾和非垃圾已经占据了所有的空间的那一天,北方下了第一场雪。那天我正要出门上德语课。雪花多得像不要钱似的漫天撒,烈风一刀刀戳进我的大衣。我裹紧衣服觉得自己不能够顺畅地呼吸了,如此荒凉广阔的校园里我就只听见自己拼命喘气的声音,我停下来,看着周围疏落的人影匆匆穿过校园大片大片的荒草盐碱地,就这样很难过地想起了高三的十二月,在清华参加自主招生考试的时候住在紫荆公寓里,看到北方的冬天,晴朗的蓝天,白雪皑皑。高大的杨树褪尽了繁华,只剩下嶙嶙赤骨架起一树的白雪,却辛苦得美。清华园里的荷塘已经完全冻结,许多小孩子在上面溜冰。些许老人和成群的鸽子在工字厅前面的林子里逗留。城市轻轨就在楼外,夜夜听得见铁轨的声音。空气寒冷得令人倍感振奋。我一眼就爱上了北方的冬天。然后对自己说,一定要考到这里来。
  然后在这个毕业的夏天,所有的等待都看到了结果,所有的希望都看到了现实。我最终还是不能去那里。
  我只记得早上接到清华的老师打来的电话,询问考分和志愿。我对他说,对不起,真的太遗憾了。他也说,是,真遗憾。
  那是今年夏天的故事。而现在,我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雪地里,一再警告自己,再也不能爱上自己的想象和回忆。
  北京下了第一场雪了哦,你们那儿呢?——发信人:白蛇时间2005.11.29
  我那在英国念书的菜板从来不考虑时差,只是喜欢在她六点左右下课之后给我打电话吹牛。记得以前在高三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独自在台灯下面条件反射一般地做数学题,做到最痴迷的时候突然被这午夜凶铃吓得一哆嗦。那天深夜一点钟又是菜板儿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我迷迷糊糊地跟她聊啊聊啊,后来手机突然没电了,声音戛然而止。之后我就特别清醒,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爬起来给我高中的同学写邮件。刚刚打开邮箱的时候我看到了有十封未读(不是垃圾邮件哦),心里一下子好虚荣。我一一点开,看到香港浸会大学的蔷薇给我发的邮件,还有在香港科技大学的闷蛋儿给我上传的他们学校的照片。闷蛋儿说她站在港科的Linkingbridge上摇摇欲坠地看到刚从海滨浴场回宿舍来的穿游泳裤的男生很帅,还有在电梯里面碰见一群长相很地道的中国同学操一口流利的英文谈笑风生。接下来的邮件里面,我那明年就要去巴黎留学的徒弟寄了电子贺卡给我;在中央戏剧学院醉生梦死的区区骂我为什么发短信不甩她;北大的阿丁告诉我她宿舍楼下贴着法斯宾德电影免费巡演的海报;清华的白蛇对我说,阿姊啊你明早要是看到电视里面万人长跑的报道就一定要找那个穿黄背心的人哦……我看着看着,心里越来越寂寞。
冰是睡着的水(2)
  我觉得我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了。我正在北方一个荒凉的城市里面和一群连th的发音还不会咬舌头,要读成[S]的人一起读最不值钱的英文专业。我觉得说这样的话的确与拿着一千块钱的球拍在特困生面前炫耀一样无耻,可是更糟糕的是,我心里的荒凉胜过了无耻。
  我们学校的大湖边上有白鹭来栖息哦。——发信人:曲和时间2005.11.1
  冬天还没有来临之前而夏天却惶然走失之后我就开始大规模地逃课。所有的公共必修课——诸如数学、语文、政经之类的。一个人在宿舍里面打开电脑准备挣钱,但是却便秘一般地写不出东西,这样的情形用我的一句口头禅来说就是“不是郁闷两个字可以概括的”。我常常整个半天都不想去上课,于是自己就骑了单车去学校旁边一个公园里面闲逛。秋天的北方有着铺天盖地的蓝色苍穹,像欧洲电影的片尾字幕一般漫长漫长地从眼前流过去。烈风随时都在肆虐。阳光普照,晴朗并且寒冷。这是我在南方从未奢望的所谓秋高气爽。在湖边遛单车。停在僻静的地方,靠在车的旁边,无动于衷地眺望被烈风吹得跃动不已的金色水面。感觉皮肤像被干燥的空气凌迟。嘴唇很快就产生裂口。轻轻微笑也会裂开血口子。耳朵里面还塞着高中时代最喜欢的乐队:俄罗斯的Lube。那些低沉的仿佛不懂得哭泣的声音唱着我听不懂的俄语,但是旋律亲切得仿佛是逝去的时光。摇曳的手风琴和微笑的打击节奏,不插电的记忆。
  直到天空的钴蓝逐渐渗出晚霞的暖色,我才离开。穿过陪伴了我一个下午的风,回宿舍。刚成为Freshman时的很多个下午我都是这么混过去的。这样的生活姿态快乐得令人心生愧疚。因为我在那本超级畅销的绿封面的哲学书里面看到过:闲散是天才的理想。
  而那些日复一日忙着听课做习题的高中时代,真的走了。永远地留在了南方那些一模一样的有阴霾的白昼。
  喝杯牛奶就好好睡觉,什么都别想,明天肯定会很好地发挥的,加油!好运!——发信人:李老师时间2005.6.7
  那段时间我如果不到湖边去就会在宿舍无所事事地待着。和我一起的是我的下铺,我叫她奶牛。她有一只宝贝得不得了的电饭锅,然后总是热衷于到小卖部去买鲜鸡蛋、白菜、面条和袋装的鲜汤底料来煮面吃,即使是在我们这个脏乱得跟货轮的底舱有一拼的小宿舍里,她坐在小板凳上等着锅里的水咕噜咕噜沸腾的时候总是带着满足并且天真的笑容。在放调料之前习惯用汤勺盛出锅里的食物,细心品尝味道,以便掂量调料的分量。煞有介事地把头发绾起来,干干净净地露出脖颈上透明一般的小块鲜嫩皮肤。喜欢在食物还没有出锅的时候夹出一点来让我品尝。细节之处她有着处之泰然的幸福感。我在屋里写字的时候常常可以闻到烹饪的香味,溶解在整整一个下午的悠闲时光里面。她对我说,如果有一个人说她煮的面很好吃,那么她会兴奋得一整个晚上都睡不着。
  我看着她的幸福,悲悯而又羡慕地说不出话来。
  数着日子,还有三百多天,我们就可以解脱——发信人:瓜儿时间2004.6.12
    
  那天又混过了一个闲散至极的下午,华灯初上时和奶牛一起乘着公车穿过蔓延无尽的郊区荒野去市中心看电影。在车上听一张老狼的盗版CD。那是一个高中的死党送给我的,我喜欢里面的《虎口脱险》,可是这张三块钱的盗版碟实在是太次了,那首歌只有一半。每次听到高潮的时候就会戛然而止,实在是叫人痛不欲生。可是后来逐渐非常习惯这首没有结束的歌,如同维纳斯不该有完整的手臂。
  每次坐这趟车,两个小时的路程总是让我极度没有耐心。昏昏欲睡地把头靠在玻璃窗上,看窗子外面北方黄昏的原野很悲伤地弥漫在厚厚的暮色下面,月亮垂死一般悬挂在高处,马路上的车灯闪着匕首一般的光亮一道一道地从视网膜上划过去。看久了让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于是索性就会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正狼狈而又洒脱地背着一只六十公升的登山包坐在前往尼亚加拉大瀑布的破烂的末班车上,就像在电影里面一样。
  奶牛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说,我毕业之后就要离开。我问她去哪里,彼时她将头靠在大巴士的玻璃窗上,显得非常疲倦,最终没有回答我。这个沉默的游戏也就此不了了之。外面一闪而逝的街景显得非常之阒寂。阒寂得像命运那样不可抵抗。那个时刻她轻轻抓住我的手。
  午夜的电影打了五折——陈可辛的《如果·爱》。我再次看到金城武那张刀砍斧削一般英俊的脸。十年的时间里,这个男人每年都会回到他们共同生活过的肮脏地下室里等待情人回来,空手而归之前用一个破机器录下他的声音。就这样我听到他破碎而且固执的声音从录音机转动的齿轮之间挤出来:
  1995年10月19号:你没有回来。老孙……你到底在哪里。回来吧。我以为一年之后会好一点……但我还不是一样……时间才会过得这么慢。
  1996年11月:两年了。两年了。你可不可以回来一次啊。再回来一次就好……我答应你我不会留你的……你可以走……好不好……
  1997年12月:我觉得我好了。今年回来我没有那么难受……看着这张床……是有一些回忆……但是没有那么疼。我坐下……笑一笑。忘记你,原来不太难。
冰是睡着的水(3)
  1998年10月3日:你是不是死了??!!你是不是死了??你为什么不回来??贪慕虚荣……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去死吧!!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1999年12月30日:我也当演员了,呵呵。真的,你不要笑我。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合作一部戏……
  2001年12月6日:你还好吗?外面下很大的雪。
  ……
  2005年他带着他的情人回来了,两个人都已经是演艺界的超级大腕。他们面面相觑地站在这个地下仓库的入口处,手足无措地发现彼此再也没有一张年少的脸了,再也不是当年因为付不起房租而躲在这里苟活的小青年了。
  这个镜头突然令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金城武和梁咏琪的《心动》。电影里,两个孩子站着相拥取暖就可以在公车站熬过一个晚上。少年的头发长长地遮住眼睛。我问奶牛,你看没有看过《心动》,她在黑暗里朝我摇头。
  我不说话,捏紧她的手。
  ∵忧愁是可微的
  快乐是可积的
  ∴从今天到正无穷(左闭右开)的日子里
  幸福是连续的
  又∵我们的意志的定义域和值域是R 
  ∴希望的导数是肯定存在且恒大于零的
  好运的函数图像是随横坐标时间的递增而严格单增且无上界的
  一切困难都是△>0的有实数解的
  钱包里的进账是等比数列且首项大于零,公比大于一的
  综上,
  青春是无极限的
  ——发信人:区区时间2004.4.14
  这一年我十九岁。刚刚成为大学里面的Freshman。拿着各种各样的卡片四处签到,令人怀疑在这大学里面活着的意义就是让那些纸片上面盖满证明你还存在于这个世间的红章。我在宿舍逃课的时候吃很多的东西,撑得自己的脑袋因为缺乏供血而无法思考。
  到了我生日那天,宿舍的朋友给我买了一个蛋糕,奶牛煮了一锅面条算做是长寿面。大家开了一瓶二锅头还有七八瓶啤酒,把蛋糕往别人头上砸,闹得鸡飞狗跳。后来不知道是谁突然说,唉呀,我们是不是没有让寿星许愿啊!!然后大伙看着已经摔得七零八落的蛋糕,非常歉意地关灯让我许愿。可是等我闭上眼睛,我发现自己没有愿望了。
  今天上飞机之前我想了很久,突然发现,我好怕你离开。——发信人:菜板时间2004.3.19
  第一场雪过后,学校附近的湖开始结冰。每次从围栏边上走过的时候,都会看到风从宽广的灰色冰面上掠过,回到它久居的天空。这曾经是我期盼已久的北方的冰雪,可是真正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操场吹冷风的时候,才切肤地深省自身的独立。逐渐习惯独自去找教室、听课、吃饭、洗澡、去图书馆借书,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盯着天花板等着菜板打来的没有时差概念的电话。好像生活就像那片湖一样冻结起来了似的。
  冬至的时候大伙包饺子吃,唯独奶牛要固执地拿她的宝贝电饭锅煮面。于是我就很命苦地陪她吃面,把那一锅东西干掉了三分之二。吃完了之后我陪奶牛去洗碗刷锅,在水房里面她趁着哗哗的水声对我说,你可能是最后一次吃到我的面条了。我定定地看着她的侧面,甚至都忘了问她为什么。她咬着嘴唇转身就走掉,离开的一瞬间还惶然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觉得她的手冰凉。像那片湖。
  记住我们现在都是站在新的开始之上。我会想你的。——发信人:秋秋时间2003.9.1
远路云(1)
  第一次撒谎是在入夏不久后的某天傍晚。
  像是为了抗衡愈演愈烈的暑气,女生们对于八卦话题的探讨也热烈到了一个新境界。如果那些闲谈拥有实体的话,一定是如同蜘蛛丝般飘向空中,随时抓住任何一个被它触碰到的路人。所以,椎羽起身正要走出教室时,便被方才一直持续中的聊天捕获了:
  “呐呐,椎羽,你刚才听见了没。”
  “啊?”
  “周五有首映的电影,据说是男女生两人一起去的话,会收到特别礼物呢,”话题到此又转了性,“所以那天的值日,椎羽能不能代替我一下?”
  “嗯?!又来?”以前就有过了吧?!
  “没办法,只有椎羽你还是一个人嘛,不像我们周五都有约会啦。”有人帮腔。
  “……不要吧。”
  “好不好嘛,以后我看见合适的男生一定会介绍给你的说!”女生眨着眼睛,用“忽闪忽闪”的频率望过来,“这次就拜托了!”
  “是啊,别那么小气,椎羽难不成还在嫉妒吗?”
  “反正你现在也没有恋爱的对象,闲着也是闲着。”
  一语接一语。看似随意却又带着嘲笑的口吻,以如同自上而下俯视般的角度步步逼近不断涌来。“谁让”、“你”、“还是”、“单身”,反复组合,像伸来的手掌,拖拽着心里膨胀的某种情绪,直到终于“噗”一声,装载它的袋子被撕破了:
  “……谁说的?!”
  面露正色的椎羽,略挑起眉毛以示恰到好处的傲慢。她顶过视线,一字一句地说道:
  “谁说的?” 
  不是总有类似的情况么,昨天铿锵有力的决心过了一日便成为不堪回首的“愚蠢证明”。每每回想就恨不得端着冲锋枪把自己扫射成马蜂窝消灭干净。偏偏“一时冲动”与“心血来潮”是最常发作的细胞基因,逼得人一次次为之前的行为买单负责。
  “所以啊……如果我真有那什么鬼男朋友,还会在周末这个时候削土豆吗?”
  “汪!”
  “没错啦,我是撒了谎,骗她们说自己有个交往中的男生嘛……冲动是魔鬼啦。”
  “汪!”
  “……来,学声猫叫给我听听。”  
  可是,有一就有二。
  虽然当时勉强构思了个男生的模样搪塞住那些蜂拥而至的询问,可后续状况的热烈却彻底断送了椎羽想把那谎言扼杀在摇篮里的念头(“什么摇篮里,我看它都快小学毕业了……”)。好事者总是不停地问东问西,椎羽也不得不编造出新的内容来延续之前的错误。
  “是呀,是邻校的嘛。你们也见过那种制服的啦。”“大概(用手比画了一下)这么高吧,是啦,是还挺高的。”“怎么认识的?……你话很多唉。”“皮肤不是很白,但是很清瘦,眼睛有些长……的那一型吧,对对对,就是那个美少年偶像□□□一型的。”“……你才不要脸……”
  “嗯?什么名字?”突然听到这个问题,之前还算流畅的杜撰一下有点卡壳。
  “是啊是啊,那他叫什么名字呢。”仿佛需要吃到这颗定心丸才能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一般,好奇的人们一个个凑过脑袋。
  “啊,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椎羽露着厌烦的神色,却不过是为苦苦思考拖延时间(“叶旭?”“裕森?”“夏政颐?”已经全被人用过了吧?泪!),终于瞥见窗外的天空才有所获,“……天岛零。对,就叫天岛零!”
  于是,第二个谎言里,得到了他的名字。 
  像朝着不可知的地方持续前进。
  云的上面是云。而在那上面的云的上面,依然是白色如同温暖棉絮般的云层。
  天空被包裹在这些温暖的奇迹后面。
  “阿天……么。”
  一个人提着书包回家时,椎羽也会停下来,不知用什么口吻喊起这个名字,然后蹭一蹭鞋边,感觉袜子似乎又有些松落。
  这天椎羽带着家里名为“豌豆”的小狗出去散步时碰到了住在附近的同班女同学,虽然她极力避免可对方还是问起了关于那位“阿天”的事情。她们已经不再疑惑而是羡慕的口吻更让椎羽感觉到不知该庆幸还是苦闷的尴尬。可关于“天岛零”的杜撰依然得继续进行。于是这次散步完结后,他已经变成更具体明晰的、会对辣味有些过敏、虽然喜爱运动却也没那么刻苦的、不过还常常因为流汗太多而导致感冒的这么一个少年。
  “于是啊,他这次真的又发烧啦,虽然电话里他说已经好了没事,可明天不去看看这家伙不行呀……”
  “呵呵——”女孩露出了半思索的微笑神情。
  以为自己话中有什么破绽,椎羽很是紧张:“怎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感情很好啊。”
  “……也就那样啦。”
  行程将尽时,那女生突然回想起来,拉住椎羽兴奋地说:“对了,正巧明天我也要去邻校,椎羽,那我们俩一块走吧,也让我见见那位阿天同学啊……”
  “啊,嗯!好!那么,拜拜!”微笑着摆手直到对方消失在拐弯的街角后,椎羽停下脚步,看着脚边的豌豆:
  “死定了。”
  “汪!”
  “……喂。你,终于到了报答我多年来对你的养育之恩的时候了。快变成个帅哥来救我。”
远路云(2)
  邻校的大门敞开,从里面正涌出源源不断放了学的男女生。
  而宛如表现着逆流的艰难,缓慢搬动着双腿的椎羽时不时回头,看见身后数米外好几双充满期待的目光,在眼球的凸透镜作用下,几乎要在她背上烧灼出几个清晰的窟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以为不过是和一个女生同行,却不料消息泄露,几乎组成旅行团队的八卦小分队,让椎羽蒙混过关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瞬时夭折。
  “好像……他已经回去了唉。”回头比出类似的口型。
  “再等一会儿啦!”不依不饶的回应。
  椎羽只能努力表现出寻找而迷茫的样子,一边给自己深陷不已的愚蠢举动评价道“就算在此自尽也不过分”。而等她感觉这样的行为实在无法继续进行的时候,终于一狠心,转身朝小分队们走去,挥着手直说“算了不等了,肯定是已经回家了”。又不知不觉地补充一句:“他总是这样的。”
  “嗨——怎么会……”
  “这个叫天岛零的,原来是这样随便的人啊?”
  “就是,听椎羽说的,本来还以为那天岛零是个很不错的男生呢。”
  椎羽忍不住开口:“其实阿天他——”
  “我怎么了?”身后响起的男声。
  椎羽疑惑地转过头去。
  微微弯低了身,清秀温和的脸庞,因为笑意更显柔长的眼睛,男生的声音摩擦着空气:“你说我怎么了?小羽?” 
  已经在椎羽家安居了长达三年半的豌豆不算什么名贵品种,但因为有了感情,所以一直被当做家庭成员之一看待。对于它,椎羽的评价是“个性有点呆,鼻水有点多”,加上那傻憨憨的脾气和爱吃豆类的怪癖,总而言之,豌豆是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狗。
  所以,这家伙会变成人来对女主人报恩(还变得如此美型)之类的,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椎羽还是忍不住把眉毛扭在一起:“豌……斗?(注:走调)……”
  男生的笑容一瞬更清晰了些,正要开口,又被椎羽身后呼啦啦涌出的观摩小分队包围了起来。以“天啊”和“不会吧”为主要惊呼主题,女孩子们丝毫不掩饰眼里的赞叹,似乎她们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之前还处在舆论劣势中的男生会拥有这样瞬间扭转局势的气魄。
  “那那那那那那个,我们是椎羽的同学,想来看看,哦不,顺、顺顺顺路经过这里的。没想到能遇见椎羽的男朋友,真是好、好巧。”
  “啊,是吗,原来是小羽的同学……”礼貌地低了低头,介绍道,“我是天岛零。叫我阿天就好了。”
  随后他侧过头,用平静的笑容回应着椎羽惊骇的目光。
  没错,与幻想中一模一样的,个子高挑,清秀而不苍白,眼睛温和地敛长,穿着邻校深色制服静静回视过来,仿佛高烧刚退说话间还带着轻微鼻音的,名叫天岛零的少年,出现了。
   
  椎羽也曾经有过非常喜欢的男孩子。小学和初中时都有过,高一时也有,但都只是单恋。也许和同班的男生有过暧昧的言语,但终究都没有结成什么果实。所以说,那些言论没有说错,一直以来,她都是单独一人,已经习惯了在其他女生们的类似话题中脱身,虽然永远摆脱不了内心的无奈和压抑。
  有个男朋友什么的,并不就是件风光无限的事。
  可为什么,那些有男朋友的女生,看起来一个个风光无限的样子。
  是谁在她们和自己面前推出了长长的台阶,让两者间的地位变成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的明显差异。
  那爬满在中间的自卑性藤蔓,甚至能让人不理智地撒谎说“其实我也有个男友”。让人生生地杜撰出那样一个少年。
  只是。 
  仿佛一场意外,幻想和真实间隔着的门被突然打开,开门的那个人笑着说:“抱歉,路上堵车,我来晚了。”
  我来晚了。
  他从一连串谎言里走入现实的存在。
  “魔法?”、“梦境?”、“见鬼?”、“中了哪个莫名其妙的诅咒?”(感谢诅咒自己的高人TAT!)还是“不小心掉进漫画的场景?”……而那些漫画中经常无意穿越了时空隧道或是捡来的野猫洗了热水澡后变身俊美少年的女主人公们,又是如何做到迅速恢复正常神色并坦然接受随后的颠覆岁月呢。
  “……也许是撞见这种头等彩票的好事,谁还管它是真是假,先把奖金提出来挥霍一空才是正道路吧……”
  椎羽往窗外望去,总是晴朗的天,遥远的极端似乎还能望见闪耀的星光,几万几亿年地奔波过来。
  从她一句莽撞谎言里成真的天岛零,几乎连每个细微的小节都如她想象的那样吻合。甚至连椎羽自己不曾对他人透露过的想法,好比她在内心想象过这个男生倘若在图书馆里打工会很不错,也成了真。
  “星期天的话,要不要来看一看呢?”少年发出邀请。
  “啊?图书馆里吗?”
  “嗯,虽然打工时不能陪你,但是等完工后可以一起去喝饮料吧。”稍稍回忆了一下,天岛零伸手在胸口比画着,“那里的工作服在这儿绣了一只长颈鹿呵,小孩子一样。”
  他是穿着有长颈鹿衣服的人。
  连这点,也和内心偷偷想象的一模一样。 
远路云(3)
  脱下工作服的天岛零冲站在窗外楼下的椎羽招呼着:“我就来。”
  “……哦,嗯。”
  过一会儿,是走下楼梯,已经换上便装的少年:“久等了吧。”
  “也没有哈……”
  并肩走在一起时,更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在轻微摆动的手臂间被摩擦着的空气、临到肩上的影子、每每侧过头说话时就会放大些的声音以及起初一致,最后总是由于腿不及他长的关系变得相反的步伐。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评价,都像是真的一样。像到几乎忍不住要用手碰一碰他。
  “嗯?”男生看着被抓住的袖子。
  “啊?……”从自己无意的举动里反应过来,椎羽有些窘迫地找着话题,“那个,前面有乌云!……我是说,会不会下雨?”
  男生抬起眼睛望向远处的天,随后摇摇头:“那种云的话,不会。别担心。”
  “是么。”反是被转移了注意,“那怎样的会下雨呢?”
  “嗯——”摸了摸下巴,“一般来说就是‘积雨云’了吧。在地平线上出现的,往上堆积,最后看起来像山一样的,看见它们的话,记得准备好伞再出门。”
  “唉,椎羽你真是好运到欠打唉。你知道我那家伙看见云时怎么说的么?‘有点像米饭,啊,这么一想就觉得有点饿了呀,该吃饭了吧’。天啊,这差距未免也太明显了吧!”看见椎羽不由得笑起来,满脸不爽的女生又乘胜追击一步,“你看,现在笑起来都满脸甜蜜啊,真好讨厌呀!”
  “……什么啊,哪有?……”
  “就是嘛!以前提起类似的话题你都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现在,完全变啦。” 
  椎羽拿出小镜子。照进自己的眼睛,还是和原来一样。鼻子,嘴,也不见得看着陌生。举远点,照出个半全景。对着它左右侧了侧脸,又比画了两个微笑的表情——“呃,有点恶心……”所以说,无论怎么看,都是十几年来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样子。
 “唉,什么变不变的,她就是瞎说嘛……”刚做了判断,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又飞快地把镜子塞好,朝对方露出个略带紧张的笑容:“阿、阿天你来啦。”
  还是有变化。
  椎羽虽然不愿承认,可这变化其实称得上“巨大”。晚上遛狗的时候不再是自己一个人(“所以说豌豆你不可能有那种变身能力呀!”),周末放送的电影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被忽略,试过了才知道原来那家用旧电车改造的咖啡店其实效果这么好,甚至连对长颈鹿,都变得和之前“吃一口草要过十分钟才能滑到胃里好惨啊”的感觉完全不同。
  最直接的就是,连以往一贯对女生间那些“庸俗”的话题不屑一顾的椎羽,都会有突然的冲动向别人透露说“阿天是个温和到会替豌豆洗澡的人啊”。那只一贯怕生的小狗这次却出奇地听他话。
  或是“阿天和他家附近的孩子关系很好咧。老是陪他们玩飞盘游戏”。那个时候椎羽多半站在边上乐呵呵地看,脑袋随着飞盘的运动转到左边,转到右边。最后视线轻轻在天岛零脸上扫一扫,就有些害羞起来。
  又好比“那天和他一起爬了很高很高的电线塔”,“阿天做蛋包饭的手艺一流,吃得我好想哭啊”等等。
  只是这一次、以上、全部、所有一切,都不再是谎话。
  全都是真话。
 
  ……
晴朗(1)
  顾辰君喝了几口杨扬刚才硬塞过来的水,顺手把挂在脖子上的擦脸毛巾、扔到地上的运动鞋放回社团的柜子里,杨扬“砰”的一声随后替他关上了柜门。
  时间是下午的三点五十分,深水一中的短跑社男生部刚刚结束了每天的例行训练,社员们整理完器材就都提着包回去了,只剩他们两个还坐靠在社团的长椅上。
  “我的跑鞋底又掉了一块橡胶……”
  “应双的跑鞋也很旧了。”
  “听说明天要发新的钉鞋了。”
  “应双也有?”
  “天知道体育部什么时候对我们短跑社变得这么慷慨了。”
  “因为应双太漂亮的关系吧。”
  “……杨扬!”
  “……应双怎么还没来啊?”
  顾辰君受不了地举起矿泉水瓶向貌似发春的好友打了过去,又思索该怎么以多年朋友的立场沉痛且发自肺腑地告诉他“身高一米七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的家伙是注定和美少女无缘的”这一事实真相。杨扬却像定时闹钟一样不等他开口就毫不动摇地叫起来,“四点了,我去操场了啊!回头见!” 
  “去你的,回头见!”顾辰君瞟了一眼墙上的钟,果然指针不偏不倚地指着数字“4”,这是女生部的训练时间,望着他像救火英雄一样冲出去的背影,顾辰君也只能无奈地皱起眉头。杨扬暗恋同为短跑社的应双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那时开始他就用“帮助顾辰君训练”的借口天天混在社里,为的也就是有多一点、一点点、一点点点的机会搜集到与应双有关的资料和更接近心中的目标。
  可奇怪的是在杨扬主动向他坦白之前,顾辰君从来就没听说过应双这个人。虽然他们都是同一个社团的成员,但是因为男生部和女生部分开训练的关系,到目前为止这个每天都要自某人口中反复听上八百遍的名字,对他来说却还是个面目不清的问号人物。  
  “怎么会一次也没碰上呢?”顾辰君自言自语地穿上外套打算回家,却在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他本来以为又是杨扬的无聊笑话,摊开一看却是格外清秀的字体,上面写着约他四点在学校的顶楼天台见面,落款是珍珠,他们短跑部的经理。他叹了口气把字条塞回口袋,即使再怎么迟钝的男生也能立刻明白,被女生约去这一类的僻静角落同时又说有要事相谈,意味着的是怎么一回事。 
  感叹时运不济的他还是拿着书包去了天台,早早等在那边的短发女孩子正背对着他独自观看操场上的体能训练。顾辰君走到她的左手边说,“喂,珍珠,找我干吗。”
  “谁找你了?”女生回过头来看向他,脸上露出惯常的笑容。顾辰君被她脸上极度认真的无辜搞得有点迷失方向,他只能从口袋里掏出证据“那这是什么……难道有人冒充你?但这纸上的字明明就是你的风格……”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拿出那张纸条,珍珠眼疾手快地从他那里夺了过来,没等顾辰君有所反应她就笑嘻嘻地扬扬手中的纸条说,“我只是想收回这个而已啦。” 
  “……你真是有够无聊的。到底什么事啊?”顾辰君听见操场上传来了教练吹哨子的声音,看来女生部的训练也快结束了。他望了望,五点多的天空却已经变得格外地阴沉,看这情况极有可能又要下雨了,顾辰君一想到今天出门忘了带伞若是回去的时候正好又碰上“应双天下第一”的杨扬同学就皱起了眉头,而眼前这个小麻烦却根本没有速战速决的意思。 
  珍珠其实也听到了哨声,她咬了咬嘴唇看向眼前立在原地不动,两手插在口袋里好脾气地等待下文的顾辰君,刻意放慢了节拍说:“听说,你喜欢应双?”“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顾辰君再次听到应双这个名字,无力感顿时遍袭全身,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叫应双的女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超能力,让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满口应双应双地来烦扰他。再这样下去,他总有一天会得应双恐惧症的啊。
  “杨扬说的嘛,他还向我替你问了应双的血型生日星座喜欢的颜色兴趣爱好等等等等。”
  “……什么!?”
  “放心啦,我会替你保密的。”
  “……”
  “不过追女孩子怎么可以要别人帮忙呢?你自己不会主动一点啊,真是的,亏你跑步那么快。”
  “我……喂!这和跑步快不快有什么关系。”
  但是珍珠似乎自动忽略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自顾自地号称要回部里工作去了,临走时还很有力道地拍了拍顾辰君比她高出许多的肩膀,示意他们的谈话已经圆满结束。 
  而他,高二(3)班学号四十五的顾辰君,站在九楼高的天台上看着操场上正巧在收队的女子短跑部,猛然感到自己的人生因为下面这群姑娘里那个叫应双的女孩子而陷入了新一轮的困境。 
  珍珠飞速地下了天台,她为自己得知真相之后仍然能保持镇定自若而感到不可思议。当初自杨扬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也一度不敢相信。每次社团活动时,她从来没有见过顾辰君和应双有所接触,但转念一想,又或许是他的性格比较安静且不擅言辞的关系。暗恋一个人当然不能轻易地表达出来,更何况是顾辰君这个家伙。她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笃定地随便抓了一个理由来接受。
晴朗(2)
  还没走进女生部更衣室,远远地就听见里面笑闹成一片。女孩子嘛,闲暇时间总会有讨论不完的八卦,若是平时,珍珠也一定毫不迟疑地参加了进去,但是今天的她却没有了这份心思。应双看见珍珠一声不吭地走进来,也不和她们打招呼也不笑着多说些什么,只是埋头把堆在桌上的练习表格来来回回地整理,就察觉到一定有哪里不对劲,或者出了什么问题。 
  原本想要凑近了探问一下的应双,无意地瞥到了珍珠手里紧抓着的那堆纸上有几滴圆形的水印,而珍珠似乎也发现了,她慌张地想用手去抹干却无济于事。当她努力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对上了应双关切的眼神,像是连续剧里的命中注定一般。 
  她就再也无法忍耐地让眼泪掉下来,伤心地,让眼泪一直掉下来。
  顾辰君轻而易举地在操场边找到了还在守望的杨扬,他故作严肃地咳了几下就重重地搭在杨扬的肩上说:“你告诉珍珠谁喜欢应双啊……”“我、我……没……啊!”本来还想勉强狡辩的杨扬一时忍不住肩上额外的压力就叫了出来。他有些恼地摔掉了顾辰君的手,揉了几下,又回头瞪了眼这个外貌清秀的安静男生,随口嘟囔了句“哪里来的力气”,虽然声音是存心压低了的,但顾辰君还是听见了。
  “在你专心追女生时,练出来的……啊,不好,真的下雨了。”语毕他们的脸上就被随后而来的雨水打湿了。两人拽着书包箭步冲到离操场最近的后门门房前,借着狭窄的一段门廊躲避这场不受欢迎的雨。杨扬拍着身上的水,视线却还向着学校里面的大楼门口。顾辰君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回想起两年前的那桩往事,就没有兴趣再追究他的“劣行”。
  两年前啊。
  两年前也来过一场像这样的大雨。它“哗”的一声从天而降,一点预兆都没有地自私地打乱了所有的行程。操场上本来还聚在一起说笑的人们纷纷四散开来,投奔向最近的建筑物避难。只有他和她,傻瓜一样地坚持着。
  世界因为雨水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大影子,他们看不清彼此,耳边也失去了杂音的叨扰,只有雨声,沉默地轰鸣着,不断庞大不断庞大。
  “喂,喂!”顾辰君的回忆被杨扬不适时地打断了,“你的模范母亲来啦!”他向校门外探头看了看,他的妈妈果然撑着伞一手又提了个包慢慢地走了过来。“早上走得太急忘了带伞吧,我去买菜就顺便给你送来了。”离了几步远就听见他的妈妈在说着,杨扬目送顾辰君跑出门接过他妈妈递上来的伞,正在感叹自己怎么就那么歹命,没有一个会送伞来的妈妈时,顾辰君却又冒雨跑了回来,他拿把伞塞进了杨扬的怀里,“喏,给你。早点回去。”然后才转身和他妈妈共撑一把伞走了。
  轻轻掂了掂手上的伞,变得孤零零的杨扬看向空旷的操场,没有一个人的场景让他分外熟悉。离那件事已经两年了啊,天气怎么还是不肯晴朗起来呢? 
  “哎……你向顾辰君告白了?”
  “应双!你不要喊得那么响呀!”
  “哦好,你,告白了?”
  珍珠凝视着表情从刚才到现在一路变化着的应双,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她背对着应双说:“也不是告白,我只是从他同学那边知道他有了喜欢的人。”“真的?原来他有喜欢的人了。”应双趴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教室里的电风扇,呼啦呼啦的一直吹,人懒洋洋地没有再动。
  “夏天啊,就是会遇上很麻烦的东西,比如阵雨。”珍珠岔开了话题,但是埋着头的应双却没有理所当然地接下去。她转过身看着沉默起来的应双,看着她为了跑步特意剪短的头发,从白色衬衫里透出的一小块皮肤,手心里的热量就逐渐散去了,只有一条又一条的细纹仍然冰凉清晰。就像两年之前的某一天。
  是的,那是两年前的某一天,珍珠和应双还是初三的学生,她们趁着补课的空隙偷溜出来看自己学校举办的短跑联赛。操场上挤满了各个学校的学生,虽然看别人一个劲地傻跑在大多时候都是挺没意思的事,但是如果“那个人”的外貌达到了“帅气”“有型”之类的标准线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珍珠会拉着应双到这来,也是因为听见其他班的人在议论这次的比赛里有个长得很不错的男生。 
  她们使劲挤到了较前面的位置,应双立即就被一个站在准备区的男生吸引住了,他的头发很软,被那天的大风吹得一扬一扬,和别的选手相比他只是安静地站着,不喝水也不和路过的人说话,清秀得简直不像是会参加运动类比赛的人。她推了推还在搜寻中的珍珠说,是不是那个人啊。珍珠马上回应,啊啊就是他,十九号。哇,很有型嘛。这是她紧随而来的赞叹。
  边上的一个男生,像是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就凑过来搭讪,“那个人是我们校队的顾辰君,别看他长得很秀气,跑起来可是快得和风一样。”虽然她们俩无意和他多做交谈,但他自己倒是很自得其乐,给她们解说了许多规则啊学校之间的选手啊之类的闲事后,他停了停直到重新引起她们的关注才说:“这小子,就是顾辰君,会考已经定在本校的高中部了,而我,明年也会在深水一中接着就读哈”。
  两个女生因为顾辰君的二百米比赛即将开始,就都没把注意力放在他所强调的重心上。这让杨扬稍有尴尬,他四处张望了下,突然感到脖子里落入一滴水,他伸手摸过去,又是一滴,啊,下雨了?他的话音刚落,比赛的枪声就响了,但是雨丝也在同时猛地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晴朗(3)
  所有人都逃亡一般冲向了教学楼,除了愣在原地的顾辰君和应双。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地留在了操场上,裁判和其他跑道的选手也全部去避雨了,事实上根本没有必要再接着进行这场比赛了。但是顾辰君在反应过来之后,还是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大步迈向了空无一人的终点。而应双,则用尽全力地追在他身边,和顾辰君一起,在雨幕里奔跑。
  后来他们发生的事,珍珠并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地去厕所擦了把脸走回了教室,没有等她本来应该等的应双。当时的她心里升起一股异样感,仿佛应双该叫她一起留下,应该叫她也留下来陪着顾辰君跑上那么一段路。但是应双并没有这么做,而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变成了这样。同时同分同秒的相遇,他们之间却诞生了与她无关的某个时间,那是夏天的雨也刷洗不了的疙瘩。
  “应双,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就是那天啊,你陪着他跑了一段,后来呢?”珍珠坐到了应双的旁边,也趴在了桌上,她很渴望知道那段也许只属于应双和顾辰君的回忆。
  “他牵着我的手跑进了最近的大楼,就这样而已。”
  “就这样?”
  “嗯,就这样。”应双也不明白,为什么顾辰君会牵着从未相识的她奔跑,却又不和她说上一句话就走了,他没问她的名字没问她的学校,甚至于连再见这种白开水一样无用的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自那之后,他们就真的没有再见过面。虽然是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社团,但还是被时间开了玩笑般地错开了。
  珍珠侧过脸眯着眼仔细端详起应双的长睫毛,她考虑着是否要告诉应双,顾辰君其实喜欢的人是应双。他喜欢的人是你。这句话早已到了嘴边,但一直踌躇着,不能再向前。
  “其实……我在他走之后捡到了他的选手证。”应双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明显被水浸泡过,显得烂糊的硬纸卡,上面的选手照片被她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她面带愧疚地盯着珍珠说:“抱歉,一直瞒着你保存了这些东西,现在,既然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那不如……”“别,你别给我。我才不做这么无聊的事。”珍珠下了决心般打断了应双,“你可以去还给顾辰君,再顺便问问他喜欢的是谁嘛。” 
  “但是,都两年了,我没有再遇见过他。”应双收拾了书包,望向雨势变小的窗外,“好像这天气,一到夏末,就难以晴朗。”“你又读了谁的小说,说话这么老气迷信的。恋爱和下雨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看,雨不是快停了么?”听着珍珠重新回暖的语调,应双的担心痊愈了一大半。雨确实如珍珠所说,渐渐地小了,那么她和顾辰君的时间也能停止吗?能停下来,等一等他,也等一等她,然后让两年的时差放晴吗?
  或许这又是个老气迷信的想法吧。
  隔天,杨扬在午休的时候,把伞还给了顾辰君,然后就坐在一边看他订正错了的数学题。顾辰君因为没有听到每天必定会发出的噪声而感到奇怪,他没有继续写而是抬起头等着杨扬发话。杨扬看见好友的反应,得逞地笑了,“你看,我不说话你还不习惯了吧。我这回认真地跟你说个事。”“你每次都说认真,还不是应双ABC啊。”顾辰君又顺理成章地低下头写了几笔,“你还记得两年前吧?下大雨比赛那回,有个姑娘陪着你淋雨跑步的。”“嗯?”突然之间听到杨扬翻出这件昨天他还回想了一遍的事,顾辰君有些讶异。
 “那你记不记得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名字呢?”
 “名字我没问。长头发白皮肤,个子不高,眼睛的颜色很淡,手也小。”顾辰君说完才发现自己竟然记得那么详细,他原本以为理应模糊的脸,其实早就在心里牢记了。杨扬听了之后,就低头玩弄起鞋带,隔了半天他才仰起脸说:“……你喜欢她吧?”和往常的玩笑话完全不同,顾辰君体会到了这句问话的郑重,随便应付的回答就变成了短促的肯定句,“是啊。喜欢。” 
  整个人缩在位子上的杨扬可能也没料到他会那么干脆,于是他二话不说就从口袋里拿出昨晚准备好的照片,“是不是这个人?”顾辰君接过一看,确实是她,但不同的是,她剪了短发,还穿着他们学校的运动服。他点了点头,把照片还给杨扬,犹豫着是否要问他些什么的瞬间,课间铃响了,而杨扬在铃声中告诉他的那句话,让顾辰君忘记了时间。 
 “她就是应双。”
  又下雨了,可能也不是夏天的缘故。
  两年前的比赛,在观众席里看见你和杨扬站在一起,忽而闪现的一缕阳光让你的眼睛变成漂亮的咖啡色,大雨时你因为我而留下,匆忙中握住了你的手,温暖且潮湿地一起奔跑了两分钟,因为雨水的关系你的校服变得贴身透明,我不好意思地转身就走,结果连你的名字都没有问。
  然后,被时间捉弄了两年。
  两年。即使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社团,但是却从未见过面。直到杨扬暗恋你,直到珍珠误会我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应双”,一直到他跟我提起旧事然后拿着照片说,她就是应双。
  她就是应双。是我最好的朋友喜欢了很久的女孩子。
  那一年就该晴朗的天气,直到现在,还下着雨。
  在雨逐渐转小时,下午的课也结束了。顾辰君理完书包,盯着杨扬还给他的伞发愣。“震惊过度了?”从他手里抽走伞的杨扬一脸轻松地坐在了他面前的课桌上。“震什么惊啊笨蛋,快把伞还我!”“还你啊,应双也还你。”顾辰君伸出的手在空气中停顿住,杨扬却积极地把伞硬塞进了他的手里。
晴朗(4)
  “笨蛋啊你!”顾辰君看着手里的伞,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再笨也没你笨,两年了都没遇见也不知道她名字,简直不像活在同一国的人。”杨扬受不了地翻翻白眼,“应双他们班也下课啦,你快去和她说说清楚。”而这时,雨水卷土重来般洪大起来。
  顾辰君走到应双班级门口时,教室早就变得空荡荡了。“都走了么。”他自言自语地念着,“还没有。”他回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孔正微笑着靠近。夏天的时光也不是都爱捉弄人的,只是它让树叶交错生长,让枝节陌生繁复地重叠在一起,浓重的绿色把日光剪成碎屑,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将两年前的故事延长,延长。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了。”
  “你怎么还没走?”
  “忘了拿伞,你看,又是这么大的雨。”
  “和两年前一样。”
  顾辰君的那句“和两年前一样”让他们都定格了下来。雨根本不可能还是那场雨,时间也出现了整整两年的差错,他还有她,遇见了,错过了,然后呢?或者他们在等,时光在等,每个细微的缘分都在等,等那个老气又迷信的时间暂停,等有人过来说她就是应双啊。等到有一天他们又再次重逢,他和她站在一起,看,看这雨和两年前的一样。 
  时间是下午的三点五十分,深水一中的短跑社经理珍珠站在离顾辰君五步的转角,杨扬在她的旁边,三点五十五分,应双把两年前的选手证还给了顾辰君,他笑着在她耳边说了那个问题的答案。四点整,根据天气预报雨势会持续一周,但我们还是看见了躲在不远处的,晴朗。
collection
  因为小王子似乎又可以听到海面上的花绽开的声音。那是他唯一听说过的一种植物。上一次,忘记多久以前,是死去的蝴蝶飘落到海底,透明身体沾上的一点无味花粉。告诉了他。                       
小王子(图文)(1)
  记忆中的场面归属没有了言语
  为何记忆与愿望无法在掌心停驻。
  仿佛美丽的童话,总一个人上演。
  世界在水面行走。小王子在
  黑海的最深处,那座从没有人拜访过的灰色城堡。
  假使没有气泡们爆破那一刹那的魔法便听不见任何声音。
  如果呼吸不存在空气,
  那气泡是什么,从哪里来。
  然而是不是很希望知道答案?
  呼吸不存在空气。
  季节便没有了冷暖。
  01
  在无法用年月日计算的时间里的
  现在,应该是春天了吧。
  仿佛一切事物都在迫切求索彼此。
  因为小王子似乎又可以听到海面上的花绽开的声音。那是他唯一听说过的一种植物。上一次,忘记多久以前,是死去的蝴蝶飘落到海底,透明身体沾上的一点无味花粉。告诉了他。
  “可惜我没有见过。”
  “花会说话吗?会跟我一起玩游戏吗?”蝴蝶融化在这些疑问之前。
  酝酿太久而求索失败的话,花是否会飘落到这里?
  有一天,花真的来临了。
  不剩魂魄、带着衰败的晦红色小身体,落在小王子的掌心。
  带来的一点蓝天与鱼鳞状云彩的光辉,映在小王子的掌心。
  他从来没有这样细心地注视过自己的掌心。冷色血管暖色皮肤。还有掌纹,以及掌纹里的整个世界。那里没有边际,仿佛从一开始便藏下了不确定的某个愿望。
  小心合拢起手指,再慢慢放开,
  手心的一点汗水随着云彩慢慢散开。向传说中繁盛又温暖的陆地迅速上升。
  “如果我还在陆地上的话,现在应该是深冬的清晨了。绝对是吧。”花很不舍。自言自语。
  “大陆上那跟你相似的人,不知道正在做什么。”
  “所以,我也想知道。”
  小王子一直抬头凝视,直到最后一点云彩的光被水流抹去。
  希望可以找到那个与自己相似的人,然后一起说话,或者玩一些久远又琐碎的游戏。
  然后自然的、一起行走时步调的拍子渐渐一致起来。
  大概之间的身体气味也在慢慢糅合,变得相近,相似,相同。
  这仿佛很有趣。
  02
  “嗯,就这样决定。”
  小王子醒来的时候,在天鹅漫步的海岸边。
  离海底那座灰色城堡已经远得无法用他现在所仅剩的一点点记忆去量度。
  然而除了天鹅们和自己,这个想象中应该具有自己未曾碰过的温暖的大陆,现在没有一点生气。那些透明的蝴蝶鱼鳞状的云曾经形状美好的花,全部没有踪影。“这里已经一无所有……最后一个冬天快要结束,连我们也快消失了。”天鹅们叹气起来。
  你可以说,小王子不小心或者运气不好,错过了很多个很多个春夏秋的云彩和景色。
  “你要找什么?”
  冬一无所有,倒映漆黑宇宙。
  “可能都来不及了吧。”
  代替了那些想象中的温暖气候的,是来自遥远不知名星座的风。
  “你也许开始很想念你的城堡了。”
  身体没有了力气。
  然而比起记忆的所有场面,眼前呈现出来的最后的冬,已充满表情。因为小王子相信,和他相似的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曾经呼吸着现在稀薄得快要消失的空气。那个时候,空气们,曾经真切地把他包围着保护着的吧。
  “我没有想念城堡,留在这里吧。我想要随便走走,随便走走。”
  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在深海平静地等待死去的蝴蝶或者晦红的花或者鱼鳞状的云经历漫长到无法计算的岁月无法量度的旅程才到达自己眼前。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找到他而来。”
  寻找变得漫长。等待也是。
  可已经没关系了,怎么也没关系。漫长用来消耗。
  小王子打算把他的等待慢慢地埋头埋脑起来消耗掉。
  拍了拍身上潮湿的灰尘,小王子离开陆地。
  他想知道,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感觉是如何的一种形状。应该和以前自己所碰触过的任何一个物件的感觉都不一样吧。
  然而,在相见之前,那种固执又坚定的臆想仿佛更令他着迷。
  穿越无数森林,或者黑夜或者白天,或者光或者影,小王子所不可能知晓的大家曾一起庆祝的无数的节日,到达最漆黑宇宙。
  03
  不知道。也许已经不那么重要。
  漫长。
  漫长得让小王子几乎要忘记自己到底为何出发。
  当小王子感觉自己的影子越发透明起来。
  04
  永远的形状是什么?有可能触摸到么?
  在他游历那些同样灰色的古堡或者荒废的庭院、或是那些水瓶座里面美好的充满希望的星球、通往不同星球之间的小隧道、然后陌生而温柔的生物在身边不停走过。也许忽然有一刻,那个连自己也不易察觉的间隙,脑海里繁琐复杂的传输神经中,有那么一根是关于对相似的那个人的臆想,散发出来微弱的怀旧温度。
小王子(图文)(2)
  累了,然而没有打算停下来。
  “如果他在某个地方的话,不知道现在正在做什么。……但——都没关系了吧。”
  小王子碎碎念着。不觉眼前景色已迅速沦陷。
  没有发源地的想念,在他闭上眼睛之后,没有遗留在任何一粒灰尘上。
  “一直如此,一直的。一直的,这个事实,即使所有消失,我消失。也无法改变。”
 
  年年
  2006-01-05
重拾(1)
  堇年:
  这样在灯光下敲打键盘的日子算来已隔久远,我又是怎样鬼使神差地要在今天这样一个夜晚重回我曾经的那段生活的呢?我是指这样一个要在笔尖重新放纵自己感情的状态,并且用生疏良久的笔墨再书一份关于你我成长的考卷。
  如今我已无意再追问这样的改变是否是因了近一个月来所历经的深刻印记,也无意再像曾经那样拼命地要隐藏下自己软弱和易感的那一面来。或许只因惊觉这样一个流火七月,竟然承载了如此繁盛的告别,以及你我视而不见的成长隐痛。
  数日来,坚持着在每晚八点左右下楼散步,毕竟在此刻穿过夜幕低垂的街衢,拉着奔走夜风的手,看霓虹渐次退却喧闹,于旁立路灯光影罅漏之中流动一些微薄的感怀,也可算在一片纷杂中成全了一段静心的好时光。好比当下我坐在人迹淡去的广场长椅上,看面前空阔街口不断变化的信号灯,如同窥视着光阴潜游的节奏。
  确已很久没有放纵过这般的心情了,故是陌生了应该怎样向你提起,我在逐字逐句地看你写下的文字,而你搭乘的那辆火车此刻也该行到川蜀边境了吧(我们曾在彼此文章中不断提及的北上的列车啊)。
  此刻车上定然也已熄灯,若是你能安心睡下,亦是刚好枕着我们最爱的轮轨摩擦声进入梦乡了。今天送你上车,熟门熟路的我曾戏称,火车是我家,怎么看都是亲切熟悉的感觉。这些年来,尤其是离开你们的近半年,总是一个人从这里到那里,背着行囊一寸一寸地走过那些冷暖自知的行程,加之不断地告别和离开。走到后来,真的发现自己停不下来的时候,却再无不经事时自以为是的自豪和悲壮,反而只剩心底一片自嘲的悲哀。现在看着你写下的那些年岁,写下的我们的成长,也未免触动起来。
  因为回头看一些路,看我们曾经这般抱怨那般欢喜的生活,不免问自己,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这些日子里看过了太多的离别,心中渐渐平淡,到最后也最多不过暗自收藏一份细微的感叹罢了。送走你后和别人发信,又恰巧说起同样的话题。说起我另一次告别时让别人忘记自己的笑谈。
  但我想你定能明白,这是因为我们疏于言表,更不愿显露心情。而我愿作补充的还有尤为重要的一点,其实你一定也能明白——因为我们都深知时间的恶习,再浓烈的场景最终也会被其抚平规整,那我们费尽心思能够挽留的又是几万分之一呢。
  唯有一点我不曾想通,亦不知你如何看待,你说,为什么我们总喜欢以在别人的生命中留下印记的方式才能感知我们自身的存在呢。
  是由于我们在潜意识中清醒自己的卑微吗。如此说来,那么多数人所做的挽留只是无谓的挣扎,而我所表现出来的所谓的洒脱也不过是对于已知结果的妥协和回避而已。
  这两天你有谈起我们过去的种种,我也因此在一点点回忆。还是俗气地坚信一切皆有安排,因为这三年的安排真是占据了我成长中至关重要的隘口。然而我丧气地发现,竟然,竟然那么多,我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罢了。而你,还记得那样清晰。
  你知我记忆不好,却从未知晓这样一个关于遗忘的习惯,却是我自己强迫得来的。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对于过去,我们要选择轻易忘记。
  所以,那些一起走过空旷走廊哼着《国际歌》的日子,互相赖皮着要对方买冰激凌的日子,听写之前的晚饭时间你给我我给你轮流着买香肠的日子,在语文课上理课桌、看小说,在数学课上长吁短叹,在美女老师课上争风吃醋的日子,互相开玩笑斗嘴你一拳我一脚的日子,在寝室里请笔仙、弹吉他、吹水、抹花露水、看杂志、打着应急灯背历史的日子,用麻辣兔丁佐料拌泡面却又辣得不行的日子,吃完晚饭绕圈散步再顺路寄信的日子,要你帮我请假然后我在寝室里大补瞌睡的日子,还有你至今其实都没明白真正原因却又陪我去跳学校生物园池塘的日子,说要一起录碟做这做那五年规划十年长跑的日子,偶尔互写两封信的日子,看对方文章的日子,以主席的名义“征用”你电影的日子……这么多这么多,现在想来才是一惊,竟然都是你陪我走过来的。你看,这样的日子终是没有了,而且,终会在将来的某一日,也被我们渐渐忘记。
  很多东西,即使我们能坚持到把它带进坟墓里,也终不能坚持到把它带进生命的轮回中去。
  何况你又去了一个远在北方的城市,所以我还是真的希望你能以一颗完整的赤子之心去拥有一个没有回忆打扰作比的崭新生活。毕竟,我们还是必须各自继续自己的那些所谓梦想也好征程也好余生也好的东西。
  只是,走在殊途,也能常常想起你是这样一个严谨和苛求自己感恩地对待生命的人,所以我会想,自己当然必须也去学会为生命负责。在生命赋予我们最重的担当后又给我们最多的补偿的尴尬情境之下。
  话已至此,我还是没能向你、向你们所有人袒露过对我至为重要的一切的诱因,抱歉,直至今日我也不能,并且打算一生都把它们收藏起来。我自有我思念的人和事,但却坚持以为,我们必须学会独立面对和处理一些事情,至少对于我来讲,这尤为重要。
  我们都会经历与母体分裂时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慌和剧痛,以及成长时骨节拔高的阵痛,还有成长以后再经历年华老去中积淀的隐痛,或许包括重生轮回这样关于永恒的久治不愈的伤痛。你知我要我们隐忍地对待,还不知我更要我们敏感地去刻印,如此,才能让我们有勇气继续。何况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的一点,无论怎样的蜕变和涅槃,总有过去的那一刻,就像半夜一个人抽筋醒来,再痛也只能等待。即便它会耗尽我们的所有,也要记得去等待。
重拾(2)
  等待。因为上苍虽然命定让我们犯错受罚和沦陷,然而也会安排时间来给我们安抚、原谅和救赎。
  而他们说,我们唯有坦然地接受我们的命定,然后才能重拾自己的命运。
  犹记支教时有一日,站在山间舍前,恰遇台风过境,天空很低,乌云与山头擦肩而过,风过疏竹。忽然觉生活平实朴素至此,再无任何伪装,所以想要诚实地面对自己,顿时决定一切归零。决定今后再不惮以显露感情为耻,并希望重拾心灵中那一份曾经刻意隐埋、丢弃的细腻易感。
  现在想来,这种重拾,接近重生。
  因为这样的易感,才该是对生命保持忠贞的敏感的一部分。
  只如今,在很多东西逐渐淡去、心态日趋平和或者甚至日趋衰老的时候,我从你这里再读这些记录成长的文字,像经年不见的儿时伙伴。那种回忆童年时满含的不能复返的遗憾。
  谢谢你,以及这一个月来的获取,你们让我重拾一种示弱的勇气、有关写作的卑微激情。这些煽情矫情滥情的文字,它们或许毫无逻辑推理论证,毫无技巧艺术可言,可它们,真的就是我最想说的话了。
  而平和、健康以及善良,尽管听上去我心几近老去,但我还得固执一回,这三样,是我坚持以为的对于一切的最好回馈。
  支教的时候教小孩们唱《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那些纯真的声音一齐在教室里响起的时候,不禁泪水模糊双眼。因为想起儿时的流金岁月。——我们亦是这般急切地在别人身上找寻从前的影子。略略思量,这却原来和走的时候,学生写来的信上说的一样:只因为这样的日子,不复再有。
  那么又何须纪念。
  照顾好自己。
  曲和
  2005-08-3102:46am
  PS:
  所谓青春。
  近日再读简贞,她写:遇合之人、离散之事,同时是因也是果;人在其间走走停停,做个认真的旅行者罢了。把此地收获的好种子携至彼地播种,再把彼地的好阳光剪几尺带在身边,要是走到天昏地暗的城镇,把那亮光舍了出去,如此而已。
  青春是神秘且炽烈的,凡我们在那年岁起身追寻、衷心赞叹之事,皆会成为一生所珍藏。时间过去了,梦留下来,老朋友也还在。
  而那天给你谈起的《咖啡时光》里更是这般说着:长大成人之后回头一看,都是一些让人伤心的往事。终于,终于,青春的花开了,能生下来真好。
  这不是我的所想吧。但却有让我欢喜和久违的态度。
日子淡淡风吹(1)
  大一下学期我住进你帮我找的房子。
  我过了第一个停电的夜晚。早上寂寞地走出阳台。
  竟然看见你就趴在我面前一米左右的另外一个阳台看着我淫荡地笑。
  你说:“我住这里哦。”
  我心里想:妈的,那么近会不会有同居的嫌疑啊。
  你却在感叹说这房子建得多规范哪,串门子都不用走正门。
  我从那一天就开始写啰唆日记。
  直到今天,还是习惯性自讨没趣地向你啰唆一下我。
  像年度汇报演出一样,自言自语地讲讲分开以后我独自乘风的故事。
  我们如此,是不是该为你庆幸。
  有时候我把自己当做你,要像你一样去了无痕迹地制造结局。
  像你一样去了无痕迹地向其他人倾斜。
  像你一样去了无痕迹地淡忘我。
  呵呵,微风吹得那么美。
  我们走过头了我们回不去了你庆幸吧。
  有时候忍不住会怀念初春时我们窗内外咿呀而蔓的花芽。
  衍生出半寸就张开脸微笑,那么愉快的样子。
  当我们的猫没有挂掉的时候,
  你住在我对窗的日子淡淡风吹。你张开清晨的眼睛就淡淡微笑。
  我们这样度过一个初春。
  和我们的猫。或者只有我们两个。
  那时候我在清晨突然拉开窗帘。
  就可以看见懒腰伸了一半的你一边拼命穿衣服一边拼命扯上窗帘。
  之后你换了一身花花的睡衣在窗口伸懒腰我就没辙。
  你的早晨能看见我在我的早晨里刷牙,我总是对着你啊呸呸啊呸呸。
  之后你懂得换造型戴个蛙镜撑只小伞我就没辙。
  我习惯在阳台抽各个牌子的烟。
  你特地买了水枪来远程射击。
  我转身进屋拿出一只烟花对准你的窗户你就举白旗说大哥大哥别玩出人命。
  你习惯一大早伸长手用晾衣架戳我阳台的风铃叫我起床。
  我买了一只八哥放在阳台,夜里偷偷教它说话。
  以后只要你的晒衣架一伸过来。
  八哥就会大叫:有个鸟人偷内衣呀有个鸟人偷内衣呀。
  当天你到楼下保卫处交了检讨书。
  一式两份。
  一份永永远远地放在我身边。
  那是你对我耍过流氓的历史佐证。
  还有你最后送我的东西是一张钢琴CD,你叫我听CLAUDINE。
  那个寒假,我们旅行到上海,你忽然累了说走开走开。
  然后给了我两块钱叫我自己坐飞机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去。
  你前几个小时还晃着手中的CD说你要听哦,这是我买的唯一一张正版CD哦。
  谢谢,那不是重点。既然只是你叫我走开前要补上的一道纪念。
  是你这辈子第一张正版我也实在有点难开心。
  CD现在还是夹在我床底A片和A片的中间。摆了一年。没有听过。
  很干净。仿似一道彻底的告别。
  那天我带着检讨书和CD还有你的两块钱真的从你身边走开了。
  回到厦门搬出那个房子。
  之后的气候竟然还是温暖得像猫。当白日的天光懒懒地睡在我的脸上的时候。
  但是我转身我的背后仍旧是一日一日黑糊糊的夜在重复。
  仍旧一个人躺在连草都懒得生的荒芜宿舍行色迷乱。
  仍旧一个荒芜的身体在夜状的一个一个白天看着自己失血的影子行色迷乱。
  仍旧一个个淡淡风吹的荒芜日子在我身上没完没了地行色迷乱。
  行色迷乱地回忆一天,你交了检讨书的第二天我起床看见你。
  你乒乒乓乓跳着在对面阳台收衣服。
  我说,鸟人七早八早你在干吗。
  你口水喷两米气呼呼地说:靠,爷我晾衣架作为凶器被没收了你说我能干吗。
  我说你你你你你你等我两秒。
  然后噔噔噔转身跑到楼下超级市场儿童区买了支仙女棒扔给你。
  我对着脸都绿掉的你说:还是夜光的你看我多有良心啊。
  我真的有点想知道,也有点不想知道。
  烟灰吹淡我眼睛下面的那些水。很多鱼在我眼睛里干净地沉落流离。
  离去哪里,都是迁徙。
  我已经不想动,不想难过。
  我记得最难过的事就是那天你摔下阳台后眼睛下面就留下一道疤。
  我低着头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我我我我会负责的真的。
  你只是一个人照着镜子说。哇,好有男人味。
  我挂着鼻涕笑着说猪头啊,来不及说下去却还是失控地掉出很多眼泪。
  你忽然深沉地伸出手遮住我的眼睛。
  那么多那么多白色眼泪印入你的手纹离开了我的脸。
  第一秒我知道我永远都不能不能不能再哭了。
  第二秒你安静地对我说:对不起。
  我问为什么。
  你说:我刚才上厕所好像没洗手。
  回忆和电影都还没有演完,烟已经烫穿手腕的皮肤。
  我看见动脉的颜色。像春初花芽一样在沙发和我的衣服上疯蔓,咿咿呀呀。
  你知道吗。如果在疼痛时候看见自己流淌的血液,会觉得平安。
日子淡淡风吹(2)
  等我身体全部的灵魂流干的时候,我会永远真的告别。
  生亦疲惫,死亦无所言。
  啊,微风吹得那么美。
长篇连载
  丁丁统领的二十三人已是亡冥中最优秀的杀手,每个人都可以灭掉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将这二十四人聚在一起,又有周详的计划、统一的安排,必然是狂飙杀戮,无坚不摧。                       
绝杀(1)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地难测,世情如霜。
  一
  侯爵府。
  第一关。
  游戏一开场便要高潮、见血。
  丁丁统领的二十三人已是亡冥中最优秀的杀手,每个人都可以灭掉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将这二十四人聚在一起,又有周详的计划、统一的安排,必然是狂飙杀戮,无坚不摧。
  但是对手恰恰是幽灵局。
  与幽灵局作对的人,往往自己成了幽灵。
  月圆而润,依稀可见嫦娥的倩影。今天本是中秋节。
  自大门开启的那一刻起,血就没有停止过喷涌。
  几乎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攻入侯爵府,因为幽灵局本身的诡异便在于巧妙的机关暗道设置,无论从何处进入,都极可能没杀到敌人,便全军覆没。
  这是丁丁接手后面对的首要问题。
  “很简单,你们直接攻进去。”爆秃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大地放了个响屁。
  二十四个绝顶杀手面前,爆秃早不复刚才翻滚跌打甚至吞蛇的惨状,俨然威慑全军的大将。
  只是被大姨妈震伤的胸口,至少要一个月才能正常吐纳。
  这也是响屁不停的原因,不过,放屁让他异常地惬意。
  “与其穷尽心思去破他娘的机关,你们不如直接攻进去!死伤是难免的,看谁不走运了。永远别忘了你们是亡冥的杀手,大姨妈的下属!”又是接连三个大响屁,不臭,但阴风阵阵。
  爆秃撇撇嘴,继续,“而且,最主要的是,已经有那么多的傻瓜闯进去过,这些尸体带来的唯一好处便是更多地提供机关的位置!”
  “所以,你们有很多胜算。光明正大地攻他的大门,彻底干掉幽灵局!”
  即便如此,依旧伤亡惨重。
  幽灵局毕竟是幽灵局,同样的机关却有好几种不同的变化,你即便应付得了一种,也根本躲不过潜藏的其他杀机。设计者完全在挑战人类智力的极限,几乎是一步步推出人潜意识会做的所有,让你心甘情愿地死在精密的设置中。
  从大门攻入大院,不过几十步路,亡冥损失了十一个杀手。
  每一个人死的时候,身上都没有一块完整的肉。
  活着的十三人中,三个因为失血过多无法前进。
  他们只是想暂且休整,但一慢过同伙的步调,骨与骨相连处一阵阵摩挲,身体痉挛,脑中出现迷离的幻觉。
  身体中的毒开始发作。
  他们最后用自己的剑结束生命。
  到目前为止,幽灵局的人一个都未出现。
  丁丁的银纱依旧洁白。
  银纱中没有了玉,手有些微的不习惯。但天生的敏锐,长期训练的敏觉,总让他预先感知危机,并轻易脱身。
  每次杀过人,丁丁都会换一把剑。剑对丁丁来说只是常用的工具而已,只要双手在,便能轻易释放摧毁一切的恐怖闪电。
  这次的剑名曰“鬼女”,由爆秃专门提供。剑身极轻,剑尖泛着鬼绿,像极了鬼女的缠绵召唤,唤醒便是丢魂。
  丁丁用得很顺,但没杀到一个人,没沾到一滴血。心中,总归是虚空的。
  要杀——杀意正浓!
  大院内却无人,只有花。
  夜来香,开得妖,开得艳。最大的一朵,沾上血,越发紫得妖艳。
  血珠便似露珠一般滴下。
  还没落地,还没发出“滴”的一声,数十道剑光凌厉齐发,五位杀手同时出剑,个个都使出绝学。
  花中有人?
  血珠在剑光中打转,却并没有消失。
  丁丁大叫不妙。
  银纱一抖,鬼女出动,还是闪电!
  眼前是淡淡的秋风,凉意直到脸颊才一点点如波荡漾。闪电在秋风中没了音讯,再快的剑,一旦不确定目标,就毫无章法。
  五位进攻的杀手已经成了死人。他们的背后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窟窿,伤得太快,血液停了一瞬,才如雨激射而出。
  颓然的丁丁一身白衣胜雪,终于成了血衣,沾着自己人的血。
  杀意被激起之时正是悟到了夜来香花丛中那一番若有似无的杀气,有杀气便意味着敌人潜藏其中,照理丁丁功力最高,早刺了过去。但就是觉得不妥,隐隐的内心感觉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便是野兽一般的直觉。
  敌人显然想用那些杀气骗得杀手自乱阵脚,再猛然间从密道蹿出,以惊人的速度格杀。速度实在太快,反应又实在太灵敏。丁丁自叹不如。
  这样可怕的对手,出其不意,就足以杀尽他们所有人。
  只能找到破解的地方,总有脉门的,究竟在哪里?
  这些都是跳转一线的想法。亡冥的攻势早不复存在。
  “花之海,阎罗姑!”
  乱剑刺飞的花瓣一点点舞动,鬼魅的声音随花瓣传得很远。
  真正的幽灵!
  这六个字一出,每个人的脸色都写满惶恐。剩下的杀手看向丁丁。丁丁面无表情。
  用力揉皱纱巾。
  这才是第一关,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惨烈。
  月被花海遮掩,花被月照羞。尴尬的沉默,杀手们方才发现,院子里居然有很多种花,混乱了季节,争艳。
绝杀(2)
  月光中,东头的菊、西墙的梅特别显眼。杀手们都感觉到,又有隐约的杀气,从这两个位置传来。
  再不敢妄动,所有人再次望向丁丁。
  丁丁闭上眼睛,现在他只信自己野兽般的直觉。
  心跳声,呼喊声,召唤声。杂念,一步步走。
  丁丁吐出第一口血,继续吐,依旧闭着眼睛。
  这些杀手从未有过的紧张。有的人甚至想到被自己格杀的人垂死的表情,是不是跟现在的自己一样。
  终于,丁丁睁眼,眼睛猩红。
  他缓缓举起没拿剑的手,指着一个方向。
  既不是东,也不是西,而是北门两旁如血的映山红。
  所有人眼光一亮,出剑!
  丁丁长长舒了口气。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舒气的丁丁出剑可以这般快,身形可以这般飘逸。
  不是北!丁丁刺的是乏人问津的南面。
  一剑刺出,跟着剑动,闪电飞驰。但快刺到南面已经残损的夜来香的时候,又突然两个变步,一个疾跳,三个飞旋,四步推移,突然间舞成一只花蝶,让人根本猜不透他究竟在干什么。
  只是眨眼间的工夫,杀手们砍断北门映山红后才看到夜来香中丁丁的欢舞。
  鬼女剑上终于沾血。
  丁丁满是疲倦。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除了丁丁。
  “以为胜了吗?杀两个废物不算什么。”
  诡异的声音,自梅花中慢慢传来。
  丁丁浅笑,剑一转,斗志昂扬。他已经找到破解的方法了。
  但是,下面的一句话,却足够消磨尽他所有的斗志、所有的冲劲、所有的幻想。
  那个诡异的声音说:
  “现在,小亢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小亢!”
  二
  第一关。
  对小亢来说,“丁丁”是天下无敌的,跟爹一样,所以仙女的游戏应该是今夜最好的消遣。
  今夜是中秋啊!
  爹没办法在,要是娘在……
  仙女正拿着一条丝巾帮小亢擦汗。天够阴,小亢的额头还是出了冷汗。
  侯爵府模型中的大院,铺着一些碎裂的花瓣,什么花都有。早有一只蟋蟀等着嗷嗷待战的“丁丁”,个头大过“丁丁”许多。
  小亢并不担心,就像从没担心过丁丁一样。他知道,他们都会赢的。这种信念他一直都有。
  仙女倚着窗棂,几绺青丝随风轻摆。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家馄饨铺,香气缓缓缭绕上前。
  “游戏要开始了吗?”
  小亢点头。正要放出“丁丁”。
  “等一下……”
  小亢诧异地看着仙女。仙女抬起头,明眸中渗着一丝幽蓝。
  “小亢,知道符吧?一旦将人名命名在其他灵物上,便等于被下了符。也就是说,‘丁丁’便成了丁丁的符啊。”
  小亢似懂非懂地看着仙女,心中莫名聚集着恐慌。
  “从现在开始,‘丁丁’赢了整个游戏,你爹便会活着;而一旦‘丁丁’输了,你将再也看不到你爹了!”仙女嘴角轻咬,最是迷人的笑,却一字一句说着恶魔的感召,“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啊——”
  只是心中一连串地搅动,根本发不出声来,小亢的脸乱了颜色,青黄交杂。
  心狂跳到竟似停止了跳动。
  可怕的现实,是真的吗?不可能的!不会的!
  她是仙女呀!
  仙女缓缓关上了窗,没了月色,烛光亮了许多。
  一片夜色中,还是显得微弱。
  “可以回答我了吗?游戏开始?”
  “娘!娘,娘,娘,娘……”
  小亢的脑中一片混乱。
  “我可不能再等喽,楼下的那帮废物,应该也不想等了!”
  言语间,轰然声响,木窗成一块块碎片。两把长刀飞入。
  小亢来不及闭上眼睛,因为太快了,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即便模糊。
  手持两把大刀的蒙面汉子还没来得及进入,仙女的手就轻轻晃过他的咽喉。他的脑袋迅猛地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只是脖颈上都是血痕。
  “咯……”还有一口气可以浓烈地呼着,他死也咽不下这口气。怎么会死得那么快?
  “谢谢!”仙女再次说出这两个字。
  然后,尸体又拿着两把大刀,从窗口跌落,跌向馄饨铺。一片尖叫声。
  小亢眼睛一眨也没眨。
  仙女对着他笑,正要靠前,突然离地飞起,而同时,地板裂开一个大洞,一人顶着长枪刺出。
  随着空中一声“谢谢!”长枪跌落,因为握着它的人已经没了脑袋。
  仙女再次握紧了小亢的手,那只手正抓着娘的玉。
  “是该让他们都清净了!”仙女轻轻地安慰着小亢。另一只手却对着窗口轻扬。
  似乎是纷飞的花瓣。
  楼下传来一阵阵惨叫声,接着,清净了。
  “来了五个,还算是些高手。幽灵局和亡冥混着来。倒还真是乱呢!”仙女自言自语道,“大姨妈,你也更精彩了吧!”
  说完,她又不无歉意地低下头,看着小亢。
  “要想你爹活着,也只能让‘丁丁’好好表现,因为毕竟他们已被符咒连在了一起。懂了吗?”
绝杀(3)
  小亢握紧了拳,满怀信心看着“丁丁”。
  “丁丁”对抗大蟋蟀。
  “哦,对了,一直忘了告诉你,小亢。其实,我叫谢谢。你以后就叫我谢谢吧。”
  谢谢依旧慢条斯理地道,月色撩人。
  谢谢!
  三
  “不错,‘谢谢’便是丁一字时代天下第二杀手的代号。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而她杀的人也怪到无可判断。大奸大恶之徒,她杀;正人君子豪侠,她也杀;山贼乞丐甚至孕妇孤儿,只要她想杀,就杀得干净,毫无道理可讲,也根本没有人能够控制得了……”
  爆秃抱着柔弱的小忧,悠然自得地说着话。
  这里离侯爵府足有十里地,无论发生什么都与自己无关。今夜早就注定不平凡了。唯一可怕的只有大姨妈,不过她暂时找不到自己。因为这个地方,爆秃才第一次来,带他来的人,也早在另外一个世界了。
  爆秃痛快地喝上一口酒,上好的女儿红,却红不过小忧幽幽的香唇。
  “那么可怕的人物……真的出现了?”
  “出现了,现在的资料显示她是一个女人,且极为漂亮。这个老妖妇有个永远不改的招牌习惯,无论杀谁,她都会在你死前说一声谢谢,也正因此得名。已经有人看到她在丁丁住的附近出现过。”
  “那大姨妈知道吗?”
  “天知道。小妖精,我叫你不要再提那个女人了,听到没?”
  爆秃抓着小忧最为柔软的地方,肥硕的身材尽将这片柔骨吞尽。小忧半推半就地反抗,哧哧发着淫笑。
  “丁丁大概死也不会想到,派人去杀小亢的会是我。”停不了手的爆秃微喘着气。
  “你那么聪明,他那么笨,他当然想不到了。”
  “哈哈……不过我没想到幽灵局也会有人去杀小亢。究竟丁丁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么做呢?包括大姨妈,都另眼相看着丁丁,我真不懂……”
  “不懂的事又何必想它呢,我们来喝酒。”小忧又帮爆秃斟上一杯。
  “好,干了它!”
  烛光明亮。爆秃在与小忧温存的时候,心中也隐约闪过一丝想念:今天,是中秋啊。
  像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所谓的团圆日?
  很难想象这样的愁绪会在爆秃身上产生,爆秃自己也不信,于是又罚自己喝了一杯酒。
  小忧喝得不比爆秃少,粉脸隐现一丝醉人的红晕。
  “绝……杀……”
  小忧突然念出了这两个字。
  爆秃因恐惧惊红了脸。快手出招一连扇了小忧十几个巴掌,好不容易停手。
  “笨蛋,这两个字你怎么可以随便说出来!你会害死我的!”
  红晕因着疼痛加深,小忧却笑了,皓齿上还落着红。
  “因为没关系了,人都是要死的。要死的人,又怕什么呢?”
  难以想象,爆秃渐渐感到了痛,蚂蚁遍体吞噬自己的感觉。他想喊,喊不出声,身体却越发肿了。
  “你……你……你为什么要在酒中下毒……”仔细一辈子的爆秃难以想象会被自己最宠爱的女人毒死。最关键的是,他亲眼看着她也喝了下去。她也会死的。
  “没用的,这便是绝杀呀!既然开启了这个秘密,你早该知道会有这样一天的。身为替代品,你做了游戏的传导,现在,你的使命结束了。自然的,她便会要了你的命!”
  小忧的眼中一片潮湿,“而我,也将注定,陪着你死。因为,我本就是你的人了……”
  说完这句话,小忧用匕首割裂了自己的咽喉,那种毒是会让身体彻底腐烂的。女人终究还是希望留下最后的美。
  “小忧!”
  没有用,人死了,尸体还在一步步腐烂。
  而爆秃也早渐渐失却知觉。
  绝杀的秘密他只探出了端倪,他知道跟大姨妈有关,跟谢谢有关。跟丁丁?跟丁丁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个该死的岛,该死的使命,该死的背叛,都结束了。
  身体融化的最后一刻,爆秃头一次笑得那么纯,那么真。
  今夜是中秋啊!
  “丁丁,你保重了。你的游戏,才刚开始!”
  “轰——”
  密室爆炸。什么都不存在了。
  “贱人,你的游戏玩得很爽了吗?”
  大姨妈在悬崖边一直看到现在。
  “好,先不打搅你,看看你能玩到什么程度。”
  四
  很多人一直想知道,幽灵局的内部到底是什么。
  幽灵?
  有过这样的联想,会消磨掉杀手们的斗志。但丁丁的心中,只有小亢。
  自己可以死,小亢绝对不可出事。
  也许整个事件就是一个阴谋,派这么多人出来,无非是让自己陷入绝境。这个时候,小亢一定也遇到了很大的危险。
  他要救小亢!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伤害小亢!
  这些念头如乱麻点点缠紧丁丁的大脑。乱!乱到无法专心,无法应敌,无法变阵。
  所以他的双肩已经连续中了两刀。
  来的二十四个杀手,除他外,先死十一个,再死三个,又死五个。只剩四个。
  又一个倒地。同样的,额头多了个窟窿。
  活着的三个早已经崩溃了。所以,又倒下两个。
绝杀(4)
  唯一的一个轰然下跪,疯狂地大叫,最后挖出了自己的肠子。
  丁丁只感到自己身旁秋风阵阵。风过便有杀戮。他只是本能地反应。
  小亢!小亢!小亢!你不能有事!
  肩头又中一刀。
  他突然瞪大了眼。
  “来吧!”
  丁丁如野兽般吼了起来。
  要救小亢,先要自己活着出去!他终于想明白了。
  只是极短的时间,后果已然很严重了。
  突然间没了秋风。风停,进攻便停止,凶手也没了影踪。
  还好,花还在,只要花在,就够了。
  鬼女剑高举,轻飘的剑气透着体内的怒意一下子激发最大的潜力,释放!
  火光!
  剑尖顺着地摩擦,一点点火星燃起,渐成大火。倏忽,闪电!
  还是闪电!
  丁丁的剑永远都是最可怕的闪电。
  完好的花一点点被削平,削尽。
  秋风再起,风中自然有危机。
  闪电!秋风止。
  血,月光下的银血,反而显得分外凄美。
  人影的头皮被削破,乱发随着花瓣飞。看不清凶手的脸。
  浑身的花衣。沾着花的瑞光。
  “你是东瀛玄花流的剑士吧,这种借花隐身的绝技的确冠绝天下。最关键的是,那种潜在的袭击速度更是让人防不胜防。如果不是凭着一点点运气,死的人是我。”
  丁丁道出这一点。
  没了头皮的凶手早不能动,却微微颤抖似乎表达着敬意。
  “但是玄花流最大的问题,其实是花香。你们的着装,就如同变色龙可以随着隐入的花丛而变化,但花香却是唯一的。梅绝不可能有杜鹃的味道,山菊也不可能开出桂花的芬芳。这些都是没办法改的。跟着你混杂的气味,才有可能找到身影,刺出这最后一剑。因为比速度,我承认,其实快不过你……”
  丁丁头一次说了那么多话。因为这个对手,的确值得尊敬。
  对手缓缓倒下,脸朝上,丁丁看清楚了,一脸错愕。
  居然是个美艳的女人。
  东瀛当真是极端的恐怖之地。
  他想将女子的眼睛合上,不能入土也让她安眠。
  触手之际,尸体猛地弹开,一片暗器如蜂虫蹿出。
  还是动物的直觉,弹出之时,隐约地动弹才有了避的可能,同时快剑不停。
  袖口中了三针。
  丁丁感到自己的手已然麻木,身体也无法动弹。银纱中的手再次黑紫。
  一样霸道的毒!
  意识游走,很快便会没有痛觉。
  但是一定要救小亢!
  拿不起剑,也走不动路,丁丁艰难地爬着,好在偌大的侯爵府一直空无一人。幽灵局似乎早就搬走,这真的是一个早就串通好了的骗局。
  好渴!——水……
  前面的花丛中就有一眼小溪。
  艰难地爬,再爬两步就可以喝到了。
  只有……两步……
  一步……
  生和死,有时候是不是也只一步?
  五
  “歇一歇吧,你累了!”
  谢谢再次帮小亢擦汗,小亢居然全身都被冷汗湿透。
  蟋蟀间的战争太过激烈,小亢的心时刻如弦紧绷。
  对手太强,比“丁丁”大两倍,但最关键的是,在模型大院内,对手跳动得极其灵活,对每个角落都很熟悉。经常跳跃着偷袭,“丁丁”明显不适应。
  “丁丁”的一条腿断了,战斗力下降许多。
  小亢根本不忍心看下去。他冲动地用手去拨那只大蟋蟀,大蟋蟀跳起,如刀的触角竟然在小亢的手指上划过一线深深的血痕。
  “需要帮忙吗?”谢谢笑着问。
  小亢只是茫然地点头。
  谢谢弯下近乎完美的腰,将秀美的脸庞尽力靠近模型,隐隐地对着好战的大蟋蟀,吹了一口气。接着说:“谢谢!”
  大蟋蟀神气活现地不予理睬,但没动几步,突然发出一阵阵爆裂声,平均裂成四段。
  小亢微微舒了口气。
  看到“丁丁”痛苦的样子,他忍不住往最痛苦的地方联想,但马上又艰难地尽力打消。
  “没有错的,你想的,也许都是真的。对不对?”
  “爹!”
  小亢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哗啦,再次决堤。
  谢谢再次用手巾一点点擦,让小亢将手中的玉握得更紧一些。
  “也许,我们给‘丁丁’一点水,他就有救了。”
  谢谢拿过一杯水给小亢,小亢疑惑地看着。
  “‘丁丁’打了很久,也许他早累了,这些水,也许能给他幸福,你要不要试试?”谢谢缓缓地示意着。
  小亢慢慢准备往下倒。
  第一滴水,滴落。
  “丁丁”碰到水,居然疼得到处乱跑,浑身冒烟。而另外一条有力的腿,也因此断裂。即便待着,也似乎活不久了。
  “啊!”小亢忍不住将这杯水丢弃,丢入刚才有人偷袭破裂的地板下,居然溅起一股浓烟。
  “呵呵,也许,‘丁丁’根本不需要水吧!只是丁丁,他真的知道吗?”
  谢谢依旧走向窗前,窗也早已破裂,一阵阵风起。
绝杀(5)
  “但愿他真的能够知道。”
  六
  还差……一寸。
  再有一寸就能够到水了,嘴浸入水中,便可以慢慢享受了。
  丁丁几乎用尽了最后一分力量,他感觉骨骼正在远离自己。
  “不……要……千万……不要……喝……”
  居然是那个玄花流女武士,她还没死!
  在最后半寸,丁丁停了下来。
  “咳……咳……”女武士每说一字,空洞的头颅便要射出一些浑浊的液体,已经不光是血。
  “毒,喝了水后……便……炸……解毒的方法只有……喝……”
  丁丁这辈子也想不到她会说出下面的话:
  “喝……我的血……喝……救……救……救……”
  连着三声救,她却没能救回自己。
  丁丁感激地看着她。
  要爬过去吗?
  喝血?
  不!
  小亢!
  都是为了小亢,为了儿子,什么都可以!
  丁丁的血手伸入了尸体。
  ……呕……呕……
  等着爹,爹来了!
  七
  “其实,这才是第一关啊。”谢谢看了一眼小亢,又看了看只会挣扎的“丁丁”。
  “不!”小亢终于站起来了,瘦小的身躯尽量阻挡着谢谢,尽量保护“丁丁”。
  “呵呵!有意思啊。”谢谢的手指轻点着模型侯爵府上的大梁,大梁便一根根断裂,“丁丁”显然分外危险。
  “只要有了趣味,游戏总可以进行的。那么别浪费时间了,就由你,小亢,来替‘丁丁’选择命运吧!”
  谢谢的手再次拉起小亢的小手。
  小手拼命反抗却毫无办法,谁又能反抗得过谢谢?
  “现在整个侯爵府已经坍塌,原来的大门早已经不复存在。唯一能行的北门进入后通往两个方向,一个走廊写着‘归兮’,另一走廊写着‘园游’。一个为生路,一个便是死路。只能选择一次哦!”
  小亢的心再次靠近悬崖边。
  “只有一次机会。”
  谢谢用蛊惑鬼魅的声音强调。
  手中的玉已经不知道被汗水湿了几次。
  而现在,连汗都流不出来了吧。
  “选好了吗?”
  豁出去了,闭上眼睛,小亢大声地念出内心第一反应:
  “归兮!”
  八
  这辈子再也不愿去回忆那种感觉,那简直不是人!
  丁丁无比憎恨自己,憎恨自己嘴上的液体,但功力却在慢慢恢复。
  得赶快离开。
  然而此时,侯爵府最重要的大梁断裂,整个府邸一片废墟。
  只能往北门逃。
  两个走廊,上面的碑文写着只有一个走廊通生路——归兮?园游?
  到底选哪个?
  起火了,坍塌更加激烈,连想都没时间想了。
  为了小亢,再危险也要冲一冲!
  好吧,选“归兮”!
  冲!
  九
  沉默。
  睁开眼睛。
  还是谢谢的笑容,依旧如仙女般亲和高贵。
  “小亢啊,对不起,那是死路啊。”
  归兮真的就是归西?
  不重要了,都已经选了,所有的恶果都是我造成的。“丁丁”死了,娘早不在了,仙女根本不是什么仙女……
  爹也……
  一系列的联想,绝望。
  小亢突然抬头看着谢谢。
  一片死水。
  谢谢满意地笑着。
  “谢谢!”
  “游戏结束了啊,不如安睡,好孩子。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好的……不过噩梦,还将继续……”
  十
  还是中秋夜啊!
  明月早已倦了,跑了,被云遮了,好在天上还有那么多星星。不知好歹的星星。
  周围一片静谧。谢谢只能寂寞地看着星星。
  已经很满意,也许会更满意。
  一直地,她都喜欢这样的感觉,控制,一切尽在掌握。这种感觉很棒。她等着更棒。
  这片阁楼自游戏开始就有着这样那样的窟窿,她不在乎,她希望将自己作的画添上最后一笔浓浓的色彩。
  桌上的侯爵府模型已经不像样子,那只叫“丁丁”的蟋蟀,也早被捏成了粉末。是小亢亲手捏的。
  绝望是最浓烈的安眠药方,小亢睡着了,睡得那么香甜,怎么推都不会醒来,似乎回到了娘胎……
  而这片静默,被一阵疾风打破。
  疾风中闪电掠过,一片冰寒,而无穷放纵的怒意,跟着满天星光一起幻舞。舞得浓烈。
  丁丁举剑站在了谢谢的面前。
  他没有死!
  他选了死路,然而却没有死。
  上天终究还是给了人一种叫做希望的火种,它们一点点点亮苍穹。
  血衣来不及换,鬼女依旧在手,疲惫和周身的伤口,这些都不重要。
  “小亢?把小亢还给我!”
  丁丁大声地喊。
  谢谢只是单纯地笑着,这样的笑,美不胜收,没人能抵挡。
  丁丁能,再没有比小亢更重要的了。
  谢谢将手伸至唇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嘘……他好不容易睡着了。”
绝杀(6)
  袖风一展,床上被褥翻起,小亢睡得一片安然,安然得近乎死亡。
  “小亢!”
  丁丁上前,谢谢居然没有阻止。
  丁丁用力地抱紧了小亢,小亢被抱得不能呼吸。
  “是爹呀!”
  小亢睁开了眼睛,摸着丁丁的脸愣愣地笑着,泪水如雨。
  “这个梦真美啊!爹没死,爹还那么好!我不要醒来,我要继续梦下去!”
  丁丁终于落泪。
  “小亢放心,爹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爹不走,爹带你……带你去找娘!”
  “娘,娘,还有娘,我不要醒……”
  小亢终于又甜蜜地睡着,流的终于不是眼泪,而是口水。
  谢谢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莫名地享受。
  将小亢放下,丁丁的脸恢复一片死寂。
  对丁丁来说,对决,才刚开始!
  “你没想到我会活着回来,对不对?”
  谢谢只是嫣然地笑着,依旧迷人。
  “你的所有计谋我都已经知道,所以你也不用费力隐瞒或者解释。我知道你是个疯子、魔鬼,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由别人的痛苦,得到足够的变态快感,对不对?你和大姨妈一样,根本就是不可救药!”丁丁一点点让自己的情绪缓下来,他知道应战的时候最需要的还是冷静。
  其实挣扎无用,但他还是要坚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你会选我来玩你的游戏,对你们这种人而言,人根本就是畜生,是不是?而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回你错了,大错特错!”
  “是你错了,我从没把你当牲口啊。一直地,你都很好地扮演着你的角色,你是野兽,却注定被我束缚。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你来游戏,不要紧,因为也许,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我等了很久,真的,一点都不急!”
  月光再次出现,柔和安详,却永远照不透最后一层纱巾。这层纱巾下,包裹着人的灵魂难以承受的罪责?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能活着回来,你知道我想听。但我知道你更想说。不是吗?因为毕竟,这的确算是个奇迹,也算是脱出我控制最关键的一步啊!”谢谢继续说道。
  丁丁回答道:“也许你这辈子也无法想到,我是被人救的。而救我的人,恰是我这辈子唯一放过的一个人。”
  谢谢没有打断,丁丁继续讲着。
  “黑水蛟天霸,九年前我唯一没杀的一个人。只因他的妻子刚好生下一个女儿,而我却因为任务无法陪着妻子生下小亢。我放了他,还因此被迫害死了最好的搭档,更因此得罪了最早的老板,被他追杀,直到爆秃收留了我。当然我知道他便是杀我原来老板的人,他一直都想做大,却又被大姨妈牢牢控制着。因为这件事,我的妻子难产而亡,小亢从小没了娘。但你若问我后不后悔做这些,一点也不!我唯一对不起的只有小亢和他的娘。
  “也许你根本无法想象,救人对我们这些杀人的来说,意味着什么。平常我们也会觉得那是无聊的举动,毫无意义,对于我们来说,生命本身早失却了意义。但有了小亢就不同了。因为……我再禽兽不如,我还是他的爹啊!
  “那种快乐你是永远无法想象的,今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我救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又来救我,在关键时刻突然出现指导我走了正确的道路,并告诉我一切都是你在操控,我感激他,却不希望他来冒险,今天就算死,我也要将所有的账跟你算清楚!”
  丁丁涨红了脸,从未有过的爽快。
  鼓掌,谢谢居然鼓掌。
  “说够了吗?很痛快吧,即便死也可以快意恩仇,人生若有如此惬意,可谓一件幸事啊!我倒是十分羡慕啊!”谢谢依旧漫不经心地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些好玩的事呢?也许听了这些,你就不会再高兴了。”
  丁丁直望着谢谢,眼神毫不动摇。
  “丁丁啊,为何你从没想过,如此危急的时刻,天霸怎么会如此准确地出现呢?”
  即使不愿承认,丁丁还是一愣。
  脸上僵硬,不安,如波泛滥。
  “你心中应该也有类似的答案了吧,一定有,不是吗?他为什么在你最危急的时刻出现,他的女儿呢?最近一段时间,他又在干些什么呢?这些,你都知道吗?”
  谢谢说完又斩钉截铁地道:“你不知道,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丁丁不愿再想下去,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可怕到让他反胃的答案。
  “说出来吧,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已经知道了,说呀!”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丁丁淡淡地说,吐出每个字却又无比地用力。
  “呵呵。你看。”
  谢谢指着破旧的窗,窗下站着两个人,天霸和另一个穿夜行服的男人。
  丁丁认得出来,那应该是亡冥组织中的一个小角色。
  天霸正笑着,笑得那么灿烂,星光下,丁丁甚至能感觉到他牙齿的寒光。在丁丁的眼中,那根本就是狰狞的张牙舞爪。
  “怎么,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说出来,非要我说出来吗?那好,你听着。”
  “你是我的棋子,很好玩的棋子,我从九年前就盯紧了你。因为你做了一件让我觉得十分十分好玩的事,让我充满了好奇。你是一个杀手,却放了你要杀的人。所以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有意思的世界,有意思的真相……现在楼下的这个人,就是你当年为了救他牺牲了搭档,得罪了老板,死了妻子的人,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看看他的变化吧!他的女儿未必在他身边,也许早被他抛弃。而你也知道,我要杀你易如反掌,我只想玩得更开心。现在你知道了吧,是我安排他去救你的,他为了活命当然什么都肯干,他根本就是完全被我控制的棋子。和你一样,不过,他更贱一些……”
绝杀(7)
  “不!”
  难以接受,难以接受。这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侮辱。
  九年多来的痛苦,自以为做了一件完美的事,如果真的只是这样……
  还值不值得?
  丁丁不知道,他真的崩溃了。
  而此时天霸似乎在和人聊着什么,笑得更加灿烂,也更加狰狞。
  丁丁的眼再次红了,猩红。
  “现在,我还是给你九年前的选择,九年前,你选择放他,结果,你得到了现在的下场。九年后,你还想不想杀他?”
  想不想?想不想?
  又是一个狰狞的笑容。
  剑终于被握紧。
  破窗。
  星星也会哭泣。
  闪电。
  天霸倒下了,那个亡冥的杀手自然也活不下去。
  一切都不重要了,丁丁只想杀人。
  他要弥补,弥补一个根本不需要付出的代价。尽管这样做根本就没有必要了。
  胸口鲜血喷射,天霸的眼神却是错愕的。他看着愤怒的丁丁,并没有一丝畏惧。良久,他反而笑了。
  “九年前你就该杀我的,现在还是你杀啊!”
  丁丁再次愣住。
  而此时,一声尖锐的叫声,更让慌乱的心彻底碎裂。
  “爹!爹!爹!”
  小女孩疯狂地扑向天霸,根本不顾什么鲜血。
  天霸勉力抱着小女孩,一脸欣慰。
  “叶儿,只要你没事……爹就放心了……”
  然后,永远地闭上眼睛。
  少女的哭喊让天地为之动容。
  月再没有出来过。
  十一
  究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乱了,他快要疯了,他再也拿不起那把剑了。
  “哈哈,现在,丁丁,这个游戏才算是圆满呀!”
  自然还是谢谢。
  “谢谢!我头次破例,说谢谢却不想杀人。因为你再也不需要杀了!容你刚才那么爽的发泄,就让我将最后的话说尽吧!
  “前面所有的话都是正确的,包括你说天霸前去救你,确实是我安排的。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是不能相信人的内心呀。你始终怀疑天霸会加害你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你始终怀疑当年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这便是最最最让我兴奋的地方了。你永远记住,当你拿起这把剑杀人的时候,你注定已经是杀手了,再也无可更改,你的天性决定,一次杀人,便只能永远杀人!救人?那是最美的神话吧!”
  “其实杀手的善念本身便是一种罪孽。是我们安排天霸救你的没错,但他一直对你心存感激,而且一直深爱着自己的女儿,跟你一样,为了女儿他什么都肯做。而刚才让你相信他背叛了你的假象倒真是我逼他做的,因为他的女儿在我手中。而他也的确想知道,你会不会真的杀了他。他自你一救以后,居然疯狂地相信了报应,相信了善报。他错了,所以他只有死!而你,我知道的,你将比死更痛苦!这便是我要的,不是吗?谢谢!”
  苍凉的无力,绝望就是这种感觉。
  他想杀了谢谢,这个魔头,究竟干了什么?
  她摧毁了他的一切。
  而最最关键的是,丁丁永远永远地混淆了,到底什么才叫对错,什么才是真伪。
  他今天生不如死的报应,仅仅是因为当年那一次放生吗?
  他今日的丑行,真的是潜意识对于善行的排斥、对人性的怀疑造成的吗?
  都乱了。还活着干什么?
  死!
  老天,求你给我解脱!
  丁丁伸出了双手,只要对准自己的天目狠狠地敲下去,一切都可解脱了。
  真的可以解脱吗?
  “爹!”
  丁丁再次愣住。
  “爹,你干什么?”
  小亢紧紧抱住了丁丁。
  死的话,小亢怎么办?
  丁丁越来越明白谢谢的残忍。
  她从来就没想让人真正地好好活着。
  活着,才是最大最痛苦的折磨啊!
  还能干什么呢?丁丁只知道抱着儿子,抱住最后一根稻草。
  “是你杀的我爹,我爹却是找你报恩。”
  叫“叶儿”的小女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丁丁根本说不出话。
  “我打不过你,但我会长大,总有一天,我会找你报仇,除非你现在杀了我。”
  小女孩就这样说着离开了。
  看着娇小的背影,万剑再次割心的痛苦。
  他想喊,小亢抱他更紧。
  “爹,小亢,不能没有爹!”
  十二
  还是谢谢。
  还是那仙女般高贵的笑。
  “让我给故事一个完美的结局吧!丁丁,现在你明白了,你注定只是一只困兽,挣扎是徒劳的,绝望才是命啊,哈哈哈哈哈——”
  这样诡异的笑当然不被归类为美。
  因为这样的笑,根本连恶魔都会闪躲。
  这便是困兽。
  困是宿命,兽是雄心。
  挣扎没用,但还是要挣扎!
  热血涌动。
  “即使我禽兽不如,我还是小亢的爹,我会好好疼我的儿子!”
  如果丁丁能这样想,会不会是他最大的幸福?
  但愿他能这样想。
绝杀(8)
  十三
  东方终于有了第一缕曙光。
  海上也是一片潮红。
  船头,依旧是谢谢的长发飘飘,丝巾缭绕。
  隐约地,她感觉到了微妙而熟悉的味道。
  这是一艘大船,船上的人都被谢谢灌下毒药失却心志,任凭谢谢的摆布。
  “这么快就回岛了吗?”
  原本被毒哑的船老大居然开口了。
  谢谢却一点也不惊讶。
  “玩够了总要回家的,不像有的人,一直未归。”
  船老大笑了,一片华光,烟雾缭绕。
  同样曼妙的身影。
  大姨妈。
  “这次终于是你赢了。我服。”
  大姨妈诚恳地说。
  “其实,没有姐姐的帮忙,也许未必。”
  “哦。”
  “姐姐不用瞒我,其实天霸是你抓走的,我的人还是迟了一步,不是吗?”
  “呵呵。”
  “但你却放了他,并让他按照我的计划走。所以,说起来你算是我亲密的伙伴呢。”
  “呵呵,也许吧!但毕竟还是你赢了。”
  “其实那些人都会来岛上的,最后的客人小鬼也一定会跟着来。到时候姐姐再跟我比好了。到时候,如果能惊动老头子,只怕更是精彩得很呢。”
  “这正是我回来的原因。”大姨妈叹着气,“对付小鬼,老头子会派你我同去吧。”
  “不错。”谢谢笑,“而且我想这次,不需要等太久了。”
  绝杀岛。
  所有的诡异、血腥、暴力集中地。
  究竟什么是绝杀?
  没人知道的答案,没人揭晓的谜底,随着层层阴霾越埋越深。
  绝杀岛突兀在一片深海之中。
  蝙蝠狂飞。
  (完)
  注:《困兽》的故事结束。《绝杀》单行本在近期发行,除原有的《兕亏》《困兽》外,还有《绝杀岛》(九万字),所有的谜底都将彻底揭晓,高潮带动高潮。
  《绝杀》相会,热血五月。
尘埃星球(1)
  “抱住我吧!明骏!”
  “小雪!我不想和你分开!”
  “明骏!记住我对你的心!”
  “小雪!即便我走得再远,灵魂却永远拥你入怀!”
  “——大脚将球开到前场,7号文森特接球回传给同伴——”
  握着电视遥控器的少年带上一丝嘲讽的冷漠转向正要表示不满的男子:“拜托你能不能看一些符合‘父亲’身份的电视呢?”
  “你终于成长到了藐视父母权威的时候啦?”夏先生伸手示意自己那不“可爱”的儿子把遥控器交还给自己。
  “我不会藐视那些从来不存在的东西,放心吧。”夏圣轩却径直走进厨房,专心对付起炉火上响声大作的油爆河虾。
  夏先生带着典型父亲溺爱儿子式的笑容打量了一会儿圣轩的背影,便满足地将视线又折回到电视上。因此他也更不可能知道,在那看似与平常无异的背影后,却是紧锁眉头的少年,正思索着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把方才由于手抖而误撒进锅里的大块食盐取出来。
  是了,很不幸的,一贯对言情剧里哪怕男女主人公吊死在一棵黄瓜藤上都漠不关心的夏圣轩,这次却在听见“抱住我吧”的平常台词时,突然受了小小的,准确说是咸咸的影响。
  已经四天过去了。
  会用到这样的句式,意味着随后无非是“他早已”或“但他却”两种可能。可从那不慎被毁的虾肴来看,自然只能得出后一种的结果了——
  已经过去四天,但夏圣轩却依然会在某些外物的影响下产生瞬时的情绪波动。
  与“拥抱”有关的言情台词只是其中之一。其他的还有:回家时乘坐的那辆公交车,某首鼓点清晰的歌曲,或是目光里几位穿米色校服的女生,它们全都一改往日毫无意义的特性,变成了异常跳动的光谱,让十六岁的少年总是被动地感到心悸。
  “然后把这个x代进之前的方程里——”
  “昨天有个女生说要跟我做朋友。”
  夏圣轩只觉得手里的铅笔突然拐个弯,在空气中留下一条看不见的痕迹:“……嗯?什么?”
  比起圣轩的诧异,明显要若无其事得多的夏政颐,边搓着橡皮屑长条边说:“就是跑来塞了封信说要跟我交朋友啊。”
  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提问,圣轩看着小孩的眼睛:“‘朋友’?”
  “我想大概是男女朋友吧。”
  被对方如同在说“现在六点了唉”的口气打倒,圣轩不知是不是该对政颐的态度感觉好笑,事实上他确实露出了一点无力的温和神情:“……那你怎么说的?”
  “我没同意啊。”
  这种事不是该用“同意”、“不同意”来回应的吧,圣轩想着,又重复了一遍:“没同意么?”
  “是啊,女生很麻烦。”政颐的注意又回到作业上,“唉……这个也很麻烦。”
  应该就是小两岁的男生会产生的看法了。
  麻烦什么的。作业很麻烦。通不了关的游戏BOSS很麻烦。出门时让突然的雨浇湿了鞋子很麻烦。太拥挤的电车很麻烦。更早以前只会用“很讨厌”来形容的事,等到眼下再次遭遇它们时,却会用一点点模仿成年人般的神态,带上自以为适量的不屑、无奈和抵触,说“很麻烦”了。
  而现在有了同样神色间说出的“女生很麻烦”。
  圣轩看着牙齿抵在笔杆上的政颐。当他的辅导结束,一人面对剩下的推算时进度明显缓慢起来的男生已经半天没有动作。
  “同班的?”还是有点好奇。
  “啊?什么?”政颐却抓着被打断的机会问出从刚才起一直放在心上的问题,“还有三分钟电视就要开始了唉!!”
  语气后跟着的是“暂时休息一下吧”的期盼。
  圣轩不由同情起那个鼓起勇气向政颐告白的女生。如果她练成了像动画中主角般拥有三段变形能力,甚至哪怕是邪恶得要毁灭全人类的魔头,或许都更能吸引政颐多一点。
  “而且我觉得,对待感情还是认真些比较好。”
  这次终于控制不住,在听见政颐剖白式的言论后,夏圣轩撑着额头笑出了眼泪。
  全年级的班委会议上谢哲坐在圣轩的左边,于是当圣轩右侧的女生向谢哲说话时,男生便把下巴搁在圣轩的肩膀上,就这么应和着那女生。圣轩也懒得推拒他,毕竟事实早已证明在强大的舆论监督下,他一人想要反抗目前的“潮流”只是螳臂当车。
  手里的档案很无聊,翻看的过程中难免会转移对那两人的对话的注意力。似乎谢哲和那女生是初中时的同学,高中后进入了各自的班级。他们谈论着某个旧时的同班同学:
  “因为知道你和他原来关系特别铁,所以觉得一定要通知你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是前天。”
  “嗯。”随后谢哲开口说,“谢谢。”
  会议结束后,谢哲向圣轩补充解释道:“她(指那位班委)初中时是正手(圣轩问:‘班长?’),对,我就是副手啦……我怎么一直是副手命的样子……这次我之前的死党出了事故,昨天被送进医院,所以我们想去探望一下。”
  “哦。”圣轩点点头,过一会儿又回想起来,“为什么要告诉我听?”
尘埃星球(2)
  “不说明的话怕你吃醋。”男生拍了拍圣轩的肩。
  “……当心我把你左胸腔下面那颗玩意儿拿出来当垒球打。”
  “只要你放过我胯下的玩意儿就可以啦!”
  圣轩走到家附近,看见政颐正和几个同龄或者更年幼些的男孩蹲在一起,把脑袋挤在两堵围墙的中间。
  圣轩走过去:“看什么?”
  政颐回头:“它要生小孩了。”
  “什么?”一时没明白过来,圣轩朝里望去。以他的身高优势越过几个小孩的头顶后,看见了夜色下,墙角尽头一只正抽搐着腹部的母猫。
  圣轩知道母猫在生产时最为警醒,应该是特地挑了这样隐蔽的角落待产。只是被不知哪个小孩发现,虽然依靠墙缝的狭窄长度使得他们够不着自己,不过它的神经也正在众目睽睽中面临严峻的考验。有些动了恻隐之心的圣轩招呼着“别看了”,一边扯着政颐的胳膊要把他带走。
  小孩子们却不理会这样的训导,除了政颐不情愿地嘟着“不会的”,其他几个更是动也不动。甚至其中一个男生,从地上摸起一根树枝,做出要伸捅的姿势。幸好圣轩反应够快捏住对方的手腕。
  质问着:“想干吗?”
  “我看它不动,是不是死了啊。”一边又扭着要挣脱,“你松开我唉!”
  圣轩眉头一皱,直接抓着那小孩的胳膊把他拖摔到地上,“回家去。现在。”
  他又转向剩下的几人:“还有你们。”声调平静可阴冷。
  年长的高过自己几个头的表情森严的男生,这几个条件重叠起来终究还是能起到相当的震慑作用。即便脸上挂着恨意,但小孩子们还是一边用尚不成气的粗口骂着一边离开了。
  圣轩这才看着政颐:“你也给我回去。”
  因为目光里的不容置疑,政颐拍着膝盖站起来。他舔了舔嘴唇,终于没有说话。
  这天结束体育课时,谢哲冲圣轩挥了挥手,说着:“等下我早退一会儿”。
  “怎么了?”
  “去医院探望以前的同学。”
  想起之前的事,圣轩说:“嗯,好。”又朝邻班那位女班委点点头。
  从超市买了晚饭材料后,夏圣轩一边提着手里的塑料袋,一边飞快地在脑海中组合最完备的菜肴。走到后街,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左脚鞋底被粘上了一条超市里的封带,圣轩停了停。懒得弯腰,就原地用右脚帮忙想踩掉。
  差不多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影以险些要撞上他的速度,从不知什么地方猛地狂奔出来。
  非常突然的状况,让圣轩不自觉地怔了怔,于是当他听见紧随的一句:“你给我站住!”下意识抬头朝声音来源看去。只不过和那句喊话同时从天而降的,是一盆极具冲击力和意外性的冷水。
  不偏不倚。
  它完美地迎击了夏圣轩的正脸。
  总之,不能小看星座算命书。
  这是连睫毛都挂着水滴,忍不住在风来时发抖的夏圣轩第一个想起的有些可笑的念头。但确实,他回想起白天在女生们唧唧喳喳讨论星座运程时被拖进去的自己,在了解原来“班长是射手座呀”后,对星象书里说的“本月多有意外”和“亲水性”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却知道了,这个念头是不对的……
  就在圣轩仍然因为刚刚遭受的“冲击”过大而无法控制思绪回游的时候。那个误伤了无辜的肇事人已经从楼梯上跑了下来,连声地喊着:“真对不起!我是要泼那个乱贴小广告的混蛋的!”
  圣轩抬起眼睛仔细从水雾里看过去。
  长发的。米色制服。愈加清晰的女孩子。
  五官、眼睛,面部的每个细节都和记忆里的那些要点吻合了。
  男生突然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原本垂下的手指瞬间想要举到面前。
  射手座本月是亲水特性,容易发生意外的特性★★★★四点,学业上保持以往势头的★★★★四点,人际关系的★★两点。
  以及恋爱指数★★★★★。
  满点。
  夏政颐这一次在窗户边张望时,终于发现了圣轩家已经亮起的灯。他跳下来,打开房门跑过去。只是应门的人把小男孩吓一跳:“啊……”
  “……哦,是你?”
  夏圣轩从谢哲身后探过头:“政颐?我邻居。”
  后一句是对谢哲说的,对方应着“我知道”边侧过身让这个漂亮的邻居弟弟进来。
  “……圣轩哥你怎么了?”看见对方身上那近乎半湿的衬衫,和搭在一旁滴水的制服,小男孩的口气更惊讶了一点。
  “哦……碰到点事。”
  “什么事?”
  “意外而已。”
  “什么意外?”政颐好奇地穷追不舍。
  “……水管爆了。”已经了解事故始末的谢哲在一边喷笑出来,圣轩瞪了他一眼。
  “啊?……”好像从两人的反应里感觉到什么,政颐又追问了一句,“真的?”
  不再接续这个话题,圣轩走进卫生间,又从里面传出声音:“你妈妈不在家?”
  “嗯。”
  “那你吃过了?”
  “……还没有……”
  其实说白了,会等那么长时间到圣轩回来,就是因为肚子饿的关系。多年来的习惯已经让政颐彻底抛弃了自己想办法解决的念头。曾经无奈过“这不成了小皇帝吗”,可圣轩却多少算是促成政颐这一习性的罪魁祸首。
尘埃星球(3)
  “对不起啊,今天太晚了,我马上给你热一点菜……嚏!”
  “感冒?”谢哲问。
  “没……”揉着鼻子,换下衣物后,圣轩拿着毛巾揉头发,“不过麻烦你帮我倒杯热水吧。”
  虽然是指向谢哲的请求,不过政颐却先一步动作起来,走到橱柜前拿下玻璃杯。谢哲看着这个小自己两岁的男孩,笑出声:
  “都是夏圣轩做菜给你吃的吗?”
  “……也不全是。”并不是很情愿主动的回答。
  “我也要吃啊!”转向圣轩。
  “谁管你。”里面的回答。
  夏圣轩挽起袖子在厨房的模样显然让同班同学身份的谢哲大为惊艳,甚至正色说道:“看得我好想娶你为妻。”
  圣轩回答着:“如果你真有这个意图,我也希望你用‘嫁我为妻’的说法。”
  话题在玩笑后又转回正题。
  “你同学没事么。把那盘子递给我。”
  “嗯。”谢哲边应着圣轩的要求边说,“其实全是那家伙自己的错。他以前就是那样,闯红灯闯出习惯了。我早说他能活得有胳膊有腿真是见鬼。但这回是真的倒了霉,一辆小货车没料到他蹿出来,把他带倒了……”
  圣轩注意到谢哲语气的渐弱,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有相当的难过:“有生命危险?”
  “已经报了病危通知书……不过幸好那货车司机也要负一定责任,他家人正在追讨赔款,如果能判下来的话,虽然也许救不回人,但多少是点安慰……”
  “哦……这样……”注意到身旁多出来的视线,圣轩转过头,“很饿么?再等一分钟就好了。”
  “没。”政颐摇着头。顿了几秒,目光在两位年长些的男生脸上转了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嚏。”
  “为什么那司机要负责?”
  “因为是他撞的啊。”回答的是谢哲。
  “是别人闯的红灯啊。”说话的对象换了人,口气明显不客气起来,“司机有什么错?他也不会想撞到人吧?”
  感觉到疑问里一些异样的情绪,圣轩顿了顿,“不是这样的。”
  “那他刚才说……”政颐把怀疑的视线又投到谢哲脸上。
  “虽然是闯了红灯没有错,可追讨驾驶员部分责任是法律里也规定的呀。”话尾露出“小弟弟你明白么”的口气,谢哲低下头对政颐解释道。
  “你只是在包庇自己的朋友。”回答出乎意料。
  谢哲盯住眼前矮一个头的男孩,刚要踏前上去,夏圣轩先一步,他挡在谢哲面前,望着小自己两岁的政颐,喊他的名字:
  “这些你还不懂,政颐,在法律上——”
  可他的话被打断了。
  “上次不是这样的。”
  “……什么?”
  “难道圣轩哥你不觉得那个司机很可怜吗?”
  “政颐,你不要胡搅蛮缠。”
  夏政颐回视着圣轩,表情里带着隐隐的失落和困惑,“为什么?明明上次你连那只猫都不让人碰啊。”
  “明明上次你的态度不是这样。”
  而几天前,夏圣轩还曾经因为在课堂上回想起政颐那句老神在在的“对待感情要认真”忍不住突然笑起来。
  以至于邻桌的女生在愕然看向自己时,也无法立刻停止住。只能用手撑着侧脸转过头,却依然在敛开的下巴线条上泄露着自己满脸笑意的秘密。
  后来女生们在暗中偷偷传说着这一次的惊艳收获:“第一次知道,班长笑起来才最好看。”
  堆砌满各种各样“第一次”的道路上。
  既有第一次因为稚气的话而失笑的事件。
  也有像站在河岸两边,第一次为对方模糊的神情忧虑起来。
  那是以往自知理亏的神情、有所顾忌的神情、畏惧害怕的神情截然不同的,微皱的眉心里藏进“为什么”这般隐语的面容。夏政颐的面容,有一瞬让圣轩甚至感觉到淡淡的苦涩。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有很多的“为什么”都没有“是由于”。那是即便成年的大人,都曾有过的许多解释不了的原因。连他们也曾在其中花一辈子的时间寻找与之安然共处的姿势。只是那些五色柔软纠缠的线到了十四岁少年的眼里只会变成不符逻辑的黑白直角。
  暴露出一点天真直白的残忍的口吻问,为什么。
  第二天傍晚,谢哲看见夏圣轩时把球扔给同伴跑到他面前。
  “昨天挺抱歉的。”
  “啊?……不,不是你的错,”圣轩有些无奈地微笑着,“反倒是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嗯……”过一会儿,“其实我也知道,这种事说不清楚。如果是那位司机和我有关联,也许现在我该是抱怨着法律的不公或是咒骂那个闯红灯的人可恶……只是……不同的立场,想法也会跟着改变。”
  “别多想了。”圣轩劝他,“你惋惜朋友,这没什么错,换了谁都一样。”
  “谢谢。……那你安慰我吧。”突然变了口气。
  “……什么?”圣轩警惕起来。
  “我想吃你做的菜。”
  “……等我感冒好了再说。”因为担心感冒对味觉的影响会让自己把控不住烧菜的咸淡,圣轩这两天都从厨师的岗位上退了下来。
尘埃星球(4)
  “啊?”谢哲一拍脑袋,“哦!差点忘了你那恋爱圣水的故事!”
  其实圣轩非常后悔不该在那天谢哲到访时受不了对方的纠缠而透露自己那一身湿漉漉的来由。按照谢哲的个性,这种“八卦”会被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调笑的作料。好比这天中午。
  邻班的女班委找到谢哲。圣轩捂着鼻子正好打一个喷嚏从两人身边经过。
  “你感冒啦?”女生关切地转向他。
  “啊……还好……”
  “要多注意身体呀,最近正是换季的时候。”
  “嗯。”客套地点点头。
  “只是恋爱前的骚动吧。”
  听见这种话已经习惯无动于衷,圣轩看向一旁的谢哲:“哦,是吗,你把到的是这号脉?”
  “当然!现在哪还有随便泼错一盆水的故事啊!你以为是那些烂到没人看的言情小说吗?!用这样的故事来唬人只会被嘲笑啊!”
  “那就麻烦你这个色情爱好者重写一个两回合内就上床的新结尾吧。”
  “谢谢你的信任啊。不过,别转移话题啦。”谢哲笑呵呵地凑过来,“确实没那么简单吧,就从我听你说的那些来判断。肯定连那女生的名字也打听到了哦?”
  然后他不顾圣轩恶狠狠的目光,径自大笑起来。
  再次的见面比想象中更有“冲击感”。
  女生的表情也从最初单纯的抱歉,变成了看清圣轩后真切的窘迫和紧张。两人之间甚至出现短暂时段的尴尬沉默,直到圣轩实在忍不了浑身黏腻而紧贴身的衣服,他举起左手摆了摆。
  “我先走了。”
  “……呃,嗯……”女生退开一步。等到圣轩走远几米后,又突然喊住他,“那个!”
  “嗯?”圣轩停下脚步回过身。
  “……那个……”
  “什么?”
  “……那个……我是说……”
  圣轩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个已经在脑海里出现多时的疑问突然重新浮现: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啊?我,我叫井夜。”
  “嗯,你好。”男生浅浅地笑起来,回礼到,“夏圣轩。”
  “……嗯。你好……”
  “就先从这里开始认识吧。”他在最后说。
  于是有了几天后好友惊异和调侃的“你的魅力在泡过水后居然还是不减分毫啊”,圣轩心想幸好只告诉你后续,你又不知道这事还有前文。不过他盯着谢哲兴致高昂的眼睛,原本已经打算缄默的念头突然在一个恶作剧式的想法里被捻灭了。
  夏圣轩挂上惯例似冷淡而平静的口吻:
  “是啊其实我之前就曾经(在不认识的情况下)(在电车上)抱过她(半个小时)了。”
  邻班女班委飞快地捂住嘴,却还是漏出一声惊呼的“呀”。但最让圣轩满意的,还是谢哲一瞬变更的表情。
  几乎使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进入十月第一个星期时政颐开始常常满头大汗地踏进夏圣轩家门。这样的季节显然离“热气腾腾”距离遥远,对此政颐解释为“打篮球了”。就还没有进入生长最高点的小男生来说,政颐十四岁时的个头很难让人联想到篮球手,在吃完饭后,他也终于带着一丝刻意的不屑解释“既然他们拜托我”。
  差不多就是这样。选择了篮球作为与邻班对垒的班主任老师却不知道自己班上热衷它的男生远比预料的少。而体育委员正是为数不多和政颐在班里谈得上“交情”的男孩。哪怕政颐一直对这段友情表现得不冷不热,没有丝毫想主动“经营”或“维持”的念头,不过那个非常敦厚的男孩没有在意,依然笑着拉他:
  “呐呐,夏政颐你也来参加比赛嘛。”
  “可我又不会打。”政颐又趴睡在桌子上。
  “唉,来参加吧,不是正经的,就当是玩一下。”对方表现得不折不挠,“输赢无所谓的。”
  最后政颐实在拗不过,随便点头答应了下来:“那就玩玩好了。”
  当初不过是轻率的点头,真的练习起来倒也超出自己预料地投入。政颐买了篮球,每天放学后独自在家后面废弃的工厂里慢慢地奔跑跳跃。一个人,玩得不得章法却不妨碍他的继续。只不过动作里存在的错误没有人纠正,于是每次重复练习也只是重复着错误而已。
  圣轩没有出面和往常一样帮忙指点。
  尽管夏圣轩也许是政颐能够找到的最合适的老师了,但那一天,当第一次拖着圣轩陪练时,因为政颐的兴奋,直到夜色完全暗沉下去看不见篮球架为止,政颐才想起说“那今天就这样啦”。连回家也一路拍着球,政颐偶尔回头看看走在身后的圣轩,没有路灯的街,夜色里什么也不清楚,他便又笑呵呵地回过头去。也是第二天从夏先生对夏圣轩无意的说话中听到“今天你迟到了吧?”和“差一点点。事情多,忙得太晚,一不小心睡过头了。”
  坐在旁边的政颐突然抬起头,没有注意到他反应的圣轩依然在厨房里忙碌,顺便和夏先生说两句。只是偶尔揉着眼角的穴位,很明显是疲倦的象征。
  那天以后的篮球练习,政颐再也没有找过圣轩。
  ——高中的学业,班委的工作,各类家务的操持……夏圣轩并不是一个仅仅以“陪练篮球”出现的夏圣轩就可以的。
尘埃星球(5)
  政颐想,算了吧。
  两周后开始篮球比赛。
  如同当初政颐随口的应允却又在之后认真起来一样。之前连班主任也表示过“只是友谊赛”的性质,可当一切真正来临时,两个班的阵势却绝不是单单“友谊”这么气氛融洽的。政颐从中感觉到强烈的紧张气息。自己班里的女生也开始和对方班里的女生喊起抬杠似的口号。一个说“必胜”,一个说“不败”。听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斗嘴。
  明明白白要决定一个胜负。
  什么“玩玩”的,什么“输赢不重要”,没有人这么以为。
  应该怎么说才对呢。
  结束的哨声响起,比分停在一个由悬念变为遗憾的“21∶20”上。关键的最后一球还是没有抓住时机地掉进篮筐,它在篮板上弹了一下后便远远地飞了出去,而那个曾被寄予厚望扭转局面的选手,有着浅色头发的面容秀丽漂亮的男生,只是默然地弯腰把鞋带系了一遍,然后和他人一起走下了场。
  连发根都浸润了汗,政颐在起风时打了个哆嗦。
  而那时,背后突然推来的手让他几乎一个踉跄摔倒。
  男孩站下来看着周围。
  想知道是谁。
  可问题却在于,在许多望向自己的眼神里,都没有包含足够的善意。
  没有人用目光安慰他说“不要紧”。虽然他看见有个队员走向沮丧的体育委员对他说“没关系的”,可他随后回头看向政颐的目光却是绝对的埋怨。
  如果所有人都是付出劳动的,都是拼尽全力的。
  那么,作为最后一个失败的人,哪怕他也是付出劳动,拼尽全力的,却得不到同样的释怀和宽慰。
  夏政颐渐渐落在队尾,直到听见身边经过的一个声音小声说“什么嘛,如果不是他最后没投进”。
  终于发展成了一场落败赛局后的打架。
  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两个人,还是三个人纠缠。刚刚多半流失的气力使政颐没有办法全身而退。他只是伸手朝随便哪个地方揍过去,然后又在几乎同一刻感觉到被打在哪个地方的疼痛像花一样绽放开来。
  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次失误都会是导致失败的成因。
  可是偏偏,人们只记得最后的你。
  圣轩疑惑地在邻居家门前张望了一下,又悄悄在四周看了一圈。确定屋里和外面都没有人才离开。照理今天是政颐母亲出差的日子,可过了八点也没有见政颐回来。心里曾有一丝担心,随后又笑自己太多虑,圣轩走回自己家关上了房门。
  就像是从那扇门阖起时开始数“一、二、三”那样,当数字停到“五”,一个人影慢慢从立在楼前的灯箱后站了起来。广告灯箱里的橘色灯光照在政颐的脸上,是一副咬着嘴唇,下颌轮廓绷紧,却看不出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因为不想让人看见,所以才会躲起来。
  静静地看着圣轩家里亮着的灯,偶尔里面闪过圣轩或他父亲的剪影,政颐拖着腿一步步地往自己家走去。
  小腿上有一块惨烈的伤口,是打架时被拉撞到台阶边划起的皮肉。
  印象里最近一次哭是在确定地明白什么叫“父亲离家”的真实意义后。那年自己八岁,对母亲大哭大闹。随后尽管也有很多次想要流泪的冲动,尤其是在多了像夏圣轩这样的“哥哥”后,可以依赖的地方变成了几何倍地增长,不过政颐也知道自己既然作为男生,就该和眼泪这样女里女气的东西保持相当的距离。
  可是这一次,因为怕家里开灯可能会让别人发现自己已经回来,政颐摸着黑找到家里的医药箱,一个个找着药水瓶把它们凑在窗外路灯的光亮下,直到确信手里的是消毒酒精。
  学着以前圣轩为自己处理摔破或类似伤口时的方式,把蘸上酒精的棉花抹在伤口上。
  只是碰到掀起的血肉时,几乎忍不住要喊出声的剧痛感一下炸开。
  快露出骨头的伤口,之前几乎已经麻木了,可没有在酒精作用下会这样地疼。
  男生不得不低着头长长地吸气,然后,在把棉花又重新蘸了酒精放到腿上时,政颐听到自己已经很久违的哭声。
  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委屈地低声呜咽着。
  断断续续的啜泣,含混地喊着:“爸爸……”
  圣轩也没有见过政颐的父亲。六年前政颐母亲带着他搬到这里来时,就已经表明了孤儿寡母的身份。圣轩记得还站在“儿童”时期的政颐,在被母亲带来自己家介绍时,一直都是个面露怯色而漂亮精致的小家伙而已。连夏先生让圣轩“带这个弟弟出去玩”,政颐也别扭着不肯站起来。
  当时圣轩心里虽然也不怎么情愿,可徒然升为“哥哥”身份,又让他有些暗地里还不可表达的欣喜。
  最后说着“门口有一架扭蛋机能转出‘高达’唉”。这才让夏政颐乖乖地跟了上来。
  那年冬天下了点雪,两人从家里出来,雪地上就留下两行脚印。偶尔也有几个重叠了。随后回来时,也留下了新的两行。就有更多的重叠在一起。
  圣轩记得六年前的政颐,因为转到了限量版的玩具一下兴奋不已,一直笑弯着眼睛。最后在到家前,政颐对圣轩说:
  “谢谢圣轩哥哥啊!”
  倘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那是第一次被政颐喊“哥哥”。后来也有“圣轩哥”。总之去不掉个“哥”字。
尘埃星球(6)
  而听见那个乖巧可爱的小两岁的男孩这样出声,圣轩内心膨胀出说不清的满足。当时还不像现在般懂事的他,弯过眼睛笑着:
  “应该的!”
  当时的他们两个人。
  这样的感情一直保持到夏圣轩即将迈入十七岁和夏政颐已经踏足十五岁时。
  早几年时因为圣轩12月12日的生日和政颐的11月5日距离不远,两家长辈曾把他们合并为一起过。而圣轩十六后已经不在乎好比生日或圣诞节这种东西,所以今年就只庆祝政颐的十五岁了。
  “你这一年也长得很快。”那天,结束了生日餐会后的圣轩突然出神地对政颐说。
  男孩坐在椅子上回过头。
  “我记得去年靠背刚好在你的脖子下,现在已经远远不止了。”
  “好像体检时是长高了蛮多的。”
  “不过,”圣轩的目光突然注意在哪个地方,“你的腿怎么了?那是纱布?”
  “啊?”立刻把原本伸平的腿收了回来,露出的纱布一角又被掩藏了回去,“擦伤了一下……”
  “不严重?”
  “嗯……”
  不能说。
  是因为逐渐会发现到,有很多事说了也于事无补,如果很早以前还会迷信长辈们的权威,可在日后总会不可避免地发现到有很多事情,是他们也无能为力的,有很多事是他们也不辨黑白的,有很多事情说了也只是暴露自己的软弱而后果却谁也更改不了。
  那些政颐心里还不曾完全清晰,可又确实体味到它们艰涩的东西,已经逐渐沉淀出越发真实的样子。
  只不过,在因为篮球赛而打架的第二天,小腿上还贴着纱布的政颐在放学的校门前站了一会儿后,原本少年脸上的稚气统统在随后几秒里褪得干干净净。曾经常见于他身上的单纯式的明亮都在政颐眉眼间似笑非笑的神色里完全不见了踪影。
  他一直走到正被几个班里男生围着说话的邻班女孩面前。
  露着几乎完美的静静笑容,是因为政颐心里觉得“太好了”。昨天围攻自己的那几个人,和正被他们邀请着“要不一起去看电影吧”的那个女生——曾在一个月前给自己写过信的女生。
  她的视线如同预料般钉在夏政颐的脸上。
  然后政颐越过她身边的旁人,他抬起左手,对女孩说:“走么。”
  在对方涨红了脸把手递交过去时,政颐知道自己的报复已经成功结束了。
  那是夏圣轩都全无了解的事。发生在迈进十五岁夏政颐身上的事。
  仿佛是被人精雕细琢打造的男生,有最明显的一件东西能让他有着信手拈来式的自信。
  牵着那女孩,在众目睽睽的愤怒和嫉恨里消失。只不过当夏政颐确定自己转入的街角已经不会被人看见时。他迅速松开手。还没有回过神的女孩只听见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声“很对不起”,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还表现暧昧的夏政颐飞快地把自己扔在身后跑远了。
  政颐拼命地往家跑。每踏下一步都觉得是为了摆脱追赶在身后的异兽。
  可它们却始终紧追不舍,像黑色影子亦步亦趋地跟随。
  那些,全是出神注意到椅子靠背一年间在政颐坐姿里的高低变化的圣轩观察不到的。
  进入冬天的学校在整体氛围上都显得死气沉沉,为了唤醒一些学生们的“青春活力”,又正逢建校的某某周年,夏圣轩所在的学校决定搞场全校性的庆祝娱乐活动。按照校长的说法“既然1月就要进入考试周,就给大家一次最后high的机会吧”。
  “……‘high’他个头啊!还‘high’咧!”谢哲拍着手里的书,“那老家伙磕药啦?有没有一点校长的风范呀?我怎么看着他就像是老色情狂?啊,难道我们学校女生多都是他搞的鬼吗?他的阴谋吗?”
  “哪个重点高中不是女生多。”圣轩点点手里的计划书,“别啰唆了,事够多的了。”
  “虽然我也不想上课恨不得昏淫一个月,不过为什么所有的事务都要推给班委啊!教务主任呢?”(圣轩插嘴:“她要负责高三的全市统考。”)“总务主任呢?”(圣轩补充:“他已经去外市一星期了。”)“……无耻!那,学生会会长呢?”
  “是会长说‘就交给班委们去做吧’的。”
  “……下流!腐败!行动力匮乏!压榨童工!”
  “没你这模样的童工,我们班级得出什么活动,还没决定呢。”
  “可以办兔女郎俱乐部。”
  “不如你出来跳段肚皮舞。”
  “只要你陪我,就OK。”
  “我陪你干什么?在你跳完的最后替你切腹么。”
  “哦,不如这样吧,你喊上你那邻居弟弟,一起出来演段‘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兄弟戏好了。肯定‘大’‘受’‘欢’‘迎’。”
  圣轩直接蹬踢在男生的小腿骨上。然后再也懒得答理对方的嗷嗷嚷声,拉开凳子走出了教室。
  可结果却是在谢哲的鼓动下,包括所有任课老师在内的几乎全班(甚至邻班也有学生)都一致要求着“请夏班长和他的弟弟来共同出演吧”!最初几次虽然被圣轩以完全否定的目光驳回了,可连班主任甚至校长都把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得“充满期待”,圣轩就知道,自己有谢哲这样的朋友是人生中多么不堪回首的失利。
尘埃星球(7)
  晚上从超市里走出来时,圣轩还在回忆整件令人无法想象的事是如何在最后成形的,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直到他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男生抬头望向上方。空无一人的户外走廊,切着天空一块块的。而他刚要转回视线,楼梯边有扇门打开了。
  圣轩看着走出门的女生,过了片刻后冲她微笑着打招呼:“好。井夜。”
  对待女生的方式。
  如果说好友谢哲是用那被圣轩称为“流氓笑”的表情和夸张的煽情口吻开场,圣轩则总是以静默的气质淡淡地面对对方,也会有微笑,只是笑容在他英俊的脸孔上会让人觉不出是笑,好像只是五官的某个变化,却让人更转不开眼睛(也就是谢哲冒着生命危险对圣轩打趣的“牛郎笑”)。
  不过夏圣轩依然还是在外人面前甚少感情流露的男生。虽然他这一次却是从头至尾微笑着,一直到女生走到自己面前,依然没有停止:
  “很久不见。”
  “啊……”井夜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视线碰到男生手里的塑料袋才想起,“从超市出来?”
  “嗯,你是?”
  “家里调料用完了,我妈让我去买盐和醋。”
  圣轩冲她笑笑,踏出一步,是要走的姿势:“那回见了。”
  “啊?……好……”
  但就是圣轩转回身的那一刻,他的胳膊突然被女生挽了起来,随后更快地,感觉到井夜紧贴着自己的侧身,同时像要拽住自己般往前走。
  “……怎么了?……”几乎要和之前在电车上的回忆重叠,圣轩吃惊地问。
  “……别往后面看。”声音绷着弦,听得出有些紧张,“走一段就好。”
  “出什么事了?”刚条件反射地想回头看究竟。
  “拜托你了……”
  圣轩便不再出声。
  “有人跟踪?”
  “……嗯……”
  “可,怎么会?”好似已经出了危险范围,和井夜在街边坐下的圣轩很诧异那样的词语会和眼前平平常常的女生有关。
  “大约……十天前吧,我在电车上正好碰见有人偷钱包,当时就冲上去揪住了那家伙。”
  圣轩的视线里交错着惊讶和敬佩的情绪:“一直跟踪到现在?”感觉这还真是个容易记恨的小偷啊。
  “因为那人不是职业的扒手,他之前就住在我家附近,前两个月被解雇了以后就搬了家,只是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见面,而且……”井夜抬起眼睛看了看圣轩,“我当时在车上还打了他一巴掌。”
  难怪了。圣轩想。
  “这种事跟父母说了么?”报警的话,没有确实的证据警方也无可奈何吧。
  “还没,他们会担心的。”
  “不过,”回想起上个月时井夜嚷嚷着要对乱贴小广告的人泼水,虽然结果有偏差,可是话说回来——夏圣轩展开眉毛,温和地说:“你真是个很勇敢的人。”
  在饭桌上有些走神,父亲一连叫自己多声才反应过来。夏圣轩回问着什么事,夏先生反而以“算啦,被你无视啦”的口气拒绝再透露。对于自己很想冲他翻个白眼的冲动,圣轩突然觉得自家那老没正经的父亲怎么像和谢哲有血缘才对啊。
  而想起谢哲就不得不想起学校里那个叫人恼火的提议。
  吃完晚饭后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去敲响了政颐家的房门。应门的政颐母亲看见他,立刻笑着招呼他进来坐。屋里的政颐听见圣轩的声音也跑出来,又回头问一句:“妈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政颐母亲就摇头说:“没什么,你先给圣轩倒杯热水,还是要热饮料?”圣轩对转向自己的询问客气地摆摆手:“不了,水就好。”
  走进房里后看见打开的电视:“是什么?”
  “哦?新买的动画。”看圣轩站着没动,原本已经坐回地板上的政颐也站起来,“有事啊?”
  “嗯……是这样的,我们学校里有个活动,我想,不对,是他们说……”
  学校的活动在筹备进行到最后阶段时已经引来了一派热闹的气象。而最为吸引人眼球的,围观女生最多的,据说还有海报被偷偷撕走的活动,就是由一年级里推出的“‘Brother’SeversCoffee”。除了注明演出者为“夏圣轩”,“特邀嘉宾夏政颐”外,其他就是以“策划:谢哲”等为首的CAST名单了。
  只是此刻“策划”正被“出演者”堵在厕所里暴打。
  “……什么‘Brother’啊!你以为你是北野武吗?”
  “唉,卖点啦!”
  “还有那海报是怎么回事啊?你从哪里搞来我和政颐照片的?”
  “你的还不容易,我差不多平均每天有八个小时和你在一起,你又知道我哪分钟朝你伸出镜头?至于你弟弟的嘛,相信我的人脉啦……”
  “我真想拿墩布捅进你嘴里,麻烦你把嘴张大点啊!”
  总之,已经走到最后一步。虽然以“我和政颐绝不会演什么戏剧!”留出底线,可是谢哲却笑着解释说:“不是演戏唉,让你们俩到学校里走一圈,拉拉客接接客就好。”
  “……拉?拉什么?又接什么?!”
  “你想哪里去了!不是有搞餐会吗?你们负责招揽和接待客人就行啦!哎呀你这个思想不纯的流氓!坏咧!”
尘埃星球(8)
  “我退出,现在。”圣轩丢下谢哲的衣领就要离开。
  “你别想啦,女生们已经把服装都做好了,如果你不参加的话小心她们把你剥个一丝不挂哦!”谢哲欢喜地说着,“这可是她们‘等待’‘多时’的机会了……”
  圣轩转过身,他对谢哲慢慢微笑着,牙齿咬得咯咯响。
  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也许是哪个游戏或漫画里)看来的服装,改良后的军服,只是做了特别的剪裁后能够完全合身。加上束裤和高筒靴以及会让女生流连的华丽领饰。圣轩看到两套服装后的第一眼感觉就是“COSPLAY”,还有个加括号的(不!)。然而女生们过分热烈的目光已经令他一贯颇有自信的冷调威力不复存在,被迫接受这一屈辱的事实。
  活动当天。
  带领着政颐换完装,又帮他调整过胸前的装饰羽翎,圣轩走到后台看着谢哲:“……就穿这样?我怎么老觉得怪怪的?”
  “嗯,是有个小错误。”
  “啊,哪里?”圣轩低头扫视着。
  “腰带再系紧一点。”
  “……我现在能把它们脱下来么。”
  男生指着四周几成沸腾状的女生们,得意地笑着:“你说呢?”
  ……
N世界(1)
  后来的我,终于长大。
  丢弃了曾经幼稚的外壳,朝着未知的黑暗前行而往。
  在那一段又一段漫长的旅途里,我渐渐开始感觉,并固执地相信,旋转木马,并没有带来美好的童年,却反而,混淆了我的整个世界。
  指东为西。以南为北。旋转着,旋转着,模糊了视界里的微光。
  我穿越着那座传说中贩卖幸福的五光十色的游乐场,像是穿越着一座沉默而巨大的遗迹。
  Noah,N的世界……真的不是虚妄的寓言么?
  重新开始生活。
  重新走以前走过的路。重新看以前看过的风景。甚至十年前草丛里鸣叫过的蟋蟀,如今也依然在鸣叫着。我经过它们,经过一个又一个叫做曾经的地方,心里慢慢,慢慢,长出柔软的青苔。
  我现在穿起白衬衣,留着凌乱的头发,每一天背着书包欢天喜地地去上课,肩膀和胸膛慢慢变得宽阔,嘴唇上开始出现微微的胡茬,于是谁也不会想起十年以前,曾经的我,脚踏实地地生活在这里。
  叠过很多的纸飞机,它们曾经飞过干净灼热的空气。
  十年之前,我曾经住过的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它像是遥远的一座遗迹般,停留在铁轨的旁边。木门轰然倒塌,白蚁啃噬出一地的木屑。
  房间里昏暗一片,只有屋顶破碎的瓦片间投射下的安静的阳光,成束成束地切割着昏暗的空间。
  还有曾经没有带走的家具,小床、凳子,以及我小时候的画板。它们散落在四面的墙角,落满厚厚的尘埃。
  时间在这里融化成黏稠的流质,混杂着灰尘,低低地悬浮在离地面一米的地方,缓慢而干涸地流动着,像是一层很厚很厚的积雨云。
  厚重的厚重的雨水。
  它们就这样被我遗忘在这里,遗忘在时间和空间的死角,沉默着,承受了十年的雨水和年华的覆盖。
  小时候妈妈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承受足够的雨水,才能健康而茁壮地生长。
  所以,我从小就习惯了在下雨的时候,看着满街仓皇奔跑的人群,自己安静而缓慢地在大雨里穿行,内心装满了和庞大的雨水一样的,清澈的悲伤。
  家旁边的铁轨,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荒废掉了。上面没有轰隆隆驶过的列车。于是,每次在电视里看到飞快地在铁轨上呼啸而过的火车时,我都不相信家旁边的那条铁轨上,曾经也有这样的庞然大物呼啸而过。
  我甚至曾经和她一起躺在铁轨上,昏睡了一个又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
  耳朵贴着枕木,微微的湿气,还有苔藓的草腥味。浓墨般地泼洒在繁盛的夏日之中。
  而很多年之后,当我内心怀着与Noah共同的秘密再重新回来,我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觉得,十几年前的自己躺在铁轨上的画面,像是一幅暗示性极其强烈的预言之书呢?
  那些在昏暗的空气里,缓慢地,缓慢地,如同深海浮游般倏忽而过的纸飞机,像不像是纷飞的白色纸花?它们从我们的身体上面缓慢地飞翔而过,在空气里拉动出一条又一条白色的模糊的光线,交错着我们头顶昏黄的天幕。
  我甚至隐约地听到了遥远的天边传来的沉重的安魂曲,那些清澈的声音,穿过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积雨云,像是沉重的雨水般覆盖在我们身上。风将我们的衣裳吹成残像,朝着风向翻滚着化成更多的碎片,卷裹着那些沉重的纸飞机,一起飞向死气沉沉的天际。
  我们像不像是……目睹了一场安静而又冗长的葬礼?
  我内心的,深爱的,固执的,汹涌着的绝望。
  已经纷纷开始萌芽了。
  Noah,我已经可以听到它们刺破土壤的声音。像是无数的蚂蚁,啃噬着你遗留下的一切痕迹。
  不过,Noah,在逐渐失去你的世界里,我却重新找到了Joey的痕迹。
  在曾经屋顶的天台上,我偶然看到了那些压在花盆之下的信笺。那些放在屋顶水池边上的花盆依然完好,只是里面的花草全部枯死掉了。
  字迹模糊,纸张发黄,上面还有花盆边缘流下的水渍,印成一个残缺的半圆环。
  而我终于知道,在我走了之后,原来,她一直都来打理这些荷花。
  她清理完那些水里的杂草,垃圾,然后就会在黄昏里发一会儿呆。
  有空的时候,就会写信给我,写完后压在花盆下面。
  每一个花盆下面,都压着厚厚的一沓信。
  像是证明着时光,是怎么被消耗干净。
  “我甚至曾经和她一起躺在铁轨上,昏睡了一个又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
  ——Noah,你知道吗,我曾经无数次在梦境里,穿越了你描述过的那座游乐场。那些散落着的巨大的玻璃瓶,盛满了幸福的糖果。金鱼像在天空里摇曳。巨大的尾鳍扇动着天空更为巨大的黑色云朵。它们搅动着空气,旋风模糊了双眼。我一步一步地前进着,心里满漾着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悲怆感,可是却掺杂着不可名状的幸福,因为,我知道,我在朝着你前往。于是,那些庞大的黑暗,也就不再可怕。
  就算被全世界放弃了,只要可以重新找到你。眼泪也就没关系。
  于是天空炸开焰火,照耀了微茫的苍穹。
N世界(2)
  谢谢你给我勇气,朝向更远的远方。
  “我曾经无数次在梦境里,穿越了你描述过的那座游乐场。”
  ————Noah,在你离开之后,我总是越来越频繁地做梦,梦里种种光怪陆离的场景接连出现。到后来每个被惊醒的夜里,我就坐在自己的床上,抱着被子,睁着眼睛看着周围沉重的黑暗。它们压迫着呼吸,让心跳声也变得遥远而沉重了。我每次都有这样那样的预感,觉得黑暗里,会突然听到你叫我的名字,Joey。像流水声一样的,喃喃自语。
  我也会光着脚悄悄跑去客厅,看着周围灰蒙蒙的墙壁在黑暗中浮现出发霉一样的色泽。然后坐进爸爸的那张巨大的扶手椅,就像当初我们两个坐在上面一样。我盯着旁边的电话,总觉得它会在周围死寂一片的时候,突然响起来。
  ——Noah,这个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天线,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地拥挤在狭窄的天空里。它们传递着各种各样的讯号,寻找着不同的人。那些电流和磁波在天空中像暴风般席卷来去,喧嚣着这个日渐褪去颜色的世界。可是,那么多的天线,却无法找到你。
  就像那么多的胶片,却从未拍过你。
  ——Noah,在你离开之后,那个秋千一直空荡了很久。在很多起风的黄昏里,我就一个人坐在上面摇摆。脚在地上画出弧线,雨水纷乱地反射出成千的倒影。那些黑白色的残像,在雨水里像是悲伤的记忆。
  地平线随着秋千一起荡漾,于是落日的残影反复地忽高忽低。那些视界里的昏黄光线,在秋千的轨迹里像印章般敲打在寂寞的地面上,湿漉漉的倒影里,唯独找不到你。
  从七岁,荡到十七岁。十年的时光就在这来回高低的四分之一个圆弧里消耗着前行。在每一个孤单地荡着秋千的黄昏里,我的脑海中都在反复着你的模样。从七岁。到十七岁。你也应该从一个小孩,蜕变出男生锐利的线条了吧。现在的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有着柔软的头发、黑色的瞳孔吗?
  秋千划过去。划向一整个未知的世界。
  ——Noah,十年前,你说,你最重要的Noah不见了,你要找到他。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你就离开了曾经生活着的这个喧闹的城市。我也无法知道你去了哪里。就像气球凭空地消失在蓝天之上。Noah,你知道吗,在你当初说着这样的话语时,我尽管无法相信,但是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你。
  你说Noah不见了,可是……你的名字不就是Noah吗?
  我也忘记了这是第几封信,在这些打理完荷花后的空余的时间里,我除了在黄昏里发呆,就是写这些你也许永远无法看到的信件。在你离开的时候,时间变得异乎寻常。有时候非常缓慢,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每一个人对着你放慢一千倍速地微笑或者哭泣。有时候,又像是突然跳帧的画面,变得无可收拾。我总是有着这样的幻觉,那些巨大的时钟表盘,出现在地面上,那些指针在我的脚下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这些声响出没在我每一个走神的罅隙。
  它们都在提醒我,你离开后,像是也随身带走了时间。
  ——每年的冬天,这个城市一定都会下雪。荷花都已经枯萎,只剩下根部留在水中的淤泥里,保存着微弱的生命力。可是无论积雪如何覆盖,它们都会在来年的夏日,开出繁盛而累赘的花朵。
  那么,这样的话,是不是你无论离开多少年,最终都会回来呢?
  我保留着这样的幻想,日复一日地催眠着自己。
  这个城市的冬天非常地冷,没有人愿意在大街上行走。所以,很多时候,当我走在空旷的街道上,都会觉得像是穿越着一座巨大的坟墓。那些白色的雪花覆盖着一切,吞噬天地间所有的声响。
  于是一切都变得寂静而伤感。
  你何时可以再回来,看看倒影中的我。
  ——我终于决定不再对你写信。我希望可以重新找到你。如果很多年后你再回来,你会看到这些荷花,它们没有死亡,它们依然有着繁盛而累赘的花朵。
  就像黑暗从来无法吞噬光线。
  冬天永远无法吞噬花朵。
  我想我也最终可以找到你,无论花去多少个无法丈量的世纪。
  虽然我不再写信,可是你放心吧,我还是会回来看这些荷花,还是会来打理它们。因为我希望一直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它们也可以在风里摇曳。
  Noah,你看,我就这么重新找到了Joey。
  虽然我现在无从找到她的任何踪迹。可是至少我知道她一直都在不断地回到这里。
  我都已经抛弃了这个曾经的处所,她还在不断地回来。
  我在很多个放学后的黄昏都会到这个破败的天台来读这些发黄的信件,像是追朔着时间的河床,逆行而上。以前看动物世界的时候,总是看到那些逆流而上的鱼群,它们最后死在上游的河床上,鳞片掉落,肉体腐烂,剩下白骨被泥沙一层一层地覆盖进厚厚的地壳里,成为永远无法发声的秘密。
  天空有很多的鸽子,它们成群地飞翔在风沙的罅隙里。
  云朵飞快地掠过头顶寂寞的天空。风标被吹动着转个不停。
  很多的时候,我都想这样躺着,躺过一个世纪。没有吵闹,没有人群。只有我和我的Noah,我们可以互相看见自己。
N世界(3)
  那一个从来不曾出现过的,不一样的自己。
  我每次看到站在我面前的安静的Noah,他的眼睛湿得要流下水来。他的头发还是软软地遮住额头,像是遮住了这一整个,我每天面对的世界。
  他说,你要相信。你要相信。
  我不是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喧闹而嘈杂的世界,我只是不愿意再相信我自己。
  直到那一个闷热的黄昏,脚步声从通往天台的台阶上响起。
  Noah,你可以相信吗,我就这样轻易地找到了Joey。
  她捂着眼睛,指逢里流下了湿润的泪水。
  她的那一句话哽咽了胸口,回响在黄昏闷热的天空。
  她说,Noah……我就知道我可以找到你。
  一定可以。
  鸽子从头顶呼啦飞过。羽毛覆盖瞳孔。世界一片柔软的灰。
  白衬衣上的汗水终于蒸发干净。荷花摇曳出一整个世界的巨大繁花。
  你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
  >>>Tobecontinued...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