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达建筑装饰:「拈花微笑」吕澂、熊十力往复函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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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微笑」吕澂、熊十力往复函稿

来书一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日 熊十力

来函收到。师事、法事一切偏劳,吾感且愧。内院当由足下鼎力主持,无可傍诿。纵组一院友会,恐将来亦有名无实。天下事,当负责者,便直下负起。应负者不负,其事终归失败。

老弟侍师忽忽邻五十年,所相与辛苦经营之法事,若当吾弟之身而败坯,纵不自惜,其何以慰师于兜率乎?老弟弱冠已负盛名,如舍法事而或作他种生活,自当优裕。今吃苦数十年,而忍令内院归于涣散乎?吾所为老弟深念者,一、望于生活宜勿太苦。院费不必过计,当用直须用。人生将半百,过苦不可久。诸侄之体气,尤令吾见之而寒心。天地生才极不易,何可如是不爱惜耶?从大处着想,则过于撙节之俭德,似亦可稍改变也。今后用功,亦不宜过。入夜切望宁息,勿看书或用思。此吾所切望于老弟者。二、内院继起人才,急宜培养。美才良不易,但得中资二三人,优其生事之资给,使得专心久于其业,将来继支法事,则内院可无倒闭矣。

佛家之学,实难得真正解人。吾最痛心者,多是般老太婆的知解,摇笔弄舌,而自命为佛。此辈由来已久,不止今日如是也。老弟务注意训练二三个真作学问工夫的人,于末俗中支撑正教。是又吾所切望者也。

吾于弟,十年以长。吾邻六十,而弟亦邻五十矣。老至,更何所念?唯于平生所嗜好之学,冀有后起过吾侪者耳。纪念册一事,吾意不妨从缓。世间政界、或学界,丧一名人,必有专册或专号纪念,皆其平生知旧与门生故吏谀颂之词。吾见寄来此等刊物,辄弃置不以入眼。吾侪事师,似不必效时俗也。昔朱子卒,而黄勉斋竭平生之精力,为之作一行状。此文于朱子一生行谊及学术,无不深入其微,穷极其大。盖天地间有数文字也。吾侍师之日浅,又思想不纯为佛家,此明白彰著之事。即为师作文,恐难尽合。吾弟始终末离函丈,学业虽较师更加精详,而究未改师门规矩。望精心为师写一行状,勿限时间,勿拘古文家传状体例,称心而谈,随时有感则书,不求采。实至,而美在其中矣。此不必于一时成就,勿须劳神,但兴至则书耳。弟状成后,吾或略跋数行。望弟采纳此意。师名早震寰宇,谀颂之,于他无增;不谀颂之,于他无减。时俗之为,何须效!吾与漱溟信中,对师直抒吾所感。兹附上。想老弟不尽谓然。但吾所见实如是,非敢故逞儹妄也。

附:与梁漱溟论宜黄大师
熊十力

竟师之学,所得是法相唯识。其后谈《般若》与《涅槃》,时亦张孔,只是一种趋向耳,骨子里恐未甚越过有宗见地。如基师之《心经幽赞》然,岂尽契空宗了义耶?竟师愿力甚大,惜其原本有宗,从闻熏入手。有宗本主多闻熏习也。从闻熏而入者,虽发大心,而不如反在自心恻隐一机扩充去,无资外铄也。

竞师一生鄙宋明儒,实则宋明诸师所谓学要鞭辟近里切着己,正竟师所用得着也。竟师亦间谈禅家公案,而似未去发见自家宝藏。禅家机锋神俊,多玄词妙语,人所爱好。恐竟师谈禅,不必真得力于禅也。

竟师气魄甚伟,若心地更加拓开,真亘古罕有之奇杰也,不至以经师终也。竟师为学踏实,功力深厚。法相唯识,本千载久绝,而师崛起阐明之。其规模宏阔,实出基师上。故承学之士有所资借。如章太炎辈之学,谈佛学与诸子,只能养得出一般浮乱头脑人扯东说西而已,何能开启得真正学人来?

竟师于佛学,能开辟一代风气,不在其法相唯识之学而己。盖师之愿力宏,气魄大,故能如此。若只言学问知解,如何得陶铸一世?竟师气魄伟大,最可敬可爱。惜乎以闻熏入手,内里有我执与近名许多夹杂,胸怀不得廓然空旷,神智犹有所囿也。因此而气偏胜,不免稍杂伯气。其文章,时有雄笔,总有故作姿势痕迹,不是自然浪漫之致也。其文字雄奇,而于雄奇中乏宽衍,亦是不自然也。几此皆见伯气。竟师文学天才极高倘专一作文人,韩愈之徒何敢望其项背耶!竟师无城府,于人无宿嫌。纵有所短,终是表里洞然,绝无隐曲。此其所以为大也。吾《新论》一书,根本融通儒佛,而自成体系。其为东方哲学思想之结晶,后有识者起,当于此有入处。吾学异于师门之旨,其犹白沙之于康斋也。虽然,吾师若未讲明旧学,吾亦不得了解印度佛家,此所不敢忘吾师者也。

复熊十力书一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日 吕澂

来教不满意闻熏,未详何指。《瑜伽论》说净种习成,不过增上,大有异乎外铄。至于归趣,以般若为实相,本非外求,但唐贤传习晦其真意耳。尊论完全从性觉〔与性寂相反)立说,与中土一切伪经、伪论同一鼻孔出气,安得据以衡量佛法?若求一真是真非,窃谓尚应商量也。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六日 熊十力

十日一信,附上论及师座语,旋知儹妄,幸勿示人。吾极不喜有宗,总觉其未见道,故于师门,亦有不能全契也。然于吾师提振绝学之功,则又未尝不五体投地也。

闻熏一义,力不赞成,未知左右对此云何?吾侪均到老境,急宜反求自家宝藏。吾非反对多闻,要须识得自家宝藏,然后一切闻见,皆此心之发用。若于自家宝藏信不及,专靠外来,闻见熏生,此孟子所谓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也。日来感冒,写信殊不得尽意,常欲为文以祭告吾师,但苟且为之,太不成话;慎重为之,则所欲言者极多。文字须有精采,骈体吾素不工,散文之妙在气。近三年来,自觉精神一年差一年,易散而难聚。如今春比去冬,已差得多。人生五十后,便如下山势,吾已五九,其衰也宜矣。老境当乱离,意兴极劣,祭师之文,或须从缓。大约须吾应写之稿完成,心下无事,而又得一闲境,凝神为之,或可博吾师兜率一笑耶。


一九四三年四月七日 熊十力

二日函来,无任欣慰。即时率复,聊破岑寂耳。内学院,吾极欲大力支持者,盖尝嘅吾国向来学术团体(如书院、学会之类)每有名无实。即幸而有实,亦人存政举,人亡政息。以观西洋一学术机关,维持发达,历数百年或千余年之久而不衰,未尝不怅憾吾族类之无真实力也。区区之意岂止为竟师惜耶!

 来教云:承示不满闻熏,未详何指,瑜伽净种习成,不过增上,大有异乎外铄。至于归趣,以般若为实相,本不外求,但唐贤传习,晦其真意耳。尊论欲融法相唯识以入《般若》,谓不外求。然力之意,则谓必须识得实相,然后一切净习皆依自性发生,始非外铄。

今入手不见般若实相,而云净种习成,以为增上,此净种明是后起,非自实相生,焉得曰非外铄耶?又净种增上矣,而后归之般若实相,得非实相本有所不足耶?。

由净种增上,得归实相,是实相为偶然之获也。何者?净种本不自实相生,即与实相无干。本不相干,而可引归实相,非偶然而何?
然则欲融空有,而终有所难通。旧说空、有为二宗,吾人似不宜遽反之也。来教云:尊论完全从性觉立说,与性寂相反,与中土一切伪经伪论同一鼻孔出气,安得据以衡量佛法?”力则以为今所谓伪经如《楞严》、《圆觉》等等,是否中土所伪,犹难遽断。伪论如《起信》,其中理,是否无本于梵方大乘,尤复难言。此等考据问题,力且不欲深论。但性觉与性寂相反之云,力窃未敢苟同。

般若实相,岂是寂而不觉者耶?如只是寂,不可言觉,则实相亦数论之闇也。佛家原期断尽无明,今冥然不觉之寂,非无明耶?而乃谓自性是,毋乃违自宗乎?吾以为性觉、性寂,实不可分。言性觉,而寂在其中矣。言性寂,而觉在其中矣。

性体原是真寂真觉,易言之,即觉即寂,即寂即觉。二亡,则不见性也。主性觉,而恶言性寂,是以乱识为自性也。主性寂,而恶言性觉,是以无明为自性也。即曰非无明,亦是枯寂之寂,堕断见也。何可曰性觉与性寂相反耶?

来书既主归趣般若实相,般若,智也,智对识而为言,法执尽(我执尽不待言),自性显,是为智,是为实相。觉对障而得名,障尽(二障俱尽也),性显,非般若实相而谓之何耶?治经论是一事,实究此理,却须反在自身找下落。诸佛菩萨语言,反亡而得印证,此心此理同也。其或有末会,不可遽非前哲,亦不可遽舍亡以狥经论。廓然忘怀,默识而已。久之会有真见处也。从宇宙论的观点而谈法性,只见为空寂(空非空无之空),而不知空寂即是生化者,是证到一分(空寂),未识性体之全也。

《新论》语体本中篇,备发此意,贵乎观儒佛之通也。必谓佛氏至高无上,不究吾人有窥,何须如是耶?此理不许吾人得具耶?从发明心地的观点而谈自性(自性即法性,尅就吾人当躬言,故云自),只见性寂而恶言性觉,其失又不待言。觉者,仁也。仁,生化也。滞寂而不仁,断性种矣。吾于此理,确是反已用过苦劝,非敢与诸佛立异。所见如是,所信如是,不得不称心而谈,否则非友道也。如高明不以为然,犹盼尽量惠教。流离中,究此一大事,犹是一乐也。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二日 吕澂

七日惠复,写示尊见甚详,但丝毫未得鄙意。此可见足下反己工夫犹未免浮泛也。论齿兄则十年以长,论学弟实涉历较多。弟初值竟师,既已寝馈台、贤五载(弟于宣二读内典,民三遇吾师)。及知左右,又已尚友唐人十年。自兄去院,搜探梵藏,涵道味真,复余一纪。为时不为不久矣。平生际遇,虽无壮阔波澜,而学苑榛芜,独开蹊径,甘苦实备尝之(弟于艺文美学、梵藏玄言,无不自力得之,此兄所深知也)。人世艰虞,家国忧患,伤怀哀乐,又异寻常。而刻苦数十年,锲此不舍者,果无深契于身心性命,而徒寻章摘句之自娱乎?弟切实所得处,殆兄所未及知。而据弟所谓切实,反观尊论,称心之谈,亦只时文滥调而已,请略申言之。
其一、俗见本不足为学,尊论却曲意顺从。如玄哲学、本体论、宇宙论等云云,不过西欧学人据其所有者分判,逾此范围,宁即无学可以自存,而必推孔、佛之言入其陷阱?此发轫即错者也。
其二、道一而已,而尊论动辄立异。谈师则与师异,说佛则与佛异,涉及龙树、无著,又与龙树、无著异。无往不异,天壤间宁有此理乎?认真讲学,只有是非,不慊于师说、圣说、佛说,一慨非之可也。不敢非而又欲异,是诚何心哉?
其三、尊论谈空说有,亦甚纵横自在矣。然浮光掠影,全按不得实在。佛宗大小之派分离合,一系于一切说与分别说,岂徒谓空有哉?(有部之宗在一切说,大众亦有分别说者矣。《瑜伽》解空,在分别说,则不得泛目为有宗矣。若是等处,岂容含混?)而尊论颇惑之,此乃全为章疏家所蔽,充其量不过以清辨旁宗上逆般若,测、基涂说,臆解《瑜伽》,真有真空,果如是耶?
其四、胜义而可言诠,自是工夫上著论。而尊论如此极欠分明。如云:须识得实相,然后净种从自性发生。又云:入手不见实相,则净种非自实相生。此识此见,从何而来?前后引生,如何绾合?此等毫无着落,则非薄闻熏,亦唯空说而已。
其五、尊论谓所见如是,所信如是,似矣。其实则自信未彻,设真有所得于己者,即当智照湛然,物来顺应,何以一闻破的之谈,即酬对周章,自乱步武?既不能辨自说之不同伪书,又不敢断伪书之果不伪,更不审鄙意与尊见究竟异同,荧惑游移,所守者何在欤?(前书提到伪经伪论者,乃直抉尊论病根所在,此正吃紧处,何得以考据视之,轻轻忽过?)

五者有一于此,即难免乎浮泛,况兼备之!故谓尊论不远于时滥调者,此也。鄙意则全异于是。前函揭櫫性寂与性觉两词,乃直截指出西方佛说与中土伪说根本不同之辨。一在根据自性涅槃(即性寂) 一在根据自性菩提(即性觉)。由前立论,乃重视所缘境界依,由后立论,乃重视因缘种子依。能所异位,功行全殊。一则革新,一则返本,放谓之相反也。说相反而独以性觉为伪者,由西方教义证之,心性本净一义,为佛学本源,性寂乃心性本净之正解(虚妄分别之内证离言性,原非二取,故云寂也)。性觉亦从心性本净来,而望文生义,圣教无征,讹传而己。讹传之说而谓能巧合于真理,则盲龟木孔应为世间最相契者矣。

中土伪书由《起信》而《占察》,而《金刚三昧》,而《圆觉》,而《楞严》,一脉相承,无不从此讹传而出。流毒所至,混同能所,致趋净而无门。不辨转依,遂终安于堕落。慧命为之芟夷,圣言因而晦塞,是欲沉沦此世于黑暗深渊万劫不复者也。稍有人心而忍不深恶痛绝之哉?

尊论不期与伪说合辙,当然有其缘由。学问所贵乎反己者,以圣、佛之心为心,理同心同。而心又不可以分分析之也。尊论反己,独异乎此。谓以圣说印心有同不同,未应舍己。是则无心同之可言,不过以凡心格量圣说而已,是心果何心哉?索处冥思,见闻所及,无非依稀仿佛之谈。

讹传伪说,自易入之,由是铸一成见,谓之曰吾心。则得此心之所同者,自惟有讹传伪说矣。此所以尊论与伪说二而一也。

故尊论说到一究竟处,不过一血气心知之性,而开口说化,闭口曰仁,正是刍狗万物,天地之大不仁。此明眼人一目了然者,又岂缀拾佛言,浓妆艳抹,遂可自矜新异乎?由足下之工夫,而闻鄙说性寂、性觉,宜其牵合寂而常照、照而常寂一类滥调文章纠葛而不可解,试问与鄙意有一丝一毫相干耶?

又鄙意从性寂立言,故谓在工夫中所知是实相般若,此即自性净心,亦即虚妄分别。《般若》观证、《楞伽》妄法是常、圣人亦现,均据此义。(证则真现而非妄,常故妄现而非真,其义相成也。)能知由习成增上,所成所增,种姓本住,又具待言?

然习起知归(归趣般若实相),无容先后也。此皆瑜伽正宗,源源本本、惬心称理之谈。圣书具在,岂弟牵强附会者哉?足下工夫,向未涉此樊篱,宜其一闻般若,即会牵扯到融通性相一类腐烂陈言,试问又与鄙意何干?

然鄙意说到此等处,不过由闻熏议论引发而来,其实佛教真命脉,尚别有所在,实相证知已落第三四层(但尊论或以为究竟矣)。此义精微,未容以口头禅了之,姑置不论。总之,弟所得者,心教交参,千锤百炼,绝非如兄想象治经论三字便可了事也。尊论向自矜异,难得此番虚怀容纳,大事究明。又吾师新逝,不忍见异说之踵兴,疑斯文之遂丧,故竭疲惫精神以呈其意。有益于高明者几何,则不敢知矣。院事累蒙关怀,意极可感。弟依止否师,卅载经营,自觉最可珍贵者,即在葆育一点存真求是之精神。然桐鼎一竿,其难可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吾兄多情善感,宁无动于中乎!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三日 吕澂

昨函发后,复检存稿,仍觉语焉不详。然思入幽微,何能尽达?要在上机于言外得之耳。功行全殊句下,可注一则革新,一则返本八字,以当点睛,请代加之。唯其革新,故鹄悬法界,穷际追求。而一转捩间,无住生涯,无穷开展。庶几位育,匪托空谈。此中妙谛,未可拘拘本体俗见而失之也。唯其返本,故才起具足于已之心,便已毕生委身情性,纵有安排,无非节文损益而已。等而下之,至于禅悦飘零,暗滋鄙吝,则其道亦既穷矣。近见师友通讯,载足下教人之语,卑之已甚,全无向上转机,非其验耶?吾侪家业,立心立命,何等担当,应须仔细。昨函云云,请勿以卫道迂说视之也。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七日 熊十力

十二日惠函,极感直谅。承承迂论,只时文滥调,纠以五事。

其一云:俗见本不足为学,尊论却曲意顺从。如玄哲学、本体论、宇宙论等云云,不过西欧学人据其所有者分别,逾此范围,宁即无学可以自存云云。此段话,思之再三,终有未喻。夫立言,必有所以言者。辨学术之是非,不仅于其言,而当于其所以言者察之。所以言者,其所见所信也。言者本其所见所信而以喻诸人者也。以言喻入,不能无方便。方便者适其机之谓也。学尚知类,此土先哲已言之。西人治学,析类为精,玄哲与科学,不容漫无分别,未可以俗见薄之也。且言在应机,何可自立一种名言,为世人之所不可共喻?世人计有万象森罗,说名字宙。吾欲与之说明是事,是否如世人之所计着,则不得不用宇宙论一词。世人推原宇宙而谈本体,吾人与之说明是事是否如世人之所见,则不得不用本体论一词。如不察吾之所以言,而第以名言之有从时俗者,责以时文滥调,试问佛书中果不用当时外道之名言否?亦将受责否?犹复须知,本体论、宇宙论等名词,儒佛书中虽不见,而不能谓其无此等意义。即如宇宙论一词,若不包含本体论在内,则只是对于万象界予以解说而已。大地古今,任何哲人,当其发心、求悟之始,对于世所共见为有的万象界,当然要发生问题。此问题发生,即是他的宇宙论已开端。及其有悟之后,垂说示人,自无可抛开他对于宇宙论方面的见地而不言。佛家除唯识论外,其解析诸行或一切有为法,不承认有所谓宇宙,却正是他对于宇宙论方面的一种见地。至无著《摄论》,成立赖耶,含藏种子,以说明一切相见(相见即相当于俗云万象),分明是有了宇宙论。更核实言之,他明明以赖耶中种子,说明根身、器界,如何否认他有宇宙论?且就无著《根论》言之,他评判外道小宗为诸行(即万象),寻找外因,或计无因,种种之论,而后揭出其赖耶中种子。如何不是宇宙论方面的说法耶?儒家有其宇宙论方面的见地,此不待言。总之,古今中外,凡是穷探真理的哲人,总有其关于宇宙论方面的见地。若以此为俗见,吾不知何者为超俗之见也。本体论一词,不容不立,准上谈宇宙论一词而可知。从来哲学家谈本体者,其自明所见,尽有各不相同,然而都以穷究宇宙本体为学。(如说宇宙本体一词是从俗,试依佛说,则云真如为万法实体,此语有过否?宇宙即万法之都称,实体亦本体之异语。)则本体论一词,如何用不得?《新论》语体本中篇曾有处说及本体一词,今不及检页数。夫义理自有分际,故措思立论,当循条贯。本体论、宇宙论,此等名词不可道他要不得。虽若有疆界之可言,而实不是分疆划界,各不相通。其似有疆界者,依义理分际而不可乱也。其非各不相通者,义理不是死东西也。我觉得此等名词,不但不是要不得,而且是万不可少的。譬如佛书中,其归宿处,只是显示圆成实性(他自然是用种种方便,不可直揭)。吾侪就说佛家是有他的本体论,并无过误。般答之空□□,我则于此见其不谈宇宙论。正因为他对于宇宙论方面的见地是如此的。瑜伽宗立赖耶,我则见其有了宇宙论的说法。这犯何种过错?如果说天下有一等学问,于所谓宇宙论、本体论等者,杳不相涉,如来教所云,逾此范围宁即无学云云者,吾真不能想象此等学问,究是讲个什么。如果说要归到人生,人生对于世间的观念如何,就是其对于宇宙论方面的见地为如何,更是其对于本体论方面的所见为如何。若论到吾人的功修等等,何一不穷究到本体论、宇宙论等范围里去?前云非各不相通者,意亦在此。为此哓哓,则以来教斥迂论为时文滥调之第一证,故不能已已耳。

其二曰:道一而己,而尊论动辙立异,谈师则与师异,说佛则与佛异,涉及龙树、无著,又无往不异。天何厚于足下,乃独留此理以相待乎?认真讲学,只有是非。不慊于师说、圣说、佛说,一概非之可也。不敢非而又欲异,是诚何心哉!此段话迂陋仍有所未解。夫道理,无穷尽也。人之禀赋至不一,其所值之时与地,及其所素习,又至不一。人各本其一生之经验,以体究道理,则宜其所见有不能无异者矣。然自性涅槃,众生共有,则宜其所见有不能无同者矣。有异,则相非,不非,无由见异。来书责以不敢非,是迂拙未尝立异也。何乃以此见责耶?然迂拙之于先哲,只有所不可非,无所谓不敢非。平生为学,常欲防一己之偏与蔽。(如前所谓各本一己之经验,以体究道理,自不能无偏与蔽。)因主出入各家,析其违,而观其通。各家等量齐观,则短长易见。而其各有所见之真是处,自尔道通为一,如何更可相非?来书责以是诚何心,迂陋之心,如是而已。至谓天何厚于不肖,留此理以相待。不肖且下一转语曰:天何薄于不肖,而秘此理不许吾有见耶?不肖又有何私智,泄尽天机?只本天之所予我者,反而求之。又参稽中印先哲之说,不为入主出奴之见,庶几免于自私用智也欤!

其三曰:尊论谈空说有,纵横自在。然浮光掠影,全按不得实在。佛宗大小之派分离合,一系于一切说与分别说,岂徒谓空有哉!此乃全为章疏家所蔽,充其量不过以清辨邪,上逆《般若》;测、基涂说,臆解《瑜伽》。真空真有,果如是耶?”来书所持,大小离合,系于一切说与分别说,迂陋诚不欲究此离合之迹。平日用心,固别有在。敝书谈空,所以特引《心经》者,正虑有以臆测相诋者耳。此外有所申说,皆引《大般若》中明文为证,谈空具依《般若》,何尝惑于清辨邪宗?至叙论有宗处,本多据《摄大乘》及《成唯识》等论,《解深密》等经。尊见既不满窥基、圆测,亦复欲抑《成唯识论》,似谓有异《瑜伽》。但《成唯识论》之八识种现说,与三性中不遣依他之旨,无一义不于《瑜伽》见其根据。吾虽寡学,亦未尝不涉《瑜伽》也。来教既未详所以,则亦无须深论。德钧云,左右颇欲发明《瑜伽》,愿得早日写出为幸。


其四曰:胜义而可言诠,自是工夫上著论,而尊论于此极欠分明。如云须解得实相,然后净种从自性发生。又云入手不见实相,则净种非自实相生。此识此见,从何而来?前后引生,如何关合?此等毫无着落,则菲薄闻熏,亦唯空说而已。来书责我前函欠分明,窃恐此正是吾两人相隔处。夫云胜义而可言诠,自是工夫上着论。此诚是也。但请留意者,用工夫的是谁?实相是什么义?须知实相即本心是,工夫者,万行之都称。一一胜行,皆从本心发生。所以用工夫的,即是本心。非可不见本心而靠有漏心来用工夫。靠有漏心来用工夫,虽发之为有漏善,终不能引发得本心出。孟子所云行不著习不察者,正谓此也。如我两人此时谈论之心,若不发现自家本心出来,则欲做虚怀静气的工夫,硬是做不得。只可做一套世情来相将。纵不大忿恼、大计较,也只是有漏善。而虚其心,以唯理之从,此项工夫,终是做不得。以此例征,真工夫须自实相生也。若问此识此见从何而来,识本心的,即是本心自识,别无他心来识本心。见本心的,即是本心自见,别无他心来见本心。离却工夫,不可得本心,那有前后?本心与工夫,非是二物,如何说关合?此事反求即得,云何无着落?依有宗说,众生无始以来,只是赖耶为主人公,自家真主人公(本心或实相)明明存在,他却不肯承认,而说唯是染分,却教依靠经论来做正闻熏习。工夫做到熟,也只是义袭而取。入手不见实相,往后又如何合得上?赖职的说法,《瑜伽》中已是如此,云何归罪测、基,错解《成唯识论》,不悟《瑜如》?如欲罪测、基,只好把《瑜伽》中关于八识种现及三性等谈,一笔勾抹去也。宗门自标教外别传,直指本心,此意未可忽。

其五曰:既不能辨自说之不同于伪书,又不敢断伪书之果不伪,荧惑游移,所守何在?”此段话全不相干,其中似有气性欠平语,兹不举。夫迂陋平生所学,有《新论》在。其与伪书,全无关系,乃极明著之事,何须作辨?前书谈及《楞严》、《起信》,以一二语了却。一生意趣,本不属考据方面,并非谓此项学问不应作。只是各人生性,爱走某种路向,即行走去,人生那得如上帝全能,遍走许多路向邪!伪书之伪不伪,向来疑者有人,断者亦不乏人,付之自尔。若谓吾不能断,便是酬对周章,自乱步武。此则百思不可得解。此于吾之所见所信有甚关系耶?《楞严》一书,颇有不类佛语处。然以文体论之,其浩衍、雄浑,决非中国人所伪。中人文字,别是一种意味也(此话不及详)。当是印度外道之归佛者所为。每怀此意,不悉高明印可否?《起信》中,唯生灭与不生灭和合一语,绝不是佛家旨意。和合二宇,最可注意。吾于此,亦不及详。但除此之外,综其大旨,不必背佛法也。体相用之谈,无关宏旨,则不论可也。《圆觉》以文体论,当是伪。然若以谈性觉而非之,则菩提是佛说,其可病也。来书除所示上答五义外,复有云:前函揭櫫性寂与性觉两词,乃直截指出西方佛说中土伪说根本不同之辨。一在根据自性涅槃,即性寂。一在根据自性菩提,即性觉。由前立论,乃重视所缘缘境界依。由后立论,乃重视因缘种子依。能所易位,功行全殊。故谓之相反也。说相反,而独以性觉为伪者,由西方教义,证之性寂,乃心性本净之正解。性觉亦从心性本净来,而望文生义,圣教无征,讹传而已。此段话确是关系重要。吾前所谓治经论是一事者,意正在此。自性涅槃、自性菩提,如定要分作能所会去,定要分作所缘缘境界依、因缘种子依会去,是自性可分为二也。岂不是将自性当作外在的物事看去?迂陋之见以为说自性涅槃者,只形容自性之寂的方面。说自性菩提者,只形容自性之觉的方面,断不可因此硬分能所也。拙著《新论》每谈到证量处,只说是性体呈露时,他(性体)会自明自了,就怕分成二片,此岂是迷妄谈耶?前函说性体,原是真寂真觉云云,如何可当作滥调?若如宗门所云见自本心,当不以此为浮谈也。此等境界,至少须有日月至之功,才得发见,不是浮光掠影得来也。又来教:能所易位,功行全殊云云,吾亦有所未安。自性涅槃既是所缘境界依,此处原不容着力。所以佛氏总是劝发菩提心,分明是要在自性菩提即性觉上致力。果如尊论,分说能所,则性觉是能,性寂是所。从能上着功,自是不易之理。如判性觉为伪说,则以伪说为可尊也。

来函要点,略答如上。仓卒提笔,未及畅意。迂陋平生,任情直行之病,或未能戒。至于为学,期以真理为依归,求诸心,信诸心,而后即安。则一生之所持也。世既如斯,究此学者,亦复无几。倘谅鄙怀之无他,而不吝函札之诤,唯互相于心气之平,所谓不益于彼,必有益于我也。一切说与分别说,何妨为文一论之?当作者,直须作,否则空易放过去也。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八日 熊十力

昨接来函,即时率复,殊多未尽之意。兹又得四月十三日函,所云鹄悬法界,穷际追求,而一转捩间,无住生涯,无穷开展。庶几位育,匪托空谈。此中妙谛,未可拘拘本体俗见而失之也。以其返本,才起自足于己之心,便已毕生陷身堕性。纵有揣摩,无非节文损益而已。至于禅悦飘零,暗滋鄙吝,则其道亦几穷矣。此段话,有极好处,亦有极不妥处。如云鹄悬法界,穷际追求。西洋宗教家之于神帝,即悬以为鹄而起追求者也。哲学家谈本体者,亦多类此。昔从游有牟宗三,颖悟过人,中西学术皆所综究。逻辑亦有撰述。每谓佛教谈一真法界,即悬一至高无上圆满无亏之的,而勇悍追求之。其说与来教不期而合。

吾谓由大乘之说窥之,颇有此意味。但至宗门,直指本心,则已一变而反求之。而所谓至高无上圆满无亏之大本,乃在我而非外。庄心所谓自本自根,亦此旨也。悬鹄追求,趣向无上湛深妙境,进而不止,前而不堕。来函所谓一转捩间,无住生涯,无穷开展,亦不纯属虚侈之谈。但此中吃紧处.却在追求不已。一息而歇追求,生涯尽矣。追求不已,又必于其所悬之的,信望殷切。(信者信仰,望者希望。)情感弱者,不足语此。然虽穷际追求,要是拼命向外,终不返本。此之流害,不可胜言。真性无外,而虚构一外境,乖真自误,其害一。
追求之勇,生于外羡,无可讳言。外羡之情,犹存功利,恶根潜伏,知所极,其害二。(西洋学术,都是外羡。)

返本则会物归己,位育功宏。外羡则对待情生,祸几且伏,如何位育?来教所云,适得其反,其害三。

外羡者,内不足,全恃追求之勇为其生命。来教所谓无住生涯,无穷开拓,虽说得好听,要知所谓开拓者,只恃外羡之情,以鼓其追求而已。毕竟虚其内而自绝真源,非真开拓,其害四。

足下前两函,吾觉其甚可怪。何故将性寂(自性涅槃)、性觉(自性菩提)分别乃尔?又何故于吾《新论》菲薄乃尔?今得此函,似已略识足下用心所在。盖尊见或即以涅槃为所悬之鹄,由此引起功行,即不息其追求而已。主性觉,则是返本。此乃足下之所极不满,宜其视《新论》如无物也。

来教有云:未可拘拘本体俗见而失之也。以本体为俗见,不独华梵向无此等怪论,即在西欧,亦只有以为玄远难知,而置之不谈已耳却来闻以此为俗见者也。夫谈本体,果是俗见乎?科学是表象的知识,是部分的知识。凡虚怀的科学家,当不否认此说。而宇宙本体,即所谓万化之根原,斯人之真性,万物所资始者,此非仅恃科学知识可以得到。由是而穷究本体之学,乃决不可无。人生不能以知识为满足,必欲发展其虚灵无碍圆明不滞的智慧。亦不可恃外羡之情,纵其追求,以无厌足而为开扩。本体之学,所由不得不讲。而足下竟以俗见斥之,不审高明何为乃尔。

来教云:以其反本,才起自足于己之心,便已毕生陷其惰性。吾以为讲返本之学,而不免陷身堕性者,此必其未能证得本体者也。《新论》讲本体,原是举体成用,即用见体,故体用不二。此根本义,须先识得。夫本体具备万法,含藏万化,本无所不足者也。故夐然绝待。然体虽无待,而成为用,则有分殊。分殊即是相待。故体之成用,是由无待而现为相待。于此相待,使唤作一切物(人亦物也)。此一切物,随举其一,皆具有大全的本体。(自甲物言之,甲物得此个大全的本体。白乙物言之,乙物亦是同得此个大全的本体,余可例知。)但本体举其自身现为相待的一切物以后,而从每个物或个人分上来说,他虽是具有全体(大全的本休,省云全体,后仿此),虽性分上无所不足,然他毕竟成为有限的(凡相待的,即是有限的)。不能把他的自性(即本体)完全显发出来。他很容易为他的形躯所使而动念,即违真以障碍其全性。由障碍故,他本性(即自性)虽至足,只是潜伏着。而从其自家生活的方面来说,却常时感得不足。并且不足之感极迫切,因此便有一个极大的危机,就是要向外追求。

追求略判以二,曰向下,即物欲的追求是;曰向上,如祈依神帝(宗教),注想真极(哲学家向外觅本体者皆是)。及来教所谓鹄悬法界,皆是也。上下虽殊,向外则一。外则离本,虽存乎上,而浮虚无实,与下同归。故吾《新论》独持反本之学,唯求见自性(即本心或本体)。须知个物或个人的自性虽一向被障碍,而毕竟无有减损,时常在障碍中流露一些机芽。(机者生机,芽者萌芽。孟子四端,皆性之流露,喻如机芽。)只要保住此机芽,令其扩充不已。这些机芽,原是内在的大本之流露(内在之内非与外对词)。识得自有的大本(省云自本),才仗着他(自本)来破除障碍(因为他是自觉的,故可破障碍),而把自性中潜伏的和无所不在的德用(前云自性具备万德,含万化,此中用字,即为万化之代词),源源的显发出来。这种显发,就个物或个人分上言,他是破除障碍而不断地创新。其实正是返本。因为个物或个人的生活日益创新而愈丰富者,都是其自性的德用不匮的发现。所以有本才得创新,创新亦是返本。这个道理,真是妙极。(《新论》文言本明宗章有一段谈及此,不卜见否?)

夫本体至神而无相,若不现为物,则无资具以自显。及其现为物也,则物自有权。而至神无相之体,所以成物而即运行与主宰乎其间者,便有受拘于物的形躯之势。而必待物之能听命于己,以起修为(此中己者,设为本体之自谓),乃得以自显发(工夫即本体之义,须于此参悟)。否则物乘其权以自逞,而锢其神(神谓本体),则本体终不得自显。(佛家所云真如在缠,亦此义也。)《论语》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其义蕴盖在此。苟深见此义,则知至神无相者,虽主乎吾之一身,而吾不能曰:反求而得其至足者,更无所事事也。识得本体已,不可便安于寂。要须不违真宰(谓本心或本体),勇悍精进,如箭射,箭箭相承,上达云霄,终无殒退。如是精进不已,是谓创新不已。如是创新不已,实即本体呈露,其德用流出,无有穷极。故修为进进(进而不已曰进进,即精进义),即是本体显发,无穷妙用,自然又恶有不寂者乎?是故返本之学,初则以人顺天而自强。(人谓修为,非谓圆颅方趾之人也。天者,本体之代词。修为工夫,实由不违本体故,而本体德用得以显发。即此本体德用显发,就吾人生活方面言之,则曰修为。故修为非离本体德用而有。自强者,就天言之,则是本体德用,显发无穷。就吾人生活方面言之,则曰自强。)久则即人而天。(初时修为犹未纯,根本须恒持本由本体显发,非别有来源也。此处煞难言说,吾人一向障碍本体者深,本体之明照微露,吾人便顺从此明照,不令妄念起而障隔之,如此,谓之不违。此时修为,虽实际上是本体显发,而不违一念,毕竟是以人顺天,犹未与天为一,故曰顺为,犹未纯也。修之既久,自然纯熟,天体全显,此时无所谓人,乃即人而天矣。)刚健复寂寂,寂寂复刚健。吾人以知本而创新,创新而返本。到得返本,恒是刚健寂寂,何至有陷身堕性之事乎?其陷于堕,必未真证本体者也。若如来教,以本体为外,悬之为的,而追求焉,其中无所本,而唯外羡,以鼓追求之勇,则吾已陈其害如前,不复深论也。又见体岂是揣摩?揣摩乃妄想也,何得见体?至云:节文损益,正是不见体者所为,足下何为有此等议论耶?禅悦飘零,暗滋鄙吝,以此责末世伪禅可也,是可以病禅学耶?

又云:近见吾教人语,卑之已甚云云,高明以此见责,而蒙开示向上一着,却是鹄悬法界,穷际追求云云,窃恐此正是一向好高所致。吾内自省,一向没有下学工夫,玄思妙悟,只以粉饬胸间杂染,转增罪过。年垂六十,如何再不回头?外观当世士习,几不见有生人之气。尤伤族类将危,吾老矣,念挽此危,唯有对人向日用践履处提撕,使之敛其心于切近,养其气于平常。从下学立得根基住,久之,资美者,自悟胜远事,而何待予为之强聒耶?吾四十五以前,犹甚使气,四十五以后,每以此自愧,宁避人,无斗口,然只强抑,非真能无竞也。一矜字,尤去不得,下学工夫甚不易,注意及之,而后知其难也。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二日 吕澂

叠来两复,颇涉支离。前以虚怀欲究大事,故略贡所知,意本欲取准佛说也。尊论乃一转而为依据《新论》云云,此则《新论》已自解决,何待究明耶?可勿再谈。(弟函所举尊论,皆指前后来信,原来未管《新论》间事。尊函所谓视《新论》如无物,诚是也。)惟弟前函,只说鹄悬法界,岂即在外(最新一画且明言归趣本不外求)?又说委身情性,岂是惰性?至于性寂、性觉,明说对于心性本净一语之两种解释(一真一伪,各有其整个意义)。岂即是一心二门,各约一门?凡此等处,请勿粗心曲解。则一场议论,或不致全落虚空耳。(西人谈小乘佛学者,常谓其不涉宇宙本体论,却不以为不能想象。又自佛学见地言,本体等论,不谓之俗见,难道还称真见?不解足下何以一闻此等语使忿忿不平也。)


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吕澂

前函结束所谈,而来复殷勤,犹求一是,意甚可感。惟兄所知佛说太少,又久习于空疏,恐区区文字之真,亦唐劳笔札,而终无益于介甫也。

前函往复,皆从闻熏一义引起,所辨皆佛家言,不准佛说,讵得是非?乃足下一见佛字,即避之若浼,以自绝于入德之门,此可谓大惑也。前函涉及西人谈小乘云云,乃以尊论有佛学不从本体论理会,即不能想象之意,故举西人研究之实,以证尊见之诬。弟何取于西人哉?惟尊论谓法性即是本休,小乘亦有所见。此则纯系臆谈。法性共相,不可作本质观。(《成唯识》八说法与法性,非一非异,亦指共相。盖自瑜伽师尊视《阿毘达摩经》以来,此意益以显然矣。)小乘更用为通则、习惯、及自然规律等义。(详见巴利圣典协会所编《巴利文字典》。此籍钩稽三藏,历时十年而后编成,训诂甚确。)彼于法性有证,则唯证此而已,岂得视同本体哉?至实相实性,皆就相言,亦未可以译文有一字,遂漫加附会也。

要之,佛家者言,重在离染转依,而由虚妄实相(所谓幻也,染位仍妄),以着工夫。故立根本义曰心性本净。净之云者,妄法本相,非一切言执所得扰乱(净字梵文原是明净与清净异),此即性寂之说也。(自性涅槃、法住法位,不待觉而后存,故着不得觉字。)六代以来,讹译惑人,离言法性自内觉证者(不据名言,谓之曰内),一错而为自己觉证,再错而为来来觉证。于是心性本净之解,乃成性觉。佛家真意,遂以荡然。

盖性寂就所知因性染位而言,而性觉错为能知果性已净。由性寂知妄染为妄染,得有离染去妄之功行。但由性觉,则误妄念为真净,极量扩充,乃愈益沉沦于染妄。两说远悬,何啻霄壤?

然性觉固貌为佛家言也。夺朱乱雅,不谓之伪说,得乎?知为伪说,不深恶痛绝之,得乎?足下浅尝佛说,真伪不明,乃即本体揣摩以迎时好(来复谓科学万能之说为俗见,但以一本体论到处套得上,其去万能说又有几何),此尚非曲佛学乎?足下谓就所知以谈佛学此自是要好之意。但前后来信,强不知以为知,其处亦太多矣。

即如流行一义,在佛家视之,原极平常。《般若》九分,归结于九喻有为一颂,龙树、无著之学均自此出。迁流诸行,佛家全盘功夫,合此又何所依?问题所在,乃是此流行染净真妄之辨,与相应功行革新(前函曰创新意犹不显故改之)返本之殊耳。尊论漫谓佛家见寂而不见化,此咬文嚼字之谈,岂值识者一笑。(尊论谓即寂即化,原不可分,是则犹海水之味咸,尝海一滴,能谓其得水而不得咸耶?)足下乃即凭此等肤见,横生议论,侈言会通。瞎马深池,其危孰甚。

弟近觉足下精神衰退可惊(兄前错误情字为惰,此间有信稿副本三本可证,无容辩解。且此次来信,又错写惰字为隋,用字着笔且尔,更无论前时匆匆一览,病目生华矣),如真不欲以玄思妙悟自饰过非,则欣死朝闻,契心真实,亦大丈夫本分事也。戔戔《新论》,能博得身后几许浮名,敝屣弃之,又何恋恋哉!先师百期知不能来,重见何时,思之心痗,匆复不宣。前嘱张生以复证兄函稿相呈,乃以稿末有闻熏义,可补各书所未及也。谈禅数语,弟自有境界(非浅识可议也)




一九四三年五月廿一日 熊十力

月来多乱心之事(故乡被寇一遭始得信),前函久未复者以此。来教有取准佛说语,却与下怀相左。此意真难言,实无从说起。我于佛说,始终作为一种参考而已。完全取准,问之于心,确不能承受。(只是不能完全也,非全不承受。)来教又云:西人谈小乘佛学者,常谓其不涉宇宙本体论,却不以为不能想象云云。实则本体云者,即佛书中所云法性耳。忆《唯识述记》中讲无余涅槃处,分别法、法性(手无书,不能检),法性非本体而何?若谓小乘全不见法性,吾不敢作此说。

西人之心习,而治佛学,恐未可据。中土所较备者,本大乘说。我平日只就我所知者言之(如《新论》),其所不知者,固未尝言也(所评大空大有处,却就我所见处说)

来教云:自佛学见地言,本体等论不谓之俗见,难道还称真见云云。我以为自学术见地言,本体论无所谓俗与不俗。吾人若不能苟同于科学万能之俗见,而期于反证斯人之真性,万物之本命,则此等学只合名之为本体论。本体一词,非近世译名,宋明儒已盛言之。实性、实相,佛典屡见,得曰非本体的意义耶?若必谓佛书名词全与世间无相通处,恐不必也。但名词是同,解释却异。如桌子一名词,俗说中与科学中及哲学中,莫不同也。但俗说以为固定的东西,科学说为是许多电子元子,哲学更有许多说法。解释尽可各不同,而同是对于所谓桌子而下解释。则莫有对于桌子一词而起诤论,说为俗与不俗者。以此类推,则本体论一词,又何须见斥耶?

我所自信无疑者,实物是没有的,是依大用流行的迹象而假立。至所云大用者,即是本体之呈现,非体在用外。就用上言,是分殊;就体上言,是绝待。因此不能外吾之本心而去找体。我相信此理如是,非不如是。

你说《新论》无物,我还发见不出是无物。我不是游移恍惚,却信得过,道理是如此。你责我曲学之私,我总不知曲在何处?惰性字,前纸确是惰宇,非情字。当时见者非一人,惜因天花板崩下,案中书物多损坏,不然则可检也。吾似不至不识一情字,且非止我一人看过也。

又云性寂、性觉,明说对于心性本净一语之两种解释,一真一伪,各有其整个意义,毫无欠缺。岂即是一心二门,但约一门云云。来教所谓一真一伪之云,岂以寂是真,觉是伪耶?说寂与觉,是对于心性本净一语之两种解释,此则无疑。而有一真一伪之分何耶?,这中间又前承示与证如与谈禅二则,匆匆一看,被德钧拿去(非同住),今不尽忆。似有一则云:意在言先云云,吾以为言时亦无意。有意而言,非证真之言也。又有反随说随扫之云:说前,有何可扫?因说故扫耳。旧语似无病。又似有不著不起语。吾以为须勘起的是谁,果何所著?若识得主人公,随缘赴感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起即无起,更无所着也。


一九四三年六月十二日 吕澂

三日来书,及改作信稿,均收到。足下前来各信,对鄙说委实未曾理会,大可不必编入《语要》。如欲编入,亦请仍用原来信稿,并附录拙函全文,以昭真象。万勿作伪,自欺、欺友、并欺世人。

当时拙函所谈,岂无一毫可以感悟足下之处?来信所答,岂果不足表示足下真实工夫。欲与世人相见,即凭此一点可笑,奚必改头换面,效市井俗态?针锋相对,乃为快意耶。且足下原来各信,力期心意之平,觉愚说过分处,皆轻轻带过。又自表白,昔日玄思粉饰之非。态度之佳,为数十年来所未见,愚方赞佩不已。何意足下一转念之间,又走入魔道,只求为《新论》作虚伪宣传?(拙函本不管《新论》闲事,且在函内声明。足下改作信稿,反深文用内,纠缠不已,何也?)不惜将真诚流露处,一概抹煞,用心之曲,有不忍言者。(()往复诸信,皆由足下妄议先师偏重有宗闻熏一义而起。而改作信稿,捏造最初一信,将依据转移,一若真对《新论》而发。()原来第二答,系足下未接家祸时所作,有六纸数百行之多,乃改作信稿云当日家乡被祸,匆匆一阅,仅略答数行。()足下误认情字,愚处有信稿可证。德钧来此,已与看清,而改稿固执不变。()来信引用拙函处,多割截首尾,意义不明。而来信反云一字一句不敢删。此等几于当面说谎。而足下不恬不为怪,真可太息。)

磋乎,子真!相识数十年,乃不能开诚相见,一至于斯耶?已矣!可不复论。




一九四三年六月三日 熊十力

你读书诚多于我,但吾于此理,自有真见处,岂无以自信者耶?足下既自视太高,吾自无如何。然至理所在,要不能无辨也。日来已将前各信一一清理出,凡来教中字字句句均不敢删,以存真面。如吾所答诚无理,有识者亦自见得出。人皆有佛性,不能谓绝无知斯事者也。吾欲整理笔札,集入《语要》篇三。故此次各函,亦欲存入。不用尊名者,竟师既逝,恐和尚将来见之(《语要》此时印不成),谓吾侪自起风波也。所以必存者,能所之分,与性寂、性觉之辨,吾实视为至要,不可不存此一段公案,非有若何私意也。


一九四三年六月廿一日 熊十力

午节前有一信,及最近一信,均收到。关于前一函谈佛家小乘法性义,《巴利文字典》吾决不能赞同。但如《阿含》及《俱舍》等,向所阅者,今不能忆其文,故暂不答。梵文明净,中译清净,不得谓之错,清字取澂澈二义。澂与混浊相翻,澈则明义也。《诗》:会朝清明。《礼》:清明在躬。清明连用,岂有清而非明者乎?后一信改头换面之责,足下何不平心至是?所学果何学,而如是耶?

吾素性急,凡来书,往往立答,自不必尽意也。春间足下来书,皆一到即答。然答而不能尽意者,有二故:一、昨腊鄂东寇祸,久不得家信,心乱甚。二、竟师新逝,知足下悲苦中,故于来函之骄横无理(须知吾于此理自有真见),一概避让,不愿针锋相对,冀足下稍悟也。

矜心胜心,皆所谓杂染。潜玩玄文,而未离此杂染,乃何哀之甚也!前自抒所感,亦冀足下有同感也。人生已至五十、六十,更有许多岁月,何苦如斯?足下骄傲之气,溢于文墨而不自觉。盖天下地上,唯我独尊。其养之有素,则不自觉也,宜矣。吾见足下之终不反也,又念前次答函,均心有所牵而未尽意也,故于午节前乃复阅足下各次来教,一一逐答。只将吾前答不尽意处稍加详耳。

时之相去,不过月余。吾自改定,而复陈之左右,如何不是真相?如何谓之作伪?如何是自欺、欺友、欺世人?足下以此等大罪名相加,真不可解也。来函嘱不必编入《语要》,自无妨遵嘱。但足下对性寂、性觉,谓吾说得一片热闹,全与尊意不合。有机会当详细发表云云。如发表,幸见示,吾尔时再答。又谓吾函引用尊因,多割截首尾,意义不明。幸而尊函除鹄悬法界之小笺外,其余均在。如足下要发表,也不难录出。至小笺虽失,而足下前后所争,亦只在情与惰字。则吾所引,当更无割截处也。又所举大小之派分云云,下点有错,此无关义旨。又所举所成所增云云,则足下之修辞,似亦太怪。所成二字,可以想到是熏习所成,相当于《成论》之新熏义。所增种性云云,吾意谓所增上之种,其为本体,不待言也。即相当《成论》之熏长义。今足下来函云:出作种姓本住。而自解云:谓有本性住种姓也。习成于此本种有增上用也。本无奥义,何故为此晦语?且吾之下点,与来示似不必相背也。刻俗冗,未及详答。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日 吕澂

得复颇有所感。前寄各书有激切处,大抵出于孤愤之怀。十余年间,自现[(掐-扌)*]然,不敢于佛学着一字,复何所骄于故人哉?内法东来千载,只余伪说横行,流毒无尽。自审良心犹在,不忍恝然。偶触尊函,抒其愤慨,岂以虚矜求胜于足下乎?
惠复云云,似未知我也。月前尊函意有未尽,本可续详,乃必饰事改文,以图眩俗,总觉着意太深,形同作伪。(如曲解拙函所称尊论为《新论》,如讳辩五事之详函为数行,如略拙函所守何在欤句下小注,而云字句不敢删,皆是也。)寄示承认,又与指鹿为马何殊?友道固不应尔。故力劝足下改之,非苛责也。

惠复既从其议,可量勿谈。唯改作函稿,益见空疏,足下亦应自知。如辨空有一段.小乘典籍,此方最备。(经具四含旧文,律备五家广本,论有毗昙两类,始末灿然,较诸锡兰所传经论,改文而又残缺者,所胜多矣。)而以为鳞爪未完一不可也。龙树、无著之学,后先融贯(两家皆对一切有而明空,皆对方广道人而明中道空。不过一相三相,后先为说方式不同而已)。乃从清辨立说(章疏家所据在此),强分空有,二不可也。龙树兼主《华严》(罗什传习,亦以《十住婆娑》与《智论》并宏),乃以为单宗《般若》,三不可也。无著通宗《般若》、《宝积》(《瑜伽抉择》解整部迦叶品,以见大乘宗要。《中边》亦有遵依《般若》、《宝积》明文),乃以为专主六经,四不可也。(六经自是《成唯识》一论所依,且如来出生,即是《华严》一品,何得并称为六?)大小乘以一切说与分别说对抗分流(佛说归于分别一切,有宗故意立异,所目佛说,意义遂殊),此本学说实质问题,乃仅视为流别,五不可也。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三自性即三自相),乃以附会于本体与宇宙,六不可也。无著据《瑜伽》以谈境,备在《显扬》(此以二谛开宗,无所不包,建立依他又无比其要),乃漫谓莫详于《摄论》、《唯识》,七不可也。《摄论》、《唯识》依《毗昙经》与《瑜伽》异说(“本地分依圆染净相对而谈,《论经》始说依他为二分),乃以为两论悉据《瑜伽》,八不可也。基师纂集《成唯识》,淆乱三家,迷离莫辨。(既误安慧说为难陀,又以胜子等说改护法,今行安慧论梵本与护法论净译本可证。)测更自郐而下。乃误信两师解说有据,九不可也。奘译喜以晚说改易旧文,谨严实有不足。(如以《瑜伽》说改《般若》,时见唯心所现与无性为自性之义。又以《毗昙经》改本地分,而有言说性与离言性平等平等之义。又以惠护遍计执余之说改《摄论》,以清辨和集说改《二十颂》,以护法五识说改《观所缘》,几于逐步移观,终不以完全面目示人。故愚断定奘译为不忠于原本之意译,《内学》年刊四辑中略载其说。民廿五年,奥人李华德洞究梵本《二十论》与《宝生论》,乃赞服之不已。李华德即钢和泰之同参,使钢氏末死,当亦深信愚说无疑,钢氏昔与树因不过以藏文《摄论》(非梵本)粗勘奘译而已,岂见及此?)而以为未便致疑,十不可也。仅仅一段文中,略加核实,即触处皆有商量,至于如此,而谓佛学之真能凭玄想一改再改以得之乎?
又此一段,说及《新论》评决只有自信谨严。因取《新论》,寻所谓谨严处观之。乃见批评无著三性说,引据《大般若经》,以为三性始于空宗,无著更张原意云云。此解无稽,真出意外。盖所引《般若》,为慈氏问品,原系瑜伽所宗,晚出之书取以自成其三性说者,此与空宗何关?(罗什《大品》不载此文,梵本与藏译旧本《般若》亦无此品,乃至奘译无性《摄论》,引用经文者,西藏译本亦不见有,可见其流行之晚也。西藏大藏经目录亦谓:龙树于龙宫所得《般若》并无此品,又可证其非龙树学之所宗也。今存藏译二分《般若》有此品,乃晚世补订加之。)题名《般若》之经,非空宗所专有(如《般若》理趣分,为密宗所依,与空宗亦无关)。岂可一见《般若》,即目为空宗之说?又经文说色等三法,原为遍计色、分别色与法性色。瑜伽宗论书乃取以配合三性。岂可直接改经文为遍计性、依他性与圆成性?(此经如已有三性名称,则《阿毗达摩经》亦不必费大周折,以幻等异门为《般若》说三性之证矣。又清辨《般若灯论》亦无由破斥瑜伽建立依他之非矣。)又经说分别色,云唯有分别(此即《三十颂》解依他为分别缘所生之张本)。岂可但云唯有名想施设言说”?又经末下即云:佛言慈氏,于遍计色等,应观无实。于分别色等,应观有实。以分别有故,但非自然而转。于法性色等,应由胜义观为非有实非无实。可见瑜伽宗以分别色配合依他,释为幻有,不应说无,正是经文原意,岂可视为无著妄改?又经文云;法性色,乃谓色法,由遍计无。而法住法性,常常恒恒,是真如性。此乃指圆成之色法而言,岂是色法之圆成相?经言非有非无”(此是瑜伽宗胜义,通《阿毗达摩经》说二分之意),岂但是真实有一言可以尽之?夫比论学说,犹听讼也。今不辨两边之辞甲乙谁属,又不得其词意之实(甚至不待其词之毕),而遽为是非曲直之判决书,其何以服古人之心,又岂堪向世人而说?蛮横无理,一至此极,不审足下何以一无觉知,反自许为态度谨严也。(《新论》据《摄论》、《成唯识论》处,均多臆解。乃至以《心经》解《般若》,巧取捷径,亦失玄宗。夫毗昙结小说之终,《般若》启大乘之胎,息息相关,学应知此。经言五蕴自性空者,色空变碍性,受空领纳性等,皆于毗昙见其真诠,岂常人耳目体肤之所感觉能尽其意耶?《般若》正宗在不离一切智智而以无所得为方便。故遍历染净百八句,以为现行。此言五蕴皆空,得概之耶?(五蕴不摄无为)《新论》于此等处,一无所知,乃谓能由《心经》以彰《般若》幽旨,吾不敢信。

惠复寄慨于年将六十,来日无多,凄动予怀,难能已已。足下自是热情利智,乃毕生旋转于相似法中,不得一睹真实,未免太成辜负。故为足下累牍言之,,不觉其冗长也。否则沧桑任变,不为君通,又何碍哉?区区之意,幸能平心一细察之。累日苦雨,精神欠佳。此复屡作屡辍,迟至今日,始写毕付寄。惠复封套附记性觉要认得语,余极能体谅尊意。

以足下所学,根据在此,自不容轻易放弃也。惟予所确信者,一、性觉说由译家错解文义而成,天壤间真理绝无依于错解而能巧合者。二、道理整个不可分,性寂说如觉有一分是处,即应从其全盘组织,全盘承受决不能尝鼎一脔,任情宰割。三、佛家根本,在实相证知,以外绝非神秘,应深心体认得之。




一九四三年七月十九日 熊十力

七月二日惠函,真挚之情极感。前改正各信,坐以饰事改文,以图眩俗,终是苛论。自改共信,自明本意故也。小乘二十部,其后演变之繁,更非二十部所可范围。无著、世亲之兴,已在佛灭后九百年间,小宗犹与为劲敌。世亲之聪明博闻,实出小宗,即此可知小宗之盛。岂只此土所传小宗经论之数耶?来信所云一不可,似不必然。唐人相传以龙树、无著分空有。我终以为成案不可翻。龙树师弟之四论,与无著兄弟之一本十支,各综其大旨而观之,两家精神与面目,明明个同,如何可并为一谈?来信所云二不可,我仍不相信为不可也。来教云:龙树兼主《华严》,此却甚是,但《般若》毕竟是其根本。无著虽涉及《般若》,但综其大旨观之,毕竟唐贤相传为说有者得其实。(譬如程朱谈天理,阳明亦谈天理,而阳明究与程朱不同。)来教所谓五不可中,一切说与分别说云云,我望你详写出为一书。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有处可如此说。但谓处处如此说,则其失不小。法相,亦省云法。法性则法之实性也。于此无分,诚吾所未闻。谓《摄论》、《唯识》谈境,不详于《瑜伽》,此则吾所决不能承认者,此时实无工夫写此意耳。要写也非难,但实无此闲心事。且书籍又有不备者,然大意可索。《摄论》首立所知依,《唯识》种子义最要。故谓其据《瑜伽》。来教云:本地分依圆染净相对而谈,《论经》始说依他为二分。此则言有详略之殊耳。来示九、十两不可中,我不通藏、梵文,不欲置论。但译笔欠谨严处,容或有之,而不能以数节之失,谓其全体皆无据。李华德似是战前在北平者,此人殊无所知《新论》中篇所引《般若》文,是否晚出,犹难取证《大般若》各分,元来亦多是单行。圆成一词,在《大般若》中,似亦屡见,岂吾误忆耶?(依圆相并为言。空宗或早有三性之名言,亦不希奇。但空宗于此不必注重耳。譬如孟子,亦说到良知。要自阳明而后,才发挥为一派之学。孟子说来,却甚简约。足下必断为有宗之谈,究亦难得证据。来教有云:又经文说色等三法,原为遍计色、分别色与法性色。瑜伽宗论书乃取以配合三性,岂可直接改经为遍计性、依他性与圆成性(注略)。此下文字,吾不暇具引。然吾总觉以三种色配合三性,实可不必。三色还他三色,三性还他三性。吾不欲其相配合而成论。有宗好为无聊之配合。

来教此段,大旨似谓龙树时,《般若》无三性之谈。然就龙树、无著两派各所持论衡之,则龙树于缘生法(即依他)无所建立。与经言:依他法唯有名想施设云云,无不合。无着于此,明明建立,斯固彰明较著之事也。来教又引经言(上略),于分别色等,应观有实,以分别有放,但非自然而转(中略)。可见瑜伽宗以分别色配合依他,释为幻有,不应说无,正是经文本意。此说吾未能印可。夫经言分别色,应观有实,而曰以分别有故。则明其依妄识所现,非可曰尅就色上言,而有所谓如幻而不应说无之色也。经言:于法性色等,应由胜义,观为非有实,非无实。色无自性故,非有实;色之实性即真如故,非无实。此就色言,应如是说。故分别色只是随情假立。其曰应观有实,非果有实也。只随情假立说有实耳。其与遍计色异者,遍计则起执,执故宜遮。分别假立,可无遮也。尅就世所云色而言,则由胜义而现为非有实,非无实。前云色无自性故,说非有实。色之实性,即圆成故,非无实。此了义也。来教云:经文说法性色,乃谓色法由遍计无,而法住法性,常常恒恒,是真如性。此乃指圆成之色法而言,岂是色法之圆成相?经言非有非无(原注略),岂但是真实有一言可以尽之云云。吾不知足下于真如圆成,究作何解。吾以为必真见到是真实有的一真无待的圆成实性,才可于色法而言,由遍计无,而法住法性,常常恒恒,是真如性。《楞伽经》言:大慧,真实决定,究竟根本自性可得,是如如相,我及诸佛随顺证入云云。此可深玩。如不能遣色等相,而证入究竟根本的真实的圆成真如实体,而曰但于色法之上无其遍计,则所云法住法性,常常恒恒云云者,不知从何说起也。夫唯见到无差别的实体,而后于色等一一法相,皆不于相上起执。而直证入其实体,始可曰法住法性,常常恒恒也。否则于色上即作质碍性空观,便以此为真实。则今科学上亦不说元子电子有质碍性也,便应说为证真如耶?不现色等相空,诚不能证如。而观空,要只是观行之一种方便,证如却尚有工夫在。以真如非是一个虚的共相而已也。经言:非不见真如,而能了诸行,皆如幻事等,非有而非真。此为了义。岂吾持义无据耶?而谓圆成实性非可以是真实有一言尽之,恐于根本处待商量也。

总之,佛家之学,毛病甚多。我愿你照他的真相讲明算了,不必有意为他回护。佛家尽有高深而不可颠扑处,但以吾所见,其妄诞处实不少,而无著之徒为尤甚。印度人最喜弄名词,许多地方弄得甚好,其弄得不好者也不少。中国先哲最不肯弄名词,其长在是,其短亦在是。我对于佛,根本不是完全相信的,因此,对于伪不伪的问题,都无所谓。我还是反在自身来找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