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腊月:父亲糜藕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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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0年秋,一天,5岁的我和弟弟,正与楼下房东家的小男孩在客厅拌“姨妈妈”,这时父亲走出房间,和往常一样,要去参加新政府组织的“学习”。但他走过我们身边时,竟停了下来,蹲下看我们玩。

    “我当妈妈,小灰当爸爸,弟弟当娃娃,好不?”我正在分配“角色”。
     “来,爸爸教你们一个玩法,也许更好玩呢!”忽然,父亲慈祥地对我们说。  
    “更好玩?好嘛,你教!”我们说。

    “你们呢,拿男娃娃当妈妈,女娃娃当爸爸,一定更好玩!”父亲说。
    “真的,好好玩呕!”我们叫起来,“那小灰,你当妈妈,我当爸爸,弟弟,你小,还是当娃娃,好不?”我问两个男孩。
    “好!”
    
    我们饶有兴致地玩着,可父亲没有走,他蹲着看我们模仿爸爸、妈妈,笑得什么似的。不一会,母亲抱着半岁的小妹妹出来,催促父亲,“藕池,你快点去,怕迟到。” 但父亲沉迷在我们的游戏中,悠闲地歪着头欣赏,象没有听见母亲叫唤。“藕池”母亲又喊一声,这时,父亲才警觉地立起身,说,“唉,一生少有时间在家,今后余生,定要在家,多陪娃娃!”父亲说着,走下楼去,到科学路参加“学习”去了。
    
    怪不得那段时间,父亲总是放下手中的书,给我们讲《西游记》、《白蛇传》等故事,将故事中的人物一一画下,分给我们。可那天父亲蹲着看我们“拌姨妈妈”,成了我心中的一尊雕塑,一辈子感动着我,因为就在那个晚上,我亲爱的父亲,永远离开了他的儿女。
    
    “妈妈,爸爸呢?”翌日一早不见父亲,要去上小学的大哥问。“昨晚有人来请他,说去闲坐,一夜没回呢!”母亲回答。到了晚上,父亲仍旧没有回来,母亲这才将昨夜发生的事,告诉大哥。原来,昨晚10点过钟,父亲访友归来,拿着一包热腾腾的包子,推门就喊,“祖英,拿包子去,明早娃娃过早。”但母亲走来时,见父亲身后站着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生人,“啊,有客人,请进!”母亲认为是父亲的朋友。

    “请问,你找谁?”父亲一听,转过身问,见有人跟他上了楼,有些惊诧。
    “啊,糜先生,区长有请,你没关朝门,我跟着上来了。”来人说。
    “区长找我?有何贵干?”父亲问。

    “没什么事,区长请糜先生,去闲坐闲坐,想请教先生。”来人递过公函。
    父亲看了公函,说,“那好吧,你稍等。”随即转向母亲,“祖英,你把我的那包东西翻出来,让我带着。”
    母亲翻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一个皮夹,递给父亲。皮夹里,是抗日战争期间,父亲所获得的奖章、奖品等物,有忻口等战事,卫立煌先生、蒋介石先生等人,授予他的金质奖章、怀表、钢笔等。

    “祖英,你先睡下,我一会就来。”父亲接过布包,对母亲说,然后就与鸭舌帽走下楼去。(有朋友后来对母亲说,“藕池大错,他带去那包东西,回得来都回不来了!” )
    
    一直不见父亲踪影,几经周折,母亲才打听到,父亲是被暗捕,已进监狱。母亲赶紧去找贵阳市第一任市长,秦天真,和副省长,周素园。秦先生是父亲同乡,搞“地下工作”被捕时,父亲保释他出狱;周素园先生是父亲故旧。见到母亲,秦市长诚恳地说,“糜先生以和平大义为重,放下武装,他以独立第一师师长的职务,参加西南绥靖区起义;来省城居住,又参加市政府组织的学习。应该不会被捕,恐有误会,待我打听清楚,一定让糜先生尽快回家。”周素原先生也这样说。
    
    事态的进展,却很可怕。“事与愿违啊!”不久,秦市长对母亲说,“军中不放人,说糜先生态度强硬,请他说降他的学生,曹绍华,他推说曹与他不和;请他带兵攻打曹绍华,他说年事已高?,但在下面,他却对朋友说,‘我不能劝说我的学生,去背叛我的校长啊!我自己加入起义,已经背叛’说着还流泪。军中说,他死心塌地效忠老蒋,拒绝与我们合作!’所以,很抱歉,实在无法”母亲一听,急了,赶快说,“秦市长,请您为糜藕池说说话,你知道,他就这脾气,一辈子讲忠孝节义。只是,他没犯法,请省里看重这一点,释放他。”
    
    秦市长答应再去说情。然而后来,告诉母亲,上边坚持不放人。母亲见当过自己童年老师的秦夫人走了出来,便上前跪下,说,“请老师救救藕池!”秦夫人扶起母亲,说,“糜二哥太反动了,我们无法可想。你还是回去,照顾娃娃。”而周素原副省长,更摇头,无法。母亲这时只好写报告,递到省政府,陈述丈夫并未触犯国法,抗战建有功勋,请无罪将他释放。若他犯罪,请经法律廷审。然而,母亲的报告如同父亲身影,杳如黄鹤。
    
    那段时间,母亲一边奔跑救人,一边变卖旧衣度日,常拉着我同去公园路金沙坡旧货市场,从布包里拿出父亲的一件旧西装,极不情愿地提在手里变卖。人一买下,便接了钱回去买米买菜,交给前来帮忙带弟妹的我的堂兄,然后转身又出门,奔波找人。
    
    这期间,父亲的老上司,同在忻口战役抗日的陈弦秋师长,见父亲遭了难,妻儿生活无着,便暗暗送钱给母亲。陈师长深谙父亲为人,对母亲说,“我知道,糜藕池一辈子‘不喝兵血’、不抢老百姓,人又豪爽,总是帮助亲友。他一生没有什么积蓄。”母亲十分感激陈师长,说,“师长真是他的知己,他连房子都没有一间,回到家乡,住朋友房子。”而陈师长说的,父亲“不喝兵血”,是指他带兵,从不贪污士兵的生活军费。
    
    1952年,传来噩耗,说“镇压反革命运动”,父亲已于51年5月1日,被当作“历史反革命分子”于予枪决。母亲哭得昏厥,父亲自青年投奔云南护国军,保卫辛亥共和国;中年英勇善战抵抗外敌;而对同胞,却怀着古有之情——如“三国”时代的豪义,救援不少共产党人。然而最后,他自己,却被信仰了外番“马列主义”的共产党同胞,视作不共戴天之敌,于予枪决。
    
    母亲只将噩耗告诉大哥。大哥捧着那幅从监狱辗转送出的铅笔画大哭,不醒事的我们,也跟着哭泣,却不知道,画这张画的父亲,已经离开人间。那幅铅笔画,是父亲在黑暗的光线中以心画下的,托几层人送到我们手里。全画布满漫天飞舞的大雪,一根老松被雪沉重压倒,幼小的松鼠趴在它的身上,眼睛大而惊疑,蓬松的尾巴在身后高高耸起;而小松鼠的身后,有一枝昂昂绽放的梅花画的背面,父亲留下最后字迹:
    
    “我心爱的宝贝们:爸爸就要出远门了,好多年、好多年回不来呢!但你们要记住,一定努力学习,孝顺妈妈,智、德双佳,让爸爸在远方,为你们高兴!尧儿,烦劳你了,帮助妈妈带好弟妹;这幅画,是爸爸为你和弟妹画的。你看,小松鼠多可爱,它单纯、无知,想知道一切。
  
  永远爱你们!
    爸爸
     一九五0年十二月”

    一封给妈妈的信:

    “祖英,我对不起你,丢这么多儿女给你! 你的性格我知道,善良、重情义。但请你听话:你才35岁,这样子年轻,务必改嫁,过新生活;也请你给娃娃,找一个好心的继父!

    永远爱你!
    你的夫君 九泉保佑你”
    
    没办法维持生活,“反革命家属”的母亲,找不到工作。亲戚劝母亲:“娃娃以后都是国家下一代,何必跟着你饿饭?”母亲终于忍痛,将两个最小的妹妹,送人。而那即使对我,也是怎样不堪回首的往事!
    
    小时候到萧叔叔家玩,他女儿萧妹带我爬到尘埃弥漫的顶楼,翻她父亲留下的日记,给我看。我看见几篇记着,“糜二哥救我出狱的经过”,叙述他妻子,何姨,1942年从四川赶来,父亲让母亲招待她,住在我家,直到萧叔叔出狱。

    五五年,辛昌辅(一个父亲在湖北遇到的孤儿,后来父亲将他培养成人,读了军干校,一直在父亲身边工作)找到母亲,向母亲说了他在贞丰看见父亲被害的情况,以及他掩埋父亲的事:“我站在群众里头,看斗争教育长。问他:‘你老实交代,贪污的钱哪里去了?’教育长指着肚皮说,‘在这里!’我马上明白教育长的意思。他一直在军校任教官,七?七抗战爆发上前线,从未当过父母官,最后奉命师长兼贞丰县长,也是委托秘书王均,全权代理县长职务。他指着肚皮说,‘在这里’,就是讲,他除了吃饭没有贪污。可那个时候天天斗人,县长、保长、甲长、镇长、地主、富农,凡有钱的,都拉出来斗,不经司法审判,草草斗完,就推到不远处抢决。许多农民都参加斗人,也跑去看抢杀。我跟在农民背后,听有人指挥,‘子弹磨薄,这一位,要脑袋开花,看不见面目!’我就看见磨子弹,磨好就架势,开打教育长。只听教育长说,‘想不到,你们至今还是土匪!’枪就响了,他老人家的头,就遭打开花,面目全非了。我难过得没法看,死死记住教育长的装束,半夜跑去背他的遗体,朝白天看好的隐蔽地方,背去,深挖一个坑,将他老人家埋了。我叩了几个头,赶快逃出贞丰。”

    辛昌普说,“教育长太冤枉,一辈子不贪污,不收老百姓礼物,规定我们也这样,他总是说,国家有难,发财就是犯罪。他穷一辈子,我们也跟着穷一辈子,可解放后,我们反成了‘蒋匪帮’!教育长打日本、爱百姓,他哪里是匪?”辛昌普的来访,让母亲再次陷入悲痛。
    
    80年代初,一位前辈,告诉已是市民革成员的我,说抗日战争时候,父亲和陈师长的老上司,陈铁军长,多次在政协会议发言,“糜藕池抗战功勋卓著,不给他落实政策实在说不过去!” 建议我去看望陈铁军长。当我和弟弟赶去他家,得知他生病住院,于是又赶去医院,见到了满怀沧桑的陈铁军长。
    
    陈军长见到我,十分兴奋,拉着我的手,一字、一字地大声说,“见到你们,我又想起你们的父亲,糜藕池!他真是一个英勇善战、热情助人的人啦,他让人喜欢,让人信任????”陈军长讲一些父亲热情帮人、紧急营救下属的故事给我们听。而我听着,眼泪不断地流。最后,陈铁军长要我放心,说他和陈弦秋师长,一定敦促有关方面,给父亲“落实政策”。
    
    一九八五年八月,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陈弦秋师长,给贵州省政协写了提案,昌议,“为国民党起义师长糜藕池起义后被镇压平反”(见附录2)。
    
    一九八七年三月,贵州贞丰(父亲当年师部所在地)法院,来省城找到我,告诉我已给糜藕池平反,将一份“刑事改判书”交与我,要我签字。可是 “改判书”的以下内容,让我不能接受:

     “ 特改判如下:

     一、撤消本院一九五一年度特刑字第99号刑事处分书对糜藕池的量刑 判决。
     二、对原判宣布没收财产于予维持。
     三、对糜藕池按起义人员对待。 ”
    
    我申明:“这样的改判书我不能接受,请问:

     一、承认他是起义人员,又维持‘没收财产’原判,这是为什么?

     二、我的父亲无房无地,一生从未置过不动产,所谓‘原判决书’的‘没收财产’,对我家不起作用,尽管我们从未见过‘判决书’。可是今天,你们的“改判书”“对原判宣布没收财产于予维持”这条,是再此侮辱我父亲,也辱没你们自己——没有诚意、不怕人耻笑。试问,我的父亲倘若有财产,那也是他的权利和自由,谁也无权没收,不是吗?然而他被强权夺去生命,妻儿在饥饿线上挣扎。而挺到今天,最珍贵的,难道不是精神上的道歉?可你们却为可怜的所谓财产,继续凌辱被杀害的英魂,继续欺负他的亲人,这是为些什么?试问,我能签字,将这份“改判书”交给悲苦一生,现已七十多岁的母亲,让她再次接受你们的欺侮?”
    
    我拒绝签字,复印了“改判书”,将原件退到“贵州省统战部”,我面向统战部长,重申了以上申明。他接过“改判书”,什么也没说。
    
    一九八五年八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 山西省忻州市委员会”,出版了《忻口战役亲历记》一书。后来我从其中,宋思一将军写的《陈铁八十五师忻口抗战见闻》(见附录1)中,读到有关父亲糜藕池神勇善战、不怕牺牲,奉命夺回被日寇占领的阵地时,我才深深理解,为什么陈铁军长和陈弦秋师长,那样慷慨激昂,倡导为父亲“落实政策”;那样一回忆到我父亲,就感情饱满、激情四射。诚然,二位将军的心愿,最后被亵渎、打折扣,可是我仍旧感激二位将军,他们没有忘记父亲糜藕池的爱国壮举,这就够了。而我奔波致力于为父亲“落实政策”,唯一目的,是想看到加害于他的人,今天已有诚意道歉。可是我的这一希望,在贵州省贞丰县的“改正判决书”上失望,但我没有悲伤,父亲和千百万国军将士一样,抗击倭寇的爱国精神和热血,早已永载史册,怎么会因别人的什么态度,发生丝毫改变而逊色呢?
    
    我早已安然下来,告戒九泉下的父亲,你的民族爱国精神、自由民主思想,儿女定然忠心继承。
    
     2010年8月 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写
     2010年12月完成
     糜藕池之女 糜崇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