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范无救:世俗生活的忧伤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0:43:31

世俗生活的忧伤
——序雷立刚小说《曼陀罗》
  一、

  雷立刚是一个充满内在忧伤与不安分的小说家。小说家的意思是一种沉迷于叙述冲动的动物。不把故事讲出来就睡不着觉。所以大学时代,雷立刚常常在午夜灯熄之后,将他敷衍的小说拿到隔壁寝室来,强迫我和另一位偏好写作的朋友石东生阅读。更多时候来不及述诸笔墨,他就讲给我们听,不过小说家的口头表达通常会逊于写作,所以我们慢慢就睡着了。部分因为我是沉迷于阅读冲动的另一种动物,不把故事写出来就坚决不听。基本上可以认为,主要因为我们几位朋友用瞌睡成功抑制了这家伙的口头表达欲望,才有了多年之后在笔墨中求活的雷立刚。

  对于从小耽误在阅读和文学性想象中的人而言,现实生活是一种祛魅的生活。从这个意义说,小说家本质上是一种巫师。而小说则是一种巫术。小说对于世俗生活的价值,和英国法庭上的假发套之于诉讼的附加值具有相似性。恰恰不是假发套显得滑稽,在一种既定的传统中,法庭上如果没有假发套,反倒显得滑稽。显得没有由来,显得正义云云犹如皇帝的新衣。律师的慷慨激昂会成为一个笑柄,像脱了裤子放屁。如果光有生活没有小说也是如此,我们称之为浪漫的举止,我们恋爱时的亲吻和每一句甜言蜜语,假如失去小说诗歌的传统加以烘托,我会怀疑自己说出誓言的时候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就像电影花絮中那些演员在拍摄现场一次次笑出声一样。因为缺乏必要的虚构,活着简直是一件无法容忍的事,而且透出本质上的虚妄。

  雷立刚可以称为一个纯粹的小说家,就因为他的写作和生活融为一体,换言之就是真实与虚构融为一体,就像正义和假发套融为了一体。雷立刚像一个泥水匠,用小说把自己的生活一层层包裹起来。然后世俗生活对他来讲仅仅只是一套话语。这种包裹是如此必须,像《曼陀罗》中提到马松和罗曼一起去“化水”问卦的细节。每个巫师在给你一包药之前必须装神弄鬼一番,否则这包药就没有意义。雷立刚但凡写小说的时候,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念念有辞的巫师。他的小说有如巫的仪式。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仪式,不一定是小说。但缺乏任何仪式的生活,本质上是一种纵欲的生活。

  “仪式”意味着某种传统,而我说“纵欲”的意思是缺乏必要的方向。没有方向的生活是虚幻的,而用虚构的小说来界定方向却是真实的。亲吻之所以显得真实,仅仅因为文字中的爱情传统使然。否则就没有亲吻,只能称之为口腔的摩擦。这种摩擦完全是无厘头的。为什么男女之间需要这个器官的摩擦,如果离开一个虚拟的、本质上属于小说的世界,你会想起这件事就感到滑稽。在世俗的爱情生活中“非如此不可”,像雷立刚这样的小说家就会感到一种忧伤,一种不加解释就无法接受的肉体的宿命。马松和罗曼之间的爱情,到底是爱情还是对爱情的摹仿。而马松与张运河之间的明争暗斗,是政治斗争还是对于政治的幻想。这里的区别在通常的小说中是很难意识到的。因为成年之后的世俗生活充满太过真实的目标,或者用我的观念说是太虚幻的目标。读者很难从世俗生活中拔身而出,把真实与虚幻打个颠倒。

  我想这是雷立刚至今沉湎于描写学生时代和校园生活的重要原因。因为校园生活天然具有游戏和彩排的性质。在这里,爱情可以不是爱情,学生会主席也不是学生会主席。雷立刚的小说总能读出一股怀着忧伤的诡异之气。这和他最仰慕的小说家之一爱伦坡有关。这种气质最适合的场合就是校园。他最早的短篇《六根手指》,就是讲述校园中的鬼故事。《曼陀罗》中的陀城大学,在我看来整个就是一座兰若寺。在雷立刚的小说世界,校园不过是兰若寺的现代版。尽管《曼陀罗》中并没有他擅长的鬼故事。但我们在青春期,在学生时代,仿佛是一帮子世俗生活的票友。或者用雷立刚喜欢的聊斋故事比附,大学生原本就像一群来尘世体验生活的狐狸,用他另一部小说的篇名,叫做《爱情和一些妖精》。妖精总是活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妖精是一种挣扎在得道与不得道当中的生活方式,和世俗生活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这和大学生的状态很相似。我想这是雷立刚喜欢妖精这一意象的原因。我想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聊斋中的妖精。而他心目中理想的女人,就是聂小倩。罗曼也不错,但只是对马松而言。马松毕竟不是雷立刚,马松仅仅是雷立刚化身为宁采臣时的曾用名。在小说中,罗曼是曼陀罗的化身,而曼陀罗是有毒的,毒的本质就是世俗生活。爱上罗曼对马松来讲是一种悲剧,因为马松这样的人需要的是爱上一个妖精。或者,一个永远都不会从兰若寺毕业的罗曼。

  二、

  雷立刚的小说观念,特别强调真实和摒弃附加价值。但作家的文学观和创作是两回事。差别就像小说和生活一样大。雷立刚作为较突出的新生代小说家,他的强项在我看来是一种虚构能力。他几乎没有写过故意“装莽”的所谓先锋小说。即便在他成名作《杀》里面,李陀先生的评论扯上德国的表现主义传统。其实是一种误读。雷立刚的诡异之气完全来自聊斋和爱伦坡的传统。但我所言的小说的“虚构”,与内容基本无关。我认为叙述的冲动本质上就是一种虚构的冲动。即便把一件真实的事用文字叙述出来,本身就是一个虚构的过程。因此历史本质上是可以当作小说来读的。如文字传统里面的孔子就是不折不扣的虚构人物,而与其曾经的肉身几乎毫无瓜葛。虚构的本质是源自文字的力量,尤其是文学性的文字。所谓文过饰非。一个小说家的虚构能力强,不是指弄出了惊世骇俗的情节。那是编造能力强。而编造可能与文学毫无关系,否则政治家就是最好的小说家了。虚构能力是通过叙事为读者提供假发套的能力。真正的想象力不是天马行空、止于所止的。否则小说和童话就没有区别。真正的文学想象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想象。让我们离开这一想象的传统就活不下去。离开罗曼蒂克的想象在情人面前就吻不下去,离开关于神佛的想象在庙子里就跪不下去?

  所以当我说起虚构能力时,基本上指的就是文字叙述的能力。学术界流行一种“重写某某史”的说法。在我看来小说无论写什么、怎么写,本质上都是对于世俗生活的一种重写或改写。虚构能力就是重写的能力。通过重写使虚幻的生活显得真实。通过重写使一条白蛇变成白素贞,或者反过来。这才是文学的魅力。白蛇和白素贞之间的差别大与不大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一种类似于巫的能力。

  我和雷立刚是大学同班同学,对我们所在法律系的生活拥有大致相同的回忆。从小说中能看出现实的影子甚至某个原型人物的胚子。这对与作者有较深接触史的读者,是一件颇有快感的事情。因为通过虚构和阅读,什么是生活的“真实”,这一问题被彻底颠覆。这里有一种恶作剧式的写作冲动。我猜想雷立刚在写作时有一种想把自己的记忆也彻底颠覆的念头。我有种想法,总认为小说家都是悲观主义者。小说家潜意识里觉得现实生活是不值得去活的。虚构,是关于小说艺术的描述中最令我迷醉的词汇。把世俗意义上的“真实”敲得粉碎,在对生活的重新叙述中抚慰世俗生活的忧伤,甚至满足作者包括虚荣心在内的一切内在的欲念。我觉得这是多数小说家的出发点,也是叙述冲动的根本来源。

  当然这也是政治的基本动机。有篇文章讲述了苏联电影怎样逐步把貌不出众的斯大林虚构成英武形象的历史。而斯大林每逢看见银幕上他的扮演者,他总会忍不住由衷的赞叹:“你们看,年轻时的斯大林是多么英俊啊”。讲这个故事不是揶揄我的老朋友雷立刚。小说家的虚构情结是善意的,不像政治带着现实的罪恶。小说家对现实生活的颠覆性叙事带着形而上的意味。与虚荣和自欺基本无关,但都带着强烈的自恋。如曹雪芹塑造贾宝玉就是一个典型。对小说家来说没有虚构就没有真实的记忆可言。甚至没有虚构就没有爱情。对雷立刚来说。小说,小说才是他永远的曼陀罗。

  我得承认,这部小说通过虚构,赋予了我的大学生活以更高的意义。对一些从未发生的事情的描述,使我感到对自己大学时代的回忆是如此真实。我想这就是小说的意义。什么是更有价值和不虚妄的?是我的真实回忆还是雷立刚的这部小说?部分因为这部小说的出现,使这个问题混淆不清。但恰恰是这种混淆,才让我觉得对真实生活的记忆富有意义。就像如今只在阅读大学时代写给恋人的情诗时,我才能感到以“爱情”命名的历史回忆。我坚持认为毫不识字的人是没有爱情的,因为爱情本质上和小说一样,是一个虚构和重写的过程。这过程对文字和叙述的需求,甚至超过了对肉体的依托。只有在虚构的搀合下,我们的回忆才不再是技术性的。回忆本身成为一种叙述的冲动,在回忆中,我们离开短暂的肉身,离开尘世的忧伤,成为漂浮在空气中的妖精。

  在雷立刚笔下,持之以恒的虚构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一座兰若寺,这个世界的具象是旗城和陀城。我注意到在他最初一篇中篇小说《铁路》中,这两个地名就开始出现了。而他的主人公马松,也已是一回生二回熟。在长篇小说《少林寺》中,马松是80年代初住在马家花园的一个地皮小混混。到了《曼陀罗》,他成为90年代初一名爱好文学的大学生。今后马松还会是什么人我们不知道,但马松这只孤仙已有数百年道行,方能修成不同的化身,这是基本上可以肯定的。超文本的虚构人物与世界的存在,对世俗生活的秩序和意义构成了本质上质疑。真实开始飘摇,我们会觉得我们不是爹妈生的,我们是哪吒转世。

  雷立刚具有第一流的虚构能力和最饥渴的叙述冲动,他的能力不是入微的描写当下的生活,也不是臆想过于遥远的场景。雷立刚式的虚构是通过重新的叙述,把真实世界似是而非化,把真实世界脆弱化。把俗世的一些风尘去掉,把妖气放进去。但这种能力部分因为他内心即便用小说也无法排遣的忧伤和现实世界中的不安分,在我看来尚未得到自成系统的尽情发挥。如《曼陀罗》所描写的大学校园,尤其是“学生政治”和爱情故事的搀和,在已有的相关题材小说中是比较优秀的。但在《曼陀罗》中,雷立刚对爱情这一主题的忧伤的文学想象过于耽搁,影响了他对于爱情故事和陀城大学的重写能力。陀城大学的表象遮蔽了他对于兰若寺的本质的暗示,也削弱了对马松这个超文本形象的进一步丰满,使小说部分地向着校园爱情的路子偏离。这也许更符合年轻读者的期望和作为肉身世界的大学校园。但在我看来《曼陀罗》中少了些妖气,未免是一件遗憾。

  让凯撒的归凯撒,虚构的归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