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的界外球

         也许人们有点太过于看重李娜身上的国家、民族和身份属性等标签了。2011年6月4日站在法国菲利普· 沙特里耶球场一端的，首先是一个年近三十、已经过了人们观念中身体巅峰年龄的女网球运动员;她的网球技术早在年轻时就被认为已臻化境，但却始终无法获得与实力相称的战绩;在落后局面下容易陷入焦躁、在僵持局面中容易出现主动性失误曾经是她在球场上的痼疾之一。因此，当她在5个月前的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上与自己人生的第一个大满贯冠军擦肩而过后，人们习惯性地将心理脆弱的标签重新贴回到她身上，甚至提前给她打上了“功亏一篑、永难登顶”的鉴定记录。

         独特的性格一直是李娜最宝贵的资产和最沉重的负债。这种性格让李娜在21岁时就选择从国家队退役，只因为当时已经拥有北京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女单、女双、混双三枚金牌,国际网联14项单打赛事冠军头衔的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提高自己200名开外的世界排名，这位8年后的法网冠军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正适合这项运动。

         在多年的专业训练下，李娜能够准确地回击对手角度刁钻的来球，但面对球场之外的“界外球”，她则远远没有那么擅长。在获得法网冠军之前，李娜最为国人熟知的一段经历无疑是她曾在中国网球公开赛时向不断呼喊加油的中国观众大喝：“Shut Up!”这一释放内心压力的举动，却给她制造了观众的负面回馈和更大的心理压力;李娜也许还是国内最早在身上文身的女运动员，但在“身上文了一条蛇”的外界流言下，她长期用一块胶布把文身遮盖住，即使文身的真实图案只是她送给丈夫姜山的玫瑰之心。

         跟跳水、乒乓球、羽毛球这些职业化程度不高的运动不太一样的是，网球是一种高度产业化的运动，赛程紧凑，密布全年，比赛场地遍布全球，职业网球选手更像一个以打球为核心业务的公司经营者，自己掏钱雇教练、理疗师，支付训练和参赛成本，靠赢得比赛获得奖金和赞助。这让职业网球选手们不但承受着竞技压力，还承担着商业风险。紧张而又漫长的赛季让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如现代游牧民族，不断辗转于各块赛场之间，不断需要应对各种陌生的环境。很多球员因此采用类似于家族企业的经营方式，让爱人或者亲人来担任教练和经纪人，他们的首要职责是无论所处何地都创造出一种家的氛围，以“任人唯亲”的方式降低陌生环境和经营压力给运动员的影响。

         网球同时是一种运动员极易受到观众和裁判等现场因素影响的运动，有时甚至前排观众的一个突然起身或者不恰当的喝彩也会分散球员的注意力，让其失去关键一分，这使心理素质和性格特质成为最终决定运动员成绩的关键因素之一。几乎所有对手都认为，费德勒在比赛中不骄不躁、心如止水的脾性是他最可怕的地方，而这一点恰好是性格直接、脾气火爆的李娜的软肋。可以想象，成长于运动大队的李娜在第一次走进国外的球场时，那种孤独与迷茫足以让她感觉仿佛是第一次拿起球拍。

         从竞技角度来看，网球是一种小球，黄种人的身体特性并不会让李娜太过于吃亏，但网球运动同时也是“小球中的大球”，在欧美发达国家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以及完善的职业比赛体系。在这种体系下，中国运动员所适应的“以国家压倒个人、以专业战胜业余”的举国体制思路无用武之地。到头来真正决定成败的，是去掉战略捷径之后的个人素质和底蕴，这种难以言传身教的内在因素远远比竞技水平更需要时间来培育。

         在决定回到网球场，成为一名真正职业网球选手之后的数年间，李娜所奋力提升的，正是这些球场之外的非竞技因素。在李娜的德国理疗师阿莱克斯·斯托贝尔眼中，经过将近十年职业比赛的摸爬滚打，李娜现在的性格更像是个爽朗洒脱的意大利女孩。她撕去了玫瑰文身上的胶布，用流利的英语回答西方媒体的问题，自信地挑战鹰眼和与裁判交涉，在比赛中开心微笑，跟观众较劲的习惯被一个更加聪明的方式所代替——朝着丈夫兼教练姜山撒气。在一场比赛中，李娜曾大吼着让姜山滚出去，在姜山乖乖走到看台之后，手风一直不顺的李娜便势如破竹。自此之后，将丈夫逐出赛场就成了李娜释放压力的常用方式。

         21岁的李娜和29岁的李娜，最大区别在哪里?显然不是力量、反应速度和技术动作。熟悉李娜的前中国女子网球队主教练王良佐给出的答案是：李娜在比赛中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无论领先还是落后，现在的李娜看上去都十分淡定，甚至不时流露之前在比赛中极其罕见的微笑，这种以自信为底气的松弛让观众也报以善意的回应。法网公开赛开始前两周，李娜刚刚聘用的丹麦教练莫滕森没有给她任何技术细节的指导，他最主要的建议是：“任何情况都往好的方面想，给自己失误的机会，容忍失败。”

         在将近两个半小时令人窒息的鏖战后，李娜与人生中第一个大满贯冠军只剩一分的距离。当她把球高高抛上天空准备发球，场边突然响起一声大喊——“李娜加油!”举起球拍的李娜又垂下了手臂，几秒之后，她再次举起球拍，神色平静，也没有让观众收声。几个回合之后，她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赢得大满贯冠军的亚洲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