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拆遭遇“黑社会”

　　【财新网】（记者 王婧）面对停在亲戚家门口的推土机，游小军振臂一呼：“兄弟们敢不敢死？”“敢死！”几十个穿迷彩服的人齐声应道。

　　这是2010年4月1日发生在广东省河源市东源县龙利村拆迁现场的一幕。随后，游小军和其他38人被公安部门以涉嫌“妨碍公务”为由带走。当天下午，传出游小军是“黑社会”头目的消息。

　　当地村民颇感愕然。被拆迁户们委托应对强拆局面的游小军，“充其量就是个小混混”，以前仅因打架、赌博等被处理过，“怎么阻止强拆，就成了‘黑社会’？”

　　随着案件开审，游小军此前诸多被“摆平”的案子被重新提及，并最终成为游小军作为“黑社会”头目的罪状。

　　2011年7月8日，河源市中级法院下达终审判决，认定游小军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共八项罪名，最终执行有期徒刑18年。此外，有32人均犯包括“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在内的各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零4个月到14年不等。

　　以游小军为首的“黑社会”被一网打尽之后，当地的强拆困局并没有终结。拆迁者与被拆迁者之间的对话通道，缺位已久。

　　“钉子户”代理人

　　龙利村位于东江边上。东江流经东源县的这一段，两岸峰峦起伏，风景秀美。黄周城一家，作为1958年新丰江水库的移民搬迁到这里。

　　背靠新丰江水库优美景色，又有粤赣高速公路从门前穿过，政府对这个距离广州和深圳两大都市均不到200公里的村庄有了新的规划。龙利村土地被纳入东江水乡项目征地范围，村民称，这里将建成“东江水乡别墅区”。

　　东源县政府提供的资料显示，东江水乡（东江画廊）是该县2006年引进的旅游综合服务项目之一，也是该县2010年二十个重点项目之一。计划投资5.5亿元建设五星级酒店、客家风情家、画家村、运动休闲中心等项目。

　　此后，强拆降临，大片水田被填平，山林被毁掉，因征地合法性和补偿标准争议，村民们对抗不断。村民告诉财新记者，2005年开始，龙利村及其周边村庄，因为征地矛盾，陆续有人被打伤甚至死亡。东源县政府负责人则声称，征地是由县政府委托“东江水乡”项目的开发商进行的，“可能确实发生了一些冲突”。

　　到2010年4月1日，村民黄周城和黄永强两家，已被挖土机挖成了“孤岛”。政府工作人员称，“其他人家都已经达成拆迁补偿协议，只有他们两家狮子大开口，成了钉子户。”

　　游小军正是在此时，受黄周城之邀，介入这场强拆纠纷。游小军是黄周城妻子的侄子。在他看来，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30岁的侄子，“讲义气，人脉广，村里谁有个什么事儿，他都肯帮忙”。

　　黄周城说，从2009年10月开始，陆续有人到他家的果园和水田“砸场”，家人多次被打伤，他奔走在各部门告状和上访，都没回结果，“我自己没本事保护我的家了”。

　　东源县公安局负责人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表示，“我们了解到，黄周城在4月1日前，和游小军签过一个合同，这块地的拆迁补偿，由游小军来负责和政府谈，而游小军一共需要付给黄周城83万元，其中定金3万元，剩下的80万等拆迁补偿款到位后再付。游小军最后能谈到多少，就和黄周城无关了”。

“军哥”其人其事

　　当地的年轻人更喜欢叫游小军为“军哥”。据游小军的家人介绍，游小军从小在东莞长大，17岁开始在广州美术学院读书，毕业后就在东莞市黄江镇文化站工作。21岁那年，他在东莞经营酒吧，此后在广州、深圳两地跑，开过网吧、酒吧。

　　检方则指，游小军的存款大约有120万元，在这些年轻人中“很有钱”。一个熟悉游小军的人称，游“很讲义气，很有威信”，朋友有事都找他帮忙“摆平”，“我们都听他的话”。

　　在村民看来，游小军“人脉广”，“每次都能召集很多人”，在关键时刻还能“顺利脱身”。

　　司法材料显示，2008年，当地三星制衣厂有一批机器要拍卖，游小军通过朋友联系了法院的“熟人”，帮一个上海的老板以1200万元的价钱拍下，从而获得中介费30万元。

　　2008年，游小军的几个朋友开赌场，特意邀他以6000元入股。按游小军的说法，“赌档分工，三个人负责日常管理，我只负责搞关系，就是指在开设赌场后防止政法部门来清查赌场”。

　　一个细节是，这个赌场第一次被查处后第二天，就继续营业。开了半个月的赌场，游小军最终分得1.8万元。赌场两次被警方查处，但警方最终认定，“达不到刑事立案标准”。

　　黄周城忌讳和财新记者谈及他与游小军关于拆迁代理的合同，但他表示，“游小军说话从来都算数的，不像政府部门，不管用”。

“妨碍公务”现场

　　2010年4月1日，“钉子户”黄周城和黄永强收到县政府工作人员的邀请，“政府的人要我们到信访办解决问题，然而等了一上午，都没有人接待”。

　　就在两人被“骗到”县信访办的同时，上午9点，黄永强的家彻底毁在推土机下。黄周城赶回家时，两台挖掘机、一台推土机和一台救护车已经开到了家门口。

　　“阵势非同小可”，黄周城说，县长也出现在现场，并和他80岁的老父亲发生了争执。推土机和挖掘机开始摧毁果树。黄周城赶紧给游小军打电话。

　　随后，游小军驾车赶到现场。11点多，陆续赶来的五六个人，冲着施工司机喊“快停工”。施工人员没理睬。于是，游小军等人就从地上拿起石头，砸向挖掘机。此后，警察赶到。

　　法院的判决认定，警察赶到后，游小军等人“打电话纠集更多人员来到现场”。警察要求游小军等人离开，并承诺暂停施工。但游小军等人“态度强硬，不断谩骂侮辱公安民警及政府工作人员”。其中一人用手指着自己头部，对民警说“用枪射我呀”。游小军则喊了一句“兄弟们敢不敢死”，一些人大声呼应“敢死！”

　　随后，警察强行驱散在场人员，遭遇反抗。冲突过程中，一位民警轻微受伤。最终，包括游小军在内的39人被以“涉嫌妨碍公务”为由，强制带离现场接受调查。黄周城同样因为“涉嫌妨碍公务”，被带走接受调查。

升级“黑社会”

　　游小军等人的行为，从当天下午开始“变质”。相邻的木京村一位村民告诉财新记者，当天上午他去龙利村看热闹，下午三四点多，就听说游小军是“黑社会头目”。

　　2010年5月10日，东源县公安局通报称，该局党委为游小军涉黑组织案成立了“秘密调查组”，在初步掌握了部分违法犯罪线索后，该局“择机收网，力求一网打尽”。当地媒体报道，“省、市领导为此分别发来贺电或作出批示，表示祝贺。对参战民警表示问候，希望河源警方继续加大打黑除恶力度，为‘平安亚运’营造良好治安环境。”

　　但游小军的律师在一审辩护时称，“补偿协议还没有达成，有关人员就强制拆迁，这本身就是违法操作。先是以涉嫌妨害公务将他们予以拘留，起诉却将罪名改为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这里的‘公务’，实际上是违法‘公务’。”

　　这一次，游小军“摆不平”自己的官司了。除了2010年4月1日的“涉嫌妨碍公务”，此前诸多旧事又重新被提及，包括开设赌场、故意伤害、敲诈勒索、吸毒，等等。如前述提及的被公安机关认为未达到刑事立案标准的开设赌场行为，以及早已被派出所处理过的在一家手机店“破坏财物”的行为等。

　　游小军的辩护律师称，在起诉书涉及的众多案件中，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公安司法机关处理过，根据“一事不再理”的基本原则，不应再一次作为犯罪行为追究刑事责任。

　　东源县公安局副局长张巧荣在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没有回应是否重复追究刑事责任的问题。他说，“我们掌握了大量的犯罪线索”，“很多受害人都不敢站出来指证”。

　　法院最终将游小军团伙定性为“黑社会性质组织”予以惩处。黄周城抱怨说，“他们派出那么多机器，那么多人来强拆我的房子，这个不算黑社会；我找自己的亲戚朋友帮忙，阻止他们强拆，怎么就成了黑社会了？！”

　　据东源县政府负责人称，在2010年4月1日之后，龙利村的征地工作已经暂停，整个项目迟迟没有进展。

　　但在邻村木京村，有数十个村民至今一直在上访。他们表示，强拆依然在进行中。村主任邱中武承认，这是县重点工程，“项目比较急，我们在时间上也耽误不起。”村民们则更为茫然，自从2010年4月1日游小军等人被抓之后，他们更不知道该去找谁维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