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哪里有男科医院:宅男的时间旅行史:意外的时间机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6:47:06
  这是一则宅男的时间旅行史。马特·富勒,是个不起眼的MIT助理研究员,撰写博士论文之余,成天泡在物理实验室。某天,他意外地发现一个时间机器。他一边想象着自己可能获得诺贝尔奖,一边把装置安装在汽车上,跳跃到了未来。有趣的事情在于,每次跳跃的时间都是上次跳跃的12次方。而他也经历了千奇百怪的未来:锒铛入狱、成为不受欢迎的名人、见到了真正的“耶稣”、见识到地球的各种毁灭方式……他开始想念自己原来所在的时代了……如果,有一天,一个人给你一个时间机,并告诉你,你的未来会一直向前,只是没有回头路,你会……   (美)乔·霍尔德曼

  致艾莉森

  关于时间

  1

  要是那机器头一次消失的时候,马特的导师刚好在一旁看着,下面的故事就会有很大不同。

  老头子当时正在示波器前弓着背,盯着屏幕上的那片绿光,样子活像一头肥胖悠闲的猛禽。他胡乱摆弄着两个把手,试图抓住一个扭动着想摆脱他的控制的明亮椭圆。至于马特·富勒,如果他跟着机器的话,他本可以在另一个房间,或者另一个州。

  雪珠扑簌簌地打在漆黑的窗户上,眼前放着一台鞋盒大小的新校准仪,马特放下手上的螺丝刀,按下了它的重启键。

  那机器消失了。

  马特愣了一秒钟。等到张大的嘴终于合上时,他高喊出声:"马尔什博士,快看!"

  马尔什博士老大不情愿地从圆形屏幕上抬起头:"怎么了,马修?"

  但这时机器又出现了。"唔……是校准仪。刚才有那么一会儿,它……呃……它好像不见了。"

  马尔什博士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不见了?"

  "就是说,它消失了!不在了!刷的一下!"

  "现在好像还在么。"

  "呃,现在么,当然了。我的意思是,它回来了呀!"

  大块头的马尔什博士把后背靠上了工作台,椅子上那几根疲惫的弹簧吱嘎吱嘎地发出抗议。"我们俩都很久没睡了。你熬了多久?"

  "呃,很久了,可是--"

  "多久?"

  "可能有三十个钟头吧,"马特看了看手表,"或许还要久一点儿。"

  "你有幻觉了,马修,回家去吧。"

  马特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可刚才真的--"

  "我说回家去吧,我也得回去了。"导师大人关掉示波器,从衣架上摘下鲜红的保暖外套,肩膀一耸,把衣服穿到了身上。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说:"我是说真的,回家睡会儿,再吃点东西,甜甜糕就别吃了。"

  "嗯,好的。"听听,导师大人给起饮食建议来了,意思是:你大概是脑袋吃坏了,可能是糖,可能是咖啡,可能是晚饭后的那一点快药快药,指安非他命。,也可能是薯条、巧克力薄饼干、安非他命。这些东西都能让你看见不存在的东西,或者,看不见存在的东西。

  他冲教授挥了挥手,表示晚安,然后又重新坐下来望着校准仪,它的外形有些哗众取宠。马特在外形方面颇有些癖好,当时为了改造校准仪,他去八宝储物罐里找了块上好的长方形橡木,又把金属部分切了切,好让机器和橡木咬合。木材和黑色哑光金属结合的外观,再加上屏幕上闪着光芒的读数,这些都让他觉得开心。

  马特本人总是有点邋遢,可他的机器却完全不同。他的自行车像油脂一般无声,轮子中间的铁丝都可以当竖琴弹;那台示波器是他自己拆开后重装的,显示器比教授的那台还要清晰,而且工作时没有"咝咝"声;他有过一辆车,马自达ibuki,它总是一尘不染,开起来只有嗡嗡的轻响。但在MIT,他需要的不是车,而是钱,于是某个住在亚克朗的人就把车子连同他的手工一起掠走了。他到现在都很怀念那种能随意摆弄的自在感觉。

  马特用手在机器顶部摩挲了一遍,机身凉凉的,只有电池盒上方略微发热。该关机了,他按下了"重启"键。

  机器又消失了。

  "见鬼了!"他冲到门口吼了一嗓子,"马尔什教授!"

  教授正在大厅另一头戴帽子:"又怎么了?"

  马特回头望去,校准仪又出现了。它的影像闪动了片刻,接着就变实在了。"呃……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说吧,马特,到底怎么了?"

  他又回头望了望:"呃,我是想,能不能让我把校准仪带回家?"

  "你到底要校准什么?"教授微笑道,"家里藏着个小型引力子发生器?"

  "就是想给电路板做点测试,在家和在实验室做都一样。"他的脑筋飞转着,"明天下雪,能在家干活,就不想跟路上费劲了。"

  "好主意,我可能也不来。"说话间,教授已经戴上了手套,"有事就给我电邮吧。"他顶着强风推开大门,然后回头阴阳怪气地说:"那东西再消失的话务必联络我,我们下礼拜还要接着用呢。"

  马特转身关上门,在校准仪旁坐下,小口喝着冷掉的咖啡。他对了对手表,然后再次按下了重启键。机器闪了一下,又不见了,但消失的只有金属盒,橡木基座还在原地,四个角上各露出了一个锥形榫孔--上次消失时也是这样。

  要是把手掌放在盒子消失的地方会怎样?会在盒子重新出现的时候被齐腕削断?又或者是发生大规模核爆?旧科幻小说写到两个物体占据同一个空间时都会这样写。但应该不会,那个位置在盒子前两次消失后都填充了大量空气分子,而盒子重现时并没有发生核爆。

  光芒一闪,盒子回来了。马特对了对表:不到1?3分钟。第一次消失了大约1秒,第二次大约10到12秒。

  他的手表是花20元从廉价商店买来的,但秒表功能还是有的。他把表从手腕上解下来,按了几下,调出了秒表功能。随后,他同时按下了手表上的记时键和校准仪上的重启键。

  接下来的时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窗户上的扑簌声已经停了,雪珠变成了雪。机器重现时,马特按下手表停止记时:34分33?22秒,换算后等于2073秒。他走到教授的办公桌前翻了几张对数坐标纸。这东西每次失踪的时间长度,似乎正好是前一次的十二倍,这样算来,下一次应该会消失大约6小时。

  马特打算在家做个实验证明一下,他找了几个塑料垃圾箱的衬里,准备用来保护机器。包装之前,他先在重启键上盖了个硬纸套筒,用胶带固定好。他可不想让这机器在地铁上被别人无意间碰到而不翼而飞。

  夜晚的天气糟糕透顶。路上总踩进雪水里,走到红线红线,Red Line,波士顿的一条地铁线路,列车皆为红色,因此得名。车站时,脚上的运动鞋都已经湿透了,双脚也冻得失去了知觉。在东莱辛顿站下车时,他的双脚已经回暖到能感受得到疼痛了,路边的人行道上结了冰,踩上去滑滑的,平日里十分钟能走完的上坡路,今天走了二十分钟。马特走得很慢,他可不能把校准仪掉地上,找得到零件的话,就能在两天时间里再装台新的,但要是被解雇的话,他的继任者也能做到。

  进公寓大楼时可费了好些工夫--他得先从捧着机器的双手上脱下手套,用拇指的指纹进了大楼,然后吃力地走上二楼,用指纹进入自己的公寓。

  几天前卡拉才搬出去,此后他就一直呆在实验室里。不过短短几天而已,这地方就已经面目全非,咖啡桌上的那堆杂志和打印稿散落一地。他把校准仪放到长沙发上,把地上的杂志检起来放成一堆,但没放稳,它们中的一半重又滑到了地板上。

  马特走进厨房,水槽里堆满了脏碟子,他看都没看一眼,径直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拿起新一期的《物理学评论》就进了浴室。他扯掉鞋子,在浴缸里放了热水,然后满心欢喜地把双脚伸进去暖和暖和。

  《评论》里也没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但读着里面的文章至少还像是在干正事,尽管他只是想着把自己弄暖和点。与往常一样,电话铃适时响起--浴室里有个老式话机,只能通话,没有视频。他伸手过去按了一下,说了声:"在。"

  "阿马,我怎么看不见你。"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管他叫"阿马"。

  "没图像,妈。我在浴室呢。"

  "给你寄钱是为了让你在浴室里装电话机的吗?我可不喜欢在浴室装电话。 "

  "装都装了,再拆掉还得花钱。"

  "好吧,用手机吧,我想看看你。"

  "还是别看吧。我看起来可不怎么样,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睡了。"

  "你说什么?你疯啦!怎么那么久都不睡?"

  "实验室的活呗。"其实,是他不愿意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公寓,躺在空荡荡的床上,但卡拉的事他从来没和母亲说过,"准备明天睡一天,可能不去实验室了。"他边说边按下了锁定键,"有电话进来了,妈,明天再给你打吧。"说完,他挂上电话,把啤酒举到了嘴唇边。这时,有人在公寓门上敷衍地敲了一下,然后"嘎吱"一声,推门而入。

  他把脚丫子在浴室的小地毯上抹得半干,然后跌跌撞撞地进了客厅,正好撞见卡拉。当然是她,别人的指纹都开不了门。

  她看起来很湿--既狠又湿。那副表情马特从未见过,那不是友善的表情。

  "卡拉,真高兴--"

  "电话你都不接,我只能亲自过来了。从昨天早晨开始就找不着你,你上哪儿去了?"

  "在实验室呢。"

  "哦,是吗?在实验室过的夜?忘记把来电转到手机上了?那个连我都不能打的秘密号码?"

  "对。不……不对!"他把双臂张得大大的,"的确是在实验室过的夜,实验室里不许把来电转到手机上。"

  "听着,你在哪里过夜我不关心,真的,与我无关。我只是来拿我的东西。麻烦让一下。"

  马特退到一边,卡拉"噔噔噔"地走过他的身边,一路淌水。他跟了上去,走在她身后,也一路淌水。

  卡拉看了看药柜,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柜门,又看了看浴缸:"你在两寸深的水里洗澡?"

  "呃,只是洗个脚。"

  "是啊,是啊!只是洗个脚!"她用力拉开一只抽屉,"马特,你是个怪人,脚倒是挺干净的。"说着,她从抽屉里抽出一盒淡蓝色的"放心爱"牌避孕环。"别问!"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脸,"敢问就有你好看的!"她的脸涨得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问--"卡拉推开他,朝外走去。他接着说:"留下喝杯咖啡吧?外面天气太坏了。"

  "有人在等我。"她在门口停下脚步,"可以把我的指纹从门锁上删掉了。"她顿了顿,好像还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转身走进了走廊。

  "咔塔"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2

  时间旅行并不在马特的专业领域内,但他对此也略知一二。话说回来,现在的他也谈不上有什么专业--尽管再考过几门高难度课程,然后写完一篇论文,他就能拿到物理学博士的学位。

  每个人都在时间中向着未来旅行,但速度迟缓,每次只有一秒。加速前进也是可能的,并不会导致悖论--事实上,从爱因斯坦开始,现代物理就一直认为这是可能的。

  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即通过相对论收缩让时间产生膨胀--并不容易,要么得达到极高的速度,要么得对非常短暂的时间进行测量。此外,旅行过程还会制造所谓的"双生子佯谬"--一对双胞胎,一个待在家里,另一个以接近光的速度飞向人马座,然后返回。人马座距地球4?22光年,因此当外出的那位返回时,他将比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年轻8岁;以他的角度看,待在家中的那位兄弟在时间中前进了8年。

  目前的太空船还到不了这么快的速度,但只要有一对能够精确计时的时钟,就能进行类似的小规模实验:把其中一台放到一架环球飞行的喷气机上,当它随着飞机返回时,会比原地不动的那台慢上百万分之一秒。

  这些知识,马特在还没发育时就懂了。发育之后,他又仔细研究了物理学,并了解了其他更为复杂的时间旅行模型,哥德尔的、蒂普勒的,还有魏兰德的等等。然而,要让这几个模型成立,就得让宇宙发生大规模形变,比如操纵个黑洞什么的。

  这绝对不是按个按钮就能办到的。

  马特在长沙发上醒过来,身上又软又疼。他的目光越过放着一排空啤酒罐的咖啡桌,看见了电视里正在播放的老电影。他睡着之前放的是费里尼,现在已经成了露西·褒儿,褒儿正"咯咯"地笑着,笑声相当刺耳。他在地板上找到遥控器,按了两下,把她送回了过去。

  双脚冷冰冰的,他拖着脚步走进浴室,在热水的冲洗下站了很久。

  衣柜里挂着够穿几天的干净衣服,都是卡拉留下的。现在她也在努力为另一个男人叠衣服、挂衣服吗?

  等他穿好衣服,咖啡也煮好了。他在杯子里加了许多蜂蜜,好让咖啡喝起来甜一些。他把厨房餐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推到一边,腾出了些地方,然后从包里掏出还裹着垃圾箱衬里的机器、笔记本,还有从教授桌子上拿的几张坐标纸。

  他接上笔记本电脑,把纸上的四个数据点扫描了进去,前两个是猜的,第三个大致正确,第四个是用秒表掐出来的。他用一支触摸笔绘出了大致的误差棒,然后用笔记本进行傅立叶变换。不出所料,他得到了一组小概率解,整个屏幕上绘满了曲线,其中最利落的是一条斜率11?8的直线--也就是说,下回再按按钮,这东西就会消失24461秒,即6小时48分左右。

  好了,这下够科学了。他从卧室拿了台数字闹钟,设置成了显示秒钟的模式,然后在手机里换了块能用八小时的电池板,他把手机调到了连续摄影模式,又在后面垫了一摞书,好让它直立起来正对机器。他想了想,又把它后面的垃圾清理掉,将手机重启了一次--接下来的一幕可是要载入物理学史册的,现场应该弄干净点。

  接着,他在厨房的万宝抽屉里摸出了念本科时用的万用表。校准仪的电源来自玛德亚牌深放电二十伏燃料电池,万用表显示电量达到99?999%。他把这个读数在摄影机前面亮了亮。他想算算这东西在消失期间会消耗多少电量。

  现在的时间是9点58分,他决定等到10点整按下按钮。出于好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两块钱硬币放在了机器顶部:一旦按下按钮,机器消失,硬币就会落地,就把这叮当声当作剧情配乐吧。

  他的眼睛盯着时钟,心里怦怦直跳。如果什么都没发生怎么办?那也无妨,反正没人看见。

  快到十点的刹那,他的拇指按上了按钮,机器听话地消失了。

  两元硬币也跟着一道去了,叮铛声并未响起。

  这就有趣了:机器消失的时候,他的手指和硬币都与它有接触,区别在于,硬币是放在金属盒子上的,而他的手指是按在绝缘塑料按钮上的。要是接触金属盒子的是他,那会怎么样呢?

  手机刚才不该放在一边,而是应该放在机器上,这样就能拍到它消失期间的镜头了。

  算了,下次吧。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马特定睛一看来电显示,是他母亲。他没接,等到铃声停止后用浴室的电话打了过去。

  "你又在浴室里打给我了。"她说。

  "手机出了点问题……"机器消失的事还是不要告诉母亲大人的好,"打给我有事吗?"

  "怎么了?你还在睡么?"

  "没,醒着呢。有事吗?"

  "暴雪啊,傻孩子。你没受影响吧?"

  "怎么会?"

  "什么叫'怎么会'?水电都没断吧?"

  "当然没断。"他走到房间尽头的小窗户跟前,把百叶窗拉了上去。外面一片灰,雪下得密密实实,光都透不进来。

  "呃,断了。一起床就没电了。政府说喝水前要先烧开,现在我连水都没得喝了。"

  他盯着窗外一言不发。十英尺厚的积雪?

  "马修,在听吗?"

  "稍微等会儿,妈。"他把电话搁在浴缸边缘,然后走到靠近前门的房间,隔着百叶窗朝外望去。

  没错,外面下着雪,但只有两英尺来深。风倒是刮得挺猛,震得窗玻璃咯咯作响。浴室的窗户正对着眼下空空如也的车库,北风径直刮过一百多码的距离,一路上没遮没挡,于是积雪就在北墙上堆积了起来,连浴室窗户上都积了雪。

  他又拿起了电话。"你那儿怎么了?"母亲问道。

  "没事,就是检查一下,我这儿还不太糟。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除非你有辆车。"

  "好吧。"以前那辆车是毕业礼物,搬回波士顿时被他卖了。

  "就不能租一辆吗?"

  "不行,天气都这样了,不能开车,再说波士顿的路况怎样你也知道。要我带什么来吗?"

  "蜡烛,牛奶,来点儿葡萄酒也行,"母亲住在阿灵顿,是个干燥的乡下地方,"还有瓶装水。电都没了,还怎么烧水?"

  "让我查查地铁,如果还在运营的话,我就给你捎点儿东西过去。"

  "我没想让你--"

  "列张单子吧,我过几分钟再打来。"他挂上电话,接着算了起来。如果推算正确,这机器会在五点不到的时候出现。时间有的是,就算天气再糟糕,也还来得及跑个来回。

  他得先吃点东西。冰箱里空空的,只有几罐啤酒和一块风干的切达干酪。他"啪嗒"一声打开一罐波士顿烘豆(产地俄亥俄),放进微波炉,然后趁着加热的当口找了一张纸、一支笔,写起了清单。

  蜡烛、葡萄酒、牛奶、水。他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她要了花生酱和果冻,还说有红加仑的话也带点过去,另外再带点沙丁鱼和第戎芥末--别紧张,她会付钱的。要鱼?要鱼还是付钱吧。

  豆子热好了。他把它们倒在一片面包上,面包已经风干了,但没有发霉。他又挤了点番茄酱上去,然后开了罐啤酒,边吃边看气象频道。大雪将在中午时分停止,但明天还将继续,正好用来休个长周末。

  他尽量不去回忆在大雪纷飞时和卡拉相依相偎的画面:热乎乎的巧克力,咯咯的笑声,对爱情边界的晕眩探索。

  豆子变冷了。他几口吃完,然后裹上厚厚的衣服,出门去买杂货。

  在亚克朗买的战斗靴相当笨重,但在沿着山坡往下跋涉时始终保持干燥,摩擦力相当好。风已经小了一些,他简直要喜欢上在户外行走的感觉了;也可能只是庆幸自己不用傻乎乎地单独待在公寓里。

  杂货店里只有许愿烛。他为母亲买了一盒二十四支,又买了两壶水、一盒五升装的加州葡萄酒。他把水提在手上,其他东西全都放进背包,然后费力地朝红线车站走去。

  母亲的住处就在两站开外,但到站之后,还得再走上一里地。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暗自抱怨应该只带一加仑水的,母亲可以用葡萄酒刷牙。

  虽然他没带来火柴,蜡烛点不了,但母亲见到他还是很高兴。马特四下找了找,结果在父亲的旧工作间里找到了几根火柴,他知道父亲有时会躲到那儿去抽两口大麻。母子俩在厨房坐定,喝了杯葡萄酒,吃了几颗巧克力,只是干巴巴地看着对方,没什么话说。见状,马特说自己得回去干活了。他没说谎,只是那活儿也没那么费劲。

  他在回家的路上,顺带买了葡萄酒和够用几天的杂货,又买了个罩板包装的廉价摄像手机。哈佛广场的"无线电小屋"有卖小型纽扣摄像头的,但那玩意的价钱跟这个新手机差不多贵,再说他也不想错过校准仪重现的场面。

  他出了地铁往家走去,风雪又刮了起来。到家时已经冻得浑身发抖。他朝桌子上一瞥,见机器还没有回来,就走进厨房烧水,顺便煮点咖啡,也让双手暖和暖和。

  捧着热咖啡在沙发上坐下时,离机器重现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抄起笔记本,在计算器上点了两下,列出了一张短小的清单。

  1?(1?26秒) (估计返回时间)

  2?(15)

  3?(176)

  4?2073秒

  5?24461≈6小时 48分

  6?3?34 天

  7?39?54 天

  8?465 天

  9?5493天≈15年

  这么说,得好好计划一下:如果的确存在这么个简单的线性关系,那么下次按下按钮,这东西就会失踪三天;下下次,一个多月;然后是一年多,然后是十五年,越往后间隔越久。

  也就是说,这东西是台时间机,但这台时间机没什么用处,除非能想个法子让它能逆转,比如,先是前往十五年后的未来,然后带着那天的股票指数回到现在;要不带回未来十五年每届世界职棒大赛的获奖名单也成。如果只是想前往未来的话,站着干等就行了,有去无回可没什么好处。

  他又往下算了两个数字:177?5年和2094年。要真能走那么远,那简直就像是在拜访外星球了。问题是,这不是威尔斯的小说,一旦上路,就没法回来告诉大家未来有危险的摩洛克人。未来也许是寂寞的,也许只能和摩洛克人摩洛克人,威尔斯小说《时间机器》中的未来食人族。互相嘀咕。

  但未来也可能是个高科技世界,未来的人可能学会了让时间机逆向行驶的方法。

  不可能,要是他们真能做到,我们就可以见到他们在股市和赛马场上做手脚了。

  话说回来,未来的人可能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或许他们经常回来,挣上几个小钱,然后重返未来。雷·布莱伯利效应自然是免不了的,现在的微小变化足以对未来产生深远影响,留神脚下,别踩到蝴蝶。在科幻小说家雷·布莱伯利笔下,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者由于不慎踩死一只蝴蝶而导致了人类历史的剧变。

  他脑袋里左思右想,眼睛还盯着机器消失的地方。已经四点四十八了,什么动静都没有。他渐渐焦虑起来,但刹那间,亮光一闪,机器出现了,距离四点四十九还有个几秒钟,看来公式得稍微改改。

  那枚两元硬币还在老地方。刚才真该在硬币边上放块表,再放个关着实验动物的笼子和一台摄像机的。

  他检查了玛德亚燃料电池,电量99?998%,低了0?001%,电路没有闭合,可能是因为电容变低了。

  看看下一个数据点吧。下次消失的长度是三天又八小时,掐指一算,刚过周一的午夜,到时候就请病假吧,马尔什可是不会想他的。

  但他会想这机器的。能在周二前造出个复制品吗?要是零件完备,再有张设施齐全的工作台,造个复制品根本不在话下。可周末学校关门,城里的商店也多数歇业,要集齐零件很有难度。总不能跑到药店去买1克砷化镓吧。

  就算学院还开着,手续也相当麻烦。当然了,如果是借的话……

  马特在MIT做过5年学生,工作也超过3年了。他拉开万宝抽屉,从里边抽出一个大钥匙圈,上面串了二十多把钥匙,都用贴纸标明了用途。

  其中的一把是万能钥匙,MIT的门十之八九都能打开,但那些大部分是教室和实验室,意思不大。其他的用来开特殊的办公室和储藏室。

  多数学生在MIT呆上一阵后都会有马特这样一串钥匙,要不就是认识像马特这样的人。MIT有个可敬的传统:只要不干坏事,尽可破门而入。大一下半学期的时候,马特跟着前辈在半夜里游览了MIT的腹地。他在漏着臭氧、淌着石油浓缩物的半秘密过道里徐徐行进;他蹑手蹑脚地走过进行中的实验,只参观,不动手;他见过一个个房间里装着价值百万的设备,全都没人看守,保护它们的只有黑客的荣誉准则:别人的研究不能随便动手。

  偷窃也是不行的。可要是为了学院的项目就不算偷了,是吧?

  他在电脑里列了张自己的实验室里(应该说是马尔什教授的实验室)找不到的配件清单。他知道去哪儿找这些配件,因为那机器他已经造过一回了。

  现在是周六晚上,暴雪下得昏天黑地。要是能在这时候遇到什么人,那一定也是来顺东西的黑客,要不就是清洁工或保安,反正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地方他已经领着大一新生进进出出几十回,抱头鼠窜的时候只有两次。

  他把剩下的咖啡灌进了保温杯,又做了两个花生酱果冻三明治,然后把食物、电脑、钥匙圈一起放进了背包。接着,他又倒空了一个装多种维生素的罐子,在倒出来的药片里挑了一片利他林。他把它掰成两半,吞了其中一半,另一半用一张纸包了,放进衬衫口袋--待会儿要干通宵呢。

  他的最终目标是把机器连同摄像机和手表一齐送去未来。但在那之前,还得先给它造台副本。

  想到马尔什教授看见他按下副本的"重启"键后脸上的表情,马特就忍不住微笑起来。一头扎进外面的大风时,他的脑袋里还在回味这个想法。

  3

  结果一个通宵还不够。为了能在包里装下所有配件,他不得不潜入了十四个实验室和储藏室。他在有的地方留下了"我欠你"的字条,有的地方则拿了就走,因为他觉得对方根本不会在意少了个把电阻或热电偶。

  等到他终于在自己的工作台上集齐配件时,一缕淡淡的冬日晨光从窗口射了进来。他没能找到和上一台机器完全相同的光电零件--性能全都没错,但生产厂商不尽相同。按理说,产地并不重要;但按理说,那机器也不该消失才对。校准仪的功能就是在单位时间内产生一个参照光子,单位时间指的是"时间子",即光线通过长度为电子半径的距离所需的时间,这是它唯一的功能。除此之外,这种机器没有其他功能,更不可能凭空消失。

  他四处搜罗质地接近的橡木,却只找到一块松木板。当然了,托板不参与反应,它的材质并不重要。他用一把台锯把它修到了恰当的尺寸,接着又找到样纸板,照着样子在木板上钻了孔,准备用来放置不同部件。然后,他把木板拿到化学通风厨那里,在上面喷涂了两层闪亮的黑搪瓷。涂层应该马上就会干,但他还是设了一个半小时的闹钟,然后在工作台上伸开手脚打起了盹,他把半干的靴子折起来,当作枕头垫在了脑袋下面。

  被闹铃吵醒的时候,马特的神志还没完全清醒,他吞下了另外半粒利他林,又用1000毫升的烧杯接了半杯水,准备烧热了泡咖啡。水快滚沸时,他把配件在钻了孔、上了釉的木板边上依次排开,然后把组装机器所需的工具和材料聚拢到一处。

  最后一步是最有成就感的,但由于熟悉和疲劳,也最容易犯下蠢到家的错误。他泡了一大杯咖啡,两眼紧盯着摆放整齐的工具材料,吞下的药片渐渐生效,睡意缓缓散去。他一边在脑海中模拟组装过程,一边在便条本上写下了步骤。写完后,他对着眼前的清单端详片刻,接着便卷起袖子,动手干活。

  这习惯他从小就养成了,现在还记得。那会儿他就会花几小时小心翼翼地制作飞机和轮船模型,兴致勃勃,睡意全无。现在的情况和那时候一样,等他焊牢最后一个接口,上紧最后一根小螺丝,心里才稍微松弛了一些。

  他把燃料电池轻轻放好、压紧。好了,重启键,按还是不按?

  总得试一试。他把手表调到了读秒模式,然后同时按下了手表和校准仪的按钮。

  什么动静都没有--其实动静还是有的:校准仪正常工作,每隔一段时间发射一个光子。那么,这一台就留给马尔什博士吧。

  沉重的困乏灌入体内,他再次在工作台上躺了下来。回家一头栽进软床的想法诱惑着他,可周日的地铁七点才发车。他看了眼表,它还处在计时状态,正认真地一秒秒累加着。他没去动它。三小时零七秒之后,他把身子伸直,哼哼一声,坐了起来,已经过九点了。

  他任由校准仪躺在架子上,独自出门去面对剑桥的寒冬。门外阴沉沉的,冷得刺骨,雪不再下了。校园某处传来吹雪机的轰鸣声,听起来离格林楼还有段距离。他踩着没过膝盖的雪,朝红线车站走去。

  周日清晨的空气中传来咖啡的香气,将他引进了一家星巴克。他在咖啡里加了大把糖和奶油,算是早餐,边喝边思考实验的下一阶段:那机器会消失三天零八小时,到时候手机摄像头得打开,好拍下它周围的环境;手表也得放在一起,好记录经过的时间--或许该买个便宜点的,那样就不怕弄丢了。

  实验动物!对了,还需要一只实验动物,得看看时间的悬滞对活的东西有没有影响。

  可要在实验中使用动物是件复杂的事:笼子啦、水啦,诸如此类的。他本想逮只蟑螂放上去,可自从卡拉命令他叫人来灭虫之后,蟑螂就在屋子里绝迹了。

  得是一种三天不吃不喝还能存活,而且花点小钱就能买到或租到的生物……

  海龟!有次和卡拉一起去伯灵顿商场买新枕头时,被她拖着进了一家宠物店。那儿有个玻璃缸,里面爬满了这种小淘气。

  但宠物店周日不开门。他琢磨着要不要强行闯入,为了一只售价两美元的海龟冒坐两个月牢的危险。不行,那地方不是MIT,保安大叔只要看他一眼--一头乱发,吃了药,一副流浪汉的德性--就会立刻将他射杀。

  星巴克里有本电话薄,都被人翻烂了,成了一捆脏兮兮的黄纸,他在上面找到个电话号码,用手机拨了号。

  "去死!"电话那头的女人说。他看了看拨出的号码:不,没拨错,不是打给卡拉的。"呃……什么?"他问对方。

  "哎呀,对不住!"那女人笑了出来,"还以为你是我男朋友呢。不然还有谁会在礼拜天早晨来电话?"

  "我只是……呃,我想问问你周日早晨开不开店?"

  "嗯哼,我得过来给宝贝儿们喂食、加水、打扫打扫。它们都还不知道外头已经下了六尺深了。"

  "是你的店?你自己在管?"

  "是呀。倒是想雇人来着,可这年头,智商高过动物的不好找啊。"

  "我想来买点东西,行吗?"

  电话那头顿了一顿:"礼拜天早晨,突然想买宠物?"

  "其实呢,也不算宠物……"真话说一半吧,"我是个MIT的研究人员,我们想找一只小海龟做……做代谢实验。"

  "呃……你现在人就在MIT?"

  "在星巴克呢,就是肯德尔广场的红线车站那儿,不用一个小时就能到你店里。"

  "你撞大运喽!"她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很悦耳,"跟你说吧,给你一小时,不多不少,时间一过,我就走人。"

  "这就来。"马特给咖啡杯加上盖子,撒腿跑到了台阶下面的站台。

  然后就是等待。站台那里唯一的读物是《凤凰报》的征友和招聘版。他仔细读了"诚征男友"的版面,发现女人的征友条件和潦倒的前研究生差了有十万八千里。他大可以为自己写上一条:"前研究生,男,头发零乱,入不敷出。前女友国色天香,弃我而去,欲觅佳人顶替,愿奉上海龟一头。"火车倒是快来呀。

  火车来了,上面不出意料地挤满了人,要不是下雪,他们一定是在开车或步行。车厢里弥漫着教堂里香料的气味,刚上车时觉得好闻,但三十秒后就甜腻得让人受不了了。乘客们一反常态地紧绷而肃静,可能是在表达虔诚,也可能是在思考上帝为什么会在周日一大早这么对待自己。

  下车后环顾四周,发现宠物店在商场另一头,而且他已经晚了五分钟,于是他撒腿跑了起来。

  有个女人正在门里等着,身上套着外套。"喂,慢点儿!"她喊道,"我不会走的。"

  她是个小个子黑人妇女,笑容灿烂,穿着条紫色紧身牛仔裤和一件衬衫,衬衫上写着"杀死植物,吃掉花草"。她递过来一个有提环的白色硬纸盒子,有点像中餐馆的外卖盒,外加一小罐"爬行宝宝餐"。"一共十五块,龟饲料三块钱。没有塑料袋,收银台都锁上了。"

  他翻出两张五元,两张两元,又从三个衣袋里找到了足够多的零钱。

  "哎,赊账也行。"

  "不用了,我可以去提款机取。"突然,他心血来潮地说,"我请你吃早餐吧?"

  她听了哈哈大笑:"亲爱的,你要的不是早餐,而是睡眠。喂赫曼喝点水,吃片生菜,然后就去睡吧。"

  "它叫赫曼?"

  "男的都叫赫曼,女的都叫赫敏。你多久没睡了?"

  "今早刚打了个盹儿。真不要吗,一起早餐?"

  "我男朋友在烤饼呢,要是让他知道我和在MIT上班还养乌龟的人吃饭,会跟我分手的。我可舍不得那些烤饼呀。"

  "哦,那好吧,谢谢。"

  他转身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沿途打开盒子,和里面的海龟四目相对。星期天早晨,去哪儿搞生菜啊?

  他去自动取款机取了钱,然后又在一家便利店的冰柜里找了块昨天上柜的意大利三明治。他撕下已经蔫了的生菜喂给赫曼,然后在剩下的三明治上挤了点芥末,在地铁站吃掉半个,剩下的半个重新包好,搁在垃圾箱的边缘。某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会发现它,并感谢自己的幸运星,但等他拆开包装大快朵颐……芥……芥末呀。

  地铁"咔哒咔哒"地开着,吵得他没法思考。不过,在步行到家的那段路上倒是理出了些头绪。

  实验的步骤一定不能乱。本轮实验将持续三天,下一轮大概一个月,下下轮一年,然后是十五年。要是世人能等这么久就好了,那样他就能顺便出个名,再拿个终身教职。

  时间只够再实验三次,最好有足够的说服力。

  有一件事需要在实验里检验一下,那就是这机器能带多少东西上路。先前放硬币只是为了好玩,这次得放一台摄像机、一块表、一只海龟,有了这几样才能得到实际的数据。

  他准备把海龟放入金属容器,然后摆在上次放硬币的位置。容器要挑大的,比如他桌上的杂物罐,还得用导线把它接到机器上,再往里面放点重物。

  他是这么想的:既然金属质地的硬币被运到了未来而木质的基座没有,那就说明这机器能带走导电物体。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硬币位于机器上方,而基座位于下方。因此,要找出原因,就得在机器顶部放些不能导电的物体。

  到家时他发现门上贴了张便条,他心头一热,希望是卡拉留的,但那不过是房东提醒他铲掉门前过道上的积雪。

  赫曼已经缩进了壳里,这个举动不难理解:从有记忆以来,它就一直生活就在宠物店的橱窗后面。突然被扔进硬纸盒子监狱、塞进背包、坐了半天地铁,又跟着人类的脚步摇晃了一阵,外面还透进刺骨的冷气,以人类的角度来看,不亚于被外星人绑架。

  相比之下,时间旅行倒不算什么了。

  马特把海龟放进一只大碗里,又用罐头盖盛了点水,和蔫了的生菜叶一起放了进去,然后把碗放到台灯下面,好让它暖和暖和。

  接着他又走进厨房摸索了一阵,找了个金属烤盘当作赫曼的座驾。盘子有点粘糊糊的,他放水洗了洗,为了赫曼,也为了后代:也许这东西有一天会进MIT博物馆呢。

  烤盘上要覆锡纸吗?那样就成法拉第笼了--也就是包裹着完整空间的导体。但前几次都用不着那样,放在和机器相连的金属上的东西应该都能送出去。

  好了,机器上放着烤盘,烤盘上放着个罐头盖子,盖子里盛着水,边上还有五粒"爬行宝宝餐"牌的龟饲料。他拆开了廉价手机的罩板包装,见机身上写着"待机一百小时,可用于监控"--也可用于偷窥,或者用来得诺贝尔奖。他打开摄像头开始拍摄,把赫曼放在烤盘边上,然后摆好手表,侧面朝下,确保金属对接;接着又放了段铅笔作为实验中的非导体--还是不要,铅笔看起来太刻意了。他在万宝抽屉里找了颗白色象棋子,是个"卒"。

  固定垃圾桶的时候遇到了点小问题。如果是在实验室,那么用鳄鱼夹就行了,但在家里就得自由发挥了。他用的是一根计算机电源线和大量胶带,万用表显示回路连通。那么重物呢?一加仑的塑料水壶,装满水--他想看看会蒸发多少。

  赫曼正弯着脖子在盖子里喝水。马特等它喝完,然后把它移到新的居所。

  行动时间到。他把廉价手机的摄像头设置到"锁定"状态,让它对着收音机上的电子钟。接着又设置了自己的手机摄像头,准备在按下按钮的同时给自己照张相。

  "这是第六轮实验,"他对摄像头说,"我们预计它会消失大约三天八小时。""我们"应该就是指他自己和赫曼。

  正午时分,他按下重启键。机器利落地消失了。"咔塔"一声,白色卒子掉到木质基座上,弹开了。

  其余的全都不见了,包括沉重的垃圾箱。

  他走进厨房,一声不吭地开了罐啤酒,他知道,后代们正在聆听。

  4

  整个周一,马特都在为这个只能称作时间机的东西写报告。在公之于众之前,不妨换个平实点的名字。"消失的机器"怎么样?感觉也好不了多少。

  要完成报告自然得有一头活海龟和一段录像帮忙。或者,死海龟和空白录像也行。

  关于机器消失或者说时间旅行的原理,还没有什么现有的物理理论可供发挥,因为按原样复制的机器并没能将时间旅行一并复制。制造过程中的某个意外才是关键。

  他自然不能把机器拆了,而且即便拆了也不可能找到什么结论性的东西;而且装回去之后,这东西极有可能会变回一台普通的光子校准仪。

  报告只有五页长,写得不太煽情。这轮实验本可以设计得更好的。机器将于周三晚8点16分在他的破公寓重现。他本可以让它在实验室消失,并于上午10点出现于马尔什教授的办公桌上;也可以在数百名学生的注目之下,让它在正午时分出现于1号楼圆形大厅的正中央。

  但这又会牵涉到实验的主控权问题:要是在公众面前演示,那么下回按按钮的就多半不会是他了。严格地说,这机器是MIT理论物理中心的财产,中心只给了他一张文凭和一份工作,还都给得不情不愿,他可不打算把本世纪最大的科学发现拱手相送。

  到了下午,他查了查邮件,发现效忠中心和MIT的理由又少了一条:他被解雇了。

  严格地说,是他这个职位的经费未获更新。也就是说,从1月1日开始,他就领不到工资支票了。圣诞快乐!恭贺新春!

  发来解雇消息的是中心的行政助理,不是马尔什教授本人。但下手的是马尔什,停发经费的也是他。

  马特拿起电话,又放下了--他得和马尔什当面谈一谈。

  他坐着咔哒咔哒的火车赶往剑桥,一路上想了好几条计策,又都一一否决。他知道和老头子求情没用,自己"工作表现出色"的话也说不出口,最近干的活要求都不高,没多少数学运算,都是些琐事。尽管他对最新的文献相当熟悉,但最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时间旅行的理论上了。

  能把时间机当王牌吗?本能告诉他,不行。"把工作还我,再付我几个小钱,我保证重写物理学定理。"这行不通。但是,如果以后真想发表研究结果,那么在中心和MIT的人脉倒的确能派上用场。

  还不一定给MIT呢。他可以带着证据去哈佛,想到这儿,他就微笑起来。这两所学校之间的敌对从十九世纪就开始了。或许马尔什会因为解雇他而被MIT解雇的。

  天空铝一般的银灰色。风已经把积雪吹到了齐腰深,人行道还是干净的。路上的学生们裹得严严实实,雌雄莫辨。

  快到格林楼时,风停了,这实在反常,简直有几分不祥的意味。换作往常,寒风都会从冰冻的查尔斯河上一路刮来,扫过方院,把行人吹个透心凉。

  到了格林楼,他把通行证在门口的扫描仪前照了照,大门开了。这么说他的身份还未注销,至少在月底之前都是。

  他坐电梯上了六楼,出门一抬头,惊喜万分:站在门厅里的是卡拉。

  "卡拉!你是来找我的吗?"

  "马特!"她也显得很惊讶,"呃……这位是斯卓姆·路易斯。"

  马特和对方握了握手:那双手又干又结实。人比自己年轻,长得也更好看。"我批改过你的论文,课程299,马尔什教的。"马特说。

  "这就对了,刚才还觉得你眼熟呢。我快到他手下干活了,明年开始。"说话间,电梯门缓缓合上,卡拉伸手把门挡住,轻轻走了进去。

  "有机会再见。"

  "嗯。"卡拉挥手道别,马特也挥了挥手。

  女朋友和工作都叫同一个朋克小子给抢走了。真是妙不可言。

  马尔什不在实验室。马特穿过实验室,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马尔什面前摊着一本期刊和一本书,正在一个记事本上写着笔记。马特在开着的门上敲了敲。

  马尔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期刊上,点着刚刚读到的位置:"马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想问为什么把我给裁了?"

  "哦,没别的。"马尔什放下铅笔,手仍指在书上,"你做这份工都四年了,也该往前进了,这是为了你好。"

  "往哪儿前进?"

  "你先把论文写完,然后想上哪儿我都可以给你推荐。"

  "你觉得那个叫路易斯的小孩能做我的工作?"

  "马修,做技术没人比得上你,但你不能一辈子都在实验室做技术,那样太浪费学历了。"

  这一点他无法反驳,因为马尔什说得没错。他是喜欢这工作,但他没法否认干这份工是大材小用。"那么,十二月底我就得走人?"

  马尔什耸了耸肩:"你已经把校准仪弄好了,我也没什么短期的工作给你,还是回家写论文吧。"说完,他拿起铅笔,又看起了那本期刊。

  马特回到了外面的实验室,突然间就成了外人。他打开自己的抽屉,但里面值钱的东西几乎没有一样不属于MIT。

  除了一对耳环。那是他们几个礼拜前去波士顿公园溜冰时,卡拉摘下来放在这里的。她那天穿的是紧身衣裤,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口袋。

  还是带走吧,再给她写张字条。

  他去了学校里的酒吧"混沌查尔斯",要了一杯啤酒,接着又是一杯。然后,他借着两杯酒力,冒着寒冷走到了最近的小酒店,买了一瓶廉价波本威士忌和一瓶红苦艾。通向地狱之路将由曼哈顿鸡尾酒铺成。

  进了家门,在客厅里迎接他的是那位沉默的历史见证者,稍稍吓了他一跳。他拿了一格子冰块和一个玻璃杯,到卧室里默默调了一杯美酒,又找了本已经没有印象的推理小说。他拿着书和酒进了浴室,钻进了一缸热水里。

  读到第三章时,他想起了以前读过的内容,而且十分确定杀手不是那位美丽的前妻,而是那个雇了私家侦探的律师。但他并没有从浴缸中起身去找别的书,而是一本正经地读了下去。

  一本书不止有一种读法。你可以在页边上折线,让下一页的每行只露出头一个字母。这样读就能找到上帝隐藏的信息。他试了三页,找到了"sQwat"的字样。这时电话响了。

  是他母亲。"你又在浴室!"

  "在洗澡嘛,洗澡也要在客厅吗?"

  "今天没早回家?"

  "没有,去了趟学校。"还是说实话吧,"我收到一封电邮,说不跟我续约了,所以就过去和老板谈了谈。"

  "啊?被开除了?你都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只是老板觉得我疯了,因为我看到盒子消失。"他说是为我好,说这个活儿用不着我这么高的学历。还说我该写完论文,然后继续前进。"

  "瞧瞧,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

  "行了行了,我现在得坐下来好好想想。能借我两千块吗?我得付房租,还有日用品要买。"

  这话没人爱听。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静默,接着是吸鼻子的声响。"你也知道,能帮我一定帮,可我的日子也很紧……"

  "我开玩笑呢,妈。我明天就去找工作。"

  "你喝酒了吧?现在才下午三点。"

  他没搭话。"喝了吧?"母亲不依不饶。他晃动杯子里的冰块,喀喇喀喇,"是啊,喝了。我觉得这时候是该喝上一杯。"

  "好吧,等酒醒了再打给我。"

  "我醒着呢--"咔嗒一声,断线了。"--但醒不了多久了。"他一本正经地对着断了线的电话机说道。

  5

  周二不知不觉过去了,周三也稀里糊涂过了一半。马特睡到中午才缓过劲儿来,然后起床穿好衣服,出去吃了顿像样的午餐:两个汉堡加一份薯条。接着他翻了翻MIT的免费报纸《技客》,想看看哪里在招人,结果发现了两个单位,一个在剑桥,另一个是日内瓦的大型强子对撞机。他打电话过去,剑桥的那个没人接,日内瓦的已经找到人了。

  他带着笔记本电脑去了MIT中心图书馆,连上电源,把写论文要用的笔记又读了一遍,论文的题目是与两颗最近形成的超新星有关的引力波感应的非对称性。

  再次看到自己整体的内容:数据一塌糊涂,感应极其微弱,几乎被背景噪音淹没了。所谓的"感应",可以说是观察的结果,但说是信仰也不为过。

  他此时的感受就好像独自乘坐在一部断了线的电梯中。有太多数学模型能容下这些摇摇欲坠的数据,多到得出的任何解都无法加以论证。

  其实,他在很早之前就隐约意识到了一点。但他的这个证明结构复杂,还有种虚假的优美,这让他对其中的缺点视而不见。但事隔几个月再次回顾,他却发现先前的构想都像是用纸牌盖楼,一碰就倒。

  他合上电脑,悄声骂了句脏话,旁边有人抬头望了他一眼。

  数据无法改进,也不能指望技术上的进步能驱散混沌。某颗超新星发出的引力波曾经穿过太阳系,但现在已经消失。在一组转瞬即逝而又无法复制的数据上赌上事业,这可不太聪明。

  补救的方法还是有的,只要能分析出这条路为什么走不通就行了。马特能够想象在答辩委员会面前为这么弱的理论辩解是个什么下场:他会被上千条尖刻的评论杀死。

  但实际上,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需要辩解什么了。只要那台机器和赫曼能在今夜返回,就不用。

  为省下一张地铁票,他在刺骨的寒风中步行到中央广场。他走进一家酒馆,这里的裸体舞女近在咫尺,中东音乐如泣如诉。他花三十块钱买了一碟坚果和一杯不含酒精的啤酒。令他不安的是,舞女的美丽和性感并没能撩拨起他的情绪。这边这位姑娘腰肢起伏,形成了一个完美单叶双曲面;那边那位绕着钢管舞动,仿佛在圆锥曲线上划出了一块截面;还有一位的体态让他想到拓扑学:从拓扑上说,我们都不过是连接着两个洞口的扭曲圆锥体,只是外表面上有若干凹凸而已。

  他待了半小时就出去了,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兴冲冲地买了瓶上好的香槟,准备待会儿用来庆祝--或聊以自慰。

  到家后,他把香槟放进冰箱,又开了罐意大利菜汤当作晚饭;他让汤在炉子上热着,自己跑去检查电邮。

  有封卡拉发来的邮件,主题栏只有一个问号。他迫不及待地点开阅读:

  亲爱的马特,很遗憾你丢了马尔什教授给的工作,希望不是我在无意中造成的才好。我和斯卓姆说了那个光子计划的事,他听完就去和马尔什教授谈了谈。后来,马尔什大概就把你的工作给了他。斯卓姆喜欢马尔什,总是在他的课上得A。

  很抱歉。卡拉。

  好么,这不是当头一棒么?现在他明白了:他之所以丢掉工作不完全是因为无能,也不是因为那个老不死的能读懂他的心思,而是斯卓姆在背后使坏。

  他想象了一下马尔什在得知他发表时间机的论文时作何感受。

  另外,严格地说,给斯卓姆打全A的可不是马尔什。批改作业的可都是他马特呀!

  意大利汤开始滚沸。他把汤锅从炉子上拿下来冷却了一会儿,然后把它端到摄像机拍不到、后代见不着的地方,直接就着锅把汤喝了下去。

  现在是七点,他拿了本《牛顿传记》在长沙发上读了起来。读过几页之后,他放下书本,凝视着托盘的方向,那是史上首位时间行者--赫曼龟--将要出现的地方。等了大约一分钟,在8点15分03秒,随着一声轻微的刮擦声,整个装置出现了。

  它的确移动过了。机器的底座架在原本将其固定于托盘的木榫上,像是长了四只金属脚。现在,木榫和机身上的钻孔偏了几毫米。马特看着金属烤盘,烤盘里的赫曼看着他,一举成名的事实显然没能对它造成影响。

  为什么前几次机身都没移动呢?还是移动幅度太小,稍一震动,木榫就挤进钻孔里去了?

  他肯定没碰过机器。难道是屋子在过去三天里移动过了?也不可能。

  马特这才想到要去看机器上的时钟,钟面显示12点01分21秒。以机器的参照系来看,它才消失了一分钟左右。

  他又查看了一下壶里的水,没有蒸发的迹象。看来赫曼没吃没喝,也没拉。

  他找了把大二之后就没用过的工程尺--那年他选了门工程绘图课,但后来就把工程专业转到物理学去了--他把零毫米刻度贴到木榫底部,然后从三个角度仔细测量,准备待会用测量结果计算位移的精确距离和方向。下一次移动可能是几厘米,也可能穿过整个房间。

  或者,跨越州界。

  如果真是那样,他就得在机器上贴张字条:"如果寻获,请归还至……"再许诺一大笔奖赏,比如分享诺贝尔奖之类的。

  或者,他可以把机器连上一个大金属盒,自己钻进去一同消失。

  他把手机从机器上取下,连上笔记本电脑,然后从头开始播放,显示器上出现了收音机上的电子钟,读数是11:59。一个细小的画外音说道:"这是第六次重复实验,我们预计它会消失大约三天零八小时。"接着,电子钟读数变成12:00,然后就消失了。

  屏幕大约灰了一分钟,然后电子钟重新出现,显示的时间是8:15。他把图像回放了一遍,将屏幕亮度调到了最高,可在那一分钟里,屏幕始终是一片灰色。

  三天三夜已经过去了。画面上没有明暗交替,说明周围的环境中没有光照。

  那么,这机器究竟去了哪里呢?

  赫曼还活着,说明它没去过外太空。壶里的水没有沸腾,也没有冻成冰块。

  本着科学精神,他伸出一根手指浸到了水壶里--室温,误差不超过1度。

  下一次应该放台环境监测仪,记录下温度和压力的变化。L?L?宾恩那儿说不定有一台。

  但那要花钱。他或许可以问MIT借一台,午夜提货,一个月后归还。

  确切地说,是四十天后。只是不知道对金属盒子里的他来说会是多久?

  他无法审问赫曼,因此这趟旅程在主观上延续的时间也就不得而知。赫曼没吃东西,说明时间很短;但也有可能是它度过了三天恐怖的时光--恐怖到吃不下东西。

  这不太可能。它要是害怕,就会紧紧缩进壳里,从宠物店回来的路上它就这样。刚才烤盘刚出现几秒,马特就朝里面看了,赫曼看起来挺镇定的。不过这也难说,也许人家正在经历深刻的存在危机也说不定。

  马特又朝烤盘里看了看,赫曼正在嚼着一颗"爬行宝宝餐"牌龟饲料。

  他起身去拿啤酒时,突然想起还有香槟,于是走过去打开瓶盖,将玻璃杯斟满,然后坐下来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是个简单线性的过程,那么下一次机器就会移动大约十二毫米,即半英寸,画面变灰的时间也会延长到大约十二分钟。但"线性过程"并不是个稳妥的假设。

  如果真要亲自走进金属盒,那么最保险的办法是携带四十天的水和食物。那得带上多少?他把这个问题输入了笔记本电脑。

  公认的数字是人体每天消耗一加仑水。如果你不是在沙漠中蹒跚,就会觉得这个数字相当巨大。折算成四十天,也就是八个五加仑容量的水桶。此外,人体每天所需的热量是一千五百卡路里,这个相对简单,两盒能量棒就能解决。还要带上一瓶波本威士忌,以防发疯,或许得两瓶。当然了,还要带本很好看的书。

  那么空气呢?唯一可供参考的资料就是赫曼还活着,壶里的水也没有蒸发。但一只小海龟或许可以靠封闭在一只烤盘内的空气活上很久。把这些气体同比例放大,一个人类大概可以活上几小时。只有几小时,带上水也没有意义。

  其实,他可以假设实验只会持续几分钟,那样就可以什么都不必带了。就算几分钟延长到几小时,他也能随时终止实验,只需切断燃料电池即可。

  再不行就打911。

  他想象着藏身金属立方体里的情景,那得是个巨大的金属烤盘,像一只干净的垃圾箱什么的。找辆够旧的车就行了,在化石燃料使用税开征前制造的东西都有个金属含量很高的外壳。

  但"含量高"可能还不够。就拿他的马自达来说,车身内只有一个纤细的金属框架,剩下的全是流线型的塑料;从理论上说,那也算是个法拉第笼,可他需要的是完全被包在金属内部。

  去找丹尼·佩普西。这家伙人称"恍惚丹尼",是马特的消遣性药物供应者。他的车库里停着辆1956年的福特雷鸟,车里的无线电总是播放着古典得恰到好处的音乐,后座上胡乱放着发黄的1956年杂志。丹尼每周开这车子上街兜一圈;一年顶多一次会加满油,载着他想讨好的姑娘出去兜风。其他时候它都停在车库里,可说是个完美的法拉第笼。不仅如此,里面还安了墨西哥软皮椅,猫王的歌也要多少有多少--那会儿是流行他吗?还是巴迪·霍里?披头士?

  他有把握让丹尼允许自己坐进那辆车里摄像。"瞧着!我能让这车消失!"然后四十天后重现。

  可是,车子会在哪里重现呢?马特起身去往杯里加酒,两眼始终望着机器。上次实验,它往东北方向移动了一毫米。如果一直沿着东北方向移动,他就会到掉进波士顿港,或者北冰洋。如果真是那样,那就得早作准备。马特到了水里就像块砖,一沉到底。

  翌日清晨,他去了波士顿一个较差的地段,拜访了几家当铺,挨家挨户地寻访潜水服和潜水气管,最后终于在一家塞满破旧运动用品的铺子里如愿以偿。两件东西一共花去了他现金储备的一半。店主带着疑惑答应了他的请求:如果能在一月底之前将物品原样归还,就退回七成五的现金。马特解释说:"潜水计划有可能告吹。"接着,他又在一家军事剩余物资店里买了张应急筏,那东西一拉绳索就会自动膨胀。然后他藏好了收据。

  他又去买了根带鳄鱼夹的导线,准备焊在机器的底座上,让它看起来上相一点。最后还买了架二手的高速摄像机,这样就能以慢动作观看小汽车消失和重现的画面了--除非重现的地点是在波士顿港或西班牙领海。

  6

  "恍惚丹尼"住在后湾的一栋维多利亚式的房子里。他打开房门,使劲抱了抱马特。现在是晚上九点,这个三百磅重的毒品贩子自然正抽得恍恍惚惚。"欢迎您,爱因斯坦博士。"他身上披了件黑袍,上面绣着亮晶晶的星相学符号,腰里围着根银白色的腰带。十二月那么冷的天,他却光着脚丫子。

  "嗨,丹尼。"马特看着这个大家伙的身后问,"路易丝在家吗?"

  "哦,不在,不在,她搬走了。你和那个谁来着,你们怎么样?"

  "卡拉,她也搬走了。"

  "哦,真糟糕!喝一杯?"

  来这儿是为了科学,不是为了社交,但喝一杯也没什么!"好啊,有什么?"

  "什么都有。"丹尼抓住马特的胳膊肘把他拽进了厨房。马特一路拖着粗呢口袋,里面装着时间机的全部零件。

  厨房里到处铺着铬黄和瓷砖,看起来不像是有人在里面做过饭的样子。"先灌威士忌再喝喜力,还是先灌喜力再喝威士忌?"

  "你挑一种,我挑另一种。"马特在厨房的桌子边上坐下,桌子造型简单而典雅,瑞典货,上面放着瓶二十五年的格兰吉,还有个水晶玻璃杯。丹尼另外拿了个杯子,又从一台除了啤酒和葡萄酒之外一无所有的巨大金属冰箱里拿出两瓶喜力。马特心想这东西当时间机倒不错,冷虽冷,但不会担心被渴死。

  丹尼拧了拧瓶盖,随即想到进口啤酒不能这样开,于是在一个抽屉里稀里哗啦地翻了一阵,找了个开瓶器。

  他放下啤酒瓶,给马特倒了一大杯威士忌,给自己也倒了一大杯,比马特那杯还多点儿。然后,他故作小心地在那张精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说你要用雷鸟?坐一下就行?"

  "差不多,"马特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和一小口啤酒,"一坐上去它就会消失,然后再回来。"

  丹尼缓缓点头:"和把自由女神像变没一样吧?那都好久之前的事了。"

  "自由女神的事我不知道。我这可不是魔术……妈的,搞不好还真是魔术!我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不会把车子弄坏吧?"

  "不可能坏,这有点像是在空间里横向移动。见鬼,我自己也在里面,有危险的话我还会进去吗?"马特按捺住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的冲动,因为那样会让他显得心里没底。

  丹尼从衬衫兜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晃了几下,倒出一小堆白色粉末,又掏出一小根吸管,把白粉从鼻子里吸了进去。然后,他像一条大狗般浑身颤动。"喔喔!来点吗?"

  "不,谢了。都几年没碰了。你肯定你能--"

  "肯定,肯定。这不是可卡因,是醒脑用的DD 试用装。"他咧嘴笑了,身子又颤了几下,"妈的!真够劲儿!"

  太好了,这场科学革命的唯一证人正吸着新药恍恍惚惚。幸好只需要他按一个按钮。

  马特要做的也只是按下一个按钮。他又呷了一小口酒:"你吸这东西多久了?"

  "昨晚搞到的。哥们儿,这玩意儿可是好东西,能让你痛快到天亮。"

  "还是以后再试吧。"说着,马特哈哈大笑起来,"你他妈真是疯子一个。"

  "喂,工作嘛,总得有人做的。"

  马特拉开粗呢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了摄像机:"知道怎么用吗?"

  "当然知道,就是对准开拍嘛。"

  "没错,但计时功能一定得打开,就是右边角落里的那个钟,"他摆弄了几下开关,调出了"时钟"的字样,然后选中,"明白吗?"

  丹尼接过摄像机,说了声"别操心"。然后他举起机身,透过全自动取景器看着马特。"按这个大的就行了对吧?"

  "没错,待会儿放到三脚架上,我已经设置好了拍摄模式,焦点也对好了。我说开始就开始。要是我消失的话就让它接着拍,直到我回来为止。"嗯,也许自己得坐着出租车回来。

  丹尼看着摄像机的背面说:"没图像吗?"

  "这儿没有,得通过取景器看,那样比较省电。我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在发抖--其实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接着他推开酒杯说:"我能在浴室换衣服吗?"

  丹尼朝他们进来的方向挥了挥手:"Mi casa,su casa。"西班牙语:我家就是你家。马特提起粗呢包,朝客厅另一头走去。

  浴室的墙上铺着意大利瓷砖,洁具外面都镀了金,浴帘上的图案出自萨尔瓦多·达利之手,奢华的像框里镶着裸体像。马特拉开包裹的拉链,把零件都拿出来,然后脱掉衣服,扔进包里。他把钱包、钥匙、零钱都装在塑料袋里,准备带在身边前往叵测的未来。

  防水服的内层抹了滑石粉,很顺溜地就穿上了。这身打扮该怎么对丹尼解释呢?唔……告诉他目的地可能有水就行了。这台时间机的行为,马特只能通过张量计算大概估计一下,而丹尼就算在最清醒时也不太可能明白这些,更何况他现在还那么High。

  马特打开中餐外卖盒,望着里面的赫曼,赫曼用责备的目光回望着他。他不能把它丢在家里,也不能不打声招呼就把它丢在母亲家。赫曼的面前有两条路:要么冒险尝试丹尼看护宠物的能力,要么跟着56年产的雷鸟一起被丢进未知。相比之下,还是后一种选择的存活率更高。

  马特把"爬行宝宝餐"的饲料罐放进防水服的上衣口袋,然后拿起时间机,带着那箱瓶装水和那条鲜黄色的方形应急筏,重新回到了厨房里。

  "他娘的!"丹尼说,"我要把这粉给戒了!"他慢吞吞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我发誓,我看见你穿着身潜水服站在那儿!"

  "防水服罢了。我也不了解自己会……到哪儿。买不起太空服啊。"

  "操,你要去外太空?"

  "没有没有,才不是呢。上回用这机器时,它移动了,虽然只移动了不到一毫米。"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不是外太空?你保证?"

  "不,不是外太空。"--他也希望不是。

  "操,那就是大西洋喽?你要把我的雷鸟扔到海里去?"

  "不会,移动距离多半不会超过一英寸。"

  "可万一你把它扔进海里--"

  "也可能掉进查尔斯河或港口--我说丹尼,我不会游泳。车子掉水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想到这个我就怕得要死。"

  听他这么说,丹尼稍稍平静了一些。"嗯,我也怕得要死,"他耸了耸肩,"可真要掉进查尔斯河或港口,应该还捞得上来。"

  "对啊,没事的--除非我淹死,那样就没法告诉你车子掉哪里了。"

  丹尼迅速点点头,然后一下子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出奇:"我们行动吧。"

  马特和赫曼跟着他穿过厨房进了车库。车子就停在那儿:270匹马力的巨兽,在十多层大红色亮漆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真……真漂亮。"马特赞叹。

  "刚上完一层漆。小心点儿用。"丹尼打开车门,扭开收音机开关,收音机里传来了贝尔蒙特乐队贝尔蒙特,美国乐队,组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我是忧郁先生》。

  马特撑开三脚架,固定好摄像机,让它正对着前座上的他自己。接着他把时间机和其他装备放到副驾座,然后把鳄鱼夹夹在了车身的框架上。

  "喂,别把中国菜弄椅子上。"

  "这不是中国菜,是只海龟。"

  "哦,是吗?"

  "差点忘了,"他把手伸进放"爬行宝宝餐"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长五厘米、宽三厘米的卡片,上面印着马尔什教授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出了意外的话,就打给这人,我老板。"

  "马尔什教授, 叫他马二行不?"

  "行。"马特伸手去关车门,但想了想还是让它开着--万一掉在水里,他还能跳出去逃生,"我准备好了,就等你了。好了就对准开拍。"

  丹尼和马特同时按下按钮。霎时间,马特觉得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片明亮的灰色,耳畔传来赫曼紧张地抓着盒子内壁的声响。

  这感觉怪怪的,但并不意外。他暗自纳闷时间过了多久,是一分钟、十分钟,还是四十天?突然眼前一亮,混乱和喧嚣扑面而来。

  日光照得他头晕眼花,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一头撞上了"雷鸟"侧面车门的位置,把车门撞飞了出去;出租车也随即打着圈子滑进了来往的车流,被一辆缓慢爬行的1路公车拦腰撞个正着。

  马特此刻所处的位置是剑桥的马萨诸塞大道正中央,街边就是"煤犁与星星"酒吧。周围的车辆纷纷尖啸着在他身边刹住,一时间喇叭声此起彼伏。这时"嘭"的一声巨响,黄色应急筏决定自我膨胀。马特抓起赫曼挤出车身,一堵黄色塑料墙尾随而至。
  现在正是早高峰时间,白雪纷飞,他穿着一身防水服站在车流里,显得相当不合时宜。警笛声响,一个女警官朝他逼进,手里的罚单本子在冷咧的微风中"啪啦啦"地翻动。

  "警官,我能解释……"可是他能吗?

  对方闻了闻他的气息,说:"喝酒了?"

  这时边上响起一个男声:"举起双手!把你那双贱手举起来!"马特照办。一个男警员平端着一把相当大的手枪,朝他走了过来。

  "我可什么都没干啊。"马特呆头呆脑地说道--我只是在高峰时间往麻省大道中央投放了一辆古董车而已,还是辆没有车轮的车,车轮还在丹尼的车库里。

  男警察的手枪渐渐逼近马特的鼻子。"我查了车牌,"他对女警说,"这车是偷的,车主已经遇害。"

  "什么?丹尼死了?"

  女警听了也掏出枪来,枪口指着马特的心脏:"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任何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你有权和律师交谈,有权在接受任何问询时要求律师在场。如果你无力承担律师的费用,政府会出资为你委派一位。"

  "人不是我杀的。"

  那辆黄色出租车的司机刚才撞得鼻血长流,但他还是"咯噔咯噔"地走到三人面前,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嚷,显得活力十足。

  女警一边用枪继续指着马特的心口,一边伸手接过中餐外卖盒,然后动作纯熟地单手将盒子打开,定睛望去。

  "海龟?"

  "这个么,说来话长。"

  7

  他们让马特脱掉防水服,换上灰色的囚服,然后把他关进一个小房间,铐在一把椅子上。房间里有面大镜子,可能是单面镜,桌上有本看完即撕的日历,上面显示的日期是2月2日,这和他计算的时间跨度一致:39天又13小时。

  "干吗要用手铐?"他问保安,"我又不会逃跑。"

  "这是标准程序:看见穿了身防水服拿着宠物的人,就铐起来。我们这儿可没有束缚衣。"

  说完保安就走开了,接下来登场的是里德警探,小个子,样子很凶,抽着不带滤嘴的香烟。马特纳闷那烟是哪儿搞来的,还有他为什么能在公共场合抽烟?

  警探在马特对面坐下,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拧了拧,烟没了,但火没灭。"你认识丹尼斯·佩普西吧,你从他那儿买过毒品。"

  "我买的是利他林,用来增强注意力的。"

  "你有医生处方吗?能出具收据吗?"马特摇了摇头。"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12月14日,9点38分的时候。"

  里德写了两笔:"他差不多就那时候死的,日子至少没错。"

  "我见他的时候他还活着,不过喝醉了,还嗑了药,但是还活着。"

  "他就是在那个时间段里被谋杀的,杀手可能就是偷走他百万美元轿车的那位。"

  "他是怎么死的?"

  "先我问你答怎么样?你和佩普西先生有多熟?"

  "不算太熟,他是我在MIT念本科的时候通过另外一个学生认识的,好像是八年前吧。"

  "你们俩之间只是买卖关系?"

  "我们偶尔一起去参加聚会,他喜欢显摆他那辆雷鸟。"

  "在聚会上会用麻醉品吧?"

  "没有。但我知道他也做麻醉品生意,卖利他林给学生挣不了几个钱。"

  "最后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嗑药?"

  "嗯,他几乎随时都在嗑药。最后见他时他用鼻子吸了点药,说是试验品,还在测试。"

  "那么你也来了点喽?"

  "没,才没有呢!我可没他那么疯。"

  里德缓缓点头,然后翻开记录。"在他的尸体旁发现了一个小玻璃瓶,里边装着白粉,是某种兴奋剂。旁边还有一个MIT教授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这两件事无关,"马特赶忙说,"电话号码是我给的。"

  里德点了点头:"没错,卡片上布满你的指纹。那位教授说你在他手下干过,后来偷了台重要的设备失踪了。"

  "得了吧,才不是那样呢!"--仔细想想,其实就是那样。

  "已经一个多月没人见到你了。"

  "是三十九天半。我是去了……我说这是在录音吧?"警探点头。"那我跟你说说全部经过吧,从头说起。"

  警探看了眼手表:"给你十分钟。'当时夜黑雨大'对吧?"

  "是夜黑雪大……"

  马特用了二十多分钟才把故事说完。

  里德警探翻了几页笔记,然后冲着墙上的单面镜说:"哈里?你要进来吗?"

  片刻后,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穿着粗花呢的男人。"富勒先生,我是斯特曼上尉,斯特曼博士。"

  "是心理医生吧?"马特问。

  "是心理学家,"他悄无声息地拖过一把椅子,在里德警探身边坐了下来,"刚才的故事非常有趣。"

  "那不是故事,是事实。"

  "你肯定这么想。"他瞅着马特,仿佛昆虫学家在观察着不太常见的虫子。

  "里德警探刚才说了,我们给马尔什打了电话。他的确证实了有个名叫马修·富勒的实验助理在两周前失踪。"

  "那就行了呗。"

  "他说解雇你是因为你精神不稳定,还依赖毒品。我们问他为什么毒贩子的口袋里会有他的名片,然后他就报了你的名字。"

  "他又没贩毒给我!"

  "出了这件事后,你就成了你们系的传奇人物:疯子马特神经错乱了,他杀了他的毒品提供者,还开走了他的大号古董车。他们说你那阵子老是胡说什么时间旅行的事。"

  "好吧好吧。那你怎么解释我开着没有轮子的古董车在麻省大道冒出来的事?"

  "没人看见你冒出来,"警探答道,"我们推测你当时挂在一辆卡车后面,但半路从卡车上脱落了。当时你前面一定开着辆能拖车子的卡车,我们正在设法查找。话说你'冒出来'的时候,可是造成了相当严重的交通堵塞。"

  "那个撞上我车门的哥们儿怎么说?"

  "他也确定你是从卡车上脱落的。"

  "老天!那么防水服呢?大冬天穿一身防水服,还坐在一辆被拖着行驶的轿车后面,正常人谁会那样?"

  警探和心理学家都凝视着他。

  "那么……摄像机呢?你们一定当证物采集了吧。里面可是有我和轿车一起消失的画面!"

  里德看了看笔记的第一页:"摄像机也是你那位胖子朋友名下的,这里写着'无法修复'。"

  "该死!一定是丹尼看到汽车消失就发心脏病了!他就是那么死的,对吧?"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发现时,他已经死了两星期了,我不是病理学家,不好说什么,但尸检显示他死前用药过量。" 斯特曼博士说。

  "药绝对不是我给他下的,他在用药方面不需要帮手。"

  "事情没那么简单。佩普西这种人都和犯罪集团有密切瓜葛,无论死因是什么都值得怀疑,死于毒品就更可疑了。"

  "那就去抓两个黑手党啊。我只是个清白的时间旅行者,要不就是个穿着防水服的疯子研究生。真搞不懂,你们为什么把我当凶手?"

  "光凭豪华轿车失窃就能把你登记在案,"里德说,"顺便再列为谋杀案件的嫌犯。"

  "喂喂!我承认车子是我拿的,但那是丹尼借给我的!你们一定把摄像机的晶片取出来了吧。那里面记录了我和车子一起失踪的情景。"

  里德笑了:"用自己在轿车里消失的图像来证明自己没有偷车,这倒是头一次听说。但我们没找到数据晶片。"

  "肯定有!"--真的有吗?当时为图省电,他让丹尼用了光学取景器--"可能是在摄像机砸坏的时候滚出去了吧?"

  "如果有的话,勘察现场的时候早该找到了。他们可是查得很仔细的。"

  马特对此相当怀疑:和一具300磅的腐尸在同一间屋里,谁还仔细得起来?

  这时,斯特曼博士站了起来:"罗恩,我还有个会要开。有结果了告诉我。"然后他冲马特点点头。

  "祝你愉快,富勒先生。"

  "我也希望这样,"马特目送着对方离开,然后说道,"能让我打个电话吗?"

  警探把一部手机推了过来:"打几个都行。是要打给律师吗?"

  "我这样的人是没有律师的。法庭应该会给我派一个吧?"

  "下午吧,等定了保释金额再说。"

  "希望别超过两百块。"他拨了卡拉的号码,但她还没开口就挂了。

  母亲也帮不上忙。他的熟人当中只有一个认识律师,但那人已经被他"过失杀害"。他打给了马尔什教授,教授气急败坏、语无伦次--警方第一次联络他时,刚在毒贩的硕大腐尸上找到了他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所以态度上不太尊重。

  里德警探不动声色地旁观他的窘境,然后把手机收了回去:"我念书那会儿没学过多少物理,只懂点皮毛,只记得书上说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会有悖论什么的。"

  "可我就在你面前。信不信由你,几个小时前我还在丹尼的车库里,当时是12月14日9点38分。但话说回来,这东西虽然是时间机器,却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它是单程的。"

  "嗯,这个我明白。如果能带着份报纸回到12月14日--财经版好了--就能在股市上大获全胜。"

  "你说的悖论就是这个,它会破坏因果。除非每次使用机器都会开辟一个新宇宙,然后到那里面去做富翁。"

  "这么说,既然你旅行到了2月2号的今天,那么这世界上就会有两个你喽?"

  "有人说会,有人说不会。到底事实会怎么样,就得看我能不能走出这道门了。"

  有人敲了敲门,马特和警探都"嚯"的一下站了起来。但进来的只是个警员,穿着制服,是个金发美女。"上尉,他们叫我来提马修·富勒,你如果问完了我就带他走。"

  "行。"他走过来为马特打开了手铐。

  "我可以跟你说说库尔特·哥德尔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马特对女警说。

  "都是你的好朋友吗?起立,转身,双手放到背后。"

  她在他手腕上铐了副手铐,然后问警探:"嫌犯危险吗?"

  "倒谈不上危险,但要是他凭空消失,就告诉我一声。"

  "我真的可能消失,但原理我也不明白。"

  "哈,如果你错了,那就传讯的时候见。"

  女警碰了碰他的肩膀:"走吧,马修。你的房间都准备好了。"

  他的室友是个小个子,一张红脸上长着白色的胡渣,名叫西奥·霍克内。"你犯了什么事?"他问。

  "杀人。"这两个字让马特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有偷车--其实是我找一个朋友借了车,但我一走他就死了。"

  "真他妈没天理!话说老子也是清白的!"--都说这地方塞满了清白的人--"我开车撞了个人,妈的,明明是他脑子抽风自己跳到我前面来的。就这么着,他自杀成功了,倒害得我坐牢。"

  "你认识那人吗?"

  "哦,认识,坏就坏在这儿。他算是我的前妹夫,我们的关系不算太好。可我真要杀人也不会开辆破车杀呀。我有枪有执照,要杀这王八蛋还用得着开车撞?"

  "我听明白了。"

  "但那男的实在贱。"

  "他娶了你妹妹?"

  "算是吧,整天打她,他块头很大,在局子里有朋友。"

  "警察局吗?太可恶了。"

  "这还用说?"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灰色的天空和堆满脏雪的停车场,"他们会把我钉墙上的,妈的!"

  马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逃出监狱,尤其是这间牢房。"你……能证明那是起事故吗?"

  "我倒希望能。可那会儿是凌晨两点,没有目击证人,就街对面的银行有台破烂摄像头。"他回头看着马特,目露凶光,"喂!你问那么多干吗?"

  "抱歉,"马特举起一只手来安抚他,"我不是要打探什么。只是我以前从来没进过牢房,比较好奇。"

  "你这是什么话?你意思是我一辈子都住在牢里?"

  就在这当口,金发女警在铁栏杆上敲了一下,救下了他:"马修·富勒?有个律师要见你。"

  "可我不是还没律师吗?"

  "现在好像有了,这边走。"她紧紧盯着另外那名犯人,直到牢门"咣当"一声关上。

  "喂喂!我可什么都没跟他说!" 前室友大声嚷嚷。女警没搭理他。她没给马特戴手铐,而是直接领着他走出拘留区,来到了刚才他受审房间对面的一间办公室。

  有个男人在那里,看上去像是个律师,还是成功的那种。他穿着阿玛尼,戴着劳力士,头发光可鉴人--估计他那身行头远远超过马特一个月能到手的辛苦钱。他站起来,隔着伤痕累累的桌子和马特握手。

  "你好马修,我是朗翰-克鲁斯事务所的凯文·朗翰。"说着他瞥了眼女警,她见状走了出去。然后,朗翰律师坐了下来,马特也跟着坐下了。

  律师上下打量着马特,说:"你是清白的,对吧?"

  "没错。怎么,你要为我辩护?"

  "我可没那本事,我是个公司律师,"他靠到椅背上,缓缓点头,"真是怪事……刚才有人到我的事务所送了个信封,里面装着两张支票和一份指示。其中的一张支票是给我的,足够支付我来这里的车马费。另一张金额100万美元,是用来保释你的;而你的保释金正好是100万--你看起来不像是杀人犯嘛。"

  "我本来就不是。"

  "我把支票给了法官,她收下了,还说今天传讯结束后就让你假释出狱,但你不能离开波士顿。从她的口气判断,她觉得这钱是犯罪集团给的。"

  "可我不认识什么犯罪集团的人。"

  "一个都不认识?"

  "就认识丹尼斯·佩普西,那个死者,审我的警察说他和犯罪集团有牵连。"

  "那他有吗?"

  "现在想想,大概有吧……他是卖毒品的,总得有地方进货。他肯定不是什么模范青年,可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从没听他提起过那方面的联系。"

  朗翰摇了摇头:"最好小心点。他们保你出来,可能是为了来找你。"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们可不管,他们只晓得警察认为你杀了他们的人。"

  "天呢!那我还是留在监狱里吧。"

  "依我看,那也不妥,监狱可是个犯罪高发地区。"说着,他从一个衣袋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马特,"送信的人还留了张字条,你自己看就行,别大声念出来。"

  纸上写着,"上车走人。"

  有人知道车的事?"这个送信的长什么样?像我吗?"

  "有点吧,我没看清。等我拆开信封回到前台,他已经走了。前台小姐放了段安保录像,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他和你差不多体型,长发。"

  马特感到纳闷:难道是未来的他回到现在解救了自己?难道在未来,他学会了时间旅行的倒转和控制,顺着闭合的哥德尔怪圈回到了几个礼拜之前,在股市里挣了一百万,然后……

  "这人是什么时候去你办公室的?"

  "就在我们上班后不久,9点半吧。"

  也就是说,他可以在马特到达这个时间点之前离开--刚好在他到达之前。这样就能破坏悖论,避免在同一个时间段出现两个他了。

  又或许,这是个黑手党的阴谋。"你说的犯罪集团的事有几成把握?"

  "你的熟人中还有谁拿得出一百万美元吗?还有谁会扔下一百万就走,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不……不认识,应该没有。我是MIT的,但在那里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刚才说了,小心为妙。"朗翰提起皮革公事包,起身看了看表,"传讯快开始了,法庭会给你指派一个律师,走走形式而已,你可能根本见不着他。进了法庭拒绝认罪就行了,保释金法官已经收下了。"

  "这样就能从谋杀诉讼里脱身了?"

  "他们不能因为你在被害人的车里就告你谋杀,据我所知,那还是辆不能跑的车。你要拒绝承认的是大额偷窃。"

  "我压根儿就没偷那车。"

  "这都无关紧要。签几张纸,你就可以走人了。"律师和他握了握手,然后走了。

  马特拿起一本破烂的《时代》翻看了几分钟,想了解一下最近发生的新闻。这时金发女警又进来了:"真快啊,认识什么大人物?"

  "看来是有什么大人物认识我。律师说一个陌生人给我交了保释金。"

  "金额都不知道就交了?"马特耸耸肩。"法官说她先听你的案子。"

  法官是位满头白发的女士,正一脸倦怠地坐在一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面。她拿起一张纸说:"马修·富勒,这是你的提审手令。你被控大额行窃,失窃的是一辆……1956?1965年的福特雷鸟,车主是已故的丹尼斯·佩普西。你认罪吗?"

  "不认,我--"

  法官一锤子敲下:"法庭已收到你的保释金。审判初步定在3月1日举行。在这之前,你可以自由行动,但不得在未知会法庭的情况下离开马萨诸塞州--"说到这儿,她才抬头望了他一眼,"本庭申明,你现在是一宗谋杀案的重要证人,不要出城,否则会被刑拘。"接着,她冲着他身后守在门口的男子说:"下一个。"

  金发女警把他带回原来的房间,叫他等着,回来的时候带着他的防水服和通气管,还有装着钱包和钥匙的塑料袋。"你身上的工作服是公有财产,得换下来。我先出去。"

  这么说,他要在大冬天穿着防水服,微笑着走上大街?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好在剑桥是座大学城,而且马特的年纪也不算太大。这副打扮,别人顶多以为他是在参加什么社团的入会仪式,要不就是打赌打输了的彩头。他加快脚步,朝盖普服装店走去,沿途经过了两个街区,路上的行人要么死盯着他,要么干脆视而不见。防水服里很冷,但橡胶质地的小靴子摩擦力大,很适合在冰面上行走。

  "上车走人。"

  他去买了条牛仔裤,暖和的法兰绒衬衫,鞋和袜子,还有一件有衬里的厚夹克。车呢?车在哪儿?

  他又回到警察局,问了前台的警官。警官在一台老旧的电脑上打了几个字,又用鼠标比划了两下。

  "现在还不能给你,这可是一宗大额盗窃案的证物。"

  他显然不了解其中的可怕内情。"我不是想开走,只想取走前座上的几件东西,工作要用。"马特说。

  警官盯着马特看了很久。等等,这是在索贿吗?马特伸手去摸钱包。

  "你得和罗曼中士谈。"他在一张黄色记事贴上唰唰写了几笔,"索麦维的停车场归他管,车子就在那儿。运气好的话,他可能会让你拿。"

  "谢谢。"马特不认识上面的地址,但他可以去找。

  他坐上红线,没在索麦维下车,而是坐到了自己家的那站。他下了车往家走,沿途提防着黑手党恶棍的袭击,但一路上只见到了一个衣着很保暖的慢跑者,还有个穿着连身衣裤、遛着两条狗的老太太。

  公寓里热得透不过气来,这可比外面的严寒好多了。他烧了壶水准备泡茶,然后小口喝着红酒让自己胃里暖和过来。

  接着,他搜罗了关于时间机的零星数据,又把自己做的数学分析复制了一份,一直忙到了第二天上午。最后他把材料放进文件夹,连同第一次实验中随着机器穿越时空的廉价手机,以及记录下机器往返画面的摄像机晶片,一道装进了盒子。他还写了份长长的记录,把叩响丹尼家的大门之后发生的事全都写了进去。

  他在盒子上写了马尔什博士的名字,然后坐着火车去了MIT,打算以校园邮包的形式寄出盒子。那样会让邮件晚到两三天。
  等马尔什打开盒子的时候,他已经身在别处了。

  东西寄出之后,他回到了公寓,准备先好好睡上一觉,再去找罗曼中士谈谈。可就在这时,他收到了一通听起来相当紧急的留言。

  对方的声音并不强硬,也不带粘糊糊的意大利腔调,但所说的内容非同小可:"我代表佩普西先生的雇主,想问问你他临死前的情况。我们想在今晚你方便的时候和你会面。请回电。"

  接着,他留了一个查尔斯顿的号码,那里住着几户不错的意大利人家。马特心想:到了该失踪的时候了。

  8

  罗曼中士是个瘦瘦的高个子黑人,剃了个光头,表情阴沉。

  "偷车贼还想进去观光?"

  "我没偷,我--"

  "好吧,抱歉,'涉嫌'偷车还想进去观光?"

  "反正也开不走啊。"马特说。

  "你什么意思?"

  "它没轮胎呀。"

  "没轮胎?哦,就是平板车运来的那辆古董车是吧?"

  "多半就是那辆--"这么说,中士大概还没看过车的内部,"--前座上有我的东西,学校里做实验用的。我是MIT的研究生。"

  "那你有通行证吗?"

  马特从钱包里掏出通行证递了过去。罗曼中士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马特心想,可千万别打电话确认啊。

  "车里的证物不能带走。"

  "我不是想拿走,只是想看看东西是不是都还在。"

  中士把通行证还给马特,又机警地看了他一眼:"可以是可以,但我得跟着你去。"

  求之不得,马特心想,这样就有目击者了。"那当然,车在哪里?"

  中士用大拇指指了指后面:"还在平板车上呢。"

  两人走过两列没收的车辆,来到了一辆平板拖车跟前。那辆雷鸟正盖在一块帆布下面。中士帮着马特"哗啦"一声揭开帆布,上面掉下了一层霜。

  "老天……漆成这样得花多少钱啊?"中士惊叹。

  "一大笔。"马特答道。他爬上拖车,从原本是车门的缺口处钻了进去。墨西哥产的皮革座椅冻得硬邦邦的。

  时间机还在原处,看上去没人碰过,导线也还夹在门框上。充气塑料筏缩成了一团放在后座上,剩下的空气大概还够充当救生设备。

  马特把大拇指放到了按钮上方,然后回头问罗曼中士:"能看看现在几点吗?"

  中士看了眼腕表:"大概2点50……2点48分。"

  "好吧,2月4日14:48。"他按下了重启键。

  像上次一样,眼前忽的一片灰色,但这持续不了多久。他在后座上摸到了揉成一团的筏子,拖过来放到膝盖上,双手紧紧抓牢--如果这次在水面现身,就得从车门潜水出去了。这次跳跃的时间跨度为465天,重现时间是5月15日下午四时许--这个季节,至少水里不会太冷。

  眼前突然亮了--轮胎尖啸、高速公路、逆向车道、沿着S形路线迎面驶来的卡车--眼看就要撞上了,马特猛拍按钮,周围旋即又被灰色笼罩。

  希望没人受伤。要是每次按键都有人死,那最好还是停止实验吧。

  这一次跳跃的跨度是十五年。他打起精神,准备好了迎接水流、车流和任何危险--

  --就是没准备好迎接掌声。他出现在了一片像是橄榄球场或足球场的地方。露天看台上聚集着数千人,个个欢呼雀跃。大号乐队奏响胜利进行曲。

  看台后面也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总共有上万吧?

  一个肥胖的男人大步走上前来,他穿着件天蓝色的燕尾服,留着把圣诞老人式的大胡子。是马尔什博士!

  "欢迎回来,孩子!"他把手伸进轿车和马特握了握。孩子?马尔什用各种称呼叫过他,可从来没叫过他"孩子"。

  马尔什抓住他的手肘,说:"跟我来,你的听众们都等着呢。"

  还有点晕眩的马特步履蹒跚地跟着马尔什走到了一个大看台前,上面的几个老人起立鼓掌,看台下就是大号乐队,尺寸各异的大号起码上百支。马特还从没见过小码的大号。

  怪事大概还在后头,现在已经是未来了嘛。

  两人登上看台,观众纷纷坐下,只剩下一个女的还站着,那是马萨诸塞州的州长。她说了几句空话套话,然后介绍了身边的另一个女人--MIT的校长。校长对马特的创意和勇气表达了赞赏,对他已和MIT脱离关系一事只字未提。

  一直到国家时间物理学研究所的所长发言完毕,并向听众介绍了"马尔什效应的提出者,诺贝尔奖得主马尔什教授"之后,马特才明白过来。

  就是这个混蛋,在解雇他之后,还拿着他的笔记、连同警方的资料和安保摄像拍到的画面,赢回了一尊诺贝尔物理学奖。他还预测,马特将出现在罗斯堡镇的一栋廉价公寓楼内--市政府因此推倒了那栋公寓楼,在原址建起了马修·富勒体育中心。

  就这样,马尔什得到了诺贝尔奖和马尔什效应,马特获得了以他名字命名的足球场。令马特稍感安慰的是,他们至今没能复制出马尔什效应,因此一直在等他带着机器重新出现。

  马特的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想沿着球场(他的球场)跑回轿车,然后一头扎进去按下按钮。就让这些人再等两个世纪好了。

  可是这地方或许也不算太差。马尔什在演说中提到MIT已经授予了他博士学位,还准备聘请他在时间物理学系当教授。

  没准儿还能抱得美人归。他在看台上寻找着卡拉。现在她应该已经四十多了,样子可能有点变化。坐在第一排的想必都是些大人物,背叛过嘉宾的人或许不在其中吧。

  忽然,他意识到母亲不在现场,他的嗓子一下子收紧了。

  人们还在鼓掌。马尔什让他对大伙说两句。

  他站起身来,晕了过去。

  9

  医生说,昏厥的原因是极度疲劳和连续惊吓。他们把马特留院观察了二十四个小时,给他的脑袋拍了片子,结果一切正常。

  他住在MIT医学中心顶楼一间宽敞的单人房里,从窗口可以见到格林楼。病房里放了好多花,害他喷嚏打个不停,于是便让护士全都拿走了。

  念研一那会儿,他和几个同学在格林楼做了个名为"钢琴从天降"的实验。当时是凌晨三点,一行人把一台老得走音的自动钢琴从三十楼的顶层推了下去,一起丢下去的还有一套扬声器。钢琴在下坠的几秒种里演奏了一小段复杂的莫扎特。

  翌日早晨,马特起床穿好衣服,稍后马尔什到访。马特暗想,比起蓝色燕尾服,还是粗呢比较适合他。"那天吵得很,抱歉,"马尔什说,"大家等你回来都等了很久呢。"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平时红润的脸色此刻显得煞白。

  马特问:"教授,你还好吧?"

  "昨天睡得太晚了。到了我这把岁数,庆祝起来就得有点分寸了。"说着,他咧开嘴冲马特笑了笑,牙齿整洁到了不真实的程度。"但昨天实在是太棒了!你真该看看车子出现的情景,时间地点分毫不差。"

  "你算得可真准啊。"

  "数学方面的问题我会解释给你听,让路易斯博士解释也成,他对这个比较熟。"

  "斯卓姆·路易斯?"

  "是啊,当然是他。你当助教那会儿还教过他是吧?"--没错,他还顺便抢了我的工作和女朋友。

  "一点没错。他现在怎么样?"

  "不错吧,副教授,终身教职,大概结了婚。"

  "是吗,真好。"

  马尔什沉默了片刻,他不是没听出来。"你的级别当然要超过他。荣誉正教授,终身教职--"他挥了挥手,表示这些都不言而喻,"总之系里最安全的人就数你了,虽然比我可能差点儿。"

  "那么,我要教的……不是时间物理学吧?"

  "不不,还不行。你还得补补课,我们暂时想让你教课程8?225。"

  "这课没听说过。"

  "就是旧的现代物理概论--'二十世纪物理学'。爱因斯坦、奥本海默、费曼什么的。"

  "二十世纪?"马尔什点了点头,"老天!"

  "在你失踪之后,物理学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应该说,因为你的失踪,让物理学取得了很大的进展。现在连牛顿力学的一些部分都得重新考虑了,弦论已经被彻底改写,量子力学和相对论也是;这些理论终于合并成了大一统理论。"

  "过去十五年的变化翻天覆地,可以和20世纪20年代爱因斯坦后的理论研究进程相比较。"

  "这么说,我得先好好学学才行。"

  "要学的可能还真不少,"说着,马尔什把手伸到包里,依次取出了两本书,书名分别是《时间旅行面面观》和《时间物理学中级》,作者都是他,"先看这本《面面观》吧。环、代数、拓扑,这些都要先温习温习;然后再看《中级》。"

  环和代数?"这和集合论有什么关系?和拓扑有什么关系?"

  "这里头的思路应该会让你很感兴趣,但还是先把基础的读完再说吧。"说到这儿,马尔什支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的肌肉有点抽搐,"今天中午还有个新闻发布会,想发言就去吧。地点在格林楼四楼的大会议室。"

  "去去倒是无妨,可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11点半左右见。看来我得先去歇会儿了。"他和马特握了握手,然后拖着步子出去了。

  马特翻开书,导言刚看到一半就有人轻轻敲门。门开了,进来的是卡拉。"马特?"她比以前胖了点,快到中年了,但风韵犹存,穿着条短裙和一件印着"SPAMIT"字样的T恤,那代表"MIT蠢人会",是个精英社团。斯卓姆·路易斯也跟着走了进来,他一头灰白的头发,一把短短的络腮胡,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土尔其小伙了。

  卡拉用手捂着嘴咯咯直笑,放下包,在马特脸颊上亲了一下。"你可真年轻啊!"

  马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你可真老"显然不厚道,就只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我的天!"斯卓姆惊叹,"那里头的时间难道是静止的?"

  "每次都不到一分钟吧,昨天我还在索麦维呢,在警局的失窃车辆停车场。"

  "我都忘了那件事了,一定很不愉快吧。"斯卓姆说道。

  那么,有谁听说过那个为他付了一百万保释金的神秘人物吗?这件事应该记录在案的。"十五年前,我在高速公路上出现了几秒钟。那次有人受伤吗?"

  卡拉和斯卓姆对望了一眼,然后说道:"那次发生了严重的连环撞车事故,但具体伤亡数字就不记得了。"

  "是啊,"斯卓姆说,"事故的立体视频我看了有一百遍了。现场有辆小货车翻倒,司机可能还在车里--没错,看得到气囊。其他的车子相互撞来撞去,还好现场有辆便衣警车,让我们把你出现的时间精确到了毫秒,再加上五六个GPS读数,我们把你出现的位置也精确到了毫米。"

  "如果我再按一次按钮呢?会跳到亚利桑那还是哪儿?"

  "应该会到新罕布什尔州边境,距今177年。当然喽,在复制品问世之前,没有人会按那按钮的。"

  "至少我不会,十五年已经够晕乎了。"马特说。

  "对了,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卡拉在背包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叠杂志,还有个外形像老式iPod、但没有导线的东西。她从那东西上扯下一小片红色贴片,按到了马特的颧骨上:"来,我在里头存了些旧音乐,都是现在年轻人听的东西,他们都是你的学生辈。"

  "全是垃圾。"斯卓姆说。

  "不,只是不同而已。"她耸耸肩,扁了扁嘴--还是老样子,"他们看上去也不同了。"

  "是印痕吧?我在这儿见过几个。"马特说。

  "还有别的伤疤。MIT里少,外面街上的就多多了。"她把杂志放到床边的折叠桌上,"这些给你看。"

  斯卓姆站起身来说:"安顿好之后就来办公室吧,给你补补数学,好赶上进度。"

  "嗯……我想先花几天时间在网上搜索一下,找找方向,"这下非得问了,"呃,你们知道是谁保我出来的吗?"

  "保你出来?"

  "就是我第一次出现那次,实验开始后四十天。"

  "哦,那次啊,就是你把初步的结果寄给马尔什博士的那次?"斯卓姆说。

  "对,我当时被抓入狱,罪名是造成麻省大街的追尾事故。后来有个律师为我付了保释金,说是一个匿名的陌生人给他的。"

  斯卓姆摇了摇头:"这个我可不知道。会不会是马尔什?"

  "不可能。他那时候……还在生我的气呢。"

  "我想起来了,"卡拉说,"当时,马尔什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号码,打给了我。他说你偷了机器,然后失踪了。当然了,你只不过--"

  "可我给他留了个复制品呀!我费了好大劲才冒雪走到那儿组装的。它做不了时间旅行,但是能每隔一个时间子发射一个光子,校准仪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他肯定是没找到吧。"

  "可我就放在……算了,我待会儿跟他说去。"会不会是有人破门而入,偷走了复制品?然而这东西的重要性,应该没人知道。

  除非窃贼也是个时间旅行者。

  斯卓姆说:"好,那我们发布会的时候再见。早点来,我听马尔什和麦琪说到酒水的事了,看样子能好好喝几杯。"

  "听上去还不错,那我这就去办出院手续。"马特目送着两人离去,内心充满困惑又百味杂陈:就是这两个人,在几天前刚刚毁了他的生活,现在却好像成了他的盟友。

  衣柜里的手提箱还是他原来的那个,可挂在里面的衣服他大多没见过。他失踪以后,系里刚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把他的居室租出去了,部分原因是怕他回来,还有就是想在屋里找到校准仪为什么反常的原因。

  他留下的衣服在当时就已经穿了有十年了,还老洗不干净。十五年后就更破旧了。

  外面好像挺暖和。他穿上一件陌生的粗呢外套,系着一条陌生的领带,准备在校园里溜达溜达,看看年轻的姑娘们,带着印痕的或者其他类型的。

  前台说一切手续都已办妥,可以出院了。

  离新闻发布会还有一个半小时,他大可以在这里和学生中心之间走个来回,到那里正好赶上点心出炉。正当他往旋转门的方向走去时,旁边紧急出口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有人推着一架轮床跑了进来。

  床上躺的是马尔什教授,闭着眼睛,嘴巴张着。他们把他推进了在一旁等候的电梯。

  马特回到前台那里问:"马尔什教授病了吗?"

  "好像是死了。"前台眯眼望着电脑屏幕说,"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的,有一组人正好去那里开个什么大型新闻发布会,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可恶!"

  前台接着说:"我昨晚在电视上见着他了,大概是太激动了吧。你认识他?"

  "嗯,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他多大年纪了?"

  "六--七十五了吧,快八十了。"

  "我看也是,能救回来就是奇迹了。真遗憾。"

  "的确是遗憾,"马特点了点头,"十分遗憾。"说完,他转身朝通往格林楼方向的另一个出口走去。还是去看看情况吧。

  10

  马尔什荣升为科学烈士,马特也出了十五分钟的名。《时代》杂志上登了幅费奥娜·怀斯创作的超现实主义插画(可能几年前就画好了),画的背景是一座诡异的时钟,马尔什在前面做沉思状,鬼影般的马特正从时间的迷雾中走出来。

  媒体后来把事情全搞清楚了:尽管这一切都源于马特的笨拙,但他不过是个实验动物,是马尔什的天赋破解了他偶然发现的时间机器。

  但马特看出马尔什效应并没有对现象做出决定性的解释,它不过是描述了时间机的功能而已。马尔什和其他研究者一直在设法用曲解物理定律的方式解释这机器的存在,直到死前还在这么干。

  但物理学就好比一座纸牌搭成的房子,做工精细,造型优雅。马尔什(或者说,马尔什在凡间的化身马特)像个淘气的孩子般将它一下子撞塌了。没有恶意,纯属意外。

  现在,马特正坐在一片狼藉中间,一张张翻看着散落的纸牌,想要理出些头绪来。

  他现在每天九点到办公室报到,上班的时间一分为二,部分用来研究时间旅行,部分用来准备古代物理学的课程。离开课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要是他还是当年的助教,要是没有时间机搅局,他可以在几周之内备完课。但现在讲课如果不涉及马尔什效应,那就好比带着全班学生绕过教室第一排的一头大象。

  马尔什的提醒是对的,马特的确要在拓扑、代数和环的运算方面补补课--这些工具他以前从来都用不到。他得试着在脑袋里练习左右互搏,一方面学习新的数学技巧,另一方面准备教授旧的物理知识。这让他的脑袋痛得不行。

  何况他还没法安安静静地、不受打扰地工作。世界各地已经有了一千多部时间机的复制品,按照科研程序,全都得由他亲自按下"重启"键才行,因为"马尔什效应"实际上有可能是"马特效应"。他还不能让对方把复制品快递过来、按键后再把未能消失的机器快递回去,一定得由他亲自前往对方的实验室,在摄像机的环绕中按下按钮才行。

  有几次,他还答应对方重现实验成功时的生理状况--灌下咖啡和安非他命,然后保持三十小时不睡。他抗议道这么做不是科学是迷信,可对方的回答都差不多:好吧,你有其他办法吗?

  在过去十六年中经历剧变的不仅仅是科学。现在的电影里演的不是愚蠢的室内喜剧(观众对着并不有趣的场景傻笑个不停),就是日本和印度进口的血腥故事;流行乐让他听得心头火起:不和谐的旋律,机枪般的鼓点,要不就是甜腻空洞的情歌;畅销书的读者两极分化:不是弱智儿童,就是英语博士。

  和他年纪相仿的女性在他离开时都还是小孩。她们自然也都喜欢时下流行的音乐、书籍和电影,认为最时髦的莫过于在面颊上刻下对称的印痕--他后来才知道,还不单单是在脸颊上,身体其他部位也有。而像卡拉那样年纪的,不是中年已婚,就是对男人不感兴趣。

  而母亲住在养老院里,得了老年痴呆症,神志迷糊。马特去看了她好几次,但她已经认不出他了。

  作为一件来自过去的文物,他倒是出了点小名,但十六年的时间又没有久到把他变成原始人,现在的他只是个老派、落伍的理科男而已。

  他去参加了第二十五届中学同学会,结果大惊失色,早早就离开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幻想再次按下时间机上的"重启"键。再过177?5年,世界将变得光怪陆离,但这一次他不会试着融入环境了。他会成为一件真正的老古董,就好像19世纪的科学家在今天现身,就不会再有人指望他做严肃的物理学研究,关于世界的基础问题多半已经有了答案。

  眼下,时间机正处于重重封锁之下,二十四小时都有武装警卫把守。但他也许能接近。

  他把这些念头藏在心底,一边继续适应这个不怎么美丽、也不怎么新鲜的世界。

  当年卡拉和斯卓姆的背叛让他按下了按钮,但阴错阳差间,他俩现在却成了他的好友和导师。他经常上他们家吃饭逗留,还陪他们的孩子彼得玩耍。彼得才九岁,但待人接物之老练已经和他不相上下。

  他也试过约会。要找到对他这个三流科学家兼老古董感兴趣的同龄女性并非难事,但他身上的这两种特征对开展恋情都没什么帮助,对愚蠢的面部印痕的抵触情绪也于事无补,因为这个,半数年轻女性和他根本谈不到一块去。

  同性朋友就更难找了。他对运动不感兴趣,而据他的观察,人们对运动的执着一点没变,男人们都认为通过运动会很容易交到朋友。而他一听见有人说"红袜队怎么样?"就嗫嚅着低头看着脚丫子。

  换作往常,他会自然而然地和本系的研究生以及年轻教授交上朋友。但现在的他对时间机之后的物理学没什么了解,没法和他们聊研究;另外,白白得到的正教授职位也成了显而易见的障碍。

  他甚至让伴游公司安排了两次约会,但结果一团糟,连做爱都没了多少趣味。这就好比带着一个百货店的时装模特去吃饭、看戏、回家,然后和一具除了润滑剂之外一无所有的躯体媾和。

  一天,他和卡拉一家吃完晚餐,彼得被哄上了床,斯卓姆去了书房,卡拉领着他来到了屋子前面的门廊,两个人端着葡萄酒并排坐在秋千上。她坐得很近,差点就挨着他了。

  "很抱歉当初那么做,"她低声说,"我本该守在你身边的。"

  马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都过来了……我是说,都过去了。"

  "哦,我不知道。我们……一定要像现在这样吗?"

  "卡拉,你……"

  "我过得一点都不快活,都快绝望了,"她的声调毫无起伏,"斯卓姆太闷了,闷得我都要哭了。"

  他在她手上拍了拍:"和我在一起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这些时间物理学家性格都很沉闷。"

  她抬头对他笑了笑:"斯卓姆可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你才不闷呢,一点都不。"

  眼前的情景如同梦幻。一轮旖旎的满月挂在天际,蟋蟀"瞿瞿"地叫着。她身上的甜香,她沙沙的嗓音。"可我已经太老啦,配不上你了。"

  "没有!卡拉……你还是很美,你还是我心中--"

  "我们得好好谈谈。斯卓姆礼拜五带彼得去缅因州乡下他爸妈那儿。他知道我去不了,因为我对马匹过敏。我们一起度个周末吧……好好谈谈。"说着,她牵起他的手往自己的腿间伸去。

  "我……我不能这么做。"

  "只是一个周末而已。"

  "如果被发现的话……"

  "不会的,"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求你了,马特。"

  可马特觉得别扭。就在两个月前,他还爱她爱得如痴如醉,那时候的她比现在小得多。现在的她快四十了,但还是性感得要命,还是他当初爱上的那个人。可是……

  对斯卓姆还以颜色无损于他那受伤的男性尊严,可还得为彼得着想,这么做会毁了这孩子的。

  他自己也会变成一个笨蛋,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人。

  卡拉吻了他,先是轻柔的一触,随后是深沉的吮吸。"求你了。周五6点去你那儿,好吗?"她牵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前,又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敏感位置。

  他当然一口答应,可回去时地铁刚开到半路,他就后悔了。如果他是个成熟的男人,就该在第二天打电话给卡拉道歉,告诉他自己当时被冲昏了头脑,这样是绝对行不通的,还是承认错误,继续做普通朋友吧。

  但马特没有那样,他的如意盘算是,自己还有两天时间接近时间机,逃往未来。

  他最先想到的是直接采取热血行动:在南区找家当铺买把枪,将守卫缴械,然后强占时间机。这其实不能算偷--机器本来就是他的。如果是爬进一口垃圾箱按下重启键,然后带着几吨奇奇怪怪的垃圾现身未来,那样才算是偷。

  还有一个不那么热血的机会。时间物理学系打算用一台正电子扫描仪对时间机进行三次扫描,先单独扫描机身,接着在某人触摸时扫描一次,最后在马特触摸时扫描一次。当然,触摸时显然不能碰到"重启"键。

  他可以先进入扫描仪的那根狭小得吓人的管子,然后找片金属用鳄鱼夹夹上,再按下按钮,前往23世纪。

  这在外人看来完全是一起事故--可怜的马特,为科学献出了生命。

  这一次不用再带上防护装备了。马尔什已经算出了机器下一次出现的地点,精确到了几十米--那是95号公路和新罕布什尔州的交界处,离大洋很远,离免税酒仓库很近,看来得带张信用卡……

  说真的,到底该带上什么去未来呢?他首先想到的是旧硬币。但在进行正电子扫猫之前,他们多半会要求拿走他身上的金属。

  那就带些罕见的文献好了,小小几张就行。他去了查尔斯街,用两张信用卡的最大额度买了一张林肯随手写给格兰特的便条,还有一封加布里埃·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去世前几年写给帕布洛·马里诺的信,后者在四十年后得了诺贝尔奖,但在当时还只是个无名小卒。

  当然了,他也可能到达一个对历史和文学毫无兴趣的时代。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还有一件小事:177?5年之后,这两张信用卡的利息会高得离谱;但也有可能那两家银行已经歇业了。

  无论怎样,事情总会得到解决。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他会回到十六年前的那个律师事务所,留下一张百万美元的支票把自己保出大牢。

  他一整天都在担心。这次旅程该怎么准备呢?未来可没有旅行指南。科幻小说在预测未来方面的纪录相当糟糕:世界和平啦私人飞船啦什么的,还没有一个实现过。反正也想不出该怎么准备,他干脆去买了把瑞士军刀,如果扫描时没让他掏空口袋,就能带到未来了。

  当然了,他可能跳入一个弥漫着核辐射的修罗场,或是一片纳米技术战或生物战留下的废墟。

  按下按钮,就没有了回头路。

  但他还可以一次次地按下按钮:2094年,24709年,300000年……到了第五次,他将前进3440509年,过了这么久,一切都会平息的。

  但那么做无异于自杀。如果那时候还有人类,那他们和他之间的隔阂就会比克鲁麦农人克鲁麦农人,生活在石器时代的古人类。和现代人之间的隔阂还要大。

  喂,你们那会儿是用燧石造电脑的吗?

  他去了布拉特街上那家专放老电影的影院,一连看了三部二十世纪的电影。一部情色片、一部西部片,外加一部描绘东南亚某场战争的无畏史诗剧。看电影能让他什么都不想。三部看完,他觉得屁股酸得不行,心说就算从此见不到爆米花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的确可能再也见不到爆米花了。

  他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起床后一早去了格林楼。

  史上第一个时间旅行者赫曼住在大堂的一个玻璃容器里。它已经长到了安全帽大小,马特敲打着玻璃说了声"再见",但它始终都在睡觉。

  目前在世、并且在他下一次出现时仍有可能在世的动物,大概就数世界各地动物园中的几头年轻的加拉帕格斯龟了吧。他准备到时候去找它们叙叙旧:幸会幸会,我认识你表兄赫曼呢。

  他以前从没去过格林楼的七楼。那里略有一股破落的气氛,或许正电子这东西已经不时髦了吧。

  "富勒博士。"一个年轻的亚裔男性走上前来伸出了手。现在听到有人喊他"博士",他还是会觉得吃惊,但已经不再抗议了。

  他没有得到过货真价实的博士学位,有也是荣誉学位,因为他是"从过去走来的人"。

  "我叫宋乔,"对方和他握手,"下一位就是你,大约十分钟后。"

  "好的。"正电子扫描仪就在隔壁的房间里,透过一扇大窗子就能看见。

  扫描仪整个裹在白色塑料里。里面会有可以用来固定鳄鱼夹的金属吗?

  该先看看扫描仪的设计图的。内部多半是金属,因此可以作为半开放的法拉第笼和他一道前往未来。

  如果失败的话,时间机就会独自在九代人之后重现,在新罕布什尔州边界的酒仓废墟附近被人发现。他会被解雇,可能还得坐牢--尽管现在大概还没有禁止把东西发送到未来的法律。

  宋乔又说了些什么,马特没注意听。"抱歉?"

  "我说先在这儿坐一下吧,待会儿我来找你,"他顿了顿,手搭上了门把,"待会儿要在机器里待上一个多小时,要不要先上个厕所?"

  "谢谢。"马特穿过大堂进了男厕,在里面坐着琢磨了一阵,最后勉强决定暂不下手,等待其他机会。

  但是,真的还有其他机会吗?平日里站在九层楼门外的保安今天不在。一旦时间机放回原位,他就会再度出现。要怎么才能通过他这一关呢?亮出瑞士军刀吗?

  他出了厕所,回到前厅,拿了本《国家地理》从后往前翻看起来。萨摩亚的蛤蜊农场,蜣螂,我们的朋友。意料之外的匹兹堡。

  "行了。"宋乔带着个面色苍白的男青年走了出来,那是实验的对照组,看起来有点颤颤巍巍的。

  "到了里边别睁眼,"他说,"机器凑得很近。"

  "谢谢。"马特望着他步履蹒跚地走向了电梯。

  "扫描他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监督,不会有什么异常的。失陪一会儿。"

  说完,宋乔朝男厕方向走去。

  马特溜进放着正电子扫描仪的房间。时间机也在,就放在进出扫描仪的平台上。他一把抓起它跑进过道,用力按下电梯按钮。
  电梯门随即打开,那个面色煞白的男人还在里面。"出……出什么事了?"

  "我得,呃,得把它带去重新校正一下。"

  "唔,在里面别睁眼,伙计。"

  "知道了,我会当心的。"

  下到底楼之后,马特急匆匆地朝门口跑去。他有大约一分钟的时间。星巴客和奥棒焙Au Bon Pain,美国面包咖啡连锁店。后面有几个垃圾箱。

  街上还有辆出租车,它在格林楼前的人行道边上停下,乘客从里面钻了出来。司机也走出来帮着拿行李。

  马特一头钻了进去。司机说:"喂,我还有客人呢!"

  马特把鳄鱼夹夹在打开的门里露出的框架上,但时间机的"重启"键上被套上了半圆形的塑料罩子。

  "我说伙计,你得出去,别惹麻烦!"司机人高马大,咄咄逼人。

  马特掏出瑞士军刀,亮出刀锋时不小心削断了大拇指的指甲。

  "哥们儿,想用这东西吓唬我吗?"

  马特"啪嗒"一声揭开塑料罩,说了声:"没那个必要。"他按下按钮,灰色席卷而来。

  11

  马特翻到前座,一把攥住方向盘,以防再次在车流中现身。然而,当世界在他身边重现时,周围却是一片森林。

  塑料罩子还在他手里,他把它重新盖在"重启"键上,罩子就位时发出响亮的"咔哒"声。

  出租车的引擎还在嗡嗡作响。他熄灭引擎,钻出驾驶座侧面的车门四下打量起来。一头鹿蹦跳着跑向远处,白色的尾巴一闪,没入林中。

  空气里有股奇怪的气味。他闻了一阵才意识到那是因为空气里没有污染物,太过纯净的原因。他正在闻着这颗行星本身的气味。

  人都上哪儿去了?现代人应该能够预测他将要出现的方位,空间上能精确到几十米,时间上更准,能精确到几分钟,甚至几秒种。那么,欢迎委员会在哪儿呢?

  看起来可不太妙。

  出租车勉强还算有轮子。轮子上的橡胶已经消失,或者说已经留在了过去,只剩下四个钢制轮圈,被压得微微变了形。

  他点起火挂上档,小心翼翼地在树木和茂密的灌木丛中穿行。现在所处的方位应该在95号公路往东几百米。看天色像是下午,于是他把车头转到东面,沿着与太阳相反的方向行驶。

  公路是突然出现的,是条柏油路,表面坑洼开裂,小草从缝隙里长出来,更夸张的是似乎还有小树苗。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文明或许还没有终结。或许,美国终于摆脱了汽车。

  可人呢?人究竟都上哪儿去了?

  可能是计算出了错,这地方本来就一无所有。他调转方向往南行驶,那里的灌木比较稀疏。

  开了一阵,他觉得饿了,于是他"啪"的一声打开杂物箱,里面有一块巧克力软糖、半包滚烫的炒花生、一瓶清水、一把短管转轮枪,还有半盒点357口径的麦格农子弹。

  他把枪放了回去,把巧克力软糖吃了,花生准备留到晚饭再吃。下次再看到鹿时或许该一枪打死,然后用瑞士军刀剥皮掏内脏。但想到真要痛下杀手或使出类似的野蛮手段,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停下车,又在杂物箱里仔细搜寻了一遍。没发现火柴,也没有打火机。

  生鹿肉片,多诱人啊。

  油箱里还剩四分之一的油,读数显示燃料电池还能坚持77英里。回剑桥应该不到50英里--如果他们的计算没错的话。

  可是,如果距离超过50英里,时间也超过了177年呢?

  马特又往下开了几英里,前方出现了一辆废弃的小汽车。他停下车,心里隐隐有些害怕,走出去时随手带上了手枪。

  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可车子从里到外都被剥得精光,轮子没了,座位不见了,引擎盖开着,燃料电池也不知去向。

  塑料车身呈暗粉色。他觉得这车有些年头了,原本的红色经过几十年的风吹日晒变成了现在这种颜色。

  难道世界已经完了?某种终极武器让地球重新回到原始状态?

  不可能一下全毁的。可能还有人幸存下来,以偷窃为生,或者说,以回收废物为生。

  小汽车的后备箱已被强行拆开,里头空空如也,连个备胎都没剩下。他不由想到该去检查自己那辆出租车的后备箱。

  后备箱里有一个备胎,还有个小的工具箱,可能用得上。此外还有个背包,里头有司机的钱包,大概装了800美元。还有一副眼镜、几粒药片、一个笔记本,乍一看屏幕是黑的,他举起来对着太阳细看,几秒种后,上面显出了一页活动春宫画组成的索引。

  他翻看了几分钟,渐渐来了欲望,可里头突然出现了一个酷似21岁的卡拉的女孩。他感到一阵伤感,欲望也随之冷却下去。

  他那会儿在想什么呢?直接拒绝她不就行了?或者干脆接受也行。可当时就是心急火燎地想抛下一切,跳进未知。

  他把背包扔到后座,继续往前行驶。

  一路上,废弃的车子越来越多。无论开到哪里,眼前似乎总停着一两辆外观斑驳的车。

  这地方以前是牧场和农田吧?这样的土地要经过多少年才能变回森林?他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到过巴黎郊外,那里在一战时发生过一场恶斗,密集的枪炮将树林夷为平地,只有一株伤痕累累的幼苗还站立着。战后150年,当年的幼苗长成了一棵巨大的橡树,周围立着一片体型较小,但高矮相同的树木。

  眼前这条路的路面和路基上都没有树,说明还有人在使用,可能是路面下方的土地经过了特别处理,不利于树木的生长。

  他拐过一个长长的弯道,接着就看见了两百米开外的一个男人,他骑在马背上,身子前面还坐着个孩子。他们一望见马特就急匆匆地跑进了树林。

  马特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喊了一声:"等等!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他开到两个人刚才跑开的地方,停下车子,侧耳倾听。周围静悄悄的。"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他又喊了声,"我只想和你们谈谈!我需要了解点情况!"

  他等了会儿,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于是就开着车子继续上路。开着开着,他握着方向盘睡了过去,结果撞进了一堆灌木丛里。

  天快黑了,今天就开这么远吧。他不想打着灯光开夜车,那样太显眼了,而且还费电。他吃掉了花生米,还喝了几小口水。

  马特从后备箱里拖出一条油腻的毯子裹在身上,翻来覆去动了两下,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睡一觉。天色暗了下来,车顶上映出了一片星光。夜空中满是星星,亮得简直不自然。树林里窸窸窣窣地响着,大概是动物吧。他锁上车门,把枪放在手边。

  清晨时分,他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醒来。有几头鹿正在附近吃草,其中有些还很幼小。马特打开车门,两头成年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一跳一跳地逃进了树林。

  小解之后,他听见了水在岩石上潺潺流动的声响。他拔下车钥匙,带着手枪和水瓶前去打探,刚走到路边就发现了一眼泉水。他接了满满一瓶,喝了几口,然后把瓶子重新灌满。这水的口感相当甘冽,不过如果有污染的话……反正他也别无选择。

  回到出租车上时,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正在被人监视。

  "有人吗?"--没有动静。他钻进车里继续上路。

  又开了几英里,森林开始变得有规律的稀疏:最大的树木都屹立着,但直径一尺上下的都在齐腰高的地方被斩断了。想必是砍下来生火了,或者造房子。

  他继续朝着波士顿的方向行驶,两侧的密林越退越远,最后干脆消失了,路边只剩下丛生的杂草和几棵又大又老的树木。

  油表显示车子还能再走21英里时,他来到了一片像是农场的地方--至少也是片耕地,一条破烂的岔路将它和大路相连,路口竖着块牌子,牌子的左右两边刷着"禁止入内",中间画着把风格强烈的突击步枪。于是他沿着大路继续向前开。

  沿途又经过了五六个这样的岔路口,全都竖着一样的标牌。看到这些,他稍微宽了宽心--至少还存在有组织的社区,雇得起刷牌子的油漆工。

  可能,也雇得起造枪的人吧。

  又开了一英里,前方出现了一个收费站。这时已经能看见废弃的高速公路,左右八个车道,只有中间的两条可以行车。几个收费站前面都堵着砖瓦和灌木,只有一个周围是干净的。

  他看了眼手表:7点01分。不知道这儿用不用夏令时。他把手枪插进腰带,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应该藏得好点,于是又把枪塞到了屁股和椅背之间--常人看不见,随手够得着。

  他渐渐驶近,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从收费站里走了出来,站到了路中央,他的肩上挂着件武器。马特又往前开了几米,他解下武器,枪口向上斜放胸前。那是把古老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

  他的身边块标牌,一看就是生手刷的:

  前万波土顿/收弗一米元

  马特伸手在口袋里掏出一枚两美元的硬币。穿制服的男人接过硬币,翻来覆去看了看:"是旧钱嘛,那辆旧车怎么还能开?"

  "找了些燃料电池,得再充充电。"

  "哈,是吗?"男人把硬币放进口袋。他的脖子上吊了根绳子,上面系了个钱包。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夹在他的手肘和身体之间,显得相当别扭,他点了四个两毛五的硬币递给马特。硬币亮闪闪的,像铝制垫圈,一面布满了小号文字,"25"和"波士顿"交替出现;另一面有个半圆,里面印着"我们信上帝",下面还有"基督救世"几个字,中间框着个微笑的耶稣,头戴血淋淋的荆棘王冠。这几枚闪亮的硬币上没有年份,但年代不会很久,图案和文字都是喷印而非压刻的。

  守卫放松下来,把枪重新挂上了肩膀。马特强忍住一声释然的叹息。

  "要去波士顿?"守卫问道。

  "是剑桥,MIT。"

  守卫点了点头:"那儿的人或许能帮你充电,他们有时候会来点真的魔法。"

  "没错,谢谢。"马特驾着出租车缓缓向前开动,守卫又低头看起了书。那是本圣经,密密麻麻地插满了书签。

  对一个不信神、不作礼拜的犹太人而言,前方将是一个有趣的世界。他还记得念三年级时央求父母让自己和朋友们一起参加卫理公会夏令营的情景。这在当时成为了家中的笑谈:瞧瞧,我们的小男生加入了卫理公会呢。可现在回想起来并不好笑。

  收费站的那个男人可能代表不了现代人,但硬币上的图案可真不是个好兆头。

  他沿着州际公路往南行使,路面依旧坑坑洼洼,但植物比刚才少了。和公路平行的磁浮轨道上筑着鸟巢。这条路在他搬来波士顿时就是条绿色通道:地面是州际公路,空中是磁浮轨道,轨道下方是平整的绿地,一条供自行车和行人漫步的小径穿过精心养护的植被走廊,连通了波士顿和洛威尔。可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崎岖的森林。

  看来是开不到剑桥了。磁浮站外有块指着3号公路的牌子,上面刷着"剑桥,18英里"。而油表显示车子只能再开12英里。

  他刚才在立交桥上看见了路边的几个农场,但地面上没有任何城市文明遗留的痕迹。眼下道路两侧森林密布,路面上也长满了杂草。但公路附近没有幼苗,没有小树,低垂的树枝也都被砍断了。

  行至阿灵顿附近,才看到路上有些行人,时间大约是八点不到。他先是驶过了一辆装着萝卜和甘蓝的马车,然后是一辆乳制品车,装货的部分封闭着,淌着水。车主在他通过时都盯着他看,他向他们问好,对方充耳不闻。

  淌水说明有冰。不用机器就能造冰?古时候,人们在冬天把河里的冰切块打捞出来,夏天到了就铺上一层隔热的锯屑,藏在冰窖里。现在的人也许又开始这么干了。

  教堂的钟声敲了八下。马特的手表显示8点05分。

  他驶进了城里。城里有的人在人行道上行走,有的骑着自行车在路面的坑洼间穿行。街边的店铺要么钉着木板,要么早就败落了,只有一家卖圣经的店还开着。

  路人的装束似乎没什么变化。就算穿着现在这套短袖衬衫和牛仔裤上街,也不会有人对他多看一眼。

  油表指向1?0英里时,开始"滴滴"响了起来。事实上,标志"电量低"的灯已经闪了几英里了。他在一个标着"侦池"的路口向右拐弯,然后顺着斜坡往下开。车子在离开小湖约一个街区的地方"吱嘎"一声停下了。

  湖对面原本是他母亲住的地方,现在成了一栋公寓楼,多数窗户都用木板封着。

  他从后座上拿起出租车司机的背包,把全部家当一股脑塞了进去:时间机、手枪、弹药、水瓶、两张珍贵文物、司机的钱包、色情笔记本等等,统统装进去藏好。这些东西或许能卖大价钱,但也有可能一文不值。圣经店里大概不会有什么色情读物。

  工具箱又大又沉,差不多有十五磅,但或许能派上用场。他把毯子卷成一根紧密的圆柱体,夹在腋下。带着这些,得花两小时才能走到MIT,也可能得三个小时。

  有几个人正在停车场的一头钓鱼,看着像是一家人。他们派出了其中最小的成员--一个男孩--前来侦查出租车驾驶员的情况。小男孩过来了,先是狂奔,接着小跑,继而行走,最后干脆拖着步子挪了过来。他到了马特跟前脱帽行礼,头发剪得相当外行。

  小男孩大概十来岁,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不过倒是很干净。"先生,你在钓鱼吗?"

  "没有。我想开车去MIT,但车子没油了。"

  "油?"--看来这个字没能流传下来。

  "我车子的燃料电池用光了。"

  男孩缓缓点头:"我爹想问车子的事。你从哪儿弄来的,还有别的吗?"

  马特望着远处的那家人,他们也都望着这边,听着对话。那位父亲友善地冲他挥了挥手。"呃,我自己过去和他说吧。"--正好趁机打探点情报。他也冲对方挥了挥手,然后跟在男孩身后走了过去。

  那男人戴着顶黑色宽边帽,身上的衣服也全是黑的,看样子五十来岁。他妻子比他年轻,穿了条从脖子罩到脚踝的直筒连衣裙,上面除了一个银色的十字架,什么多余的花纹都没有。男的身上也有一个,看样子都是从薄金属板上裁下来的。

  "他要去MIT。"男孩告诉父亲。

  父亲礼貌地和马特握了握手,说自己名叫摩斯。"这么说的话,这车子就不奇怪了,他们那儿有很多这样的东西,这辆看起来最新。"他望着街上马特的出租车说道。

  马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钓到多少鱼?"

  "就一两条小的,"摩斯低头望着透明的工具箱,"鱼竿还有一根,但卷轴坏了,你能修好的话,就拿去碰碰运气。"

  马特放下盒子和背包:"让我看看,不保证能修得好啊。"

  "亚伯拉罕,去。"男人招呼了一声。男孩应声跑开,去拿钓竿。

  正好趁机打听一下现在的情况。"你们都住在阿灵顿吧?"

  "前俩月都住那儿,天冷前得回城。"男人的口音一点都不像新英格兰一带的。

  "你是波士顿本地人?"马特继续问道。

  "对啊,姥爷辈从卡罗来纳迁来的。你家呢?"

  "大半是剑桥人,也有俄亥俄的。"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俄亥俄州?"

  "是挺远的,"他开始信口胡编,"我父亲想让我上MIT。"

  亚伯拉罕带着钓竿和卷轴回来了。"线卡了,动不了。"他边说边扯了两把,线绷得紧紧的。

  "让我瞧瞧。"马特接过这个新玩意儿,坐在地上研究起来。接着,他胸有成竹地拉过工具箱,取出一套小号螺丝刀。最小的那把菲利普的刀头正好能卡进固定卷轴的螺丝。

  "工具对了就好办了。"父亲懊悔地说了声。马特心想思路对头就更好办了,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眼前的卷轴是个由齿轮、卡爪和凸轮构成的紧密系统,由顶部的按钮控制,设计相当精巧。他打量着它,一边拨弄,一边轻扯鱼线。凸轮似乎卡在了一个奇怪的位置,他轻轻按了下去。"咔塔"一声,鱼线松了。"行了,修好了。"他边说边把卷轴递到摩斯面前,并把刚才卡住的部分指给他看。

  "是拉头坏了?"

  "我不知道它叫这个名字。"他将卷轴旋松,在里面滴了滴油,然后上到半紧。

  "你在MIT工作?"父亲问。

  "以前是,"马特决定冒险说两句真话,"听说过时间物理学吗?"

  摩斯哈哈笑了起来:"我只学过几个字和数数。数字也知道得不多--你就是干那个的?"

  "以前是。想看看还能不能干回老本行。"

  摩斯朝出租车的方向歪了歪脑袋:"那么老的东西你都能摆弄,他们还真得给你份工作。"

  马特把卷轴的罩子旋紧,递了过去:"再试试。"

  摩斯晃了晃一个脏兮兮的罐子,从里面拖出一条蠕虫,串在线头的钩子上。他做了几次神秘兮兮的动作,把虫子上下甩了几下,然后嘀咕了一声"行了"。

  马特跟着他来到水边。摩斯熟练地一抖钓竿,鱼饵在空中划出一道悦目的弧线,在约莫二十五尺外落水,水花四溅,接着他把钓竿递给了马特。

  "呃……这个要怎么用?我只用过木质钓竿。"--还是200年前的事了。

  摩斯拿起自己的那根钓竿,做起了示范。"觉着鱼咬线之后,等一小会儿,然后放钩子,别太用力,"说着,他稍微扯了扯钓竿,"然后就收线。"他顺时针转动侧面的手柄,鱼线随之收了回来。马特跟着他做了一遍。

  "跟我说说你那个什么时间什么理的吧。"

  "时间物理学?呃,老实说我只是个干手工活的。我负责造时……设备,负责造实验设备,还有修实验设备。"

  "那种东西这儿有的是……可如果MIT不让你回去呢?"这是在含蓄地问他干了什么让自己被解雇的事。

  马特朝四周看了看,说:"我说摩斯,能保守个秘密吗?"

  摩斯把钓竿交到左手,右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向基督发誓。"

  "我……呃,我本人就是一个实验的一部分。我已经睡了差不多有两百年了。

  摩斯望着他一言不发。马特继续问道:"今年是哪年?"

  "71年。"

  "什么71年?"

  "可别那么说话。"摩斯眯起眼睛低声说道。

  "听着,我是认真的。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来自遥远的过去。"

  "所以你说起话来才这么怪怪的?"

  "是啊。"

  "我还以为俄亥俄人就是这么说话的呢。"

  "不是,以前的人说话都这个腔调--可能得归功于电视吧。"

  "那个我听说过。赞美基督,现在已经没了。以前能见着许多,一堆堆的,全烧坏了,都是重临日留下的--"说到这儿,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那就是71年前的事。基督重新降临了,跟预言里的一样。"

  马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立刻放下钓竿,钻进汽车,以最快速度向南行驶,到MIT找个人问问清楚。

  摩斯继续小声说道:"你可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不知道这些,有的人可蛮横着呢。再说,从前还有过否认者。"

  "你说从前?"

  他点点头,收了收线:"现在还有呢,离这儿很远的西边,在蛾摩拉。传说是这样的。圣经里没提到这个,就写了以前那个蛾摩拉蛾摩拉,旧约圣经中的堕落之城,后为上帝毁灭。。"

  "你是说加利福尼亚?"

  "我听人这么叫过,还有'好莱坞',"他玩味着"好莱坞"三个字,语速很慢,"正经人都说'蛾摩拉'。"

  "这一带没有人怀疑神喽?没有否认者?"

  "打我小时候起就没有了,"他盯着鱼线和水面的交界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那会儿真糟。可这也说不得,只能在家说说。"

  "现在有很多说不得啊。"马特说。

  "你们那会儿不是这样?"

  "嗯,没这么严重--等等!"说话间,他手里的钓竿跳了两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钓竿就扯成了弯弯的圆弧。

  "上钩了!"摩斯喊道,"稳住!"马特开始收线,上钩的鱼儿在水里左冲右突,有两次还突然加速,让他险些收不住线,但他还是很快将它拖到了岸边。亚伯拉罕带着个网兜跳进水里,双手并用地把鱼儿拖出了水面。它有成人的前臂那么大,活蹦乱跳的。

  "是主赐给我们的!"男孩兴奋地叫道。他在水里"哗啦哗啦"地走着,险些被绊倒。

  "初学者的运气。"马特说。

  "喂,这可不是运气,是命运,不能算运气。"摩斯说。

  鱼很肥,全身闪着黑色的光泽,两边腮上各长着一个工整的银色十字。"这种鱼你不认识吧?"

  "从没见过鱼长这样的。"马特说。

  "可不是每天都抓得到的--露丝!"他冲那女人喊道--她正在一张野餐桌边读圣经。"这条被赐福了!"

  女人匆匆走过来看了眼,惊呼"我的天"!然后捧着鱼和网兜走到水边的一块厚木板那里。她把还在扑腾的鱼儿摁到木板上,然后抄起一把厚刃刀,往鱼腮后面用力一压,把鱼头剁了下来。接着她在两边腮的十字上都吻了一下,然后把鱼头扔回了浅水里。

  鱼头扭动着漂向了远处。

  亚伯拉罕带了一桶水来。露丝用一把薄刃刀划开鱼腹,扯出了一段红色和银色相间的内脏。然后她五指并用,把鱼儿像水果一样剥了皮。

  "差不多全是肉。"摩斯说。

  原来是这样。它是台生物工程制造的食品机械。"你们不常抓到这种鱼么?"

  "这种么,可能一礼拜能抓两条吧,感谢上帝。你能抓到可是个好兆头。"

  "哦,很好。"马特看着露丝清理鱼的内脏。它的骨头很少,基本上就是一整块长方形的肉。露丝把鱼身清洗干净,剖成八厚块,放到一个浅浅的碗里,然后旋开一个宽口瓶,倒了些红色的酱在鱼肉上。

  "做成烧铐意思是"烧烤",因发音相异。,"摩斯说,"我们把火生起来吧。"

  "少用点炭,摩斯,"露丝说,"我们不用生太大的火。"

  摩斯翻了翻眼珠:"少用点炭。"他领着马特到了野餐桌旁的烧烤架边上。摩斯的另外两个孩子都是年轻的女孩,她们已经收集了些燃料:几把干草,几根细枝,整整齐齐地垒成了几堆。然后,他们从几个用得很旧的塑料袋里拿出几根较粗的枝条和几块木块,有些是用过的,都炭化了。

  "姑娘们每天早晨都去找木头,"摩斯说,"越来越难找了。"

  "你们会搬到城里住吧?那里的热气比较充足。"

  "没错,他们有太阳能,不过挤了点。"他在地上铺些草,又在上面压了些树枝,垒成一顶锥形帐篷的形状,接着又从兜里掏出了引火的家伙--中间是根链子,链子的一头是把挫子,很粗,就像锉指甲的那种;另一头是根金属棒。他用棒子在锉子上一蹭,擦出了明亮的蓝色火花。地上的草堆里隐隐冒出了红光,他吹了吹,火升了起来。草堆上的枝条开始"噼噼啪啪"作响,他小心翼翼地把大一些的枝条加入了火堆,三根一组,边放边吹气,一只手在火焰后面罩着。

  这种生火的手艺可以上溯到石器时代,但这把引火工具直到二十或二十一世纪才有,那只带螺盖的广口瓶也是,里面装的"烧铐酱"是给生物工程鱼调味用的。

  "打火的东西哪儿来的?"马特问。

  "传下来的,"摩斯头也不抬地说,"我爹死后,我在他兜里拿的。"

  他用拇指粗细的树枝在小火堆周围搭了座松散的木头小屋,然后对两个女孩说:"干的好,姑娘们。"女孩们听了郑重地点点头。

  "这地方一定是千挑万选的吧,"马特问,"这儿有很多人住吗?"

  "暖和的话人就多,都出城来了嘛。估计教堂今天有两千人,还得加上白天到镇子里来的人。十月、十一月之前,阿灵顿大概有2200多人。"

  "你知道波士顿住了多少人吗?波士顿地区?"

  "嗯……我估摸着冬天有一百万吧。"

  "这儿冬天没暖气吗?"

  "只有你自个儿产生的暖气,"摩斯把剩下的木头围着火堆摆好,然后坐了下来,"以前是什么样的?"

  马特指着河对岸的公寓楼说:"以前我母亲就住在这儿,一年到头都住湖边上。冬天那地方可热了,我待都待不住。"

  "她那儿有电?"

  "还有壁炉,不过只在特殊场合使用。那会儿是2050年代。"

  摩斯晃了晃脑袋:"我对数字可不在行。"

  马特在心里默算片刻,然后说道:"大约是基督重临前的130年。"

  "那么久……"摩斯的五官因为专注而收缩起来,"我姥爷大概是重临前20年生的,他的姥爷嘛……"他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吐出了一大口气。

  "要是一代人算25年,那就是他的祖父的父亲那会儿的事。"马特说。

  摩斯抬头看着马特,两眼炯炯有神:"你就是从那时候来的?"

  "嗯。"马特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流走了--是元气和希望。

  摩斯看在眼里:"还回得去吗?"

  马特清了清嗓子说:"我……我也不知道,也许可以吧。"--总得有人回到193年前保他出狱吧。

  这时露丝提着鱼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两块格栅,像是冰箱里的架子。她凝望着火堆问:"10分钟能好吗,摩斯?"

  摩斯应了声:"到了时候自然会好的。"露丝听了耸耸肩,把鱼放到了桌上。

  他又往粗枝里添了几根细枝,然后轻轻吹气,火熊熊地烧了起来。"要是回不去了,陷在这儿了,那你就得入个会,在这儿非入不可。你在你们那会儿是哪个会的?"

  "你说教会?"马特问。摩斯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如果回答"前改革派犹太无神论者"可能不太好。"算是卫理公会的吧。我们那时候嘛……教会没有现在这么重要。"

  "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摩斯说,"所以你们都很虚弱--嗯,我们都很虚弱。人类嘛,都差不多。"马特不知该怎么回答才算稳妥。"卫理公会,"摩斯轻声说,"和旧天主教差不多吗?"

  "我出生前很久就从天主教里分离出来了。"卫理公会是介于几个宗派之间的宗派,他是从儿时的朋友那里约略听说的,信义宗啦什么的。

  "希望MIT不会因为这个为难你。应该不会,你是从第二次降临之前来的嘛,直接跳过去了。但那些教会的人有时很不讲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和他们说话要小心。"

  "说话和做事都要小心,要很小心。"

  "我会注意的,谢谢你,摩斯。"

  "MIT的人都是研究科学的,可能会给你腾个地儿,如果他们讲理的话;可他们也是教士,大部分是。"

  刚才生起的火已经烧得很旺了,热气直往外窜,两个人都向后挪了一些。摩斯说:"等火烧小点儿再烤。"

  "这么说……现在已经没有卫理公会的人了?"马特问。

  "这一带是没有了。南边儿还有点基督会、浸礼会什么的。我们这儿嘛,只有基督徒。"

  "人人都是?"

  "哦,是啊,"他迫不及待地答道,"你有22岁吗?"

  "我可没看上去那么年轻,27啦!也可以说是200多岁,如果从生日开始算的话。"

  "他们可能会让你服务一段时间。"

  "在军队里服务吗?"

  "军队?不,是为主服务。我18到20岁那会儿就服务了一阵,人人都得去。但如果你正好在念书,就等你毕业了再开始。"

  "服务是要做什么呢?"

  "做你最拿手的。你嘛,大概能做个机械师,或者给科学家当助手,"说着,他晃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也可能直接让你当科学家,再给你配个助手。你上的学应该够做科学家了吧。"

  "我学的可都是些旧东西,科学是会过时的。"

  "也许吧。你的那个时间化学我就从来没听说过,他们可能已经不研究这个了。"

  "是时间物理学。可你说的没错,没人研究的话就……就太可惜了。"--不光是可惜,简直是当头一棒。

  马特琢磨着该以什么身份在MIT出现。或许最好的办法是直接走进去说:"你们好!我就是你们一直在等的时间旅行者。"但他来的时候,新罕布什尔州的边界可没人在等。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该偷偷溜进去,先摸清情况再表明身份。这样或许能免于被人耻笑,至少不会被绑在柱子上烧死。

  亚伯拉罕走了过来,在父亲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摩斯对他说:"你问他吧。"

  亚伯拉罕走到马特跟前:"爹爹说可以问你,我能看看你的车吗?"

  "当然可以,我陪你去,我来开锁。"马特站起身来,在衣袋里摸索着串在出租车司机戒指上的那一大串钥匙--主要是塑料的电子匙,可也有两把老式金属钥匙。其中的一把塑料匙上写着"三菱"。走近轿车时,他在钥匙上按了按,上面的红灯闪了两次--没电了。车门最后一次解了锁,缓缓发出了一声闷响。

  两个姑娘也跟来了,见车门打开便一股脑挤进车里,在里头又蹦又跳。眼下,这辆过时的东西大概是州内,甚至是东海岸最新的车。让她们玩玩也没有什么,反正弄不坏。

  "先生,这是什么呀?"亚伯拉罕在地板上发现了一枚点357口径的麦格农子弹。

  "来来,给我。"马特边说边伸手去拾子弹。

  "那是子弹吧?"站在他身后的摩斯问道。

  马特沉默了片刻。的确是枚子弹。"看着像。"他边说边把它递给了摩斯。

  摩斯把子弹放在手掌上来回摆弄。"这东西从来没见过。不是步枪子弹吧?"

  他们是不是已经偷看了他的包?"是手枪子弹,"他没有朝包的方向看,"你们这儿只有步枪,没有手枪?"

  "我爹那会儿就没了,都是违法的,"摩斯看着车窗里面说,"小心点儿,亚伯拉罕。"接着又瞥了眼马特说,"那里边没手枪吧?"

  "据我所知没有,我还没仔细检查呢。"

  "孩子们,回火堆那儿去。"孩子们抗议了几句。"亚伯拉罕,去看看煤好了没有。"

  孩子们闷闷不乐地放下父亲禁止的玩具,走开了。摩斯把弹壳递给了马特,说:"见到这个不意外?"

  "不意外。我们那会儿枪多得是。"

  摩斯点了点头:"小心点儿,枪在我们这儿可是个大麻烦。"

  "谢谢,我还有好多要学呢。"

  亚伯拉罕在那边喊了一声,火差不多了。

  午饭的气氛礼貌而紧张。一家人为了那条鱼对上帝和马特大赞特赞,但在场的成年人明显都盼着他滚蛋。摩斯原本想把车锁好,可电力不足,钥匙失灵了。他们把车子彻底搜了搜,结果没找到什么违禁品,也没发现有用的东西。

  湖边那条通向地铁站的自行车道还在,他上回还在那里搭地铁给母亲送过葡萄酒和日用品。摩斯提醒他别去地铁站,说那里是"隧道鼠"的老家,一年到头都住着流浪汉。不过那地方夏天凉爽,冬天也活得下去,但出没的尽是些不法之徒,任何人在那里都不会觉得安全。

  马特和那家人道了别,然后沿着上坡走向麻省大道。他还从来没从这里步行去过MIT,但路途不会太远,顶多六七里地,他以前骑车走过。

  周围阴沉沉的。街道都冻得变形了,看来几十年都没人保养了。街边的店面东倒西歪的,店门口的牌子有的褪了色,有的被新刷的文字覆盖了。人行道上用砖块和木板搭了桌子,有人在上面卖吃的喝的,还有旧衣服和二手货。马特买了杯可疑的家酿啤酒,喝起来温温的酸酸的,售价两毛五--是他现有财产的四分之一。

  渐渐地,他不再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他躲进了一个门洞,从出租车司机的钱包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他不想对人亮出厚厚一卷纸币,可他迟早得拜访一趟银行,或者类似银行的人物或机构。他还想知道,这些旧纸币现在是否还没有这些纸张值钱。

  他希望刚才能和摩斯多说会话,但那枚子弹关上了对话的大门,它还明明白白地告诉摩斯:马特在撒谎,马特很危险。

  走在街边时,注意他的人比他自己那个时代的还少。他拖着背包和工具箱走着,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不仅款式奇怪,而且还穿着睡过觉。而其他路人也一样,穿着类似的衣服,负着重物。这是一个只有流动人口,没有洗衣店的世界。

  他在阿灵顿和索麦维的交界处找到了一家还算是银行的门面。它从前是家存储借贷机构,破碎的窗户里竖着张卡片,写着"家廷银行·保护存款·面向永久居民放代"。这张卡片上的错别字已经是他见到的最少的了。

  银行里有个直通街道的大号保险箱,门开着,两边站着手持突击步枪的年轻男人。门上的电子锁大概已经不管用了。

  尽管窗户很大,门也开着,但银行里面还是阴森森的。大堂中央有张宽敞的桌子,桌边坐着一个穿着破烂衣服、戴着破烂领结的男人,他身后立着一口高高的文件柜,面前摆着几个盛着硬币的碗,边上还放了把锯短了的散弹枪。

  "下午好,"男人说,"我没见过你。"

  "我是过路的,想问问这东西值多少钱。"马特从衬衫口袋里抽出那张百元钞票,展平了放到男人面前。

  银行家拿起一件白色的塑料制品,看起来颇像摩斯钓鱼用的线轴,但当他摇动曲柄,那东西却发出了一道强烈的白光。男人拿起一把放大镜,对纸币端详起来,接着又把光源放到纸币背面,看着嵌在纸里的丝线的脉络。然后,他用食指摩挲了一阵总统的头像,纸币随之轻轻发出"一百"的声音。

  "保存得很好啊,你从哪找来的?"男人问。

  "在一辆车子的后备箱里,"马特答道--他说的是真话,"值多少钱?"

  男人摸了摸下巴:"我可以给你50。"

  "谢了,"马特边说边把手伸向纸币,"我可能会再来。"

  银行家一把将纸币夺了过去。"等等!"他重新转动曲柄,打开灯光,把纸币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阵,接着又闻了闻。"2074年的……也许能给你70,你还有货的话,75也行。"

  "我就这么一张了,你出75我就卖。"

  男人装模作样地考虑了一阵,然后说了声"好吧"。他拿出一个厚厚的钱包,抽出了三张闪着微光的20元纸币,又从面前的一个碗里抄起三枚沉甸甸的5元硬币。马特接过硬币装进口袋,又把纸币对着微弱的光线照了照,上面的肖像他认不出来。它们又软又旧,但看起来像是真的货币。

  "如果找到和这个一样的就再来。"

  "我会来的。"--还是先看看这点钱能在波士顿买点什么吧。

  走到波特广场时他必须做出决定:要么沿着麻省大道拐弯,要么接着直走,进入一个从前的不良街区。有自行车的话,从这里骑十分钟就能到学院。他可从来没步行走过这段路,比起沿着麻省大道穿过哈佛广场,走直线大概可以省下一半路程。

  这么扛着背包又提着工具箱,他渐渐觉得体力不支,而且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前方的街区也没那么阴森了。

  再说他还带着把枪呢,尽管一想到拔枪射人,他还是打了个哆嗦。他只在12岁那年和一个损友打过气枪,而且从来就没命中过目标。

  不过他其实也并不打算开枪,但有了枪,就有了一件强大的威慑武器--除非对手也有一把。尽管摩斯说,他连一把手枪都没见过,但"别人也可能有枪"的念头还是显得强劲而骇人。马特想到这就觉得心里一沉,但脚下照样迈着大步,走进了破烂的街区。

  一旦到里面,就发现这地方并不比外面更显破败。这里没有街头小贩,行人也较少。他突然意识到一路上都没见过宠物,现在是下午时间,本该有汪汪叫的狗和懒懒地晒着太阳的猫。大概是现在养宠物太奢侈了,没人负担得起吧。

  街上不时有自行车"喀啦喀啦"地驶过,居然还有骡车。当然了,这些骡子也可能不是纯天然的,就像那些生物工程培养出来的反常基督鱼一样。这里的文明看来是个高低技术的混合体,他得让眼睛和头脑保持开放才行。

  看到茵曼广场时,他松了口气。广场上放了好多小贩的桌子,一小群人正在那里转悠。有张桌子上放满了书,但全都是圣经、赞美诗集和小册子。他买了一小本《新约》,书页被翻得很旧,经文下面划满了线,售价9美元。买下它是为了当作掩护,也是为了研究一下。现在开始学习关于基督的知识是个明智的选择。

  广场上开着一家茶坊,他走了进去,这样可以更好地观察外面的人群。菜单上的茶大多是草茶,大概都是自家种的或就近摘的。一杯"中国茶"卖20块,和"纯味卡非"一样价钱。他选了一杯绿薄荷茶。

  这么说进口货价钱很高,大型港口附近也不例外。他突然想到,迄今为止,还没有听见或看见过一架飞机。现在是午后三点,天空是一片浑然的湛蓝。而以前的波士顿,哪天不是罩着一层薄雾?

  集市上没人穿着看上去新一点的衣服。可能是这个时代的人不会为了去集市特意打扮,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新衣服可穿,要不就是新衣服只能在特殊场合穿。女人的装扮大多保守,和露丝差不多。倒是有几个20岁不到的少女穿着牛仔或短衬衣,挑逗得惊人。这可能是文化上的原因吧:16岁还算是孩子,不可能成为欲念的对象。

  那几个女孩子走过的时候,周围的男人并没有盯着她们看。谨慎起见,还是随大流吧。

  距目的地还有一里路,马特打算赶在办公室关闭前几小时到达。于是他只喝了一杯就扛起背包继续赶路。走了几步,前面的一块牌子将他拦住了。

  牌子上刷着"麻省神理学院麻省神理学院,原文MASS? INST? OF THEOSOPHY。向前一英里",字的下面是MIT的圆形校徽。"神理学"是什么?在他的时代存在吗?他得上网搜索一下。

  "要帮忙吗,先生?"说话的是个美少女。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牌子前面凝视,看上去大概像迷路的样子。

  "呃……神理学是什么?"

  "是一门科学,"少女小心翼翼地强调着"科学"二字,"是关于上帝的科学。你是来朝圣的吗?"

  "不,不是,我只是个旅客。"

  少女张嘴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那么,祝你旅途愉快。上帝与你同在。"

  接着她就一蹦一跳地走开,跑着步去追赶其他姑娘了。

  关于上帝的科学?刚才买的书真得好好研究研究。

  但他更需要的是一本历史书。他不在的时候一定发生了某件大事。是多久之前发生的呢?是一个突发事件,比如一场劫难,还是缓慢的演变呢?

  麻省神理学院?里面的人都在干吗呢?他在那里是绝对无法适应的吧。马修·富勒,无神论教授,专门研究古怪好玩的神理学。想想都觉得可乐。

  或许,科学和工程还是有人研究的,但出于某种社会方面的原因(比如这个什么"第二次降临"),研究得往宗教的方向靠拢。

  走着走着,身边很快出现了一栋栋高楼。在他的时代,这些都是和学院有关,但多少都保持独立的研究机构。像马尔什教授这样的人物会在两头奔波:每周在MIT上几天课,其余时间就在街那头的生物技术或联合化学实验室做做项目。MIT的合约禁止他们在校内从事某些特定工作,比如武器研究等,但是一出校门就没人管了。

  可现在,这些往日里高耸骄傲的建筑全都成了廉价公寓,晾衣绳上的衣服迎风招展,孩子们在庄严的院子里嬉戏玩耍。一度繁花似锦、修剪精致的园林,现在都成了逼仄的菜地。

  话说回来,能把蔬菜种在户外而不用担心被偷,这说明社会秩序相当令人放心,也没人挨饿。

  他完全看不出MIT的行政部门现在在哪里。1号楼有充足的自然光,如果现在已经没有电力照明,行政部门也许就还在哪里。他在校园里调了个头,朝"无限长廊"走去。

  "无限长廊"两边的楼房最早可以追溯到1916年。到了20世纪中叶,这些建筑风格一致的楼房通过近四分之一公里的走廊连成了一体--虽然算不上"无限",但也得花点时间才能走完。走廊是笔直的一条,学生们每年都有两次机会打开走廊两头的大门,让落日投下一条850英尺的光带,使平日里昏暗的走廊瞬间焕发光明。

  现在的学生或许还在这么干,不过说不定还要以处女献祭。在他那个年代,学生中间流传着一个笑话,说这是在MIT唯一干不了的事,因为缺乏原材料。但就神理学对待性的态度来看,现在情况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校园里此刻并不拥挤,但现在是八月,就算在他的时代,这时候也没多少人。从前的教室都装着独立的空调,目的是节约电费,因此气温一过90度,走廊和那些没人的房间就会变成烤炉。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他沿着台阶走到了无限长廊的入口,打起精神准备迎接热浪。

  长廊的这一头光线昏暗,空气滞塞,两侧的办公室都关着门。远处的光线比较充足,因为那里的教室都安了朝向走廊的窗户,上面的穹顶也透下光。走廊里原本涂着绿色的油漆,现在已经泛黄;木制的摆设看起来有几世纪那么旧,破损处修复得相当业余;破碎的窗户上补着四方形胶合板,看起来也不怎么新了。穿行其间,他不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走廊里只有寥寥几个学生,全都缓慢而安静地走着,感觉奇怪得不得了。上下左右一片阴沉,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霉味。从前只要一走进来,就能下意识地闻到强烈的化学物品味和机油味,现在这些气息都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修道院的气氛;可能这地方真的变成修道院了吧。

  路过圆形大厅,周围的窗户里都镶上了彩色玻璃,上面的画着苦路14处描绘耶稣受刑经过的连环画作。,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仔细一看,这些窗玻璃显然都是从别的什么地方移过来的,可能是间教堂吧。玻璃太小,只能先装进胶合板再镶进窗框,胶合板一律涂成了黑色以示对照。

  比起2074年的那个时代,马特注意到了这个时代在脸上弄疤已经不时髦了。只不过这个风俗还没有完全消失,他在走廊里还是遇上了几个脸上有疤的人,主要是年长的男性;也有几个女人的面颊上留着几条淡淡的疤痕。

  这里的男人,年纪越大脸上的疤痕就越重,而且那些疤痕也不具备什么艺术性,不过是面颊和额头处有几条平行的凹槽罢了。也许这是一股最近才渐渐消退的风潮,或是有什么宗教含义。说不定他们的长袍底下藏着什么,只有上帝才知道。

  101室是总务科,但房门关着,上了锁。今天是周六,当然没人。

  门边贴着张手写的神学学士学位课程更改通告。学生们现在得选修"预兆和神迹101、102"(而不仅仅是"预兆和神迹10")以及"基督教伦理学进阶111和112",还得参加两轮传道研修班。新生如能展示合适的素养,就可以跳过人生转变课,直接选修辩经课。

  这时,一个大个子男人走了过来,他额头上有条疤,身上穿了件蓝色长袍,腰里系了条腰带,手上拿着根沉甸甸的手杖,虽然没有什么徽章或者佩枪,但一看就知道是位大人物。

  "先生,你有事吗?"他问道。

  "没事,先生,我只是四处看看。"马特答道。

  "办公室明早10点左右开。在那之前,学生和教师之外的人都不得进入。"

  马特并没有辩解说自己是教师,而且是个货真价实的正教授。他对那男人道了谢,顺从地从大门退了出去。

  廊柱还和以前一样,高大威严,连绵不断。大理石台阶一直延伸到街上,每级台阶都被磨得滴溜圆,那是上百万双或急或缓地前去上课的脚踩出来的。

  他得找个住的地方,还得吃点东西,还要洗个澡、换身衣服。现在的他已经开始散发出几个世纪没换衣服的气味了。

  台阶下是个废弃的公共车站,有个女人正在那里卖衣服。她面前摆了张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陈列着几叠旧衬衣和旧长裤,旁边还有个架子,挂着黑色的学院袍,大多十分破旧,只有几件稍微好点。

  马特一件件看了起来,心想可以买下来当作掩护。

  "袍子得有MIT的通行证才能买。"女人提醒他。

  "哦,谢谢。"通行证他当然是有的,但亮出上面的日期可能会让对方大惊小怪。他选了条结实的牛仔裤和一件印着MIT标志的灰色T恤衫,买这些看来不用通行证。

  两件一共21美元。女人从一个敞着口的盒子里摸出一些纸币和硬币找零。信用卡读卡机什么的是没有的。

  "我想找个住的地方,"马特说,"不要太贵的。"

  "那你找错地方了。中央广场那儿有五六十美元的单间,在马革辛街上,沿着麻省大道走一英里半。"

  "谢了,我会去看的。"那一带以前是个附庸风雅的社区,犯罪率高,但"挺有趣",到处都是暂住客和外国人。现在的他既是暂住客,又是外国人,倒也很适合。

  他沿着麻省大道走着,走过两个街区时闻到了一阵菜香,于是停下了脚步。街边有家饭馆,他在一张露天桌子边上坐下,要了一碗大杂烩--把豆子、马铃薯、洋葱和大蒜搁一起煮,外加一杯凉凉的、淡淡的大麦酒,要价一共5块。吃着吃着,有个衣冠不整、瞎了一只眼的女人在边上弹着竖琴唱起歌来。她唱了几首,最后以一曲摄人心魄的布鲁斯结尾,唱的是《不求回报的爱》,颇有几分宗教意味。临走前,马特往她的杯子里丢了枚两毛五的硬币。

  麻省大道两边的店面大多开着,有卖药片的、文具的、家具的、毛毯的等等,有家书店正在出售概论性质的教科书和宗教读本。马特拿起两本数学书翻了翻,不出所料,作者在正式探讨几何学或微积分之前都会先写一章启示性的文字。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念神理学的学生还是得学习基础的科学知识。

  书店里没有物理学教科书。他在书籍间翻了好久,才在形而上学类中找到了些牛顿物理之类的文字。

  那里头提到了热物理、基础电学、磁学等等,他草草翻了下,没有找到关于相对论或量子力学的文字,时间物理学就更别提了。

  这地方以后还得来。他买了本《形而上学和自然世界》,然后接着朝马革辛街走去。

  快到傍晚时,他找到了一间窗户里放着张卡片的屋子,卡片上写着"房屋出租,有卫浴"。一个散发着腐臭味的老太婆收了他四十美元,然后给了他一枚木质硬币,用来在天亮时支付洗澡的费用。他又额外付了一美元,换来了一支蜡烛、两根火柴、一句"别把屋子烧掉"的警告,以及屋子外面厕所的方位。

  他的房间在三楼,小小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高高的窗户里透进月光。

  他吹熄蜡烛,心满意足地倒进了软软的床里。

  12

  马特懒洋洋地躺着,半睡半醒,通体舒泰。这时,隔壁突然响起了教堂的钟声。他穿好衣服下楼,在楼道间看到了一则通告,说沐浴和早餐要在教堂礼拜之后。周一都得这样?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厕所里透进几缕日光,看起来感觉稍微好了些。要是太亮堂,边边角角的虫子估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厕所里放的不是一卷卷的厕纸,而是从教堂通讯录上撕下来的一方方书页,如厕过程因此比预料中愉快了不少。

  方便完之后,他绕到了屋子前面,想出去走走,但转念一想又犹豫了。放眼望去,四周见不到一个人,也许这个时候大家都上教堂了吧,可能不上教堂是违法的。

  回到门厅,他静静地站着听了会儿动静。整座房子好像就他一人,让他忍不住想窥探一番。

  房子很老,可能是20世纪建的,或许更早。墙上有电源插座,但里边都没插东西。他找到了两本圣经,厨房里还有本收集发票用的剪贴簿,此外就没有其他书了。

  圣经开本挺大,外观也挺新,正文之外另有附录"重临启示录"。此外还有个配了相片的部分,名为"重临图解",里面展示了耶稣的种种事迹:治愈整个特护病房的病人;在时代广场堆起如山的面包;在椭圆办公室和一个貌似总统的白发男人对话;头戴棘冠和光环,在半空中盘旋。

  只有两种解释:要么是耶稣以马特儿时熟悉的棕发蓝眼的面目重返地球,要么就是骗局一场。

  马特一开始觉得那就是个骗局,但仔细想想……要是他成年以来的信念都是完全错误的,那么,上帝啦,耶稣什么的,全是真的?

  如果的确如此,那么他所信奉的其他观念也会随之瓦解:他深信不疑的理性主义的宇宙,只不过是"上帝为了其特殊原因所维持的巧妙机关";那些其他类似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循环论证,就更像是在自说自话--上次听到有人严肃地提出这个观点时他还年轻,当时一群人灌了一肚子啤酒,胡侃了一夜。

  后来还有一次,两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敲开他的家门,企图把信仰的热情传染给他。其中一位极力争辩,说马特信奉的理性主义只是诸多信仰体系中的一种,而且什么都解释不了。举例来说,它解释不了他俩坚不可摧的信仰。

  马特当即反驳,说这可以解释,变态心理学里就有相关研究。说到这份上,对话就很难继续下去了。他原本还打算指出:理性主义不需要所谓"信仰",有观察就够了,可以测量的真实世界才不关心你信仰什么呢。

  他又看了眼圣经上的相片:一个头戴光环、浮在半空的男人,一堆面包,一间挤满演员的特护病房,外加一个乐意奉陪的总统。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奇迹。

  那么,现在全世界都信这个吗?他急切地想找个人问问,或者找本历史书--只要不是圣经,什么书都成。

  这时,前门发出了"咔塔"一声,他心虚地合上书本,但随即又重新打开。走进门厅的是女房东,正边走边梳头。

  她冲他点了点头。"读这个和上教堂一样,还不会像牧师那样让你睡着。"说着,她打开了通向厨房的门,"这儿有面包和咖啡。"

  "咖啡"是某种烧焦的草泡出来的水,切片面包倒是又脆又好吃,上面抹了一层黄油和一点草莓酱。女房东指了指炉子上冒着蒸汽的水桶,说屋子后面有肥皂,还有衣服。

  马特拖着水桶走到阳台上,那儿有块洗澡的地方,约一米见方,地下铺着板条,三面有齐头高的屏风。地下还有个水桶,盛着冲洗用的水,旁边挂了几条破破烂烂的灰色浴巾,摆着一方样子粗糙、闻起来像是熏肉的肥皂。

  肥皂让他的头发根根直立,身上也多了股早饭的味道,但无论如何,能洗洗总是好的。他回到小屋,换上了新买的旧衣服,随后又加付了一晚的房租,女房东给了他一把挂锁,好让他在外出时能把东西锁进房内的保险箱里。

  该把什么留在房里呢?女房东多半另外有把钥匙,要是她在偷看的时候把时间机弄没了,那就麻烦了。马特拨弄了下盖在"重启"键上的半圆形塑料,发现它还牢得很,得蓄意破坏才能弄开。手枪和弹药也不太好留下,但明智起见,还是不要带去MIT吧。

  他最后决定只带上钱包,其余全部留下。两份珍本文件也暂时先放着,等了解情况后再作决定。

  至于那本色情笔记本,得放在最后了,它所包含的技术可能在这个时代极有价值,但它的内容可能让他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终生监禁可能都是轻的,万一大卸八块就完了。

  麻省大道上阳光普照,一派祥和之气,骡马往来,蹄声得得,拉着车辆"吱嘎吱嘎"地向前行进。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谷仓气息,外面还罩着港口吹来的海风。马特拿了张百元纸币去了一家银行,得到的答复和昨天差不多--在哪发现的,还有更多的吗?办事员先是开了100美元的价,最后125美元成交。他又可以去买点东西了。

  马特出了银行,慢悠悠地朝1号楼走去,一路走一路编故事。他编了好多版本,具体说哪个视情况决定。他可不能径直走进院长办公室说:"嗨,我就是你们一直在等的时间旅行者马修·富勒。"他来的时候根本没人在等,这说明现在和过去之间发生了断裂--按说他现身时间和地点应该广为人知才对。

  或许,它们其实并不为人所知?他曾在2058年把时间机的材料交给了马尔什教授,教授在对待这些材料上可能并不那么大方。

  他进入1号楼,走过行政办公室,然后沿着无限长廊朝图书馆走去--那儿以前是科学和人文图书馆,现在是什么不得而知。

  长廊两边的墙壁上光秃秃的,看着怪怪的,以前墙上总是胡乱贴满各种各样的布告和声明。每到周一早晨,长廊里总是挤满熙熙攘攘的学生。现在呢,除他之外,那么长的走廊里只有八个人。

  他可不想一个人待在图书馆。还是干点别的来打发时间吧。

  走着走着,就到了玻璃上画着苦路14处的圆形大厅,这里有扇双开门,门外曾是一个四周围着建筑的方院。

  推门出去,大方院还在,但保养已不及从前,草色枯黄,中间泥巴都露了出来。院子里有个从头到脚裹着黑衣的女人,正趁着清晨的凉意用电动除草机除草。这机械马特在照片上见过,他想走过去研究研究,看看这一台是博物馆里拿出来的还是新造的。但贸然接近一个年轻的单身女子可不太好,说不定看多两眼都会惹上麻烦。于是他转开目光,迈开步子,往河流的方向走去。

  河也变了。现在的查尔斯河两岸塞满了摇摇欲坠的船屋,多数船屋不过是停在岸边的浮台,估计早晚都会下沉,这些看来都是23世纪的学生公寓。男女分别住在不同的区域,放眼望去,见到的多是年轻男性,女人只有三两个,全都穿着一身黑。

  船屋都漆得花里胡哨的,看上去很不协调--鲜绿色、橙色和红色的墙壁并排在一起,墙上装饰着卡通图像,有蜡纸印的,也有喷涂的。不出所料,没有猥亵的内容,只有用模板印得工工整整的圣经段落。有几个地方胡乱挂着金属片和碎玻璃,它们在微风中叮咚作响。有人在小提琴上安静地练习音程。他年轻那会儿,在MIT的宿舍楼里练琴简直是找死,被人从窗户里丢出去是迟早的事情。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煎鱼的香味,几间船屋里,有人正在捕鱼,渔夫们懒洋洋地看着鱼线,有一位还撒下了一张圆形的渔网。不晓得多久才能抓到一条生物工程造就的基督鱼,基督鱼会游进这条通向大海的河里吗?

  这个问题他大可以一直琢磨下去,但如果那些鱼儿的确是生物工程的产物,那它们多半还是会待在本地。得搞些数据才行,想到这儿,他转身穿过纪念大道,朝图书馆走去。

  正对纪念大道的玻璃墙碎了几处,但缺口都用叠在一起的玻璃瓶修补好了。原本的自动安保系统已经让位于一位手持木棍的保安。他坐在大门口,看起来很和气。

  马特没对他说谎。"我没有通行证。"

  "要带书进去吗?"

  "不会。"

  "那也别把里面的带出来。"保安说完这句,就让马特进去了。

  图书馆里到处是矮矮的书堆,桌椅都胡乱摆着,桌椅间的空地上放着些文件盒,盒里的书都背脊朝上放着。文件盒里的都是平装本,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摆放也看不出什么顺序。书架上都装了玻璃,上了锁;玻璃上都罩了层灰,里面的书名难以辨认。

  室内没有查阅书籍的电脑终端。不知道电脑发明前图书馆都是怎么给书籍归类的,应该会有索引之类的吧,把要找的书告诉管理员,然后由管理员代劳。

  研究研究,或许能找出规律。他在那些平装本里翻看起来,结果发现和书店里看到的没什么两样。

  接着,他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册子,书名只有寥寥三个字:《美国史》。他走到窗边,一屁股坐进一张软椅,打开书本翻到第一页。

  "元年元日,耶稣基督现身于美国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

  邻页上印着张相片,和他在马革辛街上看到的那本圣经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正文写道:"几个世纪以来,美国的男女都活在罪中,因其无知,其罪可赦"。一句话便将耶稣重临前的历史一笔勾销。当时有少数人无视感官和内心的昭示,拒不接受重临,元年战争随之打响,战后又爆发了"正念运动"。书上没说运动持续了多久,甚至看不出运动是否已经结束。

  相片里的比利·卡伯特总统似乎在重临前就已蒙上帝感化,因此耶稣才选中他的办公室向世人现身。卡伯特随后成了第一主教,继而发起改革,精简政府,其手法一半出于神启,一般由基督亲自授意。

  书里有张地图,他看了一眼就读出了书上没写的意思。元年战争后产生的政体仍叫"美利坚合众国",但国土只包括缅因和佛蒙特以南的东部沿海诸州,国土内部还有明显的空缺。纽约州东部的三分之一被涂掉了,马里兰和弗吉尼亚州里靠近华盛顿的一大块没了,亚特兰大和迈阿密也都不见了。那些地方都怎么了?书中既没有索引,也谈不上什么结构,文风散漫,仿佛一场断断续续的对话。书中言论均出自比利·卡伯特主教,记录者是哈利路亚·卡伯特--大概是主教的女儿吧。

  作为一本战争史,其价值颇值得怀疑。主的军队似乎很善于选择战役,从来就没输过。但这支军队似乎不愿意和五十一州中的百分之八十动手。

  他们究竟打了些什么战役呢?他可想象不出坦克车轰鸣着驶过百老汇的情形,但纽约市又的确在地图上抹掉了。是被摧毁了吗?

  难道这些都不过是比喻?所谓的"战争"指的不是军事上的战争,而是这个新版基督教发动的宣传战?宣传战是可以和真枪实弹的交火一样吓人的。

  如果能获准跨越边界进入异教国度,而那里又有人能说话的话,他可以花上几天到一周时间,步行去缅因,然后向当地人了解情况。基督会不会对敌人用了核武器?

  书上提到了"无所不知的圣灵"和"主的复仇天使",听着很像远程遥感和低轨道攻击卫星。如果真是那样,那身边满大街的马车又该怎么解释呢?

  他站起身来,在剩下的平装本里又找了一遍:没有政治学,没有经济学,也没有世界史。卡伯特的《美国史》还有三个别的版本,但和它竞争的著作一本都没有。

  "你在找什么?"一个老头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马特身后,他赤着双足,悄无声息,身上披着件黑色长袍,白色的头发垂到了肩上,两侧面颊上各有一道垂直的疤痕。

  "呃……就是随便看看。"

  老头缓缓点头,眼睛一眨不眨,脸上的表情也没变化。

  他正静静地等待输入。原来是个机器人,就像以前的机器麦当劳服务生,能帮客人点汉堡和炸薯条的那种。

  "有世界史方面的书吗?"

  "那个只有学者才能借阅,你是哪一级别的学者?"

  "正教授。"马特坚定地答道。

  "哪个学院的?我不认识你。"

  "我……我是个自由人,目前不隶属于任何学院。"

  机器人注视着马特,大概是在处理他刚才说的话吧。"你昨天去了招生办公室,但昨天是周日。"

  该怎么说呢?"没错。"

  机器人没有动弹:"可是周日不能去办公室,那是一桩罪。"

  "我不是去找人的,"马特信口开河了起来,"只是想去看看墙上贴的课程修改通知。"

  机器人严肃地点了点头,说了声"我明白了",然后转过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在这个世界,连机器人都要在脸上刻疤,人们赋予了它们庞大的数据库和低下的智力,却没有足够的电力来给图书馆点亮电灯?

  马特重新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翻着那本历史书。这到底算怎么回事?这里有电,有配备了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工业基础也足以支持圣经和彩图历史书的批量印制,但大半个世界还是活在19世纪,甚至更加原始。

  更糟的是,这是一个覆盖着19世纪外衣的现代世界,拿这栋楼来说,电梯还在,但没法开动。刚才的那个机器人也证明计算能力无处不在,但MIT的图书馆里居然没有数据站。

  这时,又有个机器人走了过来,一袭长袍,脸上有疤,但秃着脑袋,身后还跟着个矮小的女子。

  不,那不是机器人。这两位走动的姿势像是人类。前面的男人有种老兵的派头,他做了自我介绍,说他是霍嘉提神父。

  "你是访问学者吧。"他把一件黑色长袍递给了马特。

  "谢谢。"马特接过长袍,不知道除了穿上还能怎样,于是将它披在了衣服外面。

  "这位是你的助教玛莎。"那姑娘有点紧张,但很漂亮,一头金发,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脸颊上有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你好,富勒博士。"她说。

  马特和她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玛莎",心说这到底搞得是什么名堂?"你也是念物理的吗?"

  姑娘听了很困惑:"我是个助教。"

  神父说:"她已经重生过了。"这么一说就全明白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马特问。

  老头点了点头:"图书馆搜索了你的信息,然后派使者通知了我,他说你就是我们在等的那位正教授--虽然你没有学者的印记,"说着,他伸手摸了摸脸颊上的疤,明显的四道,"数据库里有你的名字,"他把"数据库"几个字说得特别用力,"可你的办公室号码不对。数据库说你在54号楼办公。"

  马特点了点头:"嗯,就是格林楼。"

  "格林楼?在哪儿呢?"老头问道。

  玛莎接嘴说:"17号楼后面有片林子,我就是在那儿上祷辞变化课的。"

  "跟林子没关系,叫'格林楼'是为了纪念一个叫'格林'的男人。"那是学校里最高的楼,很容易找,"现在可能没了?"

  老头和姑娘对望了一眼。"楼房还能去哪呢?"玛莎说。

  "不至于搬走吧,"马特说,"可能是太旧,然后就拆了。"

  老头点了点头,说:"的确有过拆楼的事。但那是多久前拆的?我应该有印象的。"

  马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说道:"我是在基督重临前两百年出生的。我是个时间旅行者,从前是这儿的教授。那会儿这里还是麻省理工学院。"

  两个人听了都一哆嗦,那姑娘用手堵住了耳朵,老头说了声"邪恶的词"。

  马特争辩道:"'技术'可不是什么坏--"两人又各退了一步。"这地方以前就叫这个名字啊。"

  "这里从前是个邪恶的地方。"霍嘉提神父站直了身子,把手放到了姑娘的肩膀上。

  "什么叫时间旅行者?"姑娘问道,"我们不都是沿着时间在旅行么?"

  "可我是跳着走的,"马特说,"前天我还在2074年,那是基督重临前的106年。"

  霍嘉提神经兮兮地大笑一声:"你大概是在说笑话吧,我可没有听懂。"

  "2072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就是颁给了一个自称发现了时间旅行的人。"

  "诺贝尔奖?物理学?"神父问道。

  "是形而上学的一部分。"姑娘说。

  "那个我知道。但这怎么也会有奖?和时间又有什么关系?"

  "和时间的关系大着呢,"马特说,"还有空间、能量、质量、量子态、弱相互作用力之类的--你是位学者?"

  老头摸了摸脸上的疤:"当然了。"

  "那你都没有学过那些知识吗?"

  "你刚才说得都跟天书似的,"老头答道,"量子态啦,作用力啦什么的。那些都和基督有什么关系吗?"

  马特伸手到背后摸了把椅子坐下。"呃……基督是上帝的一部分对吧?"

  "两者都是三位一体的一部分,有着共同的特质。"老头答道。

  马特继续追问:"那么上帝就是万物喽?"

  老头答道:"可以这么说。"姑娘补充道:"是万物善的一面。"

  "这么说好了,万物都有能称重、能测量、不依赖于信仰的一面,我就是这方面的学者。"

  看着霍嘉提费力地思考着他的话,马特觉得自己都能听见他脑子里的齿轮"喀吧喀吧"的转动声了。"可那都是工匠和买卖人关心的。能称能量的东西怎么能是学术呢?"

  玛莎在一旁说道:"也许他那个时代的人都觉得能测量的东西很重要。"她撇了撇嘴,继续说道,"技什么的嘛,就是那么回事喽。"

  "玛莎,别调皮!"老头子警告。

  "说出来也没什么好怕的嘛,只是一个词而已,又没有魔力。"

  "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霍嘉提转而向马特抱怨,"这些年轻人啊……"

  马特可不愿瞎掺和。"你为什么觉得可测量的东西不学术呢?或者说不经院?那可是真实的世界呀。"

  霍嘉提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你又在说笑了。那可是魔鬼的利器。"

  "'真实世界'是个幻觉,"玛莎又插嘴,"可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想的。"

  "玛莎……"

  "上帝创造了世界,又没有创造魔鬼,他用了六天是吧?所以说,真实世界本身不是邪恶的。"

  "她很会独立思考!"老头子咬牙切齿地对马特说,"做你的助教再好不过了。"这时,外头响起了教堂的钟声。"正午了,我得去冥想、开斋了。玛莎,教授吩咐的事都能做到吧?"

  "当然了,神父。"

  "教授,我礼拜三早晨来你的办公室。下午有个教师会议。"

  "我的办公室?"

  "玛莎会为你找一间的。好了,明天见。"老头子说完就急忙走了,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去冥想。

  "那么……我的办公室?"

  "他们给了我一张单子,上面有四间房,但都很小,我知道还有一间,你肯定喜欢的。"

  "好吧。'他们'是谁?'他们'怎么知道我要间办公室?"

  "都是行政办的。我今天早上收到通知,说把我派给你,还说你马上就到。然后霍嘉提神父就跑来告诉我说你在图书馆。"

  "行政办昨天就知道我已经到了?"

  姑娘点了点头:"还有人知道你会要一间办公室。他们可能还知道你原来的办公楼已经不见了吧。"

  是因为他在1号楼门口偶遇了那位保安?那保安可能也是机器人,一照面就扫描了他,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数据库记录了他是位学者,尽管学校是在177年前聘的他。

  这是不是意味着,有人正在等他?

  他跟着玛莎爬上三段台阶,来到了一条昏暗的过道。玛莎递了把黄铜钥匙给他:"这间好,光线足。"说着,她"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光线的确挺足。在他的年代,这间办公室被罩在在格林楼的阴影中,但现在推窗望去,只能看到几栋矮木屋的屋顶,格林楼和可敬的布朗库西康斯坦丁·布朗库西,享誉国际的罗马尼亚雕塑家。的塑像都已不知去向。

  但就在两天前,他还在那楼里抢了时间机和一辆出租车,逃到了这里。

  "教授,你不喜欢这儿吗?"玛莎问。

  "这儿挺好的,玛莎。我就是想看看以前办公室的旧址,也就是格林楼。"

  玛莎望着窗外说:"不是下面的这几栋吗?"

  "不是,格林楼比它们大多了,你没有这地方的老照片吗?"

  "当然没有啦,基督前的都没有。"

  "因为那是罪?"

  "不,因为那是从前。"她耐心地解释道。

  "从前的影像都消失了?"

  "不不,伦勃朗啦达芬奇啦他们都还在的。我最喜欢维梅尔,市中心还有他的两幅作品呢。"

  这么说,这地方的宗教味还不是很浓,还是有艺术细胞的。"可是,就没有照片吗?我那个时代就什么都没留下?"

  "那些啊,都在基督回来的时候消失了。"

  "怎么消失的呢?'噗'的一声就没了?"

  "书上是这么写的嘛,天使把它们全带走啦。当然了,当时我可不在场。"

  天使?比利·卡伯特的复仇天使?"我得先好好学学,然后才能教别人。"马特说。

  "日常事务我都能帮忙,霍嘉提神父说,你这学期不用上课。"

  "真是个好消息。"窗户左边有张旧的金属桌子。马特翻遍了抽屉,只有薄薄的一摞纸、两支铅笔、一支墨水笔、一瓶墨水,旁边还有一卷看来是擦钢笔头用的布,里面裹着一把小刀和两个可以替换的钢笔头。

  玛莎拿起两个笔头,举到亮处看了看:"有人用得不太小心啊。回头带个土豆给你。"

  "行啊。可土豆干吗用?"

  "防止笔头生锈呗。一天写完之后,就把笔头插进土豆里,这样就不会锈啦。"她说话的时候乐呵呵的,很有耐心,仿佛是一个助教在告诉教授如何打开电脑,"你们那会儿没有这样的笔吧?"

  "说实话,我只在书上读到过。我们用的笔里都装了墨水。"

  "那样的我也见过,院长就有一支。我来教你怎么用这个吧。"

  "劳驾。"

  玛莎从书桌底下拉出了旧椅子,椅子脚下安了轮子,但滚不动,玛莎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她拿起墨水瓶紧紧握住,在生锈的"吱嘎"声中小心地扭开了瓶盖。接着,她向马特展示了蘸墨的方法:先把笔半浸入墨中,再将笔头在瓶口左右擦拭,抹掉多余的墨水。然后,她在一张纸的页眉处一丝不苟地写道:"基督为拯救我们的罪孽而死。"马特想起他来的路上,在收费站看到的"前万波土顿/收弗一米元"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心说这姑娘的才华还真不一般啊,最起码字写得不错。

  玛莎写完之后站起来,把笔递给了他:"你想试试吗,教授?"

  其实他不是很想试,但他还是坐了下来,试着重复她的动作。他用印刷体工整地写下"棕色的狐狸跑得快",写到一半没墨了。几个字母左摇右摆,渐渐化成了墨团。

  玛莎念了起来:"棕色的狐狸跑得快--是指敌人吗?"马特蘸了两次墨,写完了整句。玛莎接着说:"听起来像是个故事的开头,又像是个寓言。狐狸跑得很快,它逃走了吗?"

  "只是随便写一句,没什么意思。这句里用到了所有的字母。"

  "哦,就像'基督今日升堂,堂下兔眼儿疯狂'之类的吧?"她捂着嘴哈哈大笑,"这是学校里的一个嬷嬷教我的,她还挨了骂呢。"

  "你说的对,字词是没有魔法的。"

  "小部分还是有的吧,如果排列得当的话。"她从他手里接过笔,用布抹了抹。

  "写完一定得--"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哦,应该是你的午餐到了。"

  她打开门,外面站着个男生,递给了她一个盖着黑布的木托盘。"谢谢,西蒙。"她接过托盘,放在了门边的一张小桌子上。

  "教授是不和学生一块儿吃饭的。我自作主张先把这个房间的号码给了厨房,还是你喜欢在宿舍用餐?"

  马特心想:去马革辛街还要走好久。玛莎接着说:"我们下午去为你找宿舍吧,我三点下课,到时候在这儿见面好么?"

  "好啊,就这样吧。"马特答道。玛莎点点头,轻轻地开门走了出去。

  黑布下盖着一小块面包和一块三角形的奶酪,看上去像是从前的干酪。旁边放着个小碟子,里面盛着风干的苹果片,用线串着。一个杯子里盛着葡萄干,在甜酒里浸得鼓鼓的。两个陶制烧瓶里分别装着清水和葡萄酒。不是甜甜圈和安非他命,但还能凑合。

  他狼吞虎咽,就算再上一轮也照样吃得下。他留下了盛酒水的瓶子和配套的陶杯,把其他东西都放到了大堂的地板上。

  办公室里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书柜空空如也,只有最底下的抽屉装了个卷成一团的黑色皮包。他看到过别人在走廊里背这种包,看来是这儿的标准装束,可以用它来把东西从出租屋运到这里,这可比出租车司机的塑料背包低调。

  接着,他坐下来练了会儿钢笔字。有个笔头是软的,写着写着墨水就溅得到处都是。还是玛莎刚才用的硬笔头最好使。

  他的想法还是别写为妙,因为有可能叫人看见。他胡乱写了些东西,半小时后,手指变得僵硬起来。于是他照玛莎的吩咐把笔头一一擦净,插进土豆,然后下楼散了会儿步,四处看了看。

  格林楼前的方院还在,院子里大剌剌地残留着几枚生锈的巨型螺栓,那是以前用来固定布朗库西的雕塑《飞翼》的。也许是觉得太俗了所以才被拆掉的,也有可能是因为老化倒掉了。

  四周静得诡异。这一带向来比别处安静,因为纪念大道上的车流声被建筑挡在了外面,但天气这么好,以前会有许多学生来玩橄榄球和飞碟,现在却一个人影都不见。

  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应该是下课铃吧,学生们纷纷涌出教室,走进了阳光,先是几十个,然后是上百个,他们个个都很安静,可话说回来,他那个时代的学生也不能算是一群暴民嘛。

  他跟了上去,想混进人群,但他注意到有人偷偷瞥了他几眼,可能是因为他年纪比较大,脸上又没疤吧。

  人群所到之处,两边是低矮的木头房子,宿舍和会堂夹杂着出现,中间的一栋大楼里飘出饭菜香。马特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走,边走边看。

  他那个时代,学生中大约有一半都是亚裔。但眼前这群学生中间一个都没有,黑人也没几个。是逐渐减少,还是突然清洗?如果能找本可靠的MIT校史,估计就能推断出大量遗失的世界史--就算是一部不可靠的史书都会暗示许多东西。

  这时,他看见了远处的一块标牌,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老校区最东面的入口,那牌子原来是个欢迎的标志,还附了张地图。

  现在,欢迎词和地图都还在,只是校内开设的科系都变了:蒙恩传教系、撒旦研究系、刺血为盟系--刺血为盟系是什么?能开几门课?最后他找到了自然哲学和形而上学系,地点在7号楼,是以前的力学和数学研究院的一部分,离他的办公室不远。看来他最好现在就过去看看。

  格林楼的墙壁一度是研究者的灵感之源,墙上展示着以物理学为主的科学史,还有旧实验的复制,都配了旧照片。眼前的7号楼墙壁同样能给人启发:上面挂满了耶稣和其他圣人威严的画像,没有凌乱的告示牌,没有一叠叠交还的论文,办公室的门上也没粘卡通画或挑衅的文章;而在从前,这些可都是教授的个性宣言。

  或许,神理学并不鼓励个性。他想到了霍嘉提神父对玛莎那副不耐烦的神情。

  马特走进了一间空旷的教室,在教师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努力按捺着心中涌起的无助和恐慌。他还没有陷在这儿,他知道,自己最终能找到回去的路,至少能回到2058年,回到朗翰-克鲁斯事务所的办公室。

  但在找到那条秘道之前,他可能还得前往更加遥远的未来,或许现在就该按下按钮,以免和这些宗教狂起摩擦。但谁都不能保证2094年后的未来会比现在更安全、更理智。

  MIT本该是个舒适、熟悉的场所。他在教室里度过了大半个人生,多年来也一直努力留在教室,他喜欢和年轻人共处,一起追求知识。这地方的气味还和以前一样,感觉也差不多,只是身后的墙上挂的应该是个时钟,而不是露出慈祥微笑的耶稣画像。

  他曾经盯着那个挂钟看过很久,祈祷时间能快点过去,而现在的孩子们或许每天都会对着画像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