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城和暴风城:张中晓的死(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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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晓的死(转载)(2009-10-18 19:21:05)转载 标签:

札记

理想主义者

两种

读书笔记

张中晓

文化

分类: 摘录

    转载之天涯论坛:(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books/1/63759.shtml)

    作者:独狼一笑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食指
  “无论从思想,还是从文学的眼光来考察鲁迅,都不足以证明他的伟大。鲁迅的伟大,是因为他是一个战斗者,是道德存在,是激动人心的力量。”张中晓评价鲁迅,正如评价他自己。他的成就,即便平庸如我,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取得,而连我都能臻及的境界,也绝说不上高深。张中晓的声誉,与其说来自他思想的深广,不如说来自他命运的不幸。是那样一个风雨如晦的时代,一个衣食无着疾病缠身的年轻人,居然仍能伸楮磨墨。我们不该对他过分苛求,一个人沦落乡野,既无师友,亦无资料,能有多大成就,是可以想见的。
  
  十载沉浮,他留给世人的,就是三本读书笔记:《文史杂抄》、《随思录》及《狭路集》。合共的字数,据他的绝笔,是30多万字,而其内容,一样据其绝笔,则“大部分是古书中所摘录的资料,其余则是封建士大夫的人生哲学、西洋资产阶级各派的哲学思想以及我的反动思想。”这番话是否发自肺腑,只须看看他的写作方式。他是那样的晦气,不但没有所谓的电脑,就是一本像样的笔记本,也只能托诸梦境。他把凌乱的白纸装订成册,又将家存的毛边纸裁成32开大小,用线串起,订好封面。他是如此谨慎,如此精心。而他如此努力构建的一切,却原来都是“反动”的。
  
  让我们回忆回忆魏连殳,鲁迅笔下的受伤的狼。这个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的孤独者,在屡经碰壁,迭遭冷遇后,终不得不屈服于生存的压力,做了军阀的顾问,从此,又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他说,他已经已经躬行他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他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他失败了,又胜利了,或许胜利与失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了,咯血而死了。
  
  张中晓也死了,而他死前,也曾一样四处求助过。还是1960年左右,他写信给王元化:“你的情况大概还好,我很困难,活不下去了,但我还想活……”他期待王元化的救援,却杳无音信,不久他寄出第二封信,再次发出呼吁,诉诸良知,但在那样一个时代,一个书生是挽救不了另一个书生的。要活下去,个人的尊严不仅要让亲朋好友咀嚼,更要让时代的铁蹄践踏。反抗只是暂时的意气,妥协才是最终的抉择。张中晓也不例外,他写下了《关于三本笔记的检查》,说道:“我相信组织上一定会处理我的问题,我也知道,无论在何种情况下,组织上始终会保存我的肉体,而改造我的思想。每当我经过了一段特殊的时间,回头一望,这种情况就很明显。就这一次来说,如果组织上没有把我叫出来到上海工作,在乡间也许就有性命的危险。因之,就我来说,除了对组织上的感激之外,并无其他想法。”文章的微言大义,我也不想说了,但那屈膝求饶的面目,却是清晰可见的。我不是什么道德卫士,我知道如果是我,一样的遭际也许更加委琐不堪,我只是想说,张中晓也是一个人而已,他的骨头,并不算得很硬。
  
  张中晓不是李逵,能够视死如归,高喊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他也学不了甘地,玩玩非暴力不合作。他是书生,而书生是懦弱的,向来就与慷慨惨烈绝缘,嵇康式的洒脱不过是罕见的例外;他的对手是流氓而非君子,而流氓是不会顾及羞耻道义的,如果张中晓屁颠颠的跑去绝食自残,不过是自讨苦吃。他不想悲愤地去死,那就只能选择屈辱地去活。
  
  
  让我们考察一下他的思路。为什么想活是说不清的,为什么不想死却能说个一二三四。张中晓将死亡分为两种:“有些人的死亡存在着艺术的悲剧因素,但不是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悲剧性的。因为悲剧不但是哀痛的,而且是光辉的,悲剧的悲伤是伟大的,这是作为罪犯与英雄的区别。”这里的分类显然不算完整,应该还有第三种人:“在偶然事故中死亡、倒霉,在偶然机遇当中飞黄腾达,在偶然因缘中得救、继续生命……”前两种都是历史决定论的死亡,最末一种才是上帝掷骰子的游戏。让我们想想,如果人生全是偶然,那么一切希望是否就都成了虚妄?可就是我们步入因果论的泥沼,结局又会如何呢?是罪犯还是英雄,到底由谁来盖棺论定?是自身的良知还是外在的法律?张三认为是罪犯的,李四可能认为是英雄;古代以为是高尚的,今天却断定为罪恶。既然上坡路与下坡路是同一条路,罪犯与英雄是同一个人,那这一段话又还有什么意义?--“安度彼利思为了证明神明,把凡体跳入火山,征服者以在战场上死去为生命一大快乐。人类激情,牺牲精神,热情,狂热等等均可出现捐弃肉体之行为。为了一个神圣的目的,勇敢地牺牲肉体,忍受苦刑,殉道者即是。”
  
  这样的思路,必然导致价值的虚无化。“找不到人生的目的,既不相信过去,也不相信未来,过去毫无意义可言,未来个人不能控制,没有理想,没有传统,没有路径,没有目的……”于是成为犬儒主义者就是恰当的选择。
  
  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
  
  合乎逻辑地,张中晓说了这样一段话:“人,作为一种生物,他不要死亡,恐惧死亡……好死不如赖活,这是一个深刻的哲理。死亡,绝不是至乐。即使理智上决定了死,但一个生物人,当他消除了全部道德与现实的伪装时,他恐惧死亡,永远畏惧死亡。无论怎样顽强的人,只要一步一步解除他的精神武装,最后还是会向死亡低头的。”
  
  还可以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来解释张中晓的畏死求生。比如说,为了某个高尚的目的。这是可以自圆其说的。领袖教导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要能完成经国之盛业,稍稍变通又有何不可?张中晓这段话未尝不能看成是他的自我安慰:“越是经历过苦难,越应当珍惜自己和宝贵的生命。苦难越多,生命也越宝贵,越有价值。少年人热情于抛头颅,正是未经过苦难耳。越宝贵存己者,即所谓越活越起劲。讲究策略,批判冒险精神、机会主义,但批评时却不能抹杀热情的可贵、牺牲精神和理想主义的力量。”
  
  这两种解释看似冲突,实则未必没有关联。狄奥根尼之所以决心像狗一样活下去,是因为他看到人世的一切破铜烂铁全盖上了冠冕堂皇的印戳。他的作践自己,正是为了表达心中那份蔑视。当有人将他看成一条狗,扔给他一块骨头时,他立刻表现得很像一条狗,向施舍者摇尾乞怜。如柏拉图所说,假如不去注意他,他就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而鲁迅笔下的魏晋人物,之所以纵情声色放浪形骸,一样是出于对人世堕落的深深伤感,对自身完善的执着追求。他们表面上轻盈玩世,内里实则深沉入世。真正的犬儒主义者都是理想主义者,这样说并不过分。理想主义者固然可以是形而上的昂扬奋发,如苏格拉底,也未尝不可以是形而下的阴晦扭曲,如世间的大多数人。理想主义者的反面应该是佛教徒。只要当一个人真的相信一切不过因缘暂合、并无宰主,只有当一个人拿了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印章四处乱盖时,我们才能说,他是彻底的解脱了。
  
  我愿意将张中晓看成是一个魏连殳式的人物。生存固然可以压倒理想,却绝不能使理想消亡。而张中晓的理想,已经物化于三本读书笔记中的理想,又怎么可能因一时的求生本能就烟消云散呢?他那三本笔记,是他挣扎于世的见证。他的肉身是速朽的,而他的名字却可能长久流传。他未必同意苏格拉底的灵魂不朽,但他一定是想不朽的。他是这样认真的人。他即使不知道柏拉图的《会饮篇》,起码也应熟悉中国人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这些无以证实也无以证伪的教条,是每个写作者的圣经。让我再一次抄录鲁迅先生的话吧:“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
  
  张中晓原本以外,人有两个居住的地方:人间王国与精神帝国。在人间肉身固然是不自由的,在精神帝国那理想总可以自由驰骋罢?绝不!只要理想还需要有现实的载体,理想就只能携手肉身一同消亡。我不知道张中晓在交出自己那三本读书笔记时有何感喟,我能知道的是他曾经泪流满面嘱托他的亲人:“我牵连害苦了你们,心里很难过。今年我三十六岁,光身一条,只有两箱的书和十年中所写的几本札记。这一去凶吉不知,这些札记也许以后会有点用,求你们给我保存好。”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目睹这些札记终将毁灭,而他留于世间的唯一痕迹,也终将被洗刷。他的身后,将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他不能不感到撕心裂肺。即便如此,他写的检查,却不得不这样解释他保存这些札记的目的:“1:其中有一些材料,也许可以用毛泽东思想加以批判和改造。2:……我以为应当把关于我的思想情况的原始材料保留下来,便于记忆,如有错误,可以从中汲取教训。3:……如果没有这三本笔记,我在乡十年的思想情况就会漆黑一团,无从说明。所以我应当保存它,以备组织审查。”
  
  张中晓的所作所为,正验证了贡斯当的一段话:“专制政权依靠沉默的手段统治,并且保留了人们沉默的权利;僭主政治则强迫人们讲话。它一直追查到他的思想最隐秘的栖身之处,迫使他对自己的良心撒谎,从而剥夺了被压迫者最后的一点安慰。”我完全能感受到张中晓心中的那份无奈与悲凉。当他不得不将自身撕裂成无数碎片时,他以为他的札记也将如纸钱一样漫空飞舞。他的人格不再完整。他死了,很快就死了,像雪莱济慈肖邦……一样死于结核病。而中国,却不曾出现一个苏珊.桑塔格,为他写一篇《张中晓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