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屋什造的经典台词:范用:浪漫已成绝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2:04:01

著名出版家范用先生9月14日在京离世。他生前曾策划出版了巴金《随想录》,陈白尘《牛棚日记》,傅雷的《傅雷家书》等名作,主持创办了《读书》、《新华文摘》等知名刊物。
为别人出了一辈子书的范用,在上世纪80年代退休之后才出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我爱穆源》。穆源是他的母校——江苏镇江穆源小学。说实话,我从未想到,小学生活居然会那么丰富多彩。我有点奇怪,范用为什么独独对小学生活那么留恋,用那么多笔墨去写,甚至晚年还花费不少精力和时间,自己动手用硬纸板做了一个母校的模型,专门送回母校,供今天的学生观看。现在想来,他实际上在回味一种浪漫。
这种浪漫,不仅仅限于儿童生活的天真烂漫,而是在他成长时期所深切感受到的教育、文化的浪漫。这是一种历史背景,一种从五四时代开始形成的文化精神对他潜移默化的熏陶。那些拥有新知识新思想的老师,学校图书馆为学生准备的各种各样的图书杂志,学校开展的种种与社会的接触,无不展现出五四新文化应有的自由浪漫的魅力。
这是对一个人一生决定性的影响。它与充满童心的性格结合,便生发出生活的诗意。
在以后的岁月里,人们不难发现,范用的人生基调是与这种浪漫紧密相联的。他的特点在于,其个性从来没有消融于共性之中。对思想、文化、精神价值的执着追求,始终是他作为一个出版家最为看重的东西。于是,在原则与兴趣、指示规定和独立自由之间,他尽可能地寻找最佳切合点。换言之,早年所强烈感受到的文化与出版的自由浪漫,随着现实情形的不断变化,在他手中得到另一种形式的体现。
《傅雷家书》的编辑出版,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文革”刚刚结束时,范用看到了傅雷家书的手稿。当年,范用还在读书出版社当学徒时,曾把刚买到的傅雷译的罗曼·罗兰《弥盖朗琪罗传》从头至尾抄写一遍。他非常欣赏傅雷的文笔,每当回忆当年灯下抄写的情景,心中便会漫溢出温馨。对傅雷在“文革”中不堪污辱而毅然自尽的命运结局, 他感慨万分。此时,读傅雷家书,他看到的不只是一段段优美文字,也不仅仅把它们当作自己怀旧情绪的延伸。他强烈感受到家书里面丰富的精神价值、文化价值,以及一个独特个性所具备的人格力量。他感慨万端地对人说:“竟有这样为儿子写信的父亲。我们应当让天下的人想想,应该怎样做父亲,怎样做儿子!”
范用决定出版这本《傅雷家书》。尽管当时傅雷的右派问题还没有平反,尽管傅聪还戴着“叛国”的帽子,暂时不能回国,但范用认准的是一种精神和文化的价值,更有一种自己对历史发展的判断。他认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傅雷家书》都是值得出版的书。
这便是范用的特点,一旦认准,他就会执着地去努力。从组稿到封面设计、排印、装订,范用一抓到底。与此同时,他还筹办了“傅雷手迹展”。他用这个展览来张扬傅雷的人格。后来,《傅雷家书》备受读者欢迎,而范用的胆略与眼光也令人刮目相看。
面对如今的出版业,范用有时难免感到某种困惑。他不知道是自己落伍了,还是出版业变化得过于迅疾。许多新奇的操作方式,包括纯粹商业性的“炒作”,令他诧异。他想不明白,本应以文化积累、精神创造为己任的出版业,为什么竟然在某一情形下,靠几个人心血来潮策划一番,就能推出畅销十万、数十万册的书,可转瞬之间,这样的书又被人们无情地弃置一旁,将之淡忘?
每当说到这些,他总是不解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虽然他对各种好书逐渐多起来,书印得越来越漂亮,也感到一些高兴,但更为浓重的是这种不解和忧虑。
现实便是以他不能理解也不能完全接受的方式发展着。人们需要有长久价值的精神食粮,需要高品位的著作,同时也需要短、平、快的炒作之作。其实,这是相互补充自然调节而达到平衡的关系。冷静地看,市场炒作也许可以看作是出版业的添加剂,光怪陆离的出版物,甚至某些“文化垃圾”,恰恰是出现高品位出版物的一种代价。没有它们,又怎能烘托出他理想中的自由与浪漫?
我想,人大概常常会这样,随着岁月流逝,留在记忆中最为珍贵的东西,一般会是经过时间过滤、情感过滤之后的精华。它是往事的回忆,同时,也带有理想化色彩。我没有与范用交流这样一些想法。我知道,到了这个年纪的老人,宁愿用美妙的色彩来装扮思绪。何况,我非常欣赏这样的固执。
1994年8月戏剧家陈白尘去世。范用得知,陈白尘去世前曾整理在“文革”期间留下的上百万字的日记,并且编好一本交给一家出版社,可惜被退回。听到这一消息,已经退休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陈白尘的女儿陈虹。他愿意帮忙想办法将这本日记出版。范用难忘,当年已经成名的陈白尘,花钱给镇江穆源小学生剧团寄剧本的情谊;他更难忘,他们这代人共同走过的艰难日子。他拥有的不仅仅是友情,更有一种强烈的历史责任感。
范用本来约好与陈虹见面,哪知就在那天上午,他不幸被自行车撞断腿骨。几天后,陈虹来探望,只见他仰卧在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还未开口,他就哭了,陈虹印象中,这位70多岁的老人像孩子一样抽泣,任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到枕头上。他接过抄录好的且附有陈白尘生前亲笔撰写的《前言》的书稿,双手将它紧抱在胸前,连声说:“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它出版!一定!”
几个月后,中国现代文学馆在北京图书馆举办“陈白尘生平与创作展览”。开幕式即将开始时,范用拄着双拐在儿子的陪同下来到了展览大厅,儿子气喘吁吁地扛着一包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牛棚日记》。范用告诉大家,书正式出版还要有两个月,这是他请印刷厂特意为今天开幕式而赶制出来的样书。
陈虹的眼睛湿润了,连忙恭敬地将这本来之不易的小书放在父亲的手稿旁边。范用默默地站在一旁。这时,他心中一定充溢着满足。而知情的读者,拿到这本书,感受到的同样是一种美好的情感。这场面,一本《牛棚日记》,不由让我想到鲁迅在瞿秋白就义后,怀着悲痛为亡友编辑《海上述林》;想到巴金在罗淑病故后,四处搜集罗淑的遗作为她出版《生人妻》……
相知相通,对于一个出版家来说,这是最为难得的境界。
这时,我似乎更加理解了范用的固执。是的,理想的出版家,应该有思想、有人格、有感情,而不是铜臭味;理想的出版业,也不仅仅是冷冰冰、干巴巴的合同签订,而是洋溢着自由与浪漫。他在以自己的星星点点的努力,尽可能地实现与“五四”时代出版业的优良传统的连接。他的兴趣在此,他生命的意义也在此。
漫画家方成为范用画过一幅漫画,题为《无题》。说是“无题”却有题。那就是范用与书的关系。画中的范用“逃窜”至空中,可他仍紧紧抱着比他整个身体还要大的几本书,头往后张望,有一丝惶惶然,也有一种满足。仿佛他在庆幸,尽管一切都已失去,但他还有书。
画中的范用其实拥抱的不仅是书,而是一种浪漫情感。因这种浪漫,他的生活变得有声有色。
对于他,一生有这种浪漫,足矣!(李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