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蝶plm系统:[波兰]显克微支:灯塔看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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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塔看守人
作者:[波兰]亨利克·显克微支/施蛰存译
1
他还有这样一种卓越的品质——在许多失意之事之后,他还是满有信心,毫不失望,以为将来一切自会好转。在冬天里,他反而精神抖擞,还预言着未来的大事,整个夏季就在向往这些大事中过完了。但是冬季一个个的消逝,而史卡汶思基还是一无所遇,惟有头发却雪白了。终于他老了,渐渐地失去了他的精力;他的坚忍逐渐地憔悴下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支配着他——那就是希望休息。这念头完全支配了老人,把他所有别的希冀和欲望全都吞没了。这个仆仆风尘的流浪人,除了想得到一角平安的地方,以静待天年之外,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宝贵,更值得希冀的事情了。或者,尤其是因为他被命运所驱策,流徙于天涯海角,使他忙碌得不遑喘息,于是以为人间最大的幸福,便只是不再流浪而已。这种菲薄的幸福,实在是他应该可以享受到的;但是因为他失意惯了,所以他的想望休息,正和一般人之想望一件绝不容易办到的事一样,因此他简直就不敢有此希望。如今在十二小时之内,他竟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好象有人替他从世间百业中挑选出来的职位。所以我们就无怪乎他在晚间点亮了灯之后,就好象目眩神迷,——心中自问着这究竟是不是真的,而竟不敢回说是真的了。但同时,当老人在露台上一点钟一点钟立下去,现实却给了他显著的证明。他呆看着,于是自己也相信其为真事了。他好象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大海。灯上的凸透镜在乌黑的海面上投射了一道巨大的三角形光亮,在这以外,老人的眼光所及,完全是远远的一片神秘而可怖的黑暗。但这遥远的黑暗好象在身着光亮奔来。长列岛脚下,于是喷溅着泡沫的浪脊,在灯光中闪耀着红光,也看得清了。潮水愈涨愈高,淹没了沙礁。大洋的神秘语声,清晰的传来,愈加响朗,有时像大炮轰发,有时象森林呼啸,有时又象远处人声嘈杂。有时又完全寂静;既而老人的耳朵里,听到了长叹的声音,或者也像一种呜咽,再后来又是一阵猛厉的大声,惊心动魄。终于海风大起,吹散了浓雾,但却带来了许多破碎的黑云,把月亮都遮没。西风越吹越紧,海涛怒立,冲激着灯塔下的石矶,水花直舐着基墙。这是有一场风暴在远处开始发作了。昏黑而纷乱的海面上,有几点绿色的灯光正在船桅上闪烁。这些绿点儿正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飘摇不定。史卡汶思基走下塔顶,回到自己的卧室里。风暴开始咆哮了。在塔外,船里的人正在与夜,黑暗及浪涛相斗争;而塔内却是安逸与平静。便是风暴的吼声也不能侵入这坚厚的墙壁,只有单调划一的时钟滴答声,在诱使这个疲倦的老人颓然入梦。
2
一个小时又一小时,一日又一日,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过去了。航海者都说,当海上风暴大作的时候,常常听到黑夜中有呼唤他们名字的声音。如果这大海的幽冥能够这样呼唤,那么当一个人老起来的时候,或许在另外一个更黑暗更神秘的幽冥中,也会有呼声来召唤吧;一个人愈厌倦于生活,便愈觉得这些呼声的亲热。但是如果要听到这些呼声,就需要安静。况且,老年人大概都喜欢离群独处,好象先已有了入墓之感。对于史卡汶思基,这座灯塔也就一半等于坟墓。没有比灯塔上的生活更单调的了。倘使有年轻肯来担任这个职务,他们一定会随即就跑掉的。所以看灯塔的大都不是年轻人,而且还是些忧郁好静,不涉世务的人。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人偶尔离开灯塔,身入人丛,他总是踽踽独行,好象一个酣睡初醒的人。在普通的人生中,有种种细密的观感会指示人们去适应一切世事,但灯塔上并不这种观感。一个灯塔看守人所能接触的,惟有一片苍茫高远的海天,漫无圭角。上面是浑然的天,下面是浩然的水;而这个人的心灵便孤独地处于这二大之间。在这种生活中,所谓思想,简直就只是不断地默想。而且也没有一件事情能把这灯塔看守人从默想中警醒过来,即使他的工作也没有这能力。今天与明天完全一样,正如串索上的两颗念珠,只有天气的变换,总算形成了惟一的不同。但是史卡汶思基却觉得这是生平最幸福的生活了。
他黎明即起,早餐后,揩抹好灯上的凸透镜,于是坐在露台上,远望海景;他的眼睛永不厌倦当前的景色。在这浩大的蓝宝石似的洋面上,总看得见有好几群饱满的风帆,在阳光中闪耀,明亮得使人目眩。有时,还有许多船只,趁着所谓贸易风,排着长长的队伍,鱼贯而来,好像一串海鸥或信天翁。红色的浮筒在微波上徐徐漂荡。每天午后,总有好多浅灰色的像鸟羽似的烟,一阵一阵地从帆篷中间升起。这便是从纽约载了客人和货物到阿斯宾华尔来的轮船,航程所过,船后的浪花,曳成一条泡沫的路。在露台的那一边,史卡汶思基可以看见阿斯宾华尔全市及其忙忙碌碌的港口,港中帆樯林立,舢舻相接;再远些,便可见城中白色的屋宇及高耸的塔楼,都了如指掌。从他的灯塔顶上看来,那些小屋子就宛如海鸥的巢,船舶都如甲虫,而人在白石的大街上行走,却像点点的黑子。清晨,和缓的东风吹来了一阵喧哗的市声,就中以轮船的汽笛声最为响亮。到午后六时,港中一切动作渐次停息下来,海鸥都躲进岩穴里去;波浪渐渐衰弱,好像有些懒倦了;于是在陆地上,在海上,以及在这灯塔上,一时都归于寂静,不受任何喧扰。波浪退落之后,黄沙滩闪着光,在这汪洋大水上,宛如一个个金色的斑点;塔身在蔚蓝的天宇中,显得轮廓分明。一道道的夕阳从天空中照射在水上、沙滩上和崖壁上。这时候,便有一种十分甜蜜的疲倦侵袭了这老人。他觉得现在所享受的休息真是最美妙的;当他一想到这种美妙的休息可以尽他继续享受下去,便觉得心满意足,毫无缺憾。
史卡汶思基给他自己的幸福陶醉了;而且,因为一个人对于改善了的境况很容易满足,所以他渐渐地有了信仰与希望;他心想世上既有人为残废人造屋,那么上帝为什么不终于也收容了他这个残废人呢?一天天的过去,他对于这种思想愈加坚信了。这老人对于他的灯塔、灯、岩石、沙滩和孤独的生活,都已渐渐熟悉。而且他对于那些巢居于岩穴中的,每到薄暮时便飞集到塔顶上来的海鸥也熟悉了。史卡汶思基常常将残余的食物丢给它们,不久它们都驯服了,此后每当他给它们喂食的时候,便有一大阵白翅在他周围飞扑,于是老人在这些海鸟中间走来走去,正如牧人在羊群中间一样。退潮的时候,他便走到沙滩低处,拾取潮汐所遗留下来的美味的玉黍螺和绮丽的鹦鹉螺。月明之夜,他便到塔下去捕捉那些常常成千累万地游到岩曲里来的鱼。后来.他竟深爱着这些石矶和这个小岛了。这小岛上并无树木,只是到处生着许多分泌出粘脂来的丛莽,但是远景甚美,尽足以给他弥补缺憾。下午,如果空气非常清朗,他可以看见那林木茂翳的整个地峡的全景。在这种时候,史卡汶思基就好比看到了一个大花园,——一丛丛的椰树、巨大的芭蕉,夹杂着像—个个华丽的花束,纷披于阿斯宾华尔万家屋宇之后。再远一些,在阿斯宾华尔及巴拿马之间,还有一个大森林,每天清晨及薄暮.都有蒸气升腾在这上面,凝结成—重红雾。——这个森林脚下积着死水,上面缠绕着古藤老蔓,无数巨大的兰草、棕桐、乳汁树、铁树、胶树充斥其间,发出一片林海的声音;这是一个真正的热带森林。
从望远镜中,老人非但能看见这些树木和阔大的香蕉树叶,他甚至还能看见成群的猿猴和巨大的鹳鹤,还有鹦鹉,不时成群地飞起,竟像一曲彩虹围绕在这茂林之上。史卡汶思基对于这种树木很为熟悉,因为他在亚马逊河上碎舟之后,曾在类似的林莽流浪过好几个星期。在这种外表奇丽可亲的树林中,他看见有不知多少危险和死亡隐伏着。在夜间,他曾听到过附近有猿猴哀号,猛虎怒吼,又曾看见过蟒蛇像藤蔓一般缠绕在树身上;他还知道在这种沉寂的森林中的沼泽里,充满了电鱼与鳄鱼;他又知道在这种未开垦的荒野里,人的生活是多么艰苦,在这地方,就是一片树叶,也比人大上十倍——总之,这是个充满了吸血的蚊虫、水姪和巨大的毒蜘蛛的荒野。他因为对这种树林生活有过经验。亲眼看见过,亲身遭遇过;现在他能够从高处远眺这些荒野,欣赏它们的美丽,而自身不会受到它们的危害,因此就使他觉得格外快乐了。他的灯塔给他以万全的保护。只有在星期日,他才离开它几小时。那时他穿上了银钮扣的蓝色制服,胸前挂上了他那些勋章。当他走进教堂门的时侯,他听见那些克里奥耳人都在窃窃私语道:“我们有了一位可敬的灯塔看守人了,他虽则是个洋鬼①,却不是个异端”。老人听了这话,昂起了他的乳白色的头,不兔有些傲色。做完弥撒,他立刻就回到他的小岛上去,而且心中非常愉快,因为他对大陆还不很放心。在星期日,他还在城里买了西班牙报纸来看,或者向领事法尔冈孛列琪先生那里借看《纽约先驱报》;在这些报纸上,他急切地寻找着欧洲的新闻。所以这可怜的老人的心,虽然在灯塔上,却一直在怀念他那在另一半球上的故乡。有时,当供给他每天粮食饮水的小船来时,他也下塔去和港警约翰生闲谈。但后来他好像有些害羞了。他不再进城去看报,也不再下塔来跟约翰生谈政治了。这样地过了好几个星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他也不见一个人。放在岸上的食物,过一天就不见了;灯光也仍旧每晚都照耀着,正如旭日每晨从这一片海面上升起来一样地准时不爽;只有这两件事情,表示老人还住在这个塔上。显然这老人已对于人世很淡漠了。但这也不是因为怀乡之故,而是由于,他连怀乡之心都已经渐渐消失了。对于史卡汶思基,这小岛就是他整个的世界了。久而久之,他就惯常地这样想,他将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灯塔了,因为他简直已经记不起,除此之外,世界上还有些什么。甚至,他竟变成一个神秘的人,他那双温和的蓝眼睛开始像小孩的眼睛一般呆望着,好像看定了远处的一个东西似的。当着四周这些异常单纯而伟大的景色,这老人已消失了他的一己的感觉;他的存在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逐渐与周围的云天沧海溶为一体了。如果问他的周围之外还有些什么,他是一点都不知道的,只是无意识地有些感觉而已。最后,他就仿佛这些天、水、岩石、塔、黄金色的沙滩、饱满的风帆。海鸥、潮汐的升降——全都化合做浑然一体,成力一个巨大的神秘的灵魂;而他仿佛就沉没在这个神秘中,感受着这个自动自息的灵魂。他沉没在这中间,任其摇荡,恬然自忘其身;于是在他的逼仄的生命中,在这半醒半睡的状态中,他发现了一种伟大得几乎像半死的休息。
①洋鬼(Yankee)是称呼美国人的俚语。美国人奉新教,克里奥耳人奉旧教,被兰人奉旧教。旧教徒称新教徒为“异端”。史卡汶思基被误认为美国人而信奉旧教者,故尊敬之。
但是惊醒的时候来了。
②这是指波兰大诗人密茨凯维支。
③波兰民间流传,在这三处地方,都有以灵验著称的圣母像。
读到这里,心如潮涌,不能自制。老人便哽咽起来,颓然仆地;银白色的头发拌和在海砂里。他离开祖国,已经四十年了;听不见祖国的语言,也已经不知多久,而现在这语言却自己来找上他——泛越重洋而到另一半球上访他于孑然独处之中,——这是多么可爱可亲,而又多么美丽啊!使这位老人站在那里哽咽不止的,并不是什么苦痛,——而只是一种油然而起的博大的爱心,在这种爱心之前,别的一切事情都是无足轻重的。所以他只以这一场伟大的哭泣来祈求热爱的祖国给他以饶恕,他的确已经把祖国丢在一边,因为他已经这样的老,而且又住惯了这个孤寂的荒岛,所以把祖国忘记得连怀念之心都在开始消失了。但是现在,仿佛由于一个神迹似的,它竟回到他身边来,于是他的心就跳跃起来。
好像在惊醒它们的老友,该当是把残食喂伺它们的时间了;所以,有些海鸥便从灯塔顶上飞下来,渐渐地愈来愈多,开始在地上啄着寻食,或是在老人头上拍着翅膀。这些翅膀的声音惊醒了他。他已经哭了个痛快,这时才得宁静与和蔼;但他的眼睛却反而神采奕奕。他不知不觉地把所有的食物都丢给这些海鸟,海鸟便呼啸着冲上前来争食,他自己却又取起那本书来。夕阳已经沉到巴拿马园林背后,正在徐徐地向地峡外降到一个大洋上去;但是大西洋上还很光亮;室外尚能看得很清楚,于是他便读下去:
终于,短如一瞬的暮色沉下来,遮隐了白纸上的文字。老人便枕首于石上,闭着眼睛。于是那“守护着光明的琛思妥诃华的圣母”便把他的灵魂送回到那一片“被各种作物染成彩色斑斓的田野”④上。天上还闪耀着一长条一长条金色和红色的晚霞,他的灵魂便乘此彩云,回到挚爱的祖国,耳边听到了祖国的松林在呼啸,溪流也在淙淙私语。他看一切风物,都宛然如昔;一切都在问他:“你还记得吗?”他当然记得的!他看见了广袤的田野,在这些田野之间,便是森林和村庄。这时天已入夜。平时在这时候,他的灯总已照耀在黑暗的海面上了;但是此刻他却正在祖国的村庄里。他的衰老的头俯在胸前,他正在做梦。种种景色,稍微有些纷乱地,都在他眼前很快地闪过。他没有看见他所诞生的屋子,因为已经给战争毁了;他也没有看见他的父母,因为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侯,他们已经死了;但是村子里的景色,还依然如旧,好像他还是昨天才离开的,——整整齐齐的一排茅屋,窗子里都透着灯光、土阜、磨房、相对的两个小池塘,通夜暄闹着蛙鸣。有一回,他曾经在这个村子里担任全夜守卫;现在,当时那些景象,又立刻历历呈现在眼前。一会儿他又是一个枪骑兵了,他正在那里站岗;远处便是一家小酒店,他不时向那里溜一眼。在夜的寂静中,可以听到喧哗、歌唱和叫喊的声音,还有呜呀呜呀的小提琴和低音四弦琴的声音。后来那些枪骑兵都上马疾驰而去,马蹄在石上踢出火星来,而他却骑马独自立在那儿,疲倦得很。时间慢慢地过去,终于人家的灯火都熄灭了;现在,眼光所看得到的她方,尽是一片迷蒙;已然浓雾升起,显然是先从田野里开始,如一片白云包裹了大地。你可以说,这简直是一片海洋。但这实在是田野;不久你就会得在黑暗中听到秧鸡啼声,而芦苇丛中的白鹭也会叫起来了。夜色很平静,很冷——一个真正的波兰之夜!在远处,松林正在无风而自响,宛如海上的涛声。东方快发白了。真的,鸡已在篱落间啼起来,一家家的互相应和着;天上已经有鹳鸟在飞鸣而过。这枪骑兵觉得精神很爽快。有人曾经讲起过明天的战争。嗨!这将是像别的一切战争一样,挥着枪旗,呐喊着,厮杀上去的呀。青年人的血,尽管为夜寒所冻,却还如号角一般地在响着。但天已渐明,夜色逐渐衰淡下去;林树、丛莽、村庄、磨坊以及白杨,都已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井上的辘轳正在像塔楼上的金属旗那样吱吱地响。在鲜红的晨曦中,这是多么可爱,多么美丽的国土呀!啊,这至爱的国土,这唯—的国土!别做声!这守望着的哨兵听见有脚步声在走近来。一定是有人来换班了。
④所引三段诗句及此处引号中语,都见于密茨凯维支所著《塔杜须先生》第一卷开头的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