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泰妍高马尾:高级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01:50:44

开场白

其实能有这个发言资格的本该是位医生,可现在我——一位曾经被结论为病人的人,一个资深病人来讲接下来的话 。我现在是以一个老牌病人的身份,跟各位朋友交流一下生病的体会,所以我只能保证说我是以毫不隐瞒的态度来说说我自己的切身经验,希望能有什么的可以让大家借鉴的东西。如果说我除了倾诉以外实在还要有什么目的,那交流分享算是我这篇文章的目的吧!

我做这个开场白也有两个目的:一是请各位对我别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往往越大的希望中酝酿的失望也越大,失望到头来谁能保证自己一定还能理智客;二是我自己先给自己减轻一下心理负担。我生活中,也总是想给自己减轻负担,劝自己:别去想自己这一次就能做得多么多又多么好,能够在大家面前怎么样,甚至能光宗耀祖,这一次只当是自己闲暇无事自己为自己的兴趣理想做的一些小准备。好比现在,也当做闲来无事自己跟自己说说话。这样劝自己当然心里会比较轻松。虽然事实上其作用效果不太明显,持续时间也不长,不过总比单纯自己赶着自己上架要强得多吧。 

病如同人生的困境,不可能完全被消灭

你只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就不免会遭遇困境,谁敢说自己的生活中从没感到过有些艰难,谁心里难免都会有苦恼和困惑。其实可以说,我们之所以为人——高级动物,艰难和苦恼困惑是天生烙印在我们生命中的,是与生俱来的,甚至是不能被消灭的,否则人生岂不是太简单了?

可以说生命的本身就是——与其说是快乐瞬间的串联,不如定义为艰难和困惑的延续。

设想一下,要是我们生活中突然有一天困难都被消灭干净了,人生实在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就像武侠小说中排名第一的高手,常常会陷于无敌的寂寞中;也像我们下棋,什么困阻都没有你可还有劲儿下吗?内心世界永远比外部世界要复杂得多,认识我们内心世界也比认识外部世界要困难得多。心理的问题浩瀚无边,且千差万别、数不胜数,怎么能指望一蹴而就即可解决所有我们心里的迷惑呢?那么我们可以指望什么呢?曾经我也找不到答案,现在,我的答案是否合理,也是见人见智吧——我想。

我得了抑郁症——突然得好像并没有开始和发展,一下就严重了,也许只有结果能抓得住眼球吧——我一下变成了净重35公斤的骨感人,立即像当年来华的外国人一样遭人侧目。我的亲戚朋友已经很少能认出我了,即使我主动打招呼。其实便是我的亲身母亲——在不知我患病的情况下,一见又嚷着要贬呵奚落,抛出“你吸毒了啦?”的偏激结论。行立坐卧在她眼里本是狼籍无序的我,此时更是无地自容了。我说,我是得病了,她那么一呆,接着说:“没事吧,你是愁吃还是愁喝啊?!”那神情仿佛我得的不是抑郁症而是神经病——但手里的事没有一刻停止,如果旁边有人,便不说话了,用眼神让我先闭嘴,立即斜眼冲我叫道:“哎哟,你一边呆着去吧,我做事时最讨厌有人站在我边上!”我隔着玻璃门看见了她在忙,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一遍又一遍,似乎那菜已成了屎尿的化身,恨不能往破碎里搓。末了还凑近鼻子闻了闻。大肠杆菌残留农药是能闻出来的吗?蠢女人!(请大家原谅我,不过我……)无论在哪里,我最怕吃饭又最渴望吃东西。放假回老家过节期间,三天两头的就要有一次聚餐,每一次我还必须参加,说是“小辈该有的礼”。亲戚朋友邀请我的父或母去,他们各自的家庭当然欢喜,但有人看出我眉宇间的忧愁吗?我却是知道自己的为难的,说,我能不能不去呢?结果,我又不在“小”了,“大了该懂事了”的话在我耳边萦绕。我笑着对被请的的和请客的说:“我自己来够得着——,您们吃不用管我——,真够了不用了——,真好吃啊就是实在吃不下了!”我吃罢了,全桌不休,我欲罢也不能。满桌推杯换盏仍在继续,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笑脸盈盈中显得格格不入的不会是我,可是口是心非的还会有谁呢?我满脑子里满是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我明白我咀嚼过的所有全堵积在心中,听见一阵轰隆隆的雷鸣声,接着是尖锐的摩擦声,为了我的心,我的胃挨了饿,胸肋饱尝撕裂之痛只能隐忍般不语。这样的刺激我实在是受不了,我找个借口来到洗手间,不虚任何启发前奏弯下腰去,只一刻,身心两轻松。

我开始不大出门,不参加任何聚会,不去街上,不正视对面的脸孔,拒绝张嘴说话。从此,我倒活得极为清净,长辈亲朋不再因为我的家庭裂痕对我絮絮叨叨纠缠不休,遇上那些可见可不见的人数米外点头一笑就敷衍了事了,父亲再不让我就以前干过的他不满的事一次又一次作检讨做痛哭流涕状,那些长舌妇和长舌男也不用把嘴凑在我耳朵上是是非非了。我遇到任何难缠的人和难缠的事,一句“我得了抑郁症了”,便是最好的遁辞。父亲说:“你总是跟别人宣讲你得了病,让满世界知道了笑话你吗?”——我心里冷笑——果然,他接着说,“你把我脸都丢尽了!”我说,对,从一开始,我就是你的耻辱——从我出生开始。我的理由是,世界上的事,若不让别人尴尬,也不让自己尴尬,最好的办法不过就是自我作践。易卜生《野鸭》中的雅尔马·艾克达尔不就是依靠此法浑噩度日的吗?鲁迅先生的“阿Q”不就是大量运用这种办法并最终获得心理满足的吗?比如说我长得仅仅是不美,但我不等别人说我不美,我便说我自己丑,且说到十分的丑,那么这丑中倒有另一可爱之处了。逢人便宣扬我有病,他们揣测的心能释然,恍然大悟后心下不免宽慰些,再防备着接触我就不伤和气,我被他们防备着接触亦不感到难下台,皆大欢喜,自践难道不是一种维护自己尊严的海外良方吗?再者,真是有人问起:你高中怎么学的,怎么没考上更好的大学,怎么没在大学入党,怎么没出国留学,怎么不会打扮,没个追求者,没一个“我得了抑郁症啊!”一句话就回答了。

但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不禁时常感到无限孤独和寂寞。

人生的困境正如人病一样,不可能没有,艰难和困苦不可能彻底消没,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宣泄与倾听,却可能使人获得一种新的生活态度,或者说达到一种新境界。什么是新境界呢?

有谁会最后放弃你呢?唯有父亲和母亲,妻子和丈夫,儿子和女儿这些人吧,至少他们不会不愿亲近你,他们不会开除你的家籍。不过往往至亲待我越亲近,我越是害怕身上的病毒——易怒,敏感,暴躁,焦虑,厌倦,胆小,羞怯,孤独,注意力无法集中,偶然刺激便心惊肉跳,动不动自责自罪一番,无来由悲天悯人一把——传染给他们。我与他们分餐,我用我自己的锅盆、碗筷、茶杯、毛巾且各有固定的存放处,并且不允许除自己以外任何人触碰移动。我只坐我的座椅,我用脚开门关门,我坐一次马桶就要套一次防尘塑料薄膜。他们当然反感我这样,其实他们明不明白我的不忍心呢?——现在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说,这不是个感情问题!我恼怒着要求他们只能在与我一丈开外的距离向我呵斥做动作,每夜里开着唱佛机直到天亮,使整夜无法释然入眠的我不能再去伤害亲人,我却被不停歇的经文绕得头疼。我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心在悄悄滴泪,当他们用不屑的眼神对我的举手投足指指点点,用鄙夷的神情对我的言行举止下结论,我似乎觉得那不屑的、鄙夷的是我的一颗灵魂。我成了一个废人了,一个可怕的魔鬼——而我从小不就是一个甩不掉的大包袱吗?

我先讲个童话《海的女儿》。关于这个故事,想必大家都不陌生吧。 海王有一个美丽而善良的女儿人鱼公主。小人鱼爱上了一位王子,为了追求爱情幸福,不惜忍受巨大痛苦,脱去鱼形,换来人形来到王子身边陪伴 。他在昏迷中错把另一位姑娘当成了救他的女孩并常常对人鱼公主倾诉对其的思恋,当然王子告诉人鱼公主:他还是很爱人鱼公主,因为人鱼公主在一切人中有一颗善良的心,她太像那个救了他生命的女子。虽然王子还对人鱼公主说:那个人间女子是我在这世界上能够爱的唯一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几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灵魂中的印象。她是属于那个神庙的,因此我的幸运是上天把你送给我。让我们永远不要分离吧……看到这儿我就要放下了,心说又是个老掉牙的故事,接下来无非是王子和人鱼公主相爱了,最后呢,肯定是王子与人鱼公主白头偕老,过着幸福的生活。(如果这是你第一次看,我想你也会这么想的)

可是我猜错了,这个故事不同凡响的就在于它的结尾。王子最后却和人间的女子结了婚 。给予她人双腿的巫婆告诉小人鱼,只要杀死王子,并使王子的血流到自己腿上,小人鱼就可回到海里,重新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最终她却选择——自己投入海中,化为泡沫。可是在化为泡沫的过程中,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自己觉得轻盈起来,获得一种虚无缥缈的形体,渐渐从泡沫中升起来,小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她将拥有一个永恒的灵魂,哪怕她为自己创作这个灵魂需要三百年。

所谓境界,要提高,我想至少有两方面。一是认识了爱的重要;二是困境不可能没有,能最终抵挡它的只能是你心中的爱愿。什么是爱愿呢?只是小人鱼对王子的爱吗?她之所以能忍受那么惨烈的痛苦,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她忍受了非人的折磨,在刀尖样的甲板上跳舞,或是她是宁肯自己死,也不要让自己所爱的人死的无私吗?这也是一种爱愿,但更多的是一种哀怨。真正的是灵魂——无论海底的世界怎样瑰丽丰饶,因为没有灵魂,所以人鱼公主毅然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她本来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爱能胜过爱任何人的王子身上,那么王子就可以把灵魂分给她,她就从王子手里得到了灵魂。为了这份与灵魂相关联的爱情,人鱼公主付出了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她的勇敢、善良、无私、舍身为人……都在命运燧石的敲打下,大放异彩。最终,她拥有了一个可以为自己创造永恒灵魂的机会,当然其过程也是困境重重的。我们应该知道:困难是永恒的,只有镇静地面对这一切。所以说,前者只是一种暂时的输血,而后者才是根本的救助,它不是求一时的快慰和满足,充一时的英雄,也不相信好运降临从此困境就不会再找你,它是说:困境来了,大家跟你在一起——无论是家人(小人鱼的姐姐们极其家人)还是朋友(与她一起升空的其他灵魂)——但谁也不能让困境消灭,每个人必须自己鼓足勇气,镇静地面对它。

人鱼公主是顽强和坚定的,她选定了自己的道路就绝不回头,终于,她得到了自己铸就一个灵魂的机会,在一个接一个严峻的考验之后。人生困境是不可能根除的,这样的认识才算得上勇敢,这勇敢使人有了一种智慧,你既不再希望于命运的全面优待,而是倚重人间的爱愿。爱愿,并不只是物质的捐赠和交换,重要的是相互心灵的沟通、了解,相互精神的支持、信任,一同探讨我们的问题,是灵魂深处的共鸣。

还有的就是镇静——能够镇静地对待困境,无论是天生不可逆转的还是自己搞出来的——,不要再恐慌了,别再暴跳如雷了,犯不上自罪自责。别总想着逃避困境,你恨它,怨它,跟它讲理,其实都是想要逃避它。可是困境就是困境啊,就在于它的不讲理,它不管不顾,大摇大摆地就进来了,就找到你的头上,你怎么讨厌它也没用,你怎么劝它一边去它也不听,你要是老这么执着地想着逃避它,结果只能是火上浇油,助纣为虐,在它对你的折磨之上又添加了一份自己对自己的折磨罢了。

对待病我的态度——敬重

我当然盼望着我的病能够很快好起来,可惜那几年间吃过几篓中药,进口西药,不是没效果,但如果说根治,全然无济于事。我笑着自己的虚伪,因为父母都不知道我的很多症状其实还在——之所以隐瞒,除了不想他们担心,也是不想自己平添烦恼。在父母面前,我从不敢奢求我能作对,做到使他们满意——我太习惯于用位置代替是非判断,于是局面混乱——我总是错,在父母面前。我笑我自己前二十多年的命运就是破罐子和破摔,前十七年罐子既然被人弄破了,即使我自己再摔也还是个破罐子了,也就没必要爱护了,自轻自贱成了一种习惯真是比疑难杂症还要可怕的病啊!现在我真是成了什么都没有就是有病,什么都有就是缺“前”——向前看的勇气。我以前是很少吃荤的,也不爱吃甜——打小就是;总是喜食素食,偏好咸味,如今数年里吃药草,倒是真的怀疑是否有一日要变成牛和羊了。说不定前世我就是牛羊所变的吧!——说句题外话,“学术研究上的有一种名称为“罗伊茨费尔德—雅各布氏症(简称克-雅氏症)”的病,此病首发于某岛土著人食用死者内脏后,由于该岛土著人有食用死者遗体内脏的习俗,故该病高发。后来由于欧美各国纷纷用“牛肉骨粉”饲养菜牛,牛发生相同症状并导致大面积播散,而克-雅氏症便是我们大家所熟知的“疯牛病”。——如果牛的病,即牛脑海绵状病的疯狂爆发是因为现代人在利益的诱惑下,以科学武器来强行改变牛的饮食结构而最终殃及自身的……自然界的报复;那么能不能说我现在食欲口味的变化——无肉不欢,缺糖无法愉悦——是不是也是一种生命对自己的报复呢?

我对我自己病的态度是什么呢?我想到现在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说什么也没用。最后我只能说:是敬重。正如我上文所说,如果人类不敬重自然规律,想当然的努力,那么目标方向不对所有的努力不仅白费,更有可能是祸端的导火索。——我说对我的病是敬重,决不是说我多么喜欢它,但是我要说它什么呢?讨厌它吗?恨它吗?求求它快滚蛋?一点用也没用,除了自讨没趣,就是自寻烦恼,但你要是敬重它,把它看作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是命运对你的锤炼,就像是个九段高手点名要跟你下一盘棋,这虽然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有些必输无疑的宿命,但你却能从中获益,你很可能就从中增添了智慧:比如说逼着你把生命的意义看得明白。一边是增添智慧,一边是自寻烦恼,该选择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

所以说呢,对困境我们先要对它说“是”,接纳它,然后再试试跟它周旋,输了也是赢。再打个比方,比如说死亡,你一听见它就着急上火,生气、发慌,它肯定就会以更加狰狞的面目来找你了;你要是镇静地看待它呢,它其实也平常。死,什么玩意?什么样儿?正如你没出生那样儿呗,就像你出生那样儿呗。

死,不过是在你活着的时候吓唬吓唬你,谁想它想得发抖了,谁在它面前抬不起腰来,谁就怂了,就输了;谁想到它能坦然镇定了,谁能抱着敬重之心对它鞠躬致意,谁就赢了。当然也不能骗自己,其实这件事你想骗也骗不了了。——“因说自欺欺人曰:欺人亦是自欺,此又是自欺之甚者。”

要是你先就对它说“不”,固执地对它说“不”——必须坚持的永远不能放弃,其实所以的困境,包括死,都是借助你的恐慌、你的自我作践来伤害你自己的。

死,对我曾是致命的诱惑

我终于要求住进了医院的精神科。

病院里,我们像囚犯一样要穿病服,要限制行动于一个不算大的空间里,虽然那院墙不是铁质的栅栏,院墙上也不会拉上电网,要是愿意体力允许我还是可以出门四处逛逛的。但不知为什么看见了外边来人穿着花花绿绿行走,就顿生了列入另册的凄凉。

在我整天躺着床上不得下床的时候,以及植物神经系统,内分泌免疫系统的功能也开始紊乱的时候,有人劝我:“要乐观些,你看生活中有多少美好的东西呀!”“家里人多爱你呀!”我心里说,你玩去吧,事又没摊在你头上,你当然想得开呀!再说,病是我想得的吗?病又不在你身上,你有什么不乐观的?那时候,尤其是在19岁体重骤降至70斤的时候,我可是没发现什么生命的诱惑。我想的是如果我不能停止胡思乱想,就算是再有意义的思考——不能实施的我永远也不能实现其价值,我也不想活了。那时的我,整天用目光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写两个字,一个是“醒”(因为大夫说,治疗抑郁症的药多少都会有些副作用,嗜睡是正常的,睡醒头不晕是不用奢望的)另一个字就是“死”;我祈祷把这两个字写到千遍万遍或许就能成真,不管是清醒还是死,都好。我想我只能接受这两种结果。到后来,现实是越躺我头越是不得清醒,那时候我就只写一个字了:“死。”

我们谁不渴望自由呢?每天打过吊针后,我就支撑着身子坐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红红的太阳,看涌动的云,弄着嘴唇逗引怯怯立在窗台边缘上的小鸟。小鸟却飞走了,落下一根或两根羽毛,我就如年节里抢拾炮仗的小孩般欢呼雀跃、不亦乐乎地争抢——碍于身体条件,以上所有行动只限于心理活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羽毛被风吹起,打了一两个旋儿,便消失在空中。我无奈地往前探了探了身,也便对结局默认了。

我们的病房里进来了一个来看病人的小孩,他瞧着我们,那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在动物园看笼中动物的神气,他竟大胆地走近了几步。他的母亲,一个肥胖的女人在后面追来就喊:“侬行西啊,页得神经病啊(你找死啊,那边是神经病)!”这话使我潸然泪下,我只有背过身去,默默注视着空中的一片白色的云朵,和在半空中的一群灰色的鸽子。呵,美丽而善良的云朵不怕死,依旧纯白如雪,忠诚的鸽子不怕死,依旧在为我们表演各种精彩的高难度系数的飞行运动。这一个夜晚我等到很晚才把药吃下躺下,方能睡觉,迎接我的是那依旧洁亮的月亮,它随着我到了床上,覆盖在我身上,它不嫌弃我。

我最不喜欢看到的就是房间角上的那个蜘蛛网,它好大,状如一个笸箩,为我平生之少见。在我又一次强烈要求下打扫阿姨用杆子挑破了它,第二天我一睁眼,它又完好无缺,像一个通了电的铁网,又像是监视我们行动的雷达。我无可奈何,开始产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后悔我为什么要声张自己是抑郁病患者?为什么要来住医院的神经科?人们在歧视我,说我们是神经病,那我们为何不到人群广众中去,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吐,挤公交车,进电影院看着喜剧大声哭,甚至对着那些躲而不及的歧视者,我偏要摸他们的手脸,对着他们呲牙咧嘴,声嘶力竭,暴跳如雷,吐吐沫,咽口水。那么,我就真的是他们口中的神经病了,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给我下的定义,他们的指点论断方能显示出预见性和准确性,我才算对的起他们!

但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去实施呢?无论是死,还是“肆意报复”?那可不是出于什么生的诱惑,那时候对我最具诱惑的就是死;死之前可以任意妄为的报复。每天夜里醒来,都想,就这么死了多好!每天早晨醒来,都很沮丧,心说我怎么又活过来了?我之所以没去死,绝不是生的诱惑,而是死的耽搁,是死期的延缓,缓期执行吧。是什么使我要缓期执行呢?是责任和义务,是为人的本分。那使我放弃报复的又是什么呢?是亲情和友情,是我相信这世上还有爱。

面对困境我们要知命,而非认命

那时候我也还是不太想活,希望可以拥有一个自然的死亡。但是,死亡一经耽搁,你不免进入了另一些事情,就像小溪里的水慢慢充盈了,你必定会顺水漂流,飘进大河广川里去了,四周的风景随之豁然开朗,心情不由的也就变了。至于你能不能归于大海,那就没有命中注定的说法了,融进大海——除了你的深浅,你不能否认运气的作用力和重要性。终于有一天你又想到了死,心说,再试试吧,何苦前功尽弃白吃那么多的苦呢?凭什么我非得输给你不可呢?这时候,你已经开始对死亡有一种幽默的态度了。

幽默是什么?我没有能力更没有资格来给此下定义。我能说明的只是——我想就大多数人而言,幽默的首要条件是不伤害,不存歹意,同时也不应带来任何悲哀、痛苦或死亡的真实意图。

我读过耶稣最后一夜对他门徒的长谈,觉得这段动人的议论,尤胜过下文苏氏、金氏(金圣叹)临终之言,而耶稣在十字架上临死之言是:“上帝啊,宽恕他们,因为他们所为,出于不知。”这是耶稣的伟大,出于人情所不能及,这与他一贯的作风相同:“施之者比受之者有福。”可惜我们常人能知不能行,常做不到。

不过至少可以幽自己一默吧!这种修炼功夫,常人也常常学不来——至少还可以学。市政府说苏格拉底巧辩惑众,贻误青年子弟,赐他服毒自尽。那夜他慷慨服毒,门人忍痛陪着,苏氏却从容阐发真理。最后他的名言是:“想起来,我欠某人一只雄鸡未还。”叫他门人送去,不可忘记。这是他断气以前的最后一句话。金圣叹被判死刑,狱中发出的信,不也正是此类幽默吗?“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大有火腿滋味。”(我一试大约如此)这是大师的态度,不悟透生死的人想不出这样的话,这里面不仅有非凡的智慧,而且有着深沉的爱心。大家看过《城市之光》没有。女主人公要自杀,结果让卓别林把这个女人给救了。这女的说:“你为什么救我?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死?”卓别林的回答实在是太妙了,使我终生不忘,他说:“急什么?咱们早晚不都是死?”妙极,对极了。是说,这是困境,使我们谁也逃不了的困境,但是,我们在一起,我们先一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这是什么呢?这就是爱!

病院中的人都是面色青黄,目光空洞,头发蓬乱,步履虚弱。看着他们的形象我也知道自己的模样。我们是忌讳用镜子的,当我们对黄色并不反感,黄在中国是皇权的象征,于世界也是流行色。于是,我们都显得亲热,在过道上、房间里,谁和谁见了都要点头,微笑也随之绽开,似乎我们很有缘分,数十年前上辈子就认识似的,互相询问名姓和单位。医生和护士是从来不叫我们名姓的,直呼床号。世界上叫号的只有监狱和病院吧。我先是+235,后来一个病号出院了,我就正式成了“235”。“235!235!”这是到了吃饭的时间了。像浆糊般的流食不挨着我接的手,直接搁在桌上,热汁几次就淋到了我手上。“235!235!”这是护士在送体温表了,她们捏着体温表的另一头瞪着眼意思我赶紧接过去。我先是极不习惯这种代号,但后来也想通了。“戴丹丹”不也是一个代号吗?虽然235不是爸妈给我起的名字,可现在满社会不都是“张经理”“王主任”“李书记”吗?我在打吊针的时候,目光一直是看着天花板的,天花板倒是很洁净,而我还是看出了许许多多的细小的纹路,并且从这纹路中看出了众多的鱼虫山水人物。难怪有人说,天花板是病人的一部看不完的书,这话真对。然后我在琢磨“+235”,想,有个“+”号,这是不吉利的,因为感觉许多器官作用变得不太正常时,体检的各项指标就是呈现阳性,阳性表示出来就是“+”号。肝肾尿常规、血常规,大小三阳,糖尿病,甲亢,称得上器质性病变,通俗地说,称得上病的都是“+”号——“+”号越多,越严重。待到正式成为“235”了,我思索235也不太好,相加等于是10,不过幸好不是个13,但10也是不好,应该是个9最好,围棋的最高段数不就是个9吗?中国人应该是偏爱3、6、9的,庆幸有个3字。——当然现在更受追捧的数字是8,对此我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觉。

在这个监狱式的天地里,我们这些病人是互不歧视的,它同监狱的区别正在这里。犯人是要互相监督互相打小报告而争取减刑的,这是因为他以前曾经“犯”过人,以犯人入狱,又以犯人减刑出狱。我们患了病,并不是企图犯人,入院的一半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不至于犯人。所以我们相互关心、体贴。每有一个出院,我们欢欣庆贺他的康复,也为了自己能治好而增加自信。一个病人进来,我们少半为又要认识一个新朋友而高兴,多半却为他也染了此病而悲伤。我们欢迎他的仪式虽不是握手和拥抱,却提醒他怎么跟医生沟通、能及时病情感受;怎样服药,有哪些副作用;怎样不必悲观。病友和战友的感情一样珍贵,有待我们统统治愈出院后,我们在社会上仍可以形成一个关系网,这个关系网是在不理解被质疑的歧视之下、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建立天长地久的友谊,它比那些互为利用的官网、商网、情网、乌七八糟的网纯洁高尚得多。从这一点而言,跟学友的情谊也是差不多的。

我就是靠这种爱而耽搁和延缓了死亡的,而后体会到做人的本分,肩上的责任,再然后才感到了生的诱惑。你要是说这爱就是生命的诱惑,也未尝不可。但那决不是生理性生命的诱惑,而是精神性生命的诱惑,是生命意义的诱惑。不过这“诱惑”的字眼好像并不贴切;“诱”字常常是指失去了把握自己的能力。“惑”呢,是迷茫的意思。所谓“四十而不惑”,大概就是说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吧,——我做过的心理年龄测试,测试出结果为我37~43岁!!!

所以,当我再次踏上高楼的顶端时,想的不再是自杀的时候,——从高空看到自己家的方向、广场上的喷泉、只有玩具一般大小的行人时,我会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拍手欢呼起来。这时候,生命不见得是向我投来了它的诱惑,而是向我敞开了它的魅力和意义。在高空看世界的感觉,那一刻,似乎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我从高处看人群,可以多看清些人的真正本性;我从高处听世界,我想我能听见生命的叹息。所以我说,对病、对死,对一切我们所遇的困境,最恰当的态度就是敬重,它使我提前若干年就“知命”了,就是知道命运反正是不可能都遂人愿的,人呢?必然不能逃避困境,二是要正视它。你下棋吗?你打球吗?或是你看体育比赛吗?其实人生的一切事,都像比赛一样,需要与困境周旋。

你需要的,必须自己来建立

现在想来,一个人生了病、遇到人生中的困境,益处是很多的。虽然有失去的,但你获得的远远要高于你失去的。

我们失去了社会上所谓的“人”的意义,我们却获得了崭新的人生,我们拥有了人的真情,我们有了宝贵的同情心和怜悯心,理解了宽容和体谅,热爱了所有的动物和植物,体会到了太阳的温暖和空气的清新。说老实话,我的档案里只装有我们的病史而没有情史、政史,所以这里没有猜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势利和背弃。我们共同的敌人是阴暗的心理,男女没有私欲,老少没有代沟。不酗酒,不赌博,按时作息,遵守纪律,单人单床,不纳妓宿娼,贵贱都同样吃药,从没人像官老爷那样私欲膨胀而疯狂敛药,也不会像守财奴那样贪婪而嗜药成性。医护是我们的菩萨,医药使我们的守护神,我们给他们绽放出的是真正从心底充盈而出的笑容,没有虚伪。定期的复查诊断是我们的上帝,我们因为畏惧而小心翼翼,而崇拜,没有丝毫的敷衍。如果你觉得这仍然不够,你也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思索,与天、与地,与上帝或与佛祖谈谈,那样就能让你更清楚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总之,千万别把自己封闭起来,你要强行使自己走出去,不光是身体走出屋子去,思想和心情也要走出去,走出一种牛角尖去,然后你肯定会发现别有洞天。

我有时间翻阅了流传的每一个版本,我为红楼中的每一支钗的命运而扼腕,数的清那共有多少的泪珠,也记载了多少的泪珠被我的记忆所尘封。那字里行间的批注和埋藏的意味,我只是比以前了解的多了一些,我差不多知道了谁是谁的父母和儿女,谁和谁带着亲拉着关系而已。我读出,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地狱和天堂是人对生命、以及对他人和对自身境遇的不同态度罢了。“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基于这样的人生态度,友谊、爱、以及敞开自己的心灵,是我们最好的医药。

我们虽然是坏了心脏的人,但我们的心却异常的好。

据说,在我们中国,患上抑郁症的是一百个就有一个或两个的,像我这样的人差不多是症状很严重且伴着无法否认的外部特征才被人发现我们是病的。其实,人这一生能得到些什么呢?无非就是过程,就是注满整个这个过程中的心情。所以,如果你要选择,一定要注满好心情。当时当我躺在床上透过门上玻璃向外张望那些歧视我们的人群时,总是想:别神气十足以为自己正常吧,或许,你们就是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病毒”的病人,我们是查出了病的健康人!中国人那么多,如果逐个检查一下,这里就是一个多大的世界啊!那么,如果大家都来这里呆呆,人际的感情恐怕要比院墙之外的要好很多呢!

因为在这里,人们自然而然地注重爱,或者友谊;更深切地明白,爱,不是一种熟食,买回来切切就能下酒了;爱和友谊,要你去建立,要你亲身投入进去,在你付出的同时,你必定已经改换了一种心情,有了一种新的生活态度。

如果你要是逃避困境——但困境可并不会躲开你,你要是封闭自己,要总是整天看什么都不顺眼,你要是不在爱和友谊只之中,而是在愁恨交加之中,你想你能有什么好心情呢?如果我们没有,爱、友谊、快乐——这些都是一种智慧,那我们是病人,人却都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