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微博新浪:门前一棵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14:04:38
作家简介:何存中:1953年生于湖北浠水。70年代起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出版有中篇小说集《巨骨》。现为湖北文学院合同制作家,供职于黄冈市文联。 门前一颗槐□何存中
 将军是同凤儿结婚三天后参加红军的。  凤儿一脸的汗水回来了,腰间的辫子甩着风。凤儿落在椅子上,捏着辫子对娘说,大,我要剪头发。大别山里的女儿叫娘叫大,留着母系社会的痕迹。娘说,你这个婆娘又在外头疯。凤儿说,垸中姐妹都剪了。娘问,都剪了?凤儿说,你去看沙。娘说,那就剪。娘就拿剪子给凤儿剪。娘拢了女儿辫子用手挽着,说,你莫悔。凤儿说,你放脚的时候悔没?娘说,悔什么?放了脚你父田里多了一双手。娘就跟凤儿剪辫子。一剪子下去铰得一遍响,女儿的头发就成了齐耳的短发。那样子是武昌城里女学生的。
  凤儿剪了发,就到门外见阳光。阳光是古历六月的,远照青山,近照河水,许多的颜色扑眼而来。山里的女儿自由了,放着眼睛看世界,心情就像粘稻种在山冲里,青禾亮管暖暖长。大门前的槐树绿浓了,是开花的时候,黄黄的瓣,淡淡的香。凤儿闻着了花儿也闻着了自己。山里的人家女儿生下地,就栽一棵槐树儿,女儿大了槐花就香了。凤儿站在槐树下,扶着槐树唱歌儿。歌是山里古老的情歌儿,从娘嘴里传下来的。凤儿睡摇篮里的时候,就听娘摇她唱,唱到凤儿能懂的时候,娘就不唱了。娘不唱了,凤儿就会唱。槐花金黄金黄的,太阳金黄金黄的,凤儿金黄金黄地唱,姐儿门前一棵槐,手扒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娘嘞,不好说得望郎来!歌是赶五句,一句比一句意思深,一句比一句感情浓。  娘在屋里切猪菜,听到门外女儿唱,敲得砧板响,说,你这个婆娘玩落了辫。山里的女儿出嫁时要开脸,扎髻,娘说女儿玩落了辫,不是好话。
  门外的女儿不唱了,半天没得声音。  屋里的娘叹一口,笑了,说,苕婆娘,唱么事?叫人来提亲。
  女儿是娘心肝肉,娘晓得女儿同山那边程家的儿好。
  程家的儿未当将军之前叫牛儿。  牛儿是小名。山里的儿生下地,为了好养,叫得贱。娘生下他,父亲听见大门外,青山顶上的黄牛,昂头叫天,顺口给他取了名。牛儿是程家的独苗,父亲希望他的儿像黄牛一样好养。
  凤儿与牛儿是春天的那天夜里,参加农会散会后好上的。
  会在乘马会馆里开,从武昌第一师范回来的学生,穿着长衫在油灯下给他们讲革命的道理,散会后牛儿就将凤儿带到了自家的桃树林里。山里的桃树多,每家都有几棵,埋些死猫死狗在树下,三年五载就不用施肥,就能结很大很红很甜的果。牛儿把凤儿放在自家的桃树下。凤儿说,不好。牛儿问,有什么不好?凤儿说,草扎人。牛儿就把身上穿的热褂脱下来,垫在桃树脚下的草上,同凤儿好。凤儿说,你自私。牛儿说,都是革命的人,我自私什么?凤儿说,你怎么把我带到你家的桃林里?牛儿笑,说,你成了我的人,结了桃子还不是你过来吃。凤儿就不做声。山里的风俗,男女在果林子里野合,果子就结得旺。
  那天夜里牛儿的热褂被凤儿染红了,怎么也洗不去。
  第二天牛儿约凤儿出来,偷偷地拿给凤儿看。凤儿说,我对得住你。牛儿说,试了后才晓得。凤儿说,要是没得呢?牛儿说,那我托什么人生?凤儿说,你把那当宝贝?牛儿说,记住,你是我的人。凤儿的泪就下来了。
  凤儿叫牛儿来提亲。牛儿不用媒人,自已提着一块肉和两包点心,上了凤儿家的门。凤儿的娘气笑了,问,你是哪个?牛儿说,凤儿晓得。凤儿的娘指着牛儿说,敢作敢为,是个角儿,算得,我嫁女儿。
  山里的日子总是那些日子,只不过换人来过。儿大了女大了,就是新一代人,日子就是他们的了。两家门当户对,男家种田,女家也种田。男家的牛儿不识字,女家的凤儿也不识字。只是人好,牛儿力壮,凤儿饱满。于是就成亲。牛儿成亲是六月十八。六月十八好日子,月是双的,日也是双的。牛儿和凤儿入洞房。古历六月山里不冷不热,风和日丽,山坡上,路边上,密密麻麻的槐花开了,山里成了花的世界。招来许多的彩蝶儿绕着飞,像云一样,还有许多的蜜蜂,起落花丛中,像雨一样彩蝶儿看得见,蜜蜂儿看不见,只听得声音嗡嗡的,像酒醉了的人说梦话。这时候的蜜最好。山里槐花的蜜,淡远清香,醒得了得癔症的人。人若是想魔了,就拿槐花的蜜让人喝,人就被清香唤醒了,忆得起俗日子。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花香,牛儿和凤儿入洞房,凤儿饱满,牛儿壮实,山里就是花的世界雨的天地。结婚三天,牛儿和凤儿恩爱了三天。
  第三天太阳从山头升老高,牛儿的父母按照山里老例,接亲家凤儿的老子来喝酒。
  父要打豆腐,母亲要办菜,忙不过来,要人到集上用钱,父亲就想起了牛儿。父亲走到新房门口,新房的门关着。父亲叫,牛儿,牛儿。牛儿在床上抱着凤儿不放手。凤儿早就想起来,山里的老例新媳妇不能睡到太阳出,但牛儿的手像两道箍,箍得凤儿不能动。凤儿说,牛,我要起去。牛儿说,起去做什么?睡会,睡会。父亲叫,牛儿,牛儿。凤儿说,牛,父叫你。牛儿说,莫怕,房门关着。再睡会儿。母亲白了老货一眼,说,叫什么?让伢多睡会。父亲说,太阳出来了。母亲埋怨说,你不是从年轻过来的?父亲说,太阳出来是白天。这叫过日子吗?凤儿恨不过,就用嘴含着了牛儿箍他的手膀子,问,你松不松?牛儿说,我不松。凤儿说,你不松我就咬。牛儿说,你咬我越不松。凤儿说,我真咬。牛儿说,你咬。凤儿就真咬了。牛儿痛了,手松了,说,你真咬了。凤儿说,日子长得很,一口吃得了?凤儿就起来了。牛儿也起来了。凤儿起来梳头,牛儿起来穿衣服。牛儿边穿衣服边出门,顺手把房门关上了。凤儿对着镜子恨,想,这东西还晓得顾羞丑。  父亲给了牛儿三块银洋,是袁大头,这三块银洋是父亲几天前随农会到徐古打土豪分得的。父亲说,牛儿,今天请岳父来喝酒,你到集上去割肉打酒。牛儿将三块银洋接了放在手上丢,袁大头,很响,响得很好听。三块银洋对于农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牛儿没当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父亲说,割十斤肉,打十斤酒。早点回来。牛儿说,我晓得。你还把我当小伢儿?父亲说,多的钱找回来,还要润用。牛儿丢着钱,说,我晓得。父亲说,你莫邪,丢了钱我要你命。牛儿说,我晓得。让我试试是不是真的。于是就用牙咬一口,拿着眼睛看,袁大头上有牙印子,又用两个指头夹着,用嘴吹一口气,拿在耳朵边听,丝丝地响。牛儿笑了,说,哎呀,不是假的。娘说,你这个现世宝,百岁不成人。牛儿笑了,说,娘,你骂我不生气。凤儿梳好了头,把房门打开,说,父,我跟牛儿一路去。牛儿笑了,说,你这个婆娘,哪有新媳妇结婚三天出门的,现宝是不是。我晓得你信不过我?父说,那来的这么多话?快去。
  牛儿就出了门。太阳在天上暖暖地照。风里的槐花,一阵接一阵香。天是青的,云是白的,槐花开得旺,一眼望去都是花。由于用功用过了,牛儿的腿像踩在云朵上。牛儿的脑子里晕晕的。看天不是往日的天,看云不是往日的云,看花不是往日的花,都好像认得,都好像不认得。于是就觉得结婚的确是个好事情。牛儿把父给的三块银洋捏在手心里,一路走一路唱刚学来的歌,打倒土豪分田地!打倒土豪分田地!反复就是这一句,朝集上走。
  集在大畈中间的一个小山上。小山突出,有几棵古松和几棵古柏,还有石头码的墙,传说是个寨子,有几间青砖房子,叫做得胜寨。原来不叫得胜寨,叫破壁寨,农会在这里同土豪的红枪会打了一仗,胜了,改名得胜寨。牛儿捏着银洋到了得胜寨。寨子上的集很热闹,有卖山贷的,也卖酒和肉。酒用坛子装着,敞着坛口,酒随风一阵阵地香。卖酒的将酒用勺子舀起来,吆喝,酒,酒,新酿的酒!肉在案上摆着,卖肉的举着刀,吆喝,肉,肉,刚杀的肉。这还不新鲜,居然还有赌博的。赌博的在大树下,围在一起,地上铺一块布,摇骰子,押单双。牛儿见不得这事,手痒了,挤进人堆。这事他不陌生,心想手中有本,赢几个钱回去给凤儿置身衣裳,如若赢得多,再给家里牵条牛回去。凤儿是新媳妇,不能没有一身新衣裳,家里不能没有一条牛,老是借人家的,不好。山里的男人都有赌性,牛儿平常也赌,只是苦于没本钱,赌得小,输赢也少。牛儿挤进去就能上。看一下阵势就押。第一把一块银洋上去,押的是单,赢了。第二把两块银洋上去,押的还是单,结果输了。第三把一块银洋上去,押的还是单,还是输了。他的犟劲上来了,后来的几把一直押单,他就不信他不能赢,结果第八把的时候把三块银洋全输了,落两个白手。他巴掌一拍,这才恍然大悟,主要是结了婚,摸了女人的手。悔得打头。
  牛儿将身上的热褂脱了,热褂的后面有一块红,红是凤儿的,旁人不知道,旁人认为他家老了人,行的孝。山里的老人"过身"了,"过身"就是在人世走一趟,儿孙们认为是喜事,孝上染红。牛儿将热褂卷成一团,押在布上,说,再来的一把。庄家斜了眼,问,你做什么?牛儿说,我押衣服。庄家说,谁要你的衣服,拿钱来。牛儿说,衣服是新的。庄家狞笑了,说,新的老子也不要。你有新押,老子没得新的陪。牛儿就怏怏地被人挤出来了。这才记起岳父过门,父亲叫他打酒卖肉的事。坏了,文钱无有,肉怎么卖,酒怎么打?回去怎么交差?忽然就有农会的扛着红缨枪来捉赌,赌徒们轰地一声,作鸟兽散。牛儿对着赌徒们骂,我日你娘!骂也没有用,钱回不来。
  于是牛儿的犟劲上来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报名参军。
  招兵在乘马岗会馆。原来是一家地主的祠堂,革命后成了议事开会的地方
。古松古柏的院子里摆着一张桌子,压着一块红布,红布上写着,红军报名处。桌子后面坐着三个人,摆着簿子。很多的年轻人在那里报名。  牛儿走拢去,脱了热褂,光着上身。牛儿将热褂挂在柏树的桠儿上,许多人看他,他对看的人说,莫动我的!有人问,脱什么衣裳?牛儿说,你晓得个鸟?脱衣裳的原因,牛儿不对他们说,主要是穿新衣裳的人,不好收进去,人家要问几多的话。牛儿光着上身挤进去,对报名的人说,我报一个。报名的人问,你为什么要当红军?牛儿说,我没衣裳穿。报名的人指着柏树上挂的热褂问,那不是你的?牛儿说,那是我借的。报名的人问,为什么要脱?牛儿说,不脱,你认为是我的。报名的人问,姓什么?牛儿说,姓cheng。报名的人问,什么cheng?牛儿说,cheng就是cheng.。报名的人说,九李十三cheng。牛儿说,我管它?我当兵。报名的人就写了个陈,问,是不是这个?牛儿不认识字,信口说,是的。报名的人问,叫什么名字?牛儿说,牛儿。报名的人说,这是小名。大名叫什么?牛儿说,我没大名。报名的人说,谱名叫什么?牛儿想了好半天,想不起来,说,犟驴。犟驴是垸人根据他的小名起的绰号。程家虽然穷了,但谱名还是很讲究,牛儿的谱名叫继德,但牛儿不知道。报名的人根据他说的音写了将儒,问,是不是这两个字。鄂东方言读驴为儒。牛儿不认得,点头,说,是的,是的。于是程继德成了陈将儒,三个字全错了。
  报了名,于是就领衣服。衣服只一件,有褂子,没裤子。根据地经济困难,只能发褂子。褂子是棉布的,染成灰色。于是就发帽子,一人一顶,上面有一个红五角星。还有武装带子,不是皮的,是布的,一人一条。牛儿说,我要一条裤子。招兵的说,你不是穿了裤子?牛儿说,裤子是借的。牛儿说得真,招兵的信了,就把他的裤子脱下来,给了牛儿。牛儿就把褂子和裤子,拿到茅房去换。因为牛儿只穿长裤,里面没穿裤衩儿。破裤衩儿也有,是他不想穿,主要是为了同凤儿好做事。牛儿在茅房里,换上,一只手拿着换下的长裤,一只手将柏树上挂的热褂收下来。牛儿把长裤丢给一个他认识的人,说,裤子还给你。那人说,裤子不是我的。牛儿笑了,说,你这个人,是你的就是你的,我有裤子穿,还给你。那个人还要说。  牛儿说,莫多说,多说就难为情。牛儿把染红的热褂折好,对那个人说,麻烦你把它带回去,跟凤儿说我当兵去了,叫她捡好,我回来还要穿。那个人怔在那里。牛儿眼红了,说,你莫搞忘记了,就说我说的,叫她千万要记住。
  那人点了头。
  牛儿背过去用巴掌擦脸。
  这时候铜锣响了。新兵集合,列队点名过,队伍朝深山里面开。  将军是七年后回来的。
  七年不是个短时间。将军一走七年音讯全无,将凤儿丢在大山里。大革命时期作为鄂豫皖苏区根据地的大别山,革命与反革命反复拉锯,你杀过来,我杀过去。双方也不是什么正规部队,革命的叫红军,反革命的叫红枪会。这些人都是穷苦人,是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大革命时候在山里发动起来的,打土豪分田地的队伍。后来国共两党破裂了,红军是共产党的队伍,红枪会成了地主的武装。红军为了信仰,红枪会为了财产,互相杀,杀红了眼。这时候的山里人绝对没有中立的,不是红的,就是白的,不然就无法生存。于是就杀人如麻,许多地方成了无人村。七年腥风血雨,把人泡在血海里。
  将军把一件热褂留给凤儿,走了。将军走了后不久,本地姓郑的土豪带着红枪会就回来了,把将军家的房子烧了,把将军的父母杀了。姓郑的土豪没杀凤儿,因为凤儿年轻漂亮。姓郑的土豪对凤儿说,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凤儿问,一条是什么?土豪说,他们杀了我老婆,你给我做妾。凤儿从怀里拿出那件染红的热褂说,我是牛儿的人了。土豪说,我不计较,只要当众说一声你愿意。凤儿说,这不难,只是牛儿没死,他叫我把这件热褂捡好,他说他回来还要穿。土豪笑了,说,他穿不成。凤儿问,为什么?土豪说,他早做了鬼。凤儿说,什么日子?土豪说,去年在天台山打死的。头割下来,用桐油炸了,挂在枫树上。后来被老鹰叼走了。凤儿一哭,说,我不信。土豪说,信不信由你。凤儿问,二条路是什么?地主说,成全你,让你也做鬼,到阴间与他会面。
  凤儿说,那我走第二条路。地主问,你真的不怕死?凤儿说,那有什么办法?你开一枪,让我死快点。土豪说,没那么容易。子弹一块大洋才两颗,战场上才能用。不在战场上,那有用子弹的。只能用刀。凤儿说,求你用刀一刀把我的头砍下来。土豪叹口气说,死的人都是这个愿望,只是他们杀我们的人也不利索,说是罪大恶极,总是慢慢来,一刀刀地割,慢得人受不了。凤儿哭着说,死我不怕,我怕痛。土豪说,你说错了,不是为死,是为了痛。凤儿说,我不想痛。土豪说,那就跟我做妾吧。凤儿哭得天昏地暗,说,要我做妾,我有条件。土豪笑了,问,什么条件?凤儿说,我这年轻又漂亮,未必不卖点钱?土豪问,你说卖多少?凤儿说,三具棺材。土豪问,为什么要三具?凤儿说,用两副葬两个大人,留一具。土豪说,孝心难得,我成全你。留一具干什么?凤儿说,留着给你。土豪的脸涨红了。凤儿说,你比我大三十岁,你不杀我,肯定要比我先死。土豪笑了,说,好厉害的女人。今天你落到我手里是你的福气,要是落到别人手里,恐怕落不到全尸。
  土豪手一挥,红枪的喽罗就拥上来,将凤儿的双手朝后绑了。凤儿骂,你不得好死。土豪说,骂得对!我知道我不得好死。凤儿说,放开我,让我去死!土豪说,没那么容易。土豪抖一把纺绸长衫,仰天大笑,说,放心,我怎么会娶你为妾呢?我若娶你为妾,天理不容。土豪从人堆里拉出一个男人来。那男人也姓程,是个憨子。山里叫弱智的人叫憨子。土豪对憨子说,条件我答复。这个女人给你。憨子牛高马大,满脸的笑。憨子什么派也站不了,见人只会一脸笑。于是姓郑的土豪就叫憨子拉棺材来,装人挖坑,葬人。葬完了,郑姓的土豪对憨子说,她是你的了。你把她牵走。憨子嘿嘿地笑。
  姓郑的土豪对喽罗说,去告诉他。喽罗笑了,走到憨子身边,对着憨子的耳朵说了一通。凤儿朝姓郑的土豪唾一口,问,他对他说什么?姓郑的土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凤儿说,不,我要听。是人说的话,有什么不可以对人说?姓郑的土豪说,说得好!姓郑的土豪对喽罗说,她要听,你说给她听。喽罗对憨子说,你说。憨子说,你说的为什么要我说?喽罗抽出刀架在憨子的脖子上,说,老子要你说。不说老子杀了你!
  憨子嘿嘿地笑,说,你不说要我说?喽罗狞笑了,说,对,我不说要你说。憨子嘿嘿笑,说,那我就说。他叫我把你牵到屋里,做了后才解绳子。凤儿满脸的泪,号啕大哭,朝姓郑的土豪脸上唾一口,骂,姓郑的,这是你的意思?姓郑的土豪说,对,不然我的棺材不白出了?凤儿说,畜牲!你们姓郑的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吗?姓郑的土豪说,还哪来的书?全烧了全毁了!他娘的,人全疯了,全成了畜牲。你不是剪发了?你不是自由了?你年轻漂亮。我不要你死。我让你活着。姓郑的土豪对憨子说,牵走!按我说的去做。她要是不从,或是跑了,你随时报告我。憨子牵着凤儿走。凤儿回过头来骂,畜牲!天诛地灭!姓郑的土豪狞笑了,说,有什么办法?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骂得对,我老婆死时比你惨,我老婆死时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姓郑的土豪对喽罗头使个眼色。喽罗的头喊,兄弟们,今天不走了,就驻扎在这里,等着看戏。
  憨子将绳绕到凤儿的身前,牵着凤儿,说,跟我走。凤儿问,把我牵到哪里去。憨子嘿嘿笑,说,到家里去。凤儿说,你那也叫家吗?憨子说,总是家呀。
  憨子是垸中将军的远房的哥。憨子单人一个,烧炭过日子。憨子没有家,在山里炭窑边搭一个窝棚儿。憨子牵着凤儿来到大山沟里的窝棚时,天就黑了。北风一阵阵呼号着,雪就下来了,天和地就混沌得像一个蛋黄。憨子将凤儿牵进窝棚,把凤儿系在窝棚的拄子上。憨子转身就把用原木做的门用杠子抵上了,无论什么野兽都撞不开。凤儿靠着柱子,问,是不是就这样做?你要是就这样做,我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憨子说,那不能,要等一会儿。凤儿静下来后,又冷又饿,两眼的泪水,浑身颤抖。
  憨子将木炭撮出来,撮进火塘里,打着了火捻子,点燃引火的刨花儿。烟和火起来了。憨子伏下身去,用嘴吹。栗炭吹旺了,红红的旺旺的,窝棚里很温暖。憨子咧着嘴,对凤儿笑。问,你冷不冷?凤儿嗝了一口,说,冷。憨子说,再不怕,他们进不来。一会儿你就不冷了。凤儿说,哥,我饿,横直是死。你让我死个饱肚子鬼。憨子就起身扒红苕。红苕埋在地底下。红苕只有埋在地下才抢不去。憨子将红苕扒出几个来,埋在地下的红苕很新鲜。憨子将红苕放在火塘里的烤。一会儿红苕就烤熟了,窝棚里都是香味儿。  憨子将红苕扒出来,拍灰,问,剥皮不?凤儿望着憨子,火熊熊的。憨子说,要是剥皮我就跟你剥。凤儿含着眼泪说,你剥,让我死个干净鬼。憨子咧嘴笑。憨子就剥。憨子仔细地剥,将皮集在火塘的石板上。憨子拿着剥了皮喷香的红苕肉喂凤儿。凤儿张着嘴大口地吃,大口地吞。凤儿说,我那生记得你。凤儿吃了一个。憨子问,还吃不吃?凤儿说,让我死个饱肚子鬼。憨子又剥。又喂凤儿。一连喂了三个。憨子问,还有,你吃不吃?凤儿说,我饱了。憨子望着凤儿说,你吃了,让我也吃点。憨子低头将石板上的皮一块块拈起来,放在嘴里吃,吃得一块不剩。凤儿说,来做吧。憨子低头说,我不能让你死。凤儿流着眼泪说,我横直是死,我答应你,让你做一回男人。憨子说,你不能这样。憨子就上前解凤儿的绳子。凤儿说,解什么?他们不是叫你做了以后才解吗?夜浓了,憨子用力一拉,窝棚后边露出了一扇暗门。憨子对凤儿说,快走。翻过山就是河南。凤儿一下子泪流满面,双膝跪在憨子的面前,说,我不走了。憨子问,为什么不走?凤儿说,我一个女人能逃到那里去?你收下我。我什么都没了,只是个女人。我能跟你浆洗缝补,生儿育女。凤儿躺到铺上,说,我不冷了,我吃饱了,来做吧。憨子就哭。凤儿说,你不能哭。憨子就不哭。凤儿说,你给我笑。憨子就笑,嘿嘿嘿嘿,笑过不停。凤儿对憨子说,你给唱一曲。憨子问,唱什么?凤儿说,唱姐儿门前一棵槐。憨子就咧嘴唱,姐儿门前一棵槐咧,手扒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嘞,我望槐花几时开,娘嘞,不好说得是望郎来!凤儿的泪夺眶而出。  后来,凤儿同嘿嘿笑的憨子住在一起,一点也不影响过日子。山里杀的人太多了,死的人争着托生。凤儿同憨子四年生了三个,两儿一女。嘿嘿笑的憨子,会过日子,将窝棚拆了建了三间茅房。 凤儿的儿是儿女是女,一点也不比人家的差。
  一天,姓郑的土豪带着红枪会的喽罗来看凤儿。姓郑的土豪问凤儿,过得怎么样?凤儿不理姓郑的土豪。憨子迎上去一脸笑。姓郑的土豪见了憨子就笑,嘿嘿嘿。憨子回一阵嘿嘿嘿。姓郑的土豪指着凤儿问憨子,听话不?憨子嘿嘿嘿。红枪会的喽罗问憨子,嘿个卵子,老爷问你的话。憨子仍是嘿嘿嘿。红枪会的踢了憨子一脚,骂,喝了嘿鸡巴汤!憨子还是嘿嘿嘿。姓郑的土豪莞尔一笑,说,不错,真是个憨子。姓郑的土豪说完带着红枪会的喽罗走了。
  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凤儿站在山坡上,骂,谁说我家男人是憨子?笑话!我家男人该收的不晓得朝回收吗?我家男人不该朝回拿的朝回拿了吗?不通天理的东西!北风伴着松涛将骂传得很远。
  红枪会的喽罗头放了一枪。姓郑的土豪问,放枪干什么?喽罗头说,老爷,那个女人在骂你!姓郑的土豪哈哈一笑,说,让她骂。  将军是七年后的那天夜里回来的。将军是随红军的队伍杀回来的。
  红军的队伍深夜包围了郑家寨。围得铁桶一般。姓郑的土豪上到寨墙上朝下一看,只见寨子下的队伍黑压压的,姓郑的土豪就知道活到了头。双方一交火,寨子就破了,红枪会的喽罗们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作鸟兽散。姓郑的土豪回到楼上,将军就带着队伍破门而入。姓郑的土豪坐在椅子上,将军用枪指着姓郑的土豪说,姓郑的你也有今天。姓郑的土豪一口咬住了将军的枪管子。将军扣了一下搬机,枪就响了。姓郑的土豪倒在地下。枪口冒着烟,将军说,这个狗日的,死得太快了。将军就收了枪。
  红军杀回了,大别山又成了革命根据地。红军布了哨,就驻扎在郑家寨。将军那时候还是个营长。将军向团长请假,说想回家看看父母亲。团长批准了,给了他一夜的假,叫他快去快回。将军说回去看看父母是真的,但更重要的是想回去与妻子亲热亲热,新婚三天一别七年枪林弹雨没有沾女人气儿,他想到凤儿就浑身冒火,团长知道他的心思。
  将军腰里扎着枪,背上插着一把大刀,趁着星光回到了程家垸。垸子里静悄悄的,居然没有狗叫,狗都死绝了。将军走踏着夜色走到垸子里的家,只见断壁残墙,青艾和蒿草一人多深。将军喊,有人没有?没有人回答。将军喊,我回来了!还是没人回答。旁边人家的大门紧闭着,将军上前拍门,屋里一点人声没有。将军喊,我是牛儿。我回来了。屋里还是没有人声。将军悲愤得像一条狗呜咽着,喊,人嘞?人都死绝了吗?
  正当将军准备离开的时候,邻家的大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人来。那人问,你是牛儿吗?将军回过身来,说,我是牛儿。那人说,牛儿,你回来迟了。将军问,我家的人嘞?那人说,都死了。将军问,怎么死的?那人说,杀的。将军问,谁杀的?那人说,姓郑的,你找他报仇去!将军一哭,说,报什么仇?姓郑的已经死了。那人问,什么时候死的?将军说,刚才。那人问,谁杀的?将军说,我。那人说,你还哭什么?你的仇已经报了。将军问,凤儿呢?她也死了吗?那人说,凤儿没死。将军问,她怎么没死?那人说,姓郑的把她卖了。将军问,卖了多少钱?那人说,卖了三口棺材。一口葬你父亲,一口葬你母亲。将军问,还有一口是不是葬她?那人摇头说,不是。将军问,葬谁?那人说,葬姓郑的。将军问,姓郑的把她卖到哪里了?那人说,没多远,给了本垸的憨子做堂客。将军问,我的父母葬在哪里?那人说,葬在祖坟山上。  将军转身就朝祖坟山走。那人说,我给你带路。将军说,你转去,我不要你带。那人说,这几年死的人太多了,山上都埋满了,我不带你不知道哪是你父母。那人把将军带到程姓的祖坟山上。程姓的祖坟山密密麻麻都是新坟。那人把将军带到两个长满草的土包前,说,这就是你的父母。将军双膝跪下去,说,父亲母亲牛儿回来了!那人说,你的父母听不见,起来吧。将军对那人说,你走吧。那人说,人死如灯灭,你到我家喝点茶。将军说,你走,让我多跪会儿。那人说,我听出是你所以才把门打开。我走了。你就多跪会儿吧。
  那人转眼就不见。将军吓了一跳,从腰间拔出枪来,朝天发一枪,问,是人还是鬼?枪声划破夜空。枪声过后一点声音都没有。
  将军来到山腰的憨子家。憨子的家将军知道。炭窑边憨子的家三间茅棚,窗户用纸糊着,里面点着一盏灯,灯映着窗纸儿亮。凤儿起来点灯给孩子叫尿。传出凤儿叫尿的声音。传出憨子说话的声音。憨子说,凤儿,快把灯吹熄,外面有枪声。凤儿说,你就口吹熄。灯就熄了。窗户上那影子让将军怎么也灭不了。将军浑身颤抖着,从背上抽出大刀来,嗖地一下,把草棚门口栽的一棵槐花树拦腰斩断了。草棚里的孩子听见响声吓哭了,凤儿赶紧用奶头塞住孩子的嘴。
  将军两眼的泪踏着夜色回到队伍。团长问,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将军不回答,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团长知道是怎么回来了,拍着将军想安慰,却什么都说不出。
  憨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门前的槐花树,拦腰斩断了。  凤儿同憨子生了女儿,按照山里的风俗就在大门前栽一棵槐花树。憨子回屋对凤儿说。凤儿一哭。憨子问,你哭什么?凤儿说,肯定是牛儿做的事。牛儿没死。憨子问,你怎么知道是他?凤儿说,不是他还有谁?我要是死了就好。我要是死了,他就不会斩门前的槐花树。
  凤儿就出门看槐花树。一人多高的槐花树被大刀拦腰斩断了,树梢断在地上。凤儿气得颤。憨子说,算了。他有气让他出。凤儿说,这不行。我要去找他。憨子说,你到哪里去找他?凤儿说,他不回来了吗?回来了我就能找到他。憨子嘿嘿笑,说,你去吧。你是他的,我还给他。凤儿说,憨子呀憨子,你见人一脸笑,见狗作三个揖,人家说你是憨子,别人不清楚我清楚,其实你一点也不憨。怎么这时候就憨了呢?你认为我去找他,就跟他吗?你还给他?我是东西吗?我跟你七年生儿育女,不是说还就能还的。你见过河里的水倒流吗?我找他是算账。他凭什么斩我家门口的槐花树?我是欠他的?还是该他的?憨子拦不住,只有随她。  凤儿从柜子里翻出那件染血的热褂,用包袱裹了一手提着,一手拿着斩断的槐花树的梢,来到了郑家寨。部队在郑家寨休整。凤儿要从寨门进去。哨兵拦着不要凤儿进。哨兵问,你找谁?凤儿说,我找牛儿。哨兵说,我们队伍里没有叫牛儿的。凤儿说,他小名叫牛儿,进了部队肯定改了名字。哨兵还是不放。凤儿拿出她当妇救会时发的袖章儿戴在胳脯上,说,七年前我是妇救会的。牛儿是我的前夫,我找他有事,你放我进去,我认得他。哨兵就去请示团长。团长说,让她进来吧。哨兵就让凤儿进去了。
  部队就驻在郑家土豪的楼子里。凤儿进去后就喊,我找牛儿。牛儿在哪里?团长出来了,问,你找谁?凤儿说,我找牛儿。团长笑了,说,谁是牛儿?凤儿说,他肯定在队伍里。我带来了一件东西,你叫你带的兵出来认,是牛儿就会认得。团长就让所有的人来认。出来的人都说不认得。将军蒙着被子睡在床上,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只有他没出来,团长就知道是他。团长上楼掀了将军的被子,说,三营长外面有人找你。将军说,我不见。团长问,为什么不见?将军说,我不想见。团长说,见见吧。我给你安排一下。团长就叫人把凤儿带到楼上,叫人都出去了,留下将军和凤儿。
  凤儿提着包袱,拿着槐花树的梢,上了楼。楼是木楼,人踩上去,悠悠地颤。凤儿上去后,坐在椅子上。将军蒙着头睡在床上。凤儿说,怎么样?我对不住你吗?团长在楼下喊,三营长,你起来!将军没有办法翻身起来,坐在床上,说,你来做什么?凤儿说,我来给你还东西。将军说,我不要。凤儿说,是你的,我给你保存了七年,你收回去。将军说,我不收。凤儿说,你要我给你保存到死吗?将军说,我没死。凤儿说,你是没死,但是他死了。将军问,谁说他死了?凤儿说,人说他死了。将军问,你为什么没死?凤儿说,因为他死了所以我才不死。将军说,你应该死。凤儿说,我死了哪来的棺材葬他的父母?将军流泪了,说,我没死呀!我说过我回来还要穿。凤儿说,我不是给你保存着吗?你拿去穿。将军说,我还要它有什么用?凤儿说,我留着还有什么用?将军说,你不要折磨我!凤儿说,是我折磨你吗?那是谁折磨我?将军说,是我折磨你吗?凤儿流着泪说,我不知道谁折磨谁。
  两个人都哭。凤儿说,我不想哭了。你要不要?你不要就用棺材埋了它,尽我最后的孝。将军问,埋在那里?凤儿说,埋在哪里?埋在程姓的祖坟山上,与两个大人在一起。将军说,不要埋了,你给我吧。凤儿将热褂丢给将军。将军接住住了,抱着流泪。凤儿说,牛儿,我把我欠你的还给你,我俩两清了,此生谁也不欠谁的了。将军流着泪说,凤儿,你饶了我吧!
  凤儿说,我问你,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回了程家垸?将军不做声。凤儿问,我家门前的槐花树,是不是你斩的?将军不做声。凤儿说,你是个好汉你就承认。将军说,是我斩的。凤儿说,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为什么要斩我家门前的槐花树?你知道不知道我家门前的槐花树是为我女儿栽的?我的女儿三岁了,我指望她长大了找一个好婆家。你斩断了,你得给我再栽一棵。将军痛苦地抱着头。凤儿说,你栽不栽?你不栽,我找你们的领导。
  凤儿就出门把团长找来了。凤儿对团长说,你们是不是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损坏东西要赔。团长说,对。凤儿说,他把我家门前的槐花树斩了,我要他再栽一棵,你说应该不应该。团长问凤儿,他为什么要斩你家的槐花树?凤儿指着将军说,你问他。团长问,他是你什么人?凤儿说,七年前我清楚,现在我不清楚。团长问将军,她是你什么人?将军抱着头说,团长,你不要问好不好?旁边的一个老兵把团长拉出去,将情况说了。团长红着眼睛回了屋。团长说,三营长,我命令你回去,给她家再栽一棵!将军说,团长,我请求你,让战士去给她家栽一棵行不行?团长对凤儿说,老乡,就让三营长的战士给你再栽一棵吧。凤儿说,不行,谁斩的谁去栽。团长对将军说,听见没有?快去!将军没有办法,只好回到程家垸到凤儿的家门去栽槐花树。憨子办了一棵槐花树,是从山上挖来的,青枝绿叶带着泥土。憨子嘿嘿笑,把抗挖好了。凤儿对将军说,怎么还不动手?凤儿说,没有送吧?将军只好把槐花树放到抗里,填上土,浇上水,用脚将土踩实。凤儿拿出一挂爆竹,对将军说,你点火放。将军拔出枪来,说,我放两枪行不行?凤儿说,不行!山里规矩赔礼没有放枪的。将军没有办法,只好点火放爆竹。
  爆竹响着,将军脱帽对着槐花树低下了头,问,我可以走吗?凤儿说,你走吧!将军走了。凤儿抱着女儿哭了一场。  将军第二次回来是参加纪念黄麻起义五十周年活动的。
  将军这时候已经早就是将军,七十多岁的将军,穿着将军服,胸前挂着三枚勋章。将军回乡惊动了省地县三级的领导。三级领导陪同将军回乡。将军回乡带了一个警卫排还有保健医生等一行人。公路只通到镇上,将军的车队在公社的院子停了一坪子。将军要回程家垸,只有步行。将军说他正好要走走,看一看家乡变化。于是将军就偕夫人顺着山路朝程家垸走。警卫排沿途布哨,保卫将军的安全。夫人挽着将军的手,走在艳阳高照回乡的山路上。将军回乡许多的乡亲都站在路边看。看将军,看将军的夫人。将军的夫人是解放后组织上给将军安排的。将军的夫人比将军小十五岁,很年轻很漂亮。将军的夫人是部队医院的护士,很体贴和爱惜将军。
  那一天镇里布置程家垸放了假,程家垸的乡亲们都在垸子里迎接将军。将军此次回乡给全垸的每家每户都带了礼物。礼物很丰富,有衣服,有点心,还有钱。每家每户一份。将军挽着夫人走在垸子里,到了一家的大门前,警卫人员就把礼物先送到门口迎接的乡亲的手上。乡亲们接了礼物,喜笑颜开,比过年还高兴。凤儿的家在山坡上,凤儿听说将军到垸了,就进屋,坐在屋里择槐花。八月山里的槐花熟了,凤儿打了槐花晒干了,准备到合作社去卖,换点油盐钱。憨子带着儿和女站大门前迎接将军。上级说将军到垸子,为了将军的安全,各家各户只能站在门口接,不能乱动。
  憨子看见将军过来了,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前。憨子以为警卫人员要送礼物过来,憨子作好了接礼物的准备。憨子嘿嘿笑,正准备拍巴掌欢迎,但是警卫人员过去了,没有像垸中其它人家那样送礼物。憨子抗不住脸,就带着孩子进了屋。憨子进屋,脸寡白的。凤儿抬头见了憨子的脸,就知道她家没有礼物。凤儿说,你出去做什么?憨子说,镇里布置要出门迎接。凤儿说,迎接了。你做什么脸色?憨子嘿嘿笑,说,将军的夫人好年轻。凤儿问,过去没有?憨子说,还没过去。凤儿说,让我看看。凤儿就拍拍手上的槐花,起身站到大门口看。这时候将军就过来了。凤儿笑咪咪地看。将军看见了凤儿,头昂了起来,眼睛向着天,笑了。凤儿说,牛儿,你回来了?警卫人员跑过来,问,你是什么人?敢叫将军叫牛儿!凤儿说,他不是牛儿是谁?将军说,让她叫。我就是牛儿。将军的夫人问将军,她是谁?将军笑着对夫人说,她就是我跟你说的,要我栽槐花树的人。将军夫人亲热地喊,姐姐。凤儿说,妹妹,你好年轻好漂亮。将军夫人将手表摘下来,要送给凤儿。凤儿不接。凤儿说,妹妹,你的心我领了。山里做吃讨吃,有太阳和月亮,用不上那东西。
  凤儿说,牛儿,这次回来,在家里你多住几天。将军说,家里没人我多住几天有什么意思?凤儿说,牛儿,你这次回来,要跟你两个大人立个碑。将军说,这事我晓得。凤儿说,牛儿,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不知合适不合适?将军说,有什么话,你问。凤儿说,我问真了,你莫发脾气。将军说,我还发什么脾气?凤儿说,那我就问。凤儿就笑。凤儿说,牛儿,刚才你见了我笑,是什么意思?将军夫人打圆场,说,老程昨天感冒了。凤儿说,妹子,你没说真话。将军夫人说,是真的。凤儿说,妹妹,牛儿的脾气,我比你清楚。将军不笑,说,你说说我是什么意思?凤儿说,你不笑,我也不笑。将军说,有什么好笑的?凤儿说,的确没有什么好笑的。你有的,我不缺。你有妻子,我有男人。你有儿女,我也有。将军哈哈一笑,说,凤儿,你比国军还狡猾。凤儿说,我狡猾什么?将军手一挥说,不说这个了。将军对夫人说,她的民歌唱得好。
  镇里领导跑过来对凤儿说,将军想听家乡的民歌,你给他唱一曲吧。镇里领导带领大家拍巴掌。巴掌响成一片。凤儿说,牛儿,你真的想听吗?将军说,许多年没听,我真的想听。凤儿问,唱什么?将军说,唱《姐儿门前一棵槐》。凤儿说,我不能干唱。将军说,你想要什么?凤儿说,我要锣鼓响,锁呐吹,胡琴和笛子。镇里领导说,这容易。
  镇里领导马上召人带着家业来了。锣鼓响了起来,锁呐吹了起来,胡琴和笛子吹了过门。凤儿站在大门前,唱了起来,姐儿门前一棵槐嘞,手扒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嘞,我望槐花几时开,娘哇,不好说得是望郎来。凤儿的嗓了亮亮的,唱得水秀山青。将军吼,唱得好。凤儿说,还想听不想听,想听我再跟你唱。将军说,你再唱。将军夫人说,老程,你不能这样做。凤儿笑了说,没事,他要听,我再跟他唱。将军望着凤儿,摇头说,算了,再莫唱。
  镇里领导赶紧说,联欢到此结束。
  凤儿说,牛儿,你有你哭的,到你父母的坟前,你多哭几声。将军哈哈一笑,说,我还哭什么?凤儿说,你再不哭?牛儿说,我再不哭。凤儿说,你不哭。我哭。凤儿泪流满面。  凤儿的女儿说,娘,你莫哭。
  将军偕夫人下到了垸中,做他应做的事去了。凤儿带着憨子和儿女回到屋里。憨子怔怔的。儿和女也怔怔的。凤儿说,怔着做什么?帮我择槐花。憨子和儿女坐到桌子前择槐花。女儿说,将军太做出了,家家送礼物,就是我家不送。凤儿笑了,说,你这个婆娘,眼角浅,眼热那点东西?那点东西能过生世日子吗?憨子嘿嘿笑,说,你娘是不要,要是要,手表不比那些东西值钱?
  凤儿说,憨子,你是不是对我刚才的唱有意见?憨子嘿嘿笑,说,我那敢有意见。将军回来,联欢哩。凤儿笑得肚子痛,说,憨子哩,几十岁的人了,你还说这话?你想不想我给你唱?你要是调得动那些响器我就给你唱。憨子说,我不要你唱。我给你唱。我给唱过一回了。凤儿问,什么时候?憨子说,你不记得吗?就是你到我茅棚的那天夜里。凤儿说,憨子呀憨,你来生还是个憨子。
  将军偕夫人在县里继续活动。活动是纪念黄麻起义五十周年。
  将军夫人拿出一个封好的公文包,对随行一个女记者说,昨天唱民歌的婆婆是将军的前妻,你去采访一下她,把这个公文带去,就说是将军带给她的。叫她等我们走了后才能打开。记者是何等的人物,马上明白了。记者就来程家垸采访凤儿。记者是个女的。凤儿在堂屋里接待了女记者。凤儿还是择槐花。女记者进门,就闻到了一屋的槐花香。女记者说,我想采访你。凤儿说,我要择槐花。女记者说,我帮你择,我们一边择一边聊。凤儿说,那就好。女记者就把录音机放在桌子上,摁下了开关。凤儿说,你把我录进去,我不要择好的说?女记者说,不要紧,录完后我放给你听,你要是觉得那些不合适,我就抹掉。凤儿说,莫抹,我说的就是我。  女记者问,这次将军回乡,给家乡每家每户都带了礼物,惟独你家没带,对此你作何感想?凤儿的女儿抢口快,说,我娘说那点东西不能过生世日子。凤儿笑了,对女儿说,你这个苕婆娘,说苕话,有总比没得好。女记者又问了一些其它情况。比方说将军是为什么参加红军的,比方说将军如何栽槐花树的,女记者对将军的情况了如指掌,采访只是个过程,避重就轻。凤儿把往事当笑话说了。女记者说,感谢感谢,今天的采访到此结束。凤儿说,你放一遍我听听。女记者就放录音给凤儿听。凤儿听着笑,说,姑娘,你录的好真。女记者说,我给你照个像。凤儿说,我个老太婆照什么?给我家照张全家福吧。女记者说,行。于是就照。憨子说,我不照算了。凤儿说,你不照是不是。你不照旁边去。憨子说,我还是照。全家人就站在大门口,让女记者照。凤儿对憨子说,你坐好。把脚儿比齐。憨子就坐好,把脚儿比齐。女记者说,大家一起说茄子。大家就一齐说茄子。女记者按下了快门,说,OK!
  凤儿说,姑娘,到了北京莫忘了寄。女记者问,给不给一张将军?凤儿说,牛儿要是不嫌弃就给他一张。女记者说,是他叫我来照的。凤儿说,憨子,听到没有?
  女记者临走时将公文包交给凤儿。女记者说,将军叫我带给你一样东西。凤儿问,什么东西?女记者说,我也不知道。公文包封着。凤儿用手摸着,问,不是衣裳吧?女记者笑了,说,怎么可能哩?是文件。凤儿说,我要文件做什么?女记者说,将军叫你拿着,等他们走了后才能打开。凤儿说,是不是叫我的儿到北京当干部?
  女记者到了县里,参加纪念会。
  女记者挨着将军和将军夫人坐在一起。将军很高兴,参加纪念会的有许多将军,数将军的资历最老,年纪最大。女记者挨着将军坐。将军高兴了,就对女记者说,我给你讲个狠故事。将军讲他的故事,不爱讲细尾未节。将军讲他的故事全凭兴趣,讲精彩的。将军叫这叫狠的。女记者说,你给我讲个狠的。将军问女记者,你晓得十八勇士吧?女记者说,我知道,小学校课本里有。我记得那是红一方面军的。将军说,那里面没有写我。女记者说,我记得您是红四方面军的。将军说,你这个小鬼,他们渡江,我们就不渡江吗?我们渡江时我也是勇士。第一船把我们渡过去,我们也是两样东西,右手一管十响的驳壳枪,左手一把大刀,强占滩头阵地。我和战友们冲上去,刚上岸,右手就中了一枪,我抡起大刀见人头就砍,开始刀还快,斩的人脖子还齐。后来刀不快了,脖子就斩得不齐。这就是狠。女记者说,不然您怎么成了将军?将军说,打仗没得巧,一仗仗地打,踩着死尸冲上去,把敌人放倒,没死的,就是将军。将军夫人见将军高兴,说,老陈,我跟你汇报一件事。将军问,是家事还是公事?将军说,家事用得上汇报吗?你说了算。将军夫人说,不,这事我要向你汇报。将军把耳朵凑过去,说,小鬼,你回避一下。家事不可外扬。将军夫人就在将军的耳朵边将事说了。将军说,小白,你做得对!陈某一世的英名不能毁了。
  纪念会开始,叫将军发言。将军发言一向不要稿子,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将军一下讲起来了读书的重要性。将军对与会的人讲,要读书呀同志们,不读书不行,不读书把姓都卖了。我跟你们说,我不姓陈,我姓程。当红军的那年报名的时候搞错了,现在想改过后,就是改不了。组织上说你改了谁晓得你?儿女们只有随我将就错就错,子孙们只有随我将错就错,有什么办法?我是将军呀。与会的人想笑笑不起来。这个问题太沉重了。纪念会散了,接着就是宴会。将军资历老,坐的是首席。偌大的宴会厅,富丽掌皇。与会的人坐定了,准备开席。将军突然站起来,对县长说,小李,你去接个人来。县长马上来到将军的身边,说,将军,接谁?将军说,你派车去把程家垸的凤儿接来。她不来,这餐饭不能吃。县长马上亲自带车去接凤儿。大家就等。
  一会儿县长就把凤儿接来了。将军对凤儿招手,说,这边来挨我坐。凤儿说,我不能挨你坐。将军说,我七十多岁的人了,你就陪我坐一回。凤儿就在县长的搀扶下坐到将军的席上。于是就开席庆祝。将军倒了一杯白酒,站起来,说,今天庆祝黄麻起义五十周年,庆祝五十周年我们都在,庆祝六十周年我们都不在了。大家一齐干了它!在坐的将军都流了泪。将军的夫人和保健医生拦将军,不让他喝。将军说,今天我高兴,喝死算了。将军的夫人说,老陈,你不能喝。将军说,我这一身伤疤一身的病,活不到万万岁!将军举杯,一口干了。在坐的将军说,老陈,你坐下来。将军说,我不能坐,山里有个规矩,三杯能大通。这是第一杯,我敬在坐的各位。将军又倒了一杯,说,第二杯,我只敬一个人。将军对凤儿说,凤儿,你把酒倒上。凤儿说,我不会喝。将军对县长说,小李,你跟她倒上。县长给凤儿倒满了。将军说,这一杯我敬你。你坐着,我站着。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对不住你。将军一口干了。凤儿端着酒杯,说,我不会喝,打湿个嘴唇。  将军拿起酒瓶,倒了第三杯。几个将军上前劝,说,老陈,你不能这样。将军说,前两杯我敬人。这一杯我敬鬼。敬我的父母和跟我一齐革命在战场死的。将军老泪纵黄,俯身向下,将酒筛在地上。  凤儿从怀里拿出了那个纸包,对将军说,牛儿,女记者叫我等你走后才能打开。我家儿等不及,打开了,认为真的是文件。那晓得是这东西。这东西我不要。还给你。将军说,你来,是为了还这?凤儿说,对,不然我不会来。将军说,不就是两千块钱吗?凤儿说,我与你算清楚了。你不欠我的。将军说,怎么不欠?我欠。
  凤儿说,欠多少?将军说,算不清楚。凤儿笑了,说,不就是两具棺材吗?那年那月的事,算了。将军说,我总得要还。凤儿说,那你就还不起。将军问,多少?凤儿说,值一个北京。你把北京给我搬来。将军说,北京不是我的。凤儿说,那你说什么还?将军说,我跟你敬了酒的。凤儿说,你要是看我重,回垸那天,送个乡亲礼,我就知足了。将军说,这就是补呀!凤儿说,迟了。将军说,你还生我的气?凤儿说,这不是气的事。是你把人不当人待。补石磙大个金子,我不得要。将军夫人说,姐姐,是我的一点心意。凤儿笑了,说,我说呀,牛儿一下子,有这懂事?我认为是他的?原来是你的。是你的,我更不得要。凤儿对县长说,吃你无钱的饭,耽误我有钱的工夫。我有事,送我回去。县长问,有什么事?凤儿说,我的槐花没择完,我要回去择槐花。合作社收槐花五块钱一斤,我得赶紧择出来卖,过了这村没那个店。凤儿坚决要走,县长没办法,望着将军。将军说,让她走吧。县长就叫小车把凤儿送走了。
  宴会太沉重了,压得人喘不气来。县长急了,于是就叫剧团开演。音乐响了,化了妆的女演员们一个个花儿一样,上了演戏的台。
  开场节目叫做《门口点盏灯》。许多姑娘跳舞,一个姑娘唱,睡到夜更深,门口在过兵,又不要茶水呀,又不喊百姓。伢们不要怕,那是红四军。姑娘快起来,门口点盏灯,照在大路上,同志们好行军
。  接下是正戏,楚剧,叫做《风雨情缘》。大幕拉开,月亮挂在天幕上,崇山峻岭,几个男女扮作几对夫妻,从幕后像跳拉丁舞样地走到台前。男的背着大刀,女的扎辫子,送郎当红军。台前的一对,女的捏着男人手,男的搂着女的腰,说台词。女的说,哥,我等你。   男的问,妹,你等?女的说,我等。男的问,等我?女的答,不死就等。男的说,等就不死。   配着音乐,情真意切。将军站起身来,说,不看了。县长说,请将军多提宝贵意见。将军说,很好。你们看吧。将军夫人说,老程累了。警卫人员一阵忙碌,簇拥着将军。将军夫人扶着将军,回宾馆休息。  将军果真没有活到纪念黄麻起义六十周年的时候。
  纪念五十周年活动过后七年,将军在北京逝世了,终年八十一岁。
  将军逝世时的遗嘱与众不同。将军临死的时候很明白。将军的夫人说,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将军说,我明白了。将军夫人说,你明白了什么?将军笑了,说,什么都不是我的了,只有骨灰是我的。你说是不是?将军夫人流着眼泪说,老程,有什么话,你就说。将军说,我说你记着。将军夫人说,我记着。将军说,我死后把我的灰骨拿回家乡,与父母葬在一块儿,不造墓,不设碑。听见没有?将军夫人说,听见了。将军说,莫把我的骨灰搞散了。将军夫人说,争取吧。
  将军逝世后,组织上问将军的夫人,将军临死时有什么要求?将军夫人把将军的话对组织上说了。组织上经过研究作出答复,原则上同意将军的请求。但是将军的骨灰不能都送回家乡,要求骨灰一半葬在北京,一半送回家乡安葬。来人说,这是组织的意思,请夫人以大局为重,郑重考虑。将军夫人说,服从组织决定。于是将军的一半骨灰安葬在八宝山。
  将军的一半骨灰送回家乡是八月。八月山里的槐花开放了,一树树地开,一树树地香,迎接将军。将军的骨灰盒由长子捧着,上面盖着党旗。将军的夫人和子女们送将军魂归故里。
  将军的葬礼很隆重。官方和民间同时进行。官方的,光抬花圈的人就有一里路长。进村的时候,官方的音乐是《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管乐齐奏,群山震动,气势非凡。民间的用的锣鼓班子,打的是传统曲牌《江河水》。
  程家垸的乡亲们按照山里老人的规矩,家家户户在大门口设供桌,迎接将军。凤儿的儿子对凤儿说,娘,我家不办吧。凤儿问,为什么不办?凤儿的儿女说,他那次回来家家户户都带了礼物,就是我家没带。一礼来一礼去。凤儿说,怎能不办呢?他是程家垸的人。乡亲们都办了,我家没有不办的理。凤儿的儿女最听娘的话,凤儿家就同程家垸的乡亲一样,在大门口为将军设了供桌。凤儿办了三个碗放在供桌上。一碗鱼,一碗猪肉,一碗羊肉。盛了一碗饭,抽一又筷子摆着;筷子边,摆一个酒盅,酒盅里倒满了酒。桌上放一个香炉,点三支寿香敬着。一挂爆竹拆开准备着,只等将军的骨灰过来就放。这是山里送老人上山的规矩。
  将军的长子捧着将军的骨灰盒从垸中过来了,凤儿点响爆竹。  军乐队奏,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民乐队锁呐齐吹,大号向天呜呜地吹,传统曲牌没有词,音乐里只有江水河水在山里朝前流。爆竹的烟雾里,将军的夫人对大儿说,你给大娘磕个头。将军的长子捧着将军的骨灰盒对着凤儿,跪下了。长子说,有劳大娘!将军的夫人让将军的长子叫凤儿叫大娘。将军的夫人是四川人,四川与鄂东有些乡风相同。将军的夫人让叫长子叫凤儿大娘,这大娘不是普通大娘,意味深长。
  一声大娘,凤儿的泪就流了出来。凤儿的喉咙管硬了,对将军的长子说,伢儿,起来,起来……  将军下葬了。将军的一半骨灰葬在程姓的祖坟山上。程姓的祖坟山,解放时寸草不生,现在松树都长起来了。一山的绿,一山的风,绿和风化作了阵阵松涛。
  送葬的人都走了。天静了,地静了。凤儿一个人来到将军的坟前。山里的太阳照在天上,风把垸中的槐花的香送到了山上。槐花的香与松树的香和柏树的香混在一起。凤儿呆呆地看着将军的坟。将军的坟上的黄土,是新的。崭新的黄土堆成一个包儿。凤儿晕晕的。凤儿说,牛儿,我来看下你…… 凤儿泪流满面,扯衣襟擦,还是止不住。凤儿说,牛儿,我陪你一会儿……
  天高地厚,山青河白,太阳静静的,只有风。凤儿流着泪唱了起来。凤儿唱,姐儿门前一棵槐嘞,手扒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嘞,我望槐花几时开,娘嘞,不好说得是望郎来……憨子和女儿找来了,站在凤儿的背后。凤儿说,憨子,你来了?憨子说,我来了。凤儿说,唉,憨子,人活一生,有些事忘记得了,有些事忘记不了。
  松涛一阵阵,满山的森林里,布谷鸟一声声地叫,谷,谷。
  山里的季节迟,林子里的那些布谷鸟仍在叫。春天的时候,叫的是四声,快快布谷。夏天的时候,它们的叫哑了,是两声,布谷。秋天来到了,它们叫不出来,还是叫,叫一声,谷!谷!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