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群侠传x阿朱阿碧:德本探论

德本探论

苟与人言：“汝愿与何人为友，抑与何人共终耶？”然后，几近众皆同声而谓：“惟有德之人也。”然则，奚以众皆好德也？无他者，以其与己无害也。故与智、诡者为朋结亲，反心有不安矣。疑彼之于己不利也。夫稽德立之肇，明“道德”乃古之权贵所定之禁规也。盖禁规之日圆，其一以约定俗成所谓德者，其二以书文立约而成所谓法者。是两者悉为弭反导顺，意在立威主治也。若夫此禁规，依时世之替而有变也。故昔以殉主为尽忠之德，后则以此为暴。前以裹足乃妇人之德，今则以其为恶。昔以标新立异为邪端，今则褒之为创新。盖德立以时风所系社会之进而定也。虽然，然难明德之所循。故今之谓德者，难定非后之恶也。

其德无以循乎？若有以循，则以何者而从也？其必倚人性也。应人性之律变而为，即有可循也。弗久日前，吾已阐人心内蕴善恶两端。然善恶之初，但以婴子之欲拓而渐成。夫追稽婴儿之欲，甫生惟以食乳而心足。为母者予则喜，慢则泣，喜者以明圆其欲而心顺，泣者以明苦于欲未满而心逆。盖此两端为善恶之本原也。后随年日长，可见日著也。故圆其欲者，则由衷而生依近之心，若明彼为己之形造者，则此依近之心更浓，以心动服而尊随于父母之旁，觉心所意并不愿事有可解者，此依偎之情以定亲情之立，且依亲疏而抑亲、抑稍疏之。若夫稍疏者反更亲，则以证至亲于此感情之内未令己心安也。又于非亲者而言，其善解人之所意并不愿事，则虽依近之心稍弱，然人多愿友之。或曰：“余心足于以志气相投者为友。”此以证汝所意并不愿事未解以令心不安，所欲未圆而致心灰，故次而求同好者以弭所感之孤单也。此实感情下移之求矣。故无论亲、非亲皆以此依近之心为系也。且夫此感情依人之动服趋于深而反抑其圆欲之心，由初之利己之心而内化为利他之心也。若夫毋令人有依近之心，则何谈彼有愿舍己为人之可耶！夫此依近之心趋于利他，即于人有利而无害也。盖依感情而言，此即善之本也。故此即善之初，抑温情之初也。

若夫恶之原，肇乎抑欲未满而为欲牵犯违也。前言，其婴子之日，惟吮乳之欲未遂而以泣示抗也。是但生命初固之需也。盖所欲受抑而以抗行欲，此即生恶之原也。然微恶之行，人弗言其为恶，素以陋习名之。故好逸而行惰，人但以其为陋习。又如嗜酒无度者，人亦但以其为身存陋习者尔。然随年日长，初之小陋入深不克，则恶邪终显矣。如有好色者，初惟嗜于私窥，从欲加深，则受欲牵行奸淫之实有可也。复如有好财者，初惟嗜于市井之利，适值行一方之政时，必来利无拒，多多益善。如是者甚多，不细举矣。然则此欲牵无克之心以其于人有害，亦于人感情有违，乃谓为恶之机也。前已言之，小陋，人不言其为恶，然小善，人亦不赞其为有善。如有憨直者，其与人言必道真，人却视之无善，即然也。以其于己无实利也。故善恶与否，人多以面实之情感、利害而权之，非人之所为必以人性之律而权为之。于己有利者，视之为善，于己有害者，视之为恶。以市井俗人而言如是，惟囿乎权贵为政之域更著也。盖其所立德目，多出于便治之须也。故德从古而今多变以使人无所适从也。然则以囿乎一隅之利害而立德者，非为德，但为名义之规条也。故立于人性公利之行，始谓真德。夫人性之律者，以依近之心并欲牵之心行于世间以见也。见人有依近之心而即己，则予以友善之解慰，见人有欲牵之殆意而即己，则当巧于自解，应此两者依实行当，是即谓明于人性之律者，亦即以合于人道为事矣。故明此于心而知己当何为，则谓谙于人性，乃有明白之德念矣。故德非如人所想乃先天之性，实后天所甄而成也。盖正视世之实而敬乎人之性，是为行德之准也。合于人性之律而与人交，即谓为践礼。非但执乎名义规条始谓明德，谓识礼也。故深明于心，即识人道矣。

坚执者以吾之所述为狡巧，非真德也。是恐其为心存自私利己之想，冀人为德而行德，以圆其物欲之须也。由此而考之，纯德不存，所为必杂欲愿。故纯德惟理想尔，可望而不可及也。殆出世高士、高僧大德或近欤！以其欲出世外也。夫能谙于人性之律而依实行当，是明敬人性之实也。以德念非先天而来，乃后天甄形也。故此辄善于懵乎人性之实，然有心为善以屡误者。若夫以人性之弱点而利私者，其崇温情皆为狡巧成愿之用，此必真奸邪者也。以其不谙尚人性，又何谈怀德耶！然则德念于社会之进无义乎？非也。初，人皆恃功利之理性为事，以期弭我他之隙，已而和解于相安无害。弗谬也，此非为德而行德，非所想之真德也。然人皆务能巧于利害之均弭，已而达众所共识，各人以此固乎意识，而后，人之德性则日益昭显，而社会则日趋于文明矣。是即出私入公之世实也。小则如人务不轻吐痰于地，若务能思想互动，以定共识而入意识，其中之德则渐显之。大如战争，能省害而深于思，已而达成共识并立约，则战争虽犹因贪、怨而有发，然著于少矣。是即日趋于文明也。故非惟空谈“舍己为人”有可，重在人之思想互动，已而达成共识，务切人性而行实为，是始谓实在之德也。盖辄善于面人行善意之诳于善所为为优。夫专期人为德而行德，所想不实也。盖基于人所共识之实，已而事以当为，此方为实在之德用也。

若夫一习道者，务令己置身于情事之外也。不然，则困乎“人情战事”之中。当是时，吾期汝之助己所需，抑汝求吾于有事，力有不逮，抑得意忘情，如是彼此来回交触不下，已而近则慢远则怨，至此恩怨情仇乃不免生发矣。盖汝若于其中为情而行情，则必辄为恩怨所扰苦不已也。故入渊与鱼逐以泳，则终苦而难获，退而以网者始为明渔。然则惟置身于情事之外始得见人性之实，若迷于情事交触之间，则诚乃弱于人性之理之近视眼也。此学道者当切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