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夜话博主的书籍:仍有人仰望星空-----困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02:07:27

 

 

他们懂得用想象力反抗压抑或者庸常,他们怀着诚心诚意的骄傲、野心与进取,相信自己是想象空间的神,足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智力等级制度中的某一块功勋牌上。

 

 

现实主义者的野性

 

如果作家决定开始写作的瞬间果真非常神奇——人们喜欢说那是“灵感一闪”的时刻,那么村上春树的描述就像个“标准答案”,不管是真是假,都有种动人的光泽。他说:我是在看一次棒球赛的时候决定开始写作的,我支持的球队打出了本垒打,棒球划过天空,飞得又快又高,我盯着它,想:我要当个作家!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刘慈欣听,他马上说,“灵感一闪”的时刻,我也有啊,只不过没那么浪漫——

 “1989年,我20出头大学刚毕业,在娘子关发电厂当一个计算机程序员。住着单身宿舍,也没有女朋友,晚上没事干,只干两件事:打牌,打麻将。有一天夜里,我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800块。这就是‘那个时刻’吧。我想我不能再这样了,必须干点事填满晚上的时间,就算不能挣钱,起码不赔。我就想到写科幻小说。”

说完他笑了。那笑容挺复杂,诚恳与精明混杂在一起,就像他的人一样。刘慈欣身材厚实,脸庞浑圆,给人以敦厚老实之感;又时常流露出一些世俗智慧,这种智慧是深谙游戏规则并在绝不越界的基础上玩到通关的智慧,一种现实主义者的智慧。

2011年,刘慈欣被誉为“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文学提高到世界级水平”。2010年10月,他相继出版了长篇科幻小说三部曲《三体》——《三体1:地球往事》、《三体2:黑暗森林》、《三体3:死神永生》,耗费半年时间准备,三年写成,总计销量(截止至成稿日)约30万册。

起初科幻迷为之欢呼——他们给刘慈欣起了个绰号“大刘”——大刘出版长篇三部曲,这本身就是个大消息。影响力向通俗文学出版市场蔓延,他和他的作品频繁出现在各种报刊中,屡次荣登畅销书排行榜,在成都图书大厦举行的唯一一次见面会,因为人数过多而提前结束,货架上包括《三体》在内的刘慈欣作品售卖一空,号称十年未遇的景象。主流文学也注意到这个“新秀”,《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向刘慈欣发出撰写短篇小说的邀请,离上一次《人民文学》发表科幻作品已超过20年。宁浩约见刘慈欣,畅谈宇宙指点江山,最后买走了刘慈欣的短篇《乡村教师》电影改编权……

《三体》三部曲的意义被归纳为:“《三体1》对历史的反思,《三体2·黑暗森林》对道德的超越,到《三体3》发展成为全面的宇宙社会学、宇宙心理学、宇宙生态学的建构,这是屠龙之术吗?”;“《三体3》对宇宙结构的想象,已经开始涉及时间的本质和创世的秘密,但看得出大刘是有意与西方的神话保持距离,走一条新的中国神话的道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

刘慈欣提出了“黑暗森林法则”:宇宙如同一片黑暗的森林,每一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手,他们小心潜行,并随时准备着消灭掉暴露者。地球文明是个傻孩子,它在黑暗森林里生了堆火,并且高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从这一刻起,地球文明的历史就发生了重大转折,它所面临的是灭顶之灾,小说中的主人公用善去应对灾难,然而好意铺就的却只是通往地狱的路。刘慈欣在叙述中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而拯救世界的重任又落在中国人身上;他们是一群精英,却并不与大众对立;《三体》三部曲站立在普世价值的高度,又迎合了中国“大国崛起”的幻想。

这或许有点过度阐释。刘慈欣对哲学并不感兴趣;灵感更是太不确定的玩意儿;“普世价值”真的存在吗?他存疑;政治或公共话题,他也不特别关心。这是个电力学院的毕业生,电脑工程师,他尊重规律,并有超强的总结归纳规律的能力。

1990年代初,刘慈欣编写过一个软件,在这个软件里,宇宙中的每一个智慧文明都被简化为一个点,最多的时候,他在10万光年的半径里设定了30万个文明,然后让那台286计算机花了几个小时来计算这些文明的演化图景,虽然最后的结论显得稚嫩,这却是他“宇宙观”的依据与雏形。在真正开始动笔写科幻小说之前,他阅读了市面上可见的几乎所有的科幻类中文出版物,总结规律如下:

 “相对于世界科幻,中国科幻中某些题材的缺失,缺失的题材主要有以下方面:

时间旅行:做为科幻小说中的主要题材之一,在这两个时期的几乎见不到这类作品,即使描写过去,所进行的也是伪时间旅行,比如用电子和生物技术复活恐龙、用虚拟现实技术模拟清朝等等。

架空历史:也是西方科幻中早已常见的题材,在这两个时期的中国科幻中几乎找不到踪影,虽然有一定数量的历史题材科幻,如《古峡迷雾》、《美洲来的哥伦布》等,但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架空历史小说。

大灾难:描写危及到人类文明整体的灾难的作品在这两个时期也很难见到(宋宜昌的《祸匣打开之后》是一个例外。)

超远程宇宙航行:这两个时期的科幻作品中的宇宙航行大多设定在太阳系内,少数描写恒星际航行的作品,如《飞向人马座》,在航行距离和速度上也十分谨慎和节制。

近未来战争:两个时期中,像《珊瑚岛上的死光》、《波》这样的作品,只是描写冷战中的小范围事件,不能看做战争科幻,除《飞向人马座》中的背景设定外,能回忆起的直接描写当代政治格局下近未来战争的作品,只有80年代的中长篇《神秘的信号》和短篇《桥》(后者曾被《新华文摘》转载。)

终极思考:对大自然和宇宙最终奥秘的哲学思考,这是两个时期中国科幻中最缺少的题材,现在几乎回忆不出一篇这样的作品。(引自刘慈欣的《西风百年》)

1999年,刘慈欣第一次向《科幻世界》杂志投稿,《鲸歌》等五篇短篇小说。分别严格按照上述规律写成,以补前辈的遗误;为了顺利发表,又对《科幻世界》杂志的基本风格略作分析,稍有迎合杂志风格的调整;五篇分别投稿到两拨不同编辑处,以免因为编辑的主观喜好影响了客观效果。五篇小说全部发表。这是规律的威力。

《三体》所带来的通俗影响力,使刘慈欣宛若名人。你红了,生活因此不同吧?我问刘慈欣。

 

我红吗?中央电视台有我吗?新浪网首页有我吗?没有。我没有红。我对出名没有兴趣。名和利对人的吸引,拒绝名声不需要坚定的毅力,有很多人你白给他都不要,拒绝利的吸引却很难, 我做不到,它真的吸引我。对于名,我要挑拣,很多人所获得的那种名声,真的是白给也不要。不要有个错觉以为我是名人,不是,真的算不上。非要说出名,我还真出过一阵,但是和科幻没有关系。就是我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我在山西电力系统搞计算机还是很有名的,特别是在处理燃料方面,燃料系统的权威人物,那时候大家都认识我,一说起什么问题解决不了,找刘工。我就是一个高级工程师,没有别的。

娘子关发电厂位于山西省中部,四面环山,下午四点天就黑了。距离最近的大城市阳泉仍有40分钟车程,不过因为运煤的大货车动不动就堵成长龙堵上个三天两夜,最好坐火车,两个小时。娘子关北面有一片小山和一爿小湖,旅游景点名叫张果老洞,河北人逢年过节喜欢过去转转。但是煤渣覆盖在树木与房橼上,天空时常阴霾。居住在发电厂的刘慈欣拒绝记者的面访,曾经一个记者不请自到还让他非常恼怒。

对这番景象施以想象,那是个似有魔力的画面:隐居在山沟里的中国式卡夫卡,他一手挡住笼罩在身上的绝望,还有那叫人喘不过气的坏天气,一手握着笔,记录下他所看到的一切,因为夜晚仰望星空,他比别人看到得更多……那次成都读者见面会结束,路旁的灯逐一亮起来,刘慈欣忽然对旁边的人说:城里人真可怜,永远体会不到真正的黑暗。

可是,这都是误解。

现实主义者刘慈欣不喜欢殉道者,也不想当苦行僧。他喜欢美国科幻作家海因莱茵的一句话:我写科幻小说就为了换俩小钱喝点啤酒,事实上,他连这点小钱也不缺。他有两套房子,都是大面积的。他不愿意见记者,是因为所在的大型国企不允许第二职业,虽然大家都想办法业余挣点钱,那就低调点,老有人去采访那成何体统。他感谢娘子关的幽静,让一个作家可以不受干扰静心创作,但是如果有更好的工作机会,如果为了女儿的教育,他不排斥搬到大城市。

 “我的小说,特别文不如其人。你要从小说里推断我这个人肯定是完全误会了。我小说里的人,富有超人气质和献身精神,是极端理想主义者。但是我自己在生活中是很普通的人。我的政治观点温和,我也不主张革命也不是特别保守,我既不左也不右,我遵守所有的游戏规则,我和我的行为准则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可他又是个全然的现实主义者吗?一个“everyman”,就像托尔斯泰的《伊凡之死》里写的那种过着最简单,最平凡,也是最可怕的生活的人吗?

早年间另外一个科幻作家说刘慈欣的作品有强烈的回乡情结,刘慈欣并不以为意,回乡情结?这简直是最不可能在他的小说中出现的东西。10年后,刘慈欣所在的娘子关发电厂要迁址,他将离开生活了20多年的地方,他在那里渡过了毕业之后的青春时光,写出了自己迄今为止所有的科幻小说,要走了却没什么留恋。刘慈欣感到一个行者的孤独和惶惑。

这也许是另一个时刻:现实主义者发现内心理想边界的时刻。那个高级工程师,理科生,信奉规律超过信奉灵感的刘慈欣,发现了潜藏在科幻文学背后更神秘的驱动力,那是一种嗡声作响的倾诉欲望,一种自我震撼,一种反抗庸常的野性。刘慈欣说:我的科幻之路也就是一条寻找家园的路,回乡情结之所以隐藏在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深处,是因为我不知道家园在哪里,所以,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找吧。

 

一个随时背着救生包的人

 

韩松相信拍到了不明飞行物。就在北京国贸三期的上方,既不是飞机也并非气球,它缓慢地移动,几乎停留在空中。那幢迄今为止北京最高的建筑,好像一只长着触须的巨大毛虫,不明飞行物定格在上方,好像它吐出的一个气泡。

韩松是站在位于北京宣武门的新华社大楼楼顶拍到这幅画面的。那又是另一个富有魔幻感的建筑:一个公开的舆论引导工具,在人们想象中散发着红色的、威严的、家长的、铁腕的气息。科幻迷、也在新华社上班的小姬第一次踏进那幢大楼,就见到个老头,穿中山装,戴着帽子,端着一个饭缸,上面有一个馍,从她面前漂过。这真是现世科幻啊,她想。

小姬阅读韩松的科幻小说长达十年,却很长时间没有把新华社老员工韩松与科幻作家韩松联系起来。那是个戴眼镜的男人,眼镜似乎遮住了脸,身材瘦小,走路轻手轻脚,好像永远走在战时宵禁的晚上。作为新员工,小姬参加了韩松主讲的新人入社培训课程:记者的自我发现。老记者韩松整个人藏在讲台的电脑后,声音非常小,越来越小,台下的人纷纷睡了过去。

科幻作家韩松以软科幻派别的代表人物著称,与刘慈欣的硬科幻齐名相对。软科幻是指情节和题材侧重于哲学、心理学、政治学、社会学等人文学科,而关于自然科学和新技术发展的分量偏轻。硬科幻与之相反,同时强调以科技或科学猜想推动情节。

1987年韩松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第一句话》。之后是短篇小说集《宇宙墓碑》:其中《宇宙墓碑》一篇讲的是数万年后,人类足迹踏遍银瀚,考古学家开始探索外星宇航探险初期的筑墓风俗,而在宇宙墓碑后又藏着足以毁灭人类的阴谋……小说集获得1991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2000年出版长篇小说《2066之西行漫记》,用见闻录的方式描述了一个围棋神童在未来美国漫游的遭遇,处处讥讽中国式自我陶醉。2010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地铁》,被称为最能代表韩松风格的短篇作品集,密室、生存、个体命运与终极关怀、暴力、历史的解构与重筑,这些主题在其中都有淋漓表现……”。韩松发表作品只占他创所总量的20%,更多作品未能发表。

与其说韩松最显著的风格是,不如说是现实感。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科幻文学专业研究生导师吴岩说:他的作品自觉建构一个假设的虚构场景,自成一个超级现实世界,叙事文本中凸显出来的主题并非现实科学,却又不脱离现实,使得其作品以别具一格的后现代文学风尚进入科幻文坛。韩松本人也愿意强调科幻小说的现实映射力量,他说中国的科幻小说,是一块浸透着政治味的海绵

这个在新华社工作了20年的记者,白天完成职责要求的工作,科幻小说的写作,放在每天早晨四点至六点之间,这种写作习惯持续数年。两种状态互相渗透——科幻就是一个皮囊,装满他在现实世界想说却不能说的话;科幻又浸淫了他的工作,曾经走访云南闹鬼之地,创作纪实非虚构作品《鬼的现场调查》,那是一部混杂着科幻感和神秘主义气息的作品。韩松的科幻小说,可以发现强烈的哲学意味与终极思考,一种师承于80年代的文艺之风,还有扭曲的荒诞与绝望。

科幻文学是逃避的文学,弱者的文学,反抗绝望的文学。韩松这样宣告着科幻文学的要义。我终于在韩松结束了日夜颠倒的两会报道之后见到了他,同行的还有小号的韩松”——飞氘。

飞氘原名贾立元,清华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生,北京师范大学科幻文学专业硕士毕业生,他是唯一自愿报考这个专业并仍在创作科幻小说的人。飞氘也写软科幻,发表作品《一个末世的故事》,《去死的漫漫旅程》等。这位青年科幻作家语言富有诗意,情绪上更接近青春期的燃烧式写作,时常拿来中国古代人物做道具,部分作品被归类为奇幻

飞氘与韩松有极相似的气质。他同样瘦弱,甚至更加瘦弱。因为生病住院,采访当天飞氘穿着病号服匆匆跑出来,说话的时候,龟裂的嘴唇还慢慢渗出了血。首先要谈一谈喜爱的作家,那些身体不大好的伟人。比如普鲁斯特,他有哮喘;比如卡夫卡,他有社交恐惧症……他们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们有病,而是敏感和诚实,对写作的关注与热忱,像剥橘子似地把自己从里到外翻开??

韩松与飞氘风格流派相近,气质相仿——他们都用生命写作,对现实世界不怎么乐观,对人情世故稍稍有那么一点逃避,他们极度向内,气场弱化到无,好像他们本人就是他们自己的行李,随时可以拎起逃开人群。就连他们的身家背景,也有点像。

韩松生长于重庆,父亲是做新闻的,母亲是教师,一家住在一个职工大院里。韩松对重庆与童年的印象是:边缘、偏僻,军工、封闭。他仍记得五六岁时一次地震,他本能地跑到院子中央躲避,随身带着饼干和水壶。飞氘的家乡在赤峰的一个矿区,他对科幻文学的天然喜爱,来自那些外太空的故事所配的有着蓝色天空的插画,那蓝色真清澈啊,是一种他在矿区上空从没有见过的颜色。

真有点怪,中国的科幻作家大都来自偏远闭塞的城镇,那里充溢着工业幻想和郊县文化。韩松说:正这种闭塞与压抑,与对于未来的幻想和惊奇感结合,产生了化学作用。这就分化出两类人:大部分人出于对工业化的羡慕,激发出改变命运的野心,现实而且投机,去攫取他的利益;一小部分人却是向内的,希望用想象跨越这个阶段,到达一个遥远的乌托邦。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科幻文学创作土壤——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变的漫长过渡中,因为对工业化的想象,科幻文学站在了醒目的位置,飘着长长的旗云。

告别时,韩松又背起了他的背包。那个包真大,鼓鼓囊囊的,里面有什么?水,压缩饼干,手电,绳索,哮喘药,感冒药,消炎药,晕车药……这个悲观的科幻作家相信末日传言,并为此做好了准备,他随身携带急救包已经超过十年。

 

精神污染与聚会看客

 

大英百科全书对“科幻文学”的定义是:有关科学或科技幻想的文学,多数涉及未来。从技术上,它包含两个层面:科学推理与文学表达。它是描写人类独特想象的陌生化文学,如果陌生化可以认知,则是科幻;如果陌生化不可认知,就成为神话,或者奇幻。从意义上说,科幻文学是逃避的文学,科学推理的文学,思考未来的文学……这种阐释可以无限延展下去。

但在1950-1970年代的中国,科幻文学限定为两种:1,有关科学家头脑中的想象;2,对于共产主义社会的想象。

复制自苏联,又做了有中国特色的调整:有关科学家头脑中的想象,得是优秀的,具有人格魅力的,共产主义新人式的科学家;对于共产主义社会的想象,则主要体现在人与自然的斗争上,因为共产主义实现了,阶级消失了,人与人之间和睦友爱,不存在斗争……代表作有《从地球到火星》,不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还跑步进入火星;《共产主义畅想曲》,2001年的北京,是一个共产主义的大花园,毛主席已经过百岁,他仍然精神矍铄……

那个年头,未来的科幻作家刘慈欣,在山西阳泉的一所小学当“红卫兵”,他的父亲曾是全国煤炭系统的专家,因为成分不好从北京“流放”回山西,“红卫兵”的身份后来渗透到刘慈欣的小说中,可在当时,这是一个随大流的人所能做的唯一的自我保护式选择。韩松在重庆的职工家属大院里第一次读到了《星座与希腊神话》,他完全被吸进了另一个小世界,有着天生的不论世事如何变幻、我自岿然不动的天赋。吴岩却是个风头人物。

他在北京的空政文工团大院度过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是个蓝色的童年,曾经属于某个军阀的私宅被划分为前院和后院,涂上蓝色,文工团子弟在院子的假山、小溪旁追逐,他们能看到内参电影,读得到绝密材料,看外国小说……这是群有天然优越感的特权子弟,就跟王朔写的差不多,崔健,那是吴岩一个大院的玩伴。

吴岩的父亲是文工团宣传干部,母亲是舞蹈家,家里人感到文艺害人,教导他爱技术。吴岩读科幻作家郭以实发表在《科幻世界》杂志上的《在科学世界里》,读到流眼泪:一个孩童,在有着人造小太阳、原子能发电厂,辐射性农业的科学世界里转了一圈,回到家,发现一个礼物:一橱柜的试管、显微镜、望远镜。吴岩对科学的喜爱不是亲身实践型的,而是观察与描述型的。

1978年,在北京灯市口中学读初中的吴岩为科幻作家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写了篇书评,投稿到《光明日报》。随后来了个编辑,询问有没有吴岩其人,是否为合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1978年,为了庆祝粉碎四人帮,迎接十一届三中全会,要繁荣文化,大力发展儿童文学与科普文学,吴岩被重点推荐。《光明日报》发表了他的书评,配以专文赞美,他以“少年作家”的名号名扬全国,得以与叶永烈相见,风头有如韩寒。

文革后的科幻文学以反思为主,具有“伤痕文学”的特点。郑文光的《战神的后裔》,描写共产主义在火星上的发展,最终以悲剧做结;郑文光的另一篇《三根鞭子》,三根鞭子聊天,文革的时候我抽过谁,你抽过谁;金涛的《月光岛》,一群从文革逃出的人到达了“月光岛”,他们没有重返陆地,而是追随外星人去了另一个世界??。

1978年-1983年,仍被看作中国科幻文学的“黄金时代”:各省科协都创办了科幻杂志,推广科普,四川省科协主办的《科学文艺》(《科幻世界》前身),首发量15万册,第二年增长为20万册;《人民文学》刊登童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获得了“《人民文学》第一届短篇小说奖”;小说被拍成了电影,激光威力奇大,一挥就能把随便什么东西劈成两半,这是童年看过这个电影的人难以磨灭的印象……

1983年,在电力学院读书的刘慈欣已经是个资深科幻迷,他躺宿舍里听广播:《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科幻文学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典型,属于“精神污染”……

批判科幻文学的运动在全国展开,俗称“百日小文革”:科幻杂志禁止刊登科幻文学,大量杂志倒闭;郑文光、叶永烈、童恩正等科幻作家受到指控, 郑文光因此一病不起;吴岩再次被推到风头浪尖上,他作为叶永烈的弟子被批驳,“少年作家”荣誉称号被强行取下。

吴岩现在回想起来,科幻文学作为“反精神污染”的标靶,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原因:对科幻作家的攻击,首先从作品缺乏“科学性”开始,科普作者撰文分析流行科幻小说中的“硬错误”,批驳其宣扬“不正确的科学观”,随后转化为意识形态的指责,科幻作家悲观厌世仇恨人类信奉不健康的价值观,最后演变为人身攻击。这其中既有当时政治环境的原因,也混杂了个人恩怨。

吴岩目前是北京师范大学科幻文学专业研究生导师,统领着中国唯一的科幻文学专业。他久不写小说,而以学者和科幻文学观察家的身份为科幻文学留存档案。而中国的科幻文学啊,如果它是个人,就是一个命运无法自主掌握,大起大落的人,它不断地被兴起,被切断,被遗忘。

从科幻文学进入中国那天起,就背负了“文以载道”的重责,负担了过多的社会功能。1902年,梁启超创办《新小说》,发表“科学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他将“科学小说”作为推广“新小说”的工具;第二年鲁迅将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翻译成中文,他看到的是其中的科普与科学教育功能, “导中国人以前行”。这被看成科幻文学进入中国的起源,也是科幻文学究竟属于文科还是理科争论的发端。两种观点此消彼长,不论哪个占了上风,科幻文学都是工具,意识形态工具或者科普工具。

“科幻文学还是该回归到文学本身。”吴岩对我说。他刚刚结束了一堂有关科学教育的选修课,他所主讲的科幻文学专业2003年开始招生,毕业生总计15名,大多是报考其他专业调到这个专业的,只有飞氘一人主动报考,他也是唯一还在进行科幻小说创作的毕业生。

能听出吴岩的意兴阑珊,他的谦卑——科幻文学专业运行得很好啊,至少聊胜于无。但也能感觉到他的激动与隐隐的骄傲。他对我谈起了写科幻文学的几类人:第一是女性,她们是科技时代的双重受压迫者,面临科技的压迫,男权的压迫;第二类是停止成长,永远是17岁的没成熟的大男孩;第三类,社会的底层成员和边缘人;第四类,那些落后国家与地区的成员……

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有点呆,是nerd,是在社交舞会中从不跟人跳舞的“聚会看客”,那种“观看月亮背面的人”。他们却懂得用想象力反抗压抑或者庸常,他们怀着诚心诚意的骄傲,野心与进取,相信自己是想象空间的神,足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智力等级制度中的某一块功勋牌上。

 

一门无法流水线生产的类型文学

 

杨潇坐着火车,八天八夜,到达荷兰阿姆斯特丹,争取到“世界科幻协会”年会在中国成都的举办权。这是个叫人激动的传说,散发着足以与科幻文学本身媲美的神奇感。

尤其想到杨潇是个瘦小的女人,她头发有几丝斑白,舟车劳顿外加一种神秘的、受过伤害的民族所特有的神情。恰好那时候,中国并不受到国际世界的喜爱。那是1991年,因为广场事件,国际世界封锁中国,本已经取得的“世界科幻大会”举办权被取消。杨潇以情动人,力克对手波兰,最终获得承办资格,邀请国际科幻人士17名。这是1989年之后中国第一次承办国际活动,四川省科协十分重视,以官方力量予以支持,科幻迷也群情激奋,涌入四川。

这标志着自1983起批判科幻文学“精神污染”运动的结束,科幻文学“解禁”。

杨潇时任《科学文艺》杂志社社长,也是第一任“民选社长”。1983年后,因为无法刊登科幻文学作品,又缺乏作者资源,《科学文艺》订阅量下跌到3万册,财务账上一度只有6万多块钱,其他省科协主办的科幻杂志大都倒闭,四川省科协对《科学文艺》的态度是:放任不管。杂志社干脆自负盈亏,民主选举,34岁的编辑杨潇当选。一度《科学文艺》更名为《奇谈》,刊登非虚构作品,试图以奇闻轶事吸引读者。1989年,想借变形金刚进入中国的机会,重振科幻,可是很快学生们上了街。争取“世界科幻协会”年会举办权,是一次赌博。之后杂志更名为《科幻世界》。

《科幻世界》是中国发行量最大,最具影响力的科幻期刊,鼎盛时期发行量约40万册,在科幻迷心里,有如圣经。围绕着《科幻世界》的是些与科幻有关或者无关的轶闻:1997年,《科幻世界》再次承办“世界科幻协会”年会,请了美国和俄罗斯的几位宇航员,引得中央电视台前往报道,美国《新闻周刊》也第一次注意到中国的科幻作家,尤其是韩松白天新华社凌晨科幻作家的分裂状态。在通俗领域,科幻文学出现了一次小型热潮。作家阿来在创作完《尘埃落定》后出任杂志社社长,他促成了主流文学与科幻文学之间的对话,也继承了杨潇的理想主义,给编辑灌输“做世界大刊”的野心。1999年,因为在高考前刊登了有关记忆移植的科普文章和文学作品,“押中”当年高考语文作文题目,订阅量激增到38万册;2009年,又写公开信发起了倒社长行动——四川省科协指派的社长,因为贩卖刊号,公款投资等被编辑群体驱逐……

《科幻世界》位于成都南部新城区,占据四川省科协一栋普通写字楼的六层,除《科幻世界》外,杂志社还包含《科幻世界·译文版》、《飞·奇幻世界》和《小牛顿》三本杂志,仍由科协主管,目前发行量约15万册。杂志社的墙上挂着杨振宁的题字“幻想与梦想不同”,仔细看,还有倒社长时科幻迷寄来的精神鼓励——糖果,牌匾,写着“阴影的正面是阳光”的字条。

主编姚海军并不仅仅把《科幻世界》看作一本杂志,而是一个立体的流水线和平台。受到了美国科幻文学流变的启发:新秀在科幻期刊上发表作品,之后结集出版,再出版长篇作品,作为通俗读物进入平价书店,影视改编与周边产品随之开发,明星作家诞生,他们获得足够的金钱与关注,足以抵销主流文学的低眼看待,各阶段环环相扣,也没那么多自我纠结,形成健康完整的产业链。

《科幻文学》发起了“新星计划”,新晋的作者可以将作品刊登在“星云系列”;“银河奖”则力推成熟的作家(王晋康获奖9次,刘慈欣获奖8次),结集出版“基石系列”;引荐国外科幻作品的“科幻大师丛书“作为补充;最后从中发现明星作家出版单行本,比如刘慈欣的《超新星纪元》和《三体》三部曲,并开发周边产品。《科幻世界》是刘慈欣的“伯乐”,姚海军本人已是刘慈欣的文学经纪人。

激发姚海军潜在野心的时刻,或许可以追溯到1997年。在林场工作的姚海军第一次参加“世界科幻协会”年会,从居住的城市伊春坐火车到北京,一个月工资140元还不够。他住在离主会场稍远的地下室里,那里聚集着非官方邀请的科幻迷,大家感到见一回不容易,彻夜畅谈,戏称为“地下室分会场”。

姚海军第一次见到了美国科幻杂志《轨迹》(Locus)创始人查尔斯.布朗。这个美国老头在大会附近包了酒店套间,夜里举行“after party”,来者大腕云集,觥筹交错,参不参加主会场活动不重要,收到查尔斯.布朗的邀请才是荣耀。那本是个科幻迷,1968年自费办刊,自任编辑40年,已经是美国最重要的科幻期刊,科幻信息发布平台,“轨迹奖”(Locus Award)也成为颇具权威性的奖项。查尔斯.布朗在北京的沙龙主人风采,让姚海军难忘。

那时姚海军也经营着一份科幻爱好者期刊——《科幻爱好者协会》。始创于1986年,以发布科幻信息,增进科幻迷的交流为宗旨,实行会员制发行,入会费15元/年,杂志工作人员一人,姚海军集主编、印刷、发行于一身。因为民间办刊,相当于“非法出版物”,持续了12年。

姚海军出生于黑龙江伊春的一个林场工人家庭,初中时患了怪病,医生放弃治疗,只好辍学,家人将他送到伊春郊外的舅舅家寄养。那里位于红旗镇七点五公里村(因为村子离镇子7.5公里而得名),白天舅舅一家去林场做工,姚海军要么河边钓鱼,要么翻看《科学文艺》杂志。有点自生自灭的意味,姚海军反倒松弛了,他仍记得第一次被那些有关宇宙和未来的文字震摄的感觉。他整个人好像缩小了,蜷缩在热炕上,更广阔的天地在他脑中展开,真实的世界呢,窗外榛子树上结着饱满的榛子,不一定什么时候跑过来一只袍子,舔窗户纸。

1997年,神奇痊愈的姚海军读过技校,在林场谋得一份工作。在另一个空间,他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资深科幻迷。受到《科幻大王》杂志的邀请进入科幻期刊业,1998年转入《科幻世界》。现在他眼中的“科幻世界”已经不同往日:刘慈欣、韩松这样的新晋“明星作家”已经出现,以《科幻世界》为核心的立体平台搭建完备,科幻文学这个历经波折的“工具文学”逐渐回归文学本身,看上去,只需假以时日……

科幻迷们也雀跃地展望起未来。小姬,那个在新华社上班的资深科幻迷,兴奋地讲述着她的畅想:这是个“极客”好红的时代,“聪明是新的性感”,互联网与移动媒体也刺激着每个都市青年,多少会辐射到科幻文学吧,将它从“儿童文学”的低龄位置向上拉一拉。以前以为贾樟柯挺有宇宙观(《三峡好人》中出现了一个飞碟),后来他解释说跟科幻毫无关系,真是叫人伤心,现在宁浩买了刘慈欣的电影改编权,要拍摄科幻电影,也是个蛮不错的消息……

2010年8月,由“ 世界华人科幻协会”组织的首届“星云奖”将“最佳科幻/奇幻作家奖”颁给了刘慈欣和韩松。

随后韩松在微博上发表了他一贯过于谦逊的感言:“我对把优秀作家奖同时授予我与大刘,不是太同意。一人足矣,大刘是中国科幻第一人,他做代表最好。我也写信推辞过,但他们认为需要宣传中国科幻成就,要我服从大局。”

刘慈欣呢,他没有说太多。就像个独行侠,他几乎与科幻圈的任何人没有往来。“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文学提高到世界级水平”的赞誉,既是指他的写作水平和通俗影响力,或许说的也是他独来独往的行事风格。刘慈欣又一次说起“科幻文学属于一门类型文学”的话题:“现在格局已经变了,占文学主体的力量实际上都是类型文学,就连主流文学本身就变成一个类型文学。”这个有超强规律总结能力的工程师,也研究过其他门类类型文学的创作方式,那种坐下就写、日产万字的流水线生产模式。他变得焦虑起来。他没办法如法炮制。

“我首先要震撼自己,才能写作,如果不震撼自己,我什么都写不出来。我不是个合格的‘类型文学’作家,不能流水线生产,我可以走多远一眼便知。如果把中国科幻文学的希望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未来能走多远,也一眼便知。”自从《三体3》出版后,刘慈欣没有写下一个字。他读着以前的作品,感到那个年轻人真是了不起,他怀着作家的自负为自己的成就而激动;而赞誉与期许又提醒他,假期结束了,必须开始下一部作品。仅仅这些纠结的思绪,就耗费掉他太多的心力。

 

发在文学杂志《天南》第二期,里面有上述作家的小说,可以去买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