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头凯克鹦鹉和巴丹:南国雨夜中的词语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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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报业新闻 时间: 2011年07月06日 来源: 南方都市报
作者:

□张清华
诗人形单影只地写作……夜色潜入房中。再有一个简单的音节就足以让世界欢呼雀跃,但是,那个夜晚已没有地方可以多容纳一个词了。那时诗人回到内心,寻找灵光一闪。
——奥克塔维奥·帕斯:《写作与言说》
1
“一些事物入梦,一些事物醒来”
操着浓重的南国口音,却寄身于一副十足北方的伟岸高大的身躯。诗人陈陟云来到我们面前时总是微笑着,沉静、安详,仿佛一棵旅行的热带椰树,令人感到亲切而又惊异。在灯下展读他的诗歌,我听见他那些诗句正飘出独自亮灯的房间,在南国的雨夜里回荡。
他没有像他大学时代的同窗诗人海子那样,用同一个身体去生活和写作,去“扑向”自己的语言和命运,而是如此从容地穿行于河汉两界,从容地走到了中年,从容地出入他的黑夜和白天——他的法官生涯属于白昼,那是法律的世界,为一手拿天平、一手拿宝剑的朱斯提提亚(Justitia)所掌管;而他的夜晚则属于缪斯,属于他常常无眠的自己,还有一支鹅翎妙笔。这次,我们读到的是他的《梦呓:难以言达之岸》。
这有无端的意味了。缘何一个人有了一种生活,还要有另一种?而且这两种生活和它所寄身的语言是如此的不同。对此,我只能用“无端”来解释,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是南国雨夜中一段飘荡的旋律,一堆有湿度的词语,剪不断,理还乱,和这个人的生命有关。维特根斯坦说,想象一种语言便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或者反之亦然。诗歌虽不能成为安身立命的依傍,但注定是安放心灵的一种语言。
想到这里,我几乎明白了什么叫做“一些事物入梦,一些事物醒来”了。这个《清明即景》中的句子,隐约指向的是两个世界的人,唤起我们生与死的分界,也隐喻着黑夜与白昼、梦境与现实的不同。
那是从容的穿越和穿梭,是一种坚定而富有节奏的转换。
2
“当是某生某世。一个春意酣然的下午……”
没有身份的挣扎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常常又看见夜不能寐的词句,历经白夜的恍惚,在寻找属于它的栖息之所。就像帕斯所说,再有一个音节就成了,但是那个夜晚却最终阻隔了这令人欢喜的一刻。因此,陟云将自己的处境和状态,定格为“难以言达之岸”——也就是在生命深海中的一种缠绕和困顿的“梦呓”。
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永恒的困顿。在“人世的中年”出现了这样的景致——但丁是在他“人生旅程的中途”开始了三界的漫游的,“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来,因为我迷失了道路”。人生的中途,显然有使某些问题变得更加严峻起来的可能,这里有世俗的百感交集,更有生命中形而上学的哀伤,有不可自决的哲学烦忧。
但陟云的特点,是将时间的交替性做了更加广远的设定,或者轮回式的处理。一切都似有了佛家的宽容,不只是“前世今生”,更是“某生某世”的境遇,这使一切佛说的“因缘”都变得令人着迷。他用了一个博尔赫斯式的意象:“松间竹影,一幢回形的房子,庭榭环绕”。“回形的房子”不就是老博尔赫斯“命运的迷宫”吗?两个博尔赫斯沿着迷宫的两端互相寻找,当他们最终重合,命运在迷宫的尽头显现。而陟云的意境明显是东方的:“仿佛一晃万年”,这位“镜像”中的相遇者,有仙人般的美丽与魅惑。我不想狭义地将这理解为是一种具体的相会,而是一个形而上的幻影--彼岸的幻影,“某生某世”的镜像,直如《红楼梦》中的一节——比如“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式的场景罢。“你我之间,水面辽阔,安静而透明……”
3
“雨是一群无家可归的词
敲打窗外……”
陟云喜欢写雨,喜欢夜,喜欢写夜雨。南国自然多雨,但不是谁人都会注意到那些无端的水滴。这有点像一位不得意的皇帝,或是一位时运寥落的文人,比如晏殊,比如李煜,比如义山,但那些都过于孱弱或娇柔了些,夜雨芭蕉,秋雨梧桐,他们传达的多是哀怨和落寞。陟云自然也有着一副柔肠,词语中也饱蘸了水分,但他所念所思之中,却并不总是幽怨和凄怆的情绪,而是强调那生命里“美丽的偶然”(《与一滴雨的邂逅》),“想象一场美丽的爱与忧伤”(《雨在远方》),或者是看做一种自然的“对话”,或“象征的风景”(《雨在冬夜》),雨只是一种如梦的情境,因为它在人的经验中常有“似曾相识”或“恍如隔世”的意味。而这正是陟云盘桓于他的“梦呓”——渡向彼岸之无尽旅途中,最恰切的背景。
说到底,雨更像是一种心境,真切而又迷离。
“爱与忧伤”,是陟云写到雨时爱用的主题词,这倒是符合自古文人的那些传统。离开某个时刻和氛围大约是无从体味的。因此窃以为,陟云写雨最好的,乃是《今夜无雨,坐听雨》一首。此处无声胜有声,此地无雨胜有雨。“击穿大地的回响,进入爱与忧伤的叶脉和根茎”——
每一片叶子,都以倾覆的姿态,渴望雨
一场以光焰的上升,触击死亡的雨
辽远,开阔,酣畅,而冰凉
隐而不见的影像……
他的雨是这样的一些抽象之物,或者说,是一场内心的雨,无尽地下着,绵长、凄迷、温润、潮湿。与迷蒙的南国夜色融于一体。
4
“有人耗尽一生的漫长,只为一次等待/有人只为瞬间的灿烂,不惜焚毁一生”
还有爱情。讨论这问题大约有些难度,现实中,一个中年人的爱情常常不被人认为是合理和真诚的,甚至连“合法性”都是问题,所以应讳莫如深。或许在诗中还可以朦胧地表达,但作为“可对证的文字”则布满风险。因此我似乎应予避开。但是,假如我们不存黑暗和亵渎之心,假如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待,恰恰有值得深究之处。因为说到底,爱的惶惑和悲伤,对于中年人来说确乎更加深切,其中有了更多不同于少年的欢悦与癫狂的成分——深爱的绝望,迟暮的悲伤,它们重合着情感世界的危机,更隐现着生命本身的愁绪与凄凉。
因此,它是值得书写、也是可以诠释的。
而且,固执些看,或许只有认真和纯洁的人才会涉笔这敏感的禁地,贪图享乐的人只当是私生活的秘密,不会自行披露,而只有迷恋精神的人才希望与人分享。《暗恋桃花源》中的这句诗,让我感到陟云的认真,以及值得赞美的坦率和真诚。
但我仍然不愿把这感情的秘密当作可对证的事实,那样既不严肃,也不诚实。客观些看,它不过表明了陟云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有一颗迷恋精神交往的温柔之心而已。他对爱情的书写,往往与他对生命和存在的思考,对人性和心灵的拷问发生着重合,而这使得这些“暧昧的情感”获得了更有“意义”的扩展和提升。就像《化境》一首中所写,“真实和虚幻依次轮回”,主人公所抓住的,不止是现实中“真实”的“剪影”,而是一幅存在的幻境,“真幻的界面交错而过”。假如非要说这确属真实的影像,那么我也只能说,陟云擅长“化境”的处理,让它变成了“虚美”之物,让人愿意接受了。
还可以看到海子式的夜曲:那种纯美的情歌,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看做是一种追忆,或是致敬?总之我至少在两首诗中看到了海子的影子,《今夜,我点燃十根手指》,还有《另一种雪景》。
深爱着我的人,伤害我最深
每当想到这些突如其来的句子
冬天便铺满我全身
雪景渐渐清晰
我看到她们在雪地上清理我的遗物
我愿意将这看成是一种纪念,也是一种“忘年的追比”。因为对爱与美的热爱,终究是不分年龄的。
5
“疼痛像一朵寂静的花
开在石头的内部……”
无可避免地要触及到黑夜中最残酷的部分——陟云的诗大都写于夜晚,有一些是在深夜或是黎明。我不能说出这种“难眠”或“深度无眠”的夜晚,究竟来自何样的牵挂,或是具体的创伤,但我知道这是一种无名的惦念,往大处说,它是一种有关时代的忧虑;往小处说,也许只是一些来自词语的纷扰。这样的无眠之夜,凌晨三点,诗人还在辗转反侧中倾听,“倾听那些伤口的声音/比目睹一把剑的寒冷还要确切/活着,永远是一滴泪/死亡,无非是一摊血”
这样的时代还有什么骨头
可以雕刻自己的塑像?
在夜里,给语词涂一点颜色
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陟云要将自己的白天和黑夜分得清楚,为什么要执著于另一种语言中的生活。但这另一种语言,对于这醒着的人来说,无疑又是一种折磨,一种发酵的毒素,让他独自承受剧烈的毒性。因此便有了《毒药》那样的诗——“我吞下的毒药,是一组坚硬的词语/它们在肚子里发酵,死亡随时应验。//死亡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词/只有寂静,才有毒药的分量……”
不过陟云并非一个逃避的弱者,他是一个黑夜的潜入者,并非只有纯然的挣扎,这是我所坚信的。读他的《深夜醒来独观黑暗》,可以有这种胜利者的欣慰,这是精神和信念的胜利:“最亮的光来自最黑的暗/我看见一种光,从体内最暗的夜晚透出/……一束闪电掠过长空/灿若生之开,死之合”——
这短暂的一瞬
照亮了我一生
由此我相信,他黑夜的生活是一种肉体安睡、精神醒来的体验,这体验让他有一份安宁,并且孕育着一种穿透的意志。我不由想到了奥克塔维奥·帕斯《河流》中的句子:“我止步,我沉默,我瞑目,直到眼睫中抽出/一支麦穗,喷出一股太阳的喷泉/……直到诗歌成为首尾相接的词语之林”。
这种期待,正是黑夜之思的慰藉,不眠者壮丽的清晨。
7
“一直迷失在河流之中……”
有一种大孤独或者大悲催。
我确信,这是陟云在中年重操诗歌的隐秘动因。作为同庚,我想我应该有猜度的依据与理由。中年乃是人生危机渐深之时,不止有身心衰败和多事之秋的重负,更有内心世界的重重压力与变故。因此在我看来,这首《时日》也有着类似“题眼”的意义。年轻时不解李白,何以竟在有酒可沽、有五花马、千金裘可赎的阔绰生涯里,还有所谓的“万古愁”,缘何会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中年时才渐晓,有人生自古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落拓不羁,有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失意颓废……如今总算懂得,这竟是一切古今写作者最原初的动力。
因此我们便在陟云的诗中,读到了如许密集的叹息:“感叹万物的苍老,生命如此短暂”(《幻觉的风景》),“以捕捉死亡的温度,焚烧抵达永生的虚构”(《独守一份孤独》),“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能靠近你!那些该死的时间碎片”(《深夜祈祷》),“泪水流经的途径长于一生,瞬间……已成为一生中飘荡的一张白纸”(《某个下午》)……他对一切值得留恋的事物的歌吟,对一切美好情感的珍藏,都源于这种抓不住的预感,与握不牢的担忧。
或者还可以更抽象——止于对个体人生的焦虑,大约总有些不够宽广大度。而在陟云这里,生命与时间的主题,有时也可以被缓释为一种幽默或禅意。这首看似与老博尔赫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何以为镜》,就似有一缕“虚空”的禅味,“以天空宇宙为镜/我形若微尘,从无飘来/依附在另一颗略大的微尘之上/何时扬起,何时跌落/却从来都无从把握//我把镜打碎/让它散落为梦中千万颗凝视的瞳孔/我从梦中之梦的镜中之镜里/终于看见了千万个我自己”。诗中的智者,与玄奥诡异的阿根廷人比起来,自有十足东方的宽释,和出儒出世、入道入佛的风度。
我似乎忽然间明白了“梦呓”的含义,为何有“某生谋世”之惑。在中国人这里,大欢喜与大孤独、大悲催与大荒凉,原是互为前世的幻形,交替地显现罢了。
故有“一生何其短暂,一日何其漫长”的喟叹。这不是中国人最高的哲学之境么?
8
“谁能推窗入图
背倚寒风,与我相视?”
谁?当然是词语。词语在陟云这里确乎如有神助,他词语的滑翔精细、轻盈、充满温柔的吸力。如果说在重拾诗笔之初,他确还有生疏和自我缠绕之重的话,那么在最近两三年中,则如有灵光乍现,他的语句充满了老辣中的跳脱,和成熟中的蜕变的魅力。
我要说的是,纯美的语言其实充满了陷阱,摆弄不好便会适得其反,陟云似乎是有“语言洁癖”的人,词语中容不得粗鄙与粗糙之物,所以难度可知。然而他在恪守净戒之律的同时,又把句子锤炼得光彩熠熠,在洗尽铅华归于朴素的时候,又让词语摇曳得婆娑多姿,确实有令人艳羡的才情与牛气。尤其近作里,如《梦呓》、《洪水》、《幻觉的风景》、还有《事物的确定性》等诸篇中,可谓是散淡中见奇崛,舒缓中出峻急。在不经意间尽显功力,让人读之难忘,流连不舍。
而且还有另一种笔法——入笔的角度其实是体悟生命方式的体现。在一片废墟般悲呼地震之惨之烈的诗歌中,陟云的这两句足以留下,因为它换到了被掩埋者的角度:
……若能换一个方位,定能看到/一个收拢的铁盒中,一个人的绝望和挣扎!
这是他的《窒息(后一种写法)》中的句子。我读之唯有无言的战栗,因为他真正接近了一个肉体,一个活的生命——在一片死亡的包围与恐怖中。
也许还要说到许多,诸如必要的松弛和诙谐,格言的频出或二元之境的精妙归纳,横空妙笔的时时冒出……这些都是标志,成熟和佳境的标志。但最后我要强调的,还是情怀,将自己置于困顿之境、黑夜之渊的坚持和认真。这才是一个诗人和他的文本足以自立并且自明的理由。因为他在黑夜中目光炯炯,穿透着无论是现实还是生命本身、还是存在之终极意义上的黑暗,看到依稀闪烁的光明。这不只是语词的奇迹,更是世界之夜中精神和信念的幸存,因为——
“我,安睡在黑夜的最低之处
而我的床沿
已高出苍穹”
我愿意仰望这苍穹。
(题签:吴谨)
◎张清华,文学评论家,著有《猜测上帝的诗学》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