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钓鱼视频高清2015:红楼梦诗词赏析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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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与《红楼梦》
 《红楼梦》是中国典长篇小说中最优秀的作品,是悠久灿烂的中华文化的杰出代表,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珍品,也是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的骄傲。
《红楼梦》故事被作者曹雪芹隐去的时代,其实就是他祖辈、父辈和他自己生活的时代,即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这是我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清帝国的鼎盛时期,然而,在国力强大、物质丰富的“太平盛世”的表象背后,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在加剧,各种隐伏着的社会矛盾和深刻危机正在逐渐显露出来,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已日益腐朽,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败坏,政治风云的动荡、变幻,统治阶层内部各政治集团、家族及其成员间兴衰荣辱的迅速转递,以及人们对现存秩序的深刻怀疑、失望等等,都说明封建主义的上层建筑也在发生动摇,正逐渐趋向崩溃。这些都是具有典型性的时代征兆。作为文学家的曹雪芹是伟大的,他以无可比拟的传神文笔,给我们留下了一幅封建末世社会有重要时代特征的、极其生动而真实的历史画卷。
曹雪芹(1724—1764),名霑,他的字号有雪芹、芹圃、芹溪、梦阮等。他的祖上明末前居住在今辽宁省,有人以为在铁岭西南郊腰堡、大沉河村一带,在努尔哈赤的后金兵掠地时,沦为满州贵族旗下的奴隶,并扈从入关。清开国时,曹氏归属正白旗,为内务府包衣(意即皇室之家奴),渐与皇家建立特殊亲近的关系,曾祖曹玺之妻孙氏当过康熙保母,后被康熙封为一品太夫人;祖父曹寅文 学修养很高,是康熙的亲信;父辈曹颙、曹頫相继任袭父职,三代四人前后共做了58年的江宁(今南京市)织造。康熙每次南巡,都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曹寅曾亲自主持接驾四次。所以曹家在江南是个地位十分显赫的封建官僚大家庭。
雍正即位后,曹家遭冷落,曹頫时受斥责。雍正五年末、六年(1728)初,因“织造差员勒索驿站”及亏空公款,下旨抄家,曹頫被“枷号”,曹寅遗孀与小辈等家口迁回北京,靠发还的崇文门外蒜市口少量房屋度日。曹家从此败落。其时,曹雪芹尚在幼年。此后,在他成长的岁月中,家人亲友定会常绘声绘色地讲述曹家昔日的盛况,不时激起他无比活跃的想象力,令他时时神游秦淮河畔老家失去了的乐园。此外,当时统治集团由玉堂金马到陋室蓬窗的升沉变迁,曹雪芹所见所闻一定也多,“辛苦才人用意搜”,他把广泛搜罗所得的素材,结合自家荣枯的深切感受,加以酝酿,便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一部描绘风月繁华的官僚大家庭到头来恰似一场幻梦般破灭的长篇小说构思就逐渐形成了。
《红楼梦》创作开始时,雪芹年未二十。他前后花了十年时间,经五次增删修改,在他三十岁之前,全书除有少数章回未分定,因而个别回目也须重拟确定,以及有几处尚缺诗待补外,正文部份已基本草成(末回叫“警幻情榜”),书稿匆匆交付其亲友脂砚斋等人加批誊清。最后有十年左右时间,雪芹是在北京西郊某山村度过的。不知是交通不便还是另有原因,他似乎与脂砚斋等人极少接触,也没有再去做书稿的扫尾工作,甚至没有迹象表明他审读、校正过已誊抄出来的那部份书稿,也许是迫于生计只好暂时辍笔先作“稻粱谋”吧。其友人敦诚曾写诗对他规劝,希望他虽僻居山村,仍能继续像从前那样写书:“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寄怀曹雪芹》)
不幸的事发生了:《红楼梦》书稿在加批并陆续誊清过程中,有一些亲友争相借阅,先睹为快,结果八十回后有“卫若兰射圃”、“狱神庙慰宝玉”、“花袭人有始有终”、“悬崖撒手”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这五、六稿据脂批提到的内容看,并非连着的,有的较早,有的很迟,其中也有是紧接八十回的(当是“卫若兰射圃”文字)。这样,能誊抄出来的就只能止于八十回了。“迷失”不同于焚毁,它是一个难以确定的、逐渐失去找回可能性的漫长过程。也许在很长时间内,脂砚斋等人并未明确告诉雪芹这一情况,即使他后来知道,也会抱着很可能失而复得的侥幸心理,否则他在余年内又何难补作。光阴倏尔,祸福无常,穷居西山的雪芹的唯一爱子不幸痘殇,“因感伤成疾”,“一病无医”,绵延“数月”,才“四十年华”的伟大天才,竟于乾隆二十九年甲申春(1764年2月2日后)与世长辞,《红楼梦》遂成残稿。尚未抄出的八十回后残留手稿原应保存于另一位亲友畸笏叟之手,但个人收藏又哪能经受得起历史长河的无情淘汰,终于也随这位未明身份的老人一起消失了。
曹雪芹死后不到三十年,程伟元、高鹗整理补足并刊刻付印了由不知名者续写了后四十回的《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从此,小说才得以“完整”面目呈现于世。《红楼梦》版本也就因此分为两大类:一是至多存八十回、大都带有脂评的抄本,简称脂本;一是一百二十回、经程、高整理过的刻本,简称程高本或程本。我们见到影印出版的如《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戚蓼生序本石头记》等均属脂本,排印出版的如《三家评本红楼梦》、《八家评批红楼梦》等均属程本,近人校注的《红楼梦》选脂择程作为底本的都有。
与程本相比较,脂本的优点在于被后人改动处相对少些,较接近原作面貌,所带脂评有不少是了解《红楼梦》和曹雪芹的重要原始资料,欠缺是只有八十回,有的仅残存几回、十几回,有明显抄错或语言文白不一或所述前后未一致的地方,特别是与后四十回续书合在一起,有较明显的矛盾抵触。程本的好处是全书有始有终,前后文字已较少矛盾抵触,语言也流畅些,便于一般读者阅读,缺点是改动原作较大,有的是任意妄改,有的则为适应续书情节而改变了作者的原意。
《红楼梦》得以普及,将续作合在一起的程本功劳不少,但也因此对读者起了影响极大的误导作用。续书让黛玉死去、宝玉出家,能保持小说的悲剧结局是相当难得的,但悲剧被缩小了,减轻了,性质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曹雪芹原来写的是一个富贵荣华的大家庭因获罪被抄家,终至一败涂地、子孙流散、繁华成空的大悲剧。组成这大悲剧的还有众多人物各自的悲剧,而宝黛悲剧只是其中之一,虽则是极重要的。整个故事结局就像第五回《红楼梦曲·收尾·飞鸟各投林》中所写的那样:食尽鸟飞,唯馀白地。至于描写封建包办婚姻所造成的悲剧,在原作中也是有的:由于择婿和择媳非人,“卒至迎春含悲,薛蟠贻恨”。作者的这一意图已为脂评所指出,只是批判包办婚姻并非全书的中心主题,也不是通过宝黛悲剧来表现的。
《红楼梦》是在作者亲见亲闻、亲身经历和自己最熟悉的、感受最深切的生活素材基础上创作的,这在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史上还是第一次。从这一点上说,它已跨入了近代小说的门坎。但它不是自传体小说,也不是小说化了的曹氏一门的兴衰史,虽则在小说中毫无疑问地融入了大量作者自身经历和自己家庭荣枯变化的种种可供其创作构思的素材,只是作者搜罗并加以提炼的素材的来源和范围 都要更广泛得多,其目光和思想更是整个现实社会和人生。《红楼梦》是现实生活基础上最大胆、最巧妙、最富有创造性和想象力的艺术虚构,所以它反映的现实,其涵盖面和社会意义是极其深广的。
贾宝玉常被人们视为作者的化身,以为曹雪芹的思想、个性和早年的经历便与宝玉差不多。其实,这是误会。作者确有将整个故事透过主人公的经历、感受来表现的创作意图(所以虚构了作“记”的“石头”亦即“通灵宝玉”随伴宝玉人世,并始终挂在他的脖子上),同时也必然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时运用了自己的许多生活体验,但毕竟作者并非照着自己来写宝玉的。发生在宝玉身上的事和他的思想性格特点,也有许多根本不属于作者。贾宝玉只是曹雪芹提炼生活素材后成功地创造出来的全新的艺术形象,若找人物的原型,只怕谁也对不上号,就连熟悉曹家和雪芹自幼情况的砚砚斋也看不出宝玉像谁,他说:“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曾亲睹者。……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 十九回脂评)可知,宝玉既非雪芹,亦非其叔叔。其他如林黛玉、薛宝钗,脂砚斋以为“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第四十二回脂评)。此话无论正确与否,也足可证明钗、黛也是非按生活原型实写的艺术虚构形象。
《红楼梦》具体、细致、生动、真实地展示了作者所处时代环境中的广阔的生活场景、礼仪、习俗、爱情、友谊,种种喜怒哀乐,以至饮食穿着、生活起居等等琐事细节,无不一一毕现,这也是以前小说从未有过的。史书、笔记可以记下某些历史人物的命运、事件的始末,却无法再现两个半世纪前的生活画面,让我们仿佛身临其境地领略和感受到那早已逝去的年代里所发生过的一切《红楼梦》的这一价值绝不应该被低估。
《红楼梦》一出来,传统的写人的手法都打破了,不再是好人都好、坏人都坏了。作者如实描写,从无讳饰,因而每个人物形象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晴雯,都非十全十美;王熙凤、贾琏、薛蟠、贾雨村也并未写成十足的坏蛋。有人说,曹雪芹写了四百多个人物,与莎士比亚所写人物总数差不多。但莎翁是分散在三十几个剧本中写的,而曹雪芹则将他们严密地组织在一部作品中,其中形象与个性鲜明生动的不下几十个。
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具有特殊的社会意义。他是一个传统观念中“行为偏僻性乖张”、“古今不肖无双”的贵族子弟。他怕读被当时封建统治者奉为经典的《四书》,却对道学先生最反对读的《西厢记》、《牡丹亭》之类书爱如珍宝;他厌恶封建知识分子的仕宦道路,讽刺那些热衷功名的人是“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流”;他嘲笑道学所鼓吹的“文死谏,武死战”的所谓“大丈夫名节”是“胡闹”;特别是他一反“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观念,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在丫鬟、僮仆、小戏子等下人面前,他从不以为自己是“主子”,别人是“奴才”,总是平等相待,给予真诚的体贴和关爱。从这个封建叛逆者的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出时代的征兆:封建主义在趋向没落,民主主义思想已逐渐萌芽。
《红楼梦》构思奇妙、精细而严密,情节的安排、人物的言行、故事的发展都置于有机的整体结构中,没有率意的、多余的、游离的笔墨。小说的文字往往前后照应,彼此关合(故脂评常喜欢说“千里伏线 ”),人物的吟咏、制谜、行令甚至说话也常有“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七回脂评)、带“谶语”性质的地方。作者落笔时,总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彻始终的,所以读来让人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感觉。这样的结构行文,不但为我国其它古典长篇小说中所未有,即便是近代小说也不多见。
《红楼梦》第一回以“甄士隐”“贾雨村”为回目,寓意“真事隐(去),假语存(焉)”(曹雪芹一定对人说过这一意图,可脂砚斋将后半句错听成“假语村言”——这组不成短语——写入“凡例”,后移作第一回回前评,又被传抄者混为正文,“假语村言”开始四字遂讹传至今)。作者想以假存真(用假的原因自有政治的、社会的、伦理道德的、文学创作的等等),实录世情,把饱含辛酸泪水的真实感受,用“满纸荒唐言”的形式表达出来,其内涵和手法自然都很值得研究。本来,文学创作上的虚构也就是“假语”“荒唐言”,但《红楼梦》的虚构又有其相当特殊的地方,主要是两个方面:
一是在描写都中的贾家故事外,又点出有一个在南京的甄家,两家相似,甚至有一个处处相同的宝玉。这样虚构的用意有一点是明显的,即贾(假)、甄(真)必要时可用来互补。比如曹雪芹不能在小说中明写他祖父曹寅曾四次亲自接待南巡的康熙皇帝这段荣耀的家史(又不甘心埋没),能写的只是元春省亲的虚构故事,于是就通过人物聊天,从省亲说到皇帝南巡,带出江南甄家“独他家接驾四次”的话来,这就是以甄家点真事。故脂评于此说:“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另一方面也许更重要。我们说过,小说所写不限于曹氏一家的悲欢,经过提炼、集中和升华,它的包容性更大得多。我们发现,作者还常有意识地以小寓大、以家喻国,借题发挥,把发生在贾府中的故事的内涵扩大成为当时整个封建国家的缩影。产生这种写法可能性的基础是,在封建时代家与国都存在着严格等级区分的宗法统治,两者十分相似,在一个权势地位显赫的封建官僚大家庭中尤其如此。大观园在当时的任何豪门私宅中是找不到的,它被放大成圆明园那样只有皇家园林才有的规模,这不是偶然的。试想,如果只是一般花园那样,几座假山、二三亭榭和一泓池水,故事又如何展开?不但宝玉每见一处风景便题对额的“乾隆遗风”式的情节无法表现,连探春治家、将园林管理采用承包制的办法来推行兴利除弊的改革也没有必要和不可能写了。“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这两句总题大观园的诗,不是也可以解读成小说所描写的是从皇家到百姓、形形色色、包罗万象、蔚为“大观”的情景吗?
《红楼梦》综合体现了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小说的主体文字是白话,但又吸纳了文言文及其它多种文体表现之所长,有时对自然景物、人物情态的描摹也从诗词境界中泛出,给人以一种充满诗情画意的特殊韵味和美感。小说中写入了大量的诗、词、曲、辞赋、歌谣、联额、灯谜、酒令……做到了真正的“文备众体”,且又都让它们成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份。其中拟写小说人物所吟咏的诗词 作品,能“按头制帽”(茅盾语),做到诗如其人,一一适合不同人物各自的个性、修养、特点,林黛玉的风流别致、薛宝钗的雍容含蓄、史湘云的清新洒脱,都各有自己的风格,互不相犯,这一点尤为难得。还有些就诗歌本身看写得或平庸、或幼稚、或笨拙、或粗俗,但从模拟对象来说却又是维妙维肖、极其传神的作品,又可看出作者在小说创作上坚持“追踪蹑迹”地忠实模写生活的美学理想。     论《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
 
真正的“文备众体”
我国人民引以为荣的伟大文学家曹雪芹,除了有一部不幸成为残稿、由后人续补而成的长篇小说《红楼梦》传世以外,几乎什么别的文字都没有保存下来。然而,谁也不会怀疑他的多才多艺。小说家要把复杂的生活现象成功地描绘下来,组成广阔的时代画卷,这需要有多方面的知识和修养。在这一点上,曹雪芹的才能是非凡的。他能文会诗,工曲善画,博识多见,杂学旁收,三教九流无所不晓。
自唐传奇始,“文备众体”虽已成为我国小说体裁的一个特点,但毕竟多数情况都是在故事情节需要渲染铺张或表示感慨咏叹之处,加几首诗词或一段赞赋骈文以增效果,所谓“众体”,实在也有限得很。《红楼梦》则不然,除小说的主体文字本身也兼收了“众体”之所长外,其它如诗、词、曲、歌、谣、谚、赞、诔、偈语、辞赋、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等等,应有尽有。以诗而论,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骚体,有咏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事诗、即景诗、谜语诗、打油诗,有限题的、限韵的、限诗体的、同题分咏的、分题和咏的,有应制体、联句体、拟古体,有拟初唐《春江花月夜》之格的,有仿中晚唐《长恨歌》、《击瓯歌》之体的,有师楚人《离骚》、《招魂》等作而大胆创新的……,五花八门,丰富多彩。这是真正的“文备众体”,是其它小说中所未曾见的。
 
借题发挥伤时骂世
《红楼梦》当然不像它开头就宣称的那样是一部“毫不干涉时世……大旨谈情”的书,它只不过把“伤时骂世之旨”作了一番遮盖掩饰罢了。诗词曲赋中有时比较可以说些小说主体描述文字中所不便直接说的话,在借题发挥、微词讥贬上有时也容易些。
比如薛宝钗所讽和的《螃蟹咏》,其中有一联说:“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写的虽然是横行一时、到头来不免被煮食的螃蟹,但是作为给那些心机险诈、善于搞阴谋诡计、不走正路、得意时不可一世的政客、野心家画像,也十分维肖,他们最后不都是机关算尽,却逃脱不了灭亡的下场吗?小说中特意借众人之口说:“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可见,确是在借题发挥“骂世”。
又比如《姽婳词》,看起来对立面是所谓“‘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颂扬的是当今皇帝有褒奖前代所遗落的可嘉人事的圣德,实质上则是指桑骂槐,揭露当朝统治者的昏庸腐朽:“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如果不是借做诗为名,敢于这样直接干涉时世、讥讽朝廷吗?
再如“杜撰”诔文,以哀痛悲切为主,感情当然不妨强烈些、夸张些,文章不妨铺陈些,把可以拉来的都拉来。“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作俑。”既然古时楚人如屈、宋等可以用香草美人笔法来讥讽政治黑暗,我当然也不妨借悼念芙蓉女儿之名写上一点“伤时骂世”的“微词”,责任可以推给“作俑”的“古人”,所以,在祭奠一个丫头的诔文中,把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在政治斗争中遭祸的人物全拉来了。“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罳,萤施妒其臭,苣兰竟被芟钮!”“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诅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一任意纂著”的文中表达了屈原式的不平,“大肆妄诞”的笔下爆发出志士般的愤怒。从全书来看,似此类者虽则不算多,但却也不能不予以注意。
 
小说的有机组成部份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是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描写的有机组成部份,这也是有别于其他小说的一个特点。
当然,其他小说也有把诗词组织在故事情节中的,比如小说中某人物所写的与某事件有关的诗等等,但在多数情况下,则是可有可无的闲文。如果我们翻开李卓吾所评的一百回本《明容与堂刻本水浒传》,就会发现它的诗和骈体赞文,要比后来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或七十回本来得多,但其中有一些被评者认为是多余的,标了“可删”等字样。的确,这些无关紧要的附加文字,删去后并不影响内容的表达,有时倒反而使小说文字更加紧凑、干净。有些夹入小说 的诗词赞赋,虽则在形容人物、景象、事件和渲染环境气氛上也有一定作用,但总不如正文之重要,有些读者不耐烦看,碰到就跳过去,似乎也没有多大影响。
《红楼梦》则不然。它的极大多数诗词曲赋都是融合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的,如果略去不看,常常不能把前后文意弄明白,或者等于没有看那一部份的情节。比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看到的十二钗册子判词和曲子,倘若我们跳过不看,或者也像宝玉那样“看了不解”,觉得“无甚趣味”,那么,我们能知道的至多是宝玉做了一个荒唐的梦,甚至简直自己也有点像在梦中。而读第二十二回中的许多灯谜诗,如果只把它当成猜谜游戏而不理解它的寓意,那么,我们连这一回的回目“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的意思也将不懂。
有些词、赋,表面看游离于情节之外,但细加寻味,实际上仍与内容有关。《警幻仙姑赋》是被脂评认为近乎一般小说惯用的套头的闲文,他说:“按此书凡例(体例也,非“甲戌本”卷首之《凡例》。——笔者)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甲戌本”第五回眉批)这里指出《红楼梦》在一般情况下不用其他小说所常用的“赞赋闲文”是很对的,至于说此赋不像评宝玉的《西江月》二词那样“别有深意”,所以“不见长”,似乎还值得研究。
就此赋本身内容而论,确实像是闲文,看不出多大意义。可以说写得“不见长“,因为它仅仅把警幻仙姑的美貌夸张形容了一番,而且遣词造句也多取意于曹子建的《洛神赋》,但正是后一点所造成的似曾相识的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曹植的文句在这里常常只是稍加变换。比如:一个说“云髻峨峨”,一个就说“云髻堆翠”;一个说“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一个就说“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一个说“若将飞而未翔”,一个就说“若飞若扬”;一个说“含辞未吐”,一个就说“将言而未语”;一个说“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一个就说“待止而欲行”……如此等等。难道以曹雪芹的本领,真的只能模拟一千五百多年前他的老本家之所作(而且又是大家熟悉的名篇)而亦步亦趋吗?我想他还不至于如此低能。
让读者从贾宝玉所梦见的警幻仙姑形象,联想到曹子建所梦见的洛神形象,也许正是作者拟此赋的意图。曹植欲求娶原为袁绍儿媳的甄氏而不得,曹操将她许给了曹丕,立为后,不久被赐死。曹植过洛水而思甄后,梦见她来会,留赠枕头,感而作赋。但是他假托是赋洛神宓妃的,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事,遂作斯赋。”(《 洛神赋》序)所以,李商隐有“贾氏窥帘韩椽小(晋贾充之女与韩寿私通事),宓妃留枕魏王才”(《无题》)的诗句。小说写警幻仙姑不也是写宝玉与秦氏暧昧关系的托言吗?在“不了情撮土为香”一回中宝玉曾说:“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这些话正可帮助我们窥见作者拟古的用心。总之,此赋原有暗示的性质,非只是效颦古人而滥用俗套,可惜深悉作者用意的脂砚斋没有能体会出来。
 
时代文化精神生活的反映
《红楼梦》中通过赋诗、填词、题额、拟对、制谜、行令等等情节的描绘,多方面地反映了那个时代封建阶级的文化精神生活。诗词吟咏本是这一掌握着文化而又有闲的阶级的普遍风气,而且更多的还是男子们的事。因为曹雪芹立意要让这部以其亲身经历、广见博闻所获得的丰富生活素材为基础而重新构思创造出来的小说,以“闺阁昭传”的面目出现,所以把他所熟悉的素材重新锻铸变形,本来男的可以改为女的,家庭之外甚至朝廷之上的也不妨移到家庭之内等等,使我们读去觉得所写的一切好象只是大观园儿女们日常生活的趣闻琐事。其实,通过小说中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所曲折反映的现实生活,要比它表面描写的范围更为广阔。
我们从小说本文的暗示,特别是脂评所说“借省亲事写南巡”等话,可以断定在有关元春归省盛况的种种描写中,有着康熙、乾隆南巡,曹家多次接驾的影子。这样,写宝玉和众姊妹奉元春之命为大观园诸景赋诗,也就可以看作是写封建时代臣僚们奉皇帝之命而作应制诗的情景的一 种假托。人们于游赏之处喜欢拟句留题、勒石刻字的行为,至今还被称为“乾隆遗风”,可见这种风气在当时上行下效,是何等盛行!这方面,小说中反映得也相当充份。此外,如制灯谜、玩骨牌、行酒令,斗智竞巧,花样翻新,也都是清代极流行的社会风俗。
大观园儿女们结社作诗的种种情况,与当时宗室文人、旗人子弟互相吟咏唱酬的活动十分相似。如作者友人敦诚的《四松堂集》中就有好些联句,参加作诗者都是他们圈子里的诗伴酒友,可见文人相聚联句之风,在清代比以前任何朝代更为流行。(小说中两次写到大观园联句。)如果要把这些生活素材移到小说中去,是不妨把芹圃、松堂等真实名号改为黛玉、湘云、宝钗之类芳讳的。《菊花诗》用一个虚字、一个实字拟成十二题,小说里虽然说是宝钗、湘云想出来的新鲜做诗法,其实也是当时已存在着的诗风的艺术反映。比如与作者同时代的宗室文人永恩《诚正堂稿》和永嵩山的《神清室诗稿》中,就有彼此唱和的《菊花八咏》诗,诗题有《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等,小说中几乎和这一样,可见并非向壁虚构。至于小说中写到品评诗的高下,论作诗“三昧”,以及谈读古诗的心得体会等等,与其说是为“闺阁昭传”,毋宁说是为文人写照。
史湘云《对菊》诗有写傲世情态一联说:“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试想这是一位公侯小姐的形象吗?男子读书的有儒冠,做官的戴纱帽,只有那些隐逸狂放之士才“科头”(光着头),闺阁女子本来就不戴帽子,何必说“科头”呢?再说,也很少见小姐“抱膝”坐在地下的。原来这里就是一般文人所写的傲世形象,它取意为王维《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诗:“科头箕踞(即抱膝而坐)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探春所作的《簪菊》诗也是如此,它的后半首说:“短发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后人以为诗既是女子所写,“短发”成何体统,遂妄改为“短鬓”,殊不知诗写“簪菊” ,句句切题,这一句是以杜诗“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为出典的,正是“短发”,否则,非但“短鬓”不能插簪,即令改为“长鬓”,又何能“胜簪”呢?如果必以女郎诗来衡量,探春也像“葛巾漉酒”的陶渊明装束,成何模样!特别是末联情景,李白作《襄阳歌》说“襄阳小儿齐拍手……笑杀山公醉似泥”,是很自然的,倘若闺房千金喝得酩酊大醉,让路旁行人拍手取笑,还自以为“高情”,这未免狂得太过份了吧。
固然,闲吟风月总要有点“为文造情”,也未必都要说自己的,但如果看作是作者有意借此类儿女吟哦的情节,同时曲折地摹写当时儒林风貌的某些方面,不是更为合适吗?
 
按头制帽诗即其人
曹雪芹深恶那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伺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的“佳人才子等书 ”,可知他自己必不如此。但有一条脂批说:“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有”字的草写形讹)传诗之意。”(“甲戌本”第一回夹批)这又如何理解呢?是否脂评所说不确?我以为倘若理解为曹雪芹想把自己平时所创作的诗用假拟的情节串连起来,以便传世,那是不确的。但如果说曹雪芹立志在撰写《红楼梦》小说的同时,把在小说情节中确有必要写到的诗词,根据要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思想性格、文化修养模拟得十分逼真、成功,从而让这些诗词也随小说的主体描述文字一道传世,我以为,这样理解作者“有传诗之意”的话是可以的。这里的关键在于小说中的诗词曲赋是从属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描述的需要的,而不是相反,这是《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不同于一些流俗小说的最显著、最重要的特点之一,这些诗词曲赋之所以富有艺术生命力,主要原因也在于此。用茅盾同志所作作的比喻来说,叫做“按头制帽”。(见《夜读偶记》)
要描写一群很聪明而富有才情的儿女们赋诗填词已非易事,再要把各人之所作拟写得诗如其人,都符合他们各自的个性、修养、特点,那必然加倍的困难。海棠诗社诸芳所咏,黛玉的风流别致,宝钗的含蓄浑厚,湘云的清新洒脱,都各有个性,互不相犯。黛玉作《桃花行》,宝玉一看便知出于谁手,宝琴诳他说是自己写的,宝玉就不信,说“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还说“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这 些话表明作者在模拟小说中各人所写的诗词时,心目之中先已存有每人的“声调口气”,“潇湘之稿”绝不同于“蘅芜之体”。而且在赋予人物某些特点时,还考虑到他的为人行事以及与身世经历之间的联系。宝钗的“淡极始知花更艳”,不但是咏白海棠的佳句,而且完全符合她为人寡语罕言、安分顺时、喜欢素朴淡雅、洁净无华、遇到旁人会见怪的事情她能浑然不觉因而博得贾府上下夸赞的个性特点。湘云的“也宜墙角也宜盆”,当然是赞好花处处相宜,但好像也借此道出了她对自幼在绮罗丛中受到娇养,如今却来投靠贾门、寄人篱下的环境改变满不在乎的那种“阔大宽宏”的气量风度。被评为压卷之作的《咏菊》诗说:“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大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味道,只是已女性化了而已,这样幽怨寂寞的心声,自非出自黛玉笔下不可。作者让史湘云的《咏白海棠》诗“压倒群芳”(脂评语),让林黛玉在《菊花诗》诸咏中夺魁,让薛宝钗所讽和的《螃蟹咏》被众人推为“绝唱”,以吟咏者的某种气质、生活态度与所咏之物的特性或咏某物最相宜的诗风相暗合,这也是作者的精心安排。
曹雪芹把“追踪蹑迹”地忠实模写生活作为自己写小说的美学理想,因而,我们在小说中常常可以读到一些就诗本身看写得很不像样,但从模拟对象来说却是非常成功的诗。比如,绰号“二木头”的迎春,作者写她缺乏才情,不大会做诗,所以猜诗谜也猜不对,行酒令一开口就错了韵。她奉元春之命所题的匾额叫“旷性怡情”,倒像这位懦小姐对诸事得失都不计较、听之任之的生活态度的自然流露。她勉强凑成一绝,内容最为空洞,如说“奉命羞题额旷怡”、“游来宁不畅神思”,句既拙稚,意思也不过是匾额的一再重复,像这样能使读者从所作想见其为人的诗,实在是模拟得绝妙的。
在香菱学诗的情节中,作者还把自己谈诗、写诗的体会故事化了。他揣摩初学者习作中易犯的通病,仿效他们的笔调,把他们在实践中不同阶段的成绩都一一真实地再现出来,这实在比自己出面做几首好诗更难得多。
再如,芸儿所写的书信、贾环所制的谜语、薛蟠所说的酒令,都无不令人绝倒。他们写的、讲的之所以可笑,原因各不相同,也各体现不同个性,绝无雷同,然而又都可以看出作者出色的摹拟本领和充满幽默感的诙谐风趣的文笔。在这方面,曹雪芹的才能真是了不起啊!
《红楼梦》诗词曲赋的明显的个性化,使得后来补续这部小说的人所增添的诗词难以鱼目珠。我们知道,在制灯谜一回中,宝玉的“镜子谜”和宝钗的“竹夫人谜”,并非曹雪芹的原作,因为原稿文字止于惜春谜,“此后破失”,“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脂评语 )。 这两个谜语和回末的文字都是后人补的。谜语补得怎么样呢?因为回目是“制灯谜贾政悲谶语”,所以谜语要有符合人物将来命运的寓意,这一点续补者是注意到了。宝玉的谜“南面而作,北面而朝;像忧亦忧,像喜亦喜”,似乎可以暗示后来有金玉之“喜”和木石之“忧”;一“南”一“北”,也仿佛可以表示求仕与出家之类相反的意愿或行为,谜底镜子则可象征“镜花水月”,所以,续补者颇有点踌躇满志,特地通过贾政之口赞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但续补者显然忘记了宝玉是“极恶读书”(按脂评所说“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地读书。”见“甲戌本”第三回)的,而现在的谜语却是集四句儒家经语而成的,而且还都出自最不应该出的下半本《孟子》的《万章》篇上。小说于制谜一回之后,再过五十一回,写宝玉对父亲督责他习读的《孟子》,尤其是下《孟》,大半夹生,不能背诵,而早在这之前倒居然能巧引其中的话制成谜语,这就留下了不小的破绽,破坏了原作者对宝玉叛逆性格的塑造。宝钗的谜虽合夫妻别离的结局,但一览无余,与“含蓄浑厚”的“蘅芜之体”绝不相类。一开口“有眼无珠腹内空”,简直近乎赵姨娘骂人的口吻;第三句“梧桐叶落分离别”,为了凑成七个字,竟把用“分离”或者“离别”两个字已足的话,硬拉成三个字,实在也不比贾芸更通文墨;至于“恩爱夫妻不到冬”之类腔调,倘用在冯紫英家酒席上,出自蒋玉菡或者锦香院妓女云儿之口,倒是比较合适的,薛宝钗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再看后四十回续书中的诗词,不像话的就更多了。试把八十九回续补者所写的宝玉祝祭晴雯的两首《望江南》词与曹雪芹所写的宝玉“大肆妄诞”“杜撰”出来的《芙蓉女儿诔》比较一下,就会发现,一则陋俗不堪,一则健笔凌云,其间之差别犹如霄壤。续书九十回中还有一首宝玉的《赏海棠花妖诗》,也可以欣赏一下,不妨引出:“海棠何事忽摧颓?今日繁花为底开?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这只能是乡村里混饭吃的胡子一大把的老学究写的,读了不免心头作恶。如此拙劣庸俗的文字,怎么可能是“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警幻仙子的评价)、写过“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人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一类漂亮诗句的宝玉写的呢?再说,宝玉本是“古今不肖无双 ”的封建家庭的“孽根祸胎”,现在又怎么忽然变成专会讲些好话来“讨老太太的喜欢”的孝子贤孙了呢?看过后人“大不近情理”的续貂文字,才更觉得曹雪芹之不可企及。
 
谶语式的表现方法
《红楼梦》中诗词曲赋在艺术表现上另有一种特殊现象是其他小说中诗词所没有的,那就是作者喜欢预先隐写小说人物的未来命运,而且这种暗中的预示所采用的方法是各式各样的。太虚幻境中的《十二钗图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是人物命运的预示,这已毋庸赘述。《灯谜诗》因回目点明是“谶语”,也可不必去说它。甄士隐的《好了歌注》“甲戌本”脂评几乎逐句批出系指某某,虽然在传抄过录时个别评语的位置抄得不对,(如“如何两鬓又成霜”句旁批“黛玉、晴雯一干人”,其实这条批应移在下一句“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旁的,即《芙蓉诔》中所谓“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是也。)个别评语可能抄漏,(如“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句旁无批,可能是抄漏了贾巧姐的名字。)但甄士隐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都有后来具体情节为依据,这也是明显的事实,因为小说开卷第一回所写的甄士隐的遭遇,本来也就是全书情节,特别是主要人物贾宝玉所走的道路的一种象征性的缩影。
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带有预言性质的诗歌外,小说人物平日风庭月榭、咏柳吟花的诗歌又如何呢?我们说,它们也常常是“诗谶式”的。我们就以林黛玉之所作为例吧。她写的许多诗词,甚至席上行令时抽到的花名签,都可以找出一些诗句来作为她后来悲剧命运的写照。
首先,她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就是“诗谶”。与曹雪芹同时、读过其《红楼梦》钞本的明义,在他的《题红楼梦》诗中就说:“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所谓“似谶成真”,就是说《葬花吟》仿佛无意之中预先道出了黛玉自己将来的结局。究竟是否如此,这当然要看过曹雪芹写的后来黛玉之死的情节方知。所以,有脂评曾说:自己读此诗后很受感动,正不知如何加批才好,有一位“《石头记》化来之人”劝阻他先别忙着加批,“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他听从了这话,“故掷笔以待”。(“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甲戌本”略同)我把有关佚稿情节的脂评和其他资料,与这样带谶语性质的许多诗加以印证、研究,发现曹雪芹笔 下的黛玉之死,完全是与续书所写的不同的另一种性质的悲剧。要把问题都讲清楚,需专门写一篇长文,这里只能说一个大概:
八十回后,贾府发生重大变故——“事败、抄没”。宝玉遭祸离家,淹留于“狱神庙”不归,很久音讯隔绝,吉凶未卜。黛玉经不起这样的打击,急痛忧忿,日夜悲啼,终于把她衰弱生命中的全部炽热的爱化为泪水,报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宝玉。那一年事变发生于秋天,次年春尽花落,黛玉就“泪尽夭亡”。宝玉回来已是离家一年后的秋天,往日“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景色,已被“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惨象所代替,绛芸轩、潇湘馆也都已“蛛丝儿结满雕粱”。人去楼空,红颜已归黄土陇中;天边香丘,唯有冷月埋葬花魂。据脂评透露,黛玉“证前缘”后,宝玉“对景悼颦儿”时亦有如“诔晴雯”之沉痛文字,可惜我们再也读不到这样精彩的篇章了!
这样看来《葬花吟》中诸如“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秋天燕子飞去);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也许就是变故前后的谶语;“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也有可能正好写出后来黛玉宁死不愿蒙受垢辱的心情。至于此诗的最后几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在小说中通过写宝玉所闻的感受、后来黛玉养的鹦鹉学舌,重复三次提到,当然更不会是偶然的了。上引明义的诗的后两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也是佚稿中的黛玉并非如续书所写死于宝玉另娶的明证(在佚稿中,成“金玉姻缘 ”是黛玉死后的事)。须知明义读到的小说钞本,如果后来情节亦如续书一样,他就不可能产生最好有回生之术能起黛玉之“沉痼”而为她“续红丝”的幻想了,因为黛玉即使能返魂复活,她又和谁去续红丝呢?
《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也是未来宝玉诀别黛玉后,留下“秋闺怨女拭啼痕”(黛玉这一咏白海棠的诗句,脂评已点出“不脱落自己 ”)情景的预示。这一点从小说描写中也是可以看出作者用笔的深意来的:“……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这里,“心有所感”四字就有文章。如果说黛玉有离家进京、寄人篱下的孤女之感,倒是合情理的。但《秋闺怨》、《别离怨》或者所拟之唐诗《春江花月夜》,写的一律都是男女相思离别的愁恨,(李白的乐府杂曲《远别离》则写湘妃娥皇、女英哭舜,男女生离死别的故事。)在八十回之前,黛玉还没有这种经历,不能如诗中自称“离人”,对秋屏泪烛说“牵愁照恨动离情”等等,除非是无病呻吟。所以这种“心有所感”是只能当作一种预感来写的。
再如她的《桃花行》,写的是“泪干春尽花憔悴”的情景。既然《葬花吟》“似谶”,薄命桃花当然也是她不幸夭亡命运的象征。这一点,我们又从脂评中得到了证实。戚本此回回前有评诗说:“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意思是虽然宝玉后来不顾“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弃而为僧”,皈依佛门,以图报答自己遭厄时知己黛玉对他生死不渝的爱情,但这也徒然,因为黛玉早如桃花之触飘风而飞散了!批书人读过已佚的后半部原稿,他说诗是“谶语”,当然可信。
上面谈的只是她的三首长歌,其他如吟咏白海棠、菊花、柳絮、五美诸作,以及中秋夜与湘云的即景联句等等,也都在隐约之间通过某一二句诗,巧妙地寄寓她的未来。如联句中“寒塘渡鹤影(湘云),冷月葬花魂(黛玉 )”一联,就可以看作是吟咏者后来各自遭遇的诗意画。甚至席上行令掣签时,也把花名签上刻着的为时人所熟知的古人诗句含义,与掣到签的人物命运联系了起来。黛玉所掣到的芙蓉花签,上刻“莫怨东风当自嗟”,是宋人欧阳修著名的《明妃曲》中的诗句,该诗的结尾说:“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颠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这与《葬花吟》等诗简直就像同出一人之手。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深思:为何花名签上不出“红颜胜人多薄命”句呢?现在所刻之句既有“莫怨东风”,又说“当自嗟”,岂非有咎由自取之意?这能符合黛玉悲剧结局的实际情况吗?我们说,不出前一句主要是因为它说得太直露了,花名签上不会刻如此不吉祥的话,隐去它而又能使人联想到它(此诗早为大家所传诵),这是艺术上的成功。至于“莫怨东风当自嗟”,正是暗示黛玉泪尽而逝的性质和她在这个悲剧中所达到的精神境界的借用语。如前所述,黛玉最后只是痛惜知己宝玉的不幸,而全然不顾惜自己,虽明知自己的生命因此而行将毁灭也在所不悔。
戚序本第三回末有一条脂评,可以作这句诗的注脚:“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论语》的话)悲夫!”宝玉的“不自惜”,无非是引起他父亲贾政大加笞挞的那类事,亦即使袭人感到“可惊可畏”的、“将来难免”会有“丑祸”的那种“不才之事”(见三十二回)。看来,黛玉怜惜宝玉后来之遭厄,又比宝玉在家里挨打那次更甚了。我由此想到警幻仙子所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以及薄命司所悬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也都并非泛泛之语,就连薛宝琴《怀古绝 句十首》那样不揭示谜底的诗谜,我认为曹雪芹也都是别出心裁地另外寄寓着出人意料的深意的。
当然,这种诗谶式的表现方法也可以找出其缺点来,那就是给人一种宿命的、神秘主义的感觉,我以为它多少与作者对现实的深刻的悲观主义思想有关。但从小说艺术结构的完整性和严密性来说,它倒可以证明曹雪芹每写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始终的。这一特点,无论其优劣如何,至少对我们探索原作的本来构思、主题、主线,以及后半部佚稿的情节,是非常重要的。   
石上偈(第一回)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说明]
作者虚构空空道人见青埂峰下有一块顽石,上面叙着它被携入红尘后的经历见闻,后面又有一偈,就是这首七言绝句。偈(ji记),佛经中的唱词,也泛指佛家的诗歌。本是音译佛教梵语“偈陀”的略称,意译是“颂”。
 
[注释]
1.补苍天——出自古代神话。传说远古的时候,天塌坏了,女娲(音蛙)氏炼五色石把天修补了起来。无才补天,是借神话故事说自己无力挽救社会制度的瓦解。《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四条撑着天的柱子)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因崩坏而不能把地都盖住),地不周载(因塌陷而不能载负万物)。火爁焱(音练砚,猛烈延烧的样子)而不灭,水浩洋而息。猛兽食颛(音专,善良)民,鸷鸟(猛禽)攫(音觉,抓捕)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音敖,大海龟)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救助)冀州(中原地带),积芦灰以止淫(洪)水。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2.“枉入”句——白白地来到人世间这么多年。作者感慨年华虚度。红尘,班固《西都赋》:“红尘四合,烟云相连。”本写长安之盛,后用以说世间的热闹繁华。小说中有石头“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的情节。
3.“此系”句——这是石头身前和身后所经历的故事。小说中说贾宝玉身前本是顽石,在人世经历了一番以后,被“引登彼岸”,仍化作顽石,所以这样说。
4.“倩(qing庆)谁”句——请谁替我抄了去做奇闻流传。倩,央求。奇传,即传奇,为押韵而颠倒,意即奇异故事可以相传者,它本是唐代兴起的一种用文言写的短篇小说。这里只取新奇传闻义。
 
[鉴赏]
这是作者依托神话表明《石头记》创作缘由的一首序诗。他在小说的楔子中虚构了此书抄自石上所刻的故事,其原作者便是幻化为通灵宝玉、让神瑛侍者(贾宝玉的前身)“夹带”着它一起下凡、经历过一番梦幻的补天石,而曹雪芹自己只不过是“披阅增删”者。但这一点已被为此书加评、誊清的脂砚斋揭穿,说“作者之笔狡猾之甚”,作者其实就是曹雪芹自己。
诗中借顽石说自已不能匡世济时,被弃置世间,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只好转而著书,把自己对现实的观察和感受写成小说《红楼梦》。所谓“无才”,貌似自惭,实则自负,是作者的愤激之言,是一种“缚将奇士作诗人”的感慨;以顽石为喻,表现自己不肯随同流俗的傲骨。
小说产生的清朝乾隆年间,正是中国的历 史上最后一个皇朝由盛至衰的转折时期,一些旧式的经济基础已随时代的潮流,吸收了其它国家的思想,改变成一种新的生产关系。作者已在“太平盛世”的表象后,看出了社会制度将有所改变。他不满现实,而想“补天”,挽回已颓败的大势,可是,他又看到当时社会的“天”已那么破残,根本无法修补了,所以有枉生世间的悲叹。这也正是《红楼梦》中经常流露的虚无悲观的思想。
但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坚持了他所说的“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者”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这样,势必如恩格斯所说:“就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致玛· 哈克奈斯》)这就使我们从曹雪芹所叙的“身前身后事”,亦即小说中所真实描绘的典型的封建大家庭的衰亡过程,看出了整个封建阶级必然“一败涂地”的无可挽回的历史命运。    
自题一绝(第一回)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说明]
在小说的缘起中,作者假托这部份的底稿是空空道人从石头上抄来的后经“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 ,题名为《金陵十二钗》,并题了这首绝句。所以这首诗是小说中作者以自己身份来写的唯一的一首诗。
 
[注释]
1.都云——都说。
2.解——懂得。
 
[鉴赏]
“荒唐言”不限于说小说有石头“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荒唐的缘起,也不仅仅指小说中有“太虚幻境”、“风月宝鉴”之类荒唐的情节。作者将广泛搜罗所得的见闻,结合自身的经历体验,运用大胆的艺术想象,创造了贾宝玉以及一大批非按某一真人为对象摹写的闺阁女子形象,虚构成一个以大观园女 儿国为中心的故事,以及小说表面上把悲剧命运说成是情根夙孽、偿还冤债等等,也都带有“假语存焉”(脂砚斋错听成“假语村言”,先写入“凡例”,后移作回前评,又被传抄者混为正文,遂讹传至今)的性质,也就是所谓“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是说其中包含着种种血泪辛酸的现实生活和感受。“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在这里,作者诉说的是他难以直言而又深怕不能被理解的衷曲。
脂砚斋、畸笏叟等人对此诗有几条重要的批语。一曰:“此是第一首标题诗。”有人被“第一首”三字所迷惑,以为在此之前明明还有一首“无材可去 补苍天”的诗,此诗应为第二首,之所以称为“第一首”,正好说明小说本是由作者新、旧二稿合成,或是由不同作者的两部书拼凑起来的,在旧稿中此诗是第一首,加入新稿后成了第二首,而批语本批在旧稿上,故有此矛盾现象。其实这是误解。因为脂批所说的“标题诗”是指标明此回题意(即回目含义)的诗,而前一首楔子中的“石上偈”并非为标明回目含意而作,所以不是标题诗。第一回回目中有以“甄士隐”谐“真事隐(去)”、“贾雨村”谐“假语存(焉)”之隐义,故诗有“荒唐言”、“辛酸泪”、“解味”等语。也由此可见,小说原来的设计在每回正文开始前都有一首“标题诗”来阐释回目。现在有的有,有的没有,是书稿未最后完成加工的迹象。
二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壬午的次年癸未曹雪芹尚在人世,他死于再下一年甲申春,有敦诚的挽诗可证。“壬午除夕”是畸笏叟在自己批语后所署的时间。他在这一年署时间的批语特别多,如“壬午春”、“壬午季春”、“壬午孟夏”、“壬午孟夏雨窗”、“壬午九月”、“壬午重阳”等等,不计这条“壬午除夕”在内,已多至42条。批语针对“辛酸泪”、“谁解”等语而发,“哭成”只能理解为以悲感的心情撰写而成,而绝不是拼合增删他人作品而成,且语意也说明书稿已基本撰写成了。
三曰:“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梗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此批亦畸笏叟所加。其时脂 砚斋亦已逝去,与雪芹死仅相隔半年,脂批圈子里尚活着的亲近者唯畸笏叟与杏斋(或谓即松斋)二人,故署“泪笔”。前言书已“哭成”,此却又言“书未成”,何故?因十年前雪芹交出的小说成稿,在后来誊清时被借阅者“迷失五六稿”,且都是八十回以后的,一直找不回来,也未及补写,畸笏叟痛心全书成残,故有是语。
《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了,对于这部小说的成书过程、后半部佚稿的情  节以及作者创作此书的本来意图等等,都有各种不同的说法。至于对小说的社 会意义,更曾经有过种种歪曲,就是曹雪芹自己,由于没有科学的历史观点,不能从本质上认识那些激动着他从而使他产生强烈创作愿望的复杂的社会现象(尽管他出色地描绘了它),因而也就不能真正理解他自己著作的全部价值和意义。用正确的观点深刻地理解、阐明《红楼梦》这一部在思想上和艺术上成就最高的中国古典小说的社会意义和科学地总结其创作的艺术经验的任务,便历史地落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肩上。  
太虚幻境对联(第一回)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说明]
甄士隐炎夏伏几盹睡,梦见一僧一道携“通灵宝玉”下凡,上前搭话,请 一见此玉,不及细看,被僧夺回,说是已到幻境。于是看到一座大石牌坊,上有“太虚幻境”四个字,两边就是这副对联。
 
[注释]
1.“假作”二句——把假的当作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把没有的当作有的,有的也就成为没有的了。
 
[鉴赏]
甄士隐梦中所见的这副对联,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时也同样看到。两次重出是着意强调,同时也借此点出甄的遭遇和归宿是贾的一生道路的 缩影。
作者用高度概括的哲理诗的语言,提醒大家读本书要辨清什么是真的、有的,什么是假的、无的,才不至于惑于假象而迷失真意。但是历来的所谓红学 家们多在辨别真假有无上走入了歧途,主观臆断,穿凿附会。正如鲁迅所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他们以假作真,无中生有,实在免不了受到这副对联的嘲笑。
小说中借“假语”、“荒唐言”将政治背景的“真事隐去”,用意是为了避免文字之祸。如说曾“接驾四次”的江南甄家也与贾府一样,有一个容貌、性情相同的宝玉,后来甄家也象贾府一样被抄了家,这些都是作者故意以甄乱贾,以假作真。此外,作者不明写秦可卿诱惑宝玉,而假借宝王做梦等等,也与这副对联所暗示的相契。
如果从文艺作品反映现实这一特点说,弄清“真”与“假”、“有”与“无”的相属关系也是十分重要的。对此,鲁迅曾有深刻的论述:“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别人以叙自己,或以自己推测别人的东西,便不至于感到幻灭。即使有时不合事实,然而还是真实。其真实,正与用第三人称时或误用第一人称时毫无不同。倘有读者只执滞于体裁,只求没有破绽,那就以看新闻记事为宜,对于文艺,活该幻灭。而其幻灭也不足惜,因为这不是真的幻灭,正如查不出大观园的遗迹而不满于《红楼梦》者相同……”“我宁看《红楼梦》,却不愿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记》,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小半天。……幻灭以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三闲集·怎么写》)     嘲甄士隐(第一回)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说明]
甄士隐抱三岁女儿英莲上街看热闹,遇一僧一道。那僧一见就大哭,要士隐把女儿——所谓“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舍给他。士隐不理睬,那僧就大笑起来,念了这四句诗。
 
[注释]
1.“惯养”句——可笑你对女儿娇养宠爱,存着一片痴心。
2.“菱花”句——菱花,隐指甄士隐的女儿英莲,她后来叫香菱。雪,谐音“薛”,指后来霸占香菱为妾的薛蟠。澌澌,状声词,形容雪盛。空对,这里有不幸碰上的意思。“菱”于夏日开花,而竟遇“雪”,喻生不逢时,遇又非偶,必遭摧残亦即所谓“有命无运”。
3.好防——谨防,要当心。元宵,旧历正月十五为元宵节。
 
[鉴赏]
癞和尚能预知未来,这是一种迷信观念,尽管它是作者的艺术虚构。
小说中写元宵节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谐音“应怜”。据脂评,下同。)由家人霍启(谐音“祸起”)抱去看灯,被人拐走;接着甄家又遭火灾,士隐投亲受欺,贫病交攻,感到人生幻灭,终于断绝一切牵挂,随疯道人去了。如前所述,这一切对全书情节来说是一个缩影,英莲的身世遭遇就是大观园里众多女儿不幸命运的一种象征性的写照。此外,五十三回写荣国府庆元宵,也正是全书由盛至衰的转折,因为在这之后,贾府便弊端层出,风波迭起,各种问题迅速暴露,直至最后食尽鸟散,烟消火灭。所以,这首诗表面看来只是说甄家,实际上主要的还在于说贾家。
有一条揭示曹家真实史事的脂批,也值得在此一提。在早期脂本中,“好防佳节元宵后”句旁有批语云:“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此批不细心探索和作一点考证就不易看懂。好在已有研究者经一番查考,得出了结论:“原来曹家被抄,是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由皇上亲谕着江南总督范时绎去查封的,如果把文书行程计算在内,其实际被抄时间正是在元宵前夕。脂砚是个‘知者’,这一点当然讳不了他。而小说故意在此‘不直云前而云后’,正是一种‘讳知者’,亦即‘将真事隐去’的手法。”(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现在,竟有人疑脂批是后人伪造的,光从这条批语所说的话来看,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在近年正式出版清廷有关档案前,是没有人可能知道这些具体情况的,除了了解曹家被抄经过的一些关系最亲近的当时人。    中秋对月有怀口占一律(第一回)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说明]
寄居于葫芦庙里的穷儒贾雨村来到甄士隐家,正值甄家有客,候于书房。窗外有个丫环对他看了两眼,雨村以为其有意于他,便自我陶醉起来。中秋晚上,雨村对着月亮,吟了这首五律和下面的一联、一绝。
 
[注释]
1.“未卜”句——未能预料自己对甄家丫环的心愿能否实现。三生,佛教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转生之说。唐代李源与圆泽和尚很要好,圆泽临死相约十二年后在杭州天竺相见。后来李源去赴约,见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见袁郊《甘泽谣》)这是在说前世有缘的宗教迷信故事。后多引申指男女姻缘。小说中“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即借此意。
2.“频添”句——指团圆的月亮常增添自己的烦恼。“一段愁”是用李白《长门怨》“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诗意。
3.敛额——皱眉蹙额,愁闷的样子。
4.“行去”句——此句说甄家丫环看到了他,离去时“不免又回头一两次”。
5.“自顾”二句——看看自己一副倒霉的样子,哪配找对象呢?“顾影”,孤单一身,形影相吊,自惭功名未就之意。“风前”,说飘泊淹留,羁旅他 乡。“谁堪”,何堪、怎堪。“谁”在这里不是“哪一个”的意思。“月下俦”,指成亲。“俦”,伴侣。用唐代韦固遇一老人于月下翻检婚姻册子为其定婚的故事。(出《续幽怪录》)后称说媒的为月老本此。
6.“蟾光”二句——意思是希望月光也能引起女方的思念。蟾光,月光。古代传说月中有蟾蜍,即癞蛤蟆。玉人楼,指所思念的女子的住处。
 
[鉴赏]
甄家丫环猛见到房中的陌生人,感到奇怪,回头看了他一下。可是,贾雨村偏把自己的歪念头硬加于人,以为对方有意于他,还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真是想入非非,可笑之极。他愁眉苦脸,自惭形秽,恨不得马上“蟾宫折桂”,中举升官,扬名得意,以便博得一个女子的欢心,满 足自己的欲望。诗歌活画出这个穷酸儒生的卑劣心地。
这首五律从文字技巧上看作得还是相当工稳的,起、承、转、合皆合法度,对仗多用流水对,气脉流畅。特别是首联,用对偶起而令人不觉。“一段愁”三字借李白诗意而暗切诗题,尤见功力。贾雨村不久便赴考中了举,为官贪酷被黜后还受聘在林如海家中当塾师,教林黛玉功课,可见其学识与文字根基是相当不错的。作者以忠于现实的笔触刻画这一人物形象时,并没有任意将他丑化或漫画化,在摹拟其吟咏时也能充分注意到这一点并真实地表现出来,这确是很不容易的。  咏怀一联(第一回)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说明]
贾雨村吟罢前诗,“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搔首对天长叹”,接着高吟此联。
 
[注释]
1.“玉在”句——美玉盛在匣中,等人出大价钱才卖。椟,匣子。《论语子罕》:“子贡曰:‘有美玉于斯(此),韫(音蕴,盛放在)椟而藏诸(乎)?求善贾(音古,找一个识货的商人)而沽(卖掉)诸?’子曰:‘沽之哉(卖掉吧)!’”“贾”又通“价”。本来“韫椟”与“求善贾”是两种不同的处置方法,这里将它捏合起来。在设喻中,贾雨村自命不凡,并想抬高身价,得到封建统治者的赏识。
2.“钗于”句——金钗放在匣中,伺机要飞向天上。与上句意相似。奁,妇女盛妆饰用具的匣子。传说汉武帝时有神女留下玉钗,到昭帝时有人想打碎玉钗,打开匣子,只见白燕从匣中飞出,升天而去。(见托名郭宪《洞冥记》)贾雨村说自己有朝一日要飞黄腾达。
 
[鉴赏]
贾雨村是古代士族的典型代表。他原是“仕宦之族”,一心“求取宝名”,不甘“久居人下”,在葫芦庙栖身时所作的两诗一联正是这种追求显贵的功利心态的表现。
曹雪芹运用语言长于“机带双敲”:“求善价”、“待时飞”,一联之中毫无痕迹地嵌入了贾雨村的名字,因为他“姓贾名化,表字时飞”。但是,贾雨村又是“假语村言”,所以,在后一意义上,这一联则又非仅仅为贾雨村而设,而是另有隐意的。
清同治年间刘铨福藏十六回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后简称“甲戌本”)在此联之下有一条脂批说:“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所谓“前用二玉合传”,是指本回前面有神瑛侍者灌溉绛珠草,绛珠仙子欲下世为人,用眼泪还债一段文字。在那段文宇旁也有脂批说:“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可见,“二玉”是指宝王、黛玉。所谓“今用二宝合传”,则是指宝玉、宝钗。故在此联下句旁又有脂批说:“表过黛玉,则紧接宝钗。”这样,在第一回中,作者就把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宝玉、黛玉、宝钗的未来遭遇事迹(亦即所谓“传”),通过两种隐曲的形式预先作了暗示。“玉在椟中”句或隐指宝玉择偶,难谐良缘。下句则是说宝钗初如安分守拙,一旦时机来临,好风借力,便如燕飞絮扬,青云直上。
有人因下句开头有“钗”字,末了有“待时飞”三字,便以为在小说后半部佚稿中宝钗最终改嫁给了表字时飞的贾雨村。这是不对的,是把这副对联中完全属于两个不同层次的含义混淆到一起了。试想,贾宝玉是小说的主人公,到他“悬崖撒手”弃宝钗为僧时,故事必然已接近尾声,怎么可能再节外生枝地去写宝钗不耐空闺独守而又别抱琵琶呢?宝钗之为人从来都似高山白雪、自持清洁的,怎么可能变得如此不堪呢?于事态情理和人物性格都不相符。再说,书中也再找不出有这样安排她命运的任何暗示,包括第五回太虚幻境中有关她的图册判词和曲子。总之,这种说法是不可信的。 对月寓怀口号一绝(第一回)时逢三五便团圞,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说明]
雨村吟前联时,值甄士隐走来,邀至家中饮酒赏月。明月当头时,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士隐听了,以为雨村“必非久居人下者”,便赠以衣服路费,让他赴京应考。“寓怀”,寄托自己的胸怀抱负。“口号”,作诗不起草稿,随口吟诵而成,也可称“口占”。
 
[注释]
1.三五——十五日,即月半。团圞,团圆。
2.“满把”句——月亮把清光遍洒在玉栏杆上,好似护着它。
3.“天上”二句——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宋太祖赵匡胤将自己尚未显贵时作的《咏月》诗念给南唐徐铉听。念到“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两句,徐铉以为显露了帝王之兆,大为颂扬。贾诗仿此,所以甄士隐恭维他:“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
 
[鉴赏]
贾雨村的所谓抱负,就是一旦时机成熟踏进官场仕途,可以声威赫赫,高踞于广大百姓之上作威作福。他的政冶野心于此暴露无遗。甄士隐的先兆说法是一种民间迷信。我们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出,贾雨村以后拍马钻营,攀附“四大家族”作为“护官符”,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种种卑劣行为都是有深刻根源的。 
好了歌(第一回)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说明]
甄士隐家破人亡,暮年贫病交迫,光景难熬。一日上街散心,遇一跛足疯道人口念此歌,士隐听了问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注释]
1.冢——坟墓。
2.姣——容貌美好。
 
[鉴赏]
褴褛如同乞丐的跛足疯道人所唱的歌,自然一点点文绉绉的语言都不能用,它只能是最通俗、最浅显,任何平民百姓、妇女儿童都能一听就懂的话,而歌又要对人世间普遍存在的种种愿望与现实的矛盾现象作概括,还要包含某种深刻的人生和宗教哲理,这样的歌实在是最难写的。后四十回续书中也摹拟了几首民谣俚曲,一比较,就发现根本不可与此同日而语。这也见出多才多艺的曹雪芹在摹写多种复杂生活现象上的绝大本领是难以超越的。关于此歌所反映的思想,请参见下一首《好了歌注》的赏析。    好了歌注(第一回)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明]
甄士隐听了跛道人那番“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话后,顿时“悟彻”,便对道人说了这首歌,自称替《好了歌》作注解,接着就随疯道人飘然而去。
 
[注释]
1.陋室——简陋的屋子。笏满床——形容家里人做大官的多。笏,古时礼制君臣朝见时臣子拿的用以指画或记事的板子。事出《旧唐书·崔义元传》:神庆的儿子琳、珪、瑶等都做大官,每年家宴时“以一榻置笏重迭于其上”。后来俗传误为郭子仪事,并编有《满床笏》剧,小说中曾写到。这两句说,如今的空堂陋室,就是当年高官显贵们摆着满床笏板的华屋大宅。
2.雕梁——雕过花的屋梁,指代豪华的房屋。
3.谤——指责、毁谤。
4.强梁——强横凶暴。这里是指强盗、暴徒。
5.择膏梁——选择富贵人家子弟为婚姻对象。膏梁,本指精美的食品。膏,肥肉;梁,美谷。引申为富贵之家。
6.烟花巷——妓院。烟花,旧时娼妓的代称。
7.纱帽——古时候的官吏所戴的帽子,这里是官职的代称。
8.锁枷——旧时囚系罪人的刑具。
9.紫蟒——紫色的蟒袍,古代贵官所穿的公服。
10.反认他乡是故乡——比喻把功名富贵、妻妾儿孙等等误当作人生的根本。
11.为他人作嫁衣裳——比喻为别人做事自己没得到好处。唐代秦韬玉《贫女》诗:“苦恨年年压金钱,为他人作嫁衣裳。”
 
[鉴赏]
《好了歌》和《好了歌注》,形象地勾画了封建末世统治阶级内部各政治集团、家族及其成员之间为权势利欲剧烈争夺,兴衰荣辱迅速转递的历史图景。在这里,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败坏,政治风云的动荡、变幻,以及人们对现存秩序的深刻怀疑、失望等等,都表现得十分清楚。这种“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景象,是封建阶级内部兴衰荣枯转递变化过程已大为加速的反映,是封建社会经济基础已经日渐腐朽,它的上层建筑也发生动摇,正趋向崩溃的反映。这些征兆都具有时代的典型性。作为艺术家的曹雪芹是伟大的,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幅极其生动的封建末世社会的讽刺画。然而,当他企图对这些世态加以解说,并企图向陷入“迷津”的人们指明出路的时候,他自己也茫然了,完全无能为力了。他只能借助于机智的语言去重复那些人生无常、万境归空的虚无广义滥调和断绝俗缘(所谓“了”)便得解脱(所谓“好”)的老一套宗教宣传,借此表达自己对现实社会的极端愤懑和失望。这样,他自然地就使自己先陷入了唯心广义的迷津。
《好了歌注》中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是有小说的具体情节为依据的。如歌的开头就对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败亡结局作了预示,还有一边送丧一边寻欢之类的丑事,书中也屡有不鲜。但要句句落实某人某事是困难的,因为有些话似乎带有普遍性。脂浓粉香一变而为两鬓如霜便是自然规律,它可能是对大观园中一些女儿的概括描写。倘说白首孀居,则有指宝钗、湘云的可能。此外,小说八十回以后的原稿已佚,所以也难对其所指下确切的断语。
当然线索还是有的,比如甲戌本的批语(它的价值是不容忽视的)指出沦为乞丐的是“甄玉、贾玉一干人”,这与原燕京大学藏七十八回《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十九回脂批说贾宝玉后来“寒冬酸齑,雪夜围破毡”是一致的。但由此我们又知道甄宝玉的命运也与之相似,可见贾(假)甄(真)密切相关。“蓬窗”换作“绿纱”的,脂批说是“雨村一干新荣暴发之家”,又说戴枷锁的也是“贾赦、雨村一干人”,那么他们后来因贪财作恶而获罪的线索就更加清楚了。穿紫袍的,说是“贾兰、贾菌一干人”,贾兰的官运可从后面李纨册子中的判词和曲子得到印证,贾菌的腾达则是他人后续四十回所根本未曾提到的。
有两条脂批,乍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即批“两鬓又成霜”为“黛玉、晴雯一干人”,说“日后作强梁”是“柳湘莲一干人”。这些都是已知结局的,岂黛玉能够长寿,睛雯死而复生,湘莲又重新还俗?当然不会。其实,前者是批语抄错了位置,应属下一句,指她们都成了“黄土陇头”的“白骨”;后者则是将第六十六回中作者描写在外浪迹萍踪的柳湘莲所用的隐笔加以揭明。有这样一段文字:“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于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性命。我谢他又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这段话颇有含混之处。比如说“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我们终究不知柳是从何而来的,而且他一来,居然毋需挥拳动武就能“把贼人赶散”,他的身份不是也有点可疑吗?就算他这几年“惧祸走他乡”是在江湖行侠吧(书中对他在干什么行当讳莫如深),侠又何尝不是“强梁”呢?(《庄子·山木》:“从其强梁。”吕注:“多力也。”)可见,脂批在提示人物情节上都不是随便说的。
有一条脂批很容易忽略它提供情节线索的价值,即批“蛛丝儿结满雕梁”为“潇湘馆、紫(绛)芸轩等处”。草草读过,仿佛与“陋室空堂”两句同义,都说贾府败落,细加推究,所指又不尽相同,否则何不说“宁、荣二府”、“大观园”或者“蘅芜院、藕香榭等处”呢?原来,我们根据多方面线索得出的结论:贾府获罪,宝玉离家(或为避祸)在外淹留不归,时在秋天。此后,他的居室绛芸轩当然是人去室空。林黛玉因经不起这个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忧忿不已,病势加重,挨到次年春残花落时节就泪尽“证前缘”了,潇湘馆于是也就成了空馆。“一别秋风又一年”,宝玉回到大观园时,黛玉已死了半年光景了,原先“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如今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指出佚稿中文字),怡红院也是满目“红稀绿瘦”(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的凄惨景象,而两处室内则是“蛛丝儿结满雕梁”。这就难怪宝玉要“对境悼颦儿”(庚辰本第七十九回批)了。
此外,也有歌中虽无脂批,但我们仍能从别处提示中得知的情节,如择佳婿而流落烟花巷的当是贾巧姐。至于既无脂批又难寻线索的话,如“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之类,那就不必勉强去坐实了。因为,即使不作如此推求,也并不妨碍我们对这两首歌的精神实质的理解 。    一局输嬴料不真(第二回)一局输嬴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傍观冷眼人。
 
 
[说明]
各脂本这首诗都在第二回正文的开头,有“诗云”字样,可见是第二回原有的“标题诗”,即针对回目“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题意而做的阐发。
 
[注释]
1.料不真——猜不透,不能完全确定。
2.逡巡——徘徊不进。
 
[评说]
甲戌本有脂批说:“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这不但可见诗是作者手笔无疑,也由此知道善写小说的曹雪芹原来也善诗。
此诗以下棋来做比喻。“一局输赢”云云,让我们看到每一个封建官僚地主大家族的兴衰,都是与它作为靠山的某派政治势力或某个政治集团在封建阶级内部斗争中的胜败直接联资着的。“香销茶尽”是说历时已久,棋盘上已是残局,喻历时百年的大家已到未世。“逡巡”作迟回不进解。“料不真”、“尚逡巡”,即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从外面的架子看来“哪象个衰败之家”。末句即俗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亦可见作者拟“冷子兴”之名和写他演说荣国府的用意。 
娇杏赞(第二回)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说明]
贾雨村考中进士,新任知府,路见当年甄家丫鬟娇杏,讨来作了二房。娇杏一年后生了儿子;再半年,雨村嫡妻病故,她就被扶作正室夫人。作者用这两句话来赞她“命运两济”。
 
[注释]
1.一着——原指下一步棋,如俗语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里是借以说人的一种行动。娇杏偶然因好奇,回头看了贾雨村两眼,这从封建礼教不准女子私顾外人的眼光看是越轨的行动,所以说“错”。然而,现在反因为这“一着错”而使她成为“人上人”了。“一着错”,程高本作“一回顾”,乃后人所篡改,二字之差,把原来对封建礼教的虚伪性的讽刺,改成了对这种丫头当上官太太的命运的称羡。
 
[鉴赏]
娇杏者,侥幸也。脂砚斋批语中所指出的许多人名、地名的谐音义是可的,它确是隐寓着作者写某人、某事的意图,非后来一些“红学家”的牵强附会可比。甄士隐与贾雨村的荣枯先后互相易位,英莲(后来的香菱)与娇杏的命运也形成鲜明对照:一个原是主,沦为婢;一个原是婢,升为主。更有意思的是:倒霉的与交运的都并不体现什么“福善祸淫”的“天理”,不然为什么能济人之困的善人反得到如此悲惨下场呢?再说,礼教教人“非礼勿视”,礼所规定不该看的,看了就算错。娇杏错了还不打紧,又使被看的人错以为她是“心中有意于他”。她只不过是想:此人定是“什么贾雨村了”,过后“也就丢过不在心上”,可是雨村却错把她当作是什么“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这岂非错上加错?然而,她偏偏因错而得荣耀富贵,这还不侥幸吗?对于这种现象,作者不能解释,只好归之于命运。但他并不是冷漠的、超脱的,对于这个命运不公的颠倒世界,他有强烈的愤激情绪,这就使他心中不时地涌出尖刻的讽刺语言,并且形之于笔下。这一点,我们从这两句巧妙的俗语集句中是不难体会到的。
智通寺对联(第二回)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说明]
贾雨村中举升官,接着就因贪酷徇私被革职,在林如海家暂充家塾教师。一日外出郊游,见一座破庙宇,额题为“智通寺”,门旁是这副破对联。寺内有一既聋又昏、齿落舌钝的老僧在煮粥。
 
[注释]
1.身后有余——所聚之财在自己死后已足够养家了。
2.回头——改悔以前所为。是佛教用语,喻彻悟、皈依。如佛经记云门宗答学人所问:“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云:‘面南看北斗。’”意思是回头即是。
 
[鉴赏]
寺名“智通”,大概是说这副对联中所说的人生道理只有智者能通。其实一般人的本性都是趋于贪得无厌的,人们是决不会自动“缩手”的,直至“一败涂地”。这并不关乎“智”与不“智”。至于“回头”追随蒲团,归向宗教,那只不过是逃避现实,用自欺欺人的办法作精神麻醉,当然更不是真“通”。对联对逐渐僵化的社会制度是很好的写照,也是对全书情节线索的概括。破寺老僧的荒凉小境是宁、荣二府未来的镜中影,甄士隐、贾宝玉等人的暮年图。作者用这样倒折逆挽的笔法,把全书的归结预先象征性地勾画几笔,暗示了小说所具体描写的贾府衰败过程,有它的普遍意义。 
荣禧堂对联(第三回)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说明]
这是荣国府正堂中所挂的乌木联牌上用錾(音赞)金字镶出来的对联,题明是东安郡王的手书,为林黛玉初入贾府时所见。
 
[注释]
1.“座上”句——座中人所佩饰的珠玉,光彩可与日月争辉。这是说荣府豪华。又“珠玑”常喻诗文精采,如唐代杜牧《新转南曹出守吴兴》诗:“一杯宽幕席,五字弄珠玑。”所以又兼赞贾家文采风流。
2.“堂前”句——堂上人所穿着的官服,色泽犹如云霞绚烂。这是说荣府显贵。黼黻,古代高官礼服上所绣花纹。
 
[鉴赏]
这一联是荣禧堂环境描写的细节部份,和室内外其它装潢摆设一样,都可以看出这个历时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完全是依仗着皇家官府势力的荫庇扶持,才享有如此显赫荣耀的社会地位的。它特地从前来投靠贾家的孤女林黛玉眼中看出,在艺术上尤有安排。    西江月·嘲贾宝玉二首(第三回)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说明]
林黛玉初见贾宝玉,作者对宝玉的外貌作了一番描绘,接着说:“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的极确。”就是这二首。
 
[注释]
1.皮囊——外表,长相。佛家称人的躯壳为臭皮囊。
2.草莽——杂草,无用之物。这句意思是:肚子里没有儒家那套仕途经济学问。
3.潦倒——困顿。
4.世务——一般社会的一套人情世故。程高本作“庶”,则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务。今从甲戍、庚辰诸本。
5.文章——这里特指那些“诗云子曰”儒家书籍和八股之类的时尚之学。
6.偏僻、乖张——偏僻,行为不端正而偏激;乖张,性情古怪。这里说宝玉言行违背社会伦理,不合中庸之道。
7.乐业——对家业感到满意。
8.不肖——不像(肖)自己祖先的子孙,即所谓逆子。
9.寄言——告诉。
10.纨袴、膏粱——指代富贵人家子弟。纨袴,细绢裤。膏粱,见《好歌注》注。
11.莫效——不要效法。
 
[鉴赏]
这两首词里说贾宝玉是“草莽”、“愚顽”、“偏僻”、“乖张”、“无能”、“不肖”等等,看来似嘲,其实是赞,因为这些都是借封建统治阶级的眼光来看的。作者用反面文章把贾宝玉作为一个封建叛逆者的思想、性格概括地揭示了出来。
在曹雪芹的时代,经宋代朱熹集注过的儒家政治教科书《四书》,已被封建统治者奉为经典,具有莫大的权威性。贾宝玉上学时,贾政就吩咐过“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然而贾宝玉对这些“最要紧的东西”偏偏“怕读”,以至“大半夹生”,“断不能背”。这当然要被封建统治阶级视为“草莽”、“愚顽”、“无能”、“不肖”了。但贾宝玉对《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理学先生所最反对读的书却爱如珍宝;他给大观圆题额,为芙蓉女儿写诔文,也显得很有才情。在警幻仙姑的眼中,他是“天分高明,性情颖慧”。可见,思想基础不同,评价一个人的标准也不一样。
贾宝玉厌恶封建知识分子的仕宦道路,尖刻地讽刺那些热衷功名的人是“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流”;他一反“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观念,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嘲笑道学所鼓吹的“文死谏、武死战”的所谓“大丈夫名节”是“胡闹”,是“沽名钓誉”。贾宝玉这些被封建统治阶级视为“偏僻”、“乖张”、“大逆不道”的言行,正是表现了他对封建统治阶级的精神支柱——孔孟之道的大胆挑战与批判。而“那管世人诽谤”,则更是对他那种傲岸倔强的叛逆性格的颂扬。
贾宝玉的叛逆思想在当时是进步的。但他毕竟是一个生长在封建贵族家庭里的“富贵闲人”。他厌恶封建统治阶级的人情世故,不追求功名利禄,却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剥削阶级生活。所以,一旦富贵云散,家道败落,也就必然“贫穷难耐凄凉”了。
细究词意,宝玉后来不幸的遭遇,是与他始终不改其“偏僻” 、“乖张”的行为有关的(当然,贾府之败还与王熙凤等人的劣迹有关)。他挨父亲板子那次,贾环告他逼淫母婢,这还不过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然已足使“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旦真正遭到“世人诽谤”,后来当然要严重得多。袭人曾因宝玉“心迷”黛玉,错向她诉说了“肺腑”之言,而“吓得魄消魂散”,禁不住掉泪暗想:“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如何处置,方可免此丑祸!”(第三十二回)看来,在曹雪芹笔下,这个所谓“不才之事”和由此招来的“丑祸”确是没有能够避免,因此宝玉才会落到我们在《好了歌注》中已说过的那种“贫穷难耐凄凉”的境地。
宝玉惹出祸来,“累及爹娘”,这才叫做“孽根祸胎”,(第三回脂批:“四字是血泪水盈面,不得已,无可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才可以在这首词中用“古今不肖无双”这样重的话。倘若他如续书所写,能接受老学究讲经义的开导和钗、袭(居然还有黛玉!)的劝谏,终于去读《四书》、学时艺、考科举,改“邪”归“正”,这还能说他是“愚顽”、“偏僻”、“乖张”吗?他在“却尘缘”之前,自己既能高中乡魁,荣受朝封,光耀祖上,又生了个“贵子”继承祖业,“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怎么还能说他是“天下无能第一”呢?该说他“于国于家有望”才是!从封建观点看,如此终于没有“辜负”“天恩祖德”、“师友规训”的回头浪子,岂不正可作为“纨绔与膏梁”效法的榜样吗?可见,续书所写违背了曹雪芹写贾宝玉的原意,不但使我们在理解曹雪芹这两首词时产生矛盾,而且也歪曲了《红楼梦》原来的主题思想。    
赞林黛玉(第三回)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说明]
这段赞文也见于宝、黛初次会面时。
 
[注释]
1.罥烟眉——形容眉色好看,像一缕轻烟。罥(音绢),挂。诸本或作“笼”,或作“罩”,或作“冒”,或经涂改,或易全句。今从清怡亲王府原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后简称“己卯本”)。
2.“态生”二句——意思是面涡含愁,生出一番妩媚;体弱多病,因而增添娇妍。靥,脸颊上的微涡。袭,继,由……而生。这种用字和句子结构形式是骈体文赋中常见的修辞方法。
3.比干——商代贵族,纣王的诸父,官为少师,因强谏触怒纣王而被处死。《史记.殷本纪》:“(比干)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旧时赞人颖悟有“玲珑通七窍”的话。这句说黛玉的心还不止七窍,是极言其聪明。
4.西子——即西施,春秋时越国的美女。越王句践为复国雪耻,将她训练三年后献给好色的吴王夫差,以乱其政。相传西施心痛时“捧心而颦(皱眉)”,样子很好看。见《庄子.天运》。黛玉因“眉尖若蹙”又叫“颦儿”,也暗取其意。这句说多病的黛玉美如西施,还胜过她。
 
[鉴赏]
林黛玉多愁善感,脆弱多病。这既与她身世孤单,精神上受环境的抑压有关,也反映了她贵族小姐本身的脆弱性。赞文中以她弱不禁风的娇态为美,说明了美感是有阶级性的。贾府上的焦大固然不会爱林妹妹,新时代的青年阅读《红楼梦》,虽然可以理解和同情处在当时具体历史环境下的林黛玉,喜欢她的纯真聪明,却未必欣赏这种封建贵族阶级的病态美。 
捐躯报国恩(第四回)捐躯报国恩,未报身忧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说明]
这是第四回正文开头的题诗,见于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红楼梦稿》及列藏本,当是曹雪芹所作。此诗不但程高本没有,也未见诸其他脂评本,故也有人疑其为评诗。吴世昌主张它是原有的,认为“也许是因为它讽刺太辛辣而被删去。原诗讥贾雨村,但可作为一般封建官僚的写照”。同时,他还认为这也可以证明,“大体上没有脂评的《红楼梦稿》所据的底本是‘脂本系统’中最早的抄本之一,而且还保存了雪芹旧稿的一些痕迹,实在应该算作脂本中一个极重要的正文本,是研究《红楼梦》成书过程的重要资料。”(《〈红楼梦稿〉的成分及其年代》,载《图书馆》一九六三年第四期)
 
[注释]
1.“捐躯”句——这是一些为官者常挂在口头的冠冕堂皇的话。此拟贾雨村所言。
2.物多情——风物多情。机会不错的意思。
 
[评说]
诗的一、二句刺贾雨村奸猾假态。他曾虚伪地对门子说:“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三、四两句申述为什么贾雨村没有“捐躯报国”的理由:因为眼前风物多情,也就是说功名利禄对自己的诱惑力很大,机会很不错,所以徇私枉法,胡乱判案,想借此讨好贾府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凭他们之力等待君恩加身,可以爬得更高。    
护官符(第四回)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八,都中现住十房,原籍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库帑银行商,共八房。
 
 
[说明]
薛蟠强抢民女,打死了人。贾雨村从一张“护官符”中得知事关四大家族,便徇情枉法,乱判此案。作者借门子之口解说“护官符”的含义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作“护官符”。“护官符”是从“护身符”一词化出的新名词,这从同时人脂砚斋评语“三字从来末见,奇之至”(甲戍本)可证。它可能是某个愤恨官场黑暗现状的人私下所说的讥语,被曹雪芹闻知后大胆写入作品,或者竟是作者自己的创造。
 
[注释]
1.“白玉”句——形容贾家的富贵豪奢。汉乐府《相逢行》:“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
2.阿房宫,三百里——阿房宫是秦时营造的大建筑,规模极为宏大。《汉书.贾山传》载:阿房宫长宽尺度为“东西五里,南北千步”。《史记.秦始皇本纪》载:阿房宫前殿为“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所谓“三百里”,是借用唐代杜牧《阿房宫赋》“覆压三百余里,隔绝天日”的夸张说法,以形容史家的显赫。
3.龙王——古代传说中多以为龙王珠宝极多,非常富有。这里借龙王求请,极言王家的豪富。
4.雪——“薛”的同音字。这里用的是谐音双关的修辞手法。
 
[鉴赏]
《红楼梦》是以记“家庭闺阁琐事”、“大旨言情”、“毫不干涉时世”的面目出现的,它常常以假隐真。隐,是出于不得已,所以作者有时又要在自己所设的“迷障”上,开一些小小的让人可以窥察到真情的口子。在全书情节展开之前特意安排的这个占据了第四回主要篇幅的“护官符”故事,便是这样的口子。
为什么薛蟠打死一个小乡宦之子冯渊,抢走那个被拐卖的丫头,而“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为什么这一件“并无难断之处”的人命官司拖了一年之久,“竟无人作主”?为什么刚一听原告申诉便大骂“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的贾雨村,后来自己也做起“这样放屁的事”?为什么他听门子说明被拐卖的丫头原是他的“大恩人”的女儿,将她“生拖死拽”去的薛蟠“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并且自己也知道薛家“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丫头此去不会有好结果,却不念甄家恩情,不顾自己曾许下的“务必”将英莲“寻找回来”的诺言,任凭她落入火坑而置之不理?所有这些问题,都可以从这张极写四大家族权势和豪富的“护官符”中找到答案。正是这张直接揭露封建政治的腐败和整个社会的黑暗与残酷的“护官符”,向读者显示了:锦衣玉食的宁荣二府、脂浓粉香的大观园,原来只是吞噬无数被压迫、被剥削人民的血汗和生命的罪恶渊薮。
《红楼梦》以四大家族(主要是贾府)的兴衰作为全书的中心线索,“护官符”暗示了这一情节结构。作者通过门子之口介绍说:“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在前半部中,我们看到四家由于“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确是“一荣皆荣”的;后半部不是应该写他们由于“事败”,相互株连获罪而“一损皆损”吗?事实也确是如此。一九五九年南京发现靖氏所藏抄本《石头记》(后简称“靖藏本”),在这几句话旁有脂批(原书数年后迷失,现据毛国瑶先生所录)说:”四家皆为下半部伏根。”所谓“伏根”,即指四家将来衰亡的共同命运而言。可见,“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等语是对贯串着全书的四大家族由盛至衰的情节的概括。续书后四十回中撇开史、王、薛三家,已不符原意;而写贾府“沐皇恩”、“延世泽”,衰而复兴,则更是从根本上歪曲了这部描写封建大家族衰亡历史的小说的主题思想。
应该指出,“护官符”四句俗谚口碑句后所注小字,有些本子将它删去是不对的。因为,门子的话中已明说在口碑的“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注出官爵和房次,是为了具体说明四大家族的权力和财产的分配情况,让看私单的人知道他们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的显赫地位,落实了这四句谚语之所指,是这张起着“护官符”作用的私单上理所应有的文字。脂本的抄者误以为凡小字皆批书人所加,就将它混同于脂批。如在甲戌本中,即将原应在谣谚“下面”的注改移在谣谚的旁边;原应与谣谚同样用墨笔写的,改为用朱笔写,与脂批无异。庚辰本前十一回是删脂批而只抄正文的,结果连原注也当作批语一齐删掉了,但这并非有意。(庚辰本在《红楼梦引子》曲中把“趁着这奈何天”一句里前三字也删去,也是因为作者将“趁着这”三个衬字按曲子格式写成小字,而被抄者误作脂批之故。)到了原文经后人大量涂改过的迟出的几种本子,如程高本,情况就不同了:它索性连门子所说的谣谚之下有注的话也删得一干二净。这是有意为之的。大概涂改者以为反正是小说,非记实事,何必如此琐碎,或者是担心这样的注太具体,万一有挟怨影射某家之嫌,就会招致麻烦,倒不如删去省事。可是这一来,这张本为备忘之用、“排写得明白”的私单,就变得有点象不揭底的谜语了。
说到后人删改对原书造成的损害,还应该提到他们把上述“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后面的“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九个字也删去了。原书这九个字说出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四家之间不但有姻戚血缘上的连络,更主要的是他们在政治上已结成了利害荣枯休戚相关的一帮,他们的“荣”和“损”,实际上都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势力和那一派势力斗争的结果。他们正是为了建立这种在政治上“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关系,才相互之间“连络有亲”的,而不是相反。象这样关系到封建主义政治本质和全书基本内容的话也被删去,则曹雪芹的思想和小说的政治主题之被严重歪曲的情况,自不难想象了。     
春困葳蕤拥绣衾(第五回)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
 
 
[说明]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梦稿本第五回正文的开头,有“题曰”字样,当是曹雪芹所作的标题诗,为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而作。
 
[注释]
1.葳蕤——花草茂密下垂的样子,引申为委顿不振。绣衾——绣花被子。
2.华胥境——即仙境。华胥是神话传说人物庖牺氏的母亲,她遇异迹而孕,生了庖牺。《列子》:“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
 
[评说]
作者写宝玉梦游幻境,除了通过他翻看《金陵十二钗册子》和听唱《红楼梦曲》,预示群芳各自命运外,就是讲他领受警幻所训男女之事。对于后者,不少研究者以为是隐写宝玉与秦氏间有不正当关系,甚至说下一回宝玉与袭人云雨已非“初试”,而应是“再试”。这恐怕是把梦游看得过于严重了,未必是作者的原意。
我以为,作者要告诉我们的只是宝玉已跨过少年在性方面懵懂无知阶段,而步入性成熟的青春期了。而生理现象又非孤立发生,外界的影响往往成为其重要的促成因素。秦可卿本就是个“风流”种子,而宝玉随着年龄增长而对一个十分亲近他的温柔而具有诱惑力的成熟女性产生爱慕和性冲动,也是十分自然的。为此,作者特地安排他在最最软甜温香、能令他想入非非的环境中拥衾入梦,让他在好梦中完成这生理变化有标志性的一幕,设想是十分周密的,情理上也是可信的。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警幻指给宝玉可与之“成姻”的仙姬,“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而却偏偏“乳名兼美,字可卿”,原来梦境就是宝玉平时对这几个女性的潜意识的反映。小说本有“情孽”之说,则秦氏作为促使宝玉性意识觉醒的启蒙者,自然可说她宠爱并纵容宝玉在自己的闺房中卧榻上睡午觉,致使宝玉从此开启情窦、招至无尽的烦恼是“造孽”了。我想,作者的原意也只是如此,若求之过深,反不真实了,也会与小说所描写的相抵触。至于秦氏本“擅风情”,与其公公有染,那是另一回事。她对宝玉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带有诱惑成份,这是可能的,但宝玉毕竟不是贾珍。   
 只看该作者 宁府上房对联(第五回)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说明]
贾宝玉随贾母等至宁府赏梅,倦怠欲睡中觉,侄媳秦可卿先领他到上房内间,宝玉见室中挂着一幅《燃藜图》,“心中便有些不快”,又见了这一副对联,“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
 
[注释]
1.“世事”二句——意思是把人情世故弄懂就是学问,有一套应付本领也是文章。上下句是互文。练达,老练通达。
 
[鉴赏]
曹雪芹抓住现实生活中的典型细节,用很少的笔墨,一下子把事物的本质方面极深刻地反映出来的本领,常常使人惊叹不已。这里写一画一联和宝玉的态度就是很好的例子。绘着神仙持青藜杖、吹杖头出火、照汉代儒生刘向夜坐诵书(事见《刘向别传》)的《燃藜图》,与这一副说懂得人情世故比读书做文章还重要的对联放在一起,正好相辅相成,同作为劝学“仕途经济”的楷模和格言,其嘲讽意味耐人咀嚼。对联字面堂正,对仗整饬,却又俗气逼人,儒臭熏天。宝玉连叫:“快出去!快出去!”环境特点和人物思想性格两方面都写得十分鲜明突出。   
 只看该作者 秦氏卧房宋学士秦太虚所书对联(第五回)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说明]
这一联是宝玉到秦氏房中所见,对联在明代画家唐伯虎(寅)画的《海棠春睡图》(画杨贵妃醉态)的两旁。秦观(一○四九—一一○○年),北宋词人,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曾任太学博士及国史院编修官,是“苏(轼)门四学士”之一。他的诗词多写男女情爱,风格纤弱靡丽。他虽创制过“海棠春”词调(因词中有“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句,故名),但这副假托他手迹的对联只是小说作者学得很象的拟作,并不出自他的《淮海集》。
 
[注释]
1.嫩寒——轻寒,微寒。锁梦——不成梦,睡不着觉。唐代诗僧齐已《城中示友人》诗:“重城不锁梦,夜自归山。 ”谓重城不能阻其梦中归山也。春冷——它的含蓄意义是青春孤单寂寥。
2.笼人——将人笼罩住。诸本多误作“袭人”,应由“花气袭人”致误,甲戌本另将“笼”涂改为“袭”(当是后人据他本误改)。“笼”平声,“袭”仄声,用“袭”即犯孤平(虽“芳”字是平声也不行),这是诗律之忌,所以非用平声不可。今从庚辰本。这句意思是说,人被酒的香气所吸引。
 
[鉴赏]
写一联一画与房内其他种种摆设器物一样,全用假托,都是历史上有名的“香艳故事”。为了讽刺掉在宁府这个臭水潭中的秦氏的堕落,并暗示她对宝玉的引诱,虽用侧笔烘染,涵意却明确无误。拟作淮海艳句而不称“秦观”、“秦少游”,偏称“秦太虚”(第十一回写宝玉探望秦氏而掉泪时,再度重复),正为了取其姓同可卿,而用其字称幻境。这里,作者的用心自不难窥见。   
 只看该作者 春梦歌(第五回)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说明]
宝玉在秦氏房中梦入幻境,听见山后有女子唱此歌。歌声未息,走出一个美人,即警幻仙姑。下面一段赋就是描写她的。
 
[注释]
1.春梦——比喻欢乐短暂。
2.飞花——比喻青春易逝。
3.闲愁——多余的烦恼,无谓的痛苦。
 
[鉴赏]
所谓“儿女闲愁”并不是抽象的,有封建礼教所造成的青年男女的不幸,也有封建阶级本身糜烂生活所带来的恶果。作者虽然对具体的人和事表现了不同的爱憎倾向,但终究不能从本质上对此加以分析区别,因而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真正解决这些矛盾,以至只能劝人采取消极的处世态度,并对现实发出“繁华易散”、“乐极生悲”等无可奈何的叹息。
不过,这首歌也并非泛泛而作。在这里,作者是借仙子的唱词对将来大观园众儿女风浪去散、花飞水逝的命运先作预言。在艺术上,它有总摄全书情节的作用。   
 只看该作者 警幻仙姑赋(第五回)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说明]
这篇赋是描写贾宝玉梦中所遇见的警幻仙姑的风姿容貌的。
 
[注释]
1.坞——小的障堡。柳坞,柳树成林如屏障。
2.乍——初。
3.但行处,鸟惊庭树——说仙姑容貌美丽。《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本说人之美,鱼鸟则惊。后转以“鱼入鸟飞”形容女子之美。
4.影度回廊——先见曲廊上身影移动。
5.仙袂(mei妹)乍飘兮——袂,衣袖。兮,语助词,相当于“啊”或“呀”。
6.麝兰——香料,香草。馥郁——芳香浓烈。
7.荷衣——用荷花制成的衣服,神仙所着(见屈原《九歌·少司命》)。
8.环佩——古人身上的佩玉,行动时相碰叮叮作声。
9.靥笑春桃——脸上笑靥艳如桃花。古人常言“桃花似笑”。
10.云堆翠髻——乌黑的发髻如云隆起。古代女子有一种梳得很高的发式叫云髻。堆,隆起。“翠”、“青”、“绿”等词,常代“黑”作形容发色的修饰词。
11.唇绽(zhan 站)樱颗——嘴唇好象樱桃绽裂。
12.榴齿——形容齿如石榴颗粒。
13.楚楚——原义鲜明的样子,引申为好看。
14.回风舞雪——形容身姿蹁跹。
15.满额鹅黄——六朝时,妇女于额间涂黄色为饰,称额黄,到唐代还保持着这种妆饰。
16.宜嗔宜喜——意思是不论生气还是高兴,总是很美的。
17.“蛾眉”二句——意思是说笑恼之情见于眉目之间,有一种欲言未言的神态。颦,皱眉头。
18.莲步——旧时称美人纤足行步为莲步。这二句说行步难察形迹。
19.这四句说仙姑性行如冰之清、玉之润,衣着鲜明、华美。闪烁——鲜明,绚烂。文章——花纹。
20.香培玉琢——好象用香料造就,美玉雕成。
21.凤翥(zhu助)龙翔——龙飞凤舞,形容风采姿态的高超。翥,鸟飞。
22.其素若何——她素雅的风格象什么?
23.绽雪——在雪中开放。
24.被霜——覆盖着霜。
25.静——稳重,端庄。
26.文——文彩。
27.龙游曲沼——传说龙耀五彩,所以以游龙为喻。沼,池子。
28.“应惭”二句——容貌美丽,应使西施、王嫱也自愧不如。王嫱,即王昭君。
29.孰——何。
30.信矣乎——真的呀!
31.“瑶池”二句——意思是说,在瑶池和紫府中都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美的了。瑶池,神话中的仙境,西王母所住的地方。紫府,神话中的仙境,在青丘山上,天真仙女曾游此地。
32.如斯——如此。
 
[鉴赏]
警幻仙子的形象完全是出于虚构的,只因为小说要有太虚幻境的情节,才要虚构出这样一个仙子来。所以,她的形象并不是也没有必要写得全个性化。同时,既写了仙子,就得把她的美貌铺张渲染一番,以显得合理相称,因而也就不得不借用一般小说所惯用的套头。脂批说:“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仅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变不可无者也。”末二句话有一点是对的:赋的本身没有多大意义。附带应说明的是脂批中“此书凡例”云云,乃此书体例之意,并非指甲戌本卷首的《凡例》等。中国古典小说在介绍人物或描写景物时,常插入这一类的“赞赋闲文”,独此书体例上有别,基本上不用此种套头,故脂批特为指明。
这首赋从曹植的《洛神赋》中取意的地方甚多。如“云堆翠髻”、“回风舞雪”、“若飞若扬”、“将言而未言”、“待止而欲行”等等,即曹植所写“云髻峨峨”、“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若将飞而未翔”、“含辞未吐”、“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象这样取喻相同的地方还不少。显然,作者是有意使人联想到曹子建梦宓妃事,所以作这样的模拟。
 
  
  只看该作者 孽海情天对联(第五回)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说明]
宝玉梦随仙姑到一处,先见“太虚幻境”的石牌和对联,接着在宫门上看到“孽海情天”四个大字和这副对联。再入内到配殿,则是“薄命司”的对联。孽,罪恶。佛教把情欲说成是罪恶苦难的根源,即所谓“情孽”。以“孽海”喻人们沉沦于罪恶之中不能自拔,佛经有“罪始滥觞(开始时像细水),祸终灭顶;恶心不息,孽海转深”之语。作者借以说“古今情不尽”、“风月债难酬”。
 
[注释]
1.厚地高天——语本《诗·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拘束,戒慎);谓地盖厚不敢不蹐(音及,小步行走,畏缩)。”后用以说天地虽宽广,人却受禁锢不能自在。元好问《论诗》诗:“东野(孟郊,唐代苦吟诗人)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这里正用这个意思。
2.风月债——风月,本指美好景色,引申为男女情事,以欠债还债为喻,是受宿命论的影响。酬,酬报,偿还。
 
[鉴赏]
请见《薄命司对联》的鉴赏。   
 只看该作者 薄命司对联(第五回)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说明] 宝玉在太虚幻境的内殿看到许多匾额对联,其中写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仙姑告诉他说:“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然后,一道至“薄命司”,匾额两边写着这副对联。这里先虚陪的六个司,从司名看其实也是小说所写的“薄命”种种。这样安排,为表示书中女子的不幸命运,在封建宗法制度下是相当普遍的。司,官署,是办理某一部门工作的机构。   [注释] 1.春恨秋悲——与前“闲愁”“古今情”、“风月债”义相似,如小 说中林黛玉在春花零落、秋窗风雨之际触景生情,引起身世遭遇的悲愁。 2.花容月貌——喻女子容貌美丽。妍,美。   [鉴赏] 两副对联的内容正合太虚幻境这一虚构情节的需要,孤立地从表面上看,都是所谓“戒妄动风月之情”,与小说深刻地揭露当时现实社会的黑暗腐朽的主要倾向仿佛是矛盾抵触的。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地研究曹雪芹对全书原来的构思,就会发现这些对联也与本回中诸判词、曲子一样具有隐示人物未来命运的意思,并非泛泛地劝人净心寡欲以求能超度“孽海”。 隐示的对象主要是小说的中心情节——宝、黛悲剧。从现在所见后40回续书情节来看,黛玉是死于被贾母等所弃,宝玉娶宝钗。这当然谈不上什么“春恨秋悲皆自惹”。可是,作者原来的构思并非如此。许多线索都可以证明,在曹雪芹的笔下,黛玉原是为宝玉的获罪受苦而忧愤悲痛致死的。所谓酬风月之债,主要也指眼泪还债,而“眼泪 还债”的正确含义,应是说黛玉流尽了最后的泪水,以报答知己相知相爱的恩惠,而不是如续书所写的怨恨知己的薄幸。所以,见过全部原稿的脂评批者说:“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人,又何怨?’悲夫!”(戚序本第三回总评)这里所引《论语》中“求仁”等等的话,就是“自惹”二字的注解。黛玉后来行酒令时,抽得花名签的诗句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也含有同样的隐义。 但无论是“皆自惹”也好,“当自嗟”也好,或者如警幻歌中所唱的“觅闲愁”也好,都不过是怀着悲观情绪的作者的无可奈何的话,他并不真正想把悲剧的造成归咎于不幸者自身。这从小说任何一个情节的具体描写中都可以得到证明。         
  只看该作者 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第五回) 
[说明]
贾宝玉梦随警幻到太虚幻境薄命司,看到贴有金陵十二钗册子封条的大橱,就开橱看了册子中的一些图和题词,即这些又副册、副册、正册及其中的十四首图咏,但不懂它究竟说些什么。
旧称女子为“裙钗”或“金钗”。“十二钗”就是十二个女子。在这里,“十二钗”即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李纨、妙玉、史湘云、王熙凤、贾巧姐、秦可卿。
册有正、副、又副之分。正册都是贵族小姐奶奶。又副册是丫头,即家务奴隶,如晴雯、袭人等。香菱生于官宦人家,沦而为妾,介于两者之间,所以入副册。
大观园里女儿们的命运虽然各有不同,但在作者看来都是可悲的,因而统归太虚幻境薄命司。虚构这种荒唐的情节,固然有其艺术构思上的需要,不能简单地看作宣扬迷信,但毕竟也是一种消极的宿命论思想的流露,它的客观效果是同揭露封建制度的黑暗与罪恶相矛盾的。正如鲁迅所说,人物命运“则是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不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坟.论睁了眼看》)这是这部伟大杰作的十分明显的局限性。
图册判词和后面的《红楼梦曲》一样,使我们能从中窥察到作者对人物的态度,以及在安排她们的命运和小说全部情节发展上的完整艺术构思,这在原稿后半已散失的情况下,特别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现在我们读的后四十回续书,不少情节的构想就是以此为依据的。   
  只看该作者 又副册判词之一画: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注释]
这一首是说晴雯的。
1.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霁月”,明净开朗的境界,旧时称赞人品行高尚、胸怀洒落,就说如光风霁月(出宋诗人黄庭坚语);雨后新晴叫霁,寓“晴”字。“彩云”,喻美好;云呈彩叫雯,寓“雯”字。这两句说像晴雯这样的人极为难得,因而也就难于为阴暗、污浊的社会所容,她的周围环境正如册子上所画的,只有“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2.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是说晴雯从不肯低三下四地奉迎讨好主子,没有阿谀谄媚的奴才相。
3.风流灵巧招人怨——传统道德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要求安份守己,不必风流灵巧,尤其是奴仆,如果模样标致、倔强不驯,则必定会招来一些人的妒恨。
4.寿夭——短命夭折。晴雯被迫害而死时仅十六岁。
5.多情公子——指贾宝玉。
 
[鉴赏]
晴雯从小被人卖给贾府的家仆赖大供役使,连父母的乡籍姓氏都无从知道,地位原是最低下的。在曹雪芹笔下的许多家仆中,晴雯是反抗性最强的一个。她藐视王夫人为笼络丫头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讽向主子讨好邀宠的袭人是哈巴狗。赵姨娘作威虐待芳官,结果被藕官等四个孩子一拥而上“手撕头撞”,弄得狼狈不堪。晴雯站在反抗者一边,对主子欺压家仆反而吃了亏大为称心。抄检大观园时,凤姐、王善保家的一伙直扑怡红院,袭人等顺从听命,“任其搜捡一番”,唯独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公然反抗,还当众指着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脸痛骂。晴雯因此而遭到残酷报复,在她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况下,硬把她“打炕上拉下来”,撵出大观园,当夜就悲惨地死去。贾宝玉对于这样思想性格的一个丫头满怀同情,在她抱屈夭亡后,特意为她写了一篇长长的悼词《芙蓉女儿诔》,以抒发自己内心的哀痛和愤慨。这说明贾宝玉之亲近晴雯,自有其开明思想为基础,决不是因为“美人的轻怒薄嗔,受宠的使性弄气”使他觉得“更别具有一番风韵的”。曹雪芹在介绍十二钗的册子时,将晴雯置于首位,这是有心的安排。作者对晴雯的特殊热情,是有现实感受为基础的,在描写她的不幸遭遇的同时,也可能还有政冶上的寄托,所以图咏中颇有“怨时骂世”的味道。这些留待后面的《芙蓉女儿诔》的鉴赏中再说。   
 
 
  只看该作者 又副册判词之二画:一簇鲜花,一床破席。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注释]
这一首是说袭人的。
1.枉自温柔和顺——指袭人白白地用“温柔和顺”的姿态去博得主子们的好感。
2.空云似桂如兰——“似桂如兰” ,暗点其名。宝玉从宋代陆游《村居书喜》诗“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小说中改“骤”为“昼”) 中取“袭人”二字为她取名,而兰桂最香,所以举此,但“空云”二字则是对香的否定。
3.堪羡——值得羡慕。在这里带有调侃的味道。优伶,旧称戏剧艺人为优伶。这里指蒋玉菡。
4.公子——指贾宝玉。作者在八十回后原写袭人在宝玉落到饥寒交迫的境地之前,早已嫁给了蒋玉菡,只留麝月一人在宝玉身边,所以诗的后面两句才这样说。续书未遵原意,写袭人在宝玉出家为僧之后才嫁人,细究起来,就不甚切合诗意了。
 
[鉴赏]
袭人原来出身贫苦,幼小时因为家里没饭吃,老子娘要饿死,为了换得几两银子才卖给贾府当了丫头。可是她在环境影响下所逐渐形成的思想和性格却和睛雯相反。她的所谓“温柔和顺”,颇与薛宝钗的“随分从时”相似,合乎当时的妇道标准和礼法对奴婢的要求。这样的女子,从封建观点看,当然称得上“似桂如兰”。作者在判词中用“枉自”、“空云”、“堪羡”、“谁知”,除了暗示她将来的结局与初愿相违外,还带有一定的嘲讽意味。这一点,脂砚斋的体会不同,他口口声声称“袭卿”,可能把作者的微词也当作赞词了。
在评这首判词时脂砚斋说:“骂死宝玉,却是自悔。”(是说作者自悔)这也许只是脂砚斋自己的观点,未必尽符作者本意。然而,观点尽管不对,批语却仍有研究价值,因为这样批还是话出有因的,否则何以袭人后来嫁给蒋玉菡,倒说宝玉(他的形象中当然有作者的影子在)是该“骂”应“悔”的呢?我们理解是宝玉后来的获罪沦落与袭人嫁人,正是同一变故的结果——即免不了招来袭人担心过的所谓“丑祸”。宝玉为此类“毛病”曾挨过父亲的板子,但他是不会改“邪”归“正”的,所以终至成了累及封建大家庭利益的“孽根祸胎”。当事情牵连到宝玉所亲近的人时(也许与琪官交换汗巾的事还要成为罪证),袭人既不会像晴雯那样索性做出绞指甲、换红绫小袄之类不顾死活的大胆行动,甚至也不可能象鸳鸯那样横了心发誓说“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我也横竖不嫁人就完了。若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袭人唯一能用以表示旧情的,只不过是在将来宝玉、宝钗处于“贫穷难耐凄凉”时,与丈夫一起对昔日的主人有些生活上的资助而已,即脂批所谓“琪官(蒋玉菡)虽系优人,后同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甲戌本第二十八回总评)所以,不管袭人的出嫁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反正,在脂砚斋看来,这是宝玉不早听从“贤袭人”劝“谏”的结果,是宝玉的过失,故曰该“骂”应“悔”。但实际上曹雪芹并没有什么“自悔”,他后面还借“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的诗句来暗示袭人的画(第六十三回),这不也含有嘲讽的意味吗?再看册子里所绘的画,是“一簇鲜花,一床破席”,除了“花”、“席”(袭)谐音其姓名外,“破席”的比喻义也并不光彩。当然,袭人的可讥议并不是什么她不能“从一而终”,而在于她的奴性。   
  
   
 只看该作者 副册判词一首画: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注释]
这一首是说香菱的。
1.根并荷花一茎香——暗点其名。香菱本名英莲,莲就是荷,菱与荷同生池中,所以说根在一起。书中香菱曾解自己的名字说:“不独菱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八十回)
2.遭际——遭遇。
3.“自从”二句——这是说自从薛蟠娶夏金桂为妻之后,香菱就被迫害而死了。“两地生孤木”,两个“土”字加上一个“木”字,是金桂的“桂”字。“魂返故乡”,指死。册上所画也是这个意思。
 
[鉴赏]
香菱是甄士隐的女儿,她一生遭遇是极不幸的。名为甄英莲,其实就是“真应怜”。
按照曹雪芹本来的构思,她是被夏金桂迫害而死的。从第八十回的文字看,既然“酿成干血痨之症,日渐羸瘦作烧”,且医药无效,接着当写她“香魂返故乡”,亦即所谓“水涸泥干,莲枯藕败”(“藕”谐音配偶的“偶”, 乐府民歌中常见)。所以,戚序本第八十回目就用“姣怯香菱病入膏肓”。可是,到了程高本,不但回目另拟,而且续书中还让香菱一直活下去,在第一百零三回中写夏金桂在汤里下毒,要谋害香菱,结果反倒毒死了自己,以为只有这样写坏心肠的人的结局,才足以显示“天理昭彰,自害自身”。把曹雪芹对封建宗法制度摧残妇女的罪恶的揭露与控诉的意图,改变成一个包含着惩恶劝善教训的离奇故事,实在是弄巧成拙。
 
 
 
  
     
       
       
 
 只看该作者 正册判词之一
 
画: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注释]
这一首是说林黛玉和薛宝钗的。
1.可叹停机德——这句说薛宝钗,意思是虽然有着合乎孔孟之道标准的那种贤妻良母的品德,但可惜徒劳无功。“停机德”,出于《后汉书.列女传.乐羊子妻》。故事说:乐羊子远出寻师求学,因为想家,只过了一年就回家了。他妻子就拿刀割断了织布机上的绢,以此来比学业中断,规劝他继续求学,谋取功名,不要半途而废。
2.堪怜咏絮才——这句说林黛玉,意思是如此聪明有才华的女子,她的命运是值得同情的。“咏絮才”,用晋代谢道韫的故事:有一次,天下大雪,谢道韫的叔父谢安对雪吟句说“白雪纷纷何所似?”道韫的哥哥谢朗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接着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一听大为赞赏。见《世说新语》。
3.玉带林中挂——这句说林黛玉,前三字倒读即谐其名。从册里的画“两株枯木(双“木”为“林” ),木上悬着一围玉带”看,可能又寓宝玉“悬”念“挂”牵死去的黛玉的意思。
4.金簪雪里埋——这句说薛宝钗。前三字暗点其名:“雪”谐“薛”,“金簪”比“宝钗”。本是光耀头面的首饰,竟埋没在寒冷的雪堆里,这是对一心想当宝二奶奶的薛宝钗的冷落处境的写照。
 
[鉴赏]
林黛玉与薛宝钗,一 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一个是皇家大商人的千金;一个天真率直,一个城府极深;一个孤立无援,一个有多方支持;一个作叛逆者知己,一个为卫道而说教。脂砚斋曾有过“钗黛合一”说,其确切的解说如何可以研究,但无疑不是否定林、薛二人的差别或对立。作者将她俩三首诗中并提,除了因为她们在小说中的地位相当外,至少还可以通过贾宝玉对她们的不同态度的比较,以显示钗、黛的命运遭遇虽则不同,其结果都是一场悲剧。   
  只看该作者 正册判词之二画:一张弓,弓上挂着一 个香橼。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注释]
这一首是写贾元春的。
1.“二十年”句——这是说元春到了二十岁(大概是她入宫的年纪)时,已经很通达人情世事了。
2.“榴花”句——榴花似火,故用“照”字。以石榴花所开之处使宫闱生色,喻元春被选入凤藻宫封为贤德妃。用《北史》事:北齐安德王高延宗称帝,把赵郡李祖收的女儿纳为妃子。后来皇帝到李宅摆宴席,妃子的母亲宋氏送上一对石榴,取石榴多子的意思,表示祝贺。册子上所画的似乎也与宫闱事有关,因为“弓”可谐“宫”,“橼”可谐“缘”。但这也只是一种可能。
3.“三春”句——“三春”,春季的三个月,暗指迎春、探春、惜春。“初春”,指元春。“争及”,怎及。意思是元春的三个妺妺都不及她荣华贵。
4.“虎兔”句——说元春的死期。“虎兔相逢”,原意不明。古人把十二生肖与十二地支相配,虎兔可以代表寅卯,说年月时间,如后四十回续书中说:“是年甲寅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月。”但这样的比附,对这部声称“朝代年纪,失落无考”的小说来说,未免过于坐实。事实上即使是代表时间,也还难以断定其所指究竟是年月还是月日,因为后一种也说得通。如苏轼《起伏龙行》:“赤龙白虎战明日”,句下自注云:“是月丙辰,明日庚寅。”即以龙(辰)虎(寅)代表月日。又有人以为“虎兔相逢”乃影射康熙死胤禎嗣位于壬寅年,明年癸卯元雍正事。此外“虎兔相逢”还可解释为生肖属兔的人碰到了属虎的人或者碰到了寅年等等。又所根据底本属早期脂本的《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红楼梦稿》和“已卯本”中“虎兔”作“虎兕相逢大梦归”,就有可能暗示元春死于两派政治势力的恶斗之中。“大梦归”,指死。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恨无常》。   
  只看该作者 正册判词之三画: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注释]
这一首是写贾探春的。
1.自——本。精明,程已本误作“清明”,与第三句头两个字重复。小说中说“探春精细处不让风姐”(第五十五回),又写她想有一番作为。
2.“生于”句——说探春终于志向未遂,才能无从施展,是因为这个封建大家庭已到了末世的缘故。脂批:“感叹句,自寓。”意思是说有作者身世感慨在。
3.“清明”二句——清明节江边涕泪相送,当是说家人送探春出海远嫁。册子上所画的船中女子即探春。原稿大概有一段描写送别悲切的文字,现在所见后四十回续书中没有这个情节而且把“涕送”改为“涕泣”,一字之差,把送别改为望家了。画中的放风筝是象征有去无回,所谓“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第二十二回探春所制灯迷—— 风筝。)所以 ,放风筝的“放”不是“放起来”而是“放走”的意思,小说特地描写过放走风筝(说是放走病根儿)的情节,则画中放走风筝的“两个人”,当就是后来遣探春远嫁的设谋者,但不能落实,有可能是对投向王夫人怀抱、不承认自己生母的探春怀恨记仇的赵姨娘和贾环。“千里东风一梦遥”,也是说天长路远,梦魂难度,不能与家人相见,与我们现在读到的探春嫁后又回娘家探亲不同。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分骨肉》。   
 
画: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注释]
这一首是写贾探春的。
1.自——本。精明,程已本误作“清明”,与第三句头两个字重复。小说中说“探春精细处不让风姐”(第五十五回),又写她想有一番作为。
2.“生于”句——说探春终于志向未遂,才能无从施展,是因为这个封建大家庭已到了末世的缘故。脂批:“感叹句,自寓。”意思是说有作者身世感慨在。
3.“清明”二句——清明节江边涕泪相送,当是说家人送探春出海远嫁。册子上所画的船中女子即探春。原稿大概有一段描写送别悲切的文字,现在所见后四十回续书中没有这个情节而且把“涕送”改为“涕泣”,一字之差,把送别改为望家了。画中的放风筝是象征有去无回,所谓“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第二十二回探春所制灯迷—— 风筝。)所以 ,放风筝的“放”不是“放起来”而是“放走”的意思,小说特地描写过放走风筝(说是放走病根儿)的情节,则画中放走风筝的“两个人”,当就是后来遣探春远嫁的设谋者,但不能落实,有可能是对投向王夫人怀抱、不承认自己生母的探春怀恨记仇的赵姨娘和贾环。“千里东风一梦遥”,也是说天长路远,梦魂难度,不能与家人相见,与我们现在读到的探春嫁后又回娘家探亲不同。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分骨肉》。   
  只看该作者 正册判词之四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转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注释]
这一首是写史湘云的。
1.“富贵”二句——史湘云从小失去了父母,由亲戚抚养,因而“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富贵对她来说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襁褓,婴儿裹体的被服,这里指年幼。违,丧失,死去。
2.转眼吊斜晖——程高本作“展眼吊斜辉”。吊,对景伤感。斜晖,傍晚的太阳。这句即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意思。从后面《红楼梦曲》中我们知道湘云后来是“厮配得才貌仙郎”的,(“脂砚斋本”有“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等批语,她可能就是嫁给卫若兰的。)只是好景不长,丈夫可能早卒。
3.湘江水逝楚云飞——诗句中藏“湘云”两字,点其名。同时,湘江又是娥皇、女英二妃哭舜之处。楚云则由宋玉《高唐赋》中楚襄王梦见能行云作雨的巫山神女一事而来。所以,这一句和画中“几缕飞云,一湾逝水”似乎都是喻夫妻幸福生活的短暂。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乐中悲》。   
 只看该作者 正册判词之五画: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注释]
这一首是写妙玉的。
1.洁——既是清洁,又是佛教所标榜的净。佛教宣扬杀生食肉、婚嫁生育等等都是不洁净的行为,人心也是不洁净的,在世界上很少真正有一块洁净的地方,唯有菩萨居处才算“净土”,所以佛教又称净教。
2.空——佛教要人看破红尘领悟万境归空的道理,有所谓“色不离空,空不离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般若经》)等等的言论。皈依佛教,又叫空门。
3.金玉质——喻妙玉的身份。贾家仆人说她“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十七回)
4.淖(音闹)——烂泥。题咏后两句与册子中所画是同一意思,指流落风尘,并非续书所写的被强人用迷魂香闷倒奸污后劫持而去,途中又不从遭杀。根据后来在南京发现的靖氏藏本《石头记》脂批中的新材料来看,妙玉大概随着贾府的败落,也被迫结束了她那种带发修行的依附生活,而换来流落“瓜州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据周汝昌同志校文)的悲剧结局。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世难容》。   
  只看该作者 正册判词之六画:一恶狼,追捕一美女——欲啖之意。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注释]
这一首是写贾迎春的。
1.子系中山狼——“子”,对男子表示尊重的通称。“系” ,是。“子”“系”合而成“孙”,隐指迎春的丈夫孙绍祖。语出无名氏《中山狼传》。这是一篇寓言,说的是赵简子在中山打猎,一只狼将被杀时遇到东郭先生救了它。危险过去后,它反而想吃掉东郭先生。所以,后来把忘恩负义的人叫做中山狼。这里,用来刻划“应酬权变”而又野蛮毒辣的孙绍祖。他家曾巴 结过贾府,受到过贾府的好处,后来家资饶富,孙绍祖在京袭了职,又于兵部候缺题升,便猖狂得意,胡作非为,反咬一口,虐待迎春。
2.花柳质——喻迎春娇弱,禁不起摧残。
3.一载——一年,指嫁到孙家的时间。赴黄粱——与元春册子中“大梦归”一样,是死去的意思。黄梁梦,出于唐代沈既济传奇《枕中记》。故事述卢生睡在一个神奇的枕上,梦见自己荣华富贵一生,年过八十而死,但是,醒来时锅里的黄梁米饭还没有熟。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喜冤家》。   
  只看该作者 正册判词之七画: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注释]
这一首是写贾惜春的。
1.“勘破”句——语带双关,字面上说看到春光短促,实际是说惜春的三个姐姐(元春、迎春、探春)都好景不长,使惜春感到人生幻灭。勘,察看。
2.缁衣——黑色的衣服。僧尼穿黑衣,所以出家也叫披缁。据曾见下半部佚稿的脂砚斋评语,惜春后来“缁衣乞食”,境况悲惨,并非如续书所写取妙玉的地位而代之,进了花木繁茂的大观园栊翠庵过闲逸生活,还有一个丫头紫鹃“自愿”跟着去服侍她。
3.青灯——因灯火青荧,故称。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虚花悟》。   
 只看该作者 正册判词之八画: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注释]
这一首写王熙凤。
1.凡鸟——合起来是“鳳”字,点其名。《世说新语·简傲》说:晋代,吕安有一次访问嵇康,嵇康不在家,他哥哥请客人到屋里坐,吕安不入,在门上写了一个“凤”字去了。嵇康的哥哥很高兴,以为客人说他是神鸟。其实吕安嘲笑他是凡鸟。这里反过来就“凡鸟”说“凤”,目的只是为了隐曲一些。
2.“一从”句——因为不知原稿中王熙凤的结局空间如何,所以对这一句有着各种猜测。脂批说“拆字法”。意思是把要说的字拆开来,但如何拆法没 有说。有人说“二令”是“冷”,“三人木”是“秦”(下半是“禾”非“木”),也不像。吴恩裕先生《有关曹雪芹十种·考稗小记》中说:“凤姐对贾琏最初是言听计‘从’,继而对贾琏可以发号施‘令’,最后事败终不免于‘休’之 。故曰‘哭向金陵事更哀 ’云云。”研究脂批提供的线索,凤姐后来被贾琏所休弃是可信的。“金陵王”是她的娘家,与末句也相合。画中“冰山”喻独揽大权的地位难以持久。《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十一年》说:有人劝张彖去拜见杨国忠以谋宝贵。张说:“君辈倚杨右相若泰山,吾以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辈得无所恃乎?”“雌凤”,当指她失偶孤独。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聪明累》。
    只看该作者 正册判词之九画: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注释]
这一首是说贾巧姐的。
1.“势败”二句——曹雪芹佚稿中贾府后来是“一败涂地”、“子孙流散”的,所以说“势败”、“家亡”。那时,任你出身显贵也无济于事,骨肉亲人也翻脸不认。当是指被她的“狠舅奸兄”卖于烟花巷。脂批说:“非经历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揭示出这一情节与作者、批者的生活经历的关系。
2.“偶因”二句——“刘氏”,程高本作“村妇”,当是嫌原句太直露而改的。刘姥姥进荣国府告艰难,王熙凤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后来贾家败落,巧姐遭难,幸亏有刘姥姥相救,所以说她是巧姐的恩人。脂批说刘姥姥“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事”(甲戌本第六回),又说巧姐与板儿有“缘”(庚辰本第四十一回),当是指他们后来结成夫妻,过着自食其力的劳动生活。续本则写巧姐嫁给了一个“家财巨万,良田千顷”的姓周的大地主家做媳妇,把“荒村野店”写成了地主庄院,与作者在画中所预示之意相悖。“偶”,贾府本不存心济贫,凤姐更惯于搜刮聚敛,对刘姥姥不过是偶施小恩小惠而已。“巧”,语意双关,是凑巧,同时也指巧姐。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留余庆》。   
  只看该作者 正册判词之十画: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注释]
这一首是写李纨的。
1.“桃李”句——借此喻说李纨早寡,她刚生下贾兰不久,丈夫贾珠就死了,所以她短暂的婚姻生活就象春风中的桃李花一样,一到结了果实,景色也就完了。这一句还暗藏她的姓名,“桃李”藏“李”字,“完”与“纨”谐音。
2.“到头”句——喻指贾兰。贾府子孙后来都不行了,只有贾兰“爵禄高登”,做母亲的也因此显贵。画中图景即批此。
3.“如冰”二句——意思是说,李纨死守封建节操,品行如冰清水洁,但是不值得羡慕,像她这样早年守寡,为儿子操心一辈子,待到儿子荣达、自以为可享晚福的时候,却已“昏惨惨,黄泉路近了”,结果只是白白地作了人家谈笑的材料。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晚韶华》。   
  只看该作者 正册判词之十一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注释]
这一首是写秦可卿的。
1.“情天”二句——太虚幻境宫门上有“孽海情天”的匾额,意思是借幻境说人世间风月情多。这是为了揭露封建大家族黑暗所用的托词。“幻情身”,幻化出一个象征着风月之情的女身,这暗示警幻仙姑称为“吾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的那位仙姬,就是秦可卿所幻化的形象。程高本作“幻情深”,“深”是错字。“幻”在这里是动词,与“幻形入世”、“幻来亲就臭皮囊”用法相同。作者讳言秦可卿引诱宝玉,假托梦魂游仙,说这是两个多情的碰在一起的结果。
2.“漫言”句——不要说不肖子孙都出于荣国府(指宝玉)。
3.“造衅”句——坏事的开端实在还在宁国府。意思是引诱宝玉的秦可卿的堕落是她和她公公有暧昧关系就开始的,而这首先要由贾珍等负责。衅:事端。作者在初稿中曾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为回目,写贾珍与其儿媳妇秦氏私通,内有“遗簪”、“更衣”诸情节。丑事败露后,秦氏羞愤自缢于天香楼。作者的长辈、批书人之一畸笏叟出于维护封建大家族利益的立场,命作者删去这一情节,为秦氏隐恶。这样,原稿就作了修改,删去天香楼一节四、五页文字(从批语提到该回现存页数推算,原来每页约四百八十字,删去二千字),成了我们现在所见的这样。但有些地方作者故意留下痕迹,如画中“美人悬梁自缢”就是最明显的地方。
 
[鉴赏]
参见《红楼梦曲·好事终》。   
 只看该作者 [备考]“情榜”中有六十名女子吗?金陵十二钗的册子第五回中写到正册、副册、又副册三等。正册十二钗全写齐了,且各有曲子;副册仅举香菱一人;又副册写了晴雯、袭人二人,余未提及。同时,已写的也都没有明说是谁。脂批中多次提到小说原稿的末回是“警幻情榜”,榜上备列了她们的名字。按理只有三十六个女子是入册子的,然而,有的红学家以为不止此数,册子也不止三等。他们说,十二钗册子应分“正”、“副”、“又副”、“三副”、“四副”五等,共计六十人。胡适还以为“情榜”“大似《水浒传》的石碣,又似《儒林外史》的幽榜”(《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这一说法虽似有据,实则大成问题,我们不能不加以辩正。
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只有三等,决没有五等,这在小说第五回中是有明文交待的: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 ’?”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除了这三等外,“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这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吗?怎么会到末回又添出“三副”、“四副”两等来呢?难道警幻说过的话不算数?再说,“又副册”写到的已经都是丫头了,册子既是“择其紧要者录之”,那么,归“薄命司”的有十二个丫头作代表也差不多了,再添二十四个丫头又有什么必要呢?甲戌本《石头记·凡例》钩玄甚细,又多方遮饰小说真意,决非与作者没有关系的后人妄增,它提到“金陵十二钗”时也只说“上、中、下女子”,与小说中警幻所说“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之语相合。可见,五等列名之说不可轻信。
“五等说”之产生,其源盖出于两条脂批:
①庚辰本(戚序本略同)第十七、十八合回出妙玉时,有双行夹批(误字校改)说:“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去秦可卿有七,再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风之女巧姐儿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盖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义。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茜雪、平儿等人无疑也。观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费笔墨。”
②紧接上批,又有朱笔眉批说:“树处(误字,后详)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 ’,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
“五等说”的唯一根据,便是畸笏叟批语未了的那一句话,这里不是明说有“正”、“副”、“再”、“三”、“四”五等吗?其实这是误解。畸笏叟的眉批是针对上面双行夹批“总未的确”之处而言的,指出作夹批者之所以言之不确,是由于未及看到末回“情榜”,只凭主观“漫拟”。然而,我们知道,夹批所列的正册中的十二钗并不是“漫拟”(后来的老红学家中“漫拟”错的倒不少),十二个女子的名字完全对,毋需等到末回才能知道。又副册是丫头,除晴雯、袭人外,所举如金钏、玉钏、鸳鸯、茜雪等人,大体也只能在这一册之中。若对这两册而言,畸笏之批未免有点无的放矢。只有副册才有“总未的确”之处,作夹批者以为这一册“皆陪客也”,这就不确切。香菱在小说中是首先出场的人物,且有象征性,写到她的笔墨甚多,她的重要性并不次于迎、惜等人,而入副册,(夹批说她在“又副册三断词”中,可能是误记,因为甲戌本第三回眉批说“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这与第五回中写到的情况完全符合。俞平伯先生据此以为写香菱时,“副册”前“误”或“漏”了一个“又”字,“实在她是又副册里第三名”。这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小说明明写宝玉掷下原先一本,又去开厨,另拿一本,若香菱是又副第三名,岂有与晴、袭二人不在同一本册子、同一个厨子里之理!作夹批者把香菱也当作是又副册中人,副册的依据自然就没有了,于是只好自定“陪客”标准,“漫拟”名单了。)晴、袭等人也比纹、绮等重要,而入又副册,可见作者主要还是按照人物的身份、地位来分等的。如果入副册者身份、地位的贵贱都与香菱相仿,怎知其余的不是尤二姐、尤三姐、秋桐、嫣红、佩凤、偕鸾一类人物呢?所以,夹批中“漫拟”属于副册的四人,即宝琴、岫烟、李纹、李绮就有可能都是“拟”错的。畸笏说“总未的确”的,也正是指这四个人。
这里,关键在他批语开头被抄误的、因而不可通的两个字:“树处”。周汝昌同志以过录的靖藏本批语互校,以为“树”是“前”的草书形讹,我以为“前”也还是讹字,它是“副”字的形讹,“处”则是“册”的讹写。“副册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这就对了。畸笏的批语实在是说,夹批中漫拟的副册四人是不确的,只有看到末回方知副册之中第一、二、三、四名的芳讳。不过,他用了“正副(实即“首副”之意)、再副及三、四副”等易滋混淆的名称,又没有标点,就更容易产生歧义,即把“正副”当作“正”、“副”两册,把“再副”等同于“又副册”,加上“三副”、“四副”,岂不就成了册有五等、人有六十了么?一般读者忘了小说正文所述,单看脂批,发生误解,是不足为怪的。不过,我们那些说自己是用“科学方法”研究《红楼梦》、“处处存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据”的红学家,居然连小说明文的“证据”都不去“搜求”,却由抄误的脂批引起了“五等分”错觉,这实在是令人遗憾的。
  
  只看该作者 仙宫房内对联(第五回)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说明]
宝玉看过册子后,被警幻携至后宫房内,房内壁上悬着这副对联。
 
[注释]
1.“幽微”句——意谓此是人迹罕至、飞尘不到、境界极其美好的所在。
2.“无可”句——这里的“无可奈何”与下面《红楼梦曲引子》中所说的“奈何天”为愁闷无聊之意有别,是说光景奇绝、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借《牡丹亭惊梦》“良辰美景奈何天”意。“天”与“地”互文,皆指所在,即“洞天福地”、“别有天地”之“天”。
 
[鉴赏]
警幻说,宝玉看了册子“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这一对联作为仙宫房内陈设描写的一部份,不但对这种令人迷醉的环境起着渲染的作用,同时也暗示要“跳出迷人圈子”之难。宝玉后来终于“悟”到人生虚幻,决然“悬崖撒手”,这完全是因为他在现实中碰了壁的缘故。 
  
  只看该作者 红楼梦曲(第五回)
 [说明]
《红楼梦曲》十二支,加上前面的引子和后面的尾声,共十四支曲子。中间十二曲分咏金陵十二钗,暗寓各人的身世结局和对她们的评论。这些曲子同《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一样,为了解人物历史、情节发展以及四大家族的彻底覆灭提供了重要线索。曲子是太虚幻境后宫十二个舞女奉警幻之命“轻敲板,款按银筝”唱给宝玉听的。宝玉拿着《红楼梦》原稿,“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但听了以后仍不知道它说些什么。      
 只看该作者 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说明]
宋元说唱艺术在演唱时的第一个曲子通称引子。在这里,它用以概说此曲创作的缘由。
 
[注释]
1.开辟鸿蒙——开天辟地以来。鸿蒙,古人设想中的大自然的原始浑沌状态。
2.情种——即所谓情痴,感情特别深挚的人。
3.风月情——见《孽海情天对联》注。
4.“趁着这”句——“趁着这”三字庚辰本、程高本等皆脱漏,戚序本抄成双行,混同批语。由此知原稿这三字是用小字写的,表示曲中衬字。奈何天——良辰美景令人无可奈何的日子。
5.遣——排遣。愚——自谦词。衷——衷曲,情怀。
6.怀金悼玉——“金”指代薛宝钗;“玉”,指代林黛玉。以薛、林为代表,实际上把“薄命司”的女儿都包括在内。曲子的作者说他怀念存者,伤悼死者,故演出此《红楼梦曲》。程高本改“怀”为“悲”,是只求句顺、不察原意的妄改。
 
[鉴赏]
《红楼梦》中“把笔悲伤说世途”(脂评中诗句)的第四回,被安排得仿佛是一个插曲,而在第五回中则通过警幻的册籍和曲子点出《金陵十二钗》和《红楼梦》两个书名,暗寓众多人物的命运身世,常常强调一个“情”字,借这种手法造成此书“非伤时骂世之旨”、“毫不干涉时世”,只为“闺阁昭传”、“大旨不过谈情”的假象。这正如脂砚斋在小说楔子的批语中所说的“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 。脂批还批出,“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是不少的,他提醒“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我们只有透过“情种”、“风月情浓”之类“烟云模糊处”,于假中见真,知道人物的身世命运都必然受他们所生活的那个社会制约,从中看出这个社会必然灭亡的历史命运,才能正确理解这部伟大小说的价值。
小说强调“情”,在当时还有其正面的积极意义,那就是宣扬了有民主性的人本主义思想,以此对作为封建统治重要思想支柱的反动理学进行批判和否定。所以《红楼梦》又有一《情僧录》的别名,这与清初洪升《长生殿》(小说在十七、十八回中点过它一折《乞巧》的戏)《引子》中也将全剧情节归结为“情而已”是一脉相承的。
“怀金悼玉”一句过去被一些人作了曲解,说“金”与“玉”并非指宝钗与黛玉,这未免武断。要知道,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不可能用阶级观点去看待他所描写的人物,他对人物的爱憎也不可能不受阶级偏见的限制,因而也就不可能与我们今天对这些人物形象所作的分析和所持的褒贬态度完全一致。比如对宝钗、凤姐一类人物,作者在揭露、讽刺、鞭挞的同时,又在某种程度上欣赏其学识,爱慕其才干,惋惜其迷惑,悯恻其不幸。他在无情地揭露和控诉这个罪恶的封建大家庭的同时,又流着辛酸的眼泪对它表示深深的留恋。但是,尽管如此,曹雪芹并不是从自己的爱憎好恶出发把这个写成“好人”、那个写成“坏人”的。相反,他常常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主观意愿,把他们写成现实生活中原来所应有的那样。这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胜利,也是曹雪芹之所以成为伟大作家的原因。   
  只看该作者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说明]
这首曲子写贾宝玉婚后仍不忘怀死去的林黛玉,写薛宝钗徒有“金玉良姻”的虚名而实际上则终身寂寞。曲名《终身误》就包含这个意思。
 
[注释]
1.金玉良姻——符合封建秩序和封建家族利益的所谓美满婚姻。小说中曾写薛宝钗的金锁“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上面所錾的两句吉利话与贾宝玉出生时衔来的那块通灵玉上“癞僧所镌的篆文”“是一对儿”。薛姨妈也说“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所以又特指宝玉与宝钗的婚姻。
2.木石前盟——“金玉良姻”的对立面,指贾宝玉和林黛玉建立在共同反抗封建礼教基础上的爱情。作者虚构宝、黛生前有一段旧缘和盟约:绛珠草为酬报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之惠,要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这两句与宝玉曾在梦中喊骂“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第三十六回)的话相似,但“俺只念木石前盟”应是摹写宝玉婚后所说的话。
3.“空对”句——意思是说宝玉与宝钗虽为夫妻而没有爱情。雪,“薛”的谐音,指薛宝钗,兼喻其冷。作者以“山中高士”比宝钗,也对她的自命清高、矫情做作有一定的讽刺。
4.“世外”句——“世外仙姝”,指林黛玉本为绛珠仙子,这里暗寓其死,亦即所谓“已登仙籍”。姝,美女。林,指林黛玉。
5.齐眉举案——《后汉书·梁鸿传》:梁鸿家贫,但妻子孟光对他十分恭顺,每次送饭给他时都把食盘举得同眉毛一样高。后因以“举案齐眉”为封建妇道的楷模。这里指宝玉与宝钗维持着夫妻相敬如宾的表面虚礼。宝玉对这样的生活始终不满,所以说“到底意难平”。案, 有足的小食 盘 。
 
[鉴赏]
象征着封建婚姻的“金玉良姻”和象征着自由恋爱的“木石前盟”,在小说中都被画上了癞僧的神符,载入了警幻的仙册。这样,宝、黛的悲剧,贾、薛的结合,便都成了早已注定了的命运。这一方面固然有作者悲观的宿命论思想的流露,另一方面也曲折地反映了这样的事实:在封建宗法社会中,要违背封建秩序、封建礼教和封建家族的利益,去寻求一种建立在共同理想、志趣基础上的自由爱情,是极其困难的。因此,眼泪还债的悲剧也象金玉相配的“喜事”那样有它的必然性。
然而,封建压迫可以强制人处于他本来不愿意处的地位,可以使软弱的抗争归于失败,但不可能消除已经觉悟到现实环境不合理的人的更加强烈的反叛。没有爱情的“金玉良姻”,无法消除贾宝玉心灵上的巨大创痛、使他忘却精神上的真正伴侣,也无法调和他与宝钗之间两种思想性格的本质冲突。“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结果终至于一个万念俱灰,弃家为僧;一个空闺独守,抱恨终身。所谓“金玉良姻”,实际是“金玉成空”!这里,我们不难看出曹雪芹的思想倾向和他对封建传统观念大胆的、深刻的批判精神。   
  只看该作者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说明]
这首曲子写宝、黛的爱情理想因变故而破灭,写林黛玉的泪尽而逝。曲名《枉凝眉》,意思是悲愁有何用,也即曲中所说的“枉自嗟呀”。凝眉,皱眉,悲愁的样子。
 
[注释]
1.阆苑(lang yuan 浪院)——传说中神仙所住的地方。仙葩(趴)——仙花。“阆苑仙葩”指林黛玉,她本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
2. 瑕——玉的疵斑。“美玉无瑕”指贾宝玉,他本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瑛,玉之光彩;琼瑛瑛瑶皆谓美玉);同时也赞他心地纯良洁白,没有那种儒臭浊气。
3.虚化——成空,化为乌有。戚序本误作“虚花”,变动词为名词;程式乙本改作“虚话”,变心事为明言;甲戌本经涂改;今从庚辰本。
4.“一个枉自”二句——一个独自悲叹唏嘘而无能为力(指黛玉),一个老是记挂着对方也白费心思(指宝玉)。很显然这里说的就是脂批所提示的宝玉后来获罪离家、流落他乡事。这一突然打击是促使黛玉死的主要原因。嗟呀,因悲伤而叹息。牵挂,在情况不明时对人的悬念。它与前面晴雯判词中“多情公子空牵念”的“牵念”以及后面写探春的《分骨肉》曲中“奴去也,莫牵连”的“牵连”意思相同。
5.水中月、镜中花——都是虚 幻的景象。说宝、黛的爱情理想虽则美好,终于如镜花水月一样不能成为现实。
6.“想眼中”几句——曹雪芹八十回后原稿中有《证前缘》一回(靖臧本第七十九回批),写黛玉“泪尽夭亡”。从多方面线索确知,“贾府事败”、“树倒猢狲散”的变故发生在秋天,所谓“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林黛玉因宝玉的获罪而恸哭,自秋至冬、自冬历春,她的病势迅速加重。“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还没有到第二年的夏天,她就用全部泪水报答了神瑛 侍者用甘露灌溉她的恩惠,实现了眼泪还债的诺言。故曲中所写“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并非泛泛之言。“秋流到冬 尽”,程式乙本无“尽”字,为后人所删。有人以为此处无“尽”字更妥,笔者以为不然。即使从句式的音节上看,亦当有。
 
[鉴赏]
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之死与续书中所写的完全不一样,在第八十回后的原稿中,黛玉之死与婚姻问题无关,她既不是死于外祖母及其周围的人对她的冷淡厌弃,或者在给宝玉娶媳妇时选了宝钗,也不是由于误会宝玉对她的薄幸变心(如果说这种误会曾经有过的话,也早已成为过去)。黛玉的“泪尽”,原因更重大、深刻、真实得多,那就是后来发生了对全书主题和主线起决定作用的大变故——脂批称之为“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的“贾家之败”(见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批),它包括着获罪、“抄没、狱神庙诸事”(庚辰本第二十七回批)。这个突然飞来的横祸降于贾府,落到了宝玉等人的头上,也给了黛玉致命的一击。宝玉被迫出走,黛玉痛惜忧忿却无能为力,她为宝玉的不幸而不幸,因宝玉的受苦而受苦,她日夜悲啼,毫不顾惜自己,终至将她衰弱的生命中的全部炽热的感情化为泪水,报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
黛玉之死非续书所写那样,证据甚多。第二十五回中凤姐一次当众与黛玉开玩笑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她还指着宝玉对黛玉说:“你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还是根基配不上?模样儿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众人听了一齐笑起来,黛玉红了脸,不言语,连李纨都说:“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对于这段描写,读过作者全稿、已知人物将来结局的脂砚斋是怎样批的呢?他说:“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对?]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其不然!叹叹!”(甲戌本)庚辰本作“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谓]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作者自己对宝黛之成为配偶是否怀疑,看书人、批书人如何预料,我们都不必去管它,问题是这里说:“贾府上下诸人”“皆信定”宝玉、黛玉将来“是一段好夫妻”。试问:续书中施“调包计”的贾母、凤姐(还有以为作主的应是贾政、王夫人),他们在不在“贾府上下诸人”内?倘原稿也象续书那样写法,脂砚斋会不会说那样的话?可见,“岂其不然”——说二玉不能成夫妻,正是出于“贾府上下诸人”始料未及的原因。在上一首写宝钗的曲子中同时写了宝玉不忘死去的黛玉,在这一首写黛玉的曲子中只写了宝玉“空劳牵挂”,竟无一字涉及宝钗,这没有别的缘故,就是因为宝钗的终身寂寞与黛玉有关,黛玉的枉自悲愁与宝钗无关。
以续书所写《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与此曲的后半对照,竟无一语能合。续作者为了在安排他自以为相当巧妙的情节时不至于遇到任何困难,就先使宝、黛这两个性情“乖僻”、不好对付的逆判者,变成可以任人摆布的木偶人:一 个无意中听说一句“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就在“急怒”之下迷了“本性”;一个莫名其妙地失了玉便成了“疯颠”。于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不推让,只是对着脸傻笑起来”(第九十回),然后各自走开。这样,就以“一个傻笑,一个也傻笑”代替了“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写黛玉死时,有“吐血”,有“晕倒”,有“喘气”,有“发狠”,有“回光返照”,有“浑身发冷”,有“两眼一翻”……就是没有流泪。倒是宝玉后来流了不少眼泪。这样,就使曲子的末句也非改写不可了。但是,说也奇怪,黛玉刚死,宝玉便“病势一天好似一天”(这时再不必担心他会执拗、反抗、向黛玉表白、使续作者为难了,倒是一直让他傻下去文章不好做),于是就让他到灵柩前去痛哭一场。到容许他清醒的时候,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原文如此),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哭得死去活来”(第九十八回)。这就是所谓“病神瑛泪洒相思地”。然而,这样就使人更加糊涂了:难道曲子末几句是说宝玉的?难道黛玉所欠的“泪债”早偿过了头,现在反而要宝玉找还给她?她归离恨天如何向警幻交帐呢?难道能把宝玉的眼泪也算在内?倘若说宝玉的“牵挂”是指他婚后终不忘黛玉,那末另一个又如何还能“嗟呀”呢?倘若说曲子的末句是指黛玉平日总爱哭,那末她来到贾家已经多年,怎么说她的眼泪流不到一年就要流光呢?何 况,我们也未见黛玉接连不断地天天流泪呀!八十回以前,她眼泪流得最多的也还是因为宝玉被贾政打得半死、吃了大苦头的那一次。那一次黛玉为宝玉整天“抛珠滚玉”地流泪,正是为后来流更多的眼泪伏下的重要一笔。
曹雪芹写黛玉“还泪”的原意,在第三回脂批中说得最清楚。宝、黛初见时,一个因对方没有通灵玉而狠命摔玉,骂这玉“连人之高低不择”,一个则因之而流泪,说“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这里脂批说:“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应如些非伤感,还甘露水也。”指出了黛玉这种“体帖”、“知己”的心思和痛惜其自毁而引咎自责的落泪,就是“还债”。戚序本保存的一条脂评更点出它对整个悲剧的象征意义:“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情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乎!”
所谓“离恨”,实即愁恨、怨恨、憾恨。石头有被弃置的憾恨,黛玉也有被收养的身世之感,但她的泪偏“不自惜”而落,作为宝玉的“知己”,这种“千方百计为之惜”,就是“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的原因,也即所谓“春恨秋悲皆自惹”。这说得还不清楚吗?批书者若未读过八十回以后的原稿,是无从这样说的。眼泪“至死不干”,正合曲中之所言;自身“万苦不怨”,才称得上真正的“报德”。袭人劝黛玉说:“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清蒙古王府本《石头记》脂批说:“后百十回(原稿回数)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这就更无疑地证明黛玉最后是为宝玉“不自惜”的“这种行止”所闯的祸而流尽眼泪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宝玉才终身不能忘怀他唯一的“知己”。
说到这里,我们不禁想起了借阅过曹雪芹抄本《红楼梦》的明义来,他为小说题过二十首绝句,末首说:“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就算明义看到的也只是八十回的本子,但他也完全有可能从作者或其亲友中打听到后半部情节的梗概,我们只要稍加思索就不难明白,诗中用获罪被拘因而不能保全“青蛾红粉”的石崇的典故,指的是什么了。此类证据还很多。
总之,《红楼梦》的情节发展根本没有落入“梁祝”故事的窠臼,更不是要表现什么“三角”关系。它始终是把悲剧的产生与封建大家族败落的原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在原稿中,描写这种风雨骤至的大变故的发生必然是惊心动魄的一幕,而作者倾注了最大热情的宝、黛这两个人物的精神面貌,定会在这场可怕的狂风暴雨的雷电闪光中被照亮,其感人至深的艺术力量决不亚于作者描写睛雯的“抱屈夭风流”和宝玉的“杜撰芙蓉诔”,因为写晴雯之死的字只不过是为了写黛玉之死的更重要的文字罢了。这一点,脂批说,“试观《证前缘》(原稿写黛玉之死)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靖藏本第七十九回批)然而可惜,我们已不能看到这样的精彩的文字了!这部伟大的小说成了残稿,这实在是我国文学史上无可弥补的损失。   
  只看该作者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拋;荡悠悠,芳魂销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说明]
这首曲子是说贾元春的。曲名“恨无常”,暗示元春早死——无常是佛家语言,原指人世一切即生即灭、变化无常,后俗传为勾命鬼。元春当了贵妃,但“荣华”短暂,忽然夭亡。这里兼有两层意思。
 
[注释]
1.喜荣华正好——指贾元春入宫为妃,贾府因此成为皇亲国戚。
2.恨无常又到——指贾元春之死。无常是佛家语言,原指人世一切即生即灭、变化无常,后俗传为勾命鬼。元春当了贵妃,但“荣华”短暂忽然夭亡。这里兼有两层意思。
3.芳魂 销 耗——指元春的鬼魂忧伤憔悴。这个曲子写的元春鬼魂托梦自然是一种属于迷信的虚构。
4.天伦——古代制度用作父子、兄弟等亲属的代称,这里是父母的意思。贾元春用来称呼她的父亲贾政。
 
[鉴赏]
贾府在四大家族中居于首位,是因为它财富最多,权势最大,而这又因为它有确保这种显贵地位的大靠山——贾元春,世代勋臣的贾府因为她而又成了皇亲国戚。所以,小说的前半部就围绕着元春“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和“省亲”等情节,竭力铺写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是,“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试看元春回家省亲在私室与亲人相聚的一幕,在“荣华”的背后便可见骨肉生离的惨状。元春说一句哭一句,把皇宫大内说成是“终无意趣”的“不得见人的去处”,完全像从一个幽闭囚禁她的地方出来一样。曹雪芹有力的笔触,揭出了封建阶级所钦羡的荣华对贾元春这样的贵族女子来说也还是深渊,她不得不为此付出丧失自由的代价。
但是,这一切还不过是后来情节发展的铺垫。省亲之后,元春回宫似乎是生离,其实是死别;她丧失的不只是自由,还有她的生命。因而,写元春显贵所带来的贾府盛况,也是为了预示后来她的死是庇荫着贾府大树的摧倒,为贾府事败、抄没后的凄惨景况作了反衬。脂批点出元妃之死也与贾家之败、黛玉之死一样,“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不过,在现存的后四十回续书中,这种成为“大过节、大关键”的转折作用并没有加以表现,相反的,续书倒通过元春之死称功颂德一番,说什么因为“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才“多痰”致疾,仿佛她的死也足以显示皇恩浩荡似的。
《红楼梦》人物中,短命的都有令人信服的原因,唯独元春青春早卒的原因不明不白,这本身就足以引人深思。作者究竟怎样写的,从“虎兔相逢”四个字是无法推断的。曲子中有些话也很蹊跷,如说元春的“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倘元春后来死于宫中,对于筑于“帝城西”的贾府并不算远,“路远山高”、“相寻告”云云,都很难解通的。这现在也只能成为悬案。不过,有一点,曲中写得比较明确,即写元春以托梦的形式向爹娘哭诉说:“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这岂不是明明白白地要亲人以她自己的含恨而死作为前车之鉴,赶快从官场脱身,避开即将临头的灾祸吗?由此可知,元春之死不仅标志着四大家族所代表的那一派在政治上的失势,敲响了贾家败亡的丧钟,而且她自己也完全是封建统治阶级宫闱内部互相倾轧的牺牲品。这样,声称“毫不干涉时世”的曹雪芹,就大胆地揭开了政治帷幕的一角,让人们从一个封建家庭的盛衰遭遇,看到了它背后封建统治集团内部各派势力之间不择手段地争权夺利的肮脏勾当。贾探春所说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话的深长含义,也不妨从这方面去理解。    只看该作者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拋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说明]
这首曲子是写贾探春的。曲名“分骨肉”,是与骨肉亲人分离的意思。
 
[注释]
1.“一帆”几句——指贾探春远嫁。
2.爹娘——指贾政、王夫人。贾探春是庶出,为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所生,但她不承认自己的生身母亲:“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二十七回)所以赵姨娘说她“没有长翎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3.穷通——穷困和显达。
 
[鉴赏]
贾府的三小姐探春浑名“玫瑰花”,她在思想性格上与同是庶出的姊姊“二木头”迎春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精明能干,有心机,能决断,连凤姐和王夫人都畏她几分、让她几分。在她的意识中,区分主仆尊卑的封建等级观念特别深固。她之所以对生母赵姨娘如此轻蔑厌恶、冷酷无情,重要的原因是,赵姨娘作为一个处于婢妾地位的人,竟敢逾越“上”“下”的界线,冒犯她作为主子的尊严。抄检大观园时,在探春看来,“引出这等丑态”比什么都严重,她“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只许别人搜自己的箱柜,不许动一下她丫头的东西,并且说到做到,绝无回旋余地,这也是为了在婢仆前竭力维护作主子的威信与尊严。“心内没有成算的”王善保家的不懂得这一点,动手动脚,所以当场挨了一记巴掌。
探春对贾府面临大厦将倾的危局颇有感触,她想用“兴利除弊”的微小改革来挽回这个封建大家庭的颓势,但这只能是心劳日拙,无济于事。
对于探春这样的人,作者是有阶级偏爱和阶级同情的。但是,作者没有违反历史和人物的客观真实性,仍然十分深刻地描绘了这个形象,如实地写出了她“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必然结局。原稿中写探春后来远嫁的情节与续书不同,这我们已在她的判词的注释中说过了。曲中“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也是她一去不归的明证。“三春去后诸芳尽”,迎春出嫁八十回前已写到,元春之死、探春远嫁,从她们的曲文和有关的脂批看,也都在贾府事败之前,可能八十回后很快就会写到,这样,八十回后必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节发展相当紧张急遽,决不会像续作者写“四美钓游鱼”那样松散、无聊。   
  只看该作者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说明]
这首曲子是说史湘云的。曲名“乐中悲”,是说她的美满婚姻毕竟不长。
 
[注释]
1.绮罗丛——指富贵家庭的生活环境。绮罗,丝绸织物。
2.霁月光风——雨过天晴时的明净景象,这里是比喻史湘云胸怀开朗。
3.“厮配”句——据脂砚斋评注提到,史湘云后与一个贵族公子卫若兰(曾出现于十四回)结婚。八十回以后的曹雪芹佚稿中还有卫若兰射圃的情节。
4.“准折得”句——折得,抵销得。坎坷,道路不平的样子,引申为人生道路上曲折多难。这里指史湘云幼年丧失父母寄养于叔婶的不幸。
5.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两句中藏有“湘云”二字,又说“云散”、“水涸”,指湘云早寡。见前“题咏”注。
6.“这是尘寰中”句——尘寰,尘世,人世间。消长,消失和增长,犹言盛衰。数,命数,气数。
 
[鉴赏]
《红楼梦》以“写儿女之笔墨”的面目出现,这有作者顾忌当时政治环境的因素在。因而,书中所塑造的众多的代表不同性格、类型的女子,从她们的形象取材于现实生活这一点来看,经剪裁、提炼,被综合在小说形象中的原型人物的个性、细节等等,恐不一定只限于女性。在大观园女儿国中,须眉气象出以脂粉精神最明显的要数史湘云了。她从小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她的婶母待她并不好。因此,她的身世和林黛玉有点相似。但她心直口快,开朗豪爽,爱淘气,又不大瞻前顾后,甚至敢于喝醉酒后躺在园子里的青石板凳上睡大觉。她和宝玉也算是好友,在一起有时亲热,有时也会恼火,但毕竟襟怀坦荡,“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于心上”。不过,另一方面,她也没有林黛玉那种判逆精神,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薛宝钗的影响。在史湘云身上,除她特有的个性外,我们还可以看到在封建时代被赞扬的某些文人的豪放不羁的特点。
史湘云的不幸遭遇主要还在八十回以后。根据这个曲子和脂砚斋评注中提供的零星材料,史湘云后来和一个颇有侠气的贵族公子卫若兰结婚,婚后生活还比较美满。但好景不长,不久夫妻离散,她因而寂寞憔悴。至于传说有的续写本中宝钗早卒,宝玉沦为击柝的役卒,史湘云沦为乞丐,最后与宝玉结为夫妻,看来这并不合乎曹雪芹原来的写作计划,乃附会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回目而产生。其实“白首双星”就是指卫若兰、史湘云两人到老都过着分离的生活,因为史湘云的金麒麟与薛宝钗的金锁相仿,同作为婚姻的凭证,正如脂批所说:“后数十回若兰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那么,“提纲”是怎么“伏”法呢?这一回写宝玉失落之金麒麟(他原为湘云也有一个而要来准备送给她的)恰巧被湘云拾到,而湘云的丫鬟正与小姐谈论着“雌雄”“阴阳”之理,说:“可分出阴阳来了!”借这些细节暗示此物将来与湘云的婚姻有关。这初看起来倒也确是很象“伏”湘云与宝玉有“缘”,况且与“金玉姻缘”之说也合。黛玉也曾为此而起过疑,对宝玉说了些讽刺的话。其实,宝玉只是无意中充当了中间人的角色,就象袭人与蒋玉菡之“缘”是通过他的传带交换了彼此的汗巾子差不多。这一点,脂批说得非常清楚:“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个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末回《情榜》中对黛玉的 评语,意谓‘用情于多情者的人 ’)”绘画为使主色鲜明,另用一色衬托叫“间色法”。湘云的婚姻是宝钗婚姻的陪衬:一个因金锁结缘,一个因金麒麟结缘;一个当宝二奶奶仿佛幸运,但丈夫出家,自己守寡;一个“厮配得才貌仙郎”,谁料“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最后也是空房独守。“双星”是牵牛、织女星的别称(见《焦林大关记》),故七夕又称双星节(后来改为双莲节)。总之,“白首双星”是说湘云和卫若兰结成夫妻后,由于某种尚不知道的原因很快离异了,成了牛郎织女。这正好作宝钗“金玉良缘”的衬托。《好了歌注》:“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脂批就并提宝钗、湘云,说是指她们两人。可见,因回目而附会湘云将来要嫁给宝玉的人们,也与黛玉当时因宝玉收了金麒麟而“为其所惑”一样,同是出于误会。    只看该作者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说明]
这一首是写妙玉的。曲名也说明她后来的遭遇。
 
[注释]
1.复比仙——也与神仙一样。程高本“复”作“馥”,是芳香的意思。“才华”固可以花为喻言“馥”,但与“仙”不称;今以“仙”作比,则不应用“馥”,两句不是对仗。
2.罕——纳罕、诧异、吃惊。
3.“你道是”句——啖,吃。腥膻,腥臊难闻的气味。出家人素食,所以这样说。
4.“太高”二句——太清高了,更会惹人忌恨;要过分洁净,大家都看不惯。程高本改“太高”作“好高”,不妥。“高”与“洁”之所以可非议,在于“太”与“过”。
5.春色阑——春光将尽。喻人青春将过。
6.风尘肮脏——在污浊的人世间挣扎。风尘,指污浊、纷扰的生活。肮脏,亦作“抗脏”,高亢刚直的样子,引申为强项挣扎的意思。
7.王孙公子——当指贾宝玉。
 
[鉴赏]
来自苏州的带发修行的尼姑妙玉,原来也是宦家小姐。她住在大观园中的栊翠庵,依附权门,受贾府的供养,却又自称“槛外人”,这正如鲁迅所揭露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实际上她并没有置身于贾府和各种现实关系之外,她的“高”与“洁”都带有矫情的味道。她标榜清高,连黛玉也被她称为“大俗人”,却独独喜欢和宝玉往来,连宝玉生日也不忘记,特地派人送来祝寿的帖子。她珍藏晋代豪门富室王恺的茶杯,对她也是个讽刺。她有特殊的洁癖,刘姥姥喝过一口茶的成窑杯她因嫌脏要砸碎,但又特意用“自己日常吃茶”的绿玉斗招待宝玉,所谓洁与不洁,都深深打上了阶级和感情的烙印。她最后流落风尘,好象是对她过高过洁的一种难堪和惩罚。象妙玉这样依附于没落阶级的人,怎么能超然自拔而不随同这个阶级一起没落呢?
有人说《红楼梦》是演绎“色空”观念的书,这无论从作品的社会意义或作者的创作思想来看,都是过于夸大的。曹雪芹的意识中是有某种程度的“色空”观念,那就是他对现实的深刻的悲观主义。但《红楼梦》决不是这种那种观念的演绎,更没有堕入宣扬宗教意识的迷津。曹雪芹对妙玉这个人物的描写就很能说明问题。作者既没有认为入空门就能成为一尘不染的高人,也没有因此而特意为她安排更好的命运。
前面已经说过,原稿中妙玉的结局与续书所写是不同的。靖藏本在妙玉不收成窑杯一节加了批语:“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以下是错乱文字)劝惩不哀哉屈从红颜固能不枯骨***。”可见,曲中“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等语也不是泛泛之言,而是以她后来的遭遇为依据的,只是详情已不可知了。续书写妙玉的遭劫是因为强人觉得她“长得实在好看”,又听说她为宝玉“害起相思病来了”,故动了邪念,这与妙玉的“太高”、“过洁”的“偏僻”个性又有什么相干呢?这倒是续作者自己一贯意识的表现:在续作者看来,黛玉的病也是相思病,故有“心病终须心药治”、“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一类话头。问题当然并不仅仅在于怎样的结局更好些,而在于通过人物的遭遇说明什么。续书想要说明的是妙玉情欲未断、心地不净,因而内虚外乘,先有邪魔缠扰,后遭贼人劫持,这是她自己作孽而受到的报应。结论是出家人应该灭绝人欲,“一念不生,万缘俱寂”(第八十七回)。这也就是程朱理学所鼓吹的“以理禁欲”、“去欲存理”。而原稿的处理,显然是把妙玉的命运与贾府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这样,妙玉悲剧所具有的客观意义,就要比曲子中用“太高”、“过洁”等纯属个人品质的原因去说明它,更为深刻。
    
  只看该作者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娇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贱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说明]
这首曲子是写贾迎春的。曲名“喜冤家”,是说她所嫁的丈夫是冤家对头,因为婚嫁称喜事。
 
[注释]
1.“中山狼”几句——指迎春丈夫孙绍祖完全忘了他的祖上曾受过贾府的好处。
2.贪欢媾——迎春哭诉“孙绍祖一味好色”,“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
3.觑(qu去)——窥视、细看,这里就是看的意思。蒲柳——蒲和柳易生易凋,借以喻本性低贱的人。东晋人顾悦与简文帝司马昱同年,而头发早白。简文帝问他为什么头发白得这么早,顾谦恭地说:“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这里是说孙绍祖作践迎春,不把她当作贵族小姐对待。
4.作践——糟蹋。下流——下贱的人。
5.“叹芳魂”二句——指贾迎春嫁后一年即被虐待而死。
 
[鉴赏]
贾府的二小姐迎春和同为庶出却精明能干的探春相反,老实无能,懦弱怕事,所以有“二木头”的浑名。她不但作诗猜谜不如姊妹们,在处世为人上也只知退让,任人欺侮,对周围发生的矛盾纠纷采取一概不闻不问的态度。她的攒珠累丝金凤首饰被人拿去赌钱,她不追究,别人要替她追回,她说“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事情闹起来了,她不管,却拿一本《太上感应篇》自己去看。抄检大观园时,司棋被逐,迎春虽然感到“数年之情难舍”,掉了眼泪,但司棋求她去说情,她却“连一句话也没有”。如此怯懦的人,最后终不免悲惨的结局,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 ,实在是有其必然性的。
看起来,迎春像是被“中山狼,无情兽”吃掉的,但其实,吞噬她的是整个封建宗法制度。她从小死了娘,她父亲贾赦和邢夫人对她毫不怜惜,贾赦欠了孙家五千两银子,将她嫁给孙家,实际上等于拿她抵债。当初,虽有人劝阻这门亲事,但“大老爷执意不听”,谁也没有办法,因为儿女的婚事决定于父母。后来,迎春回家哭诉她在孙家所受到的虐待,尽管大家十分伤感,也无可奈何,因为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属于夫家的人了,所以只好忍心把她再送回狼窝里去了。
在大观园女儿国中,迎春是成为封建包办婚姻的牺牲品的一个典型代表。作者通过她的不幸结局,揭露和控诉了这种婚姻制度的罪恶,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客观事实。可是,有些人偏偏要把这个反对封建婚姻制度的功劳记在程伟元、高鹗续书的帐上,认为续书也有比曹雪芹原著价值更高的地方,即所谓“有更深一层的反封建意义——暴露封建社会婚姻不自由”,因而“在读者中发生更巨大的反封建的作用”,甚至还认为“婚姻不自由,在《红楼梦》中,它是牵动全书的线索。”(见《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二辑,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9、31页。)这无非是说,续书把宝、黛悲剧写成因婚姻不自由而产生的悲剧是提高了原著的思想性。我们的看法恰恰相反。所谓“更深一层的反封建意义”,如上所述,原著本来就有的。《红楼梦》虽暴露封建婚姻罪恶,但决不是一部反对婚姻不自由为主题或主线的书,把这一点作为“牵动全书的线索”,自然就改变了这部政治性很强的小说的广泛揭露封建社会种种黑暗的主题,改变了小说表现四大家族在封建统治阶级内部斗争中趋向没落的主线,把基本矛盾局限在一个家庭的小范围之内(曹雪芹是通过特殊的典型化手法,有意识地把贾府这个封建宗法制贵族大家庭作为当时整个封建宗法社会的缩影来描写的。人物主要活动场所名曰“大观园”,说它是“天上人间诸景备”,正暗示了这部小说的作意),把读者的视线引到男女恋爱婚姻问题上去,甚至使人误以为作者在小说开头声称此书“大旨谈情”的“情”,真的就是儿女之情了。这实在是续作者对原著精神的歪曲。   
  只看该作者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说明]
这首曲子是写贾惜春的。“虚花悟”,意谓悟到荣华是虚幻的。“虚花”,犹言镜中花。
 
[注释]
1.“将那”句——与前“判词”所说“勘破三春”意同。
2.桃红柳绿——喻荣华富贵。待如何——结果怎么样呢?
3.韶华——大好春光。这里又喻所谓“凡心”。
4.天和——即所谓元气。“清淡天和”,既是与自然界浓艳的春光相对的天地间清淡之气,又指人体的元气,因为古时有所谓不动心、不劳形、清净淡泊可保持元气不受耗伤的说法。所以,“觅天和”亦即所谓养性修道。《庄子·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
5.天上夭桃、云中杏蕊——比喻富贵荣华。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封建士大夫以天、日称皇帝,以雨露喻君恩,所以高蟾借天上桃杏比在朝的显贵,以秋江芙蓉自况。夭桃,语本《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夭夭,美而盛的样子。又旧时以“夭桃禾农李”为祝颂之辞,与曲子说惜春不嫁人而为尼的命运也相适合。
6.“到头来”句——说桃杏虽盛,但等不到秋天而早已落尽。以草木摇落而变衰的秋季来象征人世间不可避免的衰败。从其他线索看,原稿写贾府之败时在秋天,因此,这一句含义双关。
7.则看——只见。白杨村——古人在墓地多种白杨,后来常用白杨暗喻坟冢所在。《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8.青枫林——李白遭流放,杜甫疑其已死,作《梦李白》诗说:“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这里青枫林是借用,意同“白杨村”。
9.的是——真是。
10.生关死劫——佛教把人的生死说成是关头、劫数。劫,厄运。
11.“西方”二句——喻指皈依佛教,求得超度,修成正果。佛教源于西域,据传释迦牟尼在树下觉悟成佛的“宝树”虽然也枝叶婆娑,但那是菩提树,不叫“婆娑”。我国传说中婆娑树是有的,与西方佛教无关,也并不结什么果。乐史《太平寰宇记》:“日月石在夔州东乡,西北岸壁间悬二石,右类日,左类月,月中空隙有婆娑树一枝。”人有疑“婆娑”二字为作者一时误写,其实不误,它作为皈依佛门的象征至少在清代是周知的。如爱新觉罗·晋昌《题阿那尊像册十二绝》之二:“手执金台妙入神,婆娑树底认前因”,即是。(见文雷《红楼梦外编》,辽宁一师《〈红楼梦〉研究资料选集》第三集页)长生果,即《西游记》中所写的人参果,俗传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果,又是佛家语,指修行有成果。这里,作者是捏合传说以取喻,暗示惜春终于逃避现实,出家为尼。
 
[鉴赏]
贾惜春“勘破三春”,披缁为尼,这并不表明她在大观园的姊妹中见识最高、最能悟彻人生的真谛。恰恰相反,作者在小说中非常深刻地对惜春作了解剖,让我们看到她所以选择这条生活道路的主客观原因。客观上,她在贾氏姊妹中年龄最小,当她逐渐懂事的时候,周围所接触到的多是贾府已趋衰败的景象。四大家族的没落命运,三个姐姐的不幸结局,使她为自己的未来担忧,现实的一切既对她失去了吸引力,她便产生了弃世的念头。主观上,则是由环境塑造成的她那种毫不关心他人的孤僻冷漠性格,这是典型的利已主义世界观的表现。人家说她是“心冷嘴冷的人”,她自己的处世哲学就是“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抄捡大观园时,她咬定牙,撵走毫无过错的丫鬟入画,而对别人的流泪哀伤无动于衷,就是她麻木不仁的典型性格的表现。所以,当贾府一败涂地的时候,入庵为尼便是她逃避统治阶级内部倾轧保全自己的必然道路。对于皈依宗教的人物的精神面貌作如此现实的描绘,而绝不在她们头上添加神秘的灵光圈,这实际上已成了对宗教的批判,因为,曹雪芹用他的艺术手腕“摘去了装饰在锁链上的那些虚幻的花朵”。同样,曹雪芹也没有按照佛家理论,把惜春的皈依佛门看作是登上了普济众生的慈航仙舟,从此能获得光明和解脱,而是按照现实与生活的逻辑来描写她的归宿。“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在原稿中,她所过的“缁衣乞食”的生活,境况也要比续书所写的悲惨得多。
 
  
 只看该作者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说明]
这首曲子是写王熙凤的。曲名“聪明累”,是受聪明之连累、聪明自误的意思。语出北宋苏轼《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注释]
1.“机关”二句——费尽心机,策划算计,聪明得过了头,反而连自己的性命也给算掉了。机关,心机、阴谋权术。卿卿,语本《世说新语·惑溺》,后作夫妇、朋友间一种亲昵的称呼。这里指王熙凤。
2.死后性空灵——所依据的情节不详。从可以知道的基本事实来看,使凤姐难以瞑目的事,最有可能是指她到死都牵挂着她的女儿贾巧姐的命运。“死后性灵”是迷信的说法。
3.奔腾——在这里是形容灾祸临头时,各自急急找生路的样子。
4.意悬悬——时刻劳神,放不下心的精神状态。
 
[鉴赏]
王熙凤是贾府的实际当权派。她主持荣国府,协理宁国府,而且交通官府,为所欲为。这是个政治性很强的人物,不是普通的贵族家庭的管家婆。她的显著特点就是“弄权”,一手抓权,一手抓钱,十足表现出剥削阶级的权欲和贪欲。王熙凤不仅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了一个阶级。“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不光是王熙凤的个人命运,也是垂死的封建阶级和他们所代表的反动社会制度彻底崩溃的形象写照。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这两句道出了正在走向没落的一切反动阶级的共同规律。王熙凤是四大家族中首屈一指的“末世之才”,在短暂的几年掌权中,她极尽权术机变、残忍阴毒之能事,制造了许多罪恶,直接死在她手里的就有好几条人命。但这一切只不过为她自己的最后垮台准备了条件。
按照曹雪芹的原意,这个贾门女霸的结局是很糟的。从脂批中可以知道原稿后半部有以下情节:
一、获罪离家,与宝玉同淹留于狱神庙(待罪候命处,还不是监狱),原因不外乎她敛财害命等缺德事的被揭露。如对“弄权铁槛寺”、逼迫一对未婚夫妻自尽、自己坐享三千两银子一节,脂批就指出:“如何消缴,造业者不知,自有知者。”“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第十六回)离家在外期间,刘姥姥还与她在“狱庙相逢”(靖藏本第四十二回批)。此外,在狱神庙见到凤姐的还有小红、茜雪等人。
二、在大观园执帚扫雪。这当是她获罪外出,经一番周折,重返贾府以后的事。脂批说过:怡红院的穿堂门前,将来“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第二十三回)。
三、被丈夫休弃,“哭向金陵”娘家。从第二十一回脂批看,她发现丈夫所私藏的多姑娘头发之事(批:“妙。设使平儿收了,再不致泄漏,故仍用贾琏抢回,后文遗失,方能穿插过脉也。”)是一个导火线,丈夫借此闹翻,将其休弃,那时凤姐“身微运蹇”,只能忍辱,这与“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时的“阿凤英气”有天壤之别。所以后半部那一回的回目叫《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四、回首惨痛,短命而死。尤氏对凤姐说:“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脂批:“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第四十三回)
总之,凤姐的惨痛结局是自食恶果,并不是什么人世祸福难定。   
  只看该作者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说明]
这首曲子是写贾巧姐的。曲名“留余庆”,是说贾巧姐的娘王熙凤曾接济过刘姥姥,做了好事,因而得到好报——由刘姥姥救巧姐出火坑。前代为后代遗留下来的福泽叫余庆。《易·坤·文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留余庆与“积得阴功”义相似,都是一种因果报应的说法。
 
[注释]
1.留余庆——先代为后代所遗留下来的福泽叫余庆。《易·坤·文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留余庆,与“积得阴功”义相似,都是一种因果报应的迷信说法。娘亲,“母亲”的一种方言叫法。
2.狠舅奸兄——不知曹雪芹原计划中“奸兄”所指系谁。续书写巧姐后为王仁(狠舅)、贾环、贾芸(奸兄)等所卖,但可以肯定贾芸不是曹雪芹原计划中所说的“奸兄”。第二十四回的脂批说后半部有“芸哥仗义探庵”(靖藏本)事,并说“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贾环则既非“舅”,也非“兄”,而是巧姐的叔叔。
3.乘除加减——指老天的赏罚丝毫不爽,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鉴赏]
贾府丑事败露后,王熙凤获罪,自身难保,女儿贾巧姐为狠舅奸兄欺骗出卖,流落在烟花巷。贾琏夫妻、父女,“家亡人散各奔腾”。后来,巧姐幸遇恩人刘姥姥救助,使她死里逃生。这些佚稿中的情节,前面“判词”注中已有提及。那末,这样描写巧姐的命运,在小说之中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没有呢?我们认为它很有可能表现出作者曹雪芹在经历过长期的贫困生活后,思想上所出现的某些接近人民的新因素。
作者描写刘姥姥形象的真正用意,并不像小说所声称的那样是因为贾府大小事多,理不出头绪来,所以借她为引线,也不是为了让她进荣府闹出许多笑话来,供太太小姐们取乐,借以使文字生色。作者安排这个人物是胸有成竹的。脂批批出:小说在介绍刘姥姥一家时所说“‘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第六回)。这就是说,刘姥姥一家在后半部中因巧姐为板儿媳妇,真的成了贾家的亲戚,而且是正派亲戚。“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在“树倒猢狲散”的情况下,贾府主子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已发展为骨肉相残。到那时,肯伸手相援的都是些曾被人瞧不起的小人物,如贾芸、小红、茜雪等。而曾被作为贾府上下嘲弄对象的刘姥姥,不但是贾府兴衰的见证者,反过来,她也成了真正能出大力救助贾府的人。要把被卖作妓女的巧姐从火坑里救出来,就不外乎出钱和向人求情,这对刘姥姥来说是不容易的。接着,招烟花女子为媳妇(此外巧姐也别无出路),则更是要承受封建道德的巨大压力。在脂批看来:“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其实,这正是在考验关头表现出一个农村劳动妇女的思想品质,大大高出于表面上维护着虚伪的封建道德的上层统治阶级的地方。
贾巧姐终于从一个出身于公侯之门的千金,变成了一个在“荒村野店”里“纺绩”的劳动妇女,就象秦氏出殡途中宝玉所见的那个二丫头那样。与前半部十二钗所过的那种吟风弄月的寄生生活相反,巧姐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自食其力的生活道路。于是,刘姥姥为巧姐取名所说的“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得到了证验。曹雪芹思想的深度是一般封建时代的小说家所难以企及的。脂批的思想与之就有很大的差距,他说:“应了这话固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靖藏本第四十二回批)看来,他对这样的“成祥”“化吉”还有保留,所以仍不免“哀哉伤哉”。续书者就更不用说了,在他看来女子失节不如一死,既沦为烟花女,便无“余庆”可言,招巧姐而使她成为靠“两亩薄田度日”的卑贱的农妇,刘氏也算不得“恩人”。所以,续书让巧姐幸免于难,并且最后非让她嫁到“家资巨万”的大地主家不可(这应入“厚命司”才是),还让“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便说起来将来怎么升官,怎么起家,怎么子孙昌盛”,这与曹雪芹的原意真是有天壤之别!
当然,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身上也戴着封建阶级精神奴役的沉重枷锁,说王熙凤能“留余庆”、“积得阴功”,也完全是一种阶级偏见。曲子宣扬“乘除加减,上有苍穹”的冥冥报应的迷信思想,更明显的属于封建糟粕。这些无疑都应剔除。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使作者产生“劝人生,济困扶穷”思想的实际生活基础,把它与封建剥削阶级惯于进行的虚伪的、廉价的慈善说教区别开来。   
  只看该作者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
 
 
[说明]
这首曲子是写李纨的。曲名“晚韶华”,字面上说晚年荣华,其真意是说好光景到来已经晚了。
 
[注释]
1.“镜里”二句——丈夫早死,夫妻恩情已是空有其名,谁料到儿子的功名、自己的荣华,也像梦境一样虚幻。
2.韶华——这里喻青春年华,与曲名中喻荣华富贵有别。
3.绣账鸳衾——指代夫妻生活。
4.“只这戴珠冠”三句——是说待李纨可享荣华时,死期也就临近了,这是得不偿失。只,即使,即便是。珠冠、凤袄,是受到朝廷封赏的贵妇人的服饰。这里指李纨因贾兰长大后做了官而得到封诰。
5.阴骘——即前曲所谓“阴功”,指暗中有德于人。积儿孙,为儿孙积德。
6.簪缨——古时贵人的冠饰。簪是首饰,缨是帽带。
7.金印——亦贵人所悬带。《晋书·皇后纪论》:“唯皇后贵人,金印紫绶。”
8.“问古来”二句——说李纨本来大可不必“望子成龙”。
 
[鉴赏]
在小说中许多重要事件中,李纨都在场,可是她永远只能充当“敲边鼓”的角色,没有给读者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这也许正是符合她的身份地位和思想性格的——荣国府的大嫂子,一个恪守封建礼法、与世无争的寡妇,从来安分顺时,不肯卷入矛盾斗争的旋涡。
作者在第四回的开头就对她作了一番介绍,那段文字除了未提结局外,已可作为她的一篇小传:“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然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这是一个封建社会中被人称为贤女节妇的典型,“三从四德”的妇道的化身。清代的卫道者们鼓吹程朱理学,宣扬妇女贞烈气节特别起劲,妇女所受的封建主义“四大绳索”压迫的痛苦也更为深重。像李纨这样的人,在统治者看来是完全有资格受表旌、立牌坊、编入“烈女传”的。虽则“无常性命”没有使她有更多享受晚福的机会(李纨年龄不比诸姊妹大多少,她的死原稿中或另有具体情节,但已难考出),但她毕竟在寿终前得到了“凤冠霞帔”的富贵荣耀,这正可以用来作为天道无私、终身茹苦含辛贞节自守者必有善报的明证。然而,曹雪芹偏将她入了“薄命司”册子,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枉与他人作笑谈”罢了(后四十回续书以贾兰考中一百三十名,“李纨心下自然喜欢”为结束,这样,李纨似乎就不该在“薄命司”之列了),这实在是对儒家传统观念的大胆挑战,是从封建王国的黑暗中透射出来的民主主义思想的光辉。
 
  
  只看该作者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以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说明]
这首曲子是写秦可卿的。曲名“好事终”的“好事”特指男女风月之事,是反语。
 
[注释]
1.“画梁”句——暗指秦可卿在天香楼悬梁自尽。
2.擅风情,秉月貌——自恃风月情多和容貌美丽。全句说,后来贾府之败,根源可以追溯到这一点上。
3.箕裘(ji qiu 基球)颓堕——旧时指儿孙不能继承祖业。箕是簸箕,裘是皮袍。《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意思是说,善于冶炼的人家,必定先要子弟学会做簸箕,为弄木竹、兽角作准备。后人因以“箕裘”比喻祖先的事业。敬,指贾敬。他颓堕家教,放任子女胡作非为,养了个不肖之子贾珍,而贾珍则“**”与儿媳私通。
4.家事——家业。宁——宁国府。
5.宿孽——原始的罪恶,起头的坏事,祸根。
 
[鉴赏]
秦可卿本是被弃于养生堂的孤儿,她从抱养她的“寒儒薄宦”之家进入贾府以后,就堕入了罪恶的渊薮。她走上绝路是贾府主子们糜烂生活的恶果,其中首恶便是贾珍这类人形兽类。
曲子有一点是颇令人思索的,那就是秦可卿在小说中死得较早,接着还有元春省亲、庆元宵等盛事,为什么要说她是“败家的根本”呢?难道作者真的认为后来贾府之败是像这首曲子所归结的“宿孽总因情”吗?四大家族的衰亡是社会的、政治的客观规律所决定的,封建统治阶级的生活腐朽、道德败坏也是其阶级本性所决定的。纵然曹雪芹远远不可能有这样的认识,又何至于把后 来发生的重大变故的责任全推到一个受贾府这个罪恶封建家庭的毒氛污染而丧生的女子身上,把一切原因都说成是因为“情”呢?
原来,这和十二支曲的《引子》中所说的“都只为风月情浓”一样,只是作者有意识在小说一切人物、事件上盖上的瞒人的印记。作者在很大程度上为了给人以“大旨谈情”的假象,才虚构了太虚幻境、警幻仙子的。但是,这种“荒唐言”若不与现实沟通,就起不了掩护政治性的真事的作用。因而,作者又在现实中选择了秦可卿这个因风月之事败露而死亡的人,作为这种“情”的象征,让她在宝玉梦中“幻”为“情身”,还让那个也叫“可卿”的仙姬与钗、黛的形象混为一体,最后与宝玉一起堕入“迷津”,暗示这是后来情节发展的影子,以自圆其“宿孽因情”之说。当然,作者思想是充满矛盾的,以假象示人是不得已的,所以他在太虚幻境入口处写下了一副对联,一再警告读者要辨清“真”、“假”、“有”、“无”。试想,冯渊之死明明写出凶手是薛蟠,却偏又说“这正是梦幻情缘”、“前生冤孽”。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双双被迫自尽,明明写出首恶是王熙凤,却偏说他们都是“多情的”,又制造“情孽”假象。就连心如“槁木死灰”的李纨、“戡破三春”遁入空门的惜春、“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于心上”的史湘云,作者也统统让她们在挂着“可怜风月债难偿”的对联的“孽海情天”中注了册,这个“情”(风情月债)不是幌子又是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贾府后来发生变故的直接导火线在荣国府,获罪而淹留在狱神庙的宝玉、凤姐都是荣国府的人。宝玉的罪状不外乎“不肖种种承笞挞”时传的那种口舌。宝玉固然有沾花惹草的贵族公子习气,但决不至于象贾珍父子那样无耻,使这一点成为累及整个贾府的罪状,当然是因为在政治斗争中敌对势力要尽量抓住把柄来整治对方。现在偏要说这是风月之情造的孽,并且把它归结到它的发端——秦氏的诱惑。但即使就这个起因来说,也不能不指出,这一切宁府本来就更不象话。比如,若按封建礼法颓堕家教论罪,贾敬纵容子孙恣意妄为,就要比贾政想用严训教子就范而无能为力更严重,更应定为“首罪”。王熙凤的弄权、敛财、害命,也起于她协理宁国府。贾珍向王夫人流泪求请凤姐料理丧事,纵容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取去”,使她忘乎所以。铁槛寺受贿害命后,“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而办这样奢靡的丧事,又因为贾珍、贾蓉与死者有特殊的关系。凤姐计赚尤二姐、大闹宁国府,事情也起于贾珍、贾蓉,而贾蓉又与凤姐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他还是与凤姐最亲的秦氏的丈夫哩!然而,尽管如此,“风情”“月貌”以至于秦可卿本人,都不过是作者用来揭示贾府中种种关系的一种凭借,贾府衰亡的前因后果自有具体的情节会作出说明的,这就像作者在具体描写冯渊、张金哥之死的情节时毫不含糊一样。秦可卿“判词”和曲子中的词句的含义,要比我们草草读去所得的表面印象来得深奥,就连曲名“好事终”,我们体会起来,其所指恐怕也不限于秦氏一人,而可以是整个贾府的败亡 。   
  只看该作者 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注释]
1.上面列举种种现象,并不是每句专咏一人。过去,俞平伯先生以为它“不是泛指”,“恰恰十二句分配十二钗”,“这是‘百衲天衣 ’”,并依原文次序列其名为:湘云、宝钗、巧姐、妙玉、迎春、黛玉、可卿、探春、元春、李纨、惜春、凤姐。但是,后来俞先生自己也觉得未必妥当(参见《红楼梦研究·八十回后的红楼梦》)。
 
[鉴赏]
这首曲子是《红楼梦》十二曲的总结,它概括地写出了封建社会末期以贾府为代表的贵族家庭中发生的急剧变化,从中表现出整个封建制度和封建阶级正在加速走向灭亡的历史趋势。
这首曲子既是十二钗曲的收尾,它在表现贾府“树倒猢狲散”的情景时,当然是以写十二钗的结局为主的。但是,它的目的毕竟不是把前面曲子中都已具体写过的各人命运再重复一遍,作者也并未故意求巧,使每句曲文恰好分结一钗。把一气呵成的曲文割裂开来,按人分派,这只会削足适履,损伤原意。
证之以事实,“按人分派”之说又不免牵强附会。说“欠泪的”是黛玉,“看破的”是惜春,“老来富贵”是李纨,这当然不错;说“为官的,家业凋零”是湘云,“富贵的,金银散尽”是宝钗,就难令人信服。《护官符》中贾、史、王、薛,哪一家不是“为官的”、“富贵的”?他们后来“一损俱损”,哪一家不是“家业凋零”、“金银散尽”?脂批说这两句“先总宁荣”(四大家族的代表),这就确切得多。再比如把“欲知命短问前生”分派给元春,把“欠命的,命已还”分派给迎春,也说不出多大理由,因为十二钗中命短的不只是元春,她的前生我们也不知道,而小说中只说贾家欠孙家的钱,没有说迎春欠孙绍祖的命,怎么要她还命呢?倒是王熙凤,现世就欠了不少人命,只是要她来还,一条命也还不清呢!如果用因果报应的话来说,她的下场不也是“冤冤相报”吗?总之,我们不应拘泥于一句一人,把文义说死,这对理解这首曲子的意义没有实在的好处。
这首曲子为四大家族的衰亡预先敲起了丧钟。但是,作者并不了解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和深刻根源,不能对这种阶级斗争和统治阶级内部斗争所带来的家族命运的剧变作出科学的解释,同时,还由于他在思想上并没有同这个没落的封建家庭割断联系,因此,不可避免地就有许多宿命论的说法,使整首曲子都蒙上了浓重的悲观主义色彩。
这首曲子在结句中以食尽鸟飞、唯余白地的悲凉图景,作为贾府未来一败涂地、子孙流散的惨象的写照,从而向读者极其明确地揭示了全书情节发展必以悲剧告终的完整布局。如果真正要追踪作者原意续补完这部不幸残缺了的不朽小说,就不能无视如此重要的提示。鲁迅论《红楼梦》就非常重视这个结局,他介绍高鹗整理的续书时只述梗概,从不引其细节(这与谈到前八十回时大段引戚序本原文情况截然不同),但在提到贾政雪夜过毗陵,见光头赤脚、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宝玉与他拜别而去,追之无及时,却两次都引了续书中“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这句话,提醒读者注意,续作者是如何煞费苦心地利用自然界的雪景来混充此曲末句所喻之贾府败亡景象的。他还指出后四十回虽则看上去“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 ’者颇符”,其实续作者“心志未灰”,所续之文字与原作的精神“绝异”,所以,“贾氏终于‘兰桂齐芳,家业复起’,殊不类茫茫白地、真成干净者矣。”这就深刻地指出了续书是用貌合神离的手法给读者设置了一个“小小骗局”,借此从根本上歪曲和篡改原作的精神。所以鲁迅说:“赫克尔(E. Haeckel)说过: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的。”(《坟·论睁了眼看》)   
 只看该作者 [备考]“白茫茫大地”的含义有不少探索小说佚稿情节的同志认为,贾府在事败之后,还遭到过一场大火,所有房屋园林都被烧个精光,所以才成了一片茫茫白地。我们认为这样的看法还大可商榷。因为与这首曲子末两句的解释关系密切,所以借此机会辨证一下。
持有这种见解的同志,他们的根据大概是两条:
一、第一回:“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多,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甲戌本眉批说:“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批在“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多”句之上。“南直”是“南直隶”的简称,明代永乐初,成祖从南京应天府(清代改江宁府)迁都于北京后,称南京和直隶南京的地区(相当今江苏、安徽二省)为南直隶。清初以南直隶为江南省,辖境依旧。这样,“南直”可能就被理解为是指江宁织造曹家,进而理解为是指小说中的贾府了。我们的体会,脂批指的是:他记得在江宁时,这一带地方常发生这样的事,一着火就连累了许多人家,“召祸”之“病”就在于“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多”,小说中所描写的不是凭空想象,是有“实”事为依据的。因而在“竹篱木壁”之旁又有批曰:“土俗人风。”曹家所居是深院大宅,决非“竹篱木壁者”,而且“召祸”显然是政治原因,雍正查封曹頫家产的借口也只是“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将家中财物暗秽他处,企图隐蔽”等等(见《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与火灾无关。遭火的甄士隐故事固然对全书情节有象征意义,但也只是象征,并非雷同。他因“翻了筋斗”,对现实感到幻灭,最终弃家随疯道人而去,这与宝玉后来“悬崖撒手”已很相似,作者何至于笨拙到事事都重复小说故事中已写过的具体情节呢?其实,这种受“隔壁”连累的“接二连三、牵五挂四”的火灾,正是作为后来突如其来的使四大家族“一损俱损”、彼此牵连获罪的政治灾祸的象征。
二、第三十九回:众人听刘姥姥信口开河地讲雪天早晨听得柴草响的故事,刚说看到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小姑娘,“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丫头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胆小,出至廊上来瞧,看着火光熄灭才进来。庚辰本有双行小字批说:“一段为后回作引,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有的同志觉得后面找不到什么情节能用这段描写来“作引”的,所以认为这个“后回”应是指后半部中某一回,那么,到那时一定是真的酿成大火灾了。其实不然。只要细味这条脂批就会看出,它的语气很一般,又强调文章写法(何时“截住”),不象是在提示远在八十回之后的重大情节。从脂批惯例来看,批书人批到他感到是可悲的事件时,总不免要发出“哀哉伤哉”、“悲夫”、“叹叹”一类感慨,他岂能对最终使贾府化为乌有的一场大火(如果它有的话)无动于衷,在提到时如此轻描淡写!可见,“为后回作引”并非“千里伏线”的意思,它实在只是说为后面的那一目情节作引罢了。我们细查的结果,发现它指的就是第四十或第四十一回,只是那段文字已经残缺了,情节已经迷失了,所以我们找不到。第四十回后半写行酒令,“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刘姥姥就用俚语说酒令,逗乐了大家。正当她用“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时,“只听外面乱嚷”,现存的脂本都到这一句断了,下面一回开始又接写座中吃酒,就象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所以我们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外面乱嚷”。这里肯定缺掉了一段作为插曲的情节,否则,作者是决不会凭空写上一句“只听外面乱嚷”而又不交待什么事的,这大概是因为装订成册(一般回数总以十位的整数分装)的原稿在借阅过程中有了破损,致使第四十回未了或者第四十一回开头掉了一页,于是,只好添一二句话,把两头连接起来,所以,连席上不再行酒令了也未加说明,便接写调换木头酒杯的事,补绽痕迹十分显然。但幸好还保存了“只听外面乱嚷”这一句,使我们拿它来与前回“作引”的一段文字对照时,感到在写法上确如脂评所说的那样,也因此可以推知散佚的文字大体上也是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令人惊恐的事(未必仍是失火),但事情终于无妨(至于究竟是何事,写它有何用意,当然无从揣测)。从而解决了那条脂批确实并非是暗示后半部有贾府遭大火情节的问题。
回过头来,再看这首曲子的末两句,它在这个问题上帮我们拨开迷雾的作用就十分显著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茫茫白地”和“食尽鸟飞”一样,只是一种比喻(“好一似”),所以它既非雪地实景,也非一片焦土,这种荒凉景象的造成不是由于别的原因,而是“食尽鸟投林”的结果(故用“落了”两字)。如果我们本来怀疑贾府的家业最后消亡得如此“干净”,其原因了四大家族在政治斗争中失势之外,是否还会有别的诸如遭火之类的自然灾祸的偶然因素在的话,现在把这首曲子的含义与脂批内容加在一起考虑,疑团应该是可以冰释的(参见拙文《“贾府遭火”辨,载《社会科学战线》一九七八年创刊号)
    
 
 
       
       
 只看该作者 朝扣富儿门(第六回)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说明]
此诗见甲戌本、戚序本第六回正文开头,已卯本附夹一纸上,有“题曰”字样,当是曹雪芹所作的“标题诗”。
 
[注释]
1.“朝扣”句——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原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评说]
刘姥姥为生计忍耻求助于贾府,而“钟鸣鼎食之家”的贾府中人如凤姐却对财富犹未足餍,反而向刘姥姥告艰难说“不知大有大的难处”。最后总算给了微不足道的二十两银子打发了她。不料刘氏受恩不忘,在后来厄运降临贾府时,能仗义救巧姐出火坑,则其胜过巧姐之骨肉“狠舅奸兄”多矣!
作者友人敦诚有《寄怀曹雪芹沾》诗云:“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可知雪芹也有过如刘姥姥那样不得不向人借贷的经历。说不定敦诚也看过《红楼梦》抄本,正是用此诗中用过的话,倒过来劝说雪芹哩!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说明]
这一联是第六回回末诗。刘姥姥从凤姐处得了银钱出来,又与周瑞家的告了别,仍从后门回去,下接这两句结束。
 
[评说]
两句中的下句与回前诗“嗟彼胜骨肉”句意略同。上句则进一步揭明凤姐之接济刘姥姥二十两银子,乃正值其“得意浓时”,心里一高兴,也就容易出手给钱了,并非她真有怜老惜贫之心。凤姐因何得意呢?因为正遇上她侄儿贾蓉前来借玻璃炕屏,而凤、蓉间原就关系暧昧,故凤姐见蓉儿有求于己,自然心里得意。书中有一段文字含蓄而生动的描写,只要细心读去,自不难窥见其中的奥秘。故戚序本此回总评有词云:“刘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 直揭出作者此回中写凤姐与贾蓉之间特殊关系的曲笔微词,则又是此回末诗“得意”句的注脚。    只看该作者 十二花容色最新(第七回)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说明]
此诗甲戌本、戚序本在第七回正文开头,有“题曰”字样,当是曹雪芹所作的标题诗。
 
[注释]
1.十二花容——指薛姨妈叫周瑞家的分送给众姊妹戴的“宫里头做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儿十二枝”。
2.名何氏——戚序本作“何名氏”,应从甲戌本。“名何氏”也就是“姓什么”,与答句相应。
 
[评说]
此回写到冷香丸的制方时,说了许多“十二两”、“十二钱”、“十二分”之类字样,脂评以为“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这里,“十二花容”同样也有双关含义。这样,“惜花人”便是能怜惜女儿命运的人,自是非宝玉莫属。因本回又写“宝玉结秦钟”,故有三、四句的话头。甲戌本初提到“秦钟”之名时,有脂批曰:“设云‘情种’。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以甲戌、戚序本互校)“秦”谐音“情”,自非脂评任意穿凿。只是作者的真实用意和脂批所言的语意,仅可仿佛想见而难确定。   
  只看该作者 古鼎新烹凤髓香(第八回)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说明]
此诗见于甲戌本第八回正文的开头,有“题曰” 字样,当是曹雪芹所作的标题诗。
 
[注释]
1.鼎——古代烹烧器皿。这里泛说烹茶用器之贵重。凤髓——名贵的茶。
2.斝(jiǎ甲)——古代用翠玉制的三足酒器,实即指酒杯。琼浆——指称美酒。
3.绮縠 ——犹言绮罗,指代女子。这里指宝钗。
 
[评说]
作者在此回中对宝玉与宝钗之间的关系作了重点的描述,对通灵宝玉与金锁也作了详尽的交待。故事的前后情节中穿插着不少喝茶和饮酒细节,所以标题诗就环绕着这些事来写。次句表面上说美酒能醉人(薛姨妈溺爱宝玉,“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让宝玉喝),且宝玉也真的喝醉了,实则也兼喻风韵之能迷人,指的是宝钗。故脂批指此回是宝钗“正传”。但为什么作者又怕大家会以为宝钗“无风韵”呢?这除了书中写宝钗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外,还因宝玉对钗、黛始终是有明显倾向性的,特别是黛玉死后,宝玉虽与宝钗结成夫妻,却心意难平,不能忘怀黛玉,终至弃宝钗而僧。作者说,这一切并非因为宝钗之“风韵”不及黛玉,试看此回“金娃对玉郎”情景何等风韵!言外之意,宝玉不愿“金玉良姻”,而偏念“木石前盟”,乃别有缘故。这样提出问题,蕴籍含蓄,颇发人深思。
此诗藻饰五色眩曜,风格金玉旖旎,正与其所写之内容有关。   
 只看该作者 嘲顽石幻相(第八回)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本来真面目,幻来新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说明]
作者通过薛宝钗赏鉴贾宝玉的通灵玉的情节,点出通灵玉只不过是大荒山青埂峰下顽石的幻相,接着假托“后人有诗”嘲之。
 
[注释]
1.女娲炼石——已见前《缘起诗》“补苍天”注。
2.“又向”句——又向荒唐的人间敷演出这一石头的荒唐故事。荒唐,指荒唐的人世间。大荒,指代大荒山青埂峰石头的故事。又“大荒”亦即荒唐、无边际的意思。这里兼用二义。
3.“失去”二句——石头质本“粗蠢”,幻形入世后就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而变成了一位翩翩公子,以及他出生时衔来的那块鲜明莹洁的通灵玉。称之为“臭皮囊”,正是借佛家语嘲其幻相。佛教厌恶人的肉体,以为它只是贮存涕、痰、粪、溺等污物的躯壳,所以称为臭皮囊。
4.好知——须知。运败金无彩——“靖藏本”批:“伏下闻。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的工。”可知原稿后半部有贾、钗(金)“运败”时“无彩”的情节,但难知其详。续书写宝钗的冷落是因为宝玉疯癫,后来则因丈夫出家而成为实际上的孀居,与原稿归因于贾府衰亡不同。
5.堪叹——可叹。时乖——与“运败”同义。玉不光——第二十五回癞僧曾说,通灵玉的被蒙蔽是“粉渍脂痕污宝光”。可见,“玉不光”不仅指宝玉后来“贫穷难耐凄凉”,很可能是嘲他在不幸的境遇下与宝钗成了亲,即所谓“尘缘末断”。在作者看来,重要的是精神上有默契,肉体只不过是臭皮囊而已,所以为之而发出末联的叹息。续书中写宝玉“疯癫”中不辨结婚对象而听人摆布,并非作者原意。据脂评谓黛玉死后,宝玉有“对境悼颦儿”文字,又指出“后文成其夫妇时”宝玉与宝钗有“谈旧”事,可知原稿中宝玉并不痴呆,写法要现实得多。
6.红妆——美女。
 
[鉴赏]
这首诗为研究作者的创作思想提供了线索。它点出:贾宝玉,宝玉是假、是幻相,他那些玩脂弄粉的癖好、沾花惹草的习气,只不过是掩盖他本相的外衣。他的真面目是顽石,也就是所谓“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的一种叛逆者的性格。
玉既是石的幻相,失去志同道合的“木石前盟”,换来公子红妆的“金玉良缘”,自然免不了要遭到嘲笑。这首诗恰恰写在贾宝玉与薛宝钗交换鉴赏通灵玉和金锁、明示后来的所谓“金玉良缘”之际,决非偶然。诗中不涉宝玉与黛玉的关系,独嘲“金无彩”、“玉不光”,作者的爱憎褒贬、用心寓意是非常明显的。
贾宝玉对待林、薛虽早有亲疏之别,但他的叛逆者的思想性格还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在一段时间内,他对薛既有不满,又被笼络、受蒙蔽,后来似乎确是应了那“金玉良缘”的话。然而,他毕竟是一块不受束缚、不能感化的顽石,作者写他最后的弃家为僧,实在并非为了演绎抽象的“色空”观念,而是让他显示出顽石的真面目,而终于同他所厌恶的现实决裂,使“金玉成空”。脂砚斋等人把这种“世人莫忍为”的行为叫做“情极之毒”,而在我们看来,则是最终完成了他叛逆的形象。当然,作者从红妆白骨的这种观点上去否定“金玉良缘”,这不仅说明他对现实人生的悲观失望,也表现了他认识上的局限。
 
  
  只看该作者 通灵宝玉吉谶(第八回)通灵宝玉
(正面)
莫失莫忘  仙寿恒昌
 
(反面)
一除邪崇  二疗冤疾  三知祸福
 
 
[说明]
通灵宝玉本是补天之余的顽石,因向往人世繁华,经仙僧“大展幻术”,“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又镌上了一些字,由下凡的神瑛侍者夹带着它投了胎,成了贾宝玉落草时衔着来、以后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美玉。关于通灵玉,前此曾多次写到,但都未详述,现在因宝钗要“细细的赏鉴”,才对它作了详尽的正面介绍。吉谶,希望将来能应验的吉祥语。
 
[鉴赏]
通灵玉即石头,是曹雪芹虚拟的小说的作者,小说也就被虚构成是石头入红尘所经历见闻的故事。石头是随伴着贾宝玉的,所以实质上也等于是贾宝玉所经历的故事。
那么,为何不干脆直接虚构成作者是贾宝玉,而要转个弯假托是他身上挂的石头呢?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有的。至少有一点不同是很明显的:如果明白宣称小说是贾宝玉讲的自己经历见闻的故事,那么凡宝玉不知道或不可能知道的事就不能写了,如同以第一人称写的小说、日记体小说那样,这限制是很大的,创作上是很不自由的。石头就不同了,它既是神奇的、“通灵”的,当然就什么事都能知道,包括它不在场的、暗中发生的、甚至只在心里想的。这样,就可以很自由地表达,与通常第三人称写的小说毫无区别了。此外,不让贾宝玉充当作者恐怕还有个重要原因,即曹雪芹不愿别人(哪怕是知内情的人)将自己混同于他创造的人物贾宝玉。
但石头与宝玉又形同一体,被视作“命根子”,则仙僧所镌之字也必然是切合宝玉的。“莫失莫忘”是告诫语,也就是说若能如此就会吉祥。那么,实际上是悲剧人物即不祥的贾宝玉,是否不慎“失”掉过玉呢?是的。据脂批提示,后半部原稿有“误窃”、“凤姐扫雪拾玉”、“甄宝玉送玉”等情节,看来还真的失掉过,只是详情已不可知了。反正很可能还是现实的合乎情理的写法,与续书所写莫名其妙地神秘失踪,致使宝玉迷失本性成了疯癫不一样。
其次是通灵玉背面的三句话。前两句“除邪祟”、“疗冤疾”,我们在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中可以读到。宝玉、凤姐被人施邪术临危,经癞僧将通灵玉持诵使之灵验,转危为安。至于“知祸福”,似可从上一首诗“堪叹时乖玉不光”句看出,这不是玉能知祸而不现光泽吗?有一点应指出,此类非现实的情节,不到必要时作者是不写的,所以全书中极少有,纵然偶尔写到,也总带某种象征性。甲戌本回末总评云:“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庚辰本眉批作“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却又不灵,遇癞和尚、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续书似乎对神秘之事特感兴趣,第一百十五回写宝玉又病危,眼看无望,又有和尚送通灵玉来将他救活,如此不嫌重复地效颦前半部情节,实属无谓,也完全不符合脂批所说原稿写“通灵玉除邪”“只此一见”的话。    只看该作者 璎珞金锁吉谶(第八回)(正面)
不离不弃
 
(反面)
芳龄永继
 
 
[说明]
宝钗的金锁虽不过是人工打造的金器,但錾在上面的两句吉谶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且又有金玉相配之说。宝钗在赏鉴通灵玉时,宝玉听丫头说她项圈的金锁上也錾有字,故央求宝钗拿给他瞧。璎珞,指项链、项圈之类装饰品。
 
[鉴赏]
宝钗之璎珞金锁固为常物,不同于宝玉与生俱来的通灵玉之神奇,但因为也与癞僧拉上了关系,所以也就变得神秘而不再是一般的项饰了。在相互赏鉴中,通过丫鬟莺儿和宝玉自己的话一再强调,彼此饰物上的两句话八个字“是一对儿”,这些话本身不妨也视作是一种吉谶。作者思想上本带有某种宿命的成分,艺术上又特别注重伏线照应,既然“金玉姻缘”是他们将来的注定的命运,所以先有这样的暗示就不足为奇了。
与通灵玉上的吉谶一样,金锁上八个字其实也并不一定是吉利的,因为它也有“不”字作为前提条件,倘或“离”了“弃”了,那就谈不上吉利了。从脂评提供的佚稿情节线索看,正是如此。庚辰、蒙府、戚序本第二十一回有脂批云:“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按:前有两条脂批云:“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宝玉重情不重礼,此是第二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由此可知,宝钗确是最终被“弃”而“离”的。吉谶暗藏深意,用语也是很巧妙的。
    
 只看该作者 早知日后闲争气(第八回)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说明]
此第八回回末诗。秦业望子成龙,好不容易得到儿子秦钟能入贾家塾中念书的机会,“亲带了秦钟,来代儒(塾师)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在此回末语后,以“正是”二字接上这一联。
 
[注释]
1.争气——招气受,与通常作愤发图强、不甘居后的意思有别。
 
[鉴赏]
这一联诗句,起着关连下文、预提后话的作用。下一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写秦钟入学后,因“恋风流”招致“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终于惹起口角争斗,造成群童大打出手,把学堂闹得个天翻地覆,秦钟的头也打破了。孩子们打架,又惹大人们生气。金荣母亲不必说,即如秦可卿“听见有人欺负了她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些“扯是搬非”者,“气的是她兄弟不学好,不上心读书”,因此使她增加烦恼,添了病。事情闹到这地步,是秦钟始料未及的,故有此联语。下句在“读书”之前加个“错”字,还用“岂肯”,活画出宝玉、秦钟等人“不因俊俏难为友,只为风流始读书”的存心和秉性,用语风趣,极具幽默感。   
 只看该作者 赞会芳园(第十一回)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犹听莺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座,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说明]
这段骈文是写王熙凤从宁府庆寿辰、探望秦可卿的病回来,路经会芳园时,对园中景致的描写。
 
[注释]
1.黄花——菊花。宁府请荣府一干人过去时曾说“这时候,天气又凉爽,满园的菊花盛开”。
2.若耶之溪——浙江绍兴县南有若耶溪,相传是西施浣纱处,又叫浣纱溪。这里借以点染景色人事 。
3.曲径——曲折的小路。天台之路——天台山在浙江天台县北。传说汉代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 药,遇见两个仙女,留他们住了半年。后来他们要求回家,到家乡时发现已经过了七世。这里也是借遇仙故事来烘托景物和接着便写到的情节。
4.暄——太阳的温暖。
5.蛩(音穷)语——蟋蟀的叫声。
6.榭——建筑在台上的房屋。
7.轩——有窗的小屋子。
8.笙簧——吹奏乐器。簧是笙管中的薄片,吹时振动发声。
9.罗绮——绫罗彩绸。这里指代穿着罗绮的女子。
 
[鉴赏]
这段景语在情节安排上有它的反衬作用。王熙凤在观赏景致中,碰上了躲在假山后等她的贾瑞。接着作者就描写“毒设相思局”的丑事,对古代大家庭的生活糜烂、道德败坏作了无情的暴露。这些帏内幕后的丑恶,与芳园的美好外景形成了深刻的反差。可见,接天台之路实际上只是通淫秽之径,涧流清溪也不过是臭水泥潭而已。   
  只看该作者 一步行来错(第十三回)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
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
 
 
[说明]
此诗见于靖藏本十三回回前。庚辰本用朱笔大字另写在第十一回之前的空页上,大概是因为过录者误把这首诗当作是说贾瑞的,而诗前长批又明说秦可卿,遂凭己意将其位置移前,以表示兼说两者。当以靖藏本为准。庚辰本有“诗曰”宇样,甲戌本虽无此诗,但有“诗云”二字,下留空白。诗当是曹雪芹所作。
 
[评说]
前两句说秦可卿“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 身”。“风月鉴”虽出现于贾瑞之死情节中,但其含义显然是象征性的,因此可以普遍适用,故又加“古今”二字。题秦氏之死的诗中又提出“风月鉴”,更证明作者把秦氏与贾瑞穿插起来写是有意安排的,故用“多少”两字概括之。庚辰本的误抄实在也是误得颇有道理的。
    只看该作者 梦秦氏赠言(第十三回)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说明]
秦可卿死时,王熙凤梦见她前来告别,劝凤姐为将来贾府不可避免的衰败早作打算,临别时,又赠凤姐这两句话。
 
[注释]
1.“三春”句——表面上说春光逝去后,众花都要落尽,实际上是预言后事,说待到元春、迎春、探春死去和远嫁,大观园姊妺们也都要死的死,散的散了。
2.“各自”句——各自都得寻找各自的归宿,也就是“飞鸟各投林”的意思。
 
[鉴赏]
秦可卿托梦赠言,预示“盛筵必散”,但也表达了传统的宿命论思想。她为贾府所筹划的,如在祖茔附近预先多置房产、田地,以备祭祀、供给,也为子孙将来留一条退路等等,都是为这个大家族长远利益打的算盘。从脂评中我们知道曹雪芹的亲友看了初稿中这一段,曾为之而“悲切感服”,还因此原谅了秦氏生前的行为,嘱令雪芹把暴露她与公公贾珍之间丑事的“遗簪、更衣诸文”统统删去,以便将她从作者的“刀斧之笔”下“赦”出来。这当然只是批书人的立场观点。不过,从这一情节描写来看,对贾府的“树倒猢狲散”的结局,作者自己也还是流露出悲惋心情的。   
| 只看该作者 豪华虽足羡(第十七、十八回)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说明]
此诗见于己卯、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回前,有“诗曰”字样,并有批说:“好诗!全是讽刺。近之谚云‘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真骂尽无厌贪痴之辈。”戚序本十七回前此诗虽无“诗曰”字样,但仍有批语。诗当是作者写的标题诗。
 
[评说]
诗写元春归省。以封贵妃为“虚名”,说“苦甘”无人识得,揭露了宫闱是妇女的死牢,借此否定首句,表明豪华并不足羡。全诗用语浅显而蕴意深刻。
 
  
  只看该作者 题大观园诸景对额(第十七回)
 曲径通幽处(贾宝玉)
 
曲径通幽处。
 
[说明]
进大观园,迎面一山,遮住园中诸景,微露羊肠小道,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留题。
[注释]
1.曲径通幽处——唐代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论诗者以为语带禅机,认为它说了一个佛家的道理:要达到能领悟妙道的胜境,先得走过一段曲折的小路。
 
 
沁芳(贾宝玉)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说明]
园中以“沁芳”命名的有泉、闸和亭,本是“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中”,渐平阔后,有桥,桥上筑亭,亭压水而成。
[注释]
1.沁芳——水渗透着芳香。
2.“绕堤”二句——水光澄碧,好象借来堤上杨柳的翠色;泉质芬芳,彷佛分得两岸花儿的香气。“绕堤”、“隔岸”,水在其中。“三篙”,从深度上说水,“一脉”,从溪形上说水。这一联句法特殊,是诗歌炼句修辞的一种技巧。
有凤来仪(贾宝玉)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说明]
“有凤来仪”即潇湘馆,它的特征是“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注释]
1.有凤来仪——凤凰是古代传说中的仙禽,相传它的出现是一种瑞应。《尚书.益稷》:“箫韶(舜的乐曲)九成(一曲终叫一成),有凤来仪(呈祥)。”因为传说凤是食竹实的,所以借这一成语命名。
2.“宝鼎”二句——宝鼎,这里指煮茶的鼎炉。本来,茶沸热时则有绿烟,棋在着时指头觉凉。现在却说“茶闲”、“棋罢”之时亦复如此,正是为了写竹。翠竹遮映,所以疑尚有绿烟;浓荫生凉,所以似乎仍觉指冷。这一联与小说中提到的陆游诗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同属一路。从琐事细节上体察物性事理,以表现一种闲情逸致。
 
 
杏帘在望——稻香村(贾宝玉)
 
新绿涨添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说明]
这是题大观园中人工造成的田野山庄的对额。
[注释]
1.杏帘在望、稻香村——因为此处“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贾政等人想题作“杏花村”,还叫人做一个酒幌,用竹竿挑在树梢头,以凑合唐代杜牧《清明》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贾宝玉嫌题额陋俗,以为不如因旧诗“红杏梢头挂酒旗”题作“杏帘在望”,或据“柴门临水稻花香”称为“稻香村”。唐代许浑《晚至章隐居郊园》诗:“村径绕山松叶暗,柴门临水稻花香。”明代唐寅《题杏林春燕》诗:“绿杨枝上啭黄鹂,红杏梢头挂酒旗”
2.“新绿”句——新绿,指新鲜的春水。澣,俗写作“浣”,洗濯。葛,蔓生植物,多长于山间,煮取它的纤维,在长流水中捶洗干净后,可以织布制衣。《诗.周南.葛覃》:“薄(语助词)澣我衣(指葛衣)。”这句从田庄背山临水写。
3.“好云”句——好云,指云能生色,又兼喻“喷火蒸霞一般”的杏花,所以说“香炉”。以云喻盛开的花是诗中常例。芹,指水芹菜,多长于水边。《诗.鲁颂》:“薄采其芹。”两句说村野人的事,同用《诗》语,写山、水、杏花诸景,字面上不说出,都是旧诗技巧上的讲究。
 
 
蓼汀花溆(贾宝玉)
 
蓼汀花溆。[说明]
自稻香村转过山坡,抚石依泉而进,过众花圃,“忽闻水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留题于此。
[注释]
1.蓼汀——汀,汀洲,水边平沙。“蓼汀”一词当从唐代罗业《雁》诗“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想来,但意境萧索,所以元春看了说:“‘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
2.花溆——溆,浦,水边。“花溆”一词当从唐代崔国辅《采莲》诗“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想来。
 
 
兰风蕙露(清客)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说明]
清客拟的这两联和下面宝玉所拟“蘅芷清芬”一 联,都是写蘅芜院的。蘅芜院的特征是房屋被山石所绕,“且无一树花木也”,却长满了各种牵藤引蔓的异草香花。
[注释]
1.麝兰、杜若——都是香草。霭,云气,引申为弥漫。上句套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句,书中已指出,说它“颓唐”;同时,也与“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的环境不合。下句也是抄袭唐代徐坚《棹歌行》“影入桃花浪,香飘杜若洲”的。
2.三径——庭园间小路。汉代蒋诩隐居后,曾于舍中竹下开一条三叉小路,只与求仲、羊仲二人来往。蕙,兰的一种,多穗。以“玉蕙”对“金兰”,说明才思贫瘠,造句拙劣。这两联从额题到楹对,都是作诗不顾具体环境、全无诗情而只会凑泊俗套的标本。宝玉说“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 ’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作者借此讽刺了一些装模作样、自命风雅,实际上不学无术、庸俗不堪的儒生清客。
 
 
蘅芷清芬(贾宝玉)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蘪梦亦香。
 
[注释]
1.“吟成”句——豆蔻,指草豆蔻,春天开花,密集成穗状花序,花初生时卷于嫩叶中,俗称含胎花,以喻少女。唐代诗人杜牧《赠别》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这句说,吟成杜牧那样的豆蔻诗后,才思还是很旺。“才犹艳”程高本作“诗犹艳”则是后人胡改,“犹”字没有着落,不成文理。
2.“睡足”句——荼蘪,蔷薇科植物,春末开花。这句因修辞技巧兼两层意思:一是花枝软垂无力像睡梦沉酣;一是人在花气中睡梦也香甜。这一联内容“香艳”,是古代上层社会的生活情趣。
 
 
红香绿玉(贾宝玉)
 
红香绿玉。[说明]
这是拟题怡红院的,后来元春将它改为“怡红快绿”。
[注释]
1.红香绿玉——先是一个清客说题“崇光泛彩”,宝玉以为“此处蕉、棠两植”,不宜偏题。为什么说偏呢?因为“崇光泛彩”用的是苏轼《海棠》诗:“东风渺渺泛崇光(增长着的春光)”,只说了海棠,漏了芭蕉,所以用“红”“绿”兼顾。
 
 
[鉴赏]
这些题园景的额对,内容上都是风月闲吟,但题额对的情节在小说中却是不可缺少的。
小说中主要人物的种种活动都在大观园的背景上展开,作者通过贾政、清客和宝玉巡看新告竣的大观园,拟题匾对,一开始就把园的规模、方位、建筑布局、山水特色等等作了全面的介绍和重点的描绘。如果没有这一情节,我们很难设想用其它什么方法能使结构繁复、景物众多的大观园很快地就在我们读者心目中留下如此清晰、深刻的印象。这样的安排,正是作者高出于一般的才能平庸的小说家的地方。
大观园中的几处房子,后来都分给宝玉和他的姐妹们居住,作者预先描绘这些各具不同特点的景色,以便用它作背景来烘托以后房主人的典型性格。如潇湘馆用竹来烘托黛玉的性格,与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特点很相称。她容易伤感悲愁,所以又把竹子与潇湘的传说典故连在一起。稻香村的环境不但与守节寡欲的李纨性格协调,就连楹联用“浣葛”等事,也与她家教素重封建妇德、认为女子“以纺绩井臼为要”、自己也“惟知待亲养子”等情况相称。蘅芜苑花木全无,幽冷软媚,怡红院蕉棠两植,红香绿玉,也都有意无意与房主人有关。
此外,作者还让题对额变成两类人在文才诗思方面 的一次实地考核:一方面是被人称为“自幼酷喜读书”,当时在朝廷做官的贾政,以及他门下的一批附庸风雅的清客;一方面则是所谓“愚顽怕读文章”的封建逆子贾宝玉。考核的结果,谁优谁劣,谁智谁愚,谁被弄得窘态百出,这我们已从小说中看到了。在这里,作者对贾政及其门下清客相公们作了淋漓尽致的嘲讽。   
  只看该作者 赞省亲别墅(第十八回)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说明]
贾元春来到大观园正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小说用这一联来赞宫室的建筑和陈设的富丽。
 
[注释]
1.“金门”二句——一说金碧辉煌,一说芳香氤氲。桂、兰皆芳香草木。古诗:“卢家兰室桂为梁。”又皆以仙境比宫室。“桂殿”又指月殿仙宫。
 
[鉴赏]
上一回描写要为正殿拟题时,有这样一段文字:“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 ’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象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情了。”在这里,脂批说:这是“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可见,“省亲别墅”原准备题“蓬莱仙境”、“天仙宝境”,都并非泛泛夸张。作者要通过这种描写暗示的是:贾府以大观园为代表的奢靡豪华生活和以贾元春为代表的尊贵显赫地位,只不过是幻梦一场,转眼就会破灭的。宝玉觉得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这表面上说的是他对梦游太虚幻境中所经历的种种,尚留下依稀的印象,实质上则是他对逐渐弥漫在华林之中的悲凉之雾,能够比别人感受得更敏锐,而此时此刻又还不可能完全觉悟的一种曲折的艺术反映。
    
 
  只看该作者 上贾妃启(第十八回)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千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说明]
元春省亲至家。母女姊妹叙过别情,贾政至帘外问安。元春“隔帘含泪”,对父诉说骨肉不相见之悲。贾政亦含泪启事,说了这番极其谨慎、恭肃的话。
 
[注释]
1.草莽寒门——贾政卑称自己出身于山村里的穷人家。鸠群鸦属——喻贾氏族中人都是卑贱的人。岂意——哪里料想到。征凤鸾之瑞——与俗语说“飞出金凤凰”意思相同。征瑞,应了吉祥之兆。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神鸟。
2.贵人——妃子,位次于皇后。《后汉书·皇后纪序》:“光武中兴,六宫称号惟皇后、贵人。”锡天恩——赐皇恩。昭祖德——光宗耀祖。
3.钟——聚集。封建时代迷信说法:天地之灵气可以产生杰出人物,祖宗多积德,子孙就会交好运。
4.今上——封建时代臣民称皇帝为“上”,“今上”即当今皇帝。启德——开恩,发善心。生物——生育万物。
5.垂——降,赐下。旷恩——大恩。
6.朝乾(qián前)夕惕——从早到晚慎勤戒惧,不敢稍有懈怠。《易经·乾卦》:“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乾乾”即“健健”,勉力而为、自强不息的意思。惕,小心谨慎。
7.厥——其。
8.懑愤金怀——心里忧闷烦躁。懑,闷。金,饰词,表示尊贵。
9.祈——祈请。业业兢兢——也作“兢兢业业”,小心谨慎的样子。
10.庶——表示希望之词,也许可以。眷——爱。
 
[鉴赏]
如果要了解封建伦理纲常是什么,它有什么作用,曹雪芹所描写的贾政与元春之间畸形的父女关系,为我们提供了极其生动形象的教材。从小说中,我们看到封建礼法宣扬男尊女卑,父尊子卑,最后都得服从于君尊臣卑。也就是说,在封建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中,有一种关系是最主要的,高于一切的,那就是阶级的统治关系、政治上的等级关系,它在种种关系中享有绝对的权威,不容许别的什么关系与之相抵触。如果有了矛盾,它就可以把别的关系踩在脚下。
省亲,表面上看是让嫔妃回家看看父母亲人,叙天伦之乐,尽做女儿的孝道,倒确乎有点象贾府中人所颂扬的“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第十六回)而实际上如何呢?为了恭迎元春,贾府上下老小从五更起身直等到上灯,身为祖母和母亲的贾母和王夫人,见了元春怕她“行家礼”,全都“跪止不迭”。做父亲的贾政更连见女儿一面都不可能,有话要说也必须象臣子对皇帝那样奏启,而且一个只能在“帘外问安”,一个则只好“垂帘行参”。比起这样“隔帘”的“省亲”来,囚犯家属的探监倒可算是比较自由的了。为什么连父亲也不能见呢?因为元春首先是贵妃——皇帝的小老婆,而贵妃,除了太监,是不准与别的男人见面的,哪怕你是父亲也罢。就连自己一手抚养的亲弟弟宝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元春没有传命,他也只能站在室外,所谓“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同时,贵妃的身份、地位,又使元春成了皇帝的代表,所以,她的父母长辈不但都要向她下跪,行“国礼”,而且说话必须称臣道名,用最恭肃卑顺的语言,就像一个下贱的奴才侍奉最尊贵的主子一样。这一切都表明,封建的伦理纲常只不过是维护封建宗法统治的工具而已。
贾政的奴才相,我们今天看来确是十分丑恶。明明是世家大族,偏说是什么“草莽寒门”;人家都说“上昭祖德”,他却偏要说“下昭祖德”。为了“颂圣”,当然不妨自卑自污,把贾家人说成是“鸡群鸦属”,或者比作别的什么也都无不可。只是这一来也就发生了问题:元春难道不是贾家人,不是贾政的女儿?所谓“凤鸾”难道不是“鸠鸦”所生?曹雪芹抓住了这种矛盾的现象,深刻地表现了封建阶级的统治秩序、政治上的等级关系,如何轻易地抹煞和颠倒了家族之间的血缘关系,让我们看到封建专制制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被改变到何等程度,这是很有价值的。
其实,也并非贾政比别的处在他这样地位的人更善于阿谀奉承,更会挖空心思地想出“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一类话来。脂批就说:“此语犹在耳。”可见,此类语言,作者的前辈倒是常常挂在口头上的。这种在我们社会主义时代已难以想象的十分可笑的现象,在曹雪芹那个时代里,那种社会制度下,那个阶级之中,实在是被看成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只看该作者 朝扣富儿门(第六回)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说明]
此诗见甲戌本、戚序本第六回正文开头,已卯本附夹一纸上,有“题曰”字样,当是曹雪芹所作的“标题诗”。
 
[注释]
1.“朝扣”句——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原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评说]
刘姥姥为生计忍耻求助于贾府,而“钟鸣鼎食之家”的贾府中人如凤姐却对财富犹未足餍,反而向刘姥姥告艰难说“不知大有大的难处”。最后总算给了微不足道的二十两银子打发了她。不料刘氏受恩不忘,在后来厄运降临贾府时,能仗义救巧姐出火坑,则其胜过巧姐之骨肉“狠舅奸兄”多矣!
作者友人敦诚有《寄怀曹雪芹沾》诗云:“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可知雪芹也有过如刘姥姥那样不得不向人借贷的经历。说不定敦诚也看过《红楼梦》抄本,正是用此诗中用过的话,倒过来劝说雪芹哩!   
  只看该作者 得意浓时易接济(第六回)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说明]
这一联是第六回回末诗。刘姥姥从凤姐处得了银钱出来,又与周瑞家的告了别,仍从后门回去,下接这两句结束。
 
[评说]
两句中的下句与回前诗“嗟彼胜骨肉”句意略同。上句则进一步揭明凤姐之接济刘姥姥二十两银子,乃正值其“得意浓时”,心里一高兴,也就容易出手给钱了,并非她真有怜老惜贫之心。凤姐因何得意呢?因为正遇上她侄儿贾蓉前来借玻璃炕屏,而凤、蓉间原就关系暧昧,故凤姐见蓉儿有求于己,自然心里得意。书中有一段文字含蓄而生动的描写,只要细心读去,自不难窥见其中的奥秘。故戚序本此回总评有词云:“刘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 直揭出作者此回中写凤姐与贾蓉之间特殊关系的曲笔微词,则又是此回末诗“得意”句的注脚。   
  只看该作者 十二花容色最新(第七回)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说明]
此诗甲戌本、戚序本在第七回正文开头,有“题曰”字样,当是曹雪芹所作的标题诗。
 
[注释]
1.十二花容——指薛姨妈叫周瑞家的分送给众姊妹戴的“宫里头做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儿十二枝”。
2.名何氏——戚序本作“何名氏”,应从甲戌本。“名何氏”也就是“姓什么”,与答句相应。
 
[评说]
此回写到冷香丸的制方时,说了许多“十二两”、“十二钱”、“十二分”之类字样,脂评以为“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这里,“十二花容”同样也有双关含义。这样,“惜花人”便是能怜惜女儿命运的人,自是非宝玉莫属。因本回又写“宝玉结秦钟”,故有三、四句的话头。甲戌本初提到“秦钟”之名时,有脂批曰:“设云‘情种’。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以甲戌、戚序本互校)“秦”谐音“情”,自非脂评任意穿凿。只是作者的真实用意和脂批所言的语意,仅可仿佛想见而难确定。   
 | 只看该作者 古鼎新烹凤髓香(第八回)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说明]
此诗见于甲戌本第八回正文的开头,有“题曰” 字样,当是曹雪芹所作的标题诗。
 
[注释]
1.鼎——古代烹烧器皿。这里泛说烹茶用器之贵重。凤髓——名贵的茶。
2.斝(jiǎ甲)——古代用翠玉制的三足酒器,实即指酒杯。琼浆——指称美酒。
3.绮縠 ——犹言绮罗,指代女子。这里指宝钗。
 
[评说]
作者在此回中对宝玉与宝钗之间的关系作了重点的描述,对通灵宝玉与金锁也作了详尽的交待。故事的前后情节中穿插着不少喝茶和饮酒细节,所以标题诗就环绕着这些事来写。次句表面上说美酒能醉人(薛姨妈溺爱宝玉,“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让宝玉喝),且宝玉也真的喝醉了,实则也兼喻风韵之能迷人,指的是宝钗。故脂批指此回是宝钗“正传”。但为什么作者又怕大家会以为宝钗“无风韵”呢?这除了书中写宝钗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外,还因宝玉对钗、黛始终是有明显倾向性的,特别是黛玉死后,宝玉虽与宝钗结成夫妻,却心意难平,不能忘怀黛玉,终至弃宝钗而僧。作者说,这一切并非因为宝钗之“风韵”不及黛玉,试看此回“金娃对玉郎”情景何等风韵!言外之意,宝玉不愿“金玉良姻”,而偏念“木石前盟”,乃别有缘故。这样提出问题,蕴籍含蓄,颇发人深思。
此诗藻饰五色眩曜,风格金玉旖旎,正与其所写之内容有关。   
 只看该作者 嘲顽石幻相(第八回)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本来真面目,幻来新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说明]
作者通过薛宝钗赏鉴贾宝玉的通灵玉的情节,点出通灵玉只不过是大荒山青埂峰下顽石的幻相,接着假托“后人有诗”嘲之。
 
[注释]
1.女娲炼石——已见前《缘起诗》“补苍天”注。
2.“又向”句——又向荒唐的人间敷演出这一石头的荒唐故事。荒唐,指荒唐的人世间。大荒,指代大荒山青埂峰石头的故事。又“大荒”亦即荒唐、无边际的意思。这里兼用二义。
3.“失去”二句——石头质本“粗蠢”,幻形入世后就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而变成了一位翩翩公子,以及他出生时衔来的那块鲜明莹洁的通灵玉。称之为“臭皮囊”,正是借佛家语嘲其幻相。佛教厌恶人的肉体,以为它只是贮存涕、痰、粪、溺等污物的躯壳,所以称为臭皮囊。
4.好知——须知。运败金无彩——“靖藏本”批:“伏下闻。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的工。”可知原稿后半部有贾、钗(金)“运败”时“无彩”的情节,但难知其详。续书写宝钗的冷落是因为宝玉疯癫,后来则因丈夫出家而成为实际上的孀居,与原稿归因于贾府衰亡不同。
5.堪叹——可叹。时乖——与“运败”同义。玉不光——第二十五回癞僧曾说,通灵玉的被蒙蔽是“粉渍脂痕污宝光”。可见,“玉不光”不仅指宝玉后来“贫穷难耐凄凉”,很可能是嘲他在不幸的境遇下与宝钗成了亲,即所谓“尘缘末断”。在作者看来,重要的是精神上有默契,肉体只不过是臭皮囊而已,所以为之而发出末联的叹息。续书中写宝玉“疯癫”中不辨结婚对象而听人摆布,并非作者原意。据脂评谓黛玉死后,宝玉有“对境悼颦儿”文字,又指出“后文成其夫妇时”宝玉与宝钗有“谈旧”事,可知原稿中宝玉并不痴呆,写法要现实得多。
6.红妆——美女。
 
[鉴赏]
这首诗为研究作者的创作思想提供了线索。它点出:贾宝玉,宝玉是假、是幻相,他那些玩脂弄粉的癖好、沾花惹草的习气,只不过是掩盖他本相的外衣。他的真面目是顽石,也就是所谓“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的一种叛逆者的性格。
玉既是石的幻相,失去志同道合的“木石前盟”,换来公子红妆的“金玉良缘”,自然免不了要遭到嘲笑。这首诗恰恰写在贾宝玉与薛宝钗交换鉴赏通灵玉和金锁、明示后来的所谓“金玉良缘”之际,决非偶然。诗中不涉宝玉与黛玉的关系,独嘲“金无彩”、“玉不光”,作者的爱憎褒贬、用心寓意是非常明显的。
贾宝玉对待林、薛虽早有亲疏之别,但他的叛逆者的思想性格还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在一段时间内,他对薛既有不满,又被笼络、受蒙蔽,后来似乎确是应了那“金玉良缘”的话。然而,他毕竟是一块不受束缚、不能感化的顽石,作者写他最后的弃家为僧,实在并非为了演绎抽象的“色空”观念,而是让他显示出顽石的真面目,而终于同他所厌恶的现实决裂,使“金玉成空”。脂砚斋等人把这种“世人莫忍为”的行为叫做“情极之毒”,而在我们看来,则是最终完成了他叛逆的形象。当然,作者从红妆白骨的这种观点上去否定“金玉良缘”,这不仅说明他对现实人生的悲观失望,也表现了他认识上的局限。
 
   只看该作者 通灵宝玉吉谶(第八回)通灵宝玉
(正面)
莫失莫忘  仙寿恒昌
 
(反面)
一除邪崇  二疗冤疾  三知祸福
 
 
[说明]
通灵宝玉本是补天之余的顽石,因向往人世繁华,经仙僧“大展幻术”,“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又镌上了一些字,由下凡的神瑛侍者夹带着它投了胎,成了贾宝玉落草时衔着来、以后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美玉。关于通灵玉,前此曾多次写到,但都未详述,现在因宝钗要“细细的赏鉴”,才对它作了详尽的正面介绍。吉谶,希望将来能应验的吉祥语。
 
[鉴赏]
通灵玉即石头,是曹雪芹虚拟的小说的作者,小说也就被虚构成是石头入红尘所经历见闻的故事。石头是随伴着贾宝玉的,所以实质上也等于是贾宝玉所经历的故事。
那么,为何不干脆直接虚构成作者是贾宝玉,而要转个弯假托是他身上挂的石头呢?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有的。至少有一点不同是很明显的:如果明白宣称小说是贾宝玉讲的自己经历见闻的故事,那么凡宝玉不知道或不可能知道的事就不能写了,如同以第一人称写的小说、日记体小说那样,这限制是很大的,创作上是很不自由的。石头就不同了,它既是神奇的、“通灵”的,当然就什么事都能知道,包括它不在场的、暗中发生的、甚至只在心里想的。这样,就可以很自由地表达,与通常第三人称写的小说毫无区别了。此外,不让贾宝玉充当作者恐怕还有个重要原因,即曹雪芹不愿别人(哪怕是知内情的人)将自己混同于他创造的人物贾宝玉。
但石头与宝玉又形同一体,被视作“命根子”,则仙僧所镌之字也必然是切合宝玉的。“莫失莫忘”是告诫语,也就是说若能如此就会吉祥。那么,实际上是悲剧人物即不祥的贾宝玉,是否不慎“失”掉过玉呢?是的。据脂批提示,后半部原稿有“误窃”、“凤姐扫雪拾玉”、“甄宝玉送玉”等情节,看来还真的失掉过,只是详情已不可知了。反正很可能还是现实的合乎情理的写法,与续书所写莫名其妙地神秘失踪,致使宝玉迷失本性成了疯癫不一样。
其次是通灵玉背面的三句话。前两句“除邪祟”、“疗冤疾”,我们在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中可以读到。宝玉、凤姐被人施邪术临危,经癞僧将通灵玉持诵使之灵验,转危为安。至于“知祸福”,似可从上一首诗“堪叹时乖玉不光”句看出,这不是玉能知祸而不现光泽吗?有一点应指出,此类非现实的情节,不到必要时作者是不写的,所以全书中极少有,纵然偶尔写到,也总带某种象征性。甲戌本回末总评云:“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庚辰本眉批作“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却又不灵,遇癞和尚、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续书似乎对神秘之事特感兴趣,第一百十五回写宝玉又病危,眼看无望,又有和尚送通灵玉来将他救活,如此不嫌重复地效颦前半部情节,实属无谓,也完全不符合脂批所说原稿写“通灵玉除邪”“只此一见”的话。   
  只看该作者 璎珞金锁吉谶(第八回)(正面)
不离不弃
 
(反面)
芳龄永继
 
 
[说明]
宝钗的金锁虽不过是人工打造的金器,但錾在上面的两句吉谶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且又有金玉相配之说。宝钗在赏鉴通灵玉时,宝玉听丫头说她项圈的金锁上也錾有字,故央求宝钗拿给他瞧。璎珞,指项链、项圈之类装饰品。
 
[鉴赏]
宝钗之璎珞金锁固为常物,不同于宝玉与生俱来的通灵玉之神奇,但因为也与癞僧拉上了关系,所以也就变得神秘而不再是一般的项饰了。在相互赏鉴中,通过丫鬟莺儿和宝玉自己的话一再强调,彼此饰物上的两句话八个字“是一对儿”,这些话本身不妨也视作是一种吉谶。作者思想上本带有某种宿命的成分,艺术上又特别注重伏线照应,既然“金玉姻缘”是他们将来的注定的命运,所以先有这样的暗示就不足为奇了。
与通灵玉上的吉谶一样,金锁上八个字其实也并不一定是吉利的,因为它也有“不”字作为前提条件,倘或“离”了“弃”了,那就谈不上吉利了。从脂评提供的佚稿情节线索看,正是如此。庚辰、蒙府、戚序本第二十一回有脂批云:“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按:前有两条脂批云:“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宝玉重情不重礼,此是第二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由此可知,宝钗确是最终被“弃”而“离”的。吉谶暗藏深意,用语也是很巧妙的。
    
  只看该作者 早知日后闲争气(第八回)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说明]
此第八回回末诗。秦业望子成龙,好不容易得到儿子秦钟能入贾家塾中念书的机会,“亲带了秦钟,来代儒(塾师)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在此回末语后,以“正是”二字接上这一联。
 
[注释]
1.争气——招气受,与通常作愤发图强、不甘居后的意思有别。
 
[鉴赏]
这一联诗句,起着关连下文、预提后话的作用。下一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写秦钟入学后,因“恋风流”招致“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终于惹起口角争斗,造成群童大打出手,把学堂闹得个天翻地覆,秦钟的头也打破了。孩子们打架,又惹大人们生气。金荣母亲不必说,即如秦可卿“听见有人欺负了她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些“扯是搬非”者,“气的是她兄弟不学好,不上心读书”,因此使她增加烦恼,添了病。事情闹到这地步,是秦钟始料未及的,故有此联语。下句在“读书”之前加个“错”字,还用“岂肯”,活画出宝玉、秦钟等人“不因俊俏难为友,只为风流始读书”的存心和秉性,用语风趣,极具幽默感。   
 | 只看该作者 赞会芳园(第十一回)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犹听莺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座,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说明]
这段骈文是写王熙凤从宁府庆寿辰、探望秦可卿的病回来,路经会芳园时,对园中景致的描写。
 
[注释]
1.黄花——菊花。宁府请荣府一干人过去时曾说“这时候,天气又凉爽,满园的菊花盛开”。
2.若耶之溪——浙江绍兴县南有若耶溪,相传是西施浣纱处,又叫浣纱溪。这里借以点染景色人事 。
3.曲径——曲折的小路。天台之路——天台山在浙江天台县北。传说汉代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 药,遇见两个仙女,留他们住了半年。后来他们要求回家,到家乡时发现已经过了七世。这里也是借遇仙故事来烘托景物和接着便写到的情节。
4.暄——太阳的温暖。
5.蛩(音穷)语——蟋蟀的叫声。
6.榭——建筑在台上的房屋。
7.轩——有窗的小屋子。
8.笙簧——吹奏乐器。簧是笙管中的薄片,吹时振动发声。
9.罗绮——绫罗彩绸。这里指代穿着罗绮的女子。
 
[鉴赏]
这段景语在情节安排上有它的反衬作用。王熙凤在观赏景致中,碰上了躲在假山后等她的贾瑞。接着作者就描写“毒设相思局”的丑事,对古代大家庭的生活糜烂、道德败坏作了无情的暴露。这些帏内幕后的丑恶,与芳园的美好外景形成了深刻的反差。可见,接天台之路实际上只是通淫秽之径,涧流清溪也不过是臭水泥潭而已。    只看该作者 一步行来错(第十三回)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
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
 
 
[说明]
此诗见于靖藏本十三回回前。庚辰本用朱笔大字另写在第十一回之前的空页上,大概是因为过录者误把这首诗当作是说贾瑞的,而诗前长批又明说秦可卿,遂凭己意将其位置移前,以表示兼说两者。当以靖藏本为准。庚辰本有“诗曰”宇样,甲戌本虽无此诗,但有“诗云”二字,下留空白。诗当是曹雪芹所作。
 
[评说]
前两句说秦可卿“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 身”。“风月鉴”虽出现于贾瑞之死情节中,但其含义显然是象征性的,因此可以普遍适用,故又加“古今”二字。题秦氏之死的诗中又提出“风月鉴”,更证明作者把秦氏与贾瑞穿插起来写是有意安排的,故用“多少”两字概括之。庚辰本的误抄实在也是误得颇有道理的。
    
 只看该作者 梦秦氏赠言(第十三回)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说明]
秦可卿死时,王熙凤梦见她前来告别,劝凤姐为将来贾府不可避免的衰败早作打算,临别时,又赠凤姐这两句话。
 
[注释]
1.“三春”句——表面上说春光逝去后,众花都要落尽,实际上是预言后事,说待到元春、迎春、探春死去和远嫁,大观园姊妺们也都要死的死,散的散了。
2.“各自”句——各自都得寻找各自的归宿,也就是“飞鸟各投林”的意思。
 
[鉴赏]
秦可卿托梦赠言,预示“盛筵必散”,但也表达了传统的宿命论思想。她为贾府所筹划的,如在祖茔附近预先多置房产、田地,以备祭祀、供给,也为子孙将来留一条退路等等,都是为这个大家族长远利益打的算盘。从脂评中我们知道曹雪芹的亲友看了初稿中这一段,曾为之而“悲切感服”,还因此原谅了秦氏生前的行为,嘱令雪芹把暴露她与公公贾珍之间丑事的“遗簪、更衣诸文”统统删去,以便将她从作者的“刀斧之笔”下“赦”出来。这当然只是批书人的立场观点。不过,从这一情节描写来看,对贾府的“树倒猢狲散”的结局,作者自己也还是流露出悲惋心情的。   
  只看该作者 豪华虽足羡(第十七、十八回)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说明]
此诗见于己卯、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回前,有“诗曰”字样,并有批说:“好诗!全是讽刺。近之谚云‘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真骂尽无厌贪痴之辈。”戚序本十七回前此诗虽无“诗曰”字样,但仍有批语。诗当是作者写的标题诗。
 
[评说]
诗写元春归省。以封贵妃为“虚名”,说“苦甘”无人识得,揭露了宫闱是妇女的死牢,借此否定首句,表明豪华并不足羡。全诗用语浅显而蕴意深刻。
 
  
  只看该作者 题大观园诸景对额(第十七回)
 曲径通幽处(贾宝玉)
 
曲径通幽处。
 
[说明]
进大观园,迎面一山,遮住园中诸景,微露羊肠小道,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留题。
[注释]
1.曲径通幽处——唐代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论诗者以为语带禅机,认为它说了一个佛家的道理:要达到能领悟妙道的胜境,先得走过一段曲折的小路。
 
 
沁芳(贾宝玉)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说明]
园中以“沁芳”命名的有泉、闸和亭,本是“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中”,渐平阔后,有桥,桥上筑亭,亭压水而成。
[注释]
1.沁芳——水渗透着芳香。
2.“绕堤”二句——水光澄碧,好象借来堤上杨柳的翠色;泉质芬芳,彷佛分得两岸花儿的香气。“绕堤”、“隔岸”,水在其中。“三篙”,从深度上说水,“一脉”,从溪形上说水。这一联句法特殊,是诗歌炼句修辞的一种技巧。
有凤来仪(贾宝玉)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说明]
“有凤来仪”即潇湘馆,它的特征是“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注释]
1.有凤来仪——凤凰是古代传说中的仙禽,相传它的出现是一种瑞应。《尚书.益稷》:“箫韶(舜的乐曲)九成(一曲终叫一成),有凤来仪(呈祥)。”因为传说凤是食竹实的,所以借这一成语命名。
2.“宝鼎”二句——宝鼎,这里指煮茶的鼎炉。本来,茶沸热时则有绿烟,棋在着时指头觉凉。现在却说“茶闲”、“棋罢”之时亦复如此,正是为了写竹。翠竹遮映,所以疑尚有绿烟;浓荫生凉,所以似乎仍觉指冷。这一联与小说中提到的陆游诗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同属一路。从琐事细节上体察物性事理,以表现一种闲情逸致。
 
 
杏帘在望——稻香村(贾宝玉)
 
新绿涨添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说明]
这是题大观园中人工造成的田野山庄的对额。
[注释]
1.杏帘在望、稻香村——因为此处“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贾政等人想题作“杏花村”,还叫人做一个酒幌,用竹竿挑在树梢头,以凑合唐代杜牧《清明》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贾宝玉嫌题额陋俗,以为不如因旧诗“红杏梢头挂酒旗”题作“杏帘在望”,或据“柴门临水稻花香”称为“稻香村”。唐代许浑《晚至章隐居郊园》诗:“村径绕山松叶暗,柴门临水稻花香。”明代唐寅《题杏林春燕》诗:“绿杨枝上啭黄鹂,红杏梢头挂酒旗”
2.“新绿”句——新绿,指新鲜的春水。澣,俗写作“浣”,洗濯。葛,蔓生植物,多长于山间,煮取它的纤维,在长流水中捶洗干净后,可以织布制衣。《诗.周南.葛覃》:“薄(语助词)澣我衣(指葛衣)。”这句从田庄背山临水写。
3.“好云”句——好云,指云能生色,又兼喻“喷火蒸霞一般”的杏花,所以说“香炉”。以云喻盛开的花是诗中常例。芹,指水芹菜,多长于水边。《诗.鲁颂》:“薄采其芹。”两句说村野人的事,同用《诗》语,写山、水、杏花诸景,字面上不说出,都是旧诗技巧上的讲究。
 
 
蓼汀花溆(贾宝玉)
 
蓼汀花溆。[说明]
自稻香村转过山坡,抚石依泉而进,过众花圃,“忽闻水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留题于此。
[注释]
1.蓼汀——汀,汀洲,水边平沙。“蓼汀”一词当从唐代罗业《雁》诗“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想来,但意境萧索,所以元春看了说:“‘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
2.花溆——溆,浦,水边。“花溆”一词当从唐代崔国辅《采莲》诗“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想来。
 
 
兰风蕙露(清客)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说明]
清客拟的这两联和下面宝玉所拟“蘅芷清芬”一 联,都是写蘅芜院的。蘅芜院的特征是房屋被山石所绕,“且无一树花木也”,却长满了各种牵藤引蔓的异草香花。
[注释]
1.麝兰、杜若——都是香草。霭,云气,引申为弥漫。上句套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句,书中已指出,说它“颓唐”;同时,也与“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的环境不合。下句也是抄袭唐代徐坚《棹歌行》“影入桃花浪,香飘杜若洲”的。
2.三径——庭园间小路。汉代蒋诩隐居后,曾于舍中竹下开一条三叉小路,只与求仲、羊仲二人来往。蕙,兰的一种,多穗。以“玉蕙”对“金兰”,说明才思贫瘠,造句拙劣。这两联从额题到楹对,都是作诗不顾具体环境、全无诗情而只会凑泊俗套的标本。宝玉说“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 ’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作者借此讽刺了一些装模作样、自命风雅,实际上不学无术、庸俗不堪的儒生清客。
 
 
蘅芷清芬(贾宝玉)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蘪梦亦香。
 
[注释]
1.“吟成”句——豆蔻,指草豆蔻,春天开花,密集成穗状花序,花初生时卷于嫩叶中,俗称含胎花,以喻少女。唐代诗人杜牧《赠别》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这句说,吟成杜牧那样的豆蔻诗后,才思还是很旺。“才犹艳”程高本作“诗犹艳”则是后人胡改,“犹”字没有着落,不成文理。
2.“睡足”句——荼蘪,蔷薇科植物,春末开花。这句因修辞技巧兼两层意思:一是花枝软垂无力像睡梦沉酣;一是人在花气中睡梦也香甜。这一联内容“香艳”,是古代上层社会的生活情趣。
 
 
红香绿玉(贾宝玉)
 
红香绿玉。[说明]
这是拟题怡红院的,后来元春将它改为“怡红快绿”。
[注释]
1.红香绿玉——先是一个清客说题“崇光泛彩”,宝玉以为“此处蕉、棠两植”,不宜偏题。为什么说偏呢?因为“崇光泛彩”用的是苏轼《海棠》诗:“东风渺渺泛崇光(增长着的春光)”,只说了海棠,漏了芭蕉,所以用“红”“绿”兼顾。
 
 
[鉴赏]
这些题园景的额对,内容上都是风月闲吟,但题额对的情节在小说中却是不可缺少的。
小说中主要人物的种种活动都在大观园的背景上展开,作者通过贾政、清客和宝玉巡看新告竣的大观园,拟题匾对,一开始就把园的规模、方位、建筑布局、山水特色等等作了全面的介绍和重点的描绘。如果没有这一情节,我们很难设想用其它什么方法能使结构繁复、景物众多的大观园很快地就在我们读者心目中留下如此清晰、深刻的印象。这样的安排,正是作者高出于一般的才能平庸的小说家的地方。
大观园中的几处房子,后来都分给宝玉和他的姐妹们居住,作者预先描绘这些各具不同特点的景色,以便用它作背景来烘托以后房主人的典型性格。如潇湘馆用竹来烘托黛玉的性格,与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特点很相称。她容易伤感悲愁,所以又把竹子与潇湘的传说典故连在一起。稻香村的环境不但与守节寡欲的李纨性格协调,就连楹联用“浣葛”等事,也与她家教素重封建妇德、认为女子“以纺绩井臼为要”、自己也“惟知待亲养子”等情况相称。蘅芜苑花木全无,幽冷软媚,怡红院蕉棠两植,红香绿玉,也都有意无意与房主人有关。
此外,作者还让题对额变成两类人在文才诗思方面 的一次实地考核:一方面是被人称为“自幼酷喜读书”,当时在朝廷做官的贾政,以及他门下的一批附庸风雅的清客;一方面则是所谓“愚顽怕读文章”的封建逆子贾宝玉。考核的结果,谁优谁劣,谁智谁愚,谁被弄得窘态百出,这我们已从小说中看到了。在这里,作者对贾政及其门下清客相公们作了淋漓尽致的嘲讽。   
  只看该作者 赞省亲别墅(第十八回)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说明]
贾元春来到大观园正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小说用这一联来赞宫室的建筑和陈设的富丽。
 
[注释]
1.“金门”二句——一说金碧辉煌,一说芳香氤氲。桂、兰皆芳香草木。古诗:“卢家兰室桂为梁。”又皆以仙境比宫室。“桂殿”又指月殿仙宫。
 
[鉴赏]
上一回描写要为正殿拟题时,有这样一段文字:“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 ’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象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情了。”在这里,脂批说:这是“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可见,“省亲别墅”原准备题“蓬莱仙境”、“天仙宝境”,都并非泛泛夸张。作者要通过这种描写暗示的是:贾府以大观园为代表的奢靡豪华生活和以贾元春为代表的尊贵显赫地位,只不过是幻梦一场,转眼就会破灭的。宝玉觉得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这表面上说的是他对梦游太虚幻境中所经历的种种,尚留下依稀的印象,实质上则是他对逐渐弥漫在华林之中的悲凉之雾,能够比别人感受得更敏锐,而此时此刻又还不可能完全觉悟的一种曲折的艺术反映。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千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说明]
元春省亲至家。母女姊妹叙过别情,贾政至帘外问安。元春“隔帘含泪”,对父诉说骨肉不相见之悲。贾政亦含泪启事,说了这番极其谨慎、恭肃的话。
 
[注释]
1.草莽寒门——贾政卑称自己出身于山村里的穷人家。鸠群鸦属——喻贾氏族中人都是卑贱的人。岂意——哪里料想到。征凤鸾之瑞——与俗语说“飞出金凤凰”意思相同。征瑞,应了吉祥之兆。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神鸟。
2.贵人——妃子,位次于皇后。《后汉书·皇后纪序》:“光武中兴,六宫称号惟皇后、贵人。”锡天恩——赐皇恩。昭祖德——光宗耀祖。
3.钟——聚集。封建时代迷信说法:天地之灵气可以产生杰出人物,祖宗多积德,子孙就会交好运。
4.今上——封建时代臣民称皇帝为“上”,“今上”即当今皇帝。启德——开恩,发善心。生物——生育万物。
5.垂——降,赐下。旷恩——大恩。
6.朝乾(qián前)夕惕——从早到晚慎勤戒惧,不敢稍有懈怠。《易经·乾卦》:“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乾乾”即“健健”,勉力而为、自强不息的意思。惕,小心谨慎。
7.厥——其。
8.懑愤金怀——心里忧闷烦躁。懑,闷。金,饰词,表示尊贵。
9.祈——祈请。业业兢兢——也作“兢兢业业”,小心谨慎的样子。
10.庶——表示希望之词,也许可以。眷——爱。
 
[鉴赏]
如果要了解封建伦理纲常是什么,它有什么作用,曹雪芹所描写的贾政与元春之间畸形的父女关系,为我们提供了极其生动形象的教材。从小说中,我们看到封建礼法宣扬男尊女卑,父尊子卑,最后都得服从于君尊臣卑。也就是说,在封建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中,有一种关系是最主要的,高于一切的,那就是阶级的统治关系、政治上的等级关系,它在种种关系中享有绝对的权威,不容许别的什么关系与之相抵触。如果有了矛盾,它就可以把别的关系踩在脚下。
省亲,表面上看是让嫔妃回家看看父母亲人,叙天伦之乐,尽做女儿的孝道,倒确乎有点象贾府中人所颂扬的“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第十六回)而实际上如何呢?为了恭迎元春,贾府上下老小从五更起身直等到上灯,身为祖母和母亲的贾母和王夫人,见了元春怕她“行家礼”,全都“跪止不迭”。做父亲的贾政更连见女儿一面都不可能,有话要说也必须象臣子对皇帝那样奏启,而且一个只能在“帘外问安”,一个则只好“垂帘行参”。比起这样“隔帘”的“省亲”来,囚犯家属的探监倒可算是比较自由的了。为什么连父亲也不能见呢?因为元春首先是贵妃——皇帝的小老婆,而贵妃,除了太监,是不准与别的男人见面的,哪怕你是父亲也罢。就连自己一手抚养的亲弟弟宝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元春没有传命,他也只能站在室外,所谓“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同时,贵妃的身份、地位,又使元春成了皇帝的代表,所以,她的父母长辈不但都要向她下跪,行“国礼”,而且说话必须称臣道名,用最恭肃卑顺的语言,就像一个下贱的奴才侍奉最尊贵的主子一样。这一切都表明,封建的伦理纲常只不过是维护封建宗法统治的工具而已。
贾政的奴才相,我们今天看来确是十分丑恶。明明是世家大族,偏说是什么“草莽寒门”;人家都说“上昭祖德”,他却偏要说“下昭祖德”。为了“颂圣”,当然不妨自卑自污,把贾家人说成是“鸡群鸦属”,或者比作别的什么也都无不可。只是这一来也就发生了问题:元春难道不是贾家人,不是贾政的女儿?所谓“凤鸾”难道不是“鸠鸦”所生?曹雪芹抓住了这种矛盾的现象,深刻地表现了封建阶级的统治秩序、政治上的等级关系,如何轻易地抹煞和颠倒了家族之间的血缘关系,让我们看到封建专制制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被改变到何等程度,这是很有价值的。
其实,也并非贾政比别的处在他这样地位的人更善于阿谀奉承,更会挖空心思地想出“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一类话来。脂批就说:“此语犹在耳。”可见,此类语言,作者的前辈倒是常常挂在口头上的。这种在我们社会主义时代已难以想象的十分可笑的现象,在曹雪芹那个时代里,那种社会制度下,那个阶级之中,实在是被看成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只看该作者 葬花吟(第二十七回)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说明]
林黛玉为怜桃花落瓣,曾将它收拾起来葬于花冢。如今她又来至花冢前,以落花自况,十分伤感地哭吟了此诗,恰为宝玉所闻。
 
[注释]
1.飞满天——庚辰本作“花满天”,但细看“花”字是后来的改笔,原抄是两小点,表示与上一“飞”字相同。故从甲戌、戚序本。这两句或受李贺诗“飞香走红满天春”(《上云乐》)的启发。
2.榭——筑在台上的房子。
3.絮——柳絮,柳花。
4.无释处——没有排遣的地方。
5.把——拿。
6.忍——岂忍。
7.榆荚——榆树的实。榆未生叶时先生荚,色白,像是成串的钱,俗称榆钱。芳菲——花草香茂。
8.“洒上”句——与两个传说有关:一、湘妃哭舜,泣血染竹枝成斑。所以黛玉号“潇湘妃子”。二、蜀帝魂化杜鹃鸟,啼血染花枝,花即杜鹃花。所以下句接言“杜鹃”。
9.奴——我,女子的自称。底——何,什么。
10.知是——哪里知道是……还是……。
11.香丘——香坟,指花冢。以花拟人,所以下句用“艳骨”。
12.一抔——一捧。因《汉书》中曾用“取长陵一抔土”来表示开掘陵墓,后人(如唐代骆宾王)就以“一抔之土”称坟墓,这里用以指花冢。
13.污淖——被污秽的泥水所弄脏。
 
[鉴赏]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和《芙蓉女儿诔》一样,是作者出力摹写的文字。这首风格上仿效初唐体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尽致,艺术上是很成功的。
这首诗并非一味哀伤凄恻,其种仍然有着一种抑塞不平之气。“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岂不是对长期迫害着她的冷酷无情现实的控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曩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则是在幻想自由幸福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这些,才是它的思想价值之所在。
这首诗的另一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笔下的宝黛悲剧的重要线索。甲戌本有批语说:“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噫唏!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停笔以待。”值得注意的是批语指出:没有看过“玉兄之后文”是无从对此诗加批的。批书人“停笔以待”也正是为此。那么“玉兄之后文”指什么呢?指的是下一回即二十八回开头写宝玉在山坡上听黛玉吟此诗时的感受那一段文字。其文曰:
……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解脱也)这段悲伤。
宝玉从听《葬花吟》中所预感到的,首先是“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然后才推及他人、自身大观园花柳等等,可见,说批书人“身非宝玉,何能下笔”的意思,就是指出此诗非泛泛之言,必要像宝玉那样能想到黛玉无觅处等等,才能理解诗中蕴涵的真意。由此可见,《葬花吟》实际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诗谶。这一点,我们从作者的同时人、极可能是其友人的明义《题红楼梦》绝句中得到了证明。其诗曰:“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似谶成真”,这是只有知道了作者所写黛玉之死的情节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以前,我们还以为明义未必能如脂砚那样看到小说全书,现在看来他读到过后半部部分稿子的可能性极大,或者至少也听作者交往的圈子里的人比较详尽地说起过后半部的主要情节。如果我们说,明义绝句中提到的事象“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之类,还可由推测而知的话,那么,写宝玉贫穷的“王孙瘦损骨嶙峋”和写他因获罪致使他心中的人为他的不幸忧忿而死的“惭愧当年石季伦”等诗句,是再也无从凭想象而得的。上面所引之诗句中的后两句也是如此:明义说,他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让宝、黛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把已断绝的月下老人所牵的红丝绳再接续起来。试想,只要“沉痼”能起,则“红丝”也就能续,这与后来续书者想象宝、黛悲剧的原因是由于婚姻不自主是多么的不同。倘若一切都如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续书中所写的那样,则宝玉已有他属,试问,起黛玉“沉痼”又有何用?难道难道“续红丝”是为了让她作“宝二姨娘”不成?
此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等末了数句,书中几次重复,特意强调,甚至通过写鹦鹉学吟诗也提到,可知红颜老死之日确在春残花落之时,并非虚词作比。同时,这里说“他年葬侬知是谁”,前面又说“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飘泊难寻觅”等等,则黛玉亦如晴雯那样死于十分凄惨寂寞的境况之中可以无疑。那时,并非大家都忙着为宝玉办喜事因而无暇顾及,恰恰相反,宝玉、凤姐都因避祸流落在外,那正是“家亡莫论亲”、“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日子,诗中“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或含此意。“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几句,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怜落花而怨及燕子归去,用意甚难把握贯通,现在倘作谶语看就比较明确了。大概春天里宝、黛的婚事已基本说定了,即所谓“香巢已垒成”,可是到了秋天发生了变故,就象梁间燕子无情地飞去那样,宝玉被迫离家出走了,因而,她悲叹“花魂鸟魂都难留”,幻想自己能“胁下生双翼”也随之而去。她日夜悲啼,终至于“泪尽证前缘”了。这样,“花落人亡两不知”,若以“花落”比黛玉,“人亡”说宝玉,正是完全切合的。宝玉凡遭所谓“丑祸”,总有别人要随之而倒霉的,先有金钏儿,后有晴雯,终于轮到黛玉。所以诗中又有“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双关语可用来剖白和显示气。“一别秋风又一年”,宝玉在次年秋天回到贾府,但见怡红院已“红瘦绿稀”,潇湘馆更是一番“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凄凉景象”,黛玉的闺房和宝玉的绛芸轩一样,只见“蛛丝儿结满雕梁”。虽然还有宝钗在,而且以后还成其“金玉姻缘”,但这又怎能弥补宝玉“对境悼颦儿”时所产生的巨大精神创痛呢?“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这些只是从脂评所提及的线索中可以得到印证的一些细节,所述未必都那么妥当,但此诗与宝黛悲剧情节必定有照应这一点,大概不是主观臆断吧。
其实,“似谶成真”的诗还不止于此,黛玉的《代别离.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也有这种性质。前者仿佛不幸地言中了她后来离别宝玉的情景,后者则又象是她对自己“泪尽夭亡”结局的预先写照。
有人说:《葬花吟》是从唐寅的两首诗中“脱胎”的,诗歌当然是有所继承借鉴的,但不应该把文艺创作的“源”和“流”的关系颠倒了。说到《葬花吟》在某些遣词造句、意境格调上利用前人之作,实不必到明人的集子中去找,唐初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类为人熟知的诗句还不足以借取利用
吗?即如葬花情节,也未必径取唐寅将牡丹花“盛似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事,作者的祖父曹寅的《楝亭诗钞》中也就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诗句,难道还不足以启发他的构思吗?但这些都是“流”,都仅仅是利用,既不表现诗的主要精神,也决不能代替作者源于现实生活的创造。何况,如前所述,此诗中作者运笔鬼斧神工之处,完全不在于表现上那些伤春惜花词句的悱恻缠绵。
当然,《葬花吟》中消极颓伤的情绪也是极其浓重且不容忽视的,它曾对缺乏分析能力的读者起过不良的影响。这种情绪虽然在艺术上完全符合林黛玉这个人物所处的环境地位所形成的她的思想性格,但毕竟因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借所倾心的人物之口来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而显露了他本身思想的弱点。我们同情林黛玉,但同时也看到这种多愁善感的贵族小姐,思想感情是十分脆弱的。   
  只看该作者 小曲(第二十八回)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麋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说明]
冯紫英邀宝玉至其家饮酒。席上,薛蟠酒酣忘情,拉着妓女云儿要她唱一个新样儿曲子,云儿就弹着琵琶,唱了这支小调。
 
[注释]
1.冤家——“情人”的一种谑称。
2.三曹对案——审判诉讼案件时,原告、被告和证人三方面人都到场对质。
 
[鉴赏]
参见《“女儿”酒令五首》鉴赏。
    
  只看该作者 “女儿”酒令(第二十八回) 
[说明]
这是在冯紫英家酒席上行的令。行酒令为戏的花样很多,书中宝玉交代这次行令的办法说:“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门杯”,每人行令时规定要喝的面对的一杯酒。“酒面”、“酒底”,饮门杯之前和之后要出的节目或要说的诗词、趣语。“席上生风”,想出一句诗词、成语来,与桌面上有的一件东西有关,使大家感到风趣。
 
 
其一(贾宝玉)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滴不尽相思血泪拋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雨打梨花深闭门[注释]
1.“悔教”句——用唐代诗人王昌龄《闺怨》诗原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说的是少妇在大好春光里后悔自己叫丈夫到外面去追求功名,以至自己独守空闺。
2.红豆——一名相思子。形扁圆,色半红半黑,大小略同赤豆,可镶嵌首饰。诗词中多以“红豆”说相思,所以这里用以比“相思血泪”。
3.玉粒金波——喻指珍贵的食物饮料。
4.菱花镜——即镜子。古代铜镜映日则发光影叫菱花,故名。《埤雅释草》:“旧说,镜谓之菱华(花),以其面平,光影所成如此。”
5.捱不明——等待不到天亮。更漏——古代夜间报时用具。
6.“雨打”句——北宋词人秦观《忆王孙》词:“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因为席上有梨,所以说了这句有“梨”字的词。
 
 
其二(冯紫英)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背地里去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鸡鸣茅店月[注释]
1.“女儿悲”四句——程高本“喜”“乐”两 句在前,“悲”“愁”两句在后,与脂本顺序倒转,也与别人行令顺序不一样。
2.可人——性格、行为都惹人喜爱的人。与宝贝儿的意思相似。
3.鬼灵精——极言聪明机灵。
4.鸡鸣茅店月——唐代温庭筠《商山早行》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甲戌、甲辰本所引异一字,或为表现冯紫英其人非腹中有文墨者,故乃因之。戚序、程高本同温诗,似为后人据出处而校改。
 
 
其三(云儿)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
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
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桃之夭夭[注释]
1.妈妈——指鸨母。云儿是锦香院的妓女。
2.去——庚辰本、戚序本属下句,今从甲戌本。
3.桃之夭夭——《诗经.周南.桃夭》中原句。夭夭,美而盛的样子。一般都以为是言女子及时婚嫁,能宜其室家的。
 
 
其四(薛蟠)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女儿乐,一根毛毛往里戳。
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注释]
1.乌龟——妻子与人私通者。
2.窜——脂本多作“撺”,实是误写。程高本改为“钻”。现据文意改正。
3.慵——困倦,懒。
 
 
其五(蒋玉菡)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花气袭人知昼暖
 
[注释]
1.桂花油——女子用的发油。
2.“灯花”句——灯芯之余烬结为花形。古时迷信观念以为吉兆,认为“ 灯火花,得钱财”(见《西京杂记》)。这里灯花结双蕊是婚事的喜兆。
3.着——在这里是配得正好的意思。
4.天河——银河。
5.谯楼——古时城门上用以望远的高楼称谯楼,此泛指城楼。更鼓声起,也是说夜已深了。“谯”,甲戌、庚辰本作“樵”,戚序本作“瞧”,皆误字。
6.剔——挑灯芯。鸳帏——帏帐。“鸳”作修饰词,比夫妻或男女欢好。
 
 
[鉴赏]
书中这一段情节写宝玉“富贵闲人”**生活的另一个侧面。通过他的结交,作者揭示了当时与上层人士生活联系着的都巿中**逸乐的社会习俗风气。其中所有的曲令都各自切合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和教养,可见作者所熟悉的生活面是很广的,描摹的本领也很大。而且,作者虽然作了维妙维肖的仿真,却又对此类淫腔滥调时加嘲弄。所谓这些曲令不管说什么,只要“押韵就好”,它内容之龌龊混账实在无异于“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宝玉所作要文雅一些,但我们想说的倒不在这些方面。在酒令中,“喜”、“乐”只是“女儿”眼前生活情景的反映,是陪衬;而“悲”、“愁” 则同后来的情节发展有关,是藏有深意的。如首句“青春已大守空闺”即成了后来宝玉出家、宝钗守寡的预言。次句“悔教夫婿觅封侯”看似随便借用了大家最熟悉的唐诗,其实是非常确切地暗示了宝玉弃宝钗为僧的原因——以“仕途经济”那一套来“讽谏”宝玉的人,终至使宝玉憎恶而与之决裂。时曲只从女儿悲愁来写,可见也以暗示将来结局为主。
“席上生风”的诗句同样并非信手拈来。蒋玉函拿起一朵大木樨(桂花)来念“花气袭人知昼暖”(陆游《村居书喜》诗,原诗“昼”作“骤”),后来他娶了袭人为妻。云儿说“桃之夭夭”(《诗.周南.桃夭》),她的妓女身份正与原诗写男女及时婚配之乐的内容有关。宝玉所引“雨打梨花深闭门”句的作者,也就是他梦入“太虚幻境”时写秦氏卧室中香艳对联的那个宋学士秦太虚,但这首词却是一首怀人不归的感伤词,词牌是《忆王孙》,起句也是“萋萋芳草忆王孙”。王孙不归,春草空绿,门掩黄昏,雨打梨花,正好使人联想到所谓“尘缘”断绝后“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长恨歌》)的情景。何况,“梨”又是乐府民歌中常借它来谐音“离”的。所以说“女儿”——宝钗,其寓意还不很明白吗?这种“诗谶”式的手法,在后面的《花名签酒令》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一回中写宝玉与薛蟠、云儿等一批淫滥无耻之徒在一起鬼混,是为后文流言外传、“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立据,也是为贾府最终被敌对势力抓住“箕裘颓堕”的把柄而遭奏本弹劾、兴狱问罪预先伏根。
    
  只看该作者 题帕三绝句(第三十四回)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拋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拋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说明]
宝玉遭贾政毒打,昏睡中听到悲切之声,醒来知是黛玉,“只见她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就推说自己疼痛是假装的,安慰她一番。黛玉走后,宝玉心里惦念,设法支开袭人,命晴雯以送两条旧绢帕为名去看黛玉。黛玉领会其意,十分激动,便提笔在帕上题了这三首绝句。
 
[注释]
1.鲛绡——传说海中有鲛鱼(美人鱼),在海底织绡(丝绢),她流出的眼泪会变成珠子。见《述异记》。诗词中常以鲛绡来指揩眼泪的手帕。
2.潸——流泪的样子,如潸然泪下。这里是流泪的意思。
4.彩线难收——难用彩线串起来的意思。
5.湘江旧迹——旧传湘妃哭舜的事迹。《述异记》:“舜南巡,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都嫁给舜为 妃)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上文为之斑斑然。”亦见于晋人张华《博物志》。湖南湘江一带特产一种斑竹,上有天然的紫褐色斑点如血泪痕,相传是二妃泪水染成,又称湘妃竹。后两句即用其意。
6.不识——未知。香痕——指泪痕。渍也无——沾上了没有?
 
[鉴赏]
如果把赠帕和题诗孤立地看作是男女私相传递信物和情书,这是十分肤浅的。尽管也可以把它说成是违反传统礼教的行为,但总不免使它落入才子佳人“私订终身”的窠臼。况且,孤立起来看,诗也就显得内容贫乏了,因为它除了写自己哭哭啼啼的伤感外,也没有讲什么别的。这三首诗在小说中的作用,全在于联系宝玉挨打这件事,表明宝、黛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同于他人。只有将它放在具体的情节中,对比宝钗、袭人的不同态度,才能看出宝、黛的互相同情、支持。
宝玉被打得半死,宝钗来送药时虽然也露出一副怜惜的样子,但心里想的却是“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这样吃亏”,还“笑着”说“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的。”处处卫道,处处维护贾政,实际上是用所谓“堂皇正大”的话把宝玉教训了一顿。袭人则乘机在王夫人面前进言,大谈宝玉“男女不分”,“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和“君子防未然”的道理,从中挑拨宝、黛关系,建议“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她的话吓得王夫人“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据戚序本),并骗取了王夫人的宠信,为后来抄检大观园作好了充分的舆论准备。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写了宝、黛的相互体贴、了解和黛玉的一往情深、万分悲痛,带便也写了宝玉身边唯一足以托付心事的忠诚信使——晴雯,这都是大有深意的。只要细读书中的文字(在这一节上,程高本窜改颇多),自不难理解作者的用心。
其次,“还泪债”在作者艺术构思中是林黛玉悲剧一生的同义语。要了解“还泪债”的全部含义,当然最好读曹雪芹原来所写的黛玉之死的情节,但这我们已看不到了。不过,作者的写作有一个规律,多少可以帮助弥补这个遗憾,即他所描写的家族或人物的命运预先都安下了伏线,露出了端倪,有的甚至还先有作引的文字。描写小说的主要人物林黛玉,作者当然更是先有成竹在
胸,作了全盘安排的。在有关黛玉的情节中,作者先从各个方面挖好渠道,最后都通向她的结局。这三首绝句始终着重写一个“泪”字,而这泪是为她的知己宝玉受苦而流的,它与黛玉第一次因宝玉摔玉而流泪,具体原因尽管不同,性质上却有相似之处——都为脂评所说的知己“不自惜”。这样的流泪,脂评指出过是“还泪债”。但好久以来,人们形成了一种看法(续书起了很大的作用),以为黛玉总是为自身的不幸而伤感,其实,宝玉的不幸才是她最大的伤痛。为了宝玉,她简直毫不顾惜自己。宝玉挨打,她整天地流泪,“任他点点与斑斑”。这还算不了什么,第五十七回紫鹃诳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去了,作者写宝玉急成痴呆病外,还着力写了黛玉的反应:“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宝玉)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响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这虽不直接写还泪,但仍与还泪是同样性质的。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诗中提出这个问题,为“还泪债”定下了基调。我们之所以说续书写黛玉之死违背作者原意,不但因为续书把“泪尽夭亡”写成黛玉在受到重大精神刺激下反而没有眼泪了(其实应该是终日眼泪不干,终于与生命一起流尽,否则,也就用不着说她是“泪尽夭亡”),更主要的还是续书所写改变了原作者定下的黛玉精神痛苦的性质,把她对宝玉的爱和惜改变为怨和恨,因男子负心(其实是误会)而怨恨痛苦。这没有什么新鲜,俗滥小说中可以找到成千上万,任何一个平庸的女子都会如此,这样的结局怎么也不能算是绛珠仙子报答了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惠。同时,误会的至死不得释,实际上也否定了宝黛两人是有共同思想基础的真正知己。说续书者用“粱祝”的套子写宝黛悲剧,其实还大大不如,梁祝的误会倒是在楼台相会之后很快就得到消除的。《红楼梦》的续作者对黛玉愿为知己受苦、而自己“万苦不怨”的精神境界却丝毫也没有理解。
与这三首突出写“泪”的绝句有关的几回情节,很象是后来宝黛悲剧的一次小小的预演。从第三十二到三十四回中有不少细节和对话,都可以看出作者在对未来的悲剧结局作暗示。此外,诗中用“湘江旧迹”之典,若孤立地从这几回情节看很象是胡乱堆砌,因为除了与“泪”有关外,其他方面都不甚切合。娥皇、女英泣舜是妻子哭丈夫,她们泪渍斑竹后是投水殉情而死的(《水经注》则谓她们“溺于湘江”)。前人用此事多写生死之别,如李白著名的《远别离》诗即用此故事写远别离之苦。这些,与宝哥哥被打屁股、林妹妹为之而哭泣似乎拉不到一起去。但如果把这三首诗当作后来悲剧情节的前奏曲来看,那么,用这个典故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只看该作者 招宝玉结诗社帖(第三十七回)娣探谨奉
二兄文几: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瘝痌惠爱之深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说明]
贾政出差离家。宝玉在园中无聊,探春差翠墨送来招宝玉结诗社的请帖。宝玉读了,欣然而往,半路上又接到了贾芸写的送白海棠的帖儿。
 
[注释]
1.娣探谨奉——妹妹探春小心地送上。客气话。娣,女弟。古时女子对姊而言称娣,对兄而言称妹。后人以为对宝玉不应称“娣”,遂据意改易。如甲辰本、程高本改作“妹探” , 戚序本改作“妹探春”。都没有细察探春特意这样自称的文情用意。其实,她称“娣”正是把宝玉视为自己的姊姊,或把自己当作他的弟弟,抹去男女性别界线,愈见亲密无间,自己具名只用一“探”字也正为此。若一本正经地写上“妹探春”,便无风趣可言了。今从庚辰本。
2.文几——书房中置于座侧的案几,倦时可凭靠。这里说谨奉书信于几案前,表示对习文的人的尊重。
3.清景——清明的月色。讵忍就卧——怎么忍心舍此景色而去睡觉呢。
4.时——当时。
5.漏已三转——即夜已三更的意思。漏,漏壶,古代的定时器,由上下叠放的好几只铜壶构成,水由最高一只孔中漏出,逐级转入到最低的一只,从置于其中的刻时标杆所浮出的高度来测定时间。
6.桐槛——旁植梧桐树的窗下或长廊边的栏杆。
7.“未防”二句——不防感受风寒而得了病。采薪之患,自称有病的谦辞。旧时自称有病为“负薪之忧”,语出《礼记曲礼下》,或称“采薪之忧”,出《孟子公孙丑下》,意思是背柴或打柴劳累,体力还未恢复。
8.抚嘱——慰问和叮嘱。
9.数遣侍儿问切——多次叫丫头来对我表示问候、关切。
10.鲜荔——鲜荔枝。真卿——颜真卿,唐代大书法家。
11.“何瘝痌”句——你的关怀和爱护是何等的深啊!“瘝痌”亦作“恫瘝”,“痌”同“恫”。《书康浩》:“恫瘝乃身。”蔡沉集传:“恫,痛;瘝,病也。视民之不安,如疾痛在乃身。”后来常用以表示对民间疾苦的关怀。如:恫瘝在抱。这里说宝玉像病生在自己身上那样地关切对方的健康。
12.伏几凭床处默——默默地凭伏着几案而坐。说自己独在房中想问题。
13.名攻利夺之场——争名夺利的场所。这里指繁华的闹市。
14.些山滴水之区——指范围很小的人工园景。些,少,小。
15.揖——拱手礼。旧时朋友见面时常拱手,这里是面邀的意思。
16.投辖攀辕——形容挽留客人心切。辖,古代车上的零件,多用青铜制成,插在轴端孔内。汉代陈遵大会宾客,曾闭门,把客人的车辖投入井中,使客人不得离去。见《汉书陈遵传》。辕,压在车轴上伸出在车子前端、驾车用的直木或曲木。攀辕,也就是牵挽住车子不让走。旧时常用“攀辕扣马”(《东观汉记》)或“攀辕卧辙”(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及《白氏六帖事类集》)作为挽留所谓贤明官吏之辞。
17.盘桓——徘徊,逗留。
18.竖——直立。这里就是创建、树立的意思。
19.吟社——诗社。
20.窃——犹言私下里,是表示个人行动、意见的谦词,如窃闻、窃思。叨——谦词,在这里有“幸运一道”的意思。栖处——居住。泉石之间——指大观园。
21.薛林——薛宝钗、林黛玉。雅调——风雅的才调。
22.醉飞吟盏——饮酒赋诗。飞,形容举杯。吟盏,等于说“增添诗兴的酒杯”。
23.孰——谁。雄才莲社——莲社是佛教净土宗最初的结社,东晋时慧远在庐山东山寺所创立,曾约会刘程之等一批所谓名儒,号称十八贤。他们曾以书招陶渊明,所以文中引以为比。《莲社高贤传》:“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去到那里)焉。忽攒眉(皱眉头)而丢。”须眉,男子。这句说:谁说的只允许男子们结社以召集有才之士。
24.直以——即使……也当……。东山之雅会——像谢安那样风雅地会聚。晋代谢安,字安石,曾隐居东山,后常以“东山”来指称他。《晋书.谢安传》:“(谢安)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让余脂粉——余,我们。脂粉,女子。投帖给宝玉,却不把他算在“须眉”中而归于脂粉队里,是很有意思的。
25.棹雪而来——乘兴而来。棹,划船工具,这里作划船解。此字各本歧出:作“掉”、“绰”、“踏”、“造”等等,或是形讹,或是臆改。实在是用《世说新语》中王子猷冒雪“夜乘小船”访戴安道事。帖中引典故只取其“乘兴而行”的意思。
26.扫花以待——殷勤期待。杜甫《客至》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表示自己生活疏懒,待客不周。今反用其意。
 
[鉴赏]
参见《送白海棠帖》鉴赏。   
 
  只看该作者 送白海棠帖(第三十七回) 
不肖男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男思自蒙天恩,认于  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  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  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碍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注释]
1.“不肖男”句——宝玉是贾芸的叔辈,论年纪反而是贾芸大四五岁。这里贾芸自称“不肖男”,叫他叔叔宝玉为“父亲大人”,因为宝玉曾对贾芸开玩笑说:“倒像我的儿。”贾芸“最伶俐乖觉”,见机而入说:“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第二十四回)
2.膝下——子女幼时依恋于父母的膝下,因而常以“膝下”表示对父母的敬爱,旧时与父母通信时多用之。语出《孝经》。贾芸费尽心思在信中表示对宝玉的敬意,所以恭请“万福金安”外,又把“天恩”、“膝下”等他头脑中所想得出来的词都用上了。又凡需自称处一律写作小字,称对方时或换行顶格,或空格,其小心恭顺的程度,就与古代官员向皇帝上奏本差不多。在这里,连“膝下”之前也空格,就显得十分可笑了。
3.“上托”二句——贾芸以为凡说运气好,就应说“上托大人洪福”,所以在“认得许多花儿匠”之前也加上了这话。这也是作者的诙谐。
4.亲男——男,虽用作儿子对父母的自称,但“亲生儿子”却不能说成“亲男”。贾芸不能辨别词的不同用法,所以写出了“视男是亲男一般”这样令人绝倒的文句。
 
[鉴赏]
探春的所谓志高自负,更多地表现为积极振兴那个大家族的祖基家业,不出当时宗法制的意识形态范围。帖子中那种“脂粉”不让“须眉”的思想,部分地有作者反对“男尊女卑”的道德观念的思想的流露,因为作者对这个人物是有所偏爱的。但即使如此,人物并不因此而失真。探春在“文采风流”上想与男子争胜,这与宝玉的女清男浊的叛逆思想还是有根本性差别的。
作者把探春和贾芸这两个帖子放在一起写,艺术上颇有安排,情节的剪裁和结构有可借鉴的地方。探春的请帖是一篇骈散相杂、写得很漂亮的短简,文笔干净利落,措辞藻丽多采。全文不过二百余字,先叙自己贪赏夜景而得病的经过,接写宝玉殷勤相慰,深情抚爱,然后逐渐说到结社,引古述今,据理申说,夹叙夹议,有景有情,最后提出邀约,表示期待。一路写来,从容不迫,与贾芸半文不白、似通非通的帖子形成对照,艺术效果上相得益彰。
贾芸平时说话生动活泼,写信却另找陈辞俗套来妆点,以为不如此就不够斯文。什么话都从“前因”开头,在“认得许多花儿匠”之前还加“竟”字,在“不便”之前还加“妨碍”,如此等等,百般扭捏,反成效颦。但他并非贾环式的愚钝,只是文化水准低罢了。就在这个令人发笑的帖子中,也不难看出他办事能干、处处讨宝玉欢喜的“伶俐乖觉”的性格特点。他送花正是时侯,大观园于是就有了“海棠诗社”。他巴结少爷、小姐们,这与他模仿学究写帖儿一样,都可以看出他处于卑微地位而被上层权贵人士精神支使所留下的烙
印。
如果说作者摹写这两个帖子是为了颂扬探春的文采风流,揶揄贾芸的不通文墨,这还只是对比文章好坏所得出的表面的结论。其实问题并不这么简单,还有更重要的对比。作者写这段文字时,目光早就贯注到小说的后半部了。到那时,情况恰恰相反:探春虽然“才自精明志自高”,无奈“生于末世运偏消”,一点也不能有所作为。而这个曾向势利的亲戚伸手告贷因而听冷言、受闲气、被人瞧不起的贾芸,却偏能一显身手。据见到后半部原稿的脂砚斋等人说,“此人后来荣府事败”时“有一番作为”,而且宝玉危难时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仗义探庵”(有人说就是指营救被监禁的宝玉等人,详情已不可确知。续书中把贾芸写得很不堪,不是作者原意)。可见,曹雪芹毕竟不是流俗的小说家。《红楼梦》是深刻的,它常常有一些引人深思的地方。   只看该作者 咏白海棠(第三十七回)[说明]
这是大观园众姊妺结成“海棠诗社”后首次吟咏。李纨被大家推为社长,负责评诗,迎春限韵,惜春监场。诗成后,大家认为黛玉的最好,李纨却评宝钗为第一,探春表示赞同,宝玉则为黛玉不平。第二天史湘云到来,又和了两首,众人看了称赞不已。
 
 
其一(贾探春)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鼻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注释]
1.寒草——秋草。
2.苔翠——青翠的苔色。
3.“玉是”二句——以玉和冰雪喻白色的花。苏轼《松风亭下梅花盛开,又韵》诗:“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同时,这又是以花拟人,把它比作仙女,因为《庄子.逍遥游》曾说美丽的神人“肌肤若冰雪”。销魂,使人迷恋陶醉。
4.倩影——美好的身姿。月有痕——月有影。这里的“痕”不是泪痕。李商隐《杏花》诗:“援少风多力,墙高月有痕。”全句说:深夜的月亮照出了白海棠美丽的身影。
5.“莫道”二句——不要说白衣仙女会升天飞去,她正多情地伴我在黄昏中吟咏呢。缟(音搞),古时一种白色的丝织品。这里指白衣。以“缟仙”说花,承前“雪为肌鼻”来。道家称成仙或飞升叫“羽化”,意思是如化为飞鸟,可以上天。末句用唐代刘兼《海棠花》诗意:“良宵更有多情处,月下芬芳伴醉吟。”
 
 
其二(薛宝钗)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注释]
1.手瓮——可提携的盛水的陶器。
2.“胭脂”二句——诗的一种修辞句法,意即秋阶旁有洗去胭脂的倩影,露砌边招来冰雪的精魂。洗出,洗掉所涂抹的而显出本色。露砌,带着露水的阶台边沿。北宋诗人梅尧臣《蜀州海棠》诗:“醉看春雨洗胭脂”。
3.“愁多”句——花儿愁多怎能没有痕迹。就玉说“痕”是瘢痕,以人拟“痕”是泪痕,其实就是指花的怯弱姿态或含露的样子。
4.“欲偿”句——白帝,西方之神,管辖秋事。秋天叫素秋、清秋,因为它天高气清,明净无垢,所以说花儿报答白帝雨露化育之恩,也应使自身保持清洁,亦就海棠色白而言。
5.婷婷——美好的样子。
 
 
其三(贾宝玉)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注释]
1.秋容——指花的容貌。
2.攒——簇聚。“七节攒成”是说花在枝上层层而生,开得很繁。雪,喻花。
3.出浴太真——杨贵妃,字玉环,号太真,为唐玄宗所宠,曾赐浴华清池。白居易《长恨歌》中写到她肤如“凝脂”、“娇无力”,所以借以说海棠花,又兼以玄宗在沉香亭召贵妃事为出典。玄宗曾笑其“鬓乱钗横,不能再拜”的醉态说:“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见宋人释惠洪《冷斋夜话》。
4.捧心西子——参见《赞林黛玉》注。宋人赋海棠词中时有以杨妃、西施并举的,如辛弃疾《贺新郎》、马庄父《水龙吟》等皆是。
5.愁千点——指花如含愁,因花繁而用“千点”。
6.宿雨——经夜之雨。
7.独倚画栏——指花。参见宝玉《怡红快绿》诗注。
8.清砧怨笛——砧,捣衣石。古时常秋夜捣衣,诗词中多借以写妇女思念丈夫的愁怨。怨笛也与悲感有关。
 
 
其四(林黛玉)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注释]
1.湘帘——湘竹制成的门帘。这句说看花人,“半卷”、“半掩”与末联的娇羞倦态相呼应。
2.“碾冰”句——因花的高洁白净而想象到栽培它的也不该是一般的泥土和瓦盆,所以用冰清玉洁来侧面烘染。
3.“偷来”二句——意即白净如同梨花,风韵可比梅花。但说得巧妙别致。宋代卢梅坡《雪梅》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又雪芹之祖曹寅有“轻含豆蔻三分露,微漏莲花一线香”的诗句,可能都为这一联所借鉴。
4.月窟——月中仙境。因仙人多居洞窟之中,故名。袂,衣袖,亦指代衣服。苏轼曾用“缟袂”喻花,有《梅花》诗说:“月黑林间逢缟袂”。这里借喻白海棠,并改“逢”为“缝”,另藏深意。
 
 
白海棠和韵二首(史湘云)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那虚廊月色昏。 
[注释]
1.都门——本指都城中的里门,后通称京都为都门。这里即是通
称,因小说中大观园在“帝城西”。
2.蓝田——县名,古时以产美玉著名,在今陕西省渭河平原南缘,秦岭北麓,渭河支流灞河上游。
3.自是——本是。霜娥——青霄玉女,主管霜雪的女神,亦称青女。这一句出唐代李商隐《霜月》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4.“非关”句——事出唐代陈玄佑《离魂记》传奇。故事说:张镒的幼女倩娘与王宙相爱,张镒将她另许他家,王宙愤恨而诀别远行,途中倩娘忽然追至,两人就一起遁去。他们在外地共居五年,回家看父母,家人都惊讶不已。这时,从房中跑出倩娘,与回家的倩娘相抱,合成一体。原来当时倩娘怨忿成病,卧床数年不起,跟王宙外逃的只不过是她的魂魄。这是一个不满包办婚姻的幻想故事。
5.秋阴——秋天的阴云。南朝颜延之《陶征士诔》:“晨烟暮蔼,春煦秋阴。”云阴与雨雪相连,但秋天无雪,所以要用“何方”二字。“捧出”,将秋阴拟人化,也写出了花的形状。
6.肯——岂肯。
7.蘅芷——蘅芜、清芷,都是香花芳草。萝薜,藤萝、薜荔,都是蔓生植物(皆见之于第十七回)。为下句写海棠种植随处适宜而先写环境。
8.断魂——形容极度悲愁。
9.“玉烛”句——白玉色的蜡烛,烛芯烧完、蜡泪滴干时剩下的是一堆凝脂,以喻花。
10.“晶帘”句——晶帘即水精帘,从帘内可见帘外景物,唯白色的东西不明显。所以唐代韦庄《白樱桃》诗说:“王母阶前种几株,水精帘外看如无。”这里说月中花的姿影被“晶帘隔破”,即韦庄诗意,亦从颜色来写。
11.幽情——隐藏在心中的怨恨。嫦娥,神话人物,本是羿之妻,羿从西王母处带回不死之药,嫦娥偷服后飞向月宫。后在诗词中多以嫦娥写女子的寂寞孤单。这里花向嫦娥所诉的“幽情”亦与“难寻偶”等语有关。
12.无那——无奈。
 
 
[鉴赏]
结社、赏花、吟咏唱和是清代都门特别盛行的社会风气,是古时贵族人家的闲情逸致的表现,大观园的公子小姐们当然不会例外。这些诗和有关情节给我们提供了认识这种生活的画面。如果从这一角度看,诗本身的价值是不大的,但作为塑造人物思想性格的一 种手段,它仍有艺术上的效用。
李纨评黛玉的诗“风流别致”,宝钗的诗“含蓄浑厚”,可见风格上绝不相混。李纨、探春推崇宝钗,独宝玉偏爱黛玉,评诗的分歧也都表现各自立场、爱好和思想性格的不同。湘云的诗写得跌宕潇洒,也与她的个性一致。这是作者高明之处。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多半都“寄兴寓情”,各言志趣。作者甚至把人物的未来归宿也借他们的诗隐约地透露给读者了。
探春的诗中“芳心一点娇无力”句,使人联想到她风筝谜中“游丝一断浑无力”,她后来应是江边离别、孤帆远去的(参见其“册子题咏”)。“缟仙”、“羽化”之喻很像与苏轼《前、后赤壁赋》中写自已扁舟江上所见所感有纠葛。
宝钗的诗深意尤为明显,“珍重芳姿昼掩门”,可以看出她恪守封建妇德、对自己豪门千金的身份十分矜持的态度。“洗出胭脂影”、“招来冰雪魂”,都与她的结局有关:前者通常是丈夫不归、妇女不再修饰容貌的话,后者则说冷落孤寂。“淡极始知花更艳”,宝钗之“罕言寡语”、“安分随时”能笼络人心,得到上下的夸赞。“愁多焉得玉无痕”,话里有刺,总是对宝、黛这二“玉”的讥讽。
宝玉的诗中间二联可以看作对薛、林的评价和态度。宝钗曾被宝玉比为杨贵妃,则“冰作影”正写出了服用“冷香丸”的“雪”姑娘其内心冷漠无情恰如“冰”人。“病如西子”的黛玉以“玉为魂”,这“玉”指的是谁自不难猜到。(第五回中,众仙子埋怨警幻说:“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清净女儿之境?”谁是“绛珠妹子的生魂”已经明点了。)“晓风结愁”,“宿雨添泪”,岂不是宝玉一生终不忘黛玉的心事的写照?
黛玉诗中“碾冰为土”一语,评者多欣赏它设想的奇特,若看作是对宝钗讥语的反击则锋芒毕露。以缟素喻花,无异暗示夭亡,而丧服由仙女缝制,不知是否因为她本是“绛珠仙草”。此外象“秋闺怨女拭啼痕”之类句子,脂评已点出“不脱落自己”,看来也确象她的“眼泪还债”。
湘云诗“自是霜娥偏爱冷”一句,脂评也已告诉我们“不脱自己将来形景”。所谓“将来形景”,就是说她后来与丈夫卫若兰婚后不久就分离了(续书所写不同)。在第二首中,如“难寻偶”、“烛泪”、“嫦娥”等,皆暗示她和她丈夫后来成了牛郎织女那样的“白首双星”。作者还写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则“也宜墙角也宜盆”的隐义是说她无论是在史家绮罗丛中受到娇养,还是投靠贾府寄人篱下,都能处处顺合环境,随地而宜。其实,这正说明她缺乏黛王那种叛逆性格。称之为“阔大宽宏”,是作者的偏爱。
凡此种种,要使每一首诗都多方关合、左右逢源,若非作者惨澹经营、匠心独运,是很难臻于完美境地的。
    
  只看该作者 藕香榭对联(第三十八回)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 
[说明]
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开窗,左右有曲廊,后面竹桥暗接。对联是贾母来赏桂时所见。
 
[注释]
1.“芙蓉”二句——芙蓉,指水芙蓉,即荷花。兰桨,木兰制的桨,取其芳香义作为修饰,出《楚辞》。其实只是说小舟。上句是见水动影破方知船来的意思,诗意全从造句中表现,如果写成“兰桨归时莲影破”就平淡无奇了。这是从唐代诗人王维《山居秋暝》“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诗句中得到启发的。下句则在炼字上见工夫。菱藕常人多不言“香”,现在偏偏用它,又加以“深”字,以写景物幽独,表现意趣。用一“泻”字画出竹桥的姿势。[鉴赏]
对联虽然工致,表现的总是仕宦人家的生活情趣。它的技巧也没有超脱当时皇室权贵艺术标准所认可的范围。
    
 只看该作者 菊花诗(第三十八回)
 [说明]
菊花诗十二题,咏物兼赋事。题目编排序列,凭作诗者挑选。限用七律,不限韵脚。诗作皆署“雅号”,即:“蘅芜君”(宝钗)、“怡红公子”(宝玉)、枕霞旧友”(湘云)、“潇湘妃子”(黛玉)、“蕉下客”(探春)。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
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注释]
1.蓼——水蓼,花小色红,聚集成穗状。苇——芦苇,花白。蓼红苇白时菊尚末开。诗中以菊拟所“忆”之人,所以说“抱闷思”、“断肠”。
2.旧圃——去年的花圃。秋无迹——即花无迹,修辞说法。
3.梦有知——谓唯有梦中能见,亦为写“忆”。
4.“念念”句——意谓秋雁北归南飞,勾起自己无限想念之情。因传说雁能带书传讯。
5.寥寥——寂寞空虚的样子。砧——与兴秋思有关,参见宝玉《咏白海棠》诗注。迟——不尽。
6.为黄花瘦——黄花,菊花。语借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写自己孀居愁绪的《醉花阴》词“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用意有所不同。
7.重阳——阴历九月初九。古人以九为阳数,二“九”相重,所以叫重阳,亦称重九。重阳节正是菊花盛开之时,有登高赏菊的习俗,所以说是相会之期。
 
 
访菊(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注释]
1.淹留——滞留住。这句说,不必为了饮酒或身体病弱而留在家中。
2.何处秋——即何处花,修辞说法。“谁家”、“何处”都为了写“访”。
3.蜡屐——木底鞋。古人制屐上蜡。语用《世说新语》阮禹“自吹火蜡屐”事。表示旷怡闲适。又古代有闲阶级多着木屐游山玩水。得得,特地,唐时方言。
4.冷吟——在寒秋季节吟咏。
5.解——懂得,能够。
6.“休负”句——不要辜负我今天的乘兴游访。挂杖头,语用《世说新语》阮修“以百钱挂杖头,至店,便独醉酣畅”事。这里取其兴致很高的意思。又重阳有饮菊花酒的习俗。
 
 
种菊(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
 
[注释]
1.移来——指把菊苗移来。
2.不期——未曾料想到。
3.秋色——指菊。
4.酹——洒酒于地表示祭奠。这里只是对着菊花举杯饮酒的意思,与吟诗一样,都表示兴致高。寒香,指菊。下一首“清冷香”意同。《花史》:“菊为冷香。”
5.泉溉泥封——用水浇灌,用土封培,是种菊的技术。
6.好和——须和。井径——田间小路,泛指偏僻小径。这句意思是说让菊花跟它所在的小路一起都与尘世的喧闹隔绝。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注释]
1.科头——不戴帽子叫科头。这里借用来说不拘礼法的样子,与下联“傲世”关合,取意于唐代诗人王维《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诗:“科头箕踞(抱膝而坐)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2.傲世——菊不畏风霜,冒寒开放,有“傲霜枝”之称。
3.知音——知己朋友。典出钟子期听伯牙弹琴能知其心意的故事。见《列子.汤问》。
4.荏苒——参见林黛玉灯谜诗注。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坐香分三径露,拋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注释]
1.供菊——将菊花插在瓶中,放在房间里供观赏。
2.喜堪俦——高兴菊花能作伴。
3.“几案”句——即 “婷婷点缀几案幽”。婷婷,指菊枝样子好看。幽,说因菊而环境显得幽雅。
4.“隔坐”句——即一座之隔而闻到菊花的香气。三径露,指菊,修辞说法(与下句“一枝秋”相对),用陶潜《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意。“三径”原出处参见前清客《兰风蕙露》对联注。“香分三径露”, 是说菊之香气从三径分得,与下句“一枝”一样,正写出“供”字。
5.霜清——仍是修辞说法,指菊花清雅。纸帐来新梦——房内新供菊枝,使睡梦也增香。因纸帐上多画花卉,而真的菊自然大大超过所画的花,所以及之。《遵生八笺》:“纸帐,用藤皮茧纸缠于木上,以索缠紧,勒作皱纹,不用糊,以线拆缝之,顶不用纸,以稀布为顶,取其透气;或画以梅花,或画以蝴蝶自是分外清致。”
6.“圃冷”句——书中黛玉说:“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拋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末供之先,意思深远”圃冷,菊圃冷落。斜阳,衰飒之景。旧游,旧时的同游者、老朋友。
7.“傲世”二句——说自己也与菊一样傲世,并不迷恋世上的荣华富贵。春风桃李,喻世俗荣华。淹留,这里是久留忘返的意思。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注释]
1.无赖——无聊赖,无法可想。诗魔——佛教把人们有所欲求的念头都说成是魔,宣扬修心养 性用以降魔。所以,白居易的《闲吟》诗说:“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唯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闲吟。”后遂以诗魔来说诗歌创作冲动所带来的不得安宁的心情。昏晓侵——从早到晚地侵扰。
2.欹——这里通作“倚”。沉音——心里默默地在念。
3.毫端——笔端。蕴秀——藏着灵秀。“毫端蕴秀”是心头蕴秀的修辞说法。临霜写——对菊吟咏的修辞说法。临,即临摹、临帖之“临”。霜,非指白纸,乃指代菊,前已屡见。写,描绘。这里说吟咏。
4.口角噙香——噙,含着。香,修辞上兼因菊、人和诗句三者而言。
5.素怨——即秋怨,与下句“秋心”成互文。秋叫“素秋”,参见薛宝钗《咏白海棠》“欲偿白帝”注。“素”在这 里不作平素解,却兼有贞白、高洁的含义。“素怨”、“秋心”皆借菊的孤傲抒自己的情怀。
6.一从——自从。陶令——陶渊明(365—427),东晋诗人,字符亮,一说名潜字渊明。曾做过八十多天彭泽县令,所以称陶令。他喜欢菊,诗文中常写到。评章——鉴赏,议论。亦借说吟咏,如:评章风月。
7.高风——高尚的品格。在这里并指陶与菊。自陶潜后,历来文人咏菊,或以“隐逸”为比,或以“君子”相称,或赞其不畏风霜,或叹其孤高自芳,而且总要提到陶渊明。
 
 
画菊(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黏屏聊以慰重阳。
 
[注释]
1.“诗余”二句——谓诗后戏笔画菊,乃乘一时之逸兴不经意所作,岂是存心绘画、苦苦构思而成?丹青,指绘画所用的红的青的颜料,亦作画的代称。较量,计虑,思考如何恰当。
2.“聚叶”二句——聚叶,把菊叶画得茂密,故用“千点”。攒,簇聚。花由好多花瓣集合构成,故说“攒花”。霜,指代菊花瓣,故用“几痕”。国画中有泼墨、烘染等法,枝叶浓黑以烘托花姿。“泼墨”、“攒花”是画菊常用的话,如《画居逸品》记高濲“酒酣泼墨,写菊数本……寒香飘拂,凉风飒然。”菊花的不同画法则有“高顶攒瓣花”、“攒顶尖瓣花”、“攒心细瓣花”等名目。
3.“淡浓”句——对风前的菊花姿影心领神会,然后在纸上用浓淡来表现。有浓淡,才能密而不乱,才有远近掩映。
4.“跳脱”句——即“(戴着)跳脱之腕底生秋香”的修辞句法。跳脱,手镯的一种,用珍物连缀而成,又做“挑脱”、“条脱”。《全唐诗话》:“(文宗)问宰臣:‘古诗云:轻衫衬跳脱。跳脱是何物?’宰臣未对。上曰:‘即今之腕钏也。’”句中仅以字面与“淡浓”成对,对仗中多有此式。有人解为灵活,兼有此意。
5.“莫认”句——不要错认是真的菊花而随手就去采摘。说画得神态逼真。“东篱闲采掇”,语用陶潜著名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掇,拿取。
6.黏屏——把画贴在屏风上。慰重阳——重阳不得赏菊,以观画代之,可安慰一下寂寞的心情。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虱病可相思?
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注释]
1.秋情——即中间两联所问到的那种思想情怀。因“众莫知”而唯有菊可认作知己,故问之。
2.喃喃——不停地低声说话。负手——把两手交放在背后,是有所思的样子。扣——询问。东篱——指代菊,见前诗注。
3.孤标——孤高的品格。标,标格。偕——同……一起。
4.为底——为什么这样。底,何。
5.虱——蟋蟀。可——是不是。雁、虱、菊都是拟人写法。
6.解语——能说话。在这里的意思是如果花能说话的话。语出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唐玄宗把贵妃比作“解语花”事。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注释]
1.簪菊——插菊花于头上,古时风俗。《干淳岁时记》:“都人九月九日,饮新酒,泛萸簪菊。”又史正志《菊谱》叙曰:“唐辈下岁时记:九月宫掖间,争插菊花,民俗尤甚。杜牧诗曰:‘黄花插满头’。”
2.镜中妆——指簪、钗一类首饰,女子对镜梳妆时插于发间。这句说以菊插头,不要错认作是珠花。因男子也簪菊,并非为了打扮。
3.“长安”句——疑指唐代诗人杜牧,他是京兆(长安)人。其《九日齐山登高》诗有“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等句,与本诗中多以插菊、饮酒事并提相合。但“公子”“花癖”之称,总无可征,或是泛说京都风气。
4.彭泽先生——指陶渊明。参见前注。陶除爱菊外,也喜酒,任彭泽令时“公田悉令吏种秫(高粱),曰:‘吾尝得醉于酒足矣!”江州刺史王弘曾“留二万钱于渊明,渊明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归。”又自酿酒,“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着之。”(南朝萧统《陶渊明传》)所以称“酒狂”。
5.三径露——指代菊。因说“露”所以用“冷沾”,这两句都形容簪菊。
6.葛巾——用葛布做的头巾。暗与陶潜“葛巾漉酒”事相关。九秋霜——指代菊。九秋,即秋天,意谓秋季九十日。秋称三秋,亦称九秋。
7.“高情”二句——意思说,时俗之人不能理解那种高尚的情操,那就让他们在路上见了插花醉酒的样子而拍手取笑吧。李白《襄阳歌》:“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这里兼取两者意化用之。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注释]
1.秋光——指菊影。潜度偷移——说菊花随着日光西斜而影子在不知不觉地移动。
2.“窗隔”句——意思是隔着窗子透出稀疏的灯光,在地上描下了浓淡不同的远近菊影。
3.“篱筛”句——竹篱好比筛子,透过月光的碎片,就像把明净精巧的菊花姿影封锁在里面。玲珑,空明的样子,又常形容雕镂精巧。
4.寒芳——指菊。留照——留下肖像,即留下影子。魂应驻——花魂应该也留在菊影之中,说菊影能传神。
5.霜印——指菊影。梦也空——影虽能传花之神,但毕竟是虚像,“梦也空”就是虚像的修辞说法。上句从花到影,这句从影到花,说法相反相成。
6.暗香——指菊,因写月夜花影,所以用“暗”。休踏碎——正点出“菊影”,影在地上,因珍惜,所以不愿踩它。程高本这三个字作“踏碎处”,句不可通,既已“踏碎”(影岂能踏碎?),怎么还说“珍重”呢?今从脂本。
7.“凭谁”句——赏菊与饮酒相关,已见前诗注。影子本来朦胧,加之醉眼迷离,看去就更模糊难以辨认了。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虱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注释]
1.秋酣一觉清——秋菊酣睡,梦境清幽。
2.“和云”句——唐代张贲以“和霜伴月”写菊,今换一字,以写菊花梦魂高飞;以“不分明”说梦境依稀恍惚。
3.“登仙”句——说梦魂翩跹,彷佛成仙,但并非是羡慕庄子变作蝴蝶。庄周梦中化蝶事见《庄子.齐物论》。这里引“庄生蝶”是为了点“梦”。
4.忆旧——实即“梦旧”,诗题中“梦”字句中不出现是咏物诗技巧上的讲究。寻盟——表示结交友好,语出《左传》。这一联构思或受元代柯九思“蝶化人间梦,鸥寻海上盟”诗句的启发。
5.“睡去”句——意谓梦见归雁,依恋之心久久相随,直至它飞远看不见。
6.故故——屡屡,时时。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虱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注释]
1.倾欹——指菊倾侧歪斜。
2.小雪——立冬以后的一个节气。
3.余香——实即“余瓣”。淡泊——指颜色暗淡不鲜。
4.离披——亦作“披离”,散乱的样子。
5.知再会——“不知能否再见”的意思。秋风——程高本作“秋分”,指季节说,两者没有多大差别。但倘若作者有所寓意,则一字之别含义不同。自汉武帝作过“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秋风辞》后,“秋风过客”就成了时光短暂、好景不长的代用语。为便于推究原意,今从脂本。
 
 
[鉴赏]
《菊花诗》与《咏白海棠》属同一类型,都在花事吟赏上反映了当时的都城社会习俗和贵族人士的文化生活情趣。清代方浚颐《梦园丛说》曾记都门赏花情况说:“极乐寺之海棠,枣花寺之牡丹,丰台之芍药,十剎海之荷花,宝藏寺之桂花,天宁、花之两寺之菊花,自春徂秋,游踪不绝于路。又有花局,四时送花,以供王公贵人之玩赏。冬则……招三五良朋作消寒会,煮卫河银鱼,烧膳房鹿尾,佐以涌金楼之佳酿,南烹北炙,杂然陈前,战拇飞花,觥疘交错,致足乐也。”小说中赏桂、赏菊、送海棠以至冬日消寒大嚼鹿肉都写到了。有钱人的种种乐事完全是建筑在财富和地位上,而财富的积攒又大部份来自于佃农每年所缴纳的佃租。彼此唱和、斗奇争新的咏物诗风靡一时,正是这种闲逸生活的反映。
菊诗分咏十二题的形式好象只是宝钗、湘云偶然想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其实,也完全是当时现实生活已存在着的一种诗风的艺术概括。与作者同时代人、清宗室、袭封康亲王的爱新觉罗.永恩的《诚正堂稿》中就有“和崧山弟”的《菊花八咏》诗,其八咏诗题是“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几乎和小说中一样。崧山亦即嵩山,是敦诚的好友永恚的号。在他的《神清室诗稿》中也有“访菊” 、“对菊”、“梦菊”、“簪菊”、“问菊”等诗。可见,小说中的情节多有现实生活为依据,并非作者向壁虚构。
和同类内容的大多数诗一样,《菊花诗》寄情寓兴的一面还是值得注意的。每首诗依然有选咏者各自的特点:比如薛宝钗的“忆菊”就一味地是寡妇腔;贾宝玉的“种菊”就归结为绝尘离世;史湘云的命运从她的“册子”上看,后来虽一度“来新梦”,但终究“梦也空”,未能“淹留”于“春风桃李”的美满生活;林黛玉的诗中“孤标傲世”、“幽怨”等等,则更说得明白,我们既知已佚的后半部原稿中写她的死的那一回回目叫“证前缘”(靖藏本七十九回批语),则“登仙”的寓意就同样清楚;从“残菊”诗看探春,可之她“运偏消”时如菊之“倾欹”、“离披”,境况也大不如前,“万里寒云”、“分手”而去正是她远嫁不归的象征,所谓明岁再会、切莫相思等慰语,其用意也不过如同元春离别时所说的“见面尽容易,何必过悲?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那番话罢了。
林黛玉所写的三首诗被评为最佳。如果作者只是为了表现她的诗才出众,为什么在前面咏白海棠时要让湘云“压倒群芳”,在后面讽和螃蟹咏时却又称宝钗之作为“绝唱”呢?原来作者还让所咏之物的“品质”去暗合吟咏它的人物。咏物抒情,恐怕没有谁能比黛玉的身世和气质更与菊相适合的了,她比别人能更充分、更真实、更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黛玉三首诗中“咏菊”又列为第一。由于小说中众人的议论,容易使我们觉得这首诗之好就好在“口角噙香对月吟”一句上。其实,诗的后半首写得更自然,更有感染力。“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我们从林黛玉的诗中又听到了曹雪芹的心声,它难道不就是作者题于小说开头的那首“缘起诗”在具体情节中所激起的回响吗?这实在比让林黛玉魁夺菊花诗这件事本身更能说明作者对人物的倾向性。    只看该作者 螃蟹咏(第三十回) 
[说明]
《螃蟹咏》是《菊花诗》的余音,在做完菊花诗、吃蟹赏桂之际,宝玉先吟成一首,问谁还敢作。黛玉笑他“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就随手写了一首,但接着就撕了。宝钗也写了一首,受到众人称赞。
 
 
 
其一(贾宝玉)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
脐间积冷谗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注释]
1.持螯——拿着蟹钳,也就是吃螃蟹。语本《世说新语》:毕卓曾对人说:“左手持蟹螯,右手执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这是古代贵族过的享乐生活。
2.擂姜——捣烂生姜。
3.饕餮——古代传说中贪吃的凶兽,后常用来说人贪馋会吃,这里即此意。王孙——自指,借用汉代刘安《招隐士》中称呼。
4.“横行”句——说蟹。蟹,称为“横行介士(战士)”,见《蟹谱》:又称为“无肠公子”,见《抱朴子》。横行,既是横走,又是行为无所忌惮的意思。无肠,除字面义外,又用以说没有意兴,无动于衷。这一句语带双关,兼写“偏僻”、“乖张”。金代诗人元好问《送蟹与兄》诗:“横行公子本无肠,惯耐江湖十月霜。”
5.脐间积冷——我国传统医药学认为,蟹性咸寒,恣食,会积冷于腹内(小说中也写到),须用辛温发散的生姜、紫苏等来解它。
6.香——与“腥”同义。两句似寓其沾花惹草习气。
7.“坡仙”句——苏轼(1036—1101),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人亦称其为坡仙,北宋文学家。苏轼曾写诗笑一生穷愁劳碌的唐代苦吟诗人孟郊,把读孟诗比之为吃小蟹,说是“竟日嚼空螯”(《读孟郊诗》),所以引以为说。又贾宝玉的绰号叫“无事忙”,或是有意暗合。
 
 
其二(林黛玉)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注释]
1.铁甲长戈——喻蟹壳蟹脚。宋代陈郁为皇帝拟进蟹的批答说:“内则黄中通理,外则戈甲森然。此卿出将入相,文在中而横行之象也。”见《陈随隐漫录》。
2.色相——佛家语,指一切有形之物。借用来说蟹煮熟后颜色好看。
3.“多肉”句——即“更怜卿八足多肉”。上一联已说螯满、膏香,故这句用“更”字说蟹脚多肉。怜,爱。卿,本昵称,这里指蟹。
4.“助情”句——意即“谁劝我饮千觞以助情”。觞,酒杯。助情,助吃蟹之兴。
5.兹——此。佳品——指蟹。酬——报答。这里是不辜负、不虚度的意思。佳节——指重阳。
6.桂拂清风——即“清风拂桂”。
 
 
其三(薛宝钗)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注释]
1.霭——云气。这里指桂花香气。
2.长安涎口——京都里的馋嘴。佳节吃蟹是富贵人家的习好,故举长安为说。又似与“饕餮王孙”不无关系。盼重阳——《红楼梦》诗多含隐义,菊诗与蟹诗共十五首,明写出“重阳”的三首即宝钗所作的三首,这很值得注意。正如“清明涕送江边望”、“清明妆点最堪宜”等诗句看来与探春后来远嫁的时节有关一样(参见其“图册判词”和“春灯谜”诗),宝钗始言“重阳会有期”,继言“聊以慰重阳”,这里又说“涎口盼重阳”,可见“重阳”当与后半部佚稿中写宝钗的某一情节有关。
3.“眼前”句——蟹横行,所以眼前的道路是直是横它是不管的。经纬,原是织机上的直线与横线。
4.“皮里”句——蟹有壳无皮,“皮里”就是肚子里。活蟹的膏有黄的黑的不同颜色,故以“春秋”说花色不同。又“皮里春秋”是成语,出《晋书·褚传》:褚为人外表上不露好恶,不肯随便表示赞成或反对,而心里却存着褒贬,所以有人说他“有皮里春秋”。因晋简文帝后名春,晋人避讳,以“阳”代“春”,故这一成语亦作“皮里阳秋”。后多用以说人心机诡深,而不动
声色。空黑黄,就是花样多也徒劳的意思,因蟹不免被人所煮食。
5.涤腥——解除腥气。用菊——指所饮非平常的酒,而是菊花酒。传说重阳饮菊花酒可辟除恶气。
6.性防积冷——意即蟹性寒,食之须防积冷。
7.落釜——放在锅子里去煮。成何益——意谓横行和诡计又有何用。
8.月浦——有月光的水边,指蟹原来生长处。诗中常以“月”点秋季。空余禾黍香——就蟹而言,既被人所食,禾黍香已与它无关。唐代陆龟蒙《蟹志》:“蟹始窟穴于沮洳(音举入,低湿之地)中,秋冬至,必大出,江东人云稻之登也。”又宋代傅肱《蟹谱》:“秋冬之交,稻粱已足……江俗呼为‘蟹乐。”
 
 
[鉴赏]
这三首诗中前两首是陪衬,小说中的描写已作了交代。其中虽亦有寄寓可寻,但主要还是为后者作引,姑且不作细究。如回目所称,这一节重点是介绍宝钗的诗。
《红楼梦》虽然比其它古典小说更充分地体现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但因为作者不敢直接说出自己想说的“伤时骂世”的话,因而常有一些借题发挥或通过小说人物之口和笔来说的地方。而且,这种情况也不只限于正面人物。第二回贾雨村闲谈之中所发的“正”“邪”二气的大议论即其例。宝钗的咏蟹诗也是作者借以寄托自己思想的。小说中有一段值得注意的话,就是众人的评论:“这方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这里明白地告诉我们两点:一、以小寓大——《红楼梦》以儿女之情的“假语”,说政治问题的“真事”,即是“以小寓大”。二、旨在骂世,为此借宝钗之作来发挥,比通过宝玉或黛玉这些明显地具有叛逆性格的人物之口来说要稳妥得多。因为宝钗是古代社会的“正统派”,处处都是维护现存秩序的,借她的诗巧妙地骂几句世人,很像只是一时“为文造情”,更能起到打掩护的作用。其实,它是一首以闲吟景物的外衣
伪装起来的讽刺诗。
全诗讽刺现实社会政治中丑恶人物的犀利锋芒集中于第二联:“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它不仅作为小说中贾雨村之流政治掮客、官场赌棍的画像十分维肖,就是拿它赠给历史上一切惯于搞阴谋诡计的反面人物也是非常适合的。他们总是心怀叵测,横行一时,背离正道,走到斜路上去,结果都是机关算尽,却逃脱不了灭亡的下场。所以,小说中特地强调:“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骂得通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在小说中,这首诗是宝钗写的,这又如何体现对这个人物的褒贬呢?写宝钗对世情是练达的,这未必就是褒。“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讽刺世人而忘了持镜自照,倒实在带有贬意:笑人家不择正路、“皮里春秋”,自己为了争得宝二奶奶的位置,不是也用尽心机、施尽手段么?说蟹有腥臭,自己热中仕途经济就没有儒臭么?告诉别人吃蟹要“性防积冷”,难道“性冷”的只有螃蟹么?问螃蟹“于今落釜成何益”?不也应该反问一下自己:金锁终于配了宝玉成何益?如此等等。诗彷佛出于无意,却又实实在在地成了宝钗的自我嘲讽。   
  只看该作者 探春房内对联(第四十回)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说明]
小说中说这副对联是唐代名书法家颜真卿的墨迹,中间是宋代名画家米芾的“烟雨图”。
 
[注释]
1.“烟霞”二句——意思是天性风流闲散好比烟霞一样,山野人的生活常以泉石为伴。“烟霞”、“泉石”,用唐人田游岩事。《新唐书·田游岩传》:田游岩“入箕山居许由(古代隐士)祠旁,自号‘由东邻’,频召不出。”高宗亲至其门,“谓曰:‘先生比(近来)佳否?’答曰:‘臣所谓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者(我癖爱泉石烟霞的老毛病是治不好的)。’”
 
[鉴赏]
封建地主阶级为美化自己的剥削生活,常自称是什么“野客”、“山人”,自以为风雅清高。所谓“闲骨格”、“野生涯”,戳穿了看不过是懒骨、寄生而已。当然,其中有一些人是出于不满现实政治,借此表示不愿与当局者合作。但更多的情况下,则是一面做着闲游山林、赏吟烟霞的隐逸生活,一面又念念不忘最好能出去做大官。探春有管家婆的“精明”,头脑里存有很强的宗法等级观念,又热衷于为封建王朝“立出一番事业来”,她对这些字画的爱好(室内其他陈设也同样说明问题)虽不免矫情做作,但从小说通过闺阁人物琐事反映某种封建士大夫的思想志趣来看,也还是很典型的。
此外,这副对联也是作者构思完整、文心细密的一个极好的例证。前面探春在她结诗社帖子中说宝玉曾以“真卿墨迹见赐”,并有“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等话,我们初读时总以为那只是作者信手写下的泛语,不料隔了好几回以后竟有照应。同样的情况在小说中还可举出很多。这一特点正是曹雪芹的大手笔不同于一般小说之处,也是后四十回续书中所未见的。   
  只看该作者 牙牌令(第四十回)
 
[说明]
牙牌令是贾母两宴大观园席上行的酒令。
牙牌,又称骨牌、牌九,旧时游戏用具,亦作赌具。共三十二张,刻有等于两粒骰子的点色,即上下的点数都是少则一,多至六。一、四点色红,二、三、五、六点色绿。三张牌点色成套的就成“一副儿”,有一定的名称。行令时,宣令者说一张,受令者答一句,说完三张,“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押韵。”小说里令中一、三、五、七单句都是宣令者鸳鸯所说。
 
 
其一(贾母)
 
左边是张“天”。
——头上有青天。
当中是个五合六。
——六桥梅花香彻骨。
剩了一张六合幺。
——一轮红日出云霄。
凑成却是个“蓬头鬼”。
——这鬼抱住钟馗腿。
 
[注释]
1.“天”——上下都是六点的牌叫天牌。
2.头上有青天——俗话,有所谓“做人要凭良心”的意思。
3.六桥——在杭州西湖苏堤上,北宋时初建,即跨虹、东浦、压堤、望山、锁澜、映波六座桥。堤上多植梅花。这里以“六桥”比六点,以“梅花”比五点。彻骨——形容极香,又与牌的点色刻于骨上相切合。
4.幺——“一”的另一个说法。
5.一轮红日出云霄——上面的一点色红,以比“一轮红日”;下面的六点色绿,以比青云。
6.“蓬头鬼”——成套点色的名称,三张牌是六六、五六、幺六,五与幺加起来也是六,成“一副儿”,叫“蓬头鬼”。
7.钟馗——相传是唐代人,曾应武举未中,死后托梦给唐玄宗,立誓要“除天下之妖孽”,玄宗醒后命画工吴道子画成图像,告示天下,命岁暮时家家画其像“以祛邪魅”。见宋代沈括《梦溪笔谈》。后来,民间遂有钟馗能收伏鬼的传说。这里说钟馗反被鬼抱住了大腿,所以引得大家发笑。《孤本元明杂剧》中有《庆丰年五鬼闹钟馗》一剧,其中有五鬼一齐拥上扯衣抱腿与钟馗扭打的情节。
 
 
其二(薛姨妈)
 
左边是个“大长五”。
——梅花朵朵风前舞。
右边是个“大五长”。
——十月梅花岭上香。
当中“二五”是杂七。
——织女牛郎会七夕。
凑成“二郎游五岳”。
——世人不及神仙乐。
 
[注释]
1.“大长五”——上下都是五点的牌。也可倒过来说成“大五长”。
2.梅花朵朵风前舞——“大长五”牌名“梅花”,以“五”像花。因“五”上下有两个,所以说“朵朵”。诗词中常以梅花随风飞舞喻雪,暗谐“薛”氏。
3.十月梅花岭上香——二“五”共十点,所以说“十月”。岭上,指瘐岭,多植梅花。唐诗中多写折岭头梅寄远赠别。
4.织女牛郎会七夕——古代神话传说有牛郎织女的故事,并谓牵牛星的神即牛郎。牵牛星与织女星隔银河相对。传说织女嫁了牛郎,每年只能七夕(七月七日晚上)相会一次,由乌鹊飞来银河上搭成桥,让织女渡河。后遂以牛郎织女说夫妻不得相会。“七夕”比“杂七”。
5.“二郎游五岳”——成套点色名称,三张牌是五五、二五、五五。凡有五个点色同的就成“一副儿”,现在是一个“二”(以“二郎”比)、五个“五”(以“五岳”比)成套。二郎,神话传说中人物,即灌口二郎神,说法很多,俗传据《封神演义》为杨戬。五岳,五大名山,即中岳嵩山、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
 
 
其三(史湘云)
 
左边“长幺”两点明。
——双悬日月照乾坤。
右边“长幺”两点明。
——闲花落地听无声。
中间还得“幺四”来。
——日边红杏倚云栽。
凑成一个“樱桃九熟”。
——御园却被鸟衔出。
 
[注释]
1.“长”——上下都是一点的牌。
2. 双悬日月照乾坤——两点都是红的,所以用日月并照为喻。乾坤,天地,用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原句:“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安史叛兵攻破潼关,唐玄宗西逃蜀地,太子李亨自己在灵武称帝,即肃宗(诗中少帝),称玄宗为“上皇”。李白诗中安慰在成都(诗题中南京)失去了帝位的玄宗。所以,在这一字面辉煌的诗句下,隐藏着寂寞和悲哀。
3.闲花落地听无声——以“闲花”喻两点红。“长幺”又叫地牌,与“落地”相合。用唐代刘长卿《别严士元》诗原句:“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在酒令里是无声无息、春去花落的意思。
4.日边红杏倚云栽——以“日”比幺,以“红杏”比四点红的。用唐代高蟾诗原句,参见《红楼梦曲·虚花悟》“云中杏蕊”注。
5.“樱桃九熟”——成套点色的名称。三张牌是幺幺、幺四、幺幺,全红,共九点,所以用“樱桃九熟”为比。
6.御园却被鸟衔出——即“〔樱桃〕却被鸟从御园衔出”。樱桃相传为莺鸟所含食,故一名含桃。见《吕氏春秋》。唐代王维《敕赐百官樱桃》诗:“总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王维诗“颂圣”,所以否定是“鸟衔”之余。这里说成熟的樱桃被鸟衔去,是终于落空的意思。
 
 
其四(薛宝钗)
 
左边是“长三”。
——双双燕子语梁间。
右边是“三长”。
——水荇牵风翠带长。
当中“三六”九点在。
——三山半落青天外。
凑成“铁锁练孤舟”。
——处处风波处处愁。
 
 
[注释]
1.“长三”——上下都是三点的牌。也可以倒过来说成“三长”。
2.双双燕子语梁间——两个“三”都成斜线,状如双燕并栖。诗词中多以双燕象征夫妻关系。“梁间”,戚序本作“呢喃”,与上句“三”不同韵部。己卯、庚辰、程乙等本皆作“梁间”,是。但由此可见是用宋代刘季孙《题饶州酒务厅屏》诗“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改字而成的。
3.水荇牵风翠带长——荇菜根在水底,叶浮水上,顺风逐波如翠带飘动,也形容牌的点色。用杜甫《曲江对雨》诗原句:“林花着雨燕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解诗者以为杜甫此诗“回首繁华,不堪俯仰。 ”(浦起龙《读杜心解》)
4.三山半落青天外——“三山”说上面三点,“青天”说下面六点。六点是“天牌”的一半,所以说“半落青天”。用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原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诗写“凤去台空”、“长安不见”的怅惘愁绪。
5.“铁锁练孤舟”——成套点色的名称,三张牌是三三、三六、三三,左右上下的“三”,很像是一条条的“铁锁练”。有人以为孤“六”象征着“孤舟”,一说夹在当中的一张是“三六”九点,以“孤舟”谐音(南方俗语音)“孤九”。
6.处处风波处处愁——当据唐代薛莹《秋日湖上》诗句“烟波处处愁”增字而成。
 
 
其五(林黛玉)
 
左边一个“天”。
——良辰美景奈何天。
中间“锦屏”颜色俏。
——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剩了“二六”八点齐。
——双瞻玉座引朝仪。
凑成“篮子”好采花。
——仙仗香挑芍药花。
 
 
[注释]
1.良辰美景奈何天——用明代大戏曲家汤显祖《牡丹亭·惊梦》中女主角杜丽娘的唱词原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参见《仙宫对联》“无可奈何天”注。《牡丹亭》有反对传统婚姻制度和旧礼教的倾向,被儒家道学先生视为“淫书”,所以书中说“宝钗听了,回头看看她。”
2.“锦屏”颜色俏——上四下六的牌叫“锦屏”。四是红的,六是绿的,排成长方形,像美丽的屏风。俏,好看。
3.纱窗——像六点;窗上多用绿纱,以比色。红娘,比四点红。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中张生唱词:“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丫鬟红娘常作莺莺与张生间的信使,所以张生盼她报消息。《西厢记》是大团圆的,《红楼梦》则是悲剧,因而改原句中“定有”为“没有”。
4.双瞻玉座引朝仪——上二下六,八点整齐地排成两行(“八点齐”),很像是左右官人引百僚分两行朝见皇帝。用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诗原句:“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因为分行,所以说“双瞻” 。瞻,瞻仰。御座,皇帝的座位,今引作“玉座”,若非音讹,或是作者为寓意而改。朝仪,朝见时臣僚按仪礼所站的行列。杜甫写自己身为谏官,得亲近皇帝,“天颜有喜近臣知”,其心事(令中或隐指宝玉心事)无所不知,虽然如此,杜甫并没有遂志。
5.“篮子”——成套点色的名称,三张牌是六六、四六、二六,四与二加起来也是六,成“一副儿”,叫“篮子”,以“二”像篮柄,“四” 像篮筐。“四”是红的,所以说“好采花”。
6.仙杖香挑芍药花——“仙杖”表示以杖挑着“篮子”采花者是仙女。“芍药花”代表爱情,古代男女相赠芍药以结情好。《诗·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调笑),赠之以芍药。”这一句暗示所谓“木石前盟”。
 
 
其六(贾迎春 )
 
左边“四五”成花九。
——桃花带雨浓。
 
[注释]
1.花九——“四五” 有红有绿,所以叫花九。
2.桃花带雨浓——这一句所说的景物,比拟牌的点色不像,也与上句不协韵:上声“九”应与“酒”、“柳”等字协韵,与平声“浓”根本不协韵。所以“众人笑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用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诗原句:“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
 
 
其七(刘姥姥)
 
左边“大四”是个“人”。
——是个庄稼人(罢)。
中间“三四”绿配红。
——大火烧了毛毛虫。
右边“幺四”真好看。
——一个萝卜一头蒜。
凑成便是“一枝花”。
——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注释]
1.“大四”是个“人”——上下都是四点的牌,又叫人牌。“大四”,己卯、庚辰本作“四四”,戚序本作“长四”,意思都是重四。
2.大火烧了毛毛虫——上面三点绿斜行,像一条“毛毛虫”;下面四点红,像“大火”。
3.一个箩卜一头蒜——上面一点比“一个萝卜”,下面四点比“一头蒜”,因为大蒜头有好多瓣。
4.“一枝花”——成套点色的名称,三张牌是四四、三四、幺四,三与幺加起来也是四,成“一副儿”,叫“一枝花”。三点绿像花枝,一点红像花朵。唐代名妓李娃旧名一枝花,当时说书人曾编成《一枝花》故事,可以连续说上七八个小时。见《异闻录》。或隐寓后半部佚稿中贾巧姐“流落在烟花巷”。
5.倭瓜——北方农村对番瓜的土称。《光绪顺天府志》:“番瓜,可煮可炒,能充饥,其子可炒作果,土人名‘倭瓜子’。”“花落结瓜”当与“绿叶成荫子满枝”喻女子已婚嫁生育的意思相似。参见贾巧姐“图册判词”注。
 
 
[鉴赏]
“牙牌令”是饮酒、赌博、文字游戏三者的结合,是古代贵族豪门消遣作乐的方式之一。这里之所以不惮烦琐推究它的意思,无非是因为作者在描写这一情节的过程中,处处着意刻划人物的不同思想性格。倘若我们读这一大段文字而茫然不知所云,未免辜负了作者的用心。
贾母、薛姨妈说的令语多半常言,不拘出处,和小姐们喜欢引诗词曲子原句自不相同,都各自适合她们的身份。林黛玉席上“怕罚”冲囗说出的,一出于《牡丹亭》,一出于《西厢记》,可见这些不满传统礼教的作品对她思想影响之深。宝钗回头盯看她,从反面说明了问题。刘老老满囗萝卜、蒜头、倭瓜、毛毛虫……土话俚语,机智诙谐,完全是一个深通世情、生活经验丰富而又勤俭的村妇本色。
看来,酒令还和小说中多数诗词一样,字里行间与后来情节发展有关。比如薛姨妈所行的令,实际上隐括着她女儿和女婿的未来。“梅花”两句含义稍晦,“织女牛郎”就十分显豁,“二郎游五岳” 、“世人不及神仙乐”难道不正是宝二哥哥弃家访名山、入空门的隐语么?当然,在失去后半部原稿的情况下,要逐句确切地指出这些酒令的深意来是困难的。像刘老老说的“大火烧了毛毛虫”就很难肯定其所指,也许可以把它解成“树倒猢狲散”,因为贾府之中确实不乏像“毛毛虫”那样的人物,他们将来的下场,刘老老将作为见证。但这终究只能是一种假设。
    
 
| 只看该作者 代别离·秋窗风雨夕(第四十五回)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说明]
林黛玉病卧潇湘馆,秋夜听雨声淅沥,灯下翻看《乐府杂稿》,见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春江花月夜》系初唐诗人张若虚所作,是一首写离愁别恨的歌行。本诗在格调和句法上都有意模仿它。“代别离·秋窗风雨夕”,前者是乐府题。代,犹“拟”,仿作的意思。用“代”字的乐府题,南朝诗人鲍照的集中特多。一般情况下,乐府诗不另外再加题目,这里因为又仿初唐歌行《春江花月夜》而作,所以又拟一个字面上与唐诗完全对称的、更具体的诗题。
 
 
[注释]
1.耿耿——微明的样子。另一义是形容心中不宁。这里字面上是前一义,要表达的意思上兼有后一义。
2.助凄凉——庚辰本另笔涂去“凄”字,添改作“秋”,当是为复叠“秋”字而改,有损文义,不从。
3.秋梦绿——秋夜梦中所见草木葱笼的春夏景象。程高本作“秋梦续”,“续”与“惊破”相反,又与下句“不忍眠”矛盾。
4.秋情——指秋天景象所引起的感伤情怀。
5.“自向”句——暗用唐代李商隐《嫦娥》诗中“云母屏风烛影深”句意,写寂寞。泪烛,熔化的蜡脂如泪,故名。也是以物写人。“移”,程高本作“挑”,灯草才用“挑”,烛芯只用“剪”。
6.摇摇——指烛焰晃动。爇,点燃。檠,灯架,蜡烛台。
7.“谁家”二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小说中所谓拟其格,这类句法最明显。
8.罗衾——丝绸面子的被褥。不奈——不耐,不能抵挡。
9.残漏——夜里将尽的更漏声。
10.连宵——整夜。脉脉——通“霢霢”,细雨连绵。飕飕——状声词,形容风声。
11.寒烟——秋天的细雨或雾气。
12.滴沥——水珠下滴。
 
[鉴赏]
《秋窗风雨夕》的作意,如果不加深求,可以说与《葬花吟》一样,都不妨看作是林黛玉伤悼身世之作,所不同的是它已没有《葬花吟》中那种抑塞之气和傲世态度,而显得更加苦闷、颓伤。这可以从以下的情况得到解释:黛玉当时被病魔所缠,宝钗对她表示关心,使她感激之余深自悔恨,觉得往日种种烦恼皆由自己多心而生,以至自误到今。黛玉本来脆弱,现在,在病势加深的情况下,又加上了这样的精神负担,自然会更加消沉。
但是,如果我们认为作者写此诗并非只为了一般地表现黛玉的多愁善感,必欲细究其深意,那么也就自然地会发现一些问题。首先,无论是《秋闺怨》、《别离怨》或者《代别离》这类题目,在乐府中从来都有特定的内容,即只写男女别离的愁怨,而并不用来写背乡离亲、寄人篱下的内容。何况,此时黛玉双亲都已过世,家中又别无亲人,诗中“别离”、“离情”、“离人”等等用语更是用不上的。再从其借前人“秋屏泪烛”诗意及所拟《春江花月夜》原诗来看,也都写男女别离之思。可见,要说“黛玉不觉心有所感”感的是她以往的身世遭遇是很难说得通的。我以为这只能是写一种对未来命运的隐约预感,而这一预感倒恰恰被后半部佚稿中宝玉获罪被拘走因而与黛玉生离死别的情节所证实(参见《红楼梦曲·枉凝眉》、《葬花吟》等诗鉴赏),曹雪芹的文字正有这种草蛇灰线的特点。《红楼梦曲》中写黛玉的悲剧结局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脂砚斋所读到的潇湘馆后来的景象是:“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这些也都在这首诗中预先作了写照。
小说中黛玉刚写完诗搁下笔,宝玉就进来了,下面所描写的主要细节是:黛玉先说宝玉象渔翁,接着说漏了嘴,又把自己比作“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因而羞红了脸。对此,用心极细的脂批揭示作者这样写的用意说:“妙极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这一批语,对我们理解作者写这首诗的用意,不是也同样有启发的吗?   
  只看该作者 吟月三首(第四十八回、四十九回)
 [说明]
香菱跟黛玉学做诗,第一首写得不好,第二首还是不能令人满意。她不肯罢休,日夜苦吟,梦里也在做诗,第三首终于得到了众人的好评。
 
 
 
 
其一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注释]
1.月挂——“挂”,庚辰本作“桂”,王评本改作“到”,今从戚序本。中天——天中央。
2.皎皎——洁白明净。
3.助兴常思玩——常思玩月以助诗兴。玩,赏。
4.野客——山野之人,多指贫居不仕或对现实不满者,所以说“添愁”。
5.翡翠、珍珠——为求措词华丽给楼和帘加上的饰词。玉镜、冰盘——喻月。
6.银烛——银白色的蜡烛。
7.晴彩——晴空中月亮的光彩。
 
 
其二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注释]
1.香欲染——形容香气之浓。诗词中多写月夜梅花,所以用梅烘染月。
2.柳带——柳枝。
3.残粉涂金砌——阶台边沿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粉。古代以“金粉楼台”称华丽建筑。粉,指金粉,即铅粉。残,言其淡薄。金砌之“ 金”即因涂饰金粉而言。
4.恍若——依稀彷佛,好象。
5.余容——指将要西沉的月亮。拟人说法。
 
 
其三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注释]
1.精华——月亮的光华。这句说云雾遮不住月亮。
2.影——指月的形。娟娟——美好。魄——指月的质,月称桂魄。
3.“一片”二句——诗的修辞句法。说秋闺怨女愁思不寐,直至五更鸡唱、残月西斜。所谓“谁怜明月夜,肠断听秋砧?”砧,捣衣石。参见《忆菊》等诗注。
4.“绿蓑”二句——上句即“野客添愁”意,下句说少妇望月感怀。绿蓑,防雨的蓑衣,古用草编,故言“绿”,今多用棕,指代“野客”。笛声,月夜闻之尤悲,小说中曾写到。红袖,指代女子。
5.“博得”二句——意思是对月伤怀的人们应引得月里嫦娥的同情,而使她感叹命运之神为何不使人们 能永远团圆呢?月亮本身也要亏缺,嫦娥自己也寂寞,反怜人们之不幸,是诗意所在。今程高本“ 借问”作“自问”,则以嫦娥为主宰,意有不同。又“团圆”程高本作“团圞”,就月而说,义同,但与人事相关,应用“团圆”。不以词害义,今仍从脂本,以存原貌。
 
 
[鉴赏]
香菱从“惯养娇生”的“乡宦”之家,先沦为家仆,后作了薛蟠的侍妾。她在大观园里的地位低于小姐而高于丫头。她渴望能过上层社会的精神生活,这完全可以从她所处的环境地位来找出她的思想根源。但作者对这个人物完全是持同情态度的。
在香菱学诗的情节中,作者还把自己的诗论和作诗的体会故事化了。
香菱第一首诗写得很幼稚,用语毫无含蓄,又打不开思路,只好堆砌词藻,凑泊成句。头尾两联二十八个字,只说得个“月亮很亮”,内容十分空洞。黛玉说“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要她“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第二首诗已写得不那末笨拙,能以花香、夜露来烘托,胆子也放开了,但却“过于穿望了”,也就是说过多地喜欢拉别的东西来比附。香菱想脱开前一首老形容月亮本身的束缚,结果“句句倒像是月色”。可见,对“放开胆子去做”的话的理解还很表面。咏物诗倘不能“寄情寓兴”就没有什么意思。
香菱在学习中经过几次挫折,找到了门径,第三首面目就大不一样。首句起得很有势头,恰似一轮皓月破云而出,精华难掩,将自已才华终难埋没、学诗必能成功的自信心含蓄地传出。因知道寄情于景,第二句就像是自我身世的写照:顾影自怜,吐露了自已精神上的寂寞。颔联用修辞上的特殊句式抒发内心幽怨,笔法老练。颈联拓展境界,情景并出。至此,为末联已作好了层层铺垫。结句的感喟本是作诗者自己的,偏推给处境同样寂寞的嫦娥,诗意曲折,又紧扣咏月诗题;“团圆”二字将月与人合咏,自然双关,余韵悠长。所以众人看了都称赞说:“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小说还借俗语作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作者的用意十分清楚。
作者仿效初学者的笔调,揣摹他们习作中易犯的通病以及他们在学习中逐步摸索前进的过程,把不同阶段的成绩一一真实地再现出来,使这些诗歌成为小说描写的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份,在艺术上是成功的。   
 只看该作者 芦雪广即景联句(第五十回)
 
[说明]
此诗是宝玉与众姊妺相聚于芦雪广“割腥啖膻”、饮酒赏雪时所共吟。
广(音眼),就山崖建造的房子。芦雪广正“傍山临水”而筑。“广”不是“廣”的简化字。诸本或作“庵”,或作“庭”,或作“亭”,皆后人所改,今从庚辰本。
联句,是好多人联合起来作诗,通常用排律形式。联法是由一人起头一句,接着的人就联二、三两句,以后再接的人照例都是联一对句以对别人的出句,并拟下一联的出句让别人来对,最后一人用一句作结。但也有联一句的,诗的后半首即是,小说中用以显示兴高抢先的情景。联句较长,为检阅方便,“注”直接写在一联之下。后面《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也仿此。
 
 
 
一夜北风紧,(熙凤)开门雪尚飘。
注:小说中借众人之口评起句说:“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下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
 
入泥怜洁白,(李纨)匝地惜琼瑶。
注:意即“〔雪质〕洁白而怜其入泥,〔雪似〕琼瑶〔美玉〕而惜其匝(音扎,满,遍)地。”
 
有意荣枯草,(香菱)无心饰萎苕。
注:荣枯草,使枯草荣。草经雪覆盖,入春萌发更茂。饰,装饰。苕,苇花,秋开冬萎,开时一片白,诗中多喻雪。如苏轼《将之湖州赋诗》:“溪上苕花正浮雪。”芦雪广“四面皆是芦苇掩覆”,亭名当由此而得,此所以“即景”而咏。“苕”,程高本作“苗”,大误,苗何以用雪来“饰”?
 
价高村酿熟,(探春)年稔府粱饶。
注:价高,指酒涨价,因大雪天寒。语用唐代诗人郑谷《辇下冬暮咏怀》诗:“烟含紫禁花期近,雪满长安酒价高”酿,酒。年稔,年成好。稔,庄稼成熟。古人以为“雪是五谷之精”,冬雪大瑞,便得“年登岁稔”。府粱饶,官仓粮食很多。
 
葭动灰飞管,(李绮)阳回斗转杓。
注:上句意即“管中葭灰飞动”。葭,芦苇。古代候验节气的器具叫灰管,将芦苇茎中薄膜制成灰,放在十二乐律的玉管内,置于特设的室内木案上,到某一节气,相应律管内的灰就会自行飞出。见《后汉书·律历志》。阳回,阳气复来,冬至“阴极阳生”。斗,北斗七星,即大熊星座,形如水杓,其方位随时改变,同一时刻斗柄所指四季不同。两句都以节气写雪。杜甫《小至》诗:“冬至阳生春又来”,又“吹葭六管动飞灰”。因出于同一首诗,故用以成对。
 
寒山已失翠,(李纹)冻浦不生潮。
注:上句说雪积,下句说冰封。
 
易挂疏枝柳,(岫姻)难堆破叶蕉。
注:主语都是雪。
 
麝煤融宝鼎,(湘云)绮袖笼金貂。
注:麝煤,本谓合麝香的烟墨,此指芳香燃料。融,炊烧使气上
腾。鼎,鼎炉。上句说燃鼎炉以取暖,下句说笼两袖于貂皮中以御寒。
 
光夺窗前镜,(宝琴)香黏壁上椒。
注:意即“〔雪〕夺窗前之镜光,〔雪〕黏壁上〔沾得〕椒香”。夺,掩盖,超过。椒,芳香植物,古时后妃居室多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暖芳香。
 
斜风仍故故,(黛玉)清梦转聊聊。
注:故故,屡屡、阵阵之意。聊聊,稀少之意。下句说梦因冷而难成。
 
何处梅花笛?(宝玉)谁家碧玉箫?
注:梅花笛,因《梅花落》笛曲而名。碧玉箫,指箫截竹制成,以碧玉喻翠竹。
 
鳌愁坤轴陷,(宝钗)龙斗阵云销。
注:上句说大海龟恐雪压大地塌陷而发愁。《列子》有巨鳌背负大山的传说。坤轴,地轴,古代传说以昆仑山为地轴。见《河图括地象》。又“地不周载”,女娲“断鳌足,以立四极”,亦鳌所以发愁。参见《缘起诗》注。下句以玉龙斗罢为喻说雪。宋代张元《咏雪》诗:“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龙斗时云集,斗罢云消。《后汉书·光武帝纪》:“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两句或隐写末世白地景象。
 
野岸回孤棹,(湘云)吟鞭指灞桥。
注:回孤棹,孤舟返回,以写雪。参见《结诗社帖》“棹雪”注。下句典用南宋尤袤《全唐诗话》:“〔唐昭宗时〕相国郑綮,善诗。或曰:‘相国近为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何以得之?”因作诗而用“ 吟”。灞桥在长安东。
 
赐裘怜抚戍,(宝琴)加絮念征徭。
注:意谓皇帝怜恤将士雪中辛勤抚边戍守而赐棉衣,制衣的人同情服兵役者寒冷而把棉花加厚。唐开元时,宫中制棉袍赐边军。有士兵在袍子中找到一首诗说:“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做,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士兵把诗交给将帅,将帅进呈玄宗。查问结果是一个宫女所作。玄宗就叫她离开宫廷,嫁给那个士兵。见《唐诗纪事》。
 
坳垤审夷险,(湘云)枝柯怕动摇。
注:意谓覆雪之地须察高低不平,担心树枝动摇掉下雪来。柪,低洼地。垤,小土堆。审,细察。夷,平坦、安全。柯,树枝。
 
皑皑轻趁步,(宝钗)剪剪舞随腰。
注:皑皑,白,多形容雪。剪剪,风尖细之状。本以“风回雪舞”喻女子步态(见《警幻仙姑赋》注),这里反过来以女子轻步舞腰来点风雪。李商隐《歌舞》诗:“回雪舞轻腰”。
 
煮芋成新赏,(黛玉)撒盐是旧谣。
注:这两句程高本改为“苦茗成新赏,孤松订久要。”用《论语·宪问》语,赞孤松为岁寒之友,有道学气,不合人物性格。
 
苇蓑犹泊钓,(宝玉)林斧不闻樵。
注:长着芦苇的水中犹有蓑衣人泊舟垂钓,林间已不闻樵夫的斧声。书中说芦雪广可“垂钓”,宝玉“披蓑带笠”,人称“渔翁”。唐代柳宗元《江雪》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上句正用其意写雪,又是即景,且渔与樵对仗,比程高本这一句作“泥鸿从印迹”工切。“泥鸿”句,意谓鸿雁在雪泥上随处印下足迹。用宋代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意:“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不闻樵”戚序本作“乍停樵”,“乍”字不妥;程高本作“或闻樵”,更误。雪中岂能“闻樵”?且大观园哪里真会有人打柴?今从庚辰本。
 
伏象千峰凸,(宝琴)盘蛇一径遥。
注:意即“千峰凸起如象状,一径遥遥似蛇盘”。象色白,故为喻;雪覆大地,足印使小径曲曲弯弯的痕迹更显。唐代韩愈《咏雪赠张籍》诗:“岸类长蛇揽,陵犹巨象豗(音灰,打架)。”
 
花缘经冷结,(湘云)色岂畏霜凋。
注:花、色,指雪花、雪色;雪叫“六出花”。缘,因为。
 
深院惊寒雀,(探春)空山泣老鸮。
注:大雪雀饥,噪声如惊。鸮,鸱鸮(音痴消),即猫头鹰,叫声凄厉。
 
阶墀随上下,(岫烟)池水任浮漂。
注:意即“〔雪〕随阶墀上下〔覆盖〕,任池水漂浮。”墀,台阶。
 
照耀临清晓,(湘云)缤纷入永宵。
注:主语都是雪。永宵,长夜,冬季夜长。
 
诚忘三尺冷,(黛玉)瑞释九重樵。
注:上句说将士因忠诚而忘却戍守的寒苦,下句说皇帝因瑞雪能兆丰年而解除了焦虑。三尺,剑。语出《汉书·高帝纪》:“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借以说将士与戍守事,雪里刀剑随身,尤觉寒冷。九重,宋玉《九辩》:“君之门以九重”。后用以称皇帝。此句是称颂功德。
 
僵卧谁相问,(湘云)狂游客喜招。
注:上句用“袁安卧雪”典故:汉代有一次大雪积地一丈余,洛阳令出外视察,见百姓都除雪开路,方能出门。到袁安门口,无路可通,以为袁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见《录异传》。下句说踏雪狂游之客喜有人招饮可御寒。唐时,王元宝每逢大雪就叫仆人从巷口到家门,扫雪开路,招客饮宴,名曰“暖寒会”。见王仁裕《开元遗事》。
 
天机断缟带,(宝琴)海巿矢绞绢。(湘云)
注:天机,传说天上织女所用的织机。缟带,白色丝带,喻雪。海巿,海市屡楼,海中幻境。鲛绢,参见《题帕三绝句》注。两句取喻相类。
 
寂寞对台榭,(黛玉)清贫怀箪瓢。(湘云)
注:独坐雪中台榭,寂寞凄清。或有隐意。第七十九回脂评说,原稿后半部有宝玉“对境悼颦儿”情节,并谓书中所写“轩窗寂寞,屏帐翛然”,先为其“作引”。“对”程高本作“封”,主语就不是指人了,与对句不相称。下句说怀念在风陋巷中过着“一箪(音单,盛饭的圆竹器)食,一瓢饮”的清贫生活的人。典出《论语·雍也》。这里只借取其常用义。从脂评说宝玉后来过“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生活看,或所说“怀”人,也有隐指。
 
烹茶冰渐沸,(宝琴)煮酒叶难烧。 (湘云)
注:渐,迟,很慢。冰雪之水,因此难沸;柴叶沾湿,所以烧不着。“冰”程高本作“水”。
 
没帚山僧扫,(黛玉)埋琴稚子挑。(宝琴)
注:意即“山僧扫没帚〔之雪〕”。用“江边扫雪夕阳僧”诗意。雪中埋琴,出处不详。
 
石楼闲睡鹤,锦罽暖亲猫。(黛玉)
注:闲睡鹤,雪夜鹤闲已睡。锦罽,锦毯。见《冬夜即事》诗注。这句说,天冷,猫贴着毯子以取暖。黛玉戏语作诗,所以“笑得握着胸口”。
 
月窟翻银浪,(宝琴)霞城隐赤标。(湘云)
注:月窟,指月。见《咏白海棠》注。银浪,喻月光。宋代陈与义《咏月》诗:“玉盘忽征露,银浪泻千顷。”这里转而形容雪如月光倾泻大地。翻,倾。霞城,常指碧霞城仙境,与“赤标”并用则指赤城山,在浙江天台县北,“土色皆赤,状似云霞,望之如雉堞(城墙)”。见《会稽记》。晋代孙绰《天台赋》:“赤城霞起而建标。”赤标,谓赤色高峰望之可作标识。隐,指隐没于雪中。
 
沁梅香可嚼,(黛玉)淋竹醉堪调。(宝钗)
注:上句典出《花史》:宋时,“铁脚道人常爱赤脚走雪中,兴发则朗诵《南华·秋水篇》,嚼梅花满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俯。’”下句意谓醉闻雪压竹之声,正好弹琴。用宋代王禹偁《黄冈竹楼记》意:“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文中亦言“醉”酒。
 
或湿鸳鸯带,(宝琴)时凝翡翠翘。(湘云)
注:主语都是雪。或、时,都是“有的”的意思。翘,古代贵族妇女头上的首饰。
 
无风仍脉脉,(黛玉)不雨亦潇潇。(宝琴)
注:脉脉、潇潇,都是风雨潇洒的样子,这里用以形容雪之纷纷扬扬。
 
欲志今朝乐,(李纹)凭诗祝舜尧。(李绮)
注:志,记载。舜尧,唐尧、虞舜,传说中古代的贤君。
 
 
[鉴赏]
芦雪广吟咏,参加联句者就多至十二人,确乎盛况空前。但盛会只是暂时的表象。薛宝琴、邢岫烟、李氏姊妺等一大批人涌到贾府“来访投各人亲戚”,为的就是求人家“治房舍,帮盘缠”,或暂找一个避风之所。这说明古代封建已到末世,社会的各类问题正在进一步加剧。她们借以荫庇栖身的大树,虽然表面枝叶尚茂,但内部早已朽烂不堪。在这几回以后,它的颓败征象也就很快地从各方面暴露出来了。一些贵族豪门不管眼前兴衰景况如何,都在或早或迟地走向灭亡。今日的欢笑隐伏着明天更大的悲哀。
联句,这种诗体本起于宫廷(相传滥觞于汉代“柏梁诗”),虽然渊源久长,但历来从未产生过什么有价值的作品,始终只是上层文人墨客比赛作诗技巧的一种文字游戏,严格说来它不能算作文学创作。清代文人相据联句之风特盛,与曹雪芹交往很密的敦诚的《四松堂集》中也就有不少联句诗可以说明这一情况。所以,小说中这些情节也是借虚构的人物故事对当时诗人墨客的这种习好所作的现实的描绘。
清代有人评这首联句说:“起首插入凤姐,自是新妙,然后半太嫌杂乱,毫无精采。……且黛玉联句中既有‘斜风仍故故’,又有‘无风仍脉脉’,断无此复叠之法。雪芹于此似欠检点。”(野鹤:《读红楼札记》)批评者论诗还是有一点见地的,比如指出黛玉两句不应相犯。但论小说就很成问题:他没有能脱出脂评所说的“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等流俗的陋见。“杂乱”,本是这种百衲衣式的联句体的通病。如果作者一心为了传自己的诗,而把这首五言排律写得脉络分明,层次清楚,自然一气,“精采”动人,避免了联句本来无法避免的疵病,结果对小说反映现实真实这一点来说就欠缺了许多。湘云说:“我也不是做诗,竟是抢命呢!”描写这类“抢命”的而作的东西,既能在各别诗句上注意照顾人物的不同特点(比如那些“颂圣”的句子就不出于宝、黛之口;黛玉说“斜风仍故故”,宝玉接“清梦转聊聊”之类的安排,也显然是有所用意的),又在总体上并不使它显得有什么思想艺术价值,忠实于事物本来应有的面貌,这正是作者高明的地方。
    
 
 只看该作者 赋得红梅花(第五十回)
 [说明]
芦雪广联句,宝玉独少,被罚往栊翠庵折红梅花。大家又叫新来的岫烟、李纹、宝琴每人再作一首七律,按次用“红”、“梅”、“花”三字做韵。专命折得红梅的宝玉做一首《访妙玉乞红梅》诗。
 
 
 
 
咏红梅花得“红”字(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注释]
1.芳菲——花草香美。
2.“冲寒”句——意即“先喜〔红梅〕冲寒迎东风而笑。”
3.“魂飞”句——意谓红梅若移向庾岭,其景色就与春天很难区别了。大庾岭盛植梅,参见《牙牌令》之二注。借“庾岭”点出梅花,借“春”点出色红。
4.“霞隔”句——用隋代赵师雄游罗浮山梦见梅花化为“淡妆素服”的美人与之欢宴歌舞的故事。见《龙城录》。用“霞”喻花红。用“隔”、“未通”,因赵师雄所梦见的罗浮山梅花是淡色的,与所咏的红梅不同。
5.“绿萼”二句——意谓红梅似燃着红烛、添加了红妆的萼绿仙子,又如喝醉了酒在跨过赤虹的白衣仙女。绿萼,梅花绿色的称绿萼梅,这里借梅拟人,说“萼绿”,即仙女萼绿华,故曰“添妆”,与下句取喻相类。《增补事类统编·花部·梅》“萼绿仙人”注引《石湖梅谱》:“梅花纯绿者,好事者比之九嶷仙人萼绿华云。”妆,指红妆,红衣、胭脂等皆属。宝炬,指红烛。宋代范成大《梅》诗:“午枕乍醒铅粉退,晓妆初罢蜡脂融。”缟仙,本喻梅花。见《咏白海棠》之一、之四注。扶醉,醉须人扶。以“醉”颜点出花红。残虹,虹以赤色最显,形残时犹可见。南朝江淹《赤·虹赋》:“寂火灭而山红,余形可览,残色未去。”也借以喻花红。
6.“看来”句——包含二义:一、花色美丽,不同寻常;二、梅花一般都是淡色的,用“岂是”来排除,是为了说红梅。
 
 
咏红梅花得“梅”字(李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注释]
1.白梅懒赋——即“懒赋白梅”。
2.“逞艳”句——意即春未到,红梅逞艳,先迎着我醉眼开放。
3.冻脸——因花开于冰雪中,颜色又红,故喻之。借意于苏轼《定风波·咏红梅》词:“自怜冰脸不宜时。”痕,泪痕。以血泪说红。
4.酸心——梅花花蕊孕育梅子,故言酸。待到时过,虽无怨恨,花亦乌有,所以说“成灰”。借意于李商隐《无题》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5.“误吞”句——说梅花本是白的,因误吞神奇的丹药而换了骨格,变成红花。“丹药”的“丹”双关义就是红。范成大《梅谱》:“世传吴下红梅诗甚多,惟方子通一篇绝唱,有‘紫府与丹来换骨,春风吹酒上凝脂之句。”
6.“偷下”句——说红梅本是瑶池的碧桃,因偷下红尘而脱去旧形,幻为梅花。传说瑶池种植仙桃,《西游记》中孙悟空所偷吃的即是。
7.“江北”二句——意谓请告诉蜂蝶,不要把红梅错认作是桃杏,而疑猜是否已到了春色灿烂的季节。春灿烂,因红梅色似春花才这样说的,非实指。当时还是冰雪天气。蜂蝶,多喻轻狂的男子。漫,莫,不要。
 
 
咏红梅花得“花”字(薛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注释]
1.“春妆”句——为红梅花设喻。春妆,亦即红妆之意。
2.“闲庭”二句——通过写景含蓄地说梅花不是白梅,而是红梅。余雪,喻白梅。唐代戎昱《早梅》诗:“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落霞,喻红梅。宋代毛滂《木兰花·红梅》词:“酒晕晚霞春态度,认是东君偏管顾。”闲庭,幽静的庭院。
3.“幽梦”句——意谓随着女子所吹的凄清的笛声,梅花也做起幽梦来了。以“冷”、“笛”烘染梅花。参见前联句“何处梅花笛”注。以“红袖”的“红”点花的颜色。
4.“游仙”句——意谓梅花的香气使人如游仙境。乘槎游仙的传说,见《博物志》:银河与海相空,居海岛者,年年八月定期可见有木筏从水上来去。有人便带了粮食,登上木筏而去,结果碰到了牛郎织女。泛,飘浮,乘舟。绛河,传说中仙界之水。《拾遗记》:“绛河去日南十万里,波如绛色。”乘槎本当用“天河”、“银河”,而换用“绛河”,是为了点花红。槎,木筏。
5.瑶台——仙境。咏梅诗词多有此类比喻,如杜牧《梅》诗:“掩敛下瑶台”。瑶台种,就是说它是“阆苑仙葩”。
6.“无复”句——不要因为红梅花不够艳丽而怀疑它曾是瑶台所种。
     
 只看该作者 访妙玉乞红梅(第五十回)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再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注释]
1.开樽——动杯,开始喝酒。樽,酒杯。句未裁——诗未做。裁,裁夺,构思推敲。
2.寻春问腊——即乞红梅。以“春”点红,以“腊”点梅。蓬莱,以比出家人妙玉所居的栊翠庵。
3.大士——指观世音菩萨。佛教宣传以为她的净瓶中盛有甘露,可救灾厄。这里以观世音比妙玉。
4.嫦娥——比妙玉。程高本作“孀娥”,只是寡妇的意思。从脂本。槛外,栏杆之外。又与妙玉自称“槛外人”巧合,所以黛玉说:“凑巧而已。”(据庚辰本)程高本改为“小巧而已。”也是不细察原意的妄改。
5.“入世”二句——这两句是诗歌的特殊修辞句法,将栊翠庵比为仙境,折了梅回“去”称“入世”,“来”到庵里乞梅称“离尘”。梅称“冷香”,所以分“冷”、“香”于两句中。“挑红雪”、“割紫云”都喻折红梅。宋代毛滂《红梅》诗:“深将绛雪点寒枝。”唐代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踏天磨刀割紫云。”紫云,李诗原喻紫色石。
6.“槎枒”句——意即“ 谁惜诗人瘦肩槎枒”。槎枒,亦作“楂枒”、“查牙”,形容瘦骨嶙峋的样子。这里说因冷耸肩,写自己踏雪冒寒往来。苏轼《是日宿水陆寺》诗:“遥想后身穿贾岛,夜寒应耸作诗肩。”
7.佛院苔——指栊翠庵的青苔。这句是以诗的语言说自己归途中尚念念不忘佛院之清幽。诗文中多以“苔”写幽静。
 
 
[鉴赏]
随着封建制度日趋衰落,当时的豪门,特别是贵族人士,在精神上也日益空虚,做诗竟成了一种消磨时光和精力的娱乐。他们既然除了“风花雪月”之外别无可写,也就只得从限题、限韵等文字技巧方面去斗智逞能。小说中已换过几次花样,这里每人分得某字为韵,也是由来已久的一种唱和形式。描写这种诗风结习,客观上反映了当时这一阶层人物的无聊的精神状态。
从人物描绘上说,邢岫烟、李纹、薛宝琴都是初出场的角色,应该有些渲染。但她们刚到贾府,与众姊妹联句作诗照理不应喧宾夺主,所以芦雪广联句除宝琴所作尚多外,仍只突出湘云。众人接着要她们再赋红梅诗,是作者的补笔,借此机会对她们的身份特点再作一些提示,当然,这是通过诗句来暗示的。作者曾借凤姐的眼光介绍邢岫烟虽“家贫命苦”,“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四十九回)。她的诗中红梅冲寒而放,与春花难辨,虽处冰雪之中而颜色不同寻常,隐约地包含着这些意思。李纹姊妺是李纨的寡婶的女儿,从诗中泪痕皆血、酸心成灰等语来看,似乎也有不幸遭遇,或是表达丧父之痛。“寄言蜂蝶”莫作轻狂之态,可见其自恃节操,性格上颇有与李纨相似之处,大概是注重儒家“德教”的李守中一族中共同的环境教养所造成的。薛宝琴是“四大家族”里的闺秀,豪门千金的“奢华”气息比其他人都要浓些。小说中专为她的“绝色”有过一段抱红梅、映白雪的渲染文字。她的诗彷佛也在作自画像。
宝玉自称“不会联句”,又怕“韵险”,作限题、限韵诗每每“落第”。他恳求大家说:“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这并非由于他才疏思钝,而是他的性格不喜欢那些形式上人为的羁缚。为了证明这一点,就让他被“罚”再写二首不限韵的诗来咏自己的实事。所以,这一次湘云“鼓”未绝,而宝玉诗已成。随心而作的诗就有创新,如:“割紫云”之喻借李贺的词而不师其意,“沾佛院苔”的话也未见之于前人之作。诗歌处处流露其性情。“入世”、“离尘”,令人联想到宝玉的“来历”与归宿。不求“瓶中露”,只乞“槛外梅”,宝玉后来的出家并非为了修炼成佛,而是想逃避现实,“蹈于铁槛之外”。这些,至少在艺术效果上增强了全书情节结构精细严密的感觉。   
 只看该作者 点绛唇·耍的猴儿谜(第五十回)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说明]
这首用“点绛唇”曲子写的谜语,湘云念了后,“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只有宝玉一下子就猜着了。
 
[注释]
1.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猴子多生活在山谷中、涧溪旁,被人捕住后便离了山林,来到闹市,供人耍玩。
2.名利犹虚——指猴子穿衣戴帽,扮成文官武将的样子。清代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耍猴儿者,木箱之内藏有羽帽乌纱,猴手自启箱,戴而坐之,俨如官之排衙。猴人口唱俚歌,抑扬可听,古称‘沐猴而冠’,殆指此也。”
3.后事终难继——小说中湘云已作了解说:“那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
 
[鉴赏]
湘云这个谜,作者大有深意。谜儿众人不解,只让宝玉猜中,也不是偶然的,因为它句句适用于宝玉:大荒山青梗峰的顽石,幻形入世,成了怡红公子,这不正是“溪壑分离,红尘游戏”吗?“真何趣”的感慨与他在《寄生草解偈》一曲中所说的“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的意思一样;“名利犹虚”,是他蔑视仕途经济的反抗思想;“后事终难继”,或者说“剁了尾巴去”,正应了他“悬崖撒手”、弃家为僧的结局。这样,谜语就简括了宝玉一生的道路。
从整个贾府后来“一败涂地”、“树倒猢狲散”来看,也完全符合谜语末句所言。当时湘云以猴儿断尾解说它,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如果这些人知道这句话所预示的真正含义,还有谁能笑得出来呢?
谜语的巧妙,还在于它又可以成为对当时政治上各种丑恶人物的无情的嘲讽。因为,在作者那样“旁观冷眼人”看来,世上一切热中于功名利禄之辈,从他们套上名利的绳索的那一天起,也就像“耍的猴儿”一样,上窜下跳在扮演着滑稽的角色。他们洋洋得意于一时的高官厚禄,俨然摆出一副了不起的姿态,这完全像“沐猴而冠”那样虚妄可笑。戏总是要演完的,那时怕也免不了落得个“后事终难继”的下场。后四十回的续补者没有按原作者这条线索去写。他硬要宝玉念念不忘“有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对李纨说的话),而且写他自已也得了贵子还攻读“四书”、“八股”,考中科举,金榜挂名,又预言“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大翻曹雪芹“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的案。今天看来,这些地方恰好都是续书的致命伤。
 
 
  
  只看该作者 灯谜诗(第五十回) 
[说明]
暖香坞中所制的灯谜,包括薛宝琴的《怀古绝句十首》在内,小说中都没有交代谜底。看来,作者有所寄托,也只在诗句本身。
 
 
 
其一(薛宝钗)
 
镂檀镌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注释]
1.“镂檀”二句——这是说谜底之物像一座玲珑的宝塔,层层叠叠,但它并不是工匠用砖石垒砌起来的,而是天然生长的,看上去彷佛是檀、梓一类木雕。镌,凿,刻。
2.“虽是”二句——佛寺或宝塔檐角上悬有铜铃,被风吹动时会发出声音,现在说风雨过时它是不会响的。凡有关佛教的事物多称“梵”。
 
 
其二(贾宝玉)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注释]
1.“天上”句——说天上地下,相距遥远。
2.琅玕——竹的代称。琅玕,本是青色的玉石,借以喻竹。
3.“鸾音”句——当仙界传来音讯时就要注意了。这可能是指人的死去,亦即所谓仙逝。鸾、鹤,古代传说为仙禽,乘鸾鹤表示登仙。凝睇,凝目注视。
4.唏嘘——叹息的声音。上苍——青天。
 
 
其三(林黛玉)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注释]
1.騄駬——亦作“騄耳”、“绿耳”,千里马名,传说为周穆王
“八骏”之一。紫绳,指缰绳。
2.驰城逐堑——奔驰过城池,跨越过沟渠。狰狞,凶猛,骠勇。
3.“鳌背”句——俗称状元或第一名为“独占鳌头”。鳌背三山,古代传说,见于《列子》:渤海之东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本随波往来,天帝恐怕他们漂浮到西极去,就叫十五只巨鳌(大海龟)来背着他们。又古时正月十五夜观灯,京都中所搭起的灯山做鳌背神山形,上列千百种彩灯,亦称鳌山。
 
 
[鉴赏]
宝钗的谜,前两句的寓意也许是说她为人处处精细,层层设谋,但能八面玲珑,不留痕迹;后两句当是借用唐明皇与杨贵妃死别后,于风雨之中闻铃悲感事,来说她与宝玉生离的。但小说中宝玉是主动弃宝钗出家,并无留恋之意,故反原意而用。又前宝钗“更香谜”(程高本之黛玉谜)中以“ 风雨”象征人事变迁,则贾府经变故后,宝钗仍未闻“梵铃声”,或兼讽其终未醒悟“名利犹虚”(梵语所谓“色即是空”)的道理。这与后半部佚稿中“薛宝钗借词含讽谏”而宝玉“已不可箴”的情节也是符合的。
宝玉的谜寓痛悼黛玉夭亡之意比较明显。首句就用的是南唐李煜《浪淘沙》词“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和白居易《长恨歌》“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中的词语和意思,都是说男女死别。黛玉号“潇湘妃子”,所以借“琅玕节”来点她。二十六回写潇湘馆“凤尾(竹叶)森森,龙吟(风吹竹声)细细”,但到后半部却景物全非,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脂评引佚稿中文字),一片荒凉,这也许就是“琅玕节过”的含义,所以后来宝玉要“对境悼颦儿”(七十九回脂评提到的佚稿中情节)。黛玉之死,佚稿中回目叫“证前缘”,所以借鸾鹊迎归仙境为说。宝玉痛悼黛玉,据脂评说佚稿中亦有如《芙蓉女儿诔》那样大段文字,我们深以不能读到他“唏嘘答上苍”之词为憾。
黛玉的谜中说千里马奔腾驰突,有不可羁勒之势,又忠于其主,啸风踏云悉听指挥,当喻黛玉才情横溢,口角锋芒锐利无比,思想不受儒家礼教束缚,但对宝玉一往情深、生死相托。声名独占鳌头,是对她的赞语也是谶语,因为海上“鳌背三山”终究是无法寻求的,即《长恨歌》中所谓“山在虚无缥渺间”是也。既然她是名列蓬莱的“世外仙姝”,在人间也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灯谜的寓意未必尽如我们上面所说的,但它有寓意这一点是可以肯定无疑的。(灯谜的谜底有人猜过,参见《怀古绝句十首》后所附资料。)   
  只看该作者 怀古绝句十首(第五十一回)
 
 
 
赤壁怀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注释]
1.赤壁——山名,在今湖北省嘉鱼县东北,长江南岸,冈峦壁立,上镌“赤壁”二字。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二零八年)孙权与刘备联军用火攻大破曹操军于此。沉埋水不流——言曹军伤亡重大,折戟沉尸于江中,而江水为之阻塞不流。
2.“徒留”句——战舰上插帜,上书将帅姓氏,兵败后,空见船上旗号而已。
3.喧阗——声音大而杂。一炬——一把火。指三江口周瑜纵火。
 
 
交趾怀古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注释]
1.交趾——公元前三世纪末,南越赵佗侵占瓯貉后所置的郡。公元前一一一年,汉并南越后受汉统治。公元四十年,当地雒民在征侧、征贰领导下起而反抗汉朝统治,遭马援镇压。三世纪以后辖境逐渐缩小。公元五八九年废。
2.“铜铸”句——金镛,铜铸成的大钟。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曾收
兵器铸金钟和铜人。这里借指马援建立了战功。“铜铸金镛”,程高本改作“铜柱金城”以切合“交趾”之题,但从寓意说不能改(说详本诗“备考”),故仍从脂本。程高本改文所依据的史实是:铜柱,东汉光武帝时,交趾郡女子征侧、征贰姊妺为反抗汉官吏苏定的暴虐,起而反抗,得到九真、日南、合浦等郡越人、俚人的群起响应,攻克六十五城,自立为王。建武十八年(公元四二年),刘秀派遣马援率汉兵八千人合交趾兵共二万余人前往镇压,击败了起义军,征氏姊妺在作战中壮烈牺牲。马援便在交趾立两根铜柱为标志,作为汉朝的边界。金城,西汉始元六年(公元前八一年)所置郡名,辖境相当于今甘肃西南、青海东部一带。郡之西南为我国少数民族羌族所居。汉光武帝时,羌兵反汉人金城,建武十一年(公元三五年),马援率军击破羌兵,把七千羌人迁徙到三辅。振纪纲,所谓振兴国家力量,整顿法纪王纲。
3.海外——古代泛称汉政权统治区域之外的四邻为海外。戎羌——羌族又称西戎。
4.马援——(公元前14-49)汉将,字文渊,大畜牧主出身,王莽末为汉中太守,后依附割据陇西的隗嚣,继归东汉光武帝刘秀,参加攻灭隗嚣、平定凉州的战争。曾于金城击败先零羌兵,镇压交趾起义。封伏波将军、新息侯。后进击西南武陵少数民族时病死军中。
5.“铁笛”句——这是连着上一句说的,意思是论劳苦功高当数马援,有笛曲可征其事迹,用不着去说汉初的张良。有谓张良曾吹笛作楚声,乱项羽军心于垓下,此实出好事者附会。马援镇压了交趾后,闻刘尚进击武陵五溪西南夷军败安没,向刘秀请战。帝怜其老,马援说自己尚能披甲上马,并当场试骑。刘秀称赞说“矍铄哉,是翁也!”(精神真好啊,这老头子!)结果他在南征途中病死,留存其诗《武溪深行》一首,写武溪毒淫,征途艰险,“铁笛”所吹之曲即指此。崔豹《古今注》:“《武溪深》,马援南征时作。门生爰寄生善笛,援作歌以和之。”子房,汉初张良的字。张良为刘邦建立统一的汉帝国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刘邦曾称赞他说:“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所以举以比马援。
 
 
钟山怀古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注释]
1.钟山——亦称钟阜、北山,即今南京市东北的紫金山。宋代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刘宋〕文帝为筑室于钟山西岩下,谓之招隐馆。至齐周颙亦于钟山西立隐舍,休沐(假日)则归。后颙出为海盐令,孔稚珪作《北山移文》(移文是官府文书的一种,晓喻对方移风易俗,故名)以讥之。”诗即写其事。周颙,字彦伦,汝南(今河南汝南县境)人,《南齐书》中有其传。考史传所载,颙曾为剡令、山阴县令,而未尝为海盐县令,一生仕宦不绝,并没有隐而复出的事,其立隐舍于钟山,系在京任职时供假日休憩之用。孔稚珪所作乃寓言体游戏文章,假设山灵口吻斥责周颙,以讽刺隐士贪图官禄的虚伪情态,未必都有事实根据。
2.“名利”句——你何尝存有什么名利观念。汝,你。程高本作“女”,二字相通。这句说周颙隐居钟山,语带嘲讽。
3.无端——平白无故,也是讥语。被诏——指奉命出为海盐县令。出
凡尘——离开隐舍,出来到尘世上做官。
4.牵连——指世俗的种种牵挂、连累。
5.嘲笑频——历来嘲笑隐士“身在江海上,心居魏阙之下”者甚多,不独孔稚珪之讥讽周颙。
 
 
淮阴怀古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注释]
1.淮阴——秦代所置的县,即今江苏省清江市,故城在其东南。刘邦封韩信为淮阴侯于此。韩信(?-前196),淮阴人,初属项羽,后归刘邦,被任为大将,封为齐王,徙为楚王,又降为淮阴侯。在楚汉战争中破赵、平齐、击楚,战绩颇著。但后来他闹独立,搞分裂,阴谋叛汉,被吕后所诛。
2.“壮士”句——指韩信年轻贫贱时曾遭淮阴恶少的欺侮,当时,他被迫从人家的裤裆底下钻过去。
3.“三齐”句——韩信被分封齐王之日,正是决定他最后结局之时。秦亡后项羽将齐地分为胶东、齐、济北三个诸侯国,故称三齐。三齐位,指即齐王之位。韩信破赵平齐后向刘邦讨价,要求立他为齐国的假王。刘邦大怒,大骂使者。张良急忙踩他的脚,要他对韩信暂时容忍。刘邦马上改口骂道:“大丈夫要做就做真王,做什么假王!”立即封韩信为齐王。当时楚汉相持不下,“天下权在韩信”,韩信的向背关系重大,所谓“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齐人蒯通劝他不如割据一方,谁也不依靠,“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否则,“勇略震主者身危”,将来必自取其祸。韩信因受刘邦之封,不愿马上背汉。后来,他伏罪被处死前说:“吾悔不听蒯通之计。”
4.“寄言”句——韩信早年贫困,品行不端,不事生产,“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受“胯下之辱”时“一巿人皆笑信以为怯”。这里叫世俗之人不要小看和鄙视他,是说他日后大有作为,且能受恩知报。
5.“一饭”句——韩信有一次在城下钓鱼,一个洗衣妇可怜他饥饿,给他饭吃。后来韩信封王时,召见这个洗衣妇,赐赠千金以报答她的“一饭之恩”。
 
 
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出纷纷口舌多。
 
[注释]
1.广陵——古郡、县名。广陵郡,隋时先称扬州,又改为江都郡,治所在今江苏省扬州巿。隋炀帝(杨广)大业元年(公元六零五年)三月,调动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挖通济渠,自长安直通江都。河渠两岸堤上种植杨柳,谓之隋堤。又沿渠造离宫四十余所,江都宫尤为华丽。同年仲秋,杨广率萧皇后以下嫔妃、诸王、公主、百官、僧尼、道士、侍从等一、二十万人大举出游江都,水上龙舟楼船相衔二百余里,挽船壮丁八万余人,两岸骑兵护送,旌旗如林,穷极侈靡,耗尽国力,所过之处百姓遭殃。
2.蝉噪鸦栖——柳树上多蝉和鸦,借以说隋堤景物。
3.“隋堤”句——其实就是问当年的繁华欢乐如今是否还在。
4.“只缘”二句——这是说,只因为隋炀帝喜欢游玩逸乐,得了个“风流”皇帝的称号,所以才招来了后世纷纷讥贬。确实,荒淫奢侈是隋炀帝的罪过,但开凿运河在历史上却是有功绩的。唐代参加过黄巢之乱的诗人皮日休曾写诗说:“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汴河怀古》)对杨广的鉴赏,颇有相似之处 。“占得”,程高本作“占尽”,与宾语“风流号”不相称。
 
 
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注释]
1.桃叶渡——在今南京市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桃叶是晋代王献之的妾,曾渡河与献之分别,献之在渡口作《桃叶歌》相赠,桃叶作《团扇歌》以答。后人就叫这渡口为桃叶渡。见《古今乐录》。
2.“衰草”二句——因人名桃叶,而用花草萧瑟的秋天桃树上叶子离开枝条来说人的分别。
3.梁栋——大臣的代称。王献之曾为中书令。多如许——多半如此。指难免都会有离别亲人的憾恨。
4.“小照”句——意即题着字的壁上空悬着小照,画像。空悬,徒然地挂着。王献之曾在壁上题字及作画事见《晋书·王献之传》:“〔献之〕”尝书壁为方丈大字,羲之甚以为能,观者数百人。桓温尝使(献之)书扇,笔误落,因画作乌侼牛,甚妙。”
 
 
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栎应惭万古羞。
 
[注释]
1.“青冢”——王昭君的墓。传说纷纭,一说在内蒙呼和浩特市南。王昭君,见《警幻仙姑赋》注。清代宋荦《筠廊偶笔》:“墓无草木,远而望之,冥蒙作黛色,故曰青冢。”近人张相文《塞北纪游》所记略同。别有“胡地多白草,昭君冢独青”之说,当出于附会。
2.黑水——黑河,即今呼和浩特市南之大黑河。《清一统志》:“昭君死,葬黑河岸,朝暮有愁云怨雾覆冢上。”咽不流——以流水硬咽不流极写愁怨 。
3.“冰弦”句——传说昭君出塞,弹琵琶以寄恨。冰弦,一种蚕丝所制成的琵琶弦。杜甫《咏怀古迹(昭君)》诗:“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弹琵琶事本不属王嫱是晋代以后的附会。翟颢《通俗编》:“石崇《王明君辞序》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石崇既有此言,后人遂以实之昭君,误矣!”
4.“汉家”二句——指汉元帝遣王昭君和亲事。《西京杂记》中说,汉元帝因后宫女子多,就叫画工画了像来,看图召见。宫人都贿赂画工,独王嫱不肯,所以她的像画得最坏,不得见元帝。后来匈奴来求亲,元帝就按图像选昭君去,临行前才发现她最美,悔之不及,就把毛延寿等许多画工都杀了。这个故事并不符合史实(昭君是自愿和亲的),但流传很广,这里也用了。两句说,汉元帝的这套办法实在可笑,如此昏庸的皇帝受到历来人们的讥刺,他自己也该感到惭愧吧!樗栎,旧时说它是不成林的树木,用以喻无用的人。这妄指汉元帝。樗,臭椿。羞,蒙羞,被讥。
 
 
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注释]
1.马嵬——马嵬驿,亦叫马嵬坡,在长安西百余里处今陕西省兴平县西,杨贵妃死于此。杨贵妃,小名玉环,幼时养于叔父家。开元二十三年册封为寿王(玄宗之子李瑁)妃,后被玄宗度为女道士,住太真宫,道号太真。天宝四载册封为玄宗贵妃,极受宠幸。杨家一门因此显贵,其宗兄杨国忠为右丞相,三个姐姐封韩、虢、秦三国夫人,权势炙手可热。天宝十五载,安禄山叛兵攻破潼关,玄宗仓皇逃往四川,到马嵬驿,六军驻马不进,杨贵妃被迫缢死,卒年三十八岁。
2.“寂寞”句——脸上毫无生气,脂粉被亮光光的汗水所沾污。写杨贵妃缢死时的面相。渍,液体黏在东西上。程高本作“积”,误。从庚辰本。
3.付东洋——付之东流,成空。
4.“只因”二句——传说中杨贵妃的“风流”事甚多,是泛说。记其遗迹留香事的,如《新唐书·后妃传》谓玄宗从四川归来,过马嵬,派人备棺改葬,发土,得贵妃之香囊。刘禹锡《马嵬行》则说:“不见岩畔人,空见凌波袜。……传看千万眼,缕缉香不歇。”此外,《杨太真外传》中尚有贵妃领巾因风吹拂到贺怀智头帻上而引得一身瑞龙脑香气事。衣衾,戚序、程高本作“衣裳”,从庚辰本。
 
 
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捞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注释]
1.蒲东寺——唐代元稹《莺莺传》(一名《会真记》)和元代王实甫据此改编的杂剧《西厢记》中所虚构的佛寺名叫普救寺,因在蒲郡之东,所以又称蒲东寺。故事中张生与崔莺莺同寓居寺中而恋爱。
2.小红——指莺莺的婢女红娘。骨贱、身轻——红娘是一个不苟同于传统礼教的女仆,她主动、热情地帮助张生和莺莺,在薛宝琴这样的贵族小姐看来,不安份的红娘是所谓骨头声得轻贱。“最”,程高本作“一”。
3.“私掖”句——指红娘为双方撮合。掖,用手扶着别人的胳膊。
4.“虽被”二句——《西厢记》中“拷红”一折写莺莺母亲郑氏为逼问私情而拷打红娘,但为时已晚,张生与莺莺早配成了一对。吊起,当为牵合谜底而用,是泛说,剧中只言拷打。勾引,用剧中张生语:“怕夫人拘系,不能勾出来。”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蝉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注释]
1.梅花观——明代汤显祖戏曲《牡丹亭》中写杜丽娘抑郁成疾,死葬梅花观后面梅树之下,柳梦梅旅居该观,与丽娘鬼魂相聚,并受托将她躯体救活。后来二人结为夫妻。
2.“不在”句——杜丽娘死前曾自画肖,像,并在画上题诗一首:“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末句中隐柳梦梅名字。
3.个中——此中。拾画婵娟——指柳梦梅在观中拾得杜丽娘的自画像。婵娟,美好的样子,多形容女子。
4.“团圆”二句——不要去回想春香来到而得团圆的情景,别离以来,西风又起,又过去一年了。春香,杜丽娘的婢女。剧中柳梦梅在外怀念丽娘,有“砧声又报一年秋”等语。
 
 
[鉴赏]
薛宝琴常夸自己从小跟随父亲行商,足迹广,见闻多。这是可信的。不过,说《怀古绝句十首》都是自己所亲历的地方的古迹则未免是信口编造。且不说她北至内蒙呼和浩特、南至交趾是否可能,即如蒲东寺、梅花观本传奇作者所虚构,又何从去寻找古迹呢?李纨关于“关夫子的坟多”的解说只是替她遮羞而已。宝琴对自己幼年经历的夸耀和怀古诗的总的情调比较低沉是一致的,都曲折地反映出她原先的家庭已经每况愈下了,否则她何至于前来投靠贾府呢?不过,她眼前所过的总还是贵族小姐的奢华生活,她真正悲哀的日子将随着四大家族的没落而到来,那时候她还会再一次走得远远的,而且将以十分感伤的心情来回忆大观园的生活。这一点,留待《真真国女儿诗》中去说。薛宝钗挑剔她妺妺做的蒲东寺、梅花观二首,说是史鉴中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要她另做两首,几句话把宝钗卫道者的脸孔画得十分维肖。黛玉笑她“矫揉造作”,可谓一语破的。
《怀古绝句》是否真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制春灯谜儿呢?恐未必。《怀古绝句》不是真正的咏史诗,它对历史人物、事件的某些鉴赏,并不一定代表作者或小说人物的历史观,如果硬从这方面加以论述,将是勉强的。我们把对这些诗的另一种看法也提出来,因为有待进一步讨论,所以写在“备考”里,以供参考。后面的《五美吟》也仿此。   
  只看该作者 [备考]大观园女儿的哀歌
——薛宝琴《怀古绝句十首》谜底试寻
 
《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灯谜诗《怀古绝句》的真正“谜底”还没有被人们所注意到。过去,一些红学家总认为作者制灯谜而不交代谜底,是换新鲜,“卖关子”,好让读者自己去猜。于是,茶余饭后,各逞智能,纷纷晓喻谜底,说这是走马灯,那是喇叭,这像傀儡,那像马桶……恨不得把大观园女儿叫来问个究竟。这样固然也可以消遣解闷,但对研究本书来说却没有多大关系,因为这是“以假作真”。结果,不但搞错了方向,又把读者引入了歧途。
我总觉得曹雪芹不至于如此浅薄。小说中之所以写“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就是作者深知一些人有此癖好,而预先告诉他们不必在这上面去花费心思。不交代谜底,也正是因为当作灯谜看,猜对猜错,对小说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这些诗,在作为灯谜之外,应该另有真正的有意义的“谜底”。否则,为什么二十二回中所有的灯谜,连贾政之流都能一猜就中,而现在黛玉、湘云、宝钗等人反不及红学家们聪明,红学家所猜出来的这些谜底,她们竟一个也猜不到呢?可见,说她们都猜不到的,并非是走马灯之类的东西,而是她们所决不可能猜到的“谜外之谜”。
这十首绝句其实就是《红楼梦》的“录鬼簿”,是已死和将死的大观园女儿的哀歌。——这就是真正的“谜底”。名曰“怀古”,实则悼今;说是“灯谜”,其实就是人生之“谜”。我们统计一下,在八十回之前早卒的和作者预示过她们后来将死去的大观园女儿(与主角贾宝玉无关、亦非大观园人物的尤氏姊妹不在内;续书者凭自己的想法把她们写成自杀的鸳鸯、司棋,以及诸如瑞珠、鲍二家的等一笔带过的人物也不在内),共计九人,即秦可卿、金钏儿、晴雯、香菱、林黛玉、贾元春、贾迎春、王熙凤、李纨。(李纨续书中没有死,这不符作者原意,第五回她的“册子”和“曲子”中已用“冰水”之喻和“抵不了无常性命”、“昏惨惨黄泉路近”等语预示过她的死亡结局。)我认为,十首绝句就是分咏这九个人的。现试解如下:
第一首《赤壁怀古》是总说,写这个仕宦大家族在衰败过程中死亡累累,恰如赤壁鏊兵中曹家人马之“一败涂地”。否则,赤壁之战可写的话题尽多,何至于句句说死,写得如此阴森凄惨?小说不是自传,曹操与作者同姓也许是巧合,但小说中有作者的家世感慨在,这也是不言而喻的。“无限英魂在内游”,既是下面各首内容的提示,也表示死亡者实际上还不限于写到的这九个人。
《交趾怀古》是说贾元春的。头四个字,脂本一律作“铜铸金镛”,这肯定是原文。后人为切合“交趾”“马援”,改成“铜柱金城”,这样改,以史实说是改对了,从寓意说是改错了,因为作者用“金镛”是为了隐指宫闱。汉代张衡《东京赋》中说“宫悬金镛”。南齐武帝则置金钟于景阳宫,令宫人闻钟声而起来梳妆。要宫妃黎明即起,就是为了“振纪纲”。总之,首句与元春“册子”中所说的“榴花开处照宫闱”用意相同。“声传海外”句与她所作灯谜中说爆竹如雷,震得人恐妖魔惧一样,都喻进封贵妃时的煊赫声势。马援正受皇帝的恩遇而忽然病死于远征途中,这也可以说是“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望家乡,路远山高。”但由于元春之死详情莫知,诗末句的隐义也就难以索解了。
《钟山怀古》是说李纨的。她青春丧偶,心如“槁木死灰”,外界之事“一概不问不闻”,所以说她不曾为“名利”所系。她后来“被诏出凡尘”,“戴珠冠,披凤袄”,这完全是因为她儿子贾兰“爵禄高登”的缘故,并非她自己不愿当“稻香老农”。所以说“牵连大抵难休绝”。至于被他人嘲笑,在她的“册子”中也早有判词,所谓“枉与他人作笑谈”是也。
《淮阴怀古》是说王熙凤的。“壮士须防恶犬欺”,“恶犬”就是贾琏,眼前他怕凤姐,将来凤姐反被他所欺,终至遭休弃回娘家,“哭向金陵事更哀”。脂评曾把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与后半部佚稿中“王熙凤命强英雄”一回加以对比,叹息说:“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展眼如何彼耶?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倏尔如此!”王熙凤独操大权,主持荣国府,协理宁国府,以及包揽外界诉讼、放债等事的“三齐位”,既确“定”于秦可卿“盖棺”之时,同时,这也正是决“定”她将来下场的时刻。她日后获罪坐牢,执帚扫雪,被夫所弃,短命而死,(四十三回,尤氏对凤姐说:“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脂批:“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正是她自食恶果。对“弄权铁槛寺”、贪赃害人一节,脂评就指出:“如何消缴,造业者不知,自有知者。”“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对无怪乎其惨痛之态”。蒯通预言过韩信的下场,秦可卿也曾托梦凤姐要她为自己留后路,他们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诗的后两句则是说刘老老报她“一饭之恩”。当初刘老老来贾府伸手告贷,虽得了凤姐二十两银子,却受尽了“轻鄙”,谁料到后来全凭刘老老,才把凤姐的女儿巧姐从火坑里给救了出来哩!
《广陵怀古》是说晴雯的。前两句是写欢乐宴游生活的短暂。怡红院“粉垣环护,绿柳周垂”,通往柳叶渚还有一条柳堤,正好用“隋堤”作比。宝玉、晴雯“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所以说“转眼过”。晴雯的“册子”中说她是“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诗的后两句所说亦即此意。
《桃叶渡怀古》是说贾迎春的。“衰草闲花映浅池”的景象七十九回中已经写到:迎春被接出大观园后,贾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看那岸上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宝玉感伤之余口吟一诗,也是以“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起头的。“桃枝桃叶”本是同根,恰好喻宝玉与迎春的兄妺关系。诗的后两句是八十回之后的细节,无从揣测,后半部佚稿中是否会有宝玉空对迎春所遗之小照一类的情节,就不得而知了。
《青冢怀古》是说香菱的。这个因“酿成干血之症”而“病入膏肓”的女子,她的“册子”上所画的“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的图景与本诗首句所写相合。香菱永别故乡亲人,身世寂寞孤凄,这就是第二句所寓的意思。“汉家制度”的“汉”,在这里是作“汉子”亦即“丈夫”解的。薛蟠为人横暴,而独怕“河东狮吼”,被悍妇夏金桂捏在手里,由她说了算,这样的家庭关系在古代社会尤其显得“堪笑”。“呆霸王”是草包,是不成材的“樗栎”,他连好坏也分不清,屈从金桂,虐待香萎,在作者看来真该永远蒙羞。
《马嵬怀古》是说秦可卿的。前两句写她“淫丧天香楼”,悬梁自尽。“渍汗光”三字状缢者遗容,想象逼真。书中曾说她“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所以用“温柔”二字。后两句说的就是贾宝玉在她房中“神游太虚境”事。所以庚辰本“衣衾”二字是对的,不应改作“衣裳”。
《蒲东寺怀古》是说金钏儿的。“身轻骨贱”之语不能认真看作严词谴责,作者是推崇《西厢记》的,所以不会去贬红娘。因为诗是拟宝琴所作并给大家传阅的,倘不责备红娘几句则有失闺阁小姐身份。就是书中写金钏儿,也还得说些王夫人“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这是平生最恨的……”一类彷佛是卫道的话。“私掖偷携”是说金钏儿与贾宝玉私下拉拉扯扯,二十三回、三十回中都曾有描写。被称为“宽仁慈厚”的王夫人虽然能一巴掌打得金钏儿“半边脸火热”,并逼她走上绝路,但这又怎能改变宝玉对她的亲近态度呢?书中写金钏儿与宝玉的关系是有隐笔的,这从四十三回“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中宝玉偷偷祭奠她时,见水仙庵洛神像而掉泪,并说洛神原是“曹子建的荒话”,“却合我的心事”等描写可以看出。
《梅花观怀古》是说林黛玉的。杜丽娘受传统礼教约束,婚姻不自由,抑郁而死,在这一点上与林黛玉很像。小说中黛玉还常常有意无意地引用丽娘的唱词,可见两心是相通的。但“画蝉娟”在这里却是脂评所谓的“画中爱宠”的意思(参见《秋窗风雨夕》鉴赏),亦即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的意思,说贾宝玉的愿望终于成了“画饼”。黛玉不能像丽娘那样死而复生,所以诗的第三句用否定语气说不能“团圆”。黛玉死于何时,脂评虽无明文,但《葬花吟》中已经作过“谶语”:“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同时,春天又是宝黛曾经以为可以实现美好理想的时节,所谓“三月香巢初垒成”是也。但后来“人去梁空巢已倾”,理想全破灭了。所以“团圆莫忆春香到”句还可能包含这些双关意在。脂评还说后来潇湘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如果这是宝玉“对境悼颦儿”时所见的景象,那就恰好与诗的末句相符合了。
大观园女儿们写诗制谜,兴致勃勃,有说有笑,十分热闹。可是谁想到就在这背后,作者已为她们绘下了一幅昏惨惨的图画,预示着这一家族无可挽回地走向没落的命运。从《怀古绝句》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红楼梦》一书在写法上不同于其它小说的特点。戚蓼生说它是“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两牍”,“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这话是不 错的。了解这一特点,透过其表面现象和“假语村言”,来看它的真意和实质,这对我们真止读懂这部古典文学巨著是十分必要的。    只看该作者 [附录]猜薛小妹怀古诗谜种种
 
灯谜儿,宝钗“镂檀镌梓一层层”,余拟猜纸鸢,第三句“虽是半天风雨过”暗藏“高”字。(按:周春以为小说中“曰史太君,即宗仁妻高也”。)宝玉“天上人间两渺茫”,拟猜纸鸢之带风筝者。黛玉“騄駬何劳缚紫绳”,拟猜走马灯。至薛小妹怀古灯谜十首,第一《赤壁怀古》,拟猜走马灯之用战舰水操者,内“徒留名姓载空舟”暗藏“曹”字。第二《交趾怀古》,拟猜喇叭,末句“铁笛无烦说子房”暗藏“张”字。(按:周春以为小说乃“序金陵张侯家事也”)第三《钟山怀古》,拟猜肉。第四《淮阴怀古》,拟猜兔。第五《广陵怀古》,拟猜箫。第六《桃叶渡怀古》,拟猜团扇。第七《青冢怀古》,拟 猜枇杷。第八《马嵬怀古》,拟猜杨妃冠子白芍药。第九《蒲东寺怀古》拟猜骰子。第十《梅花观怀古》,拟猜秋牡丹。新正无事,试为一猜,当日大家所猜皆不是的,恐我所猜亦未必是也,安得起谙美人而问之?
(周春《阅红楼梦随笔》)
 
五十一回怀古诗灯谜,《赤壁》猜孟兰会所焚之法船;《交趾》似隐喇叭;《钟山》似隐傀儡;《淮阴》似隐马桶;《广陵》似隐柳木牙签;《青冢》似隐墨斗;《梅花观》似隐纨扇。
(徐凤仪《红楼梦偶得》)
 
宝钗灯谜,似是树上松球;宝玉灯谜,似是风筝琴,俗名鹞鞭;黛玉灯谜,似是走马灯。各灯谜,或猜着,或不及猜,变换不板。……《交趾怀古》,似是马上招军,俗名喇叭;《广陵怀古》,似是柳絮;《青冢怀古》,似是匠人墨斗;《蒲东寺怀古》,似是红天灯;《梅花观怀古》,似是纨扇。
(护花主人[王希廉]《新评绣像红褛梦全传》)
 
此书(按:嘉庆甲子刻“藤花榭”本《红楼梦》)的批语大部分均一种笔迹,即朱淇所录。此外另有一种笔迹……批的却很少。最显明的在第五十一回,蒲东寺、梅花观怀古两诗批曰:“后二首第一是帐须,第二是团扇。”此乃朱淇所录。文下又有批曰:“鞋拔。隐刺宝钗,作者深恶宝钗之词。”同一蒲东寺怀古诗,而一猜帐须,一猜鞋拔,其出二手甚明。
(俞平伯《读〈红楼梦〉随笔》注十五)
  
 只看该作者 真真国女儿诗(第五十二回)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说明]
薛宝琴说自己八岁时曾跟父亲到西海沿上买洋货,见到一个真真国里的很漂亮的女孩子,十五岁,会讲“五经”,能做中国诗词。这首五律,据宝琴说就是那位“外国美人”做的。
 
[注释]
1.朱楼——即红楼,指代贵族之家。
2.水国——环海之地,岛国。
3.岛云蒸大海——海水蒸腾而成岛上的云。
4.岚——山林中的雾气。亦指岛上景象。
5.“月本”二句——意谓古时的月亮与今天的本无区别,因为人的感情有深浅不同,所以多情人便会对月亮发生感慨。诗词中此类感慨甚多,如李白《把酒问月》诗:“今人不见古明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缘,因为。自,本有。
6.汉南——本言汉水之南,这里非实指,是用典,说人生易老、俯仰今昔、不堪迟暮之感。语出北朝庾信《枯树赋》:“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 ,人何以堪!”后用此典,亦都通过杨柳来感慨,如杜甫《柳边》诗:“汉南应老尽,灞上远愁人。”春,春色,指“朱楼”之柳色。历历,历历在目,看得清清楚楚。这句说,回想起来昔时情景如在跟前。
7.焉得——怎能。
 
[鉴赏]
薛宝琴所说的“外国美人”做中国诗的奇闻,不论真假,能使一些人相信,这就得有一定的现实基础,那就是在历史上,我国民族文化在对外交流中曾产生过很大的影响,清代的工商交通事业和海外贸易都有新的发展,当时有一批像薛宝琴父亲那样为皇家出海经办洋货的豪商。
但是,除了上述的客观意义外,作者写这一情节却另有意图。他有意让宝琴把事情说得过于神奇,在一些细节上甚至吹得离了谱,使读者疑心这一切也许是宝琴在信口编造。事实也果然如此。作者接着就让黛玉当场戳穿她:“‘这会子又扯谎……我是不信的 ’。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答。”还是宝钗给她解了围。那个“外国”名“真真”,岂不就是“真真假假”的意思? 其实,这位十五岁做诗的“外国美人”也就是宝琴自己。你看,宝琴说那个美人如同“画上的美人一样”,还说“实在画儿上也没他那么好看。”贾府里的人也曾称赞宝琴这个外来的美人如“仇十洲画的《艳雪图》”。 贾母说 “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这是写法上偶然雷同吗?不是的。
新来贾府的四位姑娘中,薛宝琴是作者花笔墨最多、重点描写的人物,她的命运在八十回之后不会没有交代。而且根据作者总用诗词隐写大观园女儿们命运的惯例,宝琴的后事也必定有诗暗示。她所写的《怀古绝句》只暗示别人的命运,她所口述的《真真国女儿诗》才隐寓着她自己的将来。全诗说自己憔悴流落于云雾山岚笼罩着的海岛水国,昨日红楼生活已成梦境,眼前只能独自对月吟唱,忆昔抚今,不胜伤悼。何以知道这客观上就是宝琴将来的自况呢?因为有她前作《赋得红梅花》一诗可以与之相印证,而且只有把那一首咏物寓意的七律与这一首直抒情怀的五律加以印证,前者关于红梅花的种种设喻的隐义才能豁然开朗,获得比较明确的解说。在那首诗中,“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句中的“闲庭槛”就是这首诗中的“朱楼”,即大观园。“无余雪”,“雪”谐音“薛”,将来不仅宝琴要离开贾府,宝钗也不能再住蘅芜院了,她贫困得只好依靠蒋玉菡、袭人的“供奉”(二十八回脂评)。“流水空山”,也就是“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的“水国”。“有落霞”,是唐代王勃名句“落霞与孤骛齐飞”的歇后语(这句文句与歇后语手法,以后的酒令中还将用到),说独处海岛如孤飞之野骛。“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幽梦冷”也是说孤寂。“红袖笛”与香菱《吟月》诗用“绿蓑闻笛”、“红袖倚栏”烘托月亮的方法相同,正合“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一联。“乘槎游仙”,仍是关于海岛上居住者的传说。“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有了“汉南”一联,我们才明白教人们不要因眼前“色相差”而疑其“前身”本是“瑶台种”的深意,原来也是回忆往昔的青春荣华,感叹如今的流落憔悴。
薛宝琴只是贾府的亲戚,而且已经是许给梅翰林家作媳妇的人,最后境况仍不免如此凄凉,可见小说中败落的并不限于贾府一门,确如第四回门子解说《护官符》时所说的,贾、史、王、薛四家必定“一损俱损”,他们都牵连获罪了。《红楼梦》是一部四大家族的衰亡史,从这首诗中,我们又一次找到了明显的佐证。   
  只看该作者 贾祠联额三副(第五十三回)
 [说明]
贾氏宗祠在宁国府西边的一个院子里。这些联额分别悬于祠堂的大门、抱厦和正殿前,为薛宝琴来贾府后初次碰上除夕祭祖时所见。
 
 
 
贾氏宗祠(匾额)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赏之盛。[说明]
这副联额,小说中说是“衍圣公孔继宗书”。衍圣公是后世的君主为尊孔给孔门后裔所加的封号,其名称起于宋仁宗至和二年,以后历朝相沿不改。孔继宗之名,当为小说作者所虚拟。程高本为避免“厚诬至圣先师”的罪名,改成“特晋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袱书”。
 
[注释]
1.肝脑涂地——意谓 皇恩而愿以万死效忠朝廷。语出《汉言·苏武传》。兆姓——万民,百姓。十亿或万亿为兆。
2.蒸赏——祭祀。冬祭叫蒸,亦作“烝”。语出《诗·小雅·天保》。这一联庚辰本有批语说:“此联宜掉嬉。”因为楹联一般上句以仄声字作结,下句以平声字作结,这里相反。
 
 
星辉辅弼(匾额)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说明]
书中说额题写在九龙金匾上,是先皇御笔。
 
[注释]
1.星辉辅弼——这是对朝廷重臣的誉词,说贾氏如明星辉耀,辅佐着日月。弼,辅助。
2.昭日月——明亮如同日月。
3.无间——不间断。
 
 
慎终追远(匾额)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
 
[说明]
书中说额题写在闹龙填青匾上,也是御笔。
 
[注释]
1.慎终追远——其意不外乎说,要谨慎地保持晚节并教训好子孙,时时回想祖先的功德和所得到的恩荣。
2.黎庶——老百姓。宁荣——指宁国公、荣国公。
 
 
[鉴赏]
三副联额在贾府表面的盛况开始被明显的衰象所代替的转折时刻介绍,使联额内容与现实情况之间的矛盾引人注目,作为此后贾府失宠于朝廷、积恶于庶黎,终至抄没败家、子孙星散的反衬,嘲讽意味尤为突出。“衍圣公”所书、“皇上”御题云云,居然史笔!   
  只看该作者 酒令三首(第六十二回)
 [说明]
这是在大观园红香圃内为宝玉等四人摆寿酒时席上行的令。办法是:“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时宪书,即旧时之历书。
 
 
 
其一(林黛玉)
 
落霞与孤鹜齐飞,
风急江天过雁哀,
却是一只折足雁,
叫得人九回肠,
——这是鸿雁来宾。
榛子非关隔院砧,
何来万户捣衣声?[注释]
1.“落霞”句——唐代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晚霞。鹜,鸭,泛指雁之类。
2.“风急”句——出处不详,当是唐人诗句。陆游诗“风急江天无过雁,月明庭户有疏砧”似是反用其意而作。
3.折足雁——骨牌名。程高本这句“一只”作“一枝”,“折足”做“折脚”。据脂本。
4.九回阳——曲牌名。原是愁极之词,语本司马迁《拜任少卿书》:“肠一日而九回。”
5.鸿雁来宾——旧时历书中有此语。来宾,动讯飞来旅宿的意思,语本《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鸿雁来宾。”
6.“榛子”二句——榛树的果实可食,如栗而小,味亦如栗,又叫榛栗、榛瓤。“榛”与“砧”音同而义异,所以这两句酒底话说它与捣衣之砧声无关。这就是酒命规定的以席上果菜(榛瓤)说人事。又《左传.庄公二十四年》疏“榛栗”为“妇人之贽”曰:“盖以‘榛’声近‘砧’,取其虔于事也。”则“榛子”又可暗谐“虔子”,即一片挚诚、忠贞不渝的意思。以捣衣砧声喻怀人愁绪,前已屡见。末句用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
片月,万户捣衣声。”
 
 
其二(史湘云)
 
奔腾而砰湃,
江间波浪兼天涌,
须要铁锁缆孤舟。
既遇着一江风,
——不宜出行。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
头上那有桂花油?[注释]
1.“奔腾”句——北宋欧阳修《秋声赋》:“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本形容风声如波涛奔腾澎湃,这里只说波涛。程高本无“而”字,“砰湃”作“澎湃”,本相通。今据出处,从脂本。
2.“江间”句——杜甫《秋兴》诗:“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兼天,连天,滔天。
3.铁索缆孤舟——骨牌名。从上文写江水浪大看,这句所用的当是赤壁曹操事:曹军多北人,不谙水性,为避风浪颠簸,以铁索连结江上单独船只,上铺木板,平稳如行陆上。后被周瑜用火攻所败。
4.一江风——曲牌名。全句有俗话“船遇当头风”之意。
5.不宜出行——旧时迷信宣传出门远行要挑选吉利的日子,历书中有某一天是否相宜的说明。
6.鸭头——席上的菜,与“丫头”谐音。桂花油——古时妇女用的搽发油。
 
 
其三(史湘云)
 
泉香而酒冽,
玉碗盛来琥珀光。
直饮到梅梢月上,
醉扶归,
——却为宜会亲友。[注释]
1.“泉香”句——欧阳修《醉翁亭记》:“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冽,清。程高本无“而”字,据出处,从庚辰本。
2.“玉碗”句——李白《客中作》诗:“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琥珀,见《夏夜即事》诗注。形容酒的色泽。这一句与下一句程高本略去。
3.梅梢月上——骨牌名。上,升起。
4.醉扶归——曲牌名。其名取意于唐代张演《社日村居》诗:“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5.宜会亲友——历书上的吉利话。程高本无“却为”二字。
 
 
[鉴赏]
酒令已于小说中见到多次。酒令内容依然都按人物性格、命运给涂上了一层象征性的色彩。黛玉哀怨,湘云放达。黛玉的身世遭遇恰如其酒令中的折足孤雁,失伴哀鸣。湘云幼小时先丧父母,家业凋零,后来又丈夫早卒,青春孀居,其生活历程也像江上孤舟,几经风涛。
这一回“醉眠芍药裀”是曹雪芹为史湘云憨态写真的精采之笔。这里,不但用红 散乱、蜂蝶闹嚷等环境描绘为画面作生动的艺术烘染,更以“睡语说酒令”的细节来写湘云的情态,突出了她性格中不同于宝钗的狂放不羁的一面。这一切,都充满着很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   
 只看该作者 《邯郸记》中“赏花时”曲(第六十三回)
 明·汤显祖
翠凤翎毛扎帚叉,闲为仙人扫落花。你看那风起玉尘砂,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你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你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你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叫人留恨碧桃花。
 
 
[说明]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席上行酒令,宝钗先抓了牡丹花签,上注着“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或新曲一支为贺。”宝钗就命芳官唱曲。芳官刚开口唱祝寿的曲,大家都说:打回去!打回去!把你最好的拿出来唱。她就唱了这一支“赏花时”。程高本只引了曲子的头两句,其余均删去。现据戚序本补,参己卯、庚辰本校。
 
[注释]
1.《邯郸记》——汤显祖根据唐人沈既济《枕中记》传奇情节改编的戏曲,写吕洞宾下凡去度一人上天代替何仙姑天门扫花之役,他到了邯郸(今属河北省)客店,遇卢生,把神奇的磁枕给他睡,让他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后,把他带到仙界去执帚。“赏花时”,曲调名,剧本第三折“度世”中何仙姑所唱,她嘱吕洞宾速去速回,不要误期。原剧曲文与芳官所唱有几个语气词的差异,不校。
2.汤显祖——(1550-1616),明代大戏曲家,江西临川人,居处名玉茗堂。他曾受李贽的思想影响。他的优秀作品反对传统礼教和当时政治状况,但另一方面,人生如梦的消极思想也在一些作品中有所表现。著有戏曲《紫箫记》、《紫钗记》、《还魂记》(即《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五种。后四种合称“临川四梦”或“玉茗堂四梦”。
3.“翠凤”二句——何仙姑扫花于天门,所执之帚叉乃用翠凤的翎毛所扎成。翎, 鸟翅上、尾上的长羽毛。
4.玉尘砂——天界并无尘土泥沙,有的也只是玉屑,所以叫玉尘砂。猛可的——突然间 。这几句说风吹落天上碧桃花不知要比云层之下人间好花开时辜负春光可惜多少?何仙姑在天门外扫花,“门外即天涯”,还有怕错过蟠桃宴的意思。语出刘禹锡《和令狐相公别牡丹》诗:“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5.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做事冒冒失失,不听嘱咐,险些儿送了命。吕洞宾曾带着“降魔太阿神光宝剑”下山,临行时师父嘱咐他不要寻和尚闹事。他忘了师教,与正在讲经说法的黄龙禅师顶撞,被黄龙手起一戒尺打得头上起个疙瘩。洞宾愤恨,半夜里祭起神剑去斩黄龙,结果剑被黄龙收去,人也被押,幸亏师父说情搭救了他。故事出《指月录》。《醒世恒言》中有《吕洞宾飞剑斩黄龙》一篇。日本内阁文库藏有《吕仙飞剑记》,其第五回《纯阳飞剑斩黄龙》所叙与本篇不同,当别有所本。
6.东老贫穷——宋代湖州东林沉氏,自称东老。家贫,好留客醉,有饮者以石榴皮题其壁云:“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余。白酒酿来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苏轼诗序中曾记其事。吕洞宾喜饮,有酒醉岳阳楼事。这句是叫他途中不要贪饮被好客的酒家所挽留而误了事。
7.眼向云霞——只留意仙界的事。兼以云霞喻天上盛开的碧桃花。
8.留恨碧桃花——因无人接替扫花之役,不能参加蟠桃宴而遗憾。吕洞宾临行,何仙姑问他:“只此去未知何处度人?蟠桃宴可赶的上也?”别本最后一折,洞宾带卢生来见何仙姑时说:“仙姑,恰蟠桃宴时节哩!”
 
 
[鉴赏]
开夜宴的称“群芳”,行的酒令是“花名签”,唱的曲子又叫“赏花时”,显然是有意关合。“红楼十二支曲”曲名都有深意,“赏花时”之名含义也可深思。“群芳”所抽到的花签都是对每个人自己的“判词”,其深意大都隐藏在其前后未引出来的诗句中(参见《花名签酒令》的注释和评述)。曲子在这一点上也与之相似,其隐寓不在曲文本身,而在有关剧本的人物与主题上,只是曲子是特为没有抽花签而却在“赏花”的“怡红公子”而发的。
吕洞宾让卢生睡磁枕入梦,可以说是他让卢生也体验一下自身的感受,因为做黄粱美梦的曾经是洞宾自己,卢生只不过是再现一枕黄粱而已。《吕纯阳集》中说:洞宾曾随钟离权框同憩歇于客店,钟离先生自己做饭,洞宾瞌睡,梦见自己荣华富贵,“簪笏满门”,“权势熏炙”,后来忽被重罪籍 没,家资分散,妻孥流岭表,路值风雪,仆马俱瘁,一身无聊,方兴浩叹,恍然梦觉”,钟离在旁执炊,“黄粱犹未熟”。情节几乎与卢生所梦一样。这也是颇为耐人寻味的。我们认为在《红楼梦》这段情节中,作者插入“黄粱梦”的曲子,不会是出于偶然,这里既有作者人生如梦的消极思想的流露,也可以看出他正确地预示出那大家族必将没落的深刻而周密的艺术构思。   
  只看该作者 花名签酒令八首(第六十三回)[说明]
夜宴中行酒令时所玩的象牙花名签子所镌的诗句,极大部分均可在旧时十分流行的《千家诗》选本中找到。因为人们比较熟悉,所以只要提起一句,就容易联想到全诗,这就便于作者采用隐前歇后的手法,把对掣签人物命运的暗示巧寓于明提的那一句诗的前后诗句之中,而达到雅俗共赏的目的。这种“诗谶式”的表现方法,其缺点是给人一种神秘主义的感觉,这多少反映了作者有些许宿命论的思想。但从小说的情节结构的完整性和严密性来说,倒可以看出曹雪芹每写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始终的。这应该说是有价值的艺术经验。
为了揭其所隐,在下面的注中都全引了原诗。
 
 
 
牡丹——艳冠群芳(宝钗)
 
任是无情也动人。
 
[注释]
1.“任是”句——出唐代罗隐《牡丹花》诗:
似共东风利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浓华过此身!
韩令,指韩弘,唐元和十四年曾为中书令。末联所咏之事见《唐国史补》:“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元和末,韩令始至长安,居第有之,遽命斫去。曰:‘吾岂效儿女子邪?’”
 
[鉴赏]
花签上的诗句虽切合宝钗灵魂冷漠而又能处处得人好感的性格特点,但作者引此句的主要用意还在于隐原诗的末联(“芙蓉”句也与黛玉敌不过宝钗的情势巧合)。这里韩弘是借来比宝玉的,因为“功成”一词也常用以表达对宗教意识的“彻悟”,所以皈依佛门、修炼得道等都可以说“功德圆满”。宝玉的“悬崖撒手”正是一种斩断缠绵情意、不肯“效儿女子”之态的决绝行为,而宝钗也就像被韩令所弃的牡丹一样,只能“辜负秾华”,寂寞地了却“此身”。签上诗句明明是褒其艳丽动人的,谁知恰恰是在说她徒劳无功。可见,读《红楼梦》有时不能只看正面文章。
 
 
杏花——瑶池仙品(探春)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释]
1.“日”句——出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前两句参见《红楼梦曲·虚花悟》“天上夭桃”二句注。后两句是科举落第的高蟾的自况。
 
[鉴赏]
花签上说“必得贵婿”,这是合所引的诗句,或许将来真有其事。但“薄命司”的“册子”和其它有关诗词中则一再暗示她远嫁不归的悲切。签中歇后的两句正是说这方面的。一句以花在“江上”,点她离家时亲人“涕送江边望”,一句则与她所作的风筝谜诗中“莫向东风怨别离”的隐义完全一样。
 
 
老梅——霜晓寒姿(李纨)
 
竹篱茅舍自甘心。[注释]
1.“竹篱”句——宋代王琪《梅》诗: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北宋诗人林逋,赐谥和靖先生,杭州人,结庐西湖之孤山,不娶无子,性爱植梅养鹤,有“梅妻鹤子”之称。他的诗以《咏梅》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最著名,后来效法和评论这两句诗的人很多,“暗香疏影”也便成了梅的代称。
 
[鉴赏]
李纨是中国古代能守节寡欲的妇女的典型,这在前面有关诗中已经说过。《梅》诗中前两句用来比她的操守,含意自明。只是她所住的稻香村虽然也是“竹篱茅舍”,却不是真正的农家,一般的地主庄院恐怕还及不上它舒适讲究。全诗与《钟山怀古》立意相同。三、四句说她后来得以荣耀,并非本意想占风情,而是受人“牵连”之故,恰如梅花本自处幽独,被林逋诗中一赞,结果“枉与他人作笑谈”,倒弄得十分热闹。作者对李纨的一生及其为人虽有同情叹惋,却并不赞扬标榜,倒是让人们看到她的命运是一点儿也不值得钦羡的。这在当时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海棠——香梦沉酣(湘云)
 
只恐夜深花睡去。[注释]
1.“只恐”句——出宋代苏轼《海棠》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泛崇光,参见《题大观园诸景对额》“红香绿玉”注;后两句参见《大观园题咏》“怡红快绿”中“红妆”句注。
 
[鉴赏]
此诗句正好合着“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事,所以黛玉打趣说:“‘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这是作者的幽默,但花签引诗深意不止于此。苏轼原诗是惜春光短促、好景难留的,所以他连夜里都要点蜡烛赏花。湘云后来的遭遇正是如此:虽有洞房花烛照红妆新人之喜,可惜转眼就“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春光别去了。
 
 
荼縻花——韶华盛极(麝月)
 
开到荼縻花事了。[注释]
1.韶华胜极——韶华,春光。胜,好景色。极,到了头。
2.“开到”句——出王琪《春暮游小园》诗: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前两句都是以花拟女子,意即梅花落,海棠开。荼縻,参见《题大观园诸景对额》“蘅芷清芬”中注,春末开花,故苏轼有诗说:“荼縻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任拙斋诗说:“一年春事到荼縻”。天棘,蔓生植物,论诗者多以为其名本佛家,如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叶石林《过庭录》等都认为“此出佛书”。
 
[鉴赏]
麝月抽到荼縻花签时,书中有几句很有意思的描写:“〔签上〕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吧。’”宝玉对大观园中日益浓重的悲凉气息“本已呼吸而领会之”,现在见签上说“花事了”,又说大家都“送春”,正好触动忧端。但他不愿使麝月败兴,所以藏了签,只劝酒。
但是宝玉只有模糊的好景不长的预感,而不可能预知诗句所内涵着的将来的具体事变。据脂评,袭人出嫁后,麝月是最后留在贫穷潦倒的宝玉夫妇身边的唯一的丫头。那么,“花事了”三字就义带双关:它既是“诸芳尽”(所以大家都“送春”)的意思,又是说:花袭人之事已经“了”了——她嫁人了。而歇后一句“丝丝天棘出莓墙”,则是隐脂评所说的宝玉弃宝钗、麝月撒手而去,因为不但莓苔墙垣代表着“陋室空堂”的荒凉景象,据《鹤林玉露》所说,连初用“天棘”一词的杜甫诗(其“天棘梦青丝”句曾引起历代说诗者的争论),也本是“为僧”而“赋”的。
 
 
并蒂花——联春绕瑞(香菱)
 
连理枝头花正开。[注释]
1.“连理”句——出宋代朱淑贞《落花》(一作《惜春》)诗: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落萃苔。
连理枝,枝干连生在一起的草木,喻恩爱夫妻。青帝,东方之神,管春事。
 
[鉴赏]
香菱得到并蒂花签和一句喜庆的话,这好象是让人联想到上一回中她斗草时用:“夫妻蕙”去对人家“姊妺花”的情节,从而觉得她将来也许真有什么喜事。其实,这是作者的“狡狯”。花签诗句只起着歇后语的作用,真意全在后一句——“妒花风雨便相催”。向花“催”命的“风雨”是用来比喻有“妒病”的悍妇夏金桂的。作者很喜欢暗中透露人物的命运,但常不让人一眼看穿。比如“斗草”一节,香菱解释“夫妻蕙”说:“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别人就反问她:“若是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这好象是随口带出的,如果我们不是预先知道香菱的结局,怎能想到作者是在说“夫妻”将成为“仇人”呢?《红楼梦》不宜草草读过,作者常用这种写法也是一个原因。
 
 
芙蓉——风露清愁(黛玉)
 
莫怨东风当自嗟。[注释]
1.“莫怨”句——出自宋代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诗: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
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
绝色天下光,一失难再得,
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
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明妃事参见《青冢怀古》注。嗟,叹息。
 
[鉴赏]
黛玉所掣花签上的诗句,是为了隐去原诗的前一句:“红颜胜人多薄命”。全诗是歌行,不是句句都可比附的。不过,能切合黛玉的也不是只有最后两句,上承的“明妃去时泪”四句,就与她《葬花吟》中一些诗句很象。说黛玉是“红颜薄命”,正是说她象“枝上花”一样,禁不起“狂风”摧折,亦即暗示她后来受不了贾府事败、宝玉被拘那阵骤然而至的政治“狂风”的袭击,终于泪尽而逝。作者固然同情黛玉的不幸,但也深深地惋惜她过于脆弱,没有能熬过这场灾祸而等待到宝玉回来,所以说“怨”不得别人,也该“自嗟”。可见,作者原意与续书中写婚姻不自主而造成悲剧是毫无共同之处的。因为,如续书所写,黛玉根本不“当自嗟”,而只应“怨东风”才是。
 
 
桃花——武陵别景(袭人)
 
桃红又见一年春。[注释]
1.武陵别景——等于说晋代那个捕鱼人所找到的桃花源。陶渊明《桃花源记》中说:“晋太元中,武陵(今湖南省常德县)人捕为业……”。
2.“桃红”句——出宋代谢枋得《庆全庵桃花》诗: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避秦,逃避秦二世时对百姓的种种迫害。《桃花源记》中说,山中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
 
[鉴赏]
袭人所得的签是一句带出全诗的。首句说,当大家庭没落之时,她怕自己跟着倒霉,就去另找安乐窝了。第二句讥她嫁给蒋玉函好比两度春风。第三句也就是唐诗“轻薄桃花逐水流”的意思。末句中如果把“渔郎” 换成“优伶”,诗就像专为袭人而写了。八支花签,嘲讽语气最明显的要数这一首。这也可以看出作者对袭人的品行是何等憎恶。   
  只看该作者 深闺有奇女(第六十四回)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
情痴苦泪多,未惜颜憔悴。
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
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说明]
此诗仅见于原苏联列宁格勒藏本第六十四回回目后、正文前。诗前有“题曰”字样,回末有一联对句。其形式的类型,乃是早期《红楼梦》的形象,以后才逐渐被删改净尽。早期抄本,甲戌本固无此回,庚辰本原缺此回,是用己卯本的补抄本来填补的。现在列藏本独有此标题诗,可见列藏本此回文字较现存各抄本为早。此诗当是曹雪芹所作。
 
[注释]
1.千秋魂——指此回中黛玉所作《五美吟》中西施等古代的五个“有才色的女子”。
2.桑间人——淫荡之人。指尤氏姐妹等。《汉书.地理志》:“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故俗称郑、卫之音。”后多用“桑间”以称淫风。
 
[评说]
此诗开端所说的“奇女”指的是林黛玉,起四句就是说她的。她才貌绝世,幽居深闺,虽有珠翠可增容色也是枉然,因为她用情太痴,容易感伤,不知保重自己。此回写宝玉到潇湘馆,“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宝玉见她刚刚哭过,便劝她“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将来使我……”宝玉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这些都是标题诗所指。
那么宝玉进来前黛玉因何而伤感哭泣呢?书中写道:据丫头告知宝玉说,姑娘“又不知想起甚么来,自己伤感了一会,题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啊词啊”,然后命摆炉点香,私室祭奠。后来诗被宝玉发现,才知就是下一首组诗《五美吟》,则其感伤的原因实是怀古伤今,祭奠的也是历史上的亡魂,即此诗的五、六句所言,是对回目“幽淑女悲题五美吟”的阐释。“千秋魂”即黛玉用以寄慨的五个古代女子。说“薄命”古今一致,正可证明《五美吟》有隐写黛玉命运的用意在。若以为指的是古代五位女子都是“薄命”,则与所咏的人物不尽符合,至少红拂不能算是薄命。何况书中也明言这些古代女儿的命运有的是“令人可欣可羡”的。可见,这是暗示吟咏者本人的遭遇与《红拂》诗中双关语所藏深意(参见下一首的鉴赏)相合。
诗的末了两句把后半回“浪荡子情遗九龙佩”的情节与黛玉写诗联系起来了。对黛玉和五个古代女子来说,尤氏姊妹自然是“奸丑非其类”的。可见作者把不同的两类人和事写在同一回中,也有艺术上的衬托作用:虽则尤氏姊妹与黛玉就“薄命”而言并“无二致”,但一则淫佚,一则贞静,显然不可同日而语。后来宝玉招惹丑祸,连累黛玉蒙受流言之辱。此回与题诗也是预为她澄清污垢,申明她原是和晴雯一样洁白无瑕的。
    
  只看该作者 五美吟(第六十四回)
[说明]
黛玉自谓“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恰被宝玉翻见,将它题为《五美吟》。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西边上浣纱。
 
[注释]
1.“一代”二句——一代绝色的美女终于如浪花般消失,她在吴宫里白白地想念儿时的家乡了。越国灭吴后,西施的命运有二说:一说重归范蠡,跟着他游江海去了;一说吴亡,沉西施于江,以报答被夫差沉尸于江中的伍子胥。诗中只是泛说逝去。倾城,绝色美女的代称,也叫“倾国”。语本汉代李延年歌。见《汉书·外戚传》。忆儿家,明代梁辰鱼据西施传说所编的《浣纱记》中有“思忆”一折,只写她在吴宫时回忆在浣纱溪与范蠡恋爱事。
2.效颦——相传西施家乡东村有女子,貌丑,人称东施,因见西施“捧心而颦(皱眉)”的样子很美,也学着捧心而颦,结果反而更丑。出《庄子·天运》。参见《赞林黛玉》“西子”注。浣纱,西施和她家乡的女子曾在若耶溪边漂洗过棉纱。参见《赞会芳园》“若耶溪”注。唐代王维《西施咏》:“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又《洛阳女儿行》:“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本诗后两句即取此二首诗意。但王维诗说西施已享尽荣华,而旧伴却仍须辛苦浣纱;此诗却说西施虽美,已如流水逝去,而东村女虽丑尚能活到白头。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注释]
1.虞姬——项羽的侍妾。楚汉战争的最后阶段,项羽被刘邦军围于垓下。夜间汉军四面楚歌,项羽感到绝望,对虞姬作悲歌说:“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也作歌相和。事见《史记·项羽本纪》。又《楚汉春秋》载虞姬和歌一首“汉兵已略地”云云,乃后代好事者之伪作,秦汉之际还没有这样的五言诗。
2.“肠断”句——夜间骏马嘶鸣,令人肠断。乌骓,史载项羽有“骏马名骓”即是。程高本改作“乌啼”,大误,“夜啸风”必解成夜风如啸方通,但这一来这句全无史实根据了。其实“啸风”是指马鸣,也常说“嘶风”。
3.虞兮——用项羽歌中原词。重瞳,指项羽。《项羽本纪》:“又闻项羽亦重瞳子(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眸子)。”
4.“黥彭”句——黥布和彭越居然甘心将来被剁为肉酱而投降了刘邦。黥布、彭越原来都是项羽部将,降刘邦后破楚有功,黥布被封为淮南王,彭越被封为梁王。后来黥布举兵叛变,被刘邦所杀;彭越野心搞分裂,也被诛,剁尸。醢(音海),肉酱。这里指剁尸剐肉的酷刑。
5.饮剑——自刎。虞姬自刎于楚帐,当是《楚汉春秋》等书据《史记》中基本史实加以敷演的。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注释]
1.明妃——即王昭君。晋人避司马昭之讳,改称明妃或明君。参见《警幻仙姑赋》“王嫱”注。
2.出汉宫——指和亲事。参见《青冢怀古》诗注。
3.“予夺”句——为什么把决定权交给画工呢?予,赐予,加宠。夺,剥夺,弃置。畀,给。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注释]
1.绿珠——晋代石崇的侍妾。《晋书·石崇传》:“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秀怒,矫诏(诈称皇帝的命令)收(捕)崇。崇正宴于楼上,介士(武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君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
2.“瓦砾”句——把明珠(喻绿珠)当作瓦砾一样地拋弃。石崇曾与王恺斗富,随手用铁如意击碎王恺的二尺多高的珊瑚宝树,而把自己的三四尺高的赔他。所以这样设喻。
3.石尉——即石崇,他曾任散骑常侍、侍中,出领南蛮校尉,故称石尉。娇娆,美丽的女子,指绿珠。
4.“都缘”二句——绿珠跳楼死去后,石崇也一家被杀。诗说他还是有前生注定的厚福的,因为尚有绿珠与他同归地府,可以慰其寂寞。以悲剧为有福,即书中所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注释]
1.红拂——隋末大臣杨素家里的婢女,本姓张,因侍杨素时手执红拂(挥灰尘的用具),后来就叫她红拂。有一次,李靖以布衣入见扬素,从容谈论天下大事,红拂在旁见他气宇轩昂、谈吐超人,知道他将来必非庸碌之辈,就连夜越杨府投奔李靖,与他同往太原辅佐李世民起兵讨伐隋王朝。见唐代杜光庭《虬髯客传》。
2.“长揖”句——李靖谒杨素时,杨素态度倨傲,李靖长揖(拱拱手)不拜,并指责杨待客不逊,杨连忙谢罪,后来听了李靖的一番高谈雄辩更心悦诚服。程高本改“长揖”为“长剑”,误。
3.“美人”句——红拂能在李靖尚处卑贱地位时看出他今后必有一番作为,所以说她巨眼卓识。
4.“尸居”二句——说红拂奔离杨府事。尸居余气,用以说人将死,意思是虽存余气,而形同尸体。语出《晋书》:李胜曾对曹爽说:“司马公(司马懿)尸居余气,形神已离,不足虑也。”红拂投奔李靖,李靖恐杨素不肯罢休,红拂也说:“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杨公幕,杨素的府署。羁縻,束缚。女丈夫,指红拂。后人称她与李靖、虬髯客为“风尘三侠”。
 
 
[鉴赏]
这是林黛玉惜“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寄慨之作,所写的人事其实并非都据史实。如东施效颦出自《庄子》,带有寓言性质;《西京杂记》中所写昭君不肯贿赂画工以致不为元帝所知被诏使出塞的情节只是传说;至于出自《虬髯客传》的红拂形象则更经传奇作者的艺术加工。诗中议论本借古讽今,为现实感受而发。
黛玉磋叹“一代倾城” 的西施如江水东流,浪花消逝,空忆儿家不得归,其命运之不幸远在白头浣纱的“东村女”之上,这是写她自已寄身于四顾无亲的贾府,预感病体难久的悲哀。她鄙薄反复无常、苟且求荣、甘心得到耻辱下场的黥布、彭越,觉得不如虞美人“饮剑”于楚帐,是借此寄托她自己“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志愿。她讥刺汉元帝大权旁落,听命于画工,表现了自己不肯听人摆布的独立性格。她惋惜绿珠而对石崇有微词,以为石崇生前珠玉绮罗之宠,抵不得绿珠临危以死相报,又可见其在爱情上重在意气相感,精神上有默契。她钦佩红拂卓识敢为,能不受相府权势和封建礼教的“羁縻”,更突出地表现了她大胆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理想的思想。
诗中所咏是否也与小说情节有某种照应呢?这是可以研究的问题。五首诗写的都是关于死亡或别离的内容,有的还涉及事败或者获罪被拘系,这就好象不是偶然的。末首的题材与小说情节似乎相距较远,但有些用语却很象双关,如“识穷途”之类即是。红拂未受“ 尸居余气”的杨府的羁留而出走了,黛玉最终不是也离开了“尸居余气”的贾府而回到离恨天去了吗?当然,在现存材料很少的条件下,要确切地阐明作者的意图还是不容易的。
附带提一下:戚序本与甲辰本上有一条早期批语说“《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十独吟》后四十回续书中没有,当是已散失的后半部原稿中宝钗或湘云所写的诗。从诗题看,大概是借古史上十个独处的女子如寡妇、弃妇、尼姑和离别丈夫的妇女等的愁怨,来写那时候的现实感触的。所谓“对照”当也不仅仅限指诗题。   
  只看该作者 尤三姐自刎(第六十六回)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说明]
柳湘莲疑尤三姐入于下流,后悔留剑作为定礼。三姐听到他的话,就将剑送还,并愤而自杀。对句形容其刎颈之状。
 
[注释]
1.揉碎桃花——喻颈血迸溅。
2.玉山倾倒——喻跌倒在地。语本《世说新语 》:晋代嵇康风度很好,人家说他平时如孤松独立,醉后如玉山将倒。
 
[鉴赏]
很显然,作者是怀着十分同情和惋惜的心情描写尤三姐之死的。不过,有一点与后来续补小说的人不同,作者无意把三姐描写成一个“完人”。她与贾珍等厮混时**泼辣,自行择夫后贞静自守,一旦耻情悔恨又无比刚烈。她的思想性格看上去前后判若两人, 其实并不矛盾。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复杂得很,单一化的人本来也是不多的。程、高整理的一百二十回本中,把原来写三姐淫荡的许多文字都删改了,使她变得“正派”得多了,似乎成了个节妇烈女的形象。这样做能否真正提高小说的思想艺术价值,这是大可怀疑的。
    
      只看该作者 桃花行(第七十回)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说明]
海棠诗社建立后只做了几次诗,大观园中变故迭起,诗社一散就是一年。现在,大家看了黛玉这首诗,提起兴来,重建诗社,改称桃花社。但这已是夕阳晚景了。
 
[注释]
1.闲苔院落——庭院里长满荒苔。
2.茜裙——茜纱裙。茜是一种根可作红色染料的植物,这里指红纱。
3.“雾裹”句 ——千万桃树盛开花朵,看上去就像被裹住在一片红色的烟雾中。程高本改“雾裹”为“树树”,“树树烟封一万株”语颇不词。
4.烘楼照壁——因桃花鲜红如火,所以用“烘”、“照”。
5.“天机”句——传说天上有仙女以天机织云锦。这是说桃花如红
色云锦烧破落于地面。“烧”、“鸳鸯(表示喜兆的图案)”皆示红色。
6.春酣——春天酣睡。亦说酒酣,以醉颜喻红色。珊枕,珊瑚枕。或因张宪诗“珊瑚枕暖人初醉”而用其词。
7.影蘸——即蘸着有影,指洗脸。“影”,程高本误为“饮”。北齐卢士琛妻崔氏有才学,春日以桃花拌和雪给儿子洗脸,并念道:“取红花,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儿洗面作妍华。”后传桃花雪水洗脸能使容貌姣好。
8.何相类——什么东西与它相像。
9.人之泪——指血泪。
10.杜宇——即杜鹃,也叫子规,传说古代蜀王名杜宇,号望帝,死后魂魄化为此鸟,啼声悲切。
 
[鉴赏]
《桃花行》与《葬花吟》、《秋窗风雨夕》的基本格调是一致的,在不同程度上都含有“诗谶”的成分。《 葬花吟》既是宝黛悲剧的总的象征,广义地看又不妨当作“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第二十七回脂批)《秋窗风雨夕》隐示宝黛诀别后,黛玉“枉自嗟呀”的情景。《桃花行》则专为命薄如桃花的林黛玉的夭亡预作象征性的写照。作者描写宝玉读这首诗的感受说:“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并且借对话点出这是“哀音”。不过,作者是很含蓄而有分寸的,他只把这种象征或暗示写到隐约可感觉到的程度,并不把全诗句句都写成预言,否则,不但违反现实生活的真实,在艺术上也就不可取了。   
  只看该作者 柳絮词(第七十回)
[说明]
史湘云见暮春柳絮飞舞,偶成小令。诗社就发起填词,每人各拈一小调,限时做好。宝玉没有写成,却兴起续完探春的半阕;宝钗嫌众人写的“过于丧败”,便翻案作得意之词。
 
 
 
如梦令(史湘云)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
 
[注释]
1.绣绒——喻柳花。残吐——因残而离。词写春光尚在,柳花乃手自拈来,所以说“岂是残吐”。后人不晓词意,妄改“残吐”为“才吐”(程高本),变新枝为衰柳,与全首境界不合。明代杨基《春绣绝句》:“笑嚼红绒唾碧窗”。
2.香雾——喻飞絮蒙蒙。
3.拈——用手指头拿东西。鹃鸣燕妒——以拈柳絮代表占得了春光,所以说使春鸟产生妒忌。
4.莫放——庚辰本作“莫使”,与前句“空使”用字重复,且拈絮是想留住春天,以“莫放”为好。从戚序本。南宋词人辛弃疾《摸鱼儿》词:“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写蛛网沾住飞絮,希望留住春光,为这几句所取意。
 
[鉴赏]
《柳絮词》又都是每个人未来的自况。我们知道,湘云后来与卫若兰结合,新婚是美满的,所以词中不承认用以寄情的柳絮是衰残景象。对于她的幸福,有人可能会触痛伤感,有人可能会羡慕妒忌,这也是很自然的。她父母双亡,寄居贾府,关心她终身大事的人可能少些,她自诩“纤手自拈来”,总是凭某种见面机会以“金麒麟”为信物而凑成的。十四回写官客为秦氏送殡时曾介绍卫若兰是“诸王孙公子”,可见所谓“才貌仙郎”也必须以爵禄门第为先决条件,不能想象如史湘云那样的公侯千金会单凭才貌选择一个地位卑贱的人作为自己的丈夫。词中从占春一转而为惜春、留春,而且情绪上是那样地无可奈何,这正预示着她的所谓美满婚姻也是好景不长的。
 
 
南柯子(贾探春上阕,贾宝玉下阕)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注释]
1.纤纤缕、络络丝——喻柳条。虽然如缕如丝,却难系住柳絮,所以说“空挂”、“徒垂”。
2.绾系——打成结把东西栓住。
3.我自知——等于说“人莫知”、“世莫知”。植物抽叶开花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
4.隔年期——相隔一年才见一次。宋代王禹偁《中秋月》诗:“莫辞终夕看,动是隔年期。”其实这是从古乐府《七日夜牛女歌》“婉娈(亲爱)不终夕,二别周年期”化出来的。原本是说牛郎织女的。
 
[鉴赏]
探春后来远嫁不归的意思已尽于前半阕四句之中,所谓白白挂缕垂丝,正好用以说亲人不必徒然对她牵挂悬念,即《红楼梦曲·分骨肉》中说的“告爹娘,休把儿悬念……奴去也,莫牵连。”这些话当然都不是对她所瞧不起也不肯承认的生母赵姨娘而说的。作者安排探春只写了半首,正因为该说的已经说完。同时,探春的四句,如果用来说宝玉将来弃家为僧,不是也同样适合吗?是的。唯其如此,宝玉才“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提笔将它续完。这一续,全首就都像是说宝玉的了:去休惜,来自知,所谓随缘而化,踪迹难寻;夫妻相见之期犹如牛郎织女,不是说他做了和尚又是什么?书中说宝玉自己该做的词倒做不出来,这正是因为作者觉得没有再另做的必要了。
 
 
唐多令(林黛玉)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注释]
1.“粉堕”二句——粉堕、香残,指柳絮堕枝飘残;粉,指柳絮的花粉。百花洲,《大清一统志》:“百花洲在姑苏山上,姚广孝诗:‘水滟接横塘,花多碍舟路。’”林黛玉是姑苏人,借以自况。燕子楼,典用白居易《燕子楼三首并序》中唐代女子关盼盼居住燕子楼怀念旧情的事。后多用以泛说女子孤独悲愁。又苏轼《永遇乐》词:“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故
也用以说女子亡去。
2.逐对成球——形容柳絮与柳絮碰到时黏在一起。“球”谐音“速”;逑,配偶。这句是双关语。戚序、程高本“对”作“队”,则只就景物说。从己卯、庚辰本。
3.缱绻——缠绵,情好而难分。风流,因柳絮随风飘流而用此词,说才华风度。小说中多称黛玉风流灵巧。
4.谁拾谁收——以柳絮飘落无人收拾自比。戚序、程高本“拾”作“舍”,误。以柳絮说,“舍”它的是柳枝;若作自况看,宝玉亦未曾“舍”弃黛玉。今从己卯、庚辰本。
5.“嫁与东风”句——亦以柳絮被东风吹落,春天不管,自喻无家可依,青春将逝而没有人同情。用唐人“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诗意。
6.忍淹留——忍心看柳絮漂泊在外,久留不归。
 
[鉴赏]
在黛玉这首缠绵凄恻的词中,不但寄寓着她对自己不幸的身世的深切哀愁,而且也有着那种预感到爱情理想行将破灭而发自内心的悲愤呼声。全词语多双关,作者借柳絮隐说人事的用意十分明显。如“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不但以柳絮之色白比人因悲愁而青春老死,完全切合黛玉,而且也能与她曾自称“草木之人”巧妙照应。从这一点上去看这首词,它对我们研究作者写宝黛悲剧的原来构思也是有启发的。
 
 
西江月(薛宝琴)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注释]
1.汉苑——汉代皇家的园林。汉有三十六苑,长安东南的宜春苑(即曲江池)水边多植杨柳,后因柳成行列如排衙,但远不及隋堤规模,故曰“有限”。
2.隋堤——参见《广陵怀古》注。
3.明月梅花一梦——后人以为“梅花”不合飞絮季节,就改成“梨花”(程高本),殊不知这是用“梦断罗浮”的典故(参见《赋得红梅花》诗注),本取其意而不拘于时。《龙城录》记赵师雄从梅花树下一觉醒来时,见“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此所以用“明月”二字。又小说中说宝琴是嫁给梅翰林之子的,用“梅花”二字或有隐意。
4.落红——落花。表示春去。用“几处”,可见衰落的不止一家。
5.香雪——喻柳絮,暗示景物引起的愁恨。帘栊,说闺中人。
6.一般同——都是一样的。
7.“偏是”句——古人以折柳赠别。又柳絮漂泊不归,也易勾起离别者的愁绪。
 
[鉴赏]
如果把薛宝琴这首小令与她以前所作的《赋得红梅花》诗、她口述的《真真国女儿诗》对照起来看,就不难相信朱楼梦残、“离人恨重”正是她未来的命运。就连异乡思亲,月夜伤感,在词中也可以找到暗示。此外,从宝琴的个人萧索前景中也反映出当时的一些大家族已到了风飘残絮、落红遍地的没落境地了。“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这是宝琴的惆怅,同时也是作者的叹息。
 
 
临江仙(薛宝钗)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注释]
1.白玉堂——参见《护官符》注。这里形容柳絮所处高贵。春解舞——说柳花被春风吹散,像翩翩起舞。
2.均匀——指舞姿柔美,缓急有度。
3.“蜂围”句——意思是成群蜂蝶纷纷追随柳絮。有人以为是以蜂蝶之纷乱比飞絮,亦通。
4.随逝水——落于水中,随波流去。喻虚度年华。以逝水比光阴。
5.委芳尘——落于泥土中。喻处于卑贱的地位。
6.“万缕”二句——意谓不管柳絮是否从枝上离去,柳树依旧长条飘拂。喻不因别人对我的亲疏而改变自己固有的姿态。
7.青云 ——高天。也用以说名位极高。如《史记.伯夷列传》:“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鉴赏]
宝钗与黛玉这两个人物的思想、性格是对立的。作者让宝钗作欢愉之词,来翻黛玉之所作情调缠绵悲戚的案,看上去只是写诗词吟咏上互相争胜,实际上这是作者借以刻划不同的思想性格特征的一种艺术手段。
但是,作者所写的钗、黛对立,并非如续书中所写的那样为了争夺同一个婚姻对象而彼此成为情敌(黛玉对宝钗的猜疑,在第四十二回“薛芜君兰言解疑癖”后已不复存在。事实如脂评指出,贾府上下,人人心目中宝黛都是一对未来的“好夫妻”),作者也并不想通过他们的命运来表现封建包办婚姻的不合理。作者所描写的宝黛悲剧是与全书表现封建大家庭败亡的主题密切相关的。他们的悲剧是贾府事变的结果。
细看词的双关隐义,不难发现“蜂围蝶阵乱纷纷”正是变故来临时大观园纷乱情景的象征。宝钗一向以高洁自持,“丑祸”当然不会沾惹到她的身上,何况她颇有处世的本领,所以词中以“解舞”、“均匀”自诩。黛玉就不同了,她不禁聚散的悲痛,就象落絮那样“随逝水”、“委芳尘”了。宝钗能“任他随聚随分”而“终不改”故态,所以黛玉死后客观上就必然造成“金玉良缘”的机会而使宝钗青云直上。但这种结合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宝钗和宝玉在对待封建礼教、仕途经济上的思想分歧,也不能使宝玉忘怀死去的知己而倾心于她。所以,宝钗最终仍不免被宝玉所弃,词中的“本无根”也就是这个意思。
 
   只看该作者 中秋夜大观园即景
联句三十五韵(第七十六回) 
[说明]
这次黛玉、湘云两人相对联句,是在寂寞的秋夜中进行的,情调之凄清犹如寒虫悲鸣。后来妙玉听到,将它截住续完。诗用“十三元”韵,这一韵部中的字,如“元”、“繁”、“坤”、“言”等,现代口语读音已差别较大,但在诗中并非转韵或走了韵,因为旧体格律诗是按照一千年前沿袭下来的韵书中所分的韵部来押韵的,虽然后来读音已有变化,但做诗的人仍旧是遵守韵书的。排律两句一韵,“三十五韵” 就是一共七十句。
 
 
三五中秋夕,(黛玉)清游拟上元。
注:三五,十五日。拟,可与……相比。上元,元宵节,阴历正月十五。
 
撒天箕斗灿,(湘云)匝地管弦繁。
注:箕斗,南箕北斗,星宿名,是泛指。匝地,管乐器和弦乐器,这里指乐声。
 
几处狂飞盏?(黛玉)谁家不启轩?
注:飞盏,举杯。启轩,打开窗户,为赏月。
 
轻寒风剪剪,(湘云)良夜景暄暄。
注:剪剪,风尖细的样子。暄暄,暖融融,就心情而言。
 
争饼嘲黄发,(黛玉)分瓜笑绿媛。
注:即“嘲黄发之争饼,笑绿媛之分瓜”。黄发,老年人。绿媛,年轻姑娘。“绿”即“绿鬓”、“绿云”,也就是女子的黑发。争饼,争吃月饼。湘云说这句“杜撰”,黛玉说:“‘吃饼’是旧典。”唐僖宗一次吃饼味美,叫御厨用红绫扎饼,赐给在曲江的新进士。唐代重进士,老年中举亦以为荣。徐寅诗说:“莫欺老缺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馅来。”黛玉借争吃饼来说争名位,故“嘲”之。分瓜,切西瓜。《燕京岁时记》:“八月十五日祭月,其祭,果饼必圆,分瓜必牙错。”“凡中秋供月,西瓜必参差切之,如莲花瓣形。”黛玉说“分瓜”是“杜撰”。其实“分瓜”即乐府中所谓“破瓜”,将“瓜”字分拆像两个“八”字,隐“二八”(十六岁)之年,唐人曾用之。段成式《戏高侍郎》诗:“犹怜最小分瓜日,奈许迎春得藕(“藕”谐“偶”)时。”即是“笑绿媛”。湘云借以作戏语。
 
香新荣王桂,(湘云)色健茂金萱。
注:意谓玉桂荣发而飘来新香,月色使萱草更有光彩。萱,忘忧草。旧时常指代母亲。湘云说:“只不犯着替他们颂圣去。”意思是用不着去代人祝母寿,因为她自己是没父母的。
 
蜡烛辉琼宴,(黛玉)觥疘乱绮园。
注:琼宴,摆着玉液琼浆的宴席,盛宴。觥疘,行酒令用的竹签。觥,古代酒器。绮园,芳园。
 
分曹尊一令,(湘云)射覆听三宣。
注:分曹,分职。行酒令作谜猜物,要分作的人和猜的人。尊一令,服从令官一个人的命令。射覆,原来是将东西覆盖在盆下令人猜测的游戏,后来古法失传,另用语言歇后隐前的办法来猜物,也叫射覆,六十二回曾写到。宣,宣布酒令。书中有“三宣牙牌令”。这四句与李商隐《无题》诗“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相似。
 
骰彩红成点,(黛玉)传花鼓滥喧。
注:击鼓传花游戏上一回中写到。滥喧,频敲。
 
晴光摇院宇,(湘云)素彩接乾坤。
注:晴光、素彩,都说月光 。乾坤,天地。
 
赏罚无宾主,(黛玉)吟诗序仲昆。
注:上句仍说行酒令。无,不分。序仲昆,分出高下,评定优劣。
 
构思时倚槛,(湘云)拟景或依门。
注:拟,摹拟,想象。“景”,程高本作“句”。
 
酒尽情犹在,(黛玉)更残乐已谖。
注:更残,夜将尽。谖,忘记,引申为停止。
 
渐闻语笑寂,(湘云)空剩雪霜痕。
注:雪霜痕,喻照在景物上的月光。
 
阶露团朝菌,(黛玉)庭姻敛夕棔。
注:意谓露湿台阶时,朝菌已团生;烟笼庭院中,夕棔已敛合。朝菌,一种早晨生的菌类,生命短促。棔,合欢树,又有合昏、夜合、马缨花等名,乔木,羽状复叶,小叶入夜则合。
 
秋湍泻石髓,(湘云)风叶聚云根。
注:湍,急流。泻石髓,从石窟中泻出。石髓,石钟乳。有石灰石处多洞窟。黛玉夸这一句好,说:“别的都要抹倒。”因为意境之中能映出月光。聚云根,堆积在山石上。古人以为云气从山石中出来,故称云根。
 
宝婺情孤洁,(黛玉)银蟾气吐吞。
注:星星清朗明净,月亮光彩焕发。宝婺,婺女星。以女神相拟,所以说“情孤洁”。银蟾,月亮。已见《中秋对月有怀口占一律》注。因癞蛤蟆而用“气吐吞”。
 
药经灵兔捣,(湘云)人向广寒奔。
注:传说月中有白兔捣药,嫦娥偷吃不死药而奔月。月宫叫广寒宫。程高本“经”作“催”。
 
犯斗邀牛女,(黛玉)乘槎访帝孙。
注:参见《赋得红梅花》“游仙”句注。《博物志》:海上客乘槎游仙回来后,曾问方士严君平。严说:“某年月日,客星犯牵牛宿。”一算,正是他到天河的时候。邀,见面。帝孙,也叫天孙,即织女星。两句所用的是同一个传说。所以黛玉说:“对句不好,合掌。”对仗两句意思相同,如两掌相合,叫合掌。
 
盈虚轮莫定,(湘云)晦朔魄空存。
注:盈虚,指月的圆缺。轮,月轮。晦朔,阴历月末一天叫晦,月初一天叫朔,晦朔无月。魄,月魄。已无月光而徒存魂魄。两句都借月隐说人事。
 
壶漏声将涸,(黛玉)窗灯焰已昏。
注:壶漏,古代定时器。涸,水干。这里指声歇。
 
寒塘渡鹤影,(湘云)冷月葬花魂。(黛玉)
注:上句取意于杜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诗:“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及苏轼《后赤壁赋》“适有孤鹤,横江东来”一段。以“鹤影”隐湘云将来孤居形景恰好,作者曾描写她长得“鹤势螂形”。下句“葬花魂”本系黛玉事,“花魂”与“鹤影”也自然成对。庚辰本作“葬死魂”,是形讹。后人以为音讹,遂改为“葬诗魂”(甲辰、程高本)。葬花魂,用明代叶绍袁《午梦堂集·续窈闻记》中事:叶之幼女小鸾(短命的才女)鬼魂受戒,答其师问:“‘曾犯痴否?’女云:‘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师大赞……”(详见拙著《论红楼梦佚稿》226页《冷月葬花魂》)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注:香篆,制作成篆文形状的香。销,焚尽于。金鼎,鼎炉。脂冰,冰雪般的肌肤上的香脂。语词结构与“香篆”同,皆主体置前。此联至结尾皆妙玉所续。
 
箫憎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注:嫠妇,寡妇。这句说,能使寡妇哭泣的箫声令人不忍听。苏轼《前赤壁赋》:“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下句亦写孤寂。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注:即“空悬文凤之帐,闲掩彩鸳之屏”。文凤、彩鸳,都是帐、屏上所饰,反衬人的孤独。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注:扪,摸。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注:萦纡,曲折。沼,池沼。寂历,寂静。原,高地。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注:石头形状奇特,好象神鬼在打架,树木长得很怪,彷佛蹲着的野兽。“搏”程高本作“缚”,误。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注:赑屃(音币戏),传说龙所生的怪物,像龟,好负重,石碑下当座的大龟即是。这里指代碑石。罘罳(音浮思),古代宫门外或城角上有网孔的屏。这里泛指门外有孔的垣屏。章太炎《小学答门》:“古者守望墙牖皆为射孔……屏最在外,守望尤急,是故刻为网形,以通大镞,谓之罘罳。”有人作捕鸟雀之网解,与上句言碑石似不相称,引申为蛛网,也不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注:啼谷一声猿,大观园是不会有哀猿长啸、空谷传响的。但是,诗不妨那么写。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注:歧,路分开的地方。焉,那里。两句借游山水说哲理,自谓能知大道本源,不至迷途,是翻古人的意。《列子》:“大道以多歧亡羊。”《淮南子》:“杨朱见歧路而泣,谓其可以南,可以北。”又前人多有写见泉流而问源、寻源、探源的诗。
 
钟鸣拢翠寺,鸡唱稻香村。
注:钟鸣拢翠寺,妙玉所住的拢翠庵居然像深山古剎,也是理想化了的。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注:“继”,程高本作“极”,与“有兴”矛盾,因为“悲何极”通常的意思是“悲伤哪里有个完呢”。今从脂本。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注:遣,排遣,寻找地方寄托。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妙玉)
注:细论,指细论诗。杜甫《春日忆李白》诗:“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鉴赏]
中秋联句紧接在抄检大观园之后,是借此明写贾府的衰颓景象。
诗的开头写“匝地管弦繁”、“良夜景暄暄”、“蜡烛辉琼宴,觥疘乱绮园”等热闹景象,都是故作精神,强颜欢笑。实际上,酒席是无精打采的,宝钗、宝琴不在,李纨、凤姐生病,贾母见“少了这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不觉为之而“长叹”。宝玉因晴雯病重而离席,探春因近日家事而烦恼。所谓“管弦”,也只有桂花阴里发出的一缕十分凄凉的笛声。在这“社也散了,诗也不作”的情况下,黛玉“对景感怀”、“倚栏垂泪”,湘云前来相慰,深夜里硬拉她到水边联句,其寂寞情景可想而知。
即使纸上欢乐也难终篇。联句不知不觉地转出了悲音:“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护。”一个说:“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作者大有深意,所指不但作诗而已。湘云的“庭烟敛夕棔”、“盈虚轮莫定”等象征她的命运变幻;黛玉的“阶露团朝菌”、“壶漏声将涸”也预兆她的生命将尽。“寒塘渡 鹤影,冷月葬花魂。”这“凄清奇谲”的句子,正好是她们最富有诗意的自我写照。
妙玉深感诗过于悲凉,想用自己所续把“颓败凄楚”的调子“翻转过来”,便从夜尽晓来的意思上做文章。但这不过是一种企图逃避不幸命运的主观愿望罢了。自以为能辨歧途、知泉源的妙玉,最后自己也不能免去流落瓜州渡口、“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的可悲下场。这样的安排,正可以看出《红楼梦》反映和批评当时社会各种状况的真实性和深刻性。   
  只看该作者 姽婳词三首(第七十八回) 
[说明]
贾政与众幕友谈及恒王与林四娘故事,称其“风流隽逸,忠义感慨”,“最是千古佳谈”,命贾兰、贾环和宝玉各吊一首。贾政所叙述的情节是作者利用了旧有明代传说史事而加工改缉的(参见附录)。“姽婳(音鬼画)”一词初见于宋玉《神女赋》,形容女子美好贞静,所以小说中说,加以“将军”二字更见奇妙。
 
 
其一(贾兰)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注释]
1.“捐躯”二句——自从林四娘为报答恒王对她的恩宠而拋掉自己生命的那一天之后,青州地方的泥土也是香的了。“土亦香”各种脂本都一致,程高本作“土尚香”,不对。“此日”并非“今天”,而是指“捐躯”的“那一天”,所以不该用“尚”字。诗句语法常与口语有别,这两句应如上面所解说的。青州,府名,在山东,明初改益都路置,治所在益都(今益都县)。
 
 
其二(贾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注释]
1. 红粉、将军——皆指林四娘。上句是写恒王生前,下句是为恒王死后。意未休,心中愤恨不止。
2.讵能——怎能。戚序本、程高本作“谁能”,连上句意,贾环说她本为道义上酬德,非真能有所作为,以“讵”字为是,从庚辰本。
3.谁题——程高本作“好题”,戚序本作“诗题”,从庚辰本。这两句中“风流”、“忠义”、“千古”等词,全搬用贾政称道林四娘的话。
 
 
其三(贾宝玉)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减,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凘凘,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育昏鬼守尸;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疆场。
纺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
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注释]
1.“秾歌”二句——恒王对美女歌舞已引不起兴趣,倒对她们列队弄枪洋洋自得。
2.尘沙起——指发生战争。
3.“叱咤”句——作者的友人敦诚《鹪鹩庵笔尘》:“吾宗紫幢居士《丽人诗》中有‘脂香随语过’之句,较之‘夜深私语口脂香’(按: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五十韵》中诗句。‘夜深’原作‘靥笑’。)尤觉艳媚无痕。”但小说中诗句并非沿袭。叱咤,呼喊,吆喝。
4.丁香结子——状如丁香花蕾的扣结。芙蓉绦,色如芙蓉的丝带。
5.战罢——习战结束。夜阑——夜深。
6.鲛绡——手帕。参见《题帕三绝句》注。
7.流寇——流窜的盗贼。亦常作为对农民起义军的诬蔑称呼。走——奔驰。山东——太行山以东。
8.强吞虎豹——即强吞如虎豹。
9.虎帐——军中主将所在的帐幕。
10.凘凘——水声。
11.不期——想不到。忠义明闺阁——即闺阁明忠义。
12.数谁行(音航)——要算哪一个。行,语助词,用于自称、人称各词之后。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辞》。
13.秦姬、赵女——泛指美女。古人常说秦国和燕、赵多佳人。秦、赵非实指。姬,古时妇人的美称。驱,率队进军。
14.血凝碧——《庄子·外物》:“苌弘死于属,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后多以“碧血”说效忠死节者。
15.星驰——指使者快马如流星飞驰。
16.余意尚傍徨——尚有未能尽言的感慨留在心中不去。
 
 
[鉴赏]
《姽婳词》突出地表现了曹雪芹政治观点上的矛盾:他一方面不满封建制度,一方面又想“补天”;一方面憎恶政治腐败、现实黑暗,一方面又为清帝国的命运担忧,为本阶级的没落哀伤;一方面同情奴隶们的痛苦和屈辱,为受冤遭迫害者提出强烈的控诉,一方面又主张“清清白白”地做人,“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碗的饭”,反对奴隶们用暴力来推翻现存的制度、争取自身的解放。在《姽婳词》中,他以当今皇帝褒奖前代所遗落的可嘉人事为名,指桑骂槐,揭露和嘲笑当朝统治者的昏庸腐朽和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这无疑是大胆的。但是,把封建王朝在农民起义风暴的猛烈扫荡下的土崩瓦解看成是一场灾难,把向革命势力作拚死顽抗的林四娘当作巾帼英雄而大加赞美,这又说明曹雪芹并没有完全背叛自己的阶级。
清代康熙之后,政治上转向黑暗,随着农民与地主阶级的矛盾斗争日益激化,农村中的夺粮、抗祖和“抢田夺地”的斗争也此起彼伏,大规模农民起义的条件虽则尚未成熟,但已在酝酿之中。封建地主阶级中一些对现实比较有清醒认识的人,开始担心像前代青州唐赛儿以至李自成那样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不久就会重新出现,哀叹没有人能“挽狂澜于既倒”。《姽婳词》正反映了这种深怀隐忧的没落阶级的思想情绪。
脂砚斋在小说写到“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时曾加批语,以为不能实看这些话,否则,“便呆矣”,还说“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因而,目前有些研究红学和史学的同志认为,从史事看,林四娘应死于抗清,“非与义军为敌者”(周汝昌同志《红楼梦新证》第二三○页 ),此诗实“与义军无关”,“对立面为侵扰青州之清军”,这样写是为“避清帝爪牙之耳目”,或者更肯定地认为“是指崇祯十五年十二月清军在未入关前一次入侵明境山东青 州之事。(引自徐恭时同志一九七六年八月三十一日来信)。此说,不仅关系到作者对农民起义的政治立场问题,也关系到这位满族子弟会不会存在某些反满意识的问题。这是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的。
撇开隐写史实的深意探索不谈,还想再说几句有关小说人物形象的话。《姽婳词》这段情节在小说描述晴雯之死的过程中是强行 插入的,给人以一种彷佛是游离的、节外生枝的感觉。宝玉吊晴雯扑了空回来,就被叫去做吊林四娘的诗,做成《姽婳词》,作者连过渡的文字也不要,紧接着就让他撰写《芙蓉女儿诔》,这一切都显然是有用意的,那就是通过诗来暗示诔文中所包含的政治寄托。然而,把一个以生命去酬答平日恩宠的贵族姬妾与一个遭封建势力迫害而死的女奴放在一起写,以便作某种类比的意图,从阶级观点来看实在是有问题的。它同样清楚地表明了曹雪芹思想中所存在的深刻矛盾。
 
 
附录:有关林四娘资料选录
《红楼梦》小说有咏林四娘事,彼亦实有其人。王渔洋《池北偶谈》云:“闽陈钥字绿崖,观察青州。一日,燕坐斋中,忽有小鬟年可十四五,姿首甚美,褰帘曰:‘林四娘见。’逡巡间,四娘已至前万福,蛮髻朱衣,绣半臂,凤觜,腰佩双剑。自言‘故衡王宫嫔也,生长金陵,衡王以千金聘妾入后宫,宠绝伦辈,不幸早死,殡于宫中。不数年国破,遂北去。妾魂魄犹恋故墟,今宫殿荒芜,聊欲假君亭馆延客,愿无疑焉。’自是日必一至。久之,设具宴陈,嘉肴旨酒,不异人世,亦不知从何至也。酒酣,叙述宫中旧事,悲不自胜,引节而歌,声甚哀怨,举坐沾衣罢酒。一日,告陈言当往终南山,自后遂绝。有诗一卷,其一云:‘静锁深宫忆往年,楼台箾鼓遍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黑海心悲只学禅。细读莲华千百偈,闲看贝叶两 三篇。梨园高唱兴亡事,君试听之亦惘然。’”是林四娘事甚奇,而云早死殡于宫中,则与小说家言不甚合,或传闻异词乎?考之《明史》,宪宗之子佑楎封衡王,就藩青州,其玄孙常謶万历二十四年袭封,不载所终。林四娘所云国破北去者,即斯人矣。
(俞樾《俞楼杂纂·壶东漫录》)
 
按:蒲松龄《聊斋志异》中尚有《林四娘》一篇,见张友鹤辑校“三会”本 ,里仁书局1982年版卷二286页。篇后附有清德州卢雅雨《山左诗钞》中一段文字,乃采自《池北偶谈》而稍异,兹不录。又有林西仲(云铭)《林四娘记》一文,因所记离曹雪芹小说所述情节甚远,亦不赘录。
    
  只看该作者 芙蓉女儿诔(第七十八回)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衿枕榔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押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忆女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咸仰慧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兰竟被芟蒩!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让,遂抱膏肓之疾。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户牖。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闱闺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从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衿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消;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腔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穷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末泯,檐前鹤鹊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拋残诱栈,银笺彩袖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拋孤柩。及闻蕙棺被燹,顿违共穴之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揪渝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余衷,诉凭冷月。
呜呼!碧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治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
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陋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 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闻馥郁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借葳蕤而成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瓠匏以为觯斝兮,洒醽醁以浮别醑耶?瞻云气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觇耶?俯波痕而居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际兮,忍捐弃予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菖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莒。发轫乎霞诚,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怏,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说明]
小丫鬟所说晴雯为芙蓉之神事乃利用传说创新。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石〕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惚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
诔,历叙死人生前行事、在丧礼中宣读的一种文体,相当于现在的悼词。晋代陆机《文赋》述诔体之特点说:“诔缠绵而凄怆。”
 
[注释]
1.维太平不易之元——维,语助词。作者想脱去“伤时骂世”、“干涉朝廷”的罪名,免遭文字之祸,特借空空道人之口申说小说所叙之事“无朝代年纪可考”,而诔这一文体的格式恰恰应当开头先交待年月日,不得已才想出这样的名目。十三回秦可卿的丧榜上书有“奉天永建太平之国”,十四回出殡的铭旌上也大书“封天供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等字样,表面上彷佛都是歌颂升平,放在具体事件、环境中恰恰又成了绝妙的嘲讽。
2.蓉桂竞芳之月——指农历八月。
3.冰鲛之谷——传说鲛人居南海中,如鱼,滴泪成珠,善机织,所织之绡明洁如冰,暑天令人凉快,以此命名。縠,有皱纹的纱。“冰鲛縠”、“沁芳泉”、“枫露茶”都见于小说情节之中。
4.白帝——五行之说:古人以百物配五行(金、木、水、火、土)。如春天属木,其味为酸,其色为青,司时之神就叫青帝;秋天属金,其味为辛,其色为白,司时之神就叫白帝,等等。故下文有“金天属节,白帝司时”等语。
5.曩——从前,以往。
6.“其为质”四句——仿效唐代诗人杜牧《李长吉歌诗叙》中语:“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
7.媖娴——女子美好叫媖。娴,文雅。
8.鸠鸩、鹰鸷——诔文用了许多《楚辞》里的词语,大半都寄托着作者的爱憎。如“鹰鸷”用《离骚》的“鸷鸟(猛禽,鹰属)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圆)之能周(相合)兮,夫孰(怎能)异道而相安?”原为屈原表达与楚国贵族抗争的不屈精神。与此相反,“鸠鸩”之类恶鸟就表示那股黑暗势力,因为鸠多鸣,像人话多而不实;鸩传说羽毒,能杀人。其它如作为香花的“茞兰”、“蘅杜”,作为恶草的“薋葹”,也表示这两种力量的对立。“顑颔”则表示屈原受到压抑而憔悴,“诼谣”则表示黑暗势力搞阴谋诡计。又如一些讲车仗仪卫的用语,像“玉虬”、“瑶象”和“丰隆”、“望舒”等,也都是美好的事物和明洁正道的神祇,用来表现屈原“志洁行芳”、不同流合污的精神。曹雪芹在此用以表现自己对叛逆的女仆与恶浊势力进行抗争的同情,同时又借此寄托着自己对当时现实黑暗政治的不满。
9.罦罬(音夫拙)——捕鸟的网,这里是被网捕获的意思。
10.臭——气味,这里指香气。
11.芟蒩——芟,割草,引申为除去。蒩,可编席的草。脂本作“鉏”,即“锄”,是。
12.蛊虿——传说把许多毒虫放在一起,使互相咬杀,最后剩下不死的叫蛊,以为可用来毒害人。虿是古书中说的蝎子一类毒虫。这里是阴谋害人的意思。
13.膏肓——心以下横膈膜以上的部分。古人以为病进入这个部位就无法医治。见《左传·成公十年》。
14.顑颔(音喊旱)——脸色干枯起皱纹。“顑”一读“坎”。
15.幽沉——指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怨恨。
16.罔屈——冤屈。不直叫罔。
17.长沙——贾谊是西汉文帝时著名政治家,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削减地方王侯权势,年纪很轻就担任朝廷里的重要职务,后来受到权贵排斥,被贬逐为长沙王太傅(辅佐官),三十四岁就郁郁而死。后人常称他贾长沙。
18.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古代神话:禹的父亲鲧没有天帝的命令就擅自拿息壤(一种可以生长不息的神土,能堵塞洪水)治洪水,天帝就叫祝融将他杀死在羽山的荒野(据《山海经·海内经》)。屈原在《离骚》中说“鲧婞(音幸,倔强)直以亡身兮”,大胆肯定了鲧的耿介正直。“直烈”正是用了屈原的话。也正因为鲧是男子,所以诔文引来与芙蓉女儿相比,以反衬“巾帼”遭遇之惨甚于男子,与上一句引贾谊同。小说的续补者传统观念很深,像历来绝大多数封建士大夫一样,把窃神土救洪灾的鲧和头触不周山的共工这一类具有神话性、反抗性的人物看作坏人,将原稿这一句改为“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程高本),换成王昭君出塞和亲事。这一改不仅有碍文理,且在思想性上大大削弱了原稿中的反抗精神。
19.洲迷聚窟——古代传说:西海中有聚窟洲,洲上有大树,香闻数百里,叫做返魂树,煎汁制丸叫做振灵丸,或名却死香,能起死回生。迷,迷失方向,不知去路。
20.海失灵槎——传说东海中蓬莱仙岛上有不死之药,秦代有个徐福带了许多童男女入海寻找,一去就没有回来。槎,筏子,借作船义。又海上有浮灵槎泛天河事,参见前《赋得红梅花》诗注。这里捏合而用之。
21.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传说:罽(音记)宾(汉代西域国名)王捉到鸾鸟一只,很喜爱,但养了三年它都不肯叫。他听说鸟见了同类才鸣,就挂一面镜子让它照。鸾见影,悲鸣冲天,一奋而死。后多称镜为鸾镜。见《异苑》。又兼用南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与乐昌公主夫妻乱离中分别,各执破镜之半,后得以重逢团圆事。见《古今诗话》。麝月,巧用丫头名,谐“射月”,同时指镜。奁,女子盛梳妆用品的盒子。
22.梳化龙飞,袁折檀云之齿——《晋书·陶侃传》记陶侃悬梭于壁,化龙飞去。这里可能是曹雪芹为切合晴雯、宝玉的情事而改梭为梳的。檀云,丫头名,也是巧用。檀云之齿,檀木梳的齿。麝月檀云,一奁一梳,皆物是人非之意。
23.“楼空鳷(音支)鹊”、“带断鸳鸯”等句——《荆楚岁时记》:“七夕人家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鳷鹊,汉武帝所建的楼观名,这里指华丽的楼阁。与“七夕之针”连在一起,可能由李贺《七夕》诗“鹊辞穿线月”联想而来,但鳷鹊与鹊不是同一种鸟。“带断鸳鸯”比喻情人分离。可能用唐人张佑诗:“ 鸳鸯钿带拋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五丝之缕”即指七夕所结之“彩缕”。
24.蒹葭——芦苇。《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一首怀念人的诗。
25.不度寒砧——古代妇女每于秋夜捣衣,故称寒砧。度,传。这里是说人已死去,不再有捣衣的砧声传来。
26.怨笛——《晋书·向秀传》:向秀跟嵇康、吕安很友好,后嵇、吕被杀,向秀一次经过这两个人的旧居,听见邻人吹笛,声音嘹亮,向秀非常伤感,写了一篇《思旧赋》。后人称这个故事为“山阳闻笛”。又唐人小说《步飞烟传》里有“笛声空怨赵王伦”的诗句,说的是赵王因索取石崇家的吹笛美人绿珠未成而陷害石崇一家的事。诔文可能兼用此事。
27.银笺彩袖谁裁——“笺”本是纸片,但与上句“拋残绣线”联不起来,疑是“缣”字,音近而抄误。缣,细绢。
28.柱杖——说自己带病前往,因哀痛所致。近拋——路虽近而不能保住的意思,与“远涉”为对。程高本作“遣拋”,戚序本作“遽拋”,庚辰本缺字。今从乾隆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稿。
29.燹(音险)——野火。引申为烧。共穴之情——即生死不渝的爱情。穴,墓穴。
30.愧逮同灰之诮——同灰:李白《长干行》:“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本谓夫妇爱情之坚贞。宝玉曾说过将来要和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一同化烟化灰。逮,及。全句意谓宝玉不能与芙蓉女儿化烟化灰,对因此而将受到讥诮和非议感到惭愧。
31.尔乃——发语词,赋中常见,不能解作“你是”。下文“若夫”也是发语词。
32.淹滞青磷——青色的磷火缓缓飘动。骨中磷质遇到空气燃烧而发的光,从前人们误以为鬼火。
33.汝南斑斑泪血——宝玉以汝南王自比,以汝南王爱妾刘碧玉比晴雯。《乐府诗集》有《碧玉歌》引《乐苑》曰:“《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以宠爱之甚,所以歌之。”梁元帝《采莲赋》:“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汝南、碧玉与石崇、绿珠同时并用,始于唐代王维《洛阳女儿行》:“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34.梓泽默默余衷——用石崇绿珠事。见《五美吟·绿珠》注。意谓如石崇悼念绿珠。石崇有别馆在河阳的金谷,一名梓泽。作者同时人明义《题红楼梦》诗:“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也用石崇的典故。这除了有亲近的女子不能保全的思想外,尚能说明灾祸来临与政治纷争有关,诔文正有着这方面的寄托。
35.鬼蜮——蜮,传说中水边的一种害人虫,能含了沙射人的影子,人被射后要害病毒。“鬼蜮”用《诗·小雅·何人斯》“为鬼为蜮”,指用阴谋诡计暗害人的人。
36.诐奴、悍妇——诐,奸邪而善辨,引申为弄舌。这里指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一伙迎上欺下、狗仗人势的奴才管家们。
37.惓惓——同“拳拳”,情意深厚的意思。
38.垂旌——用竿挑着旌旗,作为使者征召的信号。待诏,本汉代官职名,这里是等待上帝的诏命,即供职的意思。
39.叶法善摄魂以撰碑——相传唐代的术士叶法善把当时有名的文人和书法家李邕的灵魂从梦中摄去,给他的祖父叶有道撰述并书写碑文,世称“追魂碑”。见《处州府志》。
40.李长吉被诏而为记——李长吉,即李贺。唐代诗人李商隐作《李长吉小传》说:李贺死时,他家人见绯衣人驾赤虬来召李贺,说是上帝建成了白玉楼,叫他去写记文。还说天上比较快乐,不像人间悲苦,要李贺不必推辞。
41.陟降——陟是上升,降是下降。古籍里“陟降”一词往往只用偏义,或谓上升或谓下降。这里是降临的意思。
42.玉虬——白玉色的无角龙。后文的“鹥”是凤凰。屈原《离骚》:“驷玉虬以乘繄兮”。
43.穹窿——天看上去中间高,四方下垂像蓬帐,所以称穹窿。
44.瑶象——指美玉和象牙制成的车子。屈原《离骚》:“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45.箕尾——箕星和尾星,和下文的虚、危都是属于二十八宿星座的名称。古代神话,商王的相叫傅说(悦),死后精神寄托于箕星和尾星之间,叫做“骑箕尾”,见《庄子·大宗师》。这里隐指芙蓉女儿的灵魂。
46.丰隆、望舒——神话中的云神和驾马车的神。后文的“云廉”即“飞廉”,风神。《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又“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望舒”之“望”,在诔文中兼作动词用。
47.纫蘅杜以为纕——把蘅、杜等香草串连起来作为身上的佩饰。《离骚》:“纫秋兰以为佩。”
48.斓——斑斓,各种色彩错杂而鲜明。
49.葳蕤——花草茂盛的样子。
50.檠莲焰——在灯台里点燃起莲花似的灯焰。檠,灯台。
51. 觯(音音)斝(音假)——古代两种酒器。
52.汗漫——古代传说:有个叫卢敖的碰到仙人名叫若士,向他请教,若士用“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的理由拒绝了他的请求。见《淮南子·道应训》。汗漫是一个拟名,寓有混混茫茫不可知见的意思。九垓,即九天。
53.窀穸——墓穴。
54.反其真——返回到本源,指死。语出《庄子·大宗师》。
55.悬附——“悬疣附赘”的简称,指瘤和瘾肉,是身体上多余的东西。《庄子·大宗师》:“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
56.嗟来——招唤灵魂到来的话。《庄子·大宗师》:“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桑户,人名,他的朋友招他的魂时这样说。
57.柳眼——柳叶细长如眼,所以这样说。
58.莲心——古乐府中常喻男女思念之苦,用“莲心”谐音“怜心”。
59.素女——神女名,善弹瑟。见《史记·封禅书》。
60.宓妃——传说她是伏羲氏的女儿,淹死在洛水中,成了洛神。
61.弄玉吹笙——传说萧史和弄玉善吹萧,能吹作凤鸣,后化仙飞去。但无吹笙事,吹笙的是王子乔。见《列仙传》。
62.寒簧击敔——寒簧,仙女名,偶因一笑下罚人间。明代叶绍袁《午梦堂集续窈闻记》:“寒簧偶以书生狂言不觉心动失笑,实则既示现后即已深悔,断不愿谪人间行鄙亵事。然上界已切责其七笑,故来;因复自悔,故来而不兴合也。”洪升《长生殿》中说她昔为月中仙,曾奉月主娘娘之命陪同太真王妃观赏月中歌舞,后又向太真索取霓袋新谱。敔(音语),古代的一种乐器,制成一只伏着的老虎的形状。
63.嵩岳之妃——指灵妃。《旧唐书·礼仪志》:武则天垂拱四年,“下制号嵩山为神岳,尊嵩山神为天中王,夫人为灵妃。”韩愈《谁氏子》诗:“或云欲学吹凤笙,所慕灵妃媲萧史。”可知灵妃也是善于吹笙的。
64.骊山之姥——《汉书·律历志》中说殷周时有骊山女子为天子,材艺出众,所以传闻后世,到了唐宋以后犹传为女仙,并尊称为“姥”或“老母”。又,《搜神记》中说有个神妪叫成夫人,好音乐,每听到有人奏乐歌唱便跳起舞来。所以李贺《李凭箜篌引》中有“梦入神山教神妪”的诗句。这里可能是兼用两事。
65.龟呈洛浦之灵——古代传说:黄帝东巡黄河,过洛水,黄河中的龙背图来献,洛水中的乌龟背书来献,上面都是赤文篆字。见《水经注》。
66.兽作咸池之舞——舜时,夔作乐,百兽都一起跳舞。见《史记·五帝本纪》。咸池,是尧的乐曲名,一说是黄帝的乐曲。
67.爰格爰诚——这种句法在《诗经》等古籍中屡见,在多数情况下,“爰”只能作联接两个意义相近的词的语助词。格,在这里是感动的意思,如“格于皇天”。
68.匪簠(音甫)匪筥(音举)——“匪”通“非”。“簠”和“筥”是古代祭祀和宴会用的盛粮食的器皿。句参诸本校。
69.轫——阻碍车轮转动的木棍,车发动时须抽去。
70.霞城——神话以为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阁,碧霞为城。后以碧霞城或霞城为神仙居处。
71.玄圃——亦作“县圃”。神仙居处,传说在昆仑山上。《离骚》:“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72.通——程高本作“浦”,误。
73.氤氲——烟云笼罩。
74.怦怦——心跳的样子。
75.篔筜(音云当)——一种长节的竹子。
76.唼喋(音匝炸)——水鸟或水面上鱼儿争食的声音。
 
[译文]
千秋万岁太平年,芙蓉桂花飘香月,无可奈何伤怀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百花蕊为香,冰鲛纱为帛,取来沁芳亭泉水,敬上枫露茶一杯。这四件东西虽然微薄,姑且借此表示自己一番诚挚恳切的心意,将它放在白帝宫中管辖秋花之神芙蓉女儿的面前,而祭奠说:
我默默思念:姑娘自从降临这污浊的人世,至今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辈的籍贯和姓氏都早已湮没,无从查考;而我能够与你在起居梳洗、饮食玩乐之中亲密无间地相处,仅仅只有五年八个月零一点时间啊!
回想姑娘当初活着的时候,你的品质,黄金美玉难以比喻其高贵;你的心地,晶冰白雪难以比喻其纯洁;你的神智,明星朗日难以比喻其光华;你的容貌,春花秋月难以比喻其娇美。姊妹们都爱慕你的娴雅,婆妈们都敬仰你的贤惠。
可是,谁能料到恶鸟仇恨高翔,雄鹰反而遭到网 获;臭草妒忌芬芳,香兰竟然被人剪除。花儿原来就怯弱,怎么能对付狂风?柳枝本来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 一旦遭受恶毒的诽谤,随即得了个不治之症。所以,樱桃般的嘴唇褪去鲜红,而发出了呻吟的声音;甜杏似的脸庞丧失芳香,而呈现出憔悴的病容。流言蜚语产生于屏内幕后,荆棘毒草爬满了门前窗口。哪里是自招罪愆而丧生,实在乃蒙受垢辱而致死。你是既怀着不尽的忧忿,又含着无穷的冤屈呵!高尚的品格被人妒忌,闺女的愤恨恰似受打击被贬到长沙去的贾谊;刚烈的气节遭到暗伤,姑娘的悲惨超过窃神土救洪灾的鲧被杀在羽野。独自怀着无限辛酸,有谁可怜不幸夭亡?你既象仙家的云彩那样消散,我又到哪里去寻找你的踪迹?无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从哪里来不死的神香?没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莱,也得不到回生的妙药。
你眉毛上黛色如青烟缥缈,昨天还是我亲手描画;你手上的指环已玉质冰凉,如今又有谁把它渥暖?炉罐里的药渣依然留存,衣襟上的泪痕至今未干。镜已破碎,鸾鸟失偶,我满怀愁绪,不忍打开麝月的镜匣;梳亦化去,云龙飞升,折损檀云的梳齿,我便哀伤不已。你那镶嵌着金玉的珠花被委弃在杂草丛中,落在尘土里的翡翠发饰也被人拾走。鹊楼人去楼空,七月七日牛女鹊桥相会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针眼中穿线乞巧;鸳鸯带空余断缕,哪一个能够用五色的丝线再把它接续起来?
况且,正当秋天,五行属金,西方白帝,应时司令。孤单的被褥中虽然有梦,空寂的房子里已经无人。在种着梧桐树的台阶前,月色多么昏暗!你芬芳的魂魄和美丽的姿影一同逝去。在绣着芙蓉花的纱帐里,香气已经消散,你娇弱的喘息和细微的话语也都灭绝。一望无际的衰草,又何止芦苇苍茫!遍地凄凉的声音,无非是蟋蟀悲呜。点点夜露洒在覆盖着青苔的阶石上,捣衣砧的声音不再穿过帘子进来。阵阵秋雨打在爬满了薜荔的墙垣上,也难听到隔壁院子里哀怨的笛声。你的名字尚在耳边,屋檐前的鹦鹉还在叫唤;你的生命行将结束,栏杆外的海棠就预先枯萎。过去,你躲在屏风后捉迷藏,现在,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从前,你去到庭院前斗草,如今,那些香草香花也白白等待你去采摘了!刺绣的线已经丢弃,还有谁来裁纸样、定颜色? 洁白的绢已经断裂,也无人去烧熨斗燃香料了!
昨天,我奉严父之命,有事乘车远出家门,既来不及与你诀别,今天,我不管慈母会发怒,拄着杖前来吊唁,谁知你的灵枢又被人抬走。及至听到你的棺木被焚烧的消息,我顿时感到自己已违背了与你死同墓穴的誓盟。你的长眠之所竟遭受如此的灾祸,我深深惭愧曾对你说过要同化灰尘的旧话。
看那西风古寺旁青磷徘徊不去,落日荒坟上白骨散乱难收!听那楸树榆木飒飒作响,蓬草艾叶萧萧低吟!哀猿隔着雾腾腾的墓窟啼叫,冤鬼绕着烟蒙蒙的田塍哭泣。原来以为红绡帐里的公子,感情特别深厚,现在始信黄土堆中的姑娘,命运实在悲惨!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泪血只能向西风挥洒;又好比石季伦保不住绿珠,这默默衷情惟有对冷月倾诉。
啊!这本是鬼蜮阴谋制造的灾祸,哪里是老天妒忌我们的情谊!钳住长舌奴才的烂嘴,我的诛伐岂肯从宽!剖开凶狠妇人的黑心,我的愤恨也难消除!你在世上的缘份虽浅,而我对你的情意却深。因为我怀着一片痴情,难免就老是问个不停。
现在才知道上帝传下了旨意,封你为花宫待诏。活着时,你既与兰蕙为伴;死了后,就请你当芙蓉主人。听小丫头的话,似乎荒唐无稽,以我浊玉想来,实在颇有依据。为什么呢?从前唐代的叶法善就曾把李邕的魂魄从梦中摄走,叫他写碑文;诗人李贺也被上帝派人召去,请他给白玉楼作记。事情虽然不同,道理则是一样的。所以,什么事物都要找到能够与它相配的人,假如这个人不配管这件事,那岂不是用人太滥了吗?现在,我才相信上帝衡量一个人,把事情托付给他,可谓恰当妥善之极,将不至于辜负他的品性和才能。所以,我希望你不灭的灵魂能降临到这里。
我特地不揣鄙陋粗俗 ,把这番话说给你听,并作一首歌来招唤你的灵魂:
天空为什么这样苍苍啊!
是你驾着玉龙在天庭邀游吗?
大地为什么这样茫茫啊!
是你乘着象牙的车降临九泉之下吗?
看那宝伞多么绚烂啊!
是你所骑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吗?
排开装饰着羽毛的华盖在前开路啊!
是危星和虚星卫护着你两旁吗?
让云神随行作为侍从啊!
你望着那赶月车的神来送你走吗?
听车轴伊伊哑哑响啊!
是你驾驭着鸾凤出游吗?
闻到扑鼻的香气飘来啊!
是你把杜蘅串联成佩带?
衣裙是何等光彩夺目啊!
是你把明月镂成了耳坠子吗?
借繁茂的花叶作为祭坛啊!
是你点燃了灯火烧着了香油吗?
在葫芦上雕刻花纹作为饮器啊!
是你在酌绿酒饮桂浆吗?
抬眼望天上的烟云而凝视啊!
我仿佛窥察到了什么;
俯首向深远的地方而侧耳啊!
我恍惚倾听到了什么。
你和茫茫大士约会在无限遥远的地方吗?
怎么就忍心把我抛弃在这尘世上呢!
请风神为我赶车啊!
你能带着我一起乘车而去吗?
我的心里为此而感慨万分啊!
白白地哀叹悲号有什么用呢?
你静静地长眠不醒了啊!
难道说天道变幻就是这样的吗?
既然墓穴是如此安稳啊!
你死后又何必要化仙而去呢?
我至今还身受桎梏而成为这世上的累赘啊!
你的神灵能有所感应而到我这里来吗?
来呀,来了就别再去了啊!
你还是到这儿来吧! 你住在混炖之中,处于寂静之境;即使降临到这里,也看不见你的踪影。我取女萝作为帘幕屏障,让菖蒲象仪仗一样排列两旁。还要警告柳眼不要贪睡,教那莲心不再味苦难当。素女邀约你在长满桂树的山间,宓妃迎接你在开遍兰花的洲边;弄玉为你吹笙,寒簧为你击乐;召来嵩岳灵妃,惊动骊山老母。灵龟象大禹治水时那样背着书从洛水跃出,百兽象听到了尧舜的咸池曲那样群起跳舞。潜伏在赤水中呵,龙在吟唱;栖息在珠林里呵,凤在飞翔。恭敬虔诚就能感动神灵,不必用祭器把门面装潢。
你从天上的霞城乘车动身,回到了昆仑山的玄圃仙境。既象彼此可以交往那么分明,又忽然被青云笼罩无法接近。人生离合呵,好比浮云轻烟聚散不定,神灵缥缈呵,却似薄雾细雨难以看清。尘埃阴霾已经消散呵,明星高悬;溪光山色多么美丽呵,月到中天。为什么我的心如此烦乱不安?仿佛是梦中景象在眼前展现。于是我慨然叹息,怅然四望,流泪哭泣,留连傍惶。
人们呵,早已进入梦乡;竹林呵,奏起天然乐章。只见那受惊的鸟儿四处飞散,只听得水面上鱼儿喋喋作响。我写下内心的悲哀呵,作为祈祷,举行这祭奠的仪式呵,期望吉祥。悲痛呵,请来此香茗一尝!
 
[鉴赏]
对这篇诔文思想内容的理解,在注解中已经提到了一些,现在再作补充。
在《红楼梦》全部诗文词赋中,这是最长的一篇,也是作者发挥文学才能最充分、表现政治态度最明显的一篇。关于这篇诔文的写作,小说中原有一段文字,对我们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很重要,后来被续书者删去。现在,把它补抄在下面:
“……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无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着,并不为 人知慕 ,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
这里,“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一句,特别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诉我们诔文是有所寄托的。所谓“微词”即通过对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情节的褒贬来讥评当时的现实,特别是当时的黑暗政治。何以见得呢?所引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讽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诔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离骚》,这并非偶然。《离骚》的美人香草实际上根本与男女之情无关,完全是屈原用以表达政治理想的代词。
清代与“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的情况大不一样,特别是雍正乾隆年间文禁酷严、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难免就要招来文字之祸。所以,当时一般人都不敢作“伤时骂世”之文,“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触犯文网,丢掉乌纱帽,这还是说得轻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逆潮流而动,走自己的路,骨头还是比较硬的。
当然,要在这样环境之下揭露当时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巧妙地隐藏起来。“尚古之风”、“远师楚人”、“以文为戏”、“任意纂著”、“大肆妄诞”、“歪意”、“杜撰”等等,也无非是作者护身的铠甲。借师古而脱罪,隐真意于玩文,似乎是仿真而实际上是大胆创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艺术风格也正是由思想内容所决定的。明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这篇表面上写儿女悼亡之情的诔文中,要用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这些在政治纷争中遭祸的人物的典故。为什么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既不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于祭奠金钏儿,虽然她们的死宝玉也十分哀痛。
有人说诔晴雯实际上就是诔林黛玉,并举出芙蓉花丛中出现黛玉的影子、宝玉说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谶语、以及后来黛玉在席上抽得芙蓉花签等等情节来证明这一观点。作者在艺术构思上想借晴雯的悲惨遭遇衬托小说主要人物黛玉的不幸结局的意图当然是十分明显的,但也只是衬托而已,并非可以等同。何况,写林黛玉也并非是作品的目的。对黛玉的描写,曹雪芹同样也是寄托着自己的政治感慨的。
作者在诔文中表现出强烈的爱憎态度,用最美好的语言,对晴雯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女仆加以热情的颂赞,同时毫不掩饰自己对惯用鬼蜮伎俩陷害别人的邪恶势力的痛恨。   
 只看该作者 紫菱洲歌(第七十九回)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说明]
贾赦将迎春许嫁了孙绍祖,并将她接出大观园去。宝玉十分惆怅,天天到迎春住过的紫菱洲一带徘徊,只见“轩窗寂寞,屏帐翛然”,“那岸上的蓼花苇叶,也都觉摇摇落落”,情不自禁吟此一歌。
 
[注释]
1.“吹散”句——以同长于池中的芰荷被秋风吹散喻兄妺分离。红玉,比荷花。
2.愁——程高本作“悲”。
3.纤梗——纤弱的枝梗。这一句庚辰本与第二句重出,仍作“吹散芰荷红玉影”。后又用笔勾去,句下批曰:“此句遗失。”则今之所见“重露”句,或为后人所补。
4.“不闻”二句——见跟前寂寞凄凉景象而追忆往昔兄妺下棋玩乐的温暖,同时用乐府民歌谐音手法隐说会面无期。《读曲歌》:“执手与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谐‘油燃’)未有期(谐‘棋’)。”枰,棋盘。泥污棋枰,亦即“空局”。
 
[鉴赏]
迎春虽己搬出大观园,但尚未过门成亲,祸福甚难逆料,宝玉即发此悲叹,仿佛已有不祥的预感。可见,鲁迅说贾府中“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中国小说史略》),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宝玉见紫菱洲一带寥落景象的文字之后有一条脂批说:“先为‘对景悼颦儿’作引。”这条批语可注意者有三:一、这里的描写与后来宝玉悼黛玉所见潇湘馆景象,定有相似之处。那时,当也是人去楼空,草木摇落,景象凄惨,而且也是秋天。二、此处“作引”尚有歌八句,彼时所作当篇幅更大,内容份量更重,否则,写黛玉之死的文字在艺术上就压不住写晴雯的。三、从脂批语气看,“悼颦儿”也不象是八十回之后又隔了很久的事,这样,很可能原稿从第八十一回起情节发展即开始出现急遽的变化,不幸之事接二连三:三春去,香菱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电闪雷鸣之中,一场暴风雨随之而到来。如果我们这样的估计大致不错的话,那么原稿下半部开始是决不会再用松散的笔调去写“四美钓游鱼”之类无谓情节的。   
  只看该作者 歌谣(第八十三回)宁国府,荣国府,
金银财宝如粪土。
吃不穷,穿不穷,
算来总是一场空。
 
 
[说明]
此首以下为续补文字,非曹雪芹所作。
凤姐在周瑞家的面前叹穷,周瑞家的附和说:“真正委屈死人!……外头的人,打量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还把她听来的这首外面传的儿歌讲给凤姐听。
 
[评说]
这是一首拟作的民谣。虽然写得浅俗,但精神上似乎不太像真正的民谣。前几句还好,套的是《护官符》,只是语言平淡;后几句仿史书中常见的那种预言祸福、能得应验的所谓民间“歌谣”。其实,那些东西多半是统治阶级中某些人利用迷信观念来制造政治舆论所捏造的假民谣。贾府的败落其实是地主阶级内部争夺财产与权力的结果。各派政治势力之间勾心斗角、各施阴谋,其深藏之祸机常非外人所易知。这且不论,主要的还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看待封建大家族的垮台。“算来总是一场空。”是谁在替他们盘“算”呢?受尽贾府欺压、盘剥的广大百姓的情绪该不是这样的吧?
    
 只看该作者 亲友庆贺贾政升官(第八十五回)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说明]
续作者插入此对句形容贾府车马填门的热闹情景。
 
[评说]
作为喜庆语看,这一对句还是拟得不错的,但从小说的思想倾向来看就有问题,它缺少了八十回之前常有的、在这里也是应该有的讥刺意味。从曹雪芹的原来构思看,贾政的命运显然被改变了,他本该是官场倒霉的,因为在《红楼梦曲·恨无常》中贾元春的冤魂曾哭哭啼啼地警告她父亲:“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现在,元春的话算是白说了,靠着续书者的恩赐,贾政老爷官运亨通,他高升了郎中。
    
 只看该作者 与黛玉书并诗四章(第八十七回)
 妺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妺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句,未尝不叹冷节余芳,如吾两人也!靶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
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
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
 
云凭凭兮秋风酸,
步中庭兮霜叶干。
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
静言思之兮恻肺肝?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
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
搔首问兮茫茫,
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
月色横斜兮玉漏沉。
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
吟复吟兮,寄我知音。
 
 
[说明]
薛蟠酒店行凶,打死张三,经贿赂官场得翻案灭罪。薛家人虚惊一场。宝钗的书和诗在等待结案期间所写。
 
[注释]
1.不偶——不吉利。传统迷信说法:如“数偶”为运气好,“数奇”为运气坏。
2.萱亲——母亲。下面“北堂有萱”亦同。参见《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色健茂金萱”注。
3.猇生狺语——“猇”也写作“虓”,老虎怒吼。狺,狗叫声。这里比喻令人不得安宁的坏消息。
4.啻(音赤)——但,只。惊风密语——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剌史》诗:“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5.辗侧——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诗·周南·关雎》:“辗转反侧。”
6.属在同心——凡与自己要好的朋友。
7.愍恻——“愍”同“悯”,同情。
8.持螯——吃蟹。参见《螃蟹咏》注。
9.冷节余芳——冷若冰霜的节守,春光已过的芳香。以菊比。
10.匪——同“非”。
11.长歌当哭——以放声歌唱代替哭泣。古乐府《悲歌》:“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12.递嬗——更替,变迁。
13.不造——不幸。星命家称人之生辰八字为“造”,即所谓“命”。男命为干造,女命为坤造。
14.咻咻——本为嘘气声,引申为不安宁。
15.凭凭——亦作“冯冯”,盛多的样子。李白《远别离》诗:“云凭凭兮欲吼怒”。秋风酸——“酸”是“冷”的修辞说法。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
16.静言思之——“言”是语助词,无义。《诗·卫风·氓》:“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17.鲔——鲟鱼和鳇鱼的古称,春日用以荐祭寝庙(先王之墓),是贵重的鱼。梁,屋梁。《诗经》中曾以“有鹙(贪恶的鸟)在梁,有鹤在林”比亲近恶人而疏远善者。全句说:鲔、鹤本应有安居之处。
18.鳞甲——指蛟龙。羽毛——指凡鸟。喻所谓君子失意,小人得势。
19.谁知余之永伤——宋儒朱熹《感春赋》:“孰知吾心之永伤?”永伤,无尽的愁思,语本《诗·周南·卷耳》。
20.耿耿——明亮的样子。
21.玉漏沉——计时的漏壶快要水尽声歇了。即夜将尽的意思。
22.炳炳——犹言“耿耿”,形容忧思不减。
 
[评说]
薛蟠行凶打死张三、受官场庇护的情节是第四回打死冯渊的模仿,所不同的是曹雪芹的同情显然在受害者一边,而续书者则让宝钗在信中大肆歪曲事实真相,混淆视听:明明是张三家被弄得家破人亡而凶手安然无事,宝钗的信中却偏说自己“更遭惨祸飞灾”;被害家属喊冤叫屈,官府老吏虚张声势,宝钗就危言耸听地说是“猇声狺语,旦暮无休”;还“长歌当哭”,“寄我知音”,完全颠倒了黑白!续作者居然以同情的笔调,把这些当作宝钗抒情咏怀的内容,还让黛玉“同心”相感,与之唱和,其立场爱憎不问可知。
诗歌四章,大多是古诗中现成语句的堆砌,思想是贫乏的。首章是书信的重复;第二章“失我故欢”之叹莫知所指;第三章“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最不伦不类。一贯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宝钗怎么忽然发起“怀才不遇”的牢骚来了呢?第四章已实在无话可说,所以只好说废话。信中提出“无故呻吟”四字可算有自知之明,只是续作者和宝钗都不肯承认罢了。   
  只看该作者 黛玉见帕伤感(第八十七回)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说明]
黛玉在毡包中拣衣服,见从前宝玉送她的两块旧手帕,上边有自己的题诗,于是便“触物伤情,感怀旧事”。对句是形容她淌眼泪的。
 
[注释]
1.“新啼痕”句——宋代秦观《鹧鸪天》词:“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评说]
续作者没有什么新鲜内容可写,就常常翻八十回前的旧账,而且动不动就是“触物伤情”,所“伤”之“情”不但空泛,有时还与所“触”之“物”不大相干。这里就是明显的例子:书中含混地说,黛玉见帕想起“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也不知究竟指的是哪些“旧事”。紫鹃则说:“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斯抬斯敬的,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糟蹋了呢?”事情很清楚:当时宝玉挨打,黛玉怜惜知己,为之而痛苦流泪,宝玉这才赠帕以示心意的。黛玉感知已之用心,更激动流泪,题诗寄情,这究竟跟“斯抬斯敬”有什么关系呢?能把这当作“笑话儿”吗?看到手帕,想起往事,又怎么能说是“失意人连失意事”呢?续作者根本不懂曹雪芹写那个情节的用意,所以只好瞎说一通。
 
 只看该作者 琴曲四章(第八十七回)
 
风萧萧兮秋气深,
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
倚栏杆兮涕沾襟。
 
山迢超兮水长,
照轩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子之遭兮不自由,
予之遇兮多烦忧。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
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
素心如何天上月。
 
[说明]
黛玉得宝钗书、诗后,也赋四章,翻入琴谱,以当和作。妙玉与宝玉走近潇湘馆,听得叮咚之声,便在馆外石上坐下,听黛玉边弹边唱此曲。
 
[注释]
1.萧萧——寒风之声。
2.涕——泪。
3.迢超——高远。藤本、王本作“迢迢”。
4.寐——睡着。
5.子——你。古代对对方比较尊敬的称呼。
6.之子——这个人,那个人。《诗 》中常见,如“之子于归”。焉,语助词,无义。
7.思古人兮俾无尤——语用《诗·邢风·绿衣》:“我思古(故)人,俾无訧(尤)兮。”古人,本指故妻。俾,使得。尤,过失。本说“故妻能匡正我,使我无过失。”在这里则说思念老朋友,但凑泊“经”语,补纳痕迹显著。
8.斯世——这个世界上。
9.夙因——所谓旧缘。迷信宣扬恩怨聚散、生死祸福皆前世因缘所定。
10.惙——通作“辍”,停止,断绝。
11.“素心”句——此诗每章都用平声协韵,这一章末句本来也应用
平声字与一、二句“尘”、“因”相协,现在转而用入声字“月”,与“惙”协韵,打破了常格。这种出人意外的换韵方法,在古体诗中多用以表现一种激越或突变的情绪。所以书中妙玉说:“如何忽作变徴(音止,五音之一)之声!”后两句用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的意思。
 
[评说]
前八十回黛玉之作多写环境的严酷无情,如春花遭风雨摧残之类,与人物的思想性格扣得比较紧;这里所写秋思闺怨,如家乡路遥、罗衫怯寒等等,多不出古人诗词的旧套,在风格上也与宝钗所作雷同。这些都反映了原作和续作在思想基础和艺术修差上的差别。
诗的后两章明说宝钗,暗指宝玉,但以宝钗与宝玉二人作表里未必恰当,因为两人所代表的思想是完全对立的,同用“不自由”、“必相投”之类的话,就容易模糊原作的思想倾向。末章叹人生变幻、一切都是前世命定。
妙玉听琴,如果只限于写她深通乐理,知曲调过悲关系到人的气质,倒是合情理的。现在写她先听“变徴之声”讶然失色,又听“君弦”崩断,起身就走。宝玉问她怎么了,她只回答说:“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这就过于神秘化了。旧小说中多有“屈指一算,大惊失色”或“天机不可泄漏”之类的俗套。妙玉的形象本来是刻划得很现实的,而续书者却未能免俗,在这位世俗的道姑头上也画上了这道光圈,这实在是不合理的。 
  只看该作者 悟禅偈(第八十七回)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说明]
惜春听说妙玉坐禅中了“邪魔”,叹息她“尘缘未了”,便想自己若出家时定能“一念不生,万缘俱寂”,于是口占了这一偈。
 
[注释]
1.“大造”二句——神力创造万物本无迹可寻,什么是应该留恋的呢?大造,佛教鼓吹佛法无边,能造大千世界,故称大造。
2.“既从”二句——禅宗的答问中本有“从来处来,向去处去”的机锋语。两句套此,说人的生来既是从空到有,那么他也应向空门去寻求归宿。其实,物质不灭。空能生有,有皆归空是宗教的思想观念。
 
[评说]
说妙玉欲念未尽,所以内虚外乘,先中邪魔,后迫劫持,说惜春能领悟万境归空的禅理,暗示她与佛门结有夙缘等等,都是离开了她们所处的社会地位,特别是离开了当时大家庭的衰败过程,孤立地来描绘她们的思想、遭遇和生活道路的。 
  只看该作者 望江南·祝祭晴雯二首(第八十九回)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实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说明]
天气转冷,茗烟到学房给宝玉送衣,拿来了晴雯补过的雀金裘。宝玉见物伤感,关了门,点了香,摆好果品,拂开红笺,口祝笔写道:“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接着写了这两首词。
 
[注释]
1.绸缪——情意深长。这两句头三字相连,容易产生歧义,使人误以为“意绸缪”者是“随身伴”,其实是说宝玉对随身之伴晴雯情意绸缪。
2.孰与话轻柔——跟谁再去轻声柔语地谈心呢?
3.怀梦草——传说中的异草。伪托东汉郭宪的《洞冥级》中故事: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想重见其容貌而不可得,东方朔献异草一枝,让他放在怀里,当夜就梦见了李夫人。因而有怀梦草之名。
4.翠云裘——指雀金裘。
 
[评说]
曹雪芹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节当然是写得出色的。但是,后面是否有必要用“人亡物在公子填词”来旧事重提呢?续书者认为这样的呼应可以使自己的补笔借助于前文获得艺术效果,所以他仿效“杜撰芙蓉诔”的情节,也焚香酌茗,祝祭亡灵,并填起《望江南》词来了。这实在是考虑欠周。他没有想到在鲁班门前本是不该弄斧的。有《芙蓉女儿诔》这样最出色的淋漓酣畅的奇文,两首轻飘飘的小令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它的命意、措辞又如此陋俗不堪!如果晴雯有知,听到宝玉对她嘀咕“孰与话轻柔”之类肉麻的话,一定会像当初补雀金裘时那么说:“不用你蝎蝎蜇蜇的!”原作之所缺是应该补的,但原作写得最有力的地方是用不着再添枝加叶的。 
  只看该作者 赞黛玉(第八十九回)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说明]
这是形容黛玉美貌的话。
 
[注释]
1.亭亭——高高地站立着的样子。玉树,喻身材美。语用杜甫《饮
中八仙歌》:“宗之萧萧美少年,学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2.冉冉——亦作“苒苒”,柔弱的样子。
 
[评说]
时到如今,再从宝玉眼中看出,是多余的。语言之庸俗令人几不可耐。续作者以为是在赞美黛玉,其实,连宝玉都被他丑化了。 
 
  只看该作者 黛玉照镜(第八十九回)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说明]
这是续作者叹黛玉病中照镜、顾影自怜的话。
 
[注释]
1.春水——喻镜子。
2.卿——对人的昵称。这里指镜 中形象。
 
[评说]
这两句诗是从明代风流故事中抄来的,写在这里以充小说文字,这也是续书者的故伎。故事原出明代支小白(如增)《小青传》:小青乃武林冯生之姬妾,姓不传(一说与生同姓冯,因讳之),早慧,工诗词。十六岁嫁冯生。生妇奇妒,命小青别居孤山。有杨夫人者劝小青别嫁。不从,凄惋成疾。命画师画像,自奠而卒,年十八,葬西湖孤山。姻戚集刊其诗词为《焚馀草》。这里续书者所取两句,即其临池自照瘦影后所作,流传颇广,明代徐翙取诗意作《春波影》杂剧演其事。小青故事又见于明代陈元明所作之传,后张潮《虞初新志》亦记其事,姚靖增修《西湖游览志》及《西湖志》等皆载入。阿英《小说闲谈》更辨其事之有无。所传冯小青全诗说:“新妆欲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红楼梦》的续作者摭拾此类,滥竽充数,假托原作,这实在是曹雪芹的不幸。 
 
  只看该作者 叹黛玉病(第九十回)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说明]
黛玉窃听得雪雁与紫鹃的谈话,说什么王大爷已给宝玉说了亲,便心灰意冷,顿时病势沉重,后来知是误会,病也就逐渐减退。故续作者发此感叹。
 
[注释]
1.“解铃”句——明代瞿汝稷《指月录》:法灯(泰钦和尚)性格豪放,不干正事,众人轻视他,只有法眼禅师对他很器重。一天,法眼问众人:“老虎脖子上拴的金铃,谁能把它解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这时,正好法灯过来,法眼也把这个问题问他,法灯回答说:“拴上去的人能解下来。”法眼一听很高兴,就对众人说:“你们以后别再轻视他了!”后来就
把法灯的回答概括成“解铃还是系铃人”,成了一句成语,用以说谁惹出的事还该由谁去解决。
 
[评说]
据脂评提示,曹雪芹原稿中黛玉“ 泪尽”而逝在先,宝玉成亲在后,当然不会有续书中宝玉忽然痴呆、随人家移花接木的事(二十回脂评说,宝玉与宝钗后来“成为夫妇时”有“谈旧”的事),写法要现实的多。可见,把黛玉疑心宝玉定了亲,或者知道宝玉将娶宝钗作为致她于死命的唯一的原因,并不是曹雪芹的原意。《红楼梦》虽然写了很多儿女情事,但并不以爱情为中心,也不是一本鼓吹“为爱情而生,为爱情而死”的书,它的思想要深广得多。试想,宝玉挨了一顿板子,黛玉就流了多少眼泪!何以知道她后来的“泪尽”,不会是因为眼看宝玉受更大的痛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呢?黛玉的思想应该也是有所发展的。只限于描写黛玉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为自己而悲伤,这只能证明续书者的思想境界是不高的。
  
  只看该作者 感怀(第九十回)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说明]
邢岫烟家境贫寨,来贾府后寄人篱下,日子过得不太好。其末婚夫薛蝌为之而有牢骚,又觉得自已也不得志,就混写了几句诗“出出胸中的闷气”。
 
[注释]
1.枯鱼——喻人困顿无助,陷入绝境。语出《庄子.外物》:“早索我于枯鱼只肆。”庄子寓言说:远水不救近渴,等远水送到时,活鱼因失水早变成店铺里卖的干鱼了。
2.索居——独居,离开朋友而居。这里说他俩未婚,还不能住在一起。
3.清虚——高天,喻能享富贵尊荣的地位。
 
[评说]
续作者是把邢岫烟、薛蝌作为夏金桂、宝蟾的对立面来描写的。前者是所谓正派人,后者淫邪。写淫邪比较生动(有人已指出它是有所模仿的),写正派就没有生气,面目也跟这首诗差不多。如果那这首诗与第一回中贾雨村中秋对月所咏二诗一联比较一下,我们就会发现薛蝌与贾雨村思想上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但曹雪芹写的是一个尚未发迹的野心勃勃的官僚政客,而高鹗写的则是所谓“秉性忠厚”恪守社会道德的不得志的正人君子。这种截然相反的情况,我们也只能从原作者和续作者的思想观点根本不同上去解说。 
  只看该作者 答黛玉禅话(第九十一回)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说明]
这次谈禅并不因现实的烦恼而起,是宝玉与黛玉谈话中偶然引起的。宝玉说黛玉性灵强,前年和自己说几句禅话自己竟对不上来。黛玉一听,乘机又对宝玉“口试”了:“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没遮拦地提出了诸如此类的一连串问题。宝玉答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意思是只和你一个人好。黛玉说:“瓢之漂水奈何?”——好不成,怎么办?宝玉说:“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不是好不成,是心不坚。(套用惠能和尚所说“不是风动,不是旛动,仁者心动”的禅语)。黛玉又说:“水止珠沉,奈何?”——我死了,你怎么办?宝玉就引了这两句诗来回答她。
 
[注释]
1.“禅心”二句——意思是:我决心去做和尚,不再想家了。上句见于《东坡集》及《笤溪渔隐丛话》:苏轼在徐州时,参寥(道潜和尚)从杭州特地去拜访他。在酒席上,苏轼想跟参寥开开玩笑,就叫一个妓女去向他讨诗。参寥当时就口占一诗说:“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风上下狂?”禅心,出家人的心。沾泥絮,沾在泥上的柳絮,喻自己万念俱寂,不会再作轻狂之态了,即其末句所言。下句见《异物志》:“鹧鸪其志怀南,不思北徂(往),南人闻之则思家,故郑谷诗云:‘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席上赠歌者》)”唱鹧鸪,因唐时有“鹧鸪天”之曲,故曰“唱”。续书者为了能与上一句“沾泥絮”之喻相连,遂改“唱”为“舞”,若非削足适履,岂另有妙解?!
 
[评说]
二十二回中黛玉问宝玉:“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你有何贵?你有何坚?”语浅而意深,难怪宝玉答不上来。这一次恰恰相反,话倒好像很玄,什么“弱水三千”啦,“瓢”啦,“水”啦……意思无非是那么一点,所以宝玉“补考”顺利通过。上一次是谈禅,这一次则是用一些佛语、诗句来遮羞的说爱。他们谈完之后,续书者还让老鸦“呱呱”的叫几声,那也无非是利用迷信观念说,一个死定了,一个和尚做定了。虽然回目上有“布疑阵”三个字,实在是可以一眼看穿的。
  
  只看该作者   
 
荐包勇与贾政书(第九十三回)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襜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雕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
 
 
[说明]
甄宝玉的父亲甄应嘉是贾府世交,因获罪抄家,贬往边地,写信给贾政推荐他的家仆包勇前来投靠贾府。
 
[注释]
1.气谊素敦——情谊一直很深厚。
2.仰——仰慕。襜帷——古代车子上的帷幕,王公贵族所用,后用为称人之敬词。这里指贾政。
3.菲材——才能薄弱。获谴——遭到朝廷的责罚。
4.自分——自己估计。
5.幸邀宽宥——幸而得到从宽处理。
6.待罪边隅——迁徙到边远的地方。“待罪”是“居住”的自谦说法。
7.所有奴子——我的家仆。
8.悫实——老实。
9.倘使得备奔走——如果使他能供你差遣之用。
10.糊口有资——俗谓能挣得一口饭吃。
11.屋乌之爱——也叫“爱屋及乌”。语本《尚书大传》:“爱人者,爱其屋上之乌。”乌,乌鸦。后用以说因为爱一个人,就连带爱跟他有关的一切东西 。这里说爱甄家连及爱其奴仆。
12.不宣——旧时书信结束时的套语。清代王士祯《香祖笔记》:“宋人书问,尊与卑曰‘不具’,以卑上尊曰‘不备’,朋友交驰‘不宣’。”
 
[评说]
这封书信与后面周琼议婚书都是官场文字,纱帽气熏人。好在它就是拟甄应嘉、周琼之流官场人物所作的,因而不经心地读去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但如果让曹雪芹自己来写,情况也许就完全不一样,他有本领能使这种一本正经的东西变得十分可笑。试将前面贾政上贾妃启拿来比较一下,就不难看出其间的差别。续作者觉得可以使自己之所长露一手的地方,曹雪芹多半是要加以嘲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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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包勇与贾政书(第九十三回)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襜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雕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
 
 
[说明]
甄宝玉的父亲甄应嘉是贾府世交,因获罪抄家,贬往边地,写信给贾政推荐他的家仆包勇前来投靠贾府。
 
[注释]
1.气谊素敦——情谊一直很深厚。
2.仰——仰慕。襜帷——古代车子上的帷幕,王公贵族所用,后用为称人之敬词。这里指贾政。
3.菲材——才能薄弱。获谴——遭到朝廷的责罚。
4.自分——自己估计。
5.幸邀宽宥——幸而得到从宽处理。
6.待罪边隅——迁徙到边远的地方。“待罪”是“居住”的自谦说法。
7.所有奴子——我的家仆。
8.悫实——老实。
9.倘使得备奔走——如果使他能供你差遣之用。
10.糊口有资——俗谓能挣得一口饭吃。
11.屋乌之爱——也叫“爱屋及乌”。语本《尚书大传》:“爱人者,爱其屋上之乌。”乌,乌鸦。后用以说因为爱一个人,就连带爱跟他有关的一切东西 。这里说爱甄家连及爱其奴仆。
12.不宣——旧时书信结束时的套语。清代王士祯《香祖笔记》:“宋人书问,尊与卑曰‘不具’,以卑上尊曰‘不备’,朋友交驰‘不宣’。”
 
[评说]
这封书信与后面周琼议婚书都是官场文字,纱帽气熏人。好在它就是拟甄应嘉、周琼之流官场人物所作的,因而不经心地读去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但如果让曹雪芹自己来写,情况也许就完全不一样,他有本领能使这种一本正经的东西变得十分可笑。试将前面贾政上贾妃启拿来比较一下,就不难看出其间的差别。续作者觉得可以使自己之所长露一手的地方,曹雪芹多半是要加以嘲讽的。
  
   只看该作者 匿名揭帖儿(第九十三回)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声名!
  
[说明]
这张匿名揭帖儿贴在贾府门上,还有一张无头榜封好写给贾琏的内容也一样,都是揭发贾芹丑行的。贾政看了气得发昏。
 
[注释]
1.西贝草斤——合而成“贾芹”二字。
2.尼僧——尼姑。
3.陶情——陶冶性情。寻欢作乐的讥语。
 
[评说]
书中没有交代帖儿究竟是谁写的,但可以看出它有的地方是想模仿古谣谚的。如“西贝草斤”的拆字法,早见之于《后汉书·五行志》:“献帝践祚之初,京师童谣日:‘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千里草’为‘董’,‘十日卜’为‘卓 。”不过汉谣拆“董卓”二字为句,每句自有意义;这里把“贾芹”二字拆开则全不成语。
帖儿虽然把贾府的丑事外扬了,但目的还在于维护豪门与大家族的利益,所以恨荣国府名声不好、子弟不肖。倘若是一般老百姓,贾府名声好,出来的都是孝子贤孙,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其实,贾芹的所作所为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肖”的地方。贾母就说过:“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的住呢?从小人人都打这么过。”可见,像贾府这样诗书礼乐之家,祖祖辈辈本来就是这样荒淫过来的。   
  只看该作者 赏海棠花妖诗三首(第九十四回)[说明]
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忽然冬日开花,贾赦、贾政说是花妖作怪,贾母说是喜兆,命人备酒赏花。据说宝玉等人“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喜欢”,就做了诗。
 
 
其一(贾宝玉)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注释]
1.隤——通“颓”。
2.底——何。
3.北堂——母亲的代称,已见前宝钗给黛玉的诗。寿考,长寿,“考”是老的意思。
4.一阳旋复——冬至阴极阳回。参见《芦雪广联句》“阳回斗转杓”注。占先梅,说海棠比梅花抢先了一步开。
 
 
其二(贾环)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注释]
1.候偏差——错过了季节。
 
 
其三(贾兰)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红雪后开。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注释]
1.浥——沾湿。
2.欣荣——欣欣向荣。佐,助。合欢杯,欢聚的酒杯。杯名本《礼记》“酒席者,所以合欢也”的话。这一句暗示贾兰与宝玉将来“金榜挂名”,以及“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等等喜事。
 
 
[评说]
八十回之前,曹雪芹让海棠在晴雯死时枯萎了,这象征着大观园女儿的命运。现在,续书者让海棠花也像气候的“阴极阳回” 那样能够死而复生,这也是一种象征,它与本该“一败涂地”的贾府居然衰而复兴一样,都反映了续书者的创作思想与坚持“按迹循踪”的曹雪芹是不同的。续书者在小说中宁可“失真”,也要顽强地表现自己维护传统制度和这个大家庭利益的主观愿望。
贾母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的不好。”这是因为她喜欢听吉利话。说实在的,三首诗都做得很蹩脚。别人尚可,宝玉也写得如此笨拙,毫无诗意,真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这个“古今不肖无双”的传统叛逆,现在居然成了一个善于说好话、能迎合长辈心理的孝子,这个转变也实在太惊人了!   
 寻玉乩书(第九十五回)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以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说明]
宝玉丢失了通灵玉,一家人到处寻找,还测字打卦,都不中用,就请妙玉扶乩。据说,这就是仙乩在沙盘上所写下的话。
 
[注释]
1.乩——扶乩,一种占卜问疑的传统迷信活动,完全是骗人的鬼把戏。
 
[评说]
在曹雪芹的原稿中,宝玉后来也有失玉的事,但情况与续书所写的根本不一样。首先,玉是被人从宝玉的枕头底下“误窃”去的(第八回脂评),并非自动失踪;其次,有怡红院穿堂门前“凤姐扫雪拾玉”(不知是否即通灵玉)的事(二十三回脂评),而现在没有;最后,也不是癞和尚送玉救活宝玉,而是“甄宝玉送玉”(第十七、八回脂评)。虽然佚稿详情莫知,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事情的先后经过在曹雪芹的笔下是按照现实生活中所可能有的形式来描写的。而续书则是改头换面地搬用了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的情节。续书者之所以这样写,是为了可以简化人物性格的矛盾冲突,依靠情节的离奇来获得戏剧性的效果。比如他可以在同一天、同一时辰中让宝钗“出闺成大礼”、黛玉“魂归离恨天”,因为这样安排的主要困难已经排除——“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宝玉被彻底解除了思想武装,他已经随着通灵玉的丢失变成了一个大傻瓜。为此,就要把失玉这件事以及玉的去处说得越神秘越好,于是就硬派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妙玉来扮演巫婆的角色,让她画符念咒,见神弄鬼,以便得到乩书中这几句一览无余的话,为将来癞和尚送玉以至最后僧道挟持宝玉出家先造舆论。
    
  只看该作者 叹黛玉之死(第九十八回)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说明]
这是续作者写到黛玉断气时的话。
 
[评说]
对句是旧小说中的俗套,它与尤三姐自刎时曹雪芹以“揉碎桃花”两句叹词为比喻代替对三姐死亡形象的具体描写是完全不同的。续书者写黛玉的死,有点象老太婆说见闻——不嫌其琐碎。诸如“回光返照”,“攥着不肯松手”,“出气大,入气小”,“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浑身冷汗”,“身子便渐渐的冷了”,“叫人乱着拢头穿衣”,“两眼一翻”……也不怕损害人物形象的艺术美感。如果曹雪芹写尤三姐之死,也写她如何躺在血泊中挣扎、痉挛、喘气、咽气,这能收到什么效果呢?秦可卿、金钏儿、晴雯之死,作者都不正面落笔,“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为写死而写死,曹雪芹是不屑于这样做的。至于续作者最后让黛玉直叫“宝玉!宝玉!你好……”而怀恨死去,这不但不符她生前向警幻说过要偿还“甘露之惠”的诺言(现在的结局,竟成了“以怨报德”),而且也最终否定了黛玉是宝玉的真正的知己。
    
  只看该作者 与贾政议探春婚事书(第九十九回)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只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疚自叹无缘。今幸棨戟遥临,快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遣冰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至!
 
 
[说明]
这封信是贾政外任江西粮道衙门时接到的。周琼是贾政的同乡旧相识,去年他们同在京就职,后来周琼调至海疆。因过去曾与贾政谈起过儿女婚事,所以现在来书相求。
 
[注释]
1.契好——友好。契,情投意合。
2.桑梓——桑树和梓树,古代家宅边多种植,后用以作故乡的代称。
3.座右——座位的旁边。
4.朱陈——村名,在今江苏省丰县东南。白居易《朱陈村》诗:
“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后遂用朱陈为两姓缔结婚姻的代词。
5.勿谖——未忘。
6.造次——冒失。
7.衷怀歉疚——内心感到遗憾。
8.棨戟遥临——指贾政远道出任江西。棨戟,有彩帛套子或涂上油漆的木戟,古代官吏出行时作前导的一种仪仗。唐代王勃《滕王阁序》:“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
9.申——表达。燕贺——语本《淮南子·说林训》:“大厦成而燕雀相贺。”这里用以表示对新任官职的庆贺。先蒙翰教——先在信中蒙受你的指教。
10.边帐光生——边地的军帐内为之而增加光彩。周琼是武人,所以这样说。额手——以手加额,表示庆幸。“额手称庆”是成语。
11.叨——承受。樾荫——两木交聚而成的树荫。《淮南子·人间训》:“武王荫暍(中暑)人于樾下。”后因以樾荫称别人的荫庇。
12.茑萝——茑和女萝,都是蔓生植物,附于他物上生长。比喻同别人有亲戚关系,有依附及自谦之意。语本《诗·雅·頍卉》:“茑与女萝,施于松柏。”
13.青盼——爱重。
14.淑媛——犹言“令爱”,指探春。芳仪——美好的仪容。
15.冰人——媒人。语本《晋书·索紞传》:令狐策梦立冰上,与冰下人语。索紞以冰之上下为阴阳来详梦,说他代阳语阴,要做媒人了。
16.寸幅——简短的书信。
17.升祺——增福。金允——允许。对人表示客气的说法。
18.临颖——提笔写信之时。颖,笔锋。不胜待命之至——盼望答复的谦词。
 
[评说]
可以想见,续书者在拟此书札时是相当得意的,以为颇有文采。然而,这种骈四骊六的陈腔滥调客套话正是曹雪芹所最讨厌的。
从书札中“仰蒙雅爱,许结‘朱陈’”等话和书中情节叙述来看,探春的婚事是贾政自己找的,所以一议就定。对方是贾政的上级的亲戚,因此还得到“照应”,使他十分高兴。王夫人也说远嫁没有什么不好:“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要是做官的,谁保的住总在一处?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
宝玉初闻叹春要远嫁时,虽悲分离,但后来“探春倒将纲常大体的话说的宝玉始而低头不语,后来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醒悟什么?)于是探春放心辞别众人,径上轿登程,水舟陆车而去。”(第一百二回)可是,我们知道《红楼梦曲·分骨肉》中所唱的是“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等等,而续书中做爹娘的根本没有哭嘛!可见,不符曹雪芹原意。还有“判词”也不实了:临别时,连宝玉都“转悲为喜”了,还有谁“清明涕送江边望”呢?这样的“判词”还不是乱判?再说,画册上画“船中有一个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不是也完全画错了吗?因为续书中探春是“放心辞别众人”而去的,何曾“掩面泣涕”来?   
 | 只看该作者 散花寺签(第一百一回)王熙凤衣锦还乡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说明]
王熙凤夜里在大观园见了鬼——一只两眼似灯,拖着扫帚尾巴的大狗。她心中疑惧,便到散花寺磕头祝告摇签筒,摇出来的一支签是“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还写着上面这些话。
 
[注释]
1.王熙凤衣锦返乡——签上所题这句话,来自五十四回中女先儿所讲的《凤求鸾》故事,故事中的公子恰巧与凤姐同名。不过五十四回中两次说是残唐五代故事,这里则说成是汉朝的。衣锦还乡,本是功成名就、穿着锦袍回家乡,这里暗示殓衣裹体,尸返金陵。
2.去国离乡——离开故乡。国,都邑。书中说王熙凤自幼离开娘家南京,到她死时估计已有二十年时间。
3.“蜂采”二句——唐代罗隐《蜂》诗:“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与《好了歌注》中“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同一个意思。
4.“行人至”四句——前两句暗示凤姐知道赵姨娘死后被阴司拷打,促使自己“忏宿冤”时已经太迟了。“讼宜和”是所谓“劝善惩恶”的话,因为凤姐曾包揽狱讼,害死人命。“婚再议”,指凤姐死后贾琏把平儿扶了正,或指其女儿巧姐婚事的变化。
 
[评说]
在曹雪芹佚稿中,王熙凤的命运与续书所写不同,前已提及。此外,十五回中凤姐曾自称“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在续书中也翻案了:续作者先是让她见鬼,然后由疑畏而迷信,由迷信而忏悔。借此宣扬天理昭彰,果报不爽,进行惩恶劝善的说教。看来,这也与佚稿中写的“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不一样。
签中四句诗错成“先”、“元”、“盐”三部韵,这对于骗人的迷信宣传品来说还算不了一回事,但内容至少应该写得像一个签。可是不然,其中只有“衣锦还乡”一句表面上还是好话,诗的后两句以及末了十二个字,即使就字面看也不是什么吉祥语,这怎么能写在“上上大吉”的签子上呢?这种地方,太不合情理了。
     只看该作者 骰子酒令四首(第一百八回)[说明]
这是贾母为婚后的宝钗举办的生日酒席上所行的令。行令的还是鸳鸯,但这次把三张牙牌改为四个骰子,轮着说:先说骰子名儿,再说曲牌名儿,末了说一句《千家诗》。
 
 
其一(四“幺”)
 
商山四皓。(鸳鸯)
临老入花丛。(薛姨妈)
将谓偷闲学少年。(贾母)  
[注释]
1.商山四皓——秦末,东园公、角(音路)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避世隐居商山(在陕西商县东南),四人年纪都在八十以上,须眉皓白,世称商山四皓。汉时,吕后曾据张良建议迎四皓以佐助太子。骰子中“幺”是白色的,故有此名。下两句曲名、诗句,皆顺着此句意思发挥。
2.“将谓”句——宋儒程颢《春日偶成》诗:“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以上三句相连,取意于唐代刘禹锡《刑部白侍郎谢病长告改宾客分司以诗赠别》诗:“九霄路上辞朝客,四皓丛中作少年。”
 
 
其二(四“二”)
 
刘阮入天台。(鸳鸯)
二士入桃源。(李纹)
寻得桃源好避秦。(李纨)[注释]
1.刘阮入天台——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故事。参见《赞会芳园》“天台之路”注。
2.二士入桃源 ——即刘、阮入天台事,以桃源泛指仙境。
3.“寻得”句——参见《花名签》袭人所得“桃花”签注。“桃源”程高本误作“桃花”,据王雪香评本改。
 
 
其三(二“二”二“三” )
 
江燕引雏。(鸳鸯)
公领孙。(贾母)
闲看儿童捉柳花。(李纨)
 
[注释]
1.“闲看”句——南宋杨万里《初夏》诗:“日常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其四(二“二”二“五”)
 
浪扫浮萍。(鸳鸯)
秋鱼入菱窠。(贾母)
白萍吟尽楚江秋。(湘云)[注释]
1.“白萍”句——宋儒程颢《题淮南子》诗:“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萍吹尽楚江秋。”所引异一字,或草体形讹。
 
 
[评说]
这是对“全鸳鸯三宣牙牌令”的效颦。应该描写贾府败落的时候,偏又行酒令、掷起骰子来,情节松散游离。所引曲牌、诗句略无深意,只是卖弄赌博知识罢了!
     只看该作者 重游幻境所见联额三副
(第一百十六回)[说明]
宝玉失玉病危,和尚送玉将他救活。但他让宝玉魂魄出窍,重游一次幻境,使他领悟“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这三副联额就是宝玉梦游幻境时所见,它的内容是针对第五回中“太虚幻境对联”、“孽海情天对联”、“薄命司对联”而拟的。
 
 
真如福地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福善祸淫
 
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引觉情痴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注释]
1.真如福地——真如,佛家语,即所谓永恒真理。真,真实;如,如常不变。福地,仙境,所谓幸福之地。“真如福地”恰好是“太虚幻境”的反义。
2.“无原”句——为了与上一句对仗而硬凑的,意谓“无”本来是存在的,但它与“有”不同。
3.福善祸淫——施福于善者,降祸于淫者。
4.引觉情痴——引导痴心者觉悟的意思。
 
 
[评说]
这一回书把小说缘起和第五回中的情节都拉了进来。宝玉一会儿翻“册子”,一会儿看“绛珠草”,其中也有神仙姐姐,也有鬼怪,也在半途中喊救命等等,读之今人生厌。但是,太虚幻境的三副联额却都被改掉了。原来“真”与“假”、“有”与“无”的关系是对立的统一,现在却把“真”与“假”、“有”与“无”截然分开,以形而上学代替了辩证法,用“真胜假”、“有非无”之类的话把曹雪芹的深刻思想糟塌得不成样了。
    
  只看该作者 酒令(第一百十七回)
 
飞羽觞而醉月。(贾蔷)
冷露无声湿桂花。(贾环)
天香云外飘。(贾环)
 
 
[说明]
这是邢大舅王仁与贾环、贾蔷等在贾府外房喝酒行的令,由行令者规定说“月”字、“桂”字、“香”字。
 
[注释]
1.“飞羽觞”句——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2.“冷露”句——唐代王建《十五日夜望月寄杜郎中》诗:“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3.“天香”句——唐代宋之问《灵隐寺》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评说]
续书者对那些典卖家当、宿娼滥赌、聚党狂饮的败家子生活不熟悉,所以无从想象描摹他们酒席间的情景。虽然前八十回中有冯紫英、云儿的俚曲小调可以模仿,但对“闭门只读圣贤书”的人来说,模仿又谈何容易!倒不如找几句现成的诗文省力气。所以,书中“懂得什么字”的环、蔷辈,一边跟“傻大舅”王仁之流喝着酒,一边“假斯文”地引起唐诗、古文来了。   | 只看该作者 吟句(第一百十八回)
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说明]
宝钗抬出尧、舜、禹、汤、周、孔等大人物来教训宝玉,见宝玉“理屈词穷”,便劝他收心用功,说:“但能博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表示赞同说:“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袭人在一边帮腔,要他尽“孝道” ,他也默许了。接着,宝玉就把《庄子》和佛书叫丫头统统搬走,口中吟了这两句话后,便专心致志地攻读起八股文、应制诗来了。
 
[注释]
1.内典——佛教的经典,认为佛性不靠念经得到,全凭内心顿悟。是禅宗的主张。参见《忍弘弟子所作二偈》评注。
2.金丹——道教徒所冶炼的黄金、丹砂,以为服之可以长生。这里句意同上。
 
[评说]
我们曾在前面说过禅宗思想既有被封建时代不满现实社会制度的人们利用来作为批判武器的可能,又同时指出它的极端唯心的宗教哲学思想在本质上是反动的。在这里,禅宗思想就不是用来否定客观现实,而是用来为主观的妥协行为作辩护。宝玉既被宝钗所“招安”,丢开了佛经,拿起了时文,准备走仕途经济的道路(二十一回脂评指出,佚稿中写宝玉后来比以前更“偏僻”,已根本不听宝钗的“讽谏”),那么,剩下的只有阿Q的“精神胜利法”了。他自我安慰说:悟道成佛并不关读什么书、走什么路,中了状元之后照样可以做和尚;看破红尘的人也不妨先尽“孝道”,以报“天恩祖德”。“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嘛!续书者自己既热中于功名利禄,又想使自己的文字能冒充曹雪芹的原作,所以只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折中方案,并搬出这套滑头主义的处世哲学来。      只看该作者 离家赴考赞(第一百十九回)
走来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说明]
这是宝玉出门赴考时的赞语。
 
[注释]
1.名利无双地——指科举考场。无双,无比。
2.樊笼——关鸟兽的笼子。多喻名利羁缚。因为续书要宝玉把“博得一第”作为他出家的先决条件,所以把赴考说成是冲破了“第一关”。
 
[评说]
追求名利即为了拋弃名利,打出樊笼就得先爬进樊笼。这完全是自欺欺人之谈!其实,冲破樊笼是假,攫取名利是真。
     只看该作者 离尘歌(第一百二十回)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说明]
葬母于金陵的贾政先得到宝玉中举又失踪的消息,接着又知道自己已被“恩赦”复职,便赶路回京。雪夜泊舟毘(同“毗”)陵驿(今江苏常州巿),见一人光头赤脚,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向他倒身下拜,细看知是宝玉,刚要对话,忽来一僧一道,挟住宝玉飘然而去,还听到三人中不知哪一个在唱这首歌。
 
[注释]
1.鸿蒙——参见《红楼梦曲·引子》注。
2.“谁与”二句——谁与我一道去呀,我跟着谁呢?
3.大荒——即小说开头说的大荒山。
 
[评说]
鲁迅认为续作中宝玉出家“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惟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绛洞花主〉小引》)又说“和尚多矣,但披这样阔斗篷的能有几个,已经是‘入圣超凡’无疑了。”(《论睁了眼看》)肯定了续作对宝玉出家结局的安排,同时指出了在描写上的根本性的缺点。
一僧一道挟持宝玉俱去的描写也同样不符作者的本意。宝玉的出家是他“偏僻”行为的突出表现,即脂评所谓“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是他自身判逆性格与他所感到愤懑绝望的现实之间矛盾发展的结果,态度应该是决绝的。试看甄士隐的弃世,他只说了一声“走吧!”就“将道人肩上的搭裢抢过来背上”,随之而去了。注意!是他主动抢道人的搭裢并催人家走,而不是像续书中宝玉那样被僧道“夹住”,喝令他“俗缘已毕,还不快走”的。见过后半部原稿的脂砚斋就说:“‘走吧’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意思是甄的决绝态度真像后来宝玉的出家,别人是做不到的。曹雪芹写柳湘莲的出家也如抽鸳鸯剑、断烦恼丝,一挥而尽,从无返顾。但宝玉、士隐、湘莲所坚决抛弃的东西,续书作者自己却十分热中,因而,当他违心地写这样的结局时,惋惜、留恋和迫不得已的情绪也就不可能不表现出来。这里,我们正好借薛宝琴的两句诗来评续书者:“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离尘歌》本应是寄托宝玉愤世思想的极好机会,然而整首歌中有的只是与续书中所有的诗歌同样空洞的字句,翻来覆去,说的无非是宝玉回大荒山青埂峰去了,甚至连歌是谁唱的也故意叫人弄不清楚,彷佛宝玉和僧、道已“三位一体”,成了真正的仙界人物。    只看该作者   
 
咏桃花庙句(第一百二十回)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说明]
宝玉出家后,袭人嫁了蒋玉菡。续作者借邓汉仪这两句诗来讥评她。
邓汉仪,字孝威,清康熙时泰州人。这两句诗出于他的《息夫人庙》诗。桃花庙,即息夫人庙。
 
[注释]
1.息夫人——息妫 (gui规),春秋时息国诸侯的夫人,楚灭息,被楚文王掳为妾,生下两个儿子,但总不与楚王讲话。问她什么缘故,她说:“一个女子嫁了两个丈夫,只差一死,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息夫人事始载于《左传》,汉代刘向《列女传》中则把她写成一个“守节而死”的烈女。历来诗人多有题咏。因后人又称她为桃花夫人,所以息夫人庙又称桃花庙。
 
[评说]
袭人原应在宝玉贫困之前就出嫁的,续作把她改为在宝玉出家之后才嫁给蒋玉菡,又用这两句诗对她未能死节表示遗憾,说什么“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其实,袭人的可讥议全在于她是一个津津乐道地赞赏美妙的家仆生活并对和善的好心的主人感激不尽的十足奴才,而不在于她没有为宝玉终身守活寡,或者像续书作者所希望的那样去上吊投井,以一死来换取“烈妇”的名节。续书者从封建“贞烈观”出发的讥贬是根本不足取的,说这便是袭人入“又副册”的原因也完全是对曹雪芹本意的曲解。晴雯也在“又副册”,而王熙凤却在“正册”,难道这也是从她们品行道德上的高下来划分的吗?
 
   只看该作者 顽石重归青埂峰(第一百二十回)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说明]
一僧一道携通灵玉到青埂峰下,将它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处,然后各自云游而去。续书作者就插了这两句赞语。
 
[注释]
1.“天外”二句——上句说:这部从仙界顽石上抄录下来的天外书所传乃天外石头之事。下句说:顽石在青埂峰与宝玉在人世间的两番不同经历本同属一人,现在“真”与“幻”又合二为一了。下句句法上显得生造硬凑,续书者写诗或改诗多见这类疵病。
 
[评说]
石归山下,本象征在现实中碰壁后的觉悟,并非真为了编造天外人间的传说故事。续书者很难懂得这一点,所以只好说些内容空泛、含义不清的话。    只看该作者 结红楼梦偈(第一百二十回)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说明]
续作者假托“后人见了这本传奇,亦曾题过四句偈语,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进一竿云”,便以此诗作为全书的结束。所谓“更进一竿”,是“百尺竿头须进步”的简语,本禅宗比喻宗教修养从较高的水平再提高一步的话,后用以泛说“更上一层楼”。
 
[注释]
1.“说到”二句——谓书中所写辛酸之处,因其用荒唐之言而显得更加可悲。
2.由来同一梦——自古以来,人生同样地都像是一场大梦。由来,从来。
 
[评说]
偈语的前两句乍一看说得比较好,因为它表示对作者在不得已的环境条件下借“荒唐言”来写“辛酸泪”的理解。但读了后两句,就知道作偈人对这部小说,包括作者《自题一绝》的精神的理解,原来都是错误的。
在自题诗中,“都云作者痴”的“痴”绝不是《好了歌》中“世人”追求功名富贵、娇宠妻妾儿孙的“痴”,同一个字所代表的“世人”和作者的观点是恰好相反的。对于“世人”的“痴”,作者是加以否定并通过小说情节尽情地嘲讽的,怎么可以“休笑”呢?
就算作者、续补者和“世人”都只能把人生看作是一场梦吧,但实际上,“历过一番梦幻之后”醒来的和只是在梦中说“梦”的仍有区别。对于那些口头上说“人生如梦”而一见世俗的利欲尊荣便垂涎三尺、拚命钻营的人,他们所存的“痴”心“梦”想为什么不该“笑”呢?劝人“休笑”,就是替曹雪芹在小说中所批判的对象进行辩护,就是拿“由来同一梦”作幌子,给“世人”的丑恶思想和行为遮羞。这样归结《红楼梦》,等于在取消它抨击封建主义腐朽意识形态的深刻的政治思想意义。
自诩在原作思想之上“更进一竿”的人,实在连“竿子”都还没有摸到哩!    只看该作者 脂本《石头记》评诗选释脂砚斋评本《石头记》的一回之前常有题诗,这些诗有的是原稿上本来就有的,是阐释回目的“标题诗”,出于曹雪芹的手笔;有的则是脂砚斋或别的批书人后加的,是评诗。在每回回目之后,正文的开头用“诗云”或“题曰”标出一首诗,在一回的末尾以两句诗作结,看来是曹雪芹原定计划中每回应写成的形式。但因作者未及最后完成文字加工工作,现在所见到的抄本又都经多次过录,有的诗可能被抄书人删去或与批书人在回目之前或回后所加的评语性质的诗相混,所以各回的形式并不统一。
经仔细鉴别,我们已把“标题诗”和回末的对句都归入正文的诗词中了。这里选录的是评诗中看来有一定资料价值的作品,我们加以必要的注释说明,以供大家参考。
    
  只看该作者 浮生着甚苦奔忙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简释]
这首诗仅见于甲戌本第一回之前《凡例》的末尾。《凡例》的末段内容与其他诸本第一回第一段基本相同。
这首诗至今仍有人把它当作曹雪芹的作品,我们的看法不同,认为它出于批书人之手,是对全书的总评。这方面的理由已有人谈过,现摘引两段如下:
 
有人认为这首七律是曹雪芹本人自题《红楼梦》的诗,但甲戌本上这首诗并无一字批语,而曹雪芹所写的诗在前几回莫不有批。如第一回中三首诗都有批语,“满纸荒唐言”一首有两条批,其一作“此是第一首标题诗”,另一作“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未卜三生愿”一首有一条批,作“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时逢三五便团圆”一首有四条批。第二回前的“一局输赢料不真”一诗也有两条批,其一作“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对之大加赞赏。如果“浮生着甚苦奔忙”这首七律真是雪芹所写,其中又有“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警句,并且放在全书的最前面,脂砚斋岂有不加批点之理?他又何至于说在它后面的“满纸荒唐言”一首是“第一首标题诗”呢?事实很清楚:它是脂砚斋所作,脂砚斋当然不好对自己的作品也来称颂一番。由于这首七律是和《凡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也间接地证明了《凡例》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脂砚斋。
——陈毓罴《〈红楼梦〉是怎样开头的?》《新建设》编辑部编《文史》第三辑,中华书局1963年版。
 
胡适……又说上引七律是雪芹的诗,他在影印此残本《石头记》的书前加了一张扉页,还亲笔抄录此诗的最后两句,又加上“‘甲戌’本曹雪芹自题诗”的下款。果真如此,曹雪芹岂不变成了自吹自擂的无聊文人,夸耀他自己的“十年辛苦”,还要给自己加上“不寻常”的赞辞!只要先看一下这首诗本身,这样庸俗肤浅的腔调也能被赞为“诗笔有奇气”、可以“直追昌谷”甚至于还能“披昌谷之篱樊”吗?这一路的货色也能当得起“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的称誉吗?一个“诗胆如铁”、“直追昌谷”而且不肯“等闲吟”诗的人,竟会写出“字字看来皆是血”这种自夸自赞的镗镗调吗?胡适这个洋博士对于中国旧诗词十分外行,这也不足为奇,但他在美国住久了,学会了资本主义社会为自己作广告的本领,因此“推己及人”,揣想曹雪芹也会做这样的“广告诗”。如果他仅仅是对于旧诗词缺乏修养,没有辨别优劣、判断作品的能力,那倒也不必深责,但他难道连脂砚斋的评语也看不懂吗?就在此本第一回“满纸荒唐言”这首五言绝句下面,有一条朱笔批注说:“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胡适当然见到过这条批注,但他还是要坚持说在这五言绝句“第一首标题诗”之前的那首七律是“雪芹自题诗”,真是无耻的自欺欺人。不幸,国内有的“红学家”也盲从跟着胡适说这是雪芹自题诗。
——吴世昌、徐恭时《新发现的曹雪芹诗》,载南京师范学院《文教资料简报》1974年8、9月号增刊。
 
两段引文对此诗之优劣说法虽异,但以为非曹雪芹之作则一。此外,“字字看来皆是血”倒与脂评语言一致,脂评中常有“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第七回)、“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第五十七回)一类的话。又从这首七律的对仗择词较宽(如以“千般”对“一梦”,以“红袖”对“情痴”)这一特点来看,也不象是曹雪芹写的,因为作者及所拟小说人物做的律诗尽管面目有别,但对仗都比较工严,如以“红袖”对“绿蓑”(香菱诗)或“绛河”(宝琴诗),以“绛袖”对“青烟”(宝玉诗)等,必以颜色对颜色(这与作者的写诗习惯有关,不会轻易改变),而绝无以“红袖”对“情痴”这样两个字、词性都对不起来的例子,何况诗是总题全书的,当更不至于对得如此宽泛粗率。这也证明此诗非曹雪芹所作。
 
 
[附录]
甲戌本《石头记》“凡例”
《红楼梦》旨义。是书题名极多:一曰《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晴。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晴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极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茆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只看该作者 有情原比无情苦有情原比无情苦,生死相关总在心。
也是前缘天作合,何妨黛玉泪淋淋。
 
[简释]
这是戚序本第二回回末的评诗。
此回是“演说荣国府”,没有正面写宝黛的事。当是贾雨村谈到秉正邪二气的人,“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及冷子兴提起黛玉,说不知她“将来之东床(丈夫)如何呢”等话,促使批书人联想到后来宝黛的悲剧情节,因而写诗发感慨的。或者竟是第三回回前的评诗误抄在二回之末的。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第二句,它可以当作《红楼梦曲·枉凝眉》中“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这两句话的注脚:黛玉痛惜宝玉受苦,为其避祸离家的命运而担忧,而“嗟呀”;宝玉在流亡中得不到黛玉的音讯,为其病体能否支持得住这样的打击而“牵挂”。这就是所谓“生死相关总在心”的含义。   
  只看该作者 天地循环秋复春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
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简释]
这是在戚序本第三回回前的评诗。诗因黛玉入荣府初见宝玉、宝玉摔玉、黛玉为之痛惜等情节而发,也是联想到他们后来的悲剧命运的,故有“生生死死旧重新”的话。提到“旧”,又是联系到“前缘”的。贾府事败,宝、黛生离是在秋天;黛玉泪尽夭亡是在春末。这里“秋复春”应非泛语。“颦颦”,是此回中宝玉给黛玉起的名。
宝玉因所爱之人不能同自己一样有玉而痛苦,宁可摔掉命根子不要;黛玉则以为“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而自责,流了眼泪。对这一情节,脂评一而再地指出它具有预示宝黛悲剧的象征意义,指出黛玉后来因“情之所陷”而“泪枯”的原因,总不出袭人所说“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伤感,只怕伤感不了呢”这句话(参见第二十一回批及周汝昌辑录清蒙古王府本第三回批),指出这样“体贴”对方,为怜“惜其人”而流泪,才是“还甘露水”,才是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贾母语。脂评以为宝黛关系由此一语以定)的真实含义,指出“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是“所谓‘求仁而得仁,亦何怨’”,也即作者所谓“春恨秋悲皆自惹”。总之,曹雪芹是要通过宝黛悲剧,写他们之间感人的爱,而不是象续书那样写宝玉受骗上当,写黛玉怀疑,误会,妒忌,怨恨(当然,对“鬼蜮之为灾”,他们是忿恨的)。从这首诗的末句,我们对这一点可以看得很清楚。   
 只看该作者 阴阳交结变无伦 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
秋月春花谁不见,朝睛暮雨自何因?
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
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戚作痴人。
 
[简释]
这首七律仅见于戚序本第四回,是批书人所作。从诗的内容看,不象是评“护官符”的,很可能原是第五回的评诗,抄错了位置。诗中所感也不限于一回中的情节,而是关系到全书的。
诗的立意是对悲喜皆幻、万境归空的说法作翻案文章,认为幻境不幻,因为天地间阴阳变化本是无比多样的。比如有花容月貌之妍,也有阴晴风雨之变。春去秋来,朝晴暮雨,月圆月缺,花开花落,谁能说出它的因与果、真与幻来?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既有心肝相托之诚,便难免牵恋悬念之苦;相爱的人在一起也反而会常有时喜时嗔的情形。所以,任凭宿分决定有缘无缘好了,何必怨天尤命,非要生旦团圆不可呢?若事事遂意,便无所谓至诚。即如宝黛二人,一个为同心的危难毫不顾惜自己,流尽了全部眼泪;一个因知己的死去对现实感到幻灭,宁可摔掉他一家亲人所宝爱的命根子而弃家为僧,因而都被人目为“情痴”。但是作诗人说:这有什么不好呢?我就爱这种能够至诚相感的痴人。   
  只看该作者 请君着眼护官符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
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简释]
这是戚序本第四回回目之前的题诗,当是批书人——很可能就是脂砚斋——所作。
诗的末句说:燕山窦公现在还在不在呢?意思是早不在了。燕山窦公指窦禹钧,五代周渔阳人,官至谏议大夫,是一个大官僚大地主。他任官时推举了许多所谓“四方贤士”,借此加强亲附自己的力量,巩固地位,沽取声誉。其五个儿子仪、俨、侃、偁、僖相继登科,时称燕山窦氏五龙。这里比作者的祖辈。
诗的前两句强调《护官符》的重, 揭出作者借此“怨时骂世”之文以抒内心悲愤的用意是很可贵的。后两句可见批书人与作者的关系非同一般,曾引起一些研究者的注意。
从这首诗中,还可以看出曹雪芹所创作的《红楼梦》本是封建大家族衰亡的一曲挽歌,它根本不是一部以表现封建家庭中婚姻不自由(这只是书中思想的一部分)为主题的小说。   
 只看该作者 万种豪华原是幻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
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
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简释]
此曲在戚序本第五回前,是批书人所作。
首句说世上豪华原如梦中幻境,无所谓造孽和风流。“曲终人散”指梦中听曲之事,又喻说小说终局,群芳落尽,“树倒猢狲散”。用唐代钱起《湘灵鼓瑟》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点水”指灌溉绛珠草的甘露水。“泉涌”指黛玉“还债”的眼泪。
此曲与续书所写都相反。续书结局是“家道复初”,“兰桂齐芳”,成了“曲终奏雅”。续书还劝人们要报“天恩祖德”,即使出家为僧,也不妨先“营求”“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又写黛玉听说宝玉要娶宝姊姊,心里燃起一腔怨恨之火,把用来“还债”的眼泪都烧干了;相反的宝玉倒因为己结过婚,头脑忽然清醒,觉得对不起知己,便到黛玉灵前致哀,“哭得死去活来”。这样便成了神瑛侍者用“泉涌”之泪去“酬”绛珠仙子的“债”了。
    
 
 只看该作者 风流真假一般看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
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六回回前,是批书人的评诗。
首句说的是上回神游太虚幻境和本回初试云雨事,以为不应把前者只当作梦境看。第二句说的是刘姥姥进荣国府借贷事,“触眼酸”,说明批书人也有类似的感受。三、四句本回没有可切合的情节,是从前两句事触发的感想。评者以为风流和繁华都是虚幻的,因此,所谓“幻情无了处”,亦当指难以割断对此二者的感情联系而言,则宝玉流落、荣府获罪之初,黛玉愁恨难遣的情景与之甚相切合。《代别离·秋窗风雨夕》诗中有“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等语,或与此诗后二句同隐写后来之事。   
  只看该作者 幻情浓处故多嗔幻情浓处故多嗔,岂独颦儿爱妒人。
莫把心思劳展转,百年事业总非真。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八回回前,是评诗。
此回写宝玉在宝钗房中看金锁,讨冷香丸吃,黛玉进来便说“我来的不巧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还借与丫头谈话奚落宝玉。但这些妒意戏语,作者写得很有分寸。黛玉并未因此动气,仍助着宝玉尽兴喝酒,叫他“别理那老货”李嬷嬷的阻拦。批书人唯恐读者把黛玉错看成“爱妒”的人,故有诗中前二句的话。这里所谓“幻情”也就是爱情。说它“幻”,因作诗者下了“百年事业”四个字。“百年”,一生之谓也,又与贾府之显赫已“历时百年”正合。宝玉终至“一世堕落无成”(第二十二回批语),贾府也终至“一败涂地”,以此说世事本幻,繁华“非真”,劝人不必如黛玉之痴心,则黛玉之死,原因不在于宝玉另配,不是很明显的吗?   
 只看该作者 生死穷通何处真生死穷通何处真?英明难遏是精神。
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十三回回前,是评诗。
诗说的是秦可卿托梦凤姐事。梦中谈到瞬息繁华、一时欢乐,评者的“生死穷通何处真”之叹即为此而发。次句赞可卿身虽死去,而魂魄尚能作此“英明”预见,可见“精神”“难遏”。“微密久藏”者,我以为是指作者有关自己家世在政治斗争中败落的实感,它在小说中原是用大荒山青埂峰的顽石、太虚幻境、“情孽”、“夙缘”等等“荒唐言”隐蔽得好好的,现在偏偏通过秦氏托梦,把“久藏”的真意“自露”出来了。梦中的这番话,对于与曹家关系密切,或有过类似遭遇的作者亲友来说,无疑是语语“惊人”的(这从脂本中有关此段的许多感慨万端的批语中都可以看出)。由此表明,他们是完全站在小说中加以批判揭露的那个封建大家庭的立场上的。
我们所见的《红楼梦》多数版本(甲戌本除外)第一回开头的那段文字究竟是否作者所写,目前研究者尚有不同的看法。如果我们对这首评诗的理解大体不错的话,那末,它就提供了一个旁证,证明那段文字如甲戌本那样,原应属《凡例》的末段,而《凡例》则不出于作者之手。因为,那段文字中有说到作者身世和小说作意的话,比如说作者以往是“上赖天恩,下承祖德”,过着“锦衣纨裤”、“饫甘餍美”生活的,到如今则“一事无成,半生潦倒”,故“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等等。倘若作者自己在小说一开始就作这样的说明,那末,不但接着假托小说抄自石上的虚构情节完全成了多余,而且评诗中是否还会说他将有关自己家世的真实感慨“微密久藏”起来,也是大成问题的。   
   
只看该作者 一物珍藏见至情一物珍藏见至情,豪华每向闹中争。
黛林宝薛传佳句,豪宴仙缘留趣名。
为剪荷包绾两意,屈从优女结三生。
可怜转眼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十八回回目前,当是批书人作。
诗中所写的事,甲辰本、舒序本(原称“己酉本”,舒元炜序)及程高本因分回与戚本不同,皆在第十七、十八回中。“一物珍藏”指黛玉做的荷包,宝玉将它带在里面的衣襟上。《豪宴》《仙缘》系元春在席上所点的戏,因戏名与小说情节双关,故曰“留趣名”。在所点的四出戏下,脂批第一出《豪宴》:“《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乞巧》(即《密誓》),“《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缘》(通作《仙圆》):“《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绾两意”指连结了宝玉与黛玉两人的情意。因荷包引起误会,黛玉先剪香袋,后又要剪荷包,但误会消除后更加亲密。“屈从优女”指贾蔷命龄官演《游园》《惊梦》两出戏,龄官定要做《相约》《相骂》两出,“贾蔷扭不过他,只得依他做了”。在龄官所演的两出戏下,脂评说:“《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又评贾“蔷”的情节,所谓“不尽风月”、“结三生”等语,或尚与八十回之后情节有关。当然,从“转眼皆虚话”的意思看,他们未必能真的结成夫妻,亦只能如宝黛之空有愿望而已,但既叹为“可怜”,在原稿八十回之后应有所交代。“云”“月”或隐湘云、麝月。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简释]
此诗仅见于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回前,诗的前后还有话说:“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诗如上)。凡是书题者不可(按:这里似缺“不以”二字)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石(按:似是“名”之讹)矣!”作诗的“客”既能写出“深知拟书底里”的警拔诗句,当是曹雪芹的亲友。所谓“失其姓氏”,恐是“讳其姓氏”的托词。
诗是题全书的。首联指作者常用自相驳难、自立自破等笔法。末联谓宝玉终于冲破幻情束缚,使世人奈何他不得。“转得”一语出自佛家。佛教宣扬用唯心主义的修炼方法能达到舍弃“孽障”和证得“妙果”的精神解脱境地,叫“转舍”和“转得”。如认为烦恼与所知二“障”是其“转舍”者,菩提与涅盘二“果”是其“转得”者(见《唯识论》)。“情不情”三字出于曹雪芹《红楼梦》原稿末回《警幻情榜》。笫十九回脂评:“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又第二十五回脂评:“玉兄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第三十一回脂评:“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姣嗔不知情时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可见,“情不情”就是对不知情者(人或物)也有情的意思。在这里,当是说宝玉对黛玉、晴雯等死去的、已不知情的人物尚有情,对已破灭了的人生理想尚不能释然,故生出脂评所谓的“情极之毒”,而弃家为僧了。“奈我何”是代拟封建逆子宝玉的兀傲语气说的。
有人引此诗以为脂砚斋就是曹雪芹自己,这不对,有靖藏本第二十二回畸笏叟之批可证。批曰:“前批知者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在这条批语发现之前,不少还认为畸笏叟是脂砚斋的化名,从而把两者的批语混为一谈,作出种种的推断。现在看来,也是不对的。有一种看法认为:“茜纱公子”——宝玉的模特儿不是曹雪芹自己,而是其叔叔——“脂砚先生”。艺术形象是现实生活的综合和概括,作者利用长辈口述的某些家事材料与自己所亲历的事捏合起来,或者脂砚斋以提供素材的形式实际上参予了小说的部分创作工作,这种可能性很大。脂批说这首诗“深知拟书底里”,究竟是怎样的“底里”,还是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的。
    
  只看该作者 两宴不觉已深秋两宴不觉已深秋,惜春只知画春游。
可怜富贵谁能保,只有恩情得到头。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四十回回前,是评诗。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是写得很热闹的一回。其中季节景物只随手点染,并不引人注意。贾母向刘姥姥介绍惜春说:“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但惜春真的要画大观园图,还是好几回以后的事。作此诗者对“深秋”特别敏感,显然,这与后来贾府事败正值秋天有关。再说,刘姥姥将在贾府败后三进荣国府,所以在写刘姥姥时联想到败落,感慨“惜春只知(原误作‘如’)画春游”,说的就是大观园中人没有想到繁华欢乐的日子很快就要完了。戚序本第五十回有批语说:“最爱他中幅惜春作画一段,似与本文无涉,而前后文之景色人物莫不筋动脉摇,而前后文之起伏照应莫不穿插映带,文字之奇难以言状。”可见,这幅画在贾府的兴衰变化中是要起“照应”作用的。末句“恩情得到头”,当是说刘姥姥后来对贾府的救助,她借此酬报贾府接济和款待的“恩情”。   
 
富贵荣华春暖,梦破黄粱愁晚。金玉作楼台,也是戏场妆点。莫缓,莫缓!遗却灵光不远。  
[简释]
这首《如梦令》词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四十五回回前,是批书人所作。“黄粱”原抄作“黄粮”,据意改正。
赖嬷嬷的小子选任了州官,众亲友要给他贺喜,赖家就摆酒三日,还摆一台戏,来请贾府的主子们,故词中以“戏场妆点”作比,与黄粱梦意同。
“遗却灵光”比喻亲友知交死散将尽,唯有自己还在,犹如汉代灵光殿之巍然独存。灵光殿为汉景帝之子鲁恭王刘余新建,汉代中叶以后历经战事,长安等地著名宫殿如未央、建章等都被毁坏,只有灵光殿还存在。东汉王延寿因作《鲁灵光殿赋》。
此回还写黛玉病势加重,作《代别离》词以寄怀,这些都引起批书人的感触,他为贾府和小说人物即将临头的不幸命运而焦急,故有“莫缓,莫缓”之语,意思说赶紧醒悟,及早回头!
    
  只看该作者 积德于今到子孙积德于今到子孙,都中旺族首吾门。
可怜立业英雄辈,遗脉谁知祖父恩?
 
 
 
[简释]
此诗见于已迷失的靖藏本第五十三回回前长批之末,文字多错乱。戚序本中此诗文字是通顺的,但误在第五十四回回前。第五十三回是“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诗前长批就说:“‘祭宗祠’、‘开夜宴’一番铺叙,隐后回无限文字……”所以,靖藏本的地位是对的。文字则从戚序本。诗当是批书人所作。
诗中的感慨大概是因“贾氏宗祠”的三副对联引起的,看来批书人与曹家的关系颇深,或竟是其族中人,他居然把小说中的贾府称为“吾门”,而对其所谓英雄立业的祖辈大为追念,叹息其遗脉子孙忘却了“天恩祖德”,不能继承家业,大有“新红学”家把小说看作是作者“自传”的味道。周汝昌在校读此长批及诗时说:“戚本的很多题诗(亦有词曲),有人怀疑时代较晚或他人所加,今得靖本互证,足以增加其为原批的可信程度。更重要的是,批语指出铺叙宗祠、夜宴等‘盛’景,目的还是在于反跌下文,为后半部情节作映照。”   
 只看该作者 五首新诗何所居五首新诗何所居?颦儿应自日欷嘘。
柔肠一段千般结,岂是寻常望雁鱼!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六十四回回后,与回前评诗性质相同。
“五首新诗”指《五美吟》。“何所居”,意为何所寄托。评者是知道黛玉后来结局的,因为有感慨才设问。次句说,黛玉既有这样心志,当然也就要悲叹不已了,这又是联系她日后不幸遭遇而言的。后两句借眼前说将来更明显。“望雁鱼”,就是盼望离人回来的消息。古代有雁足带书、鱼腹藏书之说,故以雁鱼指代书信。这里说她不是寻常的闺中怀人,正说明她在最后的日子里的心情是何等忧忿凄恻。这首诗如果不用曹雪芹原来构思的宝黛悲剧情节去印证它,而想用诸如续书所写婚姻问题上的怨恨失望去解说它,那是很难讲得通的,因为在《五美吟》中既没有写长门宫里的阿娇,林黛玉又与贾宝玉同住于大观园内,也没有什么“雁鱼”可“望”。
    
  只看该作者 空将佛事图相报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
一片精神传好句,题成谶语任吁嗟。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七十回回前,是评诗。
此诗的末句证实了我们曾经说过的话——《桃花行》正是黛玉自己最后夭亡情景的象征性写照,即所谓“谶语”。评者说,虽然宝玉后来弃宝钗、麝月为僧,皈依佛门,企图用这一行动来报答自己遭厄时知已对他生死不渝的爱情,但这也是徒然的,因为她早已如桃花遭到狂风那样飘散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只是脂砚斋等批书人的看法,未必正确,怎么可以都引以为据呢?不错,批书人观点可商榷之处不少,但我们依据的并不都是他们的观点,而是使他们产生这样那样观点的客观事实。就算曹雪芹在拟黛玉作《桃花行》时并非有意将它写成“谶语”,这也不能改变歌行中所写与黛玉之死情景是相似的这一基本事实。因为这里重要的是批书人既以为歌行是“谶语”,他就必定已经知道后来黛玉是怎样死的,否则就无从那么说。而这一点恰恰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与此相类似的情况是很多的,对脂评不应忽视的原因就在于此。有些脂评的观点与我们今天普遍接受的看法很不一致,如果我们只是简单地把它看作谬见而弃置不顾,不去细心地分析批书人之所以产生这种见解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这就不是尊重事实的态度,其结果也许会使我们丢弃许多可利用来弄清曹雪芹原著本来构思的很有价值的资料,而让自己的论点建立在随心所欲的臆想上。